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1924|回覆: 23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瓊瑤] 潮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3-3-2 04:24:0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2 05:11 編輯


【第一章】
【第二章】黑眸
【第三章】美美
【第四章】一顆星
【第五章】復仇
【第六章】苔痕
【第七章】婚事
【第八章】尤加利樹‧雨滴‧夢
【第九章】
【第十章】落魄
【第十一章】起站與終站
【第十二章】石榴花瓶
【第十三章】終身大事
【第十四章】深山裡
【第十五章】木偶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潮聲
【第十八章】影子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3-3-2 04:24: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傷心橋下春波綠,
  曾是驚鴻照影來。
  ——陸游
  那一天,早已過去。她知道得非常清楚,那一天,是早已過去了。但是,在她又披著大衣,蹇蹇於寒夜的街頭,望著月光下跨水而臥的那條長橋時,依稀彷佛,那一天似乎又在眼
前了。
  穿過這條街,走上那條堤,寒風撲面而來,掀起了大衣的下襬,捲起了圍巾的一角,拂起了披肩的長髮——披肩的長髮,披肩的長髮,披肩的長髮——那時是短短的頭髮,風一來
,就零亂的垂在耳際額前,倚著那橋欄,他說:「我喜歡長頭髮,不要有那麼多波浪。」
  長頭髮,不要有那麼多波浪!像現在這樣嗎?她站定,吸一口氣,領會著風的壓力。風掠過河面吹來,帶著水的氣息,清涼、幽冷。從面頰的邊緣上滑過去,從髮絲上溜過去,從
衣角上向後拉扯——這是風,春天的風。「春風不解吹愁去,春夜偏能惹恨長。」誰的詩句?忘了。想一想吧,專心思想可以「忘我」,這方法曾屢試不爽。可是,現在不行,當眼前
有這道橋的時候,「我」是擺脫不掉的。走向前幾步,橋上的燈光在水中動蕩,和那一天一樣。橋上冷清清的,兩三個行人,把頭縮在大衣領子裡,似乎有無形的力量在後面追趕似的
向前匆匆而行,這,也和那一天一樣。風在橋上肆無忌憚的穿梭,逼得人無法呼吸,這也和那一天一樣。站在橋頭,燈光一連串的向前延伸,而橋的這頭卻望不見彼端——還是和那一
天一樣。而——那一天,卻早已過去。
  是個乏味的宴會裡,主人自恃是個藝術的欣賞者,卻分不清印象派和抽象畫,可以胡亂的把一張看不懂的畫歸之於野獸派,然後打幾聲哈哈,表示他的內行。在座的幾乎是清一色
的附庸風雅之流,由梵谷、高更、談到畢卡索,那麼多談不完的資料,她坐著,可以不用插嘴,因為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在大家熱烈的討論中,在此起彼伏的笑聲裡,她默默的微笑
著,靜靜的體會著自己的無聊和落寞。然後,他來了,對主人微微的彎了彎腰:
  「對不起,有點要事,來晚了。」
  主人站起身,對她介紹說:
  「見過沒有?這是羅。」然後轉向她說:「這就是趙。」
  那麼簡單的介紹,但她知道羅,望著他,她不自禁的對自己笑。羅,這就是他?大家稱他為藝術的鑒賞家,但她認為他只是個畫商,一個精明能幹而有眼光的畫商。可是,這人與
她想像中不同,在他的眉宇間,她找不到那種商人的市儈氣息。而四目相投之下,她竟微微一震,這眼光慧黠而深沉。「慧黠」與「深沉」,是兩種迥然不同的特性,頭一次,她竟發
現一個人的眼睛中能同時包含這兩種矛盾的特質。她不再微笑,深深的凝視著這張臉龐,有些眩惑。他對她舉起杯子,嘴邊帶著個含蓄的笑,眼光在她的臉上探索發掘,然後說:「你
的人和你的畫一樣。」
  沒有恭維?沒有讚美?沒有更多的批評?但,夠了。一剎那間,她不再覺得無聊,席間的空氣變了,「落寞」悄悄的從門邊溜去。她也舉起了杯子,慢慢的送到嘴邊啜了一口,咽
下的不是酒,是他的眼光——那瞭解的、激賞的,和她一樣有著的眩惑的眼光。偌大的房間內,沒有其他的人了,沒有其他的聲音了,一種奇異的、懶洋洋的醉意在她體內擴散開來—
—她又忍不住要微笑,對她自己,也對他。他們是同一種類,她明白了。但他們也不是同一種類,她也明白了。
  宴會持續到深夜,賓主盡歡?或者。最低限度,她知道主人是得意萬分,他已主持了一次成功的藝術界的聚會。客人們也都酒足飯飽,得其所哉。她呢?當她向主人告辭的時候,
可以清楚的感到自己那種恍惚的喜悅之情,尤其,在主人自作主張的說:「羅,你能不能送送趙?」
  她望著羅,後者也凝視著她。喜悅在她的血管中緩緩的流動——難以解釋的情感,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從沒有料到會有任何奇蹟般的感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因為她在情感上是
個太膽怯的動物。可是,這種一瞬間所產生的喜悅,竟使她神智迷惘。本能的,她心中昇起一股反叛的逃避的念頭,轉開了頭,避免再和他的眼光接觸,她心底有個小聲音在低低的說
:「不過是個藝術商人而已。」
  這句話能武裝自己的感情嗎?她不知道。但,當他們併肩踏上寒夜的街頭,迎著冷冷的風和涼涼的夜,她又一次覺得內心的激蕩。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流連,不大膽,也不畏縮,
似親切,又似疏遠。走了一段,他才問:
  「能在此地停留幾天?」
  「三天。」
  他不再說話,沿著人行道,他們向前緩慢的踱著步子,霓虹燈在地上投下許多變幻的光影。紅的、綠的、黃的、藍的——數不清的顏色。他說:
  「我最喜歡三種顏色,白的、黑的、和紅的。」
  「最強烈的三種顏色,」她笑了。「是一張刺激的畫。」
  「大概不會是張好畫。」他也笑了。
  「看你怎麼用筆,怎麼佈局。不過,總之會是張熱鬧的畫,不會太冷。」
  「你喜歡用冷的顏色,是嗎?冷冷的顏色,淡淡的筆觸,畫出濃濃的情味。」
  她凝視他,微蹙的眉峰下是對瞭解一切的眼睛,除了瞭解之外,還有點什麼強烈的東西,正靜靜的向她射來。她一凜,本能的想防禦,但卻心慌意亂。可是在他長久的注視下,逐
漸的,那份慌亂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份難以描述的寧靜與和平,喜悅又在血管中流動,和喜悅同時而來的,還有一份淡淡的被瞭解的酸楚。
  「看你的畫,」他說:「可以看出一部份的你,你總像在逃避什麼,你怕被傷害嗎?」
  「是——的。」她有些猶豫,卻終於說出了:「我的『觸角』太多,隨時碰到阻礙,就會縮回去。」
  「觸角?」
  「是的,感情的觸角,有最敏銳的反應。」
  「於是,就逃避嗎?」
  「經常如此。」
  他站住,他們停在一個十字街口,汽車已經稀少,紅綠燈孤零零的立在寒風穿梭的街頭。
  「我從不逃避任何東西。」他說。
  她知道,她也瞭解,她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他們是同一種類,因為都有過多的夢想,和太豐富的情感,以至於不屬於這個世界。但又不是同一種類,因為他們採取了兩
種態度來對付這世界,她是遁避它,而他是面對它。在他眉尖眼底,她可以看出他的堅毅倔強。
  「他不會失敗,」她朦朧的想著:「他太強,太堅定,也——太危險。」
  危險!她想著,感情上的紅燈已經豎起來了,遁避的念頭又迅速來臨。
  「噢,不早了,我要叫車回去。」她抗拒什麼阻力似的說,覺得這話似乎不出於自己的口中。冷冷的街頭,卻有太多誘人停留的力量。
  他望了她一會兒,沒有多說什麼,揮手叫住了一輛出租汽車。車上,兩人都出奇的沉默,她在體味著這神奇的相遇,他呢?她不知他在想什麼,但那凝思著的眼睛和恍惚的神態令
她心動。忽然間,她覺得滿腹溫情而愴然欲淚。車停了,她機械化的跨下車,他從車內伸出頭來說:
  「明天早上來看你!」
  「我——」想拒絕,但,已來不及說出口,車子絕塵而去,留給她的是朦朧如夢的情緒——三分喜悅,兩分迷惘,更加上一分激情。
  於是,第二天來臨了,他們到了海濱。
  海邊,沒有沙灘,卻是大片的岩石,嵯峨聳立,高接入雲。她仰首看天,灰濛濛的天像一張大網,混混沌沌的連海、岩石、她,和他籠罩在裡面。她深吸了口氣,用圍巾束起了被
海風任意吹拂的亂發,對他微微一笑。
  「真喜歡看到你笑。」
  「是嗎?」她問:「我不常笑嗎?」
  「有時笑,笑得像夢,不像真的。」他搜尋她的眼睛,看進她的眼底:「大多數時候,你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淚。」
  「噢——」她拉長聲音「噢」了一聲,迅速的把眼光調開,因為莫名其妙的眼淚已經快來了。「別再多說,」她心中在喊:「你已經說得太多了!」是的,說得太多了,被人瞭解
比瞭解別人可怕!這人已洞穿了你!
  海浪拍擊著岩石,湧上來又落下去,翻滾著捲起數不清的白色泡沫。茫茫雲天,無盡止的延伸,和無垠的海相吻合。她站在岩石上,迎著風,竭盡目力之所及,望著海天遙接的地
方,幽幽的說:「真奇怪,我會選擇這個時間到海邊來!」收回眼光,她迷惑的望著他:「為什麼?我和你才認識一天,為什麼會跟你到海邊來?」
  「一天?」他反問,深黑的眼睛盯著她:「只有一天嗎?不,我認識你已經很久很久了,否則,昨天我不會參加那個宴會,只因為宴會中有你!你比我想像中更美好。」
  「很單純嗎?」
  「不,很複雜,很奇異。」
  別再說!她凝視著他,為什麼他不是個單純的商人?為什麼他有那麼高的穎悟力?為什麼他能看穿她?
  「很複雜,很奇異,」這不是她,是他。夢與現實的混合品,不是嗎?他有夢想,卻能在現實中作戰,朋友們說他是藝術界的「商人,收集家,和鑒賞家。」他擊敗他的反對者,
屹立得像一座搖不動的山。那樣堅強,而又那樣細緻,細緻到能瞭解她心底的纖維,這是怎樣一個男人?「很複雜,很奇異,」是她?還是他?
  「哦,看!一個小女孩!」
  他指給她看海邊佇立著的一個女孩子,他們向她走過去,走近了,才發現女孩面前陳列著形形色色的珊瑚和貝殼,正等著遊人收買。而偌大的海濱,他們是僅有的兩個遊人。
  她從一大籃小貝殼中取出一粒,問:
  「多少錢?」
  「一角錢一個。」小女孩的鼻尖凍得紅紅的,不住的吸著冷氣。
  「買你一個。」她在手提包裡找尋一角錢。
  「我這裡有。」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五角錢的輔幣,遞給小女孩。
  「五角錢五個。」女孩子實事求是,又捧上了四個。
  「噢,」她笑了,忽然覺得很開心:「另外四角錢送給你,我只要這一個!」握著那小貝殼,她拉著他走開,高興得像個孩子,尤其當那女孩捧著四個貝殼,目瞪口呆的望著她的
時候,她幾乎想大笑了。
  走到水邊,她攤開手掌,那貝殼躺在她的掌心中,光潔細潤。米色的殼面上有著金黃色的佪紋,細細的,環繞在貝殼的背脊上,找不著起點,也找不著終點。在陽光下,它微微反
射著光亮,像一顆閃熠的小星星。
  「你送我的,」她笑著說,彷佛是粒鑽石,或比鑽石更好的無價之寶,「小小的貝殼!」她說。
  「盛著什麼?」他問。
  「一個小小的夢。」
  他合攏她的手指,讓她握緊那枚貝殼:「握牢吧,別讓夢飛走了。」
  「它飛不走,」她說,笑意更深:「它藏在貝殼的裡面,永遠屬於我。」
  「你傻得像個小娃娃!」
  她笑了,笑得那麼高興,那麼開心,似乎再沒有更高興的事了。他也跟著笑,笑開了天,也笑開了地。然後,她收住了笑,愣愣的望著他,他也望著她。好半天,她垂下了頭,看
著腳下的岩石說:「好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
  「希望你永遠這麼開心。」
  她抬起頭,又迷惘的笑笑,沿著岩石的岸邊向前走,他走在她的身邊。風吹起了她的圍巾,拂在他的臉上。在一塊突起的峭壁前,她站住了,峭壁的石縫裡開著一朵小花,她伸手
去採擷,他也同時伸出手去,他們的手在到達花朵之前相遇,他握住了她,微一用力,她的身子倒進了他的懷裡,他找尋著她的嘴唇。「不。」她輕聲的、虛弱的說。
  「或者你會說我庸俗。」他的胳膊繞住她,強而有力。「但是,我願用一生的幸福,換你的一吻。」
  「不,不,不。」她一連串的說,一聲比一聲低微。他的力量支配著她,那對熱烈的眼睛具有燒灼般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視下逐漸的癱軟融化。然後,他的頭俯了下來,
雲和天在她閉攏的眼簾前消失,岩石在她腳下浮動——一段旋乾轉坤,天翻地覆的時刻。再張開眼睛,他的眼珠正深深的望著她,那裡面已沒有慧黠,只有令人震撼的深情。
  「你使我情不自已,」他喃喃的說:「你是個詩、畫,和夢的混合品,勾動起人靈魂深處最美的情操。」
  「但是,這是不該發生的。」她掙扎著說。
  「不過,已經發生了,是不是?昨晚,當我們一見面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了,不是嗎?」
  「或者是,但,依舊是不應該發生。」
  「你不是世俗的女孩子,為什麼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評定該與不該?」
  「世俗不會因為我們活著而不存在。」她淒涼的說:「請告訴我,你愛你的太太嗎?」
  「是的,」他點點頭,放開了她。「你說得對,世俗不會因我們活著而不存在,但是,面對著你,卻無法想得到世俗。」
  「反正,一切會結束,」她用手撥弄著峭壁上的小花,低佪的說:「明天是最後一天,於是,我將回到我的金絲籠裡,這一段,只是生命裡的外一章,留下的是回憶。人,有回憶
總比沒有好,是嗎?然後就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的金絲籠,」他咬咬嘴唇,眉毛輕蹙了一下。「一定是個精巧而安寧的所在,是嗎?」
  她貼著峭壁而立,面對著大海,一陣風吹來,她衣袂翻飛,巾角飄揚。微微仰起頭,她惻然而笑,輕輕的念: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她停住了搖搖頭,笑笑:「好了,我們該走了。」
  是的,該走了,太陽正在海面沈落。許多時候,時間是停駐的,許多時候,它又快如閃電般消失。假若人有能力控制時間,需要它停駐時它就不走,需要它消失時它就飛躍過去,
那麼,這會是怎樣一個世界?
  第三天,也是最後一天。
  他們在黃昏裡漫步,風刺刺地刮著人臉,冰涼的手握緊著冰涼的手,但心頭始終是暖暖的。她平時走不了十分鐘,就會感到疲憊,今天走了那麼多路,仍然了無倦容。如果他願意
走到天涯海角的盡頭,她想她也一定會陪他走去的。
  他們終於在一家小飯館歇住了腳。他叫來了烤肉火鍋,桌子中間那個炭爐子,雖然有一股淡淡的煤煙,但那跳躍的火舌,美麗極了,也溫暖極了。她覺得比在豪華而古板的大餐廳
有意義得多。抬起頭來,她接觸到他關懷而黯然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她對他微微一笑。奇怪,在這一刻她倒並不覺得傷感,三天!已經夠充實,她從不願對任何東西過分苛求,有這
樣的三天,有這奇蹟般的一份感情的收穫,亦復何求?
  「再吃一點?」他問。她搖搖頭,微笑著繼續凝視他。
  他們都沒有喝過酒,但醉意卻在席間流轉。
  「那麼,走吧!」
  走出了那家飯館,穿過了熱鬧的街頭,順著腳步,來到的是淡水河邊。
  「橋!」他說。橋,跨水而臥,一盞盞的燈把橋串成一串,那麼長,從這頭看不到那頭。夜霧濛濛下,橋影在水面搖晃,像出於幻境般,帶著不可思議的誘惑力。
  「到橋上走走嗎?」他問。
  沒有回答,她跟著他走上了橋,倚著欄杆,橋下有雙影並立。轉過頭來,她望著他,四目相接,都默默無言。她又微笑了;他們雖並立在橋上,事實上卻被隔在橋的兩端,被橋所
溝通的,是幻夢,被橋所隔斷的,是真實。
  「想什麼?」他問。
  「什麼都不想。」
  「可能嗎?我從不相信人的思想會停頓。」
  「有時也會停頓。」
  「什麼時候?」
  「當你不能再想的時候。」
  他笑了,凝視她。「好答案,相信你求學的時候,是個頑皮的學生!」
  她也笑了。他注視了她許久,斂住了笑,握住她的手,向前面緩緩走去。
  「和你在一起,彷佛吃酸梅。」他說。
  「怎麼?」
  「又甜又酸!」
  走過了一根根的橋柱,越過了一盞盞的燈影,橋的那一頭漸漸清晰,繼續走下去,終於走過了最後的一根橋柱,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幽幽一嘆,不勝惋惜似的說:
  「我以為這橋很長,沒料到卻這麼短!」
  「再走回去?」
  「好。」
  掉回頭,再向橋的那一端走去。
  「希望永遠在這橋上走來走去,」她微笑著說:「橋的兩端是現實,橋上不是。走過了橋,就必須有落定的地方,在橋上,卻可以永不落定。」
  「但是,你一定要通過橋,你不能在橋上停留。」
  她嘆息,又習慣性的對自己微笑。
  「我發現了,當你無可奈何的時候,你就微笑。」
  「你已經發現得太多,」她望著黑黝黝的水面:「你三天中所發現的,比和我生活了一生的人更多。」
  他的手攬住了她的腰,倚著欄杆,他們站住了,凝視著河水。他用手指捲起了她的一綹頭髮。「我喜歡長頭髮,不要有那麼多波浪。」
  「我為你留起來,」她笑著:「等我的頭髮留長的時候,你在何方?恐怕你永遠看不到長頭髮的我,但是,我仍然要為你留起來。」
  他靜靜的望著她,夜色裡,他眼中的火焰在跳動,這使她的心臟收縮,絞緊。月色淡淡的塗在河面,塗在橋欄杆上,塗在他和她的身上。河水輕緩的流著,淙淙的水聲流走了夜,
流走了時間。風越來越大,鑽進她的衣服,那件寬寬的大衣被風鼓動得像鳥類的雙翼。鳥類的雙翼,假若真能變成鳥類,高興飛到那裡就到那裡,高興停下就停下,那又有多好!
  夜深了,月亮偏西,她挽住他。
  「走吧!」一會兒,「橋」就被拋在身後了。
  「重回到人的世界。」她說,望著街燈聳立的街頭,寒風在徘佪著,霓虹燈都已熄滅。「明天,你將不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她看了他一眼,靠緊著他,輕聲念:「此去何
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她又笑了。
  「燈火已黃昏!豈止是燈火黃昏,現在已經是燈火闌珊了!」確實已經是燈火闌珊了,街上已沒有行人,夜風正在加強著威力。他們相對凝視,他的臉那麼模糊,在她的淚霧中蕩
漾。他的手緊握了她,低低的說:
  「是三天,也是永恆!」
  是三天,也是永恆?不,三天僅僅是三天,不會變成永恆!當她又獨自來到這橋頭時,她就更能肯定這一點。二天內擁有的是「情」,永恆的只是「懷念」。三天的甜蜜,永恆的
苦楚,這之中有太大的差異,她寧願要那三天,卻不願要這永恆!
  走過了堤,跨上了橋,她緩緩的走去,身邊少了一個人影,整個橋都如此空蕩!倚著橋欄,她不敢看橋下孤獨的影子。寒風蕭瑟,夜露侵衣,她拂著頭髮,是的,頭髮已留長了,
他在何方?他在何方?他在何方?她知道。總之,他在這個城市裡,一棟小巧精緻的房子中。當她凝視著河水,她幾乎可以在河面的波紋裡,看出他目前的情況:小小的房間,掛滿牆
頭的書畫,拉得很嚴密的紫紅色的窗簾,四壁的書櫥——還有,一盆燒得旺旺的爐火,他,就坐在火邊,捧著一本愛看的書。爐火照紅了他的臉,也照紅了環繞在他身邊的、他的妻子
和孩子的臉。
  她收回了眼光,不想再看。寒風撲面吹來,她打了一個寒噤,真冷!爐火,書房,他,都距離她太遠太遠了,她擁有的,只是橋上的夜風,和永恆的思念!
  離開了橋欄杆,她試著向橋的那一端走去。朦朧中,她記起一闋詞:
  「天涯流落思無窮,
  既相逢,又匆匆,
  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
  為問東風餘幾許?
  春縱在,與誰同?」
  春縱在,與誰同?她直視著前方,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她的手在大衣口袋中碰到一樣堅硬的小東西,拿出來,是那粒小小的貝殼,小小的貝殼,盛著一個小小的夢!她擁緊了貝殼
,怕那個可憐的「小夢」會飛走了。
  橋,那麼長,她不相信自己能走到那一端。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3-3-2 04:24: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黑眸
  一陣淡淡的幽香和一陣衣服的「父」聲,接著,是那熟悉的、輕輕的腳步聲,然後,他身邊的椅子被拉開,一本西洋文學史的筆記本落在桌子上,身邊的人落座了。他幾乎可以感
到那柔和的呼吸正透過無形的空氣,傳到他的身上。可以領受到她渾身散發的那種醉人的溫馨,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心臟在胸腔中加快的跳動,血液在體內衝撞的運行。
悄悄的,他斜過眼睛去窺探她的桌面,一雙白皙的手,纖長而細緻的手指,正翻開那本厚厚的西洋文學史。收回了視線,他埋頭在自己的地質學中。但,他知道,他那份平靜的閱讀情
緒再也不存在了。
  低著頭——他始終不敢抬起頭來。他的目光在她與他的桌面之間巡逡,看著她平靜的、輕輕的翻弄著書頁,他生出一種嫉妒的情緒,妒嫉她的平靜和安詳。從桌子旁邊看過去,可
以看到她淺藍的衣服,和那緊倚著桌子的身子。他不安的蠕動了一下,用紅筆在書本上胡亂的勾劃——有一天,或者有一天,他會鼓起勇氣來和她說話,但是,不是今天,今天還不行

  他衡量著他們之間的距離;一尺半或兩尺,可是這已經比兩個星球間的距離更遠,他想;有一天,他會衝過這段距離,終有一天!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幾世紀,或者只是一剎
那。
  有個黑影投在桌面上,投在他和她之間的桌面上,他抬起頭,是的,又是那個漂亮的男孩子!高高的個子,微褐的皮膚,含笑的眼睛和嘴角,過分漂亮的鼻子和英挺的眉毛。是的
,又是這漂亮的男孩子,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使人不舒服。
  「嗨!」男人輕聲說,不是對他,是對她。
  「嗨!」她在回答,輕輕的、柔柔的,柔得像聲音裡都含著水,可以淹沒任何一個人。
  「看完了沒有?」男的問。
  「差不多了。」
  「已經快十二點了。」
  「是嗎?」
  「吃中飯去?怎樣?」
  沒有聽到她回答,但他可以憑第六感知道她在微笑,默許的微笑。那漂亮的角色開始幫助她收拾桌上的書和筆記本,椅子響了,她站起身來。他可以看到那裡在藍色衣服中的纖巧
的身子離開書桌。拉開椅子的聲音在他心臟上留下一道刺痛的傷痕。桌上的黑影移開了,身邊的衣服「父」聲和腳步聲開始響了,他抬起頭去看她,不相信她真的要走了。
  於是,像觸電般,他接觸到一對大大的、黑色的眸子。她正無意識的俯視著他,那對黑色眸子清亮溫柔,像兩顆浸在深深的、黑色潭水中的星光,透出夢似的光芒,迷迷濛濛的從
他臉上輕輕悄悄的掠過。他屏住了呼吸,脈搏靜止,時間在一剎那間停住。於是,他看到她走開,那漂亮的角色迎了過去,他們併肩走出了圖書館。她小小的、黑髮的頭微微的偏向那
男人,似乎在說著什麼,那男人正嘗試把手圍在她纖巧的腰上。
  收回了視線,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地質學黯然無光的躺在桌子上,書頁上佈滿了亂七八糟的紅色線條。圖書館寂寞得使人發慌。隨手翻弄著書頁,他可以聽到自己心臟沉重的跳
動聲。書頁裡充滿黑色的眸子,幾千幾萬的、大大的、溫柔的、像一顆顆水霧裡的寒星,對他四面八方的包圍了過來。
  「有一天,」他迷糊的想著:「我會代替那個漂亮的男孩子,終有一天!」
  靠進椅子裡,他靜靜的等待著,等待明天早點來臨,他又可以在圖書館裡等候她。或者有幸,能再接觸一次她那黑色的眸子,又或者有幸,明天竟會成為那個神奇的「有一天」!
雖然,這個「又或者有幸」,是渺茫得不能再渺茫的東西,但它總站在他前面,總代表著一份光、熱和希望。
  第二天,他又準時坐在那兒,聽著那「父」的衣服聲、輕巧的腳步聲,望著那白皙而纖長的手指,聞著那淡淡的幽香,然後心跳的去搜尋那對黑色的眸子,直到那漂亮的男孩子過
來,把她迎出圖書館,帶走屬於她的一切;衣聲、人影、幽香、和那夢般的黑眸。剩下的,只是空洞的圖書館,空洞的他,和一份空洞的希望。
  第三天,第四天,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日子千篇一律的過去,依然是等待著、希望著;依然是心跳、緊張;依然只剩下空洞和迷惑。他幾乎相信歲月是不變的,日子是同一個複
版印刷機裡印出來的。但有一天,情況卻有些變動了。
  那天,當他和平時一樣走進圖書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竟先他而來,正靜靜的坐在她的老位子上。抑制住自己的心跳,他對她的方向走過去。突然間,她抬起頭來,那對大而
黑的眸子正正的望著他,他又感到室息、緊張、和呼吸急迫。好容易,他才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手忙腳亂的把書本堆在桌子上,就在坐下來的一剎那,他覺得她正溫柔的看著他,
她的臉上似乎浮著個美好的微笑。但,當他鼓足勇氣去捕捉那對黑眸時,那兩顆黑夜的星星卻迅速的溜跑了。
  他深吸了口氣,打開書本,正襟危坐。可是,他的第六感卻在告訴他,那對黑眼睛又對他飄過來了。迅速的,沒有經過考慮的,他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在一剎那間相遇了;頓時
,她綻開了一個羞怯的微笑,又俯下頭去了。而他,卻愣愣的呆了一段十分長久的時間,恍惚的懷疑自己所看到的那個微笑,不相信是真的看到了還是出於幻覺。
  從這日起,他發現那對黑眼睛常常在和他捉迷藏了!每當他從他的書本上抬起頭來,總會發現那對眼睛正在溜開去。而當他去搜尋那對黑眼睛時,這眼睛卻又總是靜悄悄的俯視著
書本,那兩顆清亮的眸子被兩排密密的睫毛保護得嚴嚴的。他嘆息著放棄搜尋,睫毛就悄悄的揚了起來,兩顆水霧中的星光又向他偷偷的閃熠。
  這天——一個不平凡的日子。
  又到了去圖書館的時間,他向圖書館的方向跑著。濃重的烏雲正在他頭頂上的天空中壓下來。疾勁的風帶著強烈的雨意掃了過來。他跑著,想在大雨來臨前衝進圖書館。可是,來
不及了,豆大的雨點在頃刻間傾盆而下,只一瞬之間,地上就是一層積水。他護住手裡的書本,在暴雨中向前疾竄,距離圖書館不遠處有個電話亭,他一口氣跑過去,濕淋淋的衝進了
電話亭裡。
  立即,他大吃了一驚,他差一點就撞在另一個避雨者的身上!扶住亭壁,他站在那兒,愣愣的望著對面的人,和那人臉上那對大、黑、而溫柔的眼睛。
  她幾乎和他一樣濕,頭髮上還滴著水,衣服緊貼在身上,是一副窘迫的局面。她的大眼睛畏怯的,含羞的掃了他一眼,立即怯怯的避開了,像隻膽小的小兔子。他靠在亭壁上,努
力想找些輕鬆的話說說,但他腦中是一片混亂,他所能分辨的,只是自己猛烈的心跳聲。
  亭外,暴雨仍然傾盆下著,地上的積水像條小河般向低處湧去,雷聲震耳的響,天空是黑壓壓的。這是宇宙間一個神奇的時刻,他緊握著拳,手心中卻在出汗。她蠕動了一下,用
一條小小的手帕拭著頭髮上的水,事實上,那條小手帕早就濕得透透的了。她忙碌的做著這份工作,好像並不是為了要拭乾頭髮,只是為了要忙碌。但,終於,她停了下來,不安的看
看他,他在她的黑眼睛下瑟縮,模糊的想起一本法國小說,名叫《小東西》,裡面描寫了一個女孩子的黑眼睛;想著,他竟不由自主的、輕輕念了出來:
  「漆黑如夜,光明如星!」
  外面的雨聲在喧囂著,他的聲音全被雨聲所掩蔽了。但她卻猛的吃了一驚,惶惑的看著他,好像他發出的是個比雷更大的聲音,他也吃了一驚,因為她吃驚而吃驚,不知道自己的
話是不是冒犯了她。他們彼此驚惶的、愕然的注視。然後,純粹只為了找話說,他咳了一聲,輕輕的,吞吞吐吐的說:「雨——真大!」
  「是的。」她說,聲音像個夢。
  「不知道還要下多久。」他說,立即後悔了。聽他的話,似乎在急於要雨停止,事實上,他真希望它永遠不要停止,那怕下一百個世紀。
  「嗯。」她哼了一聲,輕而柔。黑眼睛在他臉上悄悄的掠過去,彷佛在搜索著什麼。
  再也找不出話說,他默然的望著她,心跳得那麼猛烈,他猜想連她都可以聽到他的心跳聲。他急於找話說,但是,腦子裡竟會混亂到如此地步,他不知道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會說
什麼,小說裡有時會描寫——不,常常會描寫,一男一女單獨相處應該說些什麼。但是,他不行,他看過的小說沒有一本在他腦中,除了「漆黑如夜,光明如星」兩句之外。他只能感
到緊張,那對黑眼睛使他神魂不定,他甚至想,希望能逃到這對黑眼睛的視線之外去。但他又如此迫切的希望永遠停留在這對黑眼睛的注視之下。換了一隻腳站著,他斜靠在亭壁上,
望著那黑色的電話機發愣。小小的電話亭中,似乎被他們彼此的呼吸弄得十分燥熱了。
  「應該帶把傘。」她輕聲說。
  他吃了一驚。是的,她在懊惱著這段時間的相遇,懊惱著窘在電話亭中的時光。
  「雨大概就要停了。」他說,望望玻璃外面,玻璃上全是水,正向下迅速的滑著。看樣子,在短時間之內,雨並沒有停的意思。
  她不再說話,於是,又沉默了。他們默默的站著,默默的等雨停止,默默的望著那喧囂的雨點。時間悄悄的滑過去,他的呼吸沉重的響著,手一鬆一緊的握著拳。她把濕了的小手
帕晾在電話機上,歪著頭,看雨,看天,看亭外的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點小了,停了。正是夏日常有的那種急雨,一過去,黑壓壓的天就重新開朗了,太陽又鑽出了雲層,喜氣洋洋的照著大地。他打開了電話亭的門,和她一起看
著外面。地上約半尺深的積水,混濁的流著,樹梢上仍在滴著大滴的水珠。她皺皺眉,望望自己腳上的白皮鞋。
  「怎麼走?」她低聲說,好像並不是問他,而是在自言自語。
  怎麼走?看了她的白鞋,他茫然了。覺得這是個自己智力以外的問題,他想建議她脫掉鞋子,光了腳走,但,看看她那嬌怯怯的樣子,他無法把她和赤足聯想在一起。閉緊了嘴,
他無可奈何的皺皺眉,和她一樣望著滿地的積水發呆。
  她不耐的望著水,嘆口氣。
  他驚覺的看看她,慢吞吞的說:
  「或者,水馬上就會退掉。」
  但水退得很慢。他們繼續站著發呆。他望著圖書館,那兒的地勢高,只要能走到圖書館,就可以循著柏油路走出去。可是,這裡距離圖書館大約還有二三十碼。他們站了好一會兒
,等著水退。忽然,一個人對這邊跑了過來,揮著手喊:
  「嗨!」
  「嗨!」她應了一聲,黑眼睛立即亮了起來,真像黑夜裡的星光。
  那個男人涉著水走了過來,又是那個漂亮的男孩子!他覺得像喉頭突然被人扼緊一般,呼吸困難起來。那人停在電話亭前面,完全不看他,只對著她笑,那張漂亮的臉漂亮得使人
難過。
  「就猜到你被雨阻住了,到圖書館沒找到你,遠遠的看到你的藍裙子,就知道你被困在這裡了。怎麼,過不去了嗎?」那男人爽朗的說著,笑著。
  「你看!」她指指自己的白鞋,又望望水:「總不能脫了鞋子走嘛!」
  「讓我來!」那男孩子說著,仍然在笑。走近了她,他忽然把她一把抱了起來,她發出一聲驚叫,為了防止跌倒,只得用手攬住了他的脖子,滿臉惶惑的說:
  「怎麼嘛,這樣不行!」
  「有什麼不行?」那男人笑著說:「你別亂動,摔到水裡我可不管!」
  她乖乖的攬住那男人,讓他抱著她涉水而過。
  他木然的站在電話亭門口,望著他們走開。忽然,他覺得她那對黑眼睛又在他臉上晃動,他搜尋過去,那對黑眸又迅速的溜開了。他深深抽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
  「我也可以那麼做的,我也可以抱她過去,為什麼我竟想不到?」他望著天,太陽明朗的照著,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次大雨了。機會曾經敲過他的門,而現在,他已經讓機會溜跑
了。
  下了課,挾著一大疊書,他和同班的小徐跨出了教室,向校園裡走。忽然,小徐碰了碰他:
  「看那邊!」
  他看過去,屏住了呼吸!一個穿著藍裙子的小巧的身子正在前面踽踽獨行。是她!她的黑眼睛!他夢寐所求的黑眼睛!
  「那是外文系之花!」小徐說:「有一對又大又黑的眼睛,非常美!只是身材太瘦了,不夠二十世紀的健美標準——」
  「哼!」他哼了一聲,一股怒氣從心中昇了起來。憑什麼資格,小徐可以這樣談論她?
  「這是美中不足,」小徐繼續說:「否則我也要去和她那個外交系的男朋友競爭一下了!」
  「外交系的男朋友?」他問。
  「怎麼?你這個書呆子也動心了嗎?」小徐打趣的問:「別做夢了,這朵花已經有主了!她是我妹妹的好朋友,下星期六要和外交系那個幸運的傢伙訂婚,我還被請去參加他們的
訂婚舞會呢!那外交系的傢伙高鼻子、大眼睛,長得有點像個混血兒!」
  是的,他知道那個漂亮的男人,他對他太熟悉了。咽了一口唾沫,他覺得胃裡一陣抽痛,喉嚨似乎緊逼了起來。
  小徐踢開一塊石子,說:「其實呀,那外交系的長得也不壞,追了她整整三年,到最近她才答應了求婚,據說是一次大雨造成的姻緣。大概是她被雨困住了,這小子就表演了一幕
救美,哈哈,這一救就把她救到手了。」
  他咬緊了下嘴唇,突然向另一邊走開了:「再見!我要到圖書館去!」
  他匆匆的說,像逃難般拋開了小徐,幾乎是衝進了圖書館。這不是他平日進圖書館的時間,但他必須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坐一坐,使他那燃燒得要爆裂開來的頭腦冷一冷。圖書館中
靜悄悄的,大大一間閱覽室只坐了疏疏落落的幾個人,他在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來。把書亂七八糟的堆在桌子上,用手捧住了頭,閉上眼睛。一種絕望的、撕裂的痛苦爬上了他的心臟
,他苦苦的搖頭,低聲的說:「天哪!天哪!」
  一陣淡淡的幽香和衣服的「父」聲傳了過來,他豎起了耳朵,那熟悉的、輕輕的腳步聲停住了,他身邊的椅子被拉開,有人落座了。他從桌面看過去,那白皙的手指正不經心的翻
弄著書本,穿著藍色衣服的身子緊貼著桌子。他沉重的呼吸著,慢吞吞的把抱著頭的手放下來,慢吞吞的轉過身子,慢吞吞的抬起眼睛正對著她。於是,一陣旋乾轉坤般的大力量把他
整個壓倒了。
  他接觸到一對如夢如霧的黑眼睛,那麼溫柔,柔得要滴出水來,那樣怯怯的,脈脈的看著他,看得他心碎。他呆呆的凝視著這對黑眼睛,全神貫注的,緊緊的凝視著,連他都不知
道到底凝視了多久,直到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打著招呼:「嗨!」
  他嚇了一大跳,這個「嗨」把他驚醒了,他四面環顧著找尋那漂亮的男孩子。可是,四面一個人都沒有,這才驚異的發現,這聲「嗨」居然是出自自己的口中,他愣住了。
  「嗨!」她輕輕的、柔柔的應了一聲。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你是招呼我嗎?」他不信任的問。
  「你是招呼我嗎?」她同樣的問,黑眼睛在他臉上溫柔的巡逡。
  「當然。」他說,窒息的看著她。
  「我也是當然。」她說,長長的睫毛在顫動著。
  他無語的看著她,很久很久,他問:
  「你怎麼這個時間到圖書館來?」
  「你怎麼這個時間到圖書館來?」她反問。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他深深的注視她,她也深深的注視他。窗外,忽然響起一聲夏日的悶雷,夾著雨意的風從窗外撲了進來。他不經心的望了窗外一眼:「要下雨了。」他說。
  「是嗎?」她也不經心的望了窗外一眼。
  「我們可以走了,」他說:「到那個電話亭裡去避一避這陣暴風雨。」
  「你確定——」她說:「我們要到電話亭裡去避雨嗎?」
  「是的,難道你不準備去?」
  她微微的笑了,夢似的微笑。站起身來,他們到了電話亭裡,關上了門。風雨開始了,大滴的雨點打擊著玻璃窗,狂風在疾掃著大地。電話亭中被兩人的呼吸弄得熱熱的,他把她
拉過來,她嘆息了一聲閉上眼睛。他知道她星期六那個訂婚禮不會再存在了。俯下頭去,他把他炙熱的嘴唇印在她長長的睫毛上。
  她張開眼睛。「你終於有行動了,」她輕聲說:「我以為永遠等不到這一天。」
  他捧住她的臉,望著她的眼睛,她那黑色的眸子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潭水,把他整個的吞了進去。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3-3-2 04:25: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美美
  我想,我從沒有恨過什麼像我恨美美這樣。在這兒,我必須先說明,美美是一隻小貓,一隻瞎了一個眼睛的小灰貓,就是那種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引不起你的好感的小貓。
  事情是這樣的,那時我正讀高三,凡是讀過高三的人,就會明白,那是多麼緊張而又艱苦的一段時間。每晚,我要做功課做到深更半夜,數不清的習題,念不完的英文生字,還有
這個復習教材,那個補充資料。僅僅英文一門,就有什麼遠東課本,復興課本,成語精解,實驗文法——等一大堆,還另加上一本泰勒生活。我想,就是英文一門,窮我一生,都未見
得能念完,何況還有那麼多的幾何三角化學物理中外史地三民主義等等等呢!所以,那是我生活上最緊張,情緒上最低落的一段時間,我整日巴望趕快考完大學,趕快結束中學生活。

  就在那樣的一個深夜裡,我坐在燈下和一個行列方程式作戰,我已經和這個題目奮鬥了兩小時,但它頑強如故,我簡直無法攻垮它。於是,我發出了一大串的詛咒:
  「要命見鬼死相的代數習題,你最好下地獄去,和那個發明你的死鬼作伴!」我的話才說完,窗外就傳來一句簡單的評語:「妙!」
  「什麼?」我嚇了一大跳,對窗外望去,外面黑漆漆的,還下著不大不小的雨,看起來怪陰森的。
  「妙!」那個聲音又說。
  「誰在外面?」為了壯膽,我大吼一聲。
  「妙!」那聲音繼續說。
  我不禁有些冒火,也有點膽怯。但因為看多了孤仙鬼怪的書,總希望也碰上一兩件來證實證實。所以,我跳起身來,拉開了玻璃窗,想看看窗外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誰知,窗子
才打開,一樣灰不溜丟的東西就直撲了進來,事先毫無防備,這下真把我嚇了一大跳,禁不住「哇」的叫了一聲。可是,立刻我就認出不過是隻小灰貓,這一來,我的火氣全來了,我
大叫著說:「見了你的大頭鬼!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妙,妙,妙!」牠說,在我的書桌上竄來竄去,把牠身上的污泥雨水全弄在我的習題本上。
  「滾出去!滾出去!」我繼續叫著,在書桌四周圍攔截牠,想把牠趕回窗外去。
  「妙,妙,妙!」牠說著,極敏捷的在書桌上閃避著我,好像我是在和牠玩捉迷藏似的。牠的聲音簡短有力,簡直不像普通的貓叫,而且帶著極濃厚的諷刺意味。
  「滾,滾,滾!」我叫。
  「妙,妙,妙!」牠叫。
  我停下來不趕牠,牠也停了下來。於是,我看清了牠那副尊容,一身灰黑的毛,瘦得皮包骨頭,短臉,瞎了一隻眼睛,剩下一隻正對我凝視著,裡面閃著慘綠的光。黑嘴唇,齜著
兩根犬牙,看起來一股邪惡凶狠的樣子。這是一隻少見的醜貓,連那短促的叫聲都同樣少見。
  我們彼此打量著,也彼此防備著。然後,我瞄準了牠,對牠撲過去,想一把抓住牠。牠直跳了起來,從我手下一竄而過,帶翻了桌上的一杯我為了提神而準備的濃茶,所有的習題
本都泡進了水裡,我來不及搶救習題本,隨手抓起一個硯臺,對著牠扔過去,牠矯捷的一閃,那硯臺正正的落在爸爸最心愛的那個細磁花瓶上,把花瓶砸了個粉碎。
  「完了!」我想,一不做,二不休,我抓起桌上任何一件可以做武器的東西,對牠發狠的亂砸一通。於是,鉛筆盒、墨水瓶、橡皮、鎮尺、書本、茶杯蓋,滿屋亂飛,而牠,仍然
從容不迫的說著:「妙,妙,妙!」然後輕輕一躍,就上了櫥頂,超出了我的勢力範圍,居高臨下,用那一隻邪惡的眼睛對我滿不在乎的眨著。
  我們這一場惡戰,把全家的人都吵醒了,媽媽首先慌慌張張的跑進來問。「什麼事?小瑜?發生了什麼?」
  「就是那隻臭貓嘛!」我跺著腳指著櫥頂說。
  爸爸和小弟也跑了進來,爸爸看看弄得一塌糊塗的屋子,皺著眉說:「這是怎麼弄的?小瑜,你越大越沒大人樣子,一隻小貓怎麼會把房間弄成這樣子,一定是你自己習題做不出
來,就拿這個小客人出氣!」
  小客人!我文縐縐的老爸爸居然叫這個混帳的小醜貓作小客人哩!但,接著,爸爸就大發現似的叫了起來:
  「啊呀!我的花瓶!我的景德細磁的花瓶!」
  完了!我想。翻翻眼睛說:
  「是那隻臭貓碰的嘛!」
  「是嗎?」爸爸走過去,在那一大堆磁片中把那個肇禍的硯臺拾了起來,盯著我問:「這硯臺也是小貓摔到花瓶上去的嗎?」
  我噘著嘴,一聲不響。於是,爸爸開始了訓話,從一個女孩子應該有的恬靜斯文開始,到人類該有博愛仁慈的精神,不能仇視任何小動物為止,足足訓了十分鐘。等爸爸的訓詞一
結束,那小貓就在櫥頂乾乾脆脆的說:
  「妙!」
  爸爸抬頭看看那個神氣活現的小東西,點點頭說:
  「這小貓滿有意思,我們把牠養下來吧!」
  「啊哈!」讀小學三年級的小弟發出了一聲歡呼,立即對那隻小貓張著手說:「來吧,小貓!我養你!」
  那小貓竟像懂得一樣,馬上就跳進了小弟的懷裡,還歪著頭對我瞥了一眼。
  我恨得牙癢癢的,暗中詛咒發誓的說:
  「好吧!慢慢來,讓我好好收拾你,倒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
  就這樣,這隻小貓在我們家居住了下來。沒多久,媽媽給牠取了個名字,叫做美美。我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要叫牠美美,說老實話,牠實在不美,叫牠醜醜還更合實際一些。但,全
家都叫牠美美,我也只得跟著叫了。
  美美十分瞭解我對牠的恨意,所以,牠從不給我機會接觸牠,而且,牠還常常來撩撥我。經常在我的習題本上留下梅花印子,把魚骨頭放在我打開的書頁裡,逗得我火來了,對牠
亂罵一通,牠就斯斯文文的舔舔爪子,說一聲「妙!」然後,爸爸必定要教訓我一頓,因為他最恨我說什麼死鬼啦,要命啦,下地獄啦,滾蛋啦——這些粗話,他認為男孩子說這些話
都十分不雅,何況我是女孩子!因此,自從美美進門,我幾乎三天兩天就要挨一次訓。
  這還罷了,沒多久,我就發現美美有一個習慣,一定要在我的枕頭上睡覺,我看到了就要打牠,但從來打不到牠,逼得我只好換枕頭套。有一天,我竟看到牠站在我的桌上,從我
的茶杯裡喝茶,這一氣非同小可,我立刻向全家警告,如果趕不走美美,我就要離家出走了。
  媽媽聽了笑笑說:「為了一隻貓要走嗎?小瑜,別孩子氣了!」
  小瑜!我猛然有個大發現,這名字聽起來多像「小魚」,怪不得我拿美美沒辦法呢,從沒聽說過魚鬥得過貓的。我看,總有一天,牠會把我吃掉呢!從此,我只得在美美面前低頭
,認栽認定了!
  我終於跨進了大學之門,別提我有多高興,多自滿了!那幾天,美美一見我,就斜著眼睛說「妙!」我總會瞪牠一眼說:「當然妙啦!」
  一進大學,麻煩跟著來了,沒多久,我和班上一位男同學相交得頗為不惡。他有一對朦朧的大眼睛,一個挺直的希臘鼻子。身材高高的,皮膚白白的,是全班最漂亮的一個男孩子
,他喜歡作詩,同學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詩人」,他也拿了許多他作的詩給我看,我對詩是外行,他那些詩也不過是些風花雪月的東西。但我能夠背誦的幾首名詩,如「床前明
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和「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以及什麼「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也
不外乎「風」「花」「雪」「月」,所以,我也認為他的天才不減於李白杜甫了。
  我和「詩人」的交情日深,爸爸媽媽也略聞一二,於是,爸爸表示要見見這位「詩人」。那真是個大日子,我約定了「詩人」到我們家來,這還是「詩人」第一次到我們家來拜見
爸爸媽媽哩!從一清早,媽媽就把家裡收拾得特別乾淨,自己也換了件新衣服,整日笑吟吟的,大有「看女婿」的勁兒。
  晚上準八點,「詩人」來了,他也穿了件十分漂亮的米色西裝,頭髮梳得光光的,顯得更英俊了。進門後,大家一陣介紹,「伯伯」「伯母」的客套了一番,然後分賓主坐定。我
倒了杯茶出來,他剛伸手來接,突然,美美不知從那個角落裡直竄了過來,茶潑了他一手一身,茶杯也掉到地下了。
  美美,真是和我作對定了!氣得我拚命瞪眼睛,詩人也顧不得收拾地下的茶杯破片,只慌慌忙忙的用手帕擦衣服上的水漬。這一下足足亂了五分鐘才弄清楚。然後,爸爸問詩人:

  「您和小女是同班同學吧?」
  「是,是。」詩人說。
  「聽說您很會作詩呢!」
  「那裡,那裡,隨便寫寫而已。」詩人說。
  「妙。」美美插進來說,自從茶杯打翻之後,牠就一直蹲在詩人的面前,用牠那隻獨眼把詩人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的仔細研究著。
  「很希望能聽到您念一首您的詩呢!」爸爸說,帶著種考察的意味。
  「不敢當,還請老伯多多指教!」詩人說,但臉上卻有種驕傲的神情,對於他的詩,他向來是頗自負的。於是,他正了正身子,美美卻歪歪頭,繼續盯著他看。他望了美美一眼,
顯然被這隻小貓弄得有點不安。然後,他開始朗誦一首他的近作:「嗚—嗚—嗚—」
  美美的獨眼眨了眨,又歪了歪頭。
  「呼呼的風,吹啊,吹啊——」詩人一本正經的念著。
  「妙!」美美大聲說,出其不意的對詩人身上撲過去,一下子縱到他的肩膀上,平舉著尾巴,在他的臉上掃著。
  詩人張惶失措的站起來,詩也被打斷了,狼狽的說:
  「這——這——這——」
  「美美,下去!」我叫。
  美美充耳不聞,開始在他肩膀上踱起方步來,在一邊看的小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爸爸也要笑,好不容易忍住了,我衝過去,想抓住牠,牠立刻跳上了詩人的頭頂,又從詩人的頭
頂躍上了櫃頂,在那兒輕蔑的望著詩人,還高高興興的說:
  「妙!」
  可憐的詩人,他那梳得光光的頭髮已經被弄得亂七八糟,唸了一半的風也吹不起來了。站在那兒,一臉的尷尬和不自然,扎煞著兩隻手也不知往那兒放好,看起來活像個大傻瓜。
這次偉大的會面就在美美的破壞下不歡而散,等詩人告辭之後,爸爸就板著臉對我說:
  「你的眼光真不錯!」聽口氣不大妙,偏偏美美還在一邊說妙,我惡狠狠的盯了牠一眼,爸爸繼續說:「你這個朋友,我對他有幾個字的批評:油頭粉面,浮而不實,外加三分脂
粉氣和七分俗氣!小瑜,選擇朋友要留心,不要胡亂和男朋友一起玩,要知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謹慎!謹慎!」
  糟糕!爸爸把詩經都搬出來了!然後,爸爸看了美美一眼,美美這時已跳到爸爸身上,正在爸爸的長衫上邁著步子,選擇一個好地方睡覺。
  爸爸摸摸美美的頭說:
  「如果不是美美把他的詩打斷了的話,我想我的每根汗毛都快被他呼呼的風吹得站起來了!」
  美美歪歪頭,頗為得意的說:
  「妙!」
  我和詩人的交情,從這次會面後就算完蛋了!一年後,詩人因品性不良而遭校方退學,連我都奇怪美美是不是真的「獨」具「慧眼」了!
  詩人事件之後不久我又有了好幾個男朋友。其中一個,同學們稱他做書呆子,整天架著副近視眼鏡,除了埋頭讀書之外,什麼都不管,倒是功課蠻好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和
他常常在一起研究功課。說老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他,他是那種最讓人乏味的男孩子,整天只會往書堆裡鑽,既不風趣又不瀟灑,一天到晚死死板板,正正經經的。
  當他第一次到我家的時候,我告訴他:
  「我家裡有一隻很可愛的小貓。」
  「是嗎?」他問。
  他進門後,我一直希望美美能有點惡作劇施出來,但,那天,美美只是懷疑的打量著他,始終沒有做出什麼來。他很正經的望了美美一陣,說:
  「真的,是一隻很可愛的貓。」
  「是嗎?」這次是我問了,我實在看不出美美的「可愛」在什麼地方,但,他說得倒挺誠懇的。
  書呆子常常到我家裡來了,最奇怪的是,他和美美迅速的建立起友誼來。每次他一來,美美一定跑到他身邊去,用腦袋在他身上左擦右擦。他也十分憐惜的撫摩牠,親熱的叫牠,
拍牠的頭,抓牠的脖子底下。使我詫異的發現,這個只知鑽書本的書呆子,原來也有情感,也會有溫柔的時候。
  他除了和美美交朋友之外,他和爸爸也馬上成了談學問的最佳良伴。他們在一起,一老一少,兩副近視眼,兩個書呆子,談詩經、楚辭、唐朝的詩、宋朝的詞、元人百種、清代小
說——以至於近代文藝的趨向,小說的新潮流,什麼歐亨利、斯坦達爾——等一大堆,兩人談得頭頭是道,我在一邊連插嘴的餘地都沒有,倒是美美還能經常點點頭加一句:
  「妙!」
  書呆子到我們家越來越勤了,但,他決不是因我而來,主要的是他喜歡我們家的氣氛,更喜歡和爸爸談天,和美美交朋友。爸爸常在背地裡稱讚他,說什麼「此子大有可為啦」,
「將來一定能成功啦」,但,這些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是越來越討厭他了,我叫他書蛀蟲,叫他四眼田雞,叫他大木瓜,他對這些一概不注意。事實上,他對我根本就不注意,他
的注意力全在爸爸和美美的身上。
  那天,書呆子又來了,我打趣的說:
  「書蛀蟲,昨天又蛀了幾本書?」
  「哦,老伯呢?我昨晚看了一本好書,正要和老伯談一談!」他迫不及待的說。
  「我爸爸不在家!」我沒好氣的說。
  「哦!」他大失所望,在椅子裡坐下來,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我怎麼知道!」我說,看他那股失望的勁兒,好像除了和爸爸談學問以外,到我們家來就沒事可做的樣子。
  「妙!」美美跳上了他的膝頭,他大為高興,連忙抱住牠,細心撫摩著牠的毛。
  我笑笑說:
  「還好,美美在家,要不然,你今天可不是白來了!」
  他看了我一眼,一語不發,只仔仔細細的順著美美的毛,一面為牠捉跳蚤。我賭氣的在他對面坐下,拿起一張報紙,慢慢的研究著分類廣告。看了半天,實在看不出所以然來,而
他仍然在順著美美的毛。我站起身來,把報紙丟在沙發椅子裡,說:「對不起,書蛀蟲,你在這兒和美美玩吧,我要出去一會兒。」
  「你到那裡去?」他問,似乎有點驚異。
  「去看電影,我對於坐著發呆沒興趣!」我說,一面向門外走去。
  「有好電影嗎?」他傻不愣登的問。
  「有呀,」我說:「有一部好片子,片名叫作什麼傻瓜與小貓!」
  「有這樣的片名嗎?」他懷疑的問,傻氣十足。
  「當然啦!」
  「妙!」美美說。
  「真的,妙!」書呆子笑嘻嘻的說:「如果有這樣的電影,我倒也想去看看,一定十分幽默,十分好玩的,如果能把美美帶去,更妙了!」
  「算了吧,你還是在家裡陪美美吧!」我說,走到玄關去穿鞋子。
  「喂,等一等,一起去吧!」書呆子居然跟了過來。
  「別了,」我說:「你留在家裡蛀書吧,我到電影院去蛀電影,再見!」我對他揮揮手,剛想跨到玄關下的水泥地上去,突然,美美對我腳下衝了過來,我正一隻腳站在地板上,
被牠的突然發難,弄得立腳不穩,立即對水泥地上栽了過去。
  書呆子出於本能,就抓住我死命一拉,我被這一拉,雖沒摔下去,卻拉進了他的懷裡,我驚魂甫定,不禁對美美發出一連串的詛咒:「見鬼的死貓!要命的臭貓!滾下地獄去吧!

  話一出口,才發覺十分不雅,尤其,又發現自己正靠在書呆子的懷裡,而書呆子呢,正從眼鏡片後面,用一種既欣賞又新奇的眼光看著我。我臉上一陣發熱,想掙出他的懷抱,他
卻把我拉得更緊了一點,在我耳邊說:「別跑!等一等,你那個傻瓜與小貓幾點鐘開演?我想,傻瓜未見得一直是傻的,貓呢,應該是一隻十分聰明的貓,對嗎?」
  我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置答,他那眼鏡片後的一對眼睛,正灼灼逼人的盯著我,看樣子,可一點也不呆呀!
  「妙!」美美說,一溜煙的跑開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3-3-2 04:25: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一顆星
  晚上,從珍的婚禮宴會上退了席,踏著月色漫步回家,多喝了兩杯酒,步履就免不得有些蹣跚。帶著三分醉意和七分寂寞,推開小屋的門,迎接著我的,是涼涼的空氣和冷冷的夜
色。開亮了小檯燈,把皮包摔在桌上,又褪下了那件淡綠色的旗袍。倚窗而立,那份醉意襲了上來。望著窗外的月色,嗅著園裡的花香,心情恍惚,醉眼朦朧。於是,席間芸和綺的話
又蕩漾在我的耳邊:「好了,我們這四顆星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顆了!」
  四顆星,這是我們讀大學的時候,那些男同學對我、芸、綺和珍四個人的稱號。這稱號的由來,大概因為我們四人形影不離,又都同樣對男孩子冷淡疏遠,他們認為我們是有星星
的光芒,並和星星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因而,四顆星在當時也是頗被人注意的。
  但是,畢業之後,綺首先和她兒時的遊伴——她的表哥結了婚。接著,芸下嫁給一個中年喪偶的商業巨子。今晚,珍又和大學裡追求她歷四年之久的同學小楊結了婚。如今,剩下
的只有我一個了!依然是一顆星,一顆寒夜的孤星,孤獨的、寂寞的掛在那漠漠無邊的黑夜裡。
  「小秋,你也該放棄你那小姐的頭銜了吧?」席間,芸曾含笑問我。
  「小秋,我們一直以為你會是第一個結婚的,怎麼你偏偏走在我們後面?」綺說。
  「小秋,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怎麼樣?」芸故意神秘的壓低了嗓音。
  「小秋,別做那唯一的一顆星吧,我們到底不是星星啊!」綺說。
  「小秋——」小秋這個,小秋那個——都是些搔不著癢處的話,徒然使人心煩。於是,不待席終,我便先退了。
  離開窗子,我到櫥裡取出一瓶啤酒,倒了一杯,加上兩塊冰塊,又回到窗前來。斜倚窗子,握著酒杯,我凝視著無邊的那彎眉月,依稀覺得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的說:
  「是不是想學李白,要舉杯邀明月?」
  那是鍵。是的,鍵,這個男人!誰能知道,我也嘗試希望結婚,但是,鍵悄悄的退走了,只把我留在天邊。
  那是三年前,我剛從大學畢業。
  跨出大學之門,一半興奮,一半迷茫。興奮的是結束了讀書的生活,而急於想學以致用,謀求發展。迷茫的是人海遼闊,四顧茫茫,簡直不知該如何著手。在四處謀事全碰了釘子
之後,我洩了氣。開始明白,一張大學文憑和滿懷壯志都等於零,人浮於事,這個世界並不太歡迎我。
  就在這種心灰意冷的情況下,我開始在報紙的人事欄裡去謀發展。一天,當我發現一個徵求英文秘書的廣告時,我又捧出了我那張外文系畢業的大學文憑,幾乎是不抱希望的前去
應徵。於是,我遇到了鍵。他在一百多個應徵者裡選聘了我。
  他是個三十七八歲的男人,個子魁梧,長得並不英俊,額角太寬,鼻子太大,但卻有一對深沉而若有所思的眼睛,帶著點哲人的氣息。我想,他只有這麼一點點地方吸引我,可是
,若干時間之後,這點點的吸引竟變成了狂瀾般的力量,捲住了我,淹沒了我。
  一開始,我在他所屬的部門工作,他是個嚴肅而不苟言笑的上司,除了交代我工作之外,便幾乎不和我說一句閒話。將近半年的時間,我好像沒有看到他笑過。然後,那有紀念性
的一天來臨了。那天,因為我寫出去的一封信,弄錯了一個數目字,造成了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信是他簽的字,當初並沒有發現我在那數目字上疏忽的多圈了一個圈,把一筆萬元的
交易弄成了十萬元。我的信被外國公司退回,同時來了一個急電詢問,使整個公司都陷進混亂裡。好不容易,又發電報,又是長途電話,才更正了這個大錯誤。到下午,他把我叫進他
的辦公廳,把那封寫錯的信丟到我面前,板著臉孔說:
  「吳小姐,你是怎麼弄的?」
  這一整天,懊惱和慚愧已經使我十分難堪了。他的嚴厲和冷峻更使我無法下臺,我漲紅了臉,訥訥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他又憤怒的說:「我們公司裡從沒有出過這種亂子!我請你來,就是因為我自己忙不過來,假如你寫信如此不負責任,我怎能信託你?」
  我的臉更紅了,難堪得想哭。他繼續暴怒的對我毫不留情:「你們這些年輕的女孩子,做事就是不肯專心,弄出這樣的大錯來,使我都丟盡了臉!像你這種女孩子,就只配找個金
龜婿,做什麼事呢?」他罵得未免太出了格,我勉強壓制著怒火,聽他發洩完畢。然後一聲不響回到辦公室,坐在桌前,立即擬了一份辭呈。
  辭呈寫好了,跟著開始整理我還沒有辦完的工作,把它們分類放好,各個標上短籤,寫明處理的辦法及進度,又把幾封該寫的信寫好,下班鈴一響,我就拿著辭呈及寫好的信衝進
他的辦公室。他正在整理東西,看到了我,顯得有些詫異。他臉上已經沒有怒色,看來平靜溫和。
  我昂然的走到他面前,想到從此可以不再看他的臉色,受他的氣,而覺得滿懷輕快。我把那份辭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把寫好的幾封信遞給他說:「所有的公事我都處理好了
,這是最後的幾封信,你在簽名前最好仔細看看。最後,祝你找到一個比我細心的好秘書!」
  說完,我轉身就向門口走,他叫住了我:
  「等一下,吳小姐!」
  我回過頭來,他滿臉的愕然和惶惑,怔怔的望著我。然後,他柔和的說:「沒這麼嚴重吧?吳小姐!我看,你再考慮一下,這只是一件小事,犯不著為這個辭職。」他從桌上拿起
我的辭呈,走到我的面前,想把辭呈退回給我。
  可是,我固執的脾氣已經發了,想到半年以來,他那股不苟言笑、趾高氣昂的神氣勁兒,和剛才罵我時那種鋒利的言辭,現在我總算可以擺脫掉置之不理了!因此,我冷然說道:
「不用考慮了,我已經決心辭職。我很抱歉沒有把你的工作做好。」
  他皺眉望望我,然後說:
  「我希望你能留下,事實上,你是我請過的秘書裡最好的一位。而且,吳小姐,你就算在我這兒辭了職,也是要找工作的。我們這兒,待遇不比別的地方差,工作你也熟悉了,是
不是?」
  我直望著他,想出一口氣,就昂昂頭說:
  「可是,我看你的臉色已經看夠了!」
  說完這句話,我掉頭就走,他錯愕的站著,呆呆的望著我。我已經走到門口了,他才猛悟的又叫住我:「吳小姐!」
  我再度站住,他對我勉強的笑笑——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既然吳小姐一定要走,那麼,我也沒辦法了。這個月的薪水,我寫張條子給你,請你到出納室去領。」他寫了
一張條子給我,我接了過來。他又笑笑問:「吳小姐,是不是你已經另有工作了?」
  「我?」我也笑笑,說:「不配做工作,除非找個金龜婿!」
  我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到出納室領了薪水,然後,沿著人行道,我向我的住處走。我的家在南部,我在臺北讀書,又在臺北做事,一直分租了別人的一間屋子。走著走著,我的氣
算已經發洩,但心情卻又沉重起來,以後,我又面臨著失業的威脅了。在心情沉重的壓迫下,我的腳步也滯重了,就在這時,一個腳步追上了我,一個人走到我身邊,和我併排向前走
。我側過頭,是他!我的心臟不由自主的加快的跳了兩下,他對我歉然的一笑,很溫柔的說:
  「吳小姐,請原諒我今天的失禮。」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今天,我也算夠無禮了。於是,我笑著說:「是我不好,不該寫錯那個數字。」
  「我更不好,不該不看清楚就簽字,還找人亂發脾氣。」他說。他這種謙虛而自責的口氣是我第一次聽到,不禁對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就在這一眼中,我發現他有種寥落而失意的
神情,這使我怦然心動。他跟著我沉默的走了一段,突然說:
  「吳小姐,允許我請你吃一頓晚餐嗎?」
  不知道是什麼因素,使我沒有拒絕他。我們在一家小巧精緻的館子裡坐下。他沒有客套的請我點菜,卻自作主張的點了。菜並不太豐盛,兩個人吃也足夠了。吃飯的時候,我們異
常沉默,直到吃完。他用手托住下巴,用一支牙簽在茶杯裡攪著,很落寞的說:「我總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氣,一點小事就失去忍耐力。」
  我望著他,沒有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接著,他從口袋裡拿出我那份辭呈,把它放在我的手邊,輕輕的說:
  「拿回去吧,好嗎?」
  「我——」我握住那份辭呈,想再遞給他,但他迅速的用他的手壓住了我的手,我凝視著他,但他的眼睛懇切的望著我,他壓住我的那隻手溫和有力。我屈服了,屈服在我自己昏
亂而迷惘的情緒中。
  我依然在他的部門裡做事。可是,我們之間卻有些什麼地方不同了。我的情緒不再平靜,我的工作不再簡明有效。每次去和他接頭公事,我們會同時突然停頓住,而默默的彼此凝
視。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們凝視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凝視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久了。然後,他開始在下班之後會從人行道追到我,我們會共進一頓晚餐。然後,有一晚,他拜訪了我
的小房間。那晚,他的突然到訪使我驚喜交集,在我的小斗室之內,他四面環顧,憑窗佇立,他說:
  「你有一個很好的環境。」
  「又小又擠又亂。」我笑著說。
  「可是很溫暖。」他說。仰著頭,對高懸在天際的月亮噓了一口氣。「好美的月亮!好像在你的屋裡看月亮,就比平常任何一日看到的都美。」
  我注視他,想著他話裡有沒有言外之意,但,他那深沉的眼睛迷茫而朦朧,我什麼都看不出來。
  就是這一晚,我知道他有喝啤酒的習慣。
  任何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第三——就會接踵而來,逐漸的,他成了我小屋中的常客。許多個晚上,我們靜靜的度過,秋夜的階下蟲聲,冬日的檐前冷雨,春日的鳥語花
香,夏日的蟬鳴——一連串的日子從我們身邊溜過去。他幾乎每晚造訪,我為他準備了啤酒和消夜,他來了,我們就談天、說地,談日月星辰,談古今中外。等這些題目都談完了,我
們就靜靜的坐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而雙方卻始終只能繞在那個困擾著我們的題目的圈外說幾句話,無法衝進那題目的核心裡去。
  因而,一年過去了,我也養成喝啤酒的習慣,養成深夜不寐的習慣,而我們仍停留在「東邊太陽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情況裡。
  一夜,他到得特別晚,看來十分寂寞和煩躁。我望著他,他微蹙的濃眉使我心動,他那落寞的眼睛使我更心動,一年來困擾著我的感情在我心中燃燒,我等他表示已經等得太久了
,我到底要等到那一天為止?於是,當我把啤酒遞給他的時候,便不經心的問:「很寂寞?」
  「在這小屋裡不會寂寞。」
  「離開這小屋之後呢?」我追問了一句。
  「之後?」他迴避的把眼睛調向窗子:「之後有許多工作要做,顧不得寂寞!」
  「那麼,你為什麼煩躁不安?」
  「我煩躁不安?」
  「你看來確實如此!」
  「大概是你看錯了!」他走到窗子前面,神經質的用手指敲著窗欞,凝視著外面的夜空,故意的調開了話題:「夜色很美,是嗎?」
  我追過去,和他並倚在窗子上,我握著酒杯的手在微顫著,輕聲說:「三十幾歲的男人並不適合過獨身生活。」我的臉在發燒,我為自己的大膽而吃驚。
  他似乎震動了一下,很快的,他說:
  「是嗎?但我早就下決心要過獨身生活。」
  「在這一刻也這樣決心嗎?」我問,臉燒得更厲害,心在狂跳著。
  他沉默了一段時間,空氣似乎凝住了,使人窒息。然後,他說:「我不認為有另外一種生活更適合我。」他的聲音生硬而冷淡。
  我的心沈了下去,失望和難堪使我無言以對,我必須用我的全力去壓制我衝動的情感。眼淚昇進了我的眼眶,迷濛了我的視線,我靠在窗子上,前額抵著窗檻,斟滿的酒杯裡的酒
溢出了我的杯子。我把酒對窗外傾倒,酒,斟得太滿了,我的感情也斟得太滿了,我倒空了杯子,但卻倒不空我的情感。他走到我的書桌前面,把杯子放下,我悄悄的拭去淚痕,平靜
的回過頭來。他望著我,欲言又止,然後,他勉強的笑了笑。
  「不早了,」他說:「我要回去了!」
  我的話竟使他不敢多留一步?他以為我會是枝纏裹不清的藤蔓?怕我纏住了他?我送他到門口,也勉強的笑笑,我的笑一定比他的更不自然。
  「那麼,再見了。」我爽朗的說。暗示我並不會對他牽纏不清。
  他凝視我,眼睛迷濛淒惻,微張著嘴,他說:「小秋——」
  我等待著。但是,他閉了一下眼睛,轉過了身子說:
  「再見吧!」
  我倚在門上,目送他消失在走廊裡,轉回頭,我關上房門,讓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流般洶湧奔流,我的心被揉碎了。
  從這天起,他不再到我的小屋裡來了。我幾句試探的話破壞了我們的交往。小屋裡失去了他,立即變成了一片荒涼的沙漠,充滿的只有寂寞、無聊,和往日歡笑的痕跡,再有,就
是冰凍的空間和時間。
  辦公廳裡的日子也成了苦刑,每次和他相對,我不敢接觸他的眼睛,怕在接觸之中,會洩露了我自己太多的隱情。他也陷在顯著的不安裡。我敏感的覺得他的眼睛常在跟蹤我,而
我卻在他的眼光下瑟縮。我努力振作自己,努力強顏歡笑,努力掩飾自己的失望和悲哀。
  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沒有用,我迅速的消瘦了下去,蒼白的面頰和失神的眼睛說明瞭我曾度過多少無眠的夜。「失戀」明白寫在我的臉上,不容我掩飾,也不容我迴避。我的工作
能力減退到我自己都不信任的程度,我寫的信錯誤百出,終日精神恍惚,神智昏沈。
  終於,有一天,他拿著我的一張信稿,十分溫和的說:
  「我怕這封信有點錯誤,你最好查一查他的來信是寫什麼,再擬一個回信稿。」
  我望著他,顫抖的接過了那張信紙,一陣突然襲擊我的頭暈使我站不住,我抓住一張椅子的椅背,頭暈目眩。我掙扎的,困難的說:「對不起,我——我——」我控制不住我的聲
音,眼淚迸出了我的眼眶,我說:「我不做了,我辭職了。」
  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聲音蕩在我的耳邊:
  「小秋!小秋!」
  我仰頭望著他,他的眼眶發紅,眉頭微蹙,他的手摸著我的面頰,然後,他擁住了我,他的嘴唇輕輕的落在我的唇上,我閉上眼睛,讓淚水沿著面頰滾下去。
  他放開我,我問:「你為什麼要躲避我?」
  他轉開頭,迴避的說:
  「晚上再談,好嗎?」
  晚上,我又為他準備了啤酒和消夜,但是,他失約了,而且,是永遠的失約了。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已於清早乘班機飛美國,把我這邊的業務全部移交給他的合夥人。他並沒有忘
記我,他安排了我的工作,一份待遇優厚而永久的工作。同時,他留了一封信給我,裡面大略寫著:
  「我早已被剝奪了戀愛的權利,從我有生命以來,我就帶著與生俱來的缺陷,而被判定了該是獨身。既然和你相遇而又相戀,我竟無法從這感情的網裡脫出來,我就只有遠走高飛
了。小秋,我不能繼續害你,請原諒我!但是,相信我,我愛你!為我,請快樂起來,振作起來,有一天,當我們再見的時候,我希望能看到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夜深了,我從沉思和回憶中醒來,啜了一口啤酒,茫然的注視著夜空,和夜空中的幾點寒星。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如果他不回來的話。我不認為他離開我的理
由很充分,我將等待著,等他回來的那一天,當他發現我仍然是一顆孤獨的星,他會明白我的感情和他所犯的錯誤,那時候,他該會有勇氣愛我了。
  夜更深了,望著夜空,再啜了一口酒。這時,我彷佛看到我自己,一顆孤零零的星,寂寞的懸掛在天邊。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3-3-2 04:26: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復仇
  下了火車,高紹楨提著他簡單的行囊,在耀眼的陽光下站定。十五年來,這年代湮久的車站似乎依然如舊,那斑剝的水泥石柱,那生鏽的鐵柵,那狹小的售票口,都和十五年前沒
有兩樣。只是,候車室裡的牆壁是新近粉刷過的,配上那破舊的椅子和柱子,顯得特別的白——像一個醜陋的老婦搽了過多的粉,有些兒不倫不類。
  高紹楨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故鄉,如果這算是他的故鄉的話,他總算又回來了。十五年前離開這兒的景象仍在目前:他,提著個破包袱,以一張月臺票混上了火車,以致在車上的
十幾小時,有一大半的時間他都必須躲在廁所裡,以逃避查票員的目光。現在,他站在這兒,不必再低著頭,不必再忍受別人投過來的憐憫的眼光。
  今天的晨報上曾有一段消息:「甫自美歸國的青年科學家高紹楨,今日可能返其故居一行。」他慶幸這小城沒有多事的記者,也慶幸那些以前的熟人都不會去注意報紙。這樣,他
可以有一段安靜的時間。他要靜靜的對這小城來一番巡禮;那些以前走過的石子路,那郊外的小山崗和溪流。他要在這兒再去找一找往日的自己,更重要的,他要去看看何大爺——那
乖僻的、固執的、暴戾的老人!
  走出了車站,高紹楨打量著這闊別十五年的街道,街兩邊是矮小的木屋,偶爾夾著一兩棟木造樓房。這些都是熟悉的,但商店裡所坐的那些人,卻有大部份變成陌生人了。高紹楨
緩步走著,心裡充塞著幾百種不同的情緒。
  何大爺,他多麼想馬上見到這個老人,他要給他看看,阿楨回來了,那被他稱為野狗的阿楨終於回來了!挺了挺肩膀,高紹楨似乎仍可感到背脊上被鞭打的疼痛,以及肩上被旱煙
所灼傷的刺痛。回來了,何大爺能想到嗎?能想到十五年前被放逐的阿楨會有今天嗎?還有阿平,高紹楨不能想像阿平現在是什麼樣子,或者,他已經和小翠結了婚,該是兒女成群了

  想起小翠,高紹楨心中掠過一陣酸楚,雙手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拳。他奇怪,在遨遊四方,經過十五年後的今天,那個梳著辮子的農村女孩仍然在他心中佔據如許大的位置。
  轉了一個彎,那棟熟悉的樓房出現在他眼前了,他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雙手握得更緊,指甲陷進了肌肉裡。在門口,他站住了,他彷佛看到許多年前的自己,一個五歲的孩子,
瘦弱的、疲倦的,被帶到這棟房子前面。何大爺在大廳中接見了他和帶他來的那位好心的趙伯伯,趙伯伯開門見山的說:「這是高宏的兒子,高宏一星期前死了,臨死托我把這孩子送
來給你,請你代為撫養。」
  「為什麼不送到孤兒院去?」何大爺冷冷的問,在紹楨的眼光中,何大爺是多麼高大。那藏在兩道濃眉下的眼睛又是多麼銳氣凌人!
  「高宏遺言請你撫養,關於你和高宏之間那筆帳,我們都很清楚,如果你願意把借的那筆錢還出來,我們可以托別人帶他的。但高宏認為你是好朋友,只請你帶孩子,並沒有迫你
還債,你可以考慮一下帶不帶他。」
  何大爺望了趙伯伯好一會兒,然後冷冰冰的說:
  「孩子留下,請馬上走!」
  趙伯伯站起身,也冷冷的說:
  「我會常來看孩子的,至於你的借據,高宏托我代為保管!」
  「滾出去!」何大爺大聲嚷,聲勢驚人。
  等趙伯伯退出門後,何大爺立即踢翻一張凳子,拍著桌子喊:「來人啦!把這小雜種帶到柴房裡去,明天叫他跟老張一起去學學放牛!」
  當紹楨被一個工人拖走的時候,還聽到何大爺在大聲的咒罵著:「他娘的高宏!下他十八層地獄去!給他養小雜種,做他娘的夢!」
  這是高紹楨到何家的開始,這一晚,他躺在柴房的一個角落裡,睡在一堆乾草上面,只能偷偷的啜泣流淚,這陌生的環境使他恐怖,尤其使他戰慄的是何大爺那凶狠的眼光和大聲
的詛咒。
  第二天一早,一陣尖銳的哭叫聲把他從一連串的惡夢中驚醒過來,他循著哭聲走到一間房門口,房內佈置得極端華麗,在房子中間,正站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子,在用驚人的聲
音哭叫著,滿地散亂的堆積著破碎的玩具。那男孩一面哭,一面在瘋狂的把各種玩具向地下摔,小火車、小輪船、洋娃娃、泥狗熊都一一成了碎塊。在男孩的面前,卻站著昨天那凶惡
的何大爺,和一個梳著兩條小辮子的五、六歲的小女孩。那女孩瞪大了一對烏黑的眼睛,裡麵包藏著驚怯和恐懼。何大爺卻一改昨日的態度,滿臉焦急和緊張,不住的拍著那小男孩的
肩膀說:
  「不哭,不哭,乖,阿平,你要什麼?告訴阿爸你要什麼?我叫老張給你去買!」
  「我不要,我不要!」阿平跺著腳,死命的踢著地上的玩具:「我不要這些,我要馬,會跑的馬!」
  「馬這裡頭不到,乖,你要不要狗?兔子?貓?——」何大爺耐心地哄著他。
  「不!不要!不要!」阿平哭得更凶,把破碎的玩具踢得滿天飛,一個火車輪子被踢到空中,剛好何大爺俯身去拍阿平,這輪子不偏不倚的落在何大爺的鼻子上。何大爺皺了皺眉
頭,阿平卻破涕而笑的拍起手來,笑著喊:「哦,踢到阿爸的鼻子!踢到阿爸的鼻子!」
  何大爺眉頭一松,如釋重負的也嘿嘿笑了起來說:「哦,阿平真能幹,踢到阿爸的鼻子上了!」
  「我還要踢!我還要踢!」阿平喊著,扭動著身子。
  「好好好,阿平再踢!」何大爺一迭連聲的說,一面親自把那小輪子放到阿平的腳前。正在這時,何大爺發現了站在門口的紹楨,在一聲暴喝之下,紹楨還沒有體會到怎麼回事時
,已被何大爺拎著耳朵拖進了房裡。在左右開弓兩個耳光之後,何大爺厲聲吼著:「你這個小雜種,跑到門口來幹什麼?說!說!說!」
  「我,我,我——」紹楨顫抖戰著,語不成聲。
  「好呀,我家裡是由你亂跑的嗎?」何大爺喊著,一腳踢倒了紹楨,阿平像看把戲似的拍起手來,笑著喊:
  「踢他,踢他,踢他,」一面喊,一面跑過來一陣亂踢,紹楨哭了起來,恐懼更倍於疼痛。終於,在何大爺「來人啦!」的呼叫聲中,紹楨被人拖出了房間,在拖出房間的一剎那
,他接觸了一對盈盈欲涕的眼光,就是那個梳辮子的小女孩。
  此後,有好幾天,他腦子裡都盤旋著那對包含著同情與畏怯的眼光。刺目的陽光照射在那油漆斑剝的門上,高紹楨拭了一下額角的汗珠,終於舉起手來,在門上敲了三下,他感到
情緒緊張,呼吸急促。他不知誰會來給他開門,老張是不是還在何家?這老頭子在他童年時曾多次把他抱在膝上,檢驗他被何大爺鞭打後的傷痕,他仍可清晰的記起老張那嘆息的聲音

  「造孽呀,你爹怎麼把你託給他的呀?」
  就在十五年前他離開的那個晚上,老張還悄悄的在他手裡塞下幾塊錢,顫抖抖的說:
  「拿去吧,年紀小小的,要自己照應自己呀!」
  是的,那年他才十八歲,在老張的眼光中,他仍是個諸事不懂的、怯弱的孩子。高紹楨感到淚珠充滿了眼眶,如果老張在,他要帶走他,他該是很老了,老到不能做事了。但這沒
關係,他將像侍候父親一樣奉養他。
  他聽到有人跑來開門了,他迅速的在腦子裡策劃著見到何大爺後說些什麼,他要高高的昂起頭,直視他的眼睛,冷冰冰的說:「記得我嗎?記得那被你虐待的阿楨嗎?你知道我帶
回來什麼?金錢、名譽,我都有了,你那個寶貝兒子呢?他有什麼?」
  這將是何大爺最不能忍受的。他總認為阿平是天地之精英,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和阿平相提並論的,何況那渺小的豬——阿楨?可是,如今他成功了,阿平
呢?就這一點,就足以報復何大爺了。
  他這次回來,主要就是要復仇,要報復那十三年被折磨被虐待的仇,不止為自己報仇,也為小翠——那受盡苦難的小童養媳,阿平怎麼能配上她?門驀的打開了,高紹楨鎮定著自
己,注視著開門的人。這是個陌生的女人,正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他,似乎驚訝於他衣著的華麗富貴,她吶吶的問:
  「你找哪一個?」
  「請問,這是不是何大爺的家?」
  「何大爺?」那女人驚異的望著他:「你是說那個何老頭?叫作何慶的?」
  「是的,」高紹楨說,暗想十五年世間一切都變了不少,十五年前,是沒有人敢對何大爺稱名道姓的。
  「哦,他現在不住在這裡了,他在這條街末尾那間房子裡。」
  「好,謝謝你。」高紹楨禮貌的說,轉身向街盡頭走去。他不明白為什麼那女人仍在門口驚異的望著他,或者因他的服飾和這小城中的人有太大的不同。
  何大爺搬家了,可能他發了更大的財,搬到一棟更大的房子裡,更可能他已經沒落了,所以才會變賣了祖產。但,足可慶幸的,是何大爺並沒有死,只要他還活著,高紹楨就可以
為自己復仇。
  小翠呢?小翠是不是仍和何大爺住在一起?想起小翠,他腦子裡又出現了那終日默默無言的女孩,那對深沉而淒苦的眼睛,那極少見到的曇花一現的微笑。每當阿平暴虐的踢打她
之後,她是怎樣抽搐著強忍住眼淚。但當紹楨挨了打,她又怎樣無法抑制的跑到牆角或無人處去痛哭。這樣善良的女孩,老天為什麼要把她安排到這樣的人家裡做童養媳?
  阿平,那繼承了他父親全部的暴戾、蠻橫和殘忍的性格的少年是多麼可怕,紹楨還記得在酷熱的暑天裡,他把一籃黃豆倒在天井的地上,要小翠去一粒粒拾起來,理由是要磨練她
的耐心。小翠那彎著腰在烈日下拾豆子的樣子至今仍深深印在紹楨的腦海中,她的汗珠落在地上,一滴一滴,一粒一粒,比豆子更多。
  已經走到了街的盡頭,紹楨站住了,這裡並沒有樓房,只有兩間傾頹了一半的、破舊的木板房子。紹楨不相信何大爺會住在這兩間房子裡,那怕他已經沒落了,也不至於到如此的
地步。就在紹楨滿腹狐疑的時候,「吱呀」一聲,房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女人,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紹楨首先被那女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小翠!」他幾乎脫口喊了出來,這是小翠的眼睛和神情,這簡直就是小翠!抬起頭,他注視那牽著女孩子的人,那女人也正全神貫注的望
著他。
  「阿楨,你是阿楨?」那女人夢囈似的說。
  「小翠!」沒有懷疑了,這是小翠,紹楨喃喃的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乾枯無神,她的額上已佈滿皺紋。十五年,這十五年竟會給人這麼大的變化?
  「哦,你回來了,老張說你一定會回來的!」小翠說,眼睛裡突然煥發了光彩,使紹楨覺得當日的小翠又回來了。
  「我回來了,小翠,你好嗎?老張呢?老張怎樣?」紹楨急迫的問。「老張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哦!」紹楨說,非常失望,也非常悵惘。「你怎樣?過得好嗎?你怎麼住在這裡?阿平呢?何大爺呢?」紹楨一連串的問。
  小翠把眼睛看著地下,半天後才抬起頭來。「我們和以前都不同了,阿平死了,死在監獄裡。他賭輸了家裡所有的東西,房子、田地、金子,為了逼出他老子最後的積蓄,他毆打
了何大爺——哦,我現在稱他阿爸了,他早已做了我的公公。阿爸為這事吐血。阿平輸掉所有東西,又去偷,去搶,後來殺了人,給抓了起來,三年前死在監獄裡,被槍斃的。阿爸曾
經想辦法營救,可是沒成功。現在,我帶著小薇和阿爸住在這裡。」
  「哦。」紹楨說,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小翠望著他,臉上露出個淒苦的微笑——和以前一樣的,屈服於命運的、無奈的微笑。然後說:「你怎樣?看樣子你過得很好?」
  「是的,我很好。」紹楨說。突然,他不再想炫耀他的成功,最少他不願在小翠的面前炫耀。「你們靠什麼生活呢?我相信,家裡沒什麼積蓄了!」
  「我每天早上出去給人家洗衣服,三個人生活是夠的了,當然不能再過以前那樣的日子。」
  「何大爺好嗎?我想看看他!」
  「我——我想,」小翠吶吶的說,「你還是不要見他好,他,他現在腦筋不很清楚。」
  「你意思是說——」
  「他病過很久,他總不相信阿平會打他,也不相信阿平已經死了。」
  「我還是想看看他,這也算了了我一件心願。」紹楨說。
  小翠點點頭。「我知道,你恨他,你想復仇。」
  紹楨默默不語,他又想起那年大寒流裡,他被迫穿一件內衣褲站在院子裡一整夜,凍得皮膚都裂了口。是的,他要復仇,最起碼要諷刺何大爺幾句,才算出了那十三年的怨氣。
  小翠一語不發的打開大門,示意讓他進去。紹楨跨進了那低矮的門,一股潮濕的霉味對他撲了過來,在陰暗的光線下,他好半天才看清室內的一切,一張破桌子,一張破床。在床
上,一個枯乾的老人正驚覺地抬起頭,瞪大一對茫然的眼睛,對紹楨注視著。
  「誰,你是誰?」何大爺問。
  「是我,阿楨。」
  「阿楨?」何大爺迷茫的念了一句,側著頭思索,自言自語的說:「阿楨?不,不是阿楨,不叫阿楨,是阿平,阿平,我的兒子,世界上最可愛的孩子,」他茫然地微笑,向虛空
中伸著手:「阿平,來,乖,讓阿爸抱,別哭,你要什麼,阿爸給你買,你要月亮,阿爸也給你摘下來!」
  他側著頭,努力集中思想,突然看見了紹楨,立即痙攣的大叫了起來:「你是誰?你不要碰我的兒子,阿平是最好的孩子,他會成大事,立大業的,他不是壞人,不是壞人!」他
的聲音越來越大,變成了嚎叫:「他沒有殺人,沒有偷東西!沒有!沒有!你不能抓他!」他向空中揮舞著拳頭,接著,又恐怖的把身子向後躲,喊著說:「哦哦,阿平,你不能這樣
對我,你不能打我,我騙了高宏的錢,騙了許多人的錢,都是為了你,我要把全世界都賺給你,錢,你拿走!你不能打我!」突然,他把頭撲進了手心裡,像孩子似的啊啊大哭了起來

  高紹楨又默默的退出了房間,他知道,再也不用他復仇了,何大爺已經被報復了,阿平代他復了仇。門外,小翠正沉默的站著,紹楨望了她好一會,記起他臨走時,她曾冒著冷風
送他,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裡,他擁抱了她,至今他還能感到她纖弱的身子在他懷裡顫抖。那是他們間唯一的一次擁抱。
  「小翠,跟我走,好嗎?」他問。
  「不!我不能!」小翠垂著眼簾說,「你走吧!他對我不好,可是他是我公公,我不能離開他!」
  紹楨望著他,出國這麼多年,他幾乎忘掉中國所存在的古老的思想了。點點頭,他在她手裡塞下一疊鈔票。輕輕說:「我走了!」
  小翠也點點頭,靜靜的凝視著他。屋內,又傳出何大爺大吼的聲音:「小平,看阿爸把全世界都賺給你,都賺給你!」接著是一陣比哭還難聽的慘笑。
  高紹楨對小翠望了最後一眼,轉身走開了。小路兩旁的菜田裡,農夫們正彎著腰在播種,他無意識的注視著那些辛勞工作的人,喃喃自語的說:「你所種植的,你必收獲。」踏著
耀眼的陽光,他大踏步的向來路走去。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3-3-2 04:26:2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苔痕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清晨,曉霧未散之際,如苹已經來到了那山腳下的小村落裡。雖然她只穿了件黑旗袍,手臂上搭著件黑毛衣,既未施脂粉,也沒有戴任何的飾物,但,她的出現仍然引起了早起的
村人的注意。一些村婦從那全村公用的水井邊仰起頭來注視她,然後竊竊私語的評論著。一些襤褸的孩子,把食指放在口中,瞪大了眼睛把她從頭看到腳。她漠然的穿過了這不能稱之
為街道的街道,隱隱約約的聽到一個女人在說:
  「又是她!她又來了!」
  又來了!是的,又來了!她感到一股疲倦從心底昇起,緩緩的向四肢擴散,一種無可奈何的疲倦,對人生的疲倦。走到了這村落的倒數第三家,她站住了,拍了拍房門。門內一陣
腳步聲,然後,「吱呀」一聲,門拉開了,門裡正是老林——一個佝僂著背脊的老農。看到了她,他瞇了瞇視線已有些模糊的眼睛,接著就興奮的叫了起來:「啊呀!太太,你好久好
久都沒有來了!」
  好久好久?不是嗎?一年多了!最後一次到這兒是去年夏天,離開的時候她還曾發過誓不再來了,她也真以為不會再來了,但是,她卻又來了。
  「老林,」她說,語氣是疲倦的:「我要小房子的鑰匙。」
  「哦,是的,是的。」老林一迭連聲的說:「上星期我還叫我媳婦去清掃過,我就知道不定那一天你們又會來的。哦,葉先生呢?」
  「他明後天來,我先來看看!」
  「好,好。葉太太,你們需要什麼嗎?」
  「叫你媳婦擔點柴上去,給我準備點蔬菜,好了,沒有別的了,我們不準備待太久。」
  「好的,好的。」
  老人取了鑰匙來,如苹接過鑰匙,開始沿著那條狹窄的小徑,向叢林深處的山上走去。夜露未收,朝霧朦朧,她緩慢的向上面邁著步子,一面恍惚的注視著路邊的草叢和樹木。不
知道走了多久,她終於穿出了樹木的濃蔭,看到了那浴在初昇的日光下的木板小屋,和小屋後那條清澈的泉水,水面正映著日光,反射著銀色的光線。她站住了,眨了眨眼睛,一瞬也
不瞬的望著這小屋和流水。小屋的門上,仍然掛著其軒所雕刻的那塊匾——鴿巢。其軒的話依稀蕩在耳邊:
  「鴿子是恩愛的動物,像我們一樣。」
  是鴿子像他們?還是他們像鴿子?大概誰也不會像誰。鴿子比人類單純得太多太多了,它們不會像人類這樣充滿了矛盾和紊亂的關係,不會有苦澀的感情。
  如苹沿著小徑,向小屋走去。小徑上堆積著落葉,枯萎焦黃,一片又一片,彼此壓擠,在潮濕的露水中腐化。小徑的兩邊,是雜亂生長著的相思樹和鳳凰木。在小屋的前面,那一
塊當初他們費了很大勁搬來的巨石上,已佈滿了青綠色的斑斑苔痕。
  如苹在巨石邊默立了片刻,這斑斑點點的苔痕帶著一股強大的壓力把她折倒了,她感到一層淚霧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微顫的手無法把鑰匙正確的插進那把生鏽的大鎖中,斑斑點點
,那應該不是苔痕,而是淚痕,在一年多以前那個最後的晚上,她曾坐在這石上,一直哭泣到天亮。
  打開了門鎖,推開房門,一股霉腐和潮濕的味道撲鼻而來。她靠在門框上,先費力的把那層淚霧逼了回去,再環視著這簡陋的小屋子。屋內的桌子椅子一如從前,那張鋪著稻草的
床上已沒有被單了,大概被老林的媳婦拿去用了。桌上,他們最後一夜用過的酒瓶還放在桌上,那兩個杯子也依舊放在旁邊。屋子的一角釘著一塊木板,木板上仍然雜亂的堆著書籍和
水彩顏料。她走到桌前,不顧那厚厚的灰塵,把毛衣和手提包扔在上面,自己沈坐在桌前的椅子裡。
  她一動也不動的呆坐著,沒有回憶,也沒有冥想,在一段長時間裡,她腦中都是空白一片。直到老林的媳婦帶著掃帚水桶進來。經過一番清掃,床上重新鋪上被單,桌子椅子被抹
拭乾淨,前後窗子大開,放進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氣,這小屋彷佛又充滿了生氣。
  老林的媳婦走了之後,她浴在窗口射進的陽光中,怔怔的望著牆上貼的一張她以前的畫,是張山林的雨景,雨霧迷濛的暗灰色的背景,歪斜掙扎的樹木。她還記得作畫那天的情景
,窗外風雨淒迷,她支著畫架,坐在窗口畫這張畫,其軒站在她身後觀賞,她畫著那些在風中搖擺的樹木時,曾說:「這樹就像我們的感情,充滿了困苦的掙扎!」
  大概是這感情方面的比喻,使這張畫面上佈滿了過分誇張的暗灰色。那塊木板上堆積的書本,已被老林的媳婦排成了一排,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剛剛翻開,就落下了一張紙,紙
上是其軒的字跡,縱橫、零亂、潦草的塗著幾句話: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這紙上的字大概是她離開後他寫的。翻過紙的背面,她看到成千成萬的字,縱縱橫橫,大大小小,重重疊疊,反反覆覆,都是相同的兩個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驚嘆號:
  「如苹!如苹!如苹!如苹!如苹!——」
  她一把握緊這張紙,讓它在掌心中縐縮起來,她自己的心也跟著縐縮。淚珠終於從她的面頰上滾落。她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平躺在床上,讓淚水沿著眼角向下滑,輕輕的吐出
一聲低喚:「其軒!」
  第一次認識其軒是在她的畫展裡,一次頗為成功的畫展,一半憑她的技術,一半憑她的人緣,那次畫展賣掉了許多,畫展使她那多年來寥落而寂寞的情懷,得到了個舒展的機會。
就在她這種愉快的心情裡,其軒撞了過來,一個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笑的站在她的面前。
  「李小姐,讓我自我介紹,我叫葉其軒,是××報的實習記者,專門採訪文教消息。」
  「喔,葉先生,請坐。」
  那漂亮的大孩子坐了下來,還不脫稚氣,微微帶著點兒羞澀,喘了一大口氣說:「我剛剛看了一圈,李小姐,您畫得真好。」
  「那裡,您過獎了。」
  「我最喜歡您那張『雨港暮色』,美極了,蒼涼極了,動人極了!我想把它照下來,送到報上去登一下,但是室內光線不大對頭。」
  她欣賞的看著這個年輕的孩子,他的眼力不錯,居然從這麼多張畫裡一眼挑出她最成功的一張來,她審視著他光潔的下巴和未扣扣子的襯衫領子,微笑的說:
  「葉先生剛畢業沒多久吧!」
  「是的,今年才大學畢業!」他說,臉有些發紅。「你怎麼看得出來的?」
  「你那麼年輕!」如苹說。
  年輕,是的,年輕真不錯,前面可以有一大段的人生去奮鬥。剛剛從大學畢業,這是狂熱而充滿幻想的時候,自己大學畢業時又何嘗不如此!但是,一眨眼間,幻想破滅了,美夢
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空虛和落寞,想著這些,她就忘了面前的大孩子,而目光朦朧的透視著窗外。直到其軒的一聲輕咳,她才猛悟過來,為自己的失態而抱歉的笑笑,她發現這男孩
子的眼睛裡有著困惑。
  正巧另一個熟朋友來參觀畫展,她只得拋下了其軒去應酬那位朋友。等她把那位朋友送走了再折回來,她發現其軒依然抱著手臂,困惑的坐在那兒。
  她半開玩笑的笑笑說:「怎麼,葉先生,在想什麼嗎?」
  「哦!」其軒一驚,抬起了頭來,一抹羞澀掠過了他的眼睛,他吞吞吐吐的說:「我想,我想,我想買您一張畫!」
  「哦?」這完全出於意外,她疑惑的說:「那一張?」
  「就是那張『雨港暮色』!」
  如苹愣了愣,那是一張她不準備賣的畫,那張畫面中的情調頗像她的心境,漠漠無邊的細雨像她漠漠無邊的輕愁,迷迷離離的暮色像她迷迷離離的未來,那茫茫水霧和點點風帆都
象徵著她的空虛,盛載著她的落寞。為了不想賣這張畫,她標上了「五千元」的價格,她估計沒人會願意用五千元買一張色調暗淡的畫。而現在,這個年輕的孩子竟要買,他花得起五
千元?買這張畫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猶豫著沒有開口,其軒已經不安的說:「我不大知道買畫的手續,是不是付現款?現在付還是以後付?——」
  「這樣吧,」如苹匆匆的說,「我給你一個地址,畫展結束後請到我家取畫。」她寫下地址給他。
  「錢呢?」
  「你帶來吧!」她說著,匆匆走開去招待另外幾個熟人,其軒也離開了畫廊。
  這樣,當畫展結束之後,他真的帶了錢來了。那是個晚上,他被帶進她那小巧精緻的客廳。她以半詫異半迷茫的心情接待了他,她想勸他放棄那張畫,但是,他說:
  「我喜歡它,真的。我出身豪富的家庭,在家中,我幾乎是予取予求的,用各種亂七八糟的方式,我花掉了許多的錢,買你這張畫,該是我最正派的一筆支出了。」
  她笑了。她喜歡這個爽朗明快的孩子。
  「你的說法,好像你是個很會隨便花錢的壞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有點特別。然後,他用手托著下巴,用一對微帶幾分野性的眼睛大膽的直視著她,問:
  「請原諒我問一個不大禮貌的問題,李小姐,你今年幾歲?」
  「三十二。」她坦率的說。
  「三十二,」他揚了一下眉。「你的外表看起來像二十五歲,你的口氣聽起來像五十二歲!李小姐,你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充大的嗎?」
  她又笑了。「最起碼,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大概不超過二十二、三歲吧?」
  「不!」他很快的說:「我今年二十八!」
  她望望他,知道他在說謊,他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謊。在他這樣的年紀,總希望別人把他看得比實際年齡大,等他過了三十歲,又該希望別人把他看得比實
際年齡小了。人是矛盾而複雜的動物。
  「李小姐,」他望著壁上的一張舊照片說:「你有沒有孩子?」
  「沒有。」她也望了那張照片一眼,那是她和她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太年輕,死於一次意外的車禍,帶走了她的歡樂和應該有的幸福。將近五年以來,她始終未能從那
個打擊中振作起來,直到她又重拾畫筆,才算勉強有了幾分寄託。
  「他很漂亮,」其軒望著那個男人說,絲毫沒有想避免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怎麼回事?他很年輕。」
  「一次車禍。」她簡單的說,她不想再談這件事,她覺得面前這個男孩子有點太大膽。
  「他把你的一半拖進墳墓裡去了!」他突然說。
  她吃了一驚,於是,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憤怒。這年輕的孩子灼灼逼人的注視著她,在他那對聰明而漂亮的眼睛裡,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帶著的羞澀,這孩子身上有種危險的因素。

  她挪開眼光,冷冷的說:「你未免交淺言深了!」
  「我總是這樣,」他忽然站起身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態寥落了起來,那份羞澀又昇進他的眼睛中。「我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不管該不該說,對不起,李小姐。我想
我還是告辭吧!這兒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張畫帶走嗎?」
  看到他眼中驟然昇起的悵惘和懊喪,她覺得有些於心不忍,他到底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大孩子,她為什麼該對他無意的話生氣呢?於是,她微笑著拍了拍沙發說:
  「不,再坐一坐!談談你的事!我這兒很少有朋友來,其實,我是很歡迎有人來談談的。」
  他又坐了回去,歡快重新佈滿了他的臉。他靠在沙發中,懶散的伸長了腿,他的腿瘦而長,西服褲上的褶痕清楚可見。他笑笑說:「我的事?沒什麼好談。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
母親,到臺灣之後,父親的事業越來越發達,成了商業巨子,於是,家裡的人口就越來越增加——」他抬起眼睛來,對她微笑。
  「增加的人包括酒女、舞女、妓女,也有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像我那個六姨——反正,家裡成了姨太太的天下,最後,就只有分開住,大公館,小公館——哼,就這麼一回事。」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有兩個姨太太生的妹妹,可是,我父親連正眼都不看她們一眼,他只要我,大概他認為我的血統最可靠吧!」他揚揚眉,無奈的笑笑。
  如苹注視著他,他把茶杯在手中不停的旋轉,眼睛茫然的注視著杯子裡的液體,看起來有種近乎成熟的寥落,這神情使她心動。她換了一個話題:
  「你該有女朋友了吧?」
  他望望她。「拜託你!」
  「真的沒有嗎?」她搖搖頭,「我可不信。」
  「唉!」他嘆口氣,坐正了身子,杯子仍然在他手中旋轉。「是有一個,在師大念書。」
  「那不是很好嗎?」她不能瞭解他那聲嘆息。
  「很好?」他皺皺眉。「我也不懂,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要吵架。她的脾氣壞透了,她總想控制我,動不動就莫名其妙的生氣,結果,弄得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李小姐,」他
望著她:「告訴我一點女孩子的心理。」
  「女孩子的心理?」她為之失笑。「噢,我不懂。我想,一個女孩子就有一個的心理,很少有相同的。莫名其妙的生氣,大概因為她恐怕會失去你,她想把握住你,同時,也探測
一下你對她的情感的深度。」
  「用生氣來探測嗎?我認為這是個笨方法!」
  「在戀愛中的男女,都是很苯的。」她微笑而深思的說。「不過,我猜想她是很愛你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衡量她的話中的真實性。
  她又問:「你父親知道你的女朋友嗎?」
  「噢,他知道,他正在促成這件事。他認為她可以做一個好妻子。我父親對我說:娶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至於還想要其他的女人,就只需要荷包充實就行了。」
  「唔,」她皺皺眉:「你父親是個危險的人物!」
  「也是個能幹的人物,因為他太能幹,我就顯得太無能了。什麼都有人給你計劃好。讀書、做事,沒有一件需要你自己操心,他全安排好了,這總使我感到自己是個受人操縱的小
木偶。老實說,我不喜歡這份生活,我常常找不到我自己,好像這個『我』根本不存在!我只看得到那個隨人擺佈的葉其軒——我父親的兒子!但是,不是『我』!你瞭解嗎?」
  她默默的點頭,她更喜歡這個男孩子了。
  「就拿我那個女朋友來說吧,她名叫雪琪,事實上,根本就是我父親先看上了她,她是我父親手下一個人的女兒,我父親已選定她做兒媳婦,於是,他再安排許多巧合讓我和雪琪
認識,又極力慫恿我追她。雖然,雪琪確實很可愛,但我一想到這是我父親安排的,我就對她索然無味了。我沒法做任何一件獨立的事——包括戀愛!」
  如苹看看這鬱憤的男孩子,就是這樣,父母為子女安排得太多,子女不會滿意。安排得太少,子女也不會滿意。人生就是這樣。有的人要「獨立」,有的人又要「依賴」,世界是
麻煩的。其軒的茶杯喝乾了,她為他再斟上一杯,他們談得很晚,當牆上的掛鐘敲十一下的時候,他從椅子裡直跳了起來。
  「哦,怎麼搞的?不知不覺待了這麼久!」他起身告辭,笑得十分愉快。「今晚真好!我很難得這樣暢所欲言的和人談話!李小姐,你是個最好的談話對象,因為你說得少,聽得
多。你不認為我很討厭吧?」
  「當然不!」她笑著說:「我很高興,我想,今晚是你『獨立』的晚上吧!」
  「噢!」他笑了。他終於拿走了她那張畫,當他捧著畫走到房門口時,他突然轉身對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買你這張畫?我想把你的『消沈』一齊買走!以後,你應該多用點
鮮明的顏料,尤其在你的生活裡!」說完,他立即頭也不回的走了。
  如苹卻如轟雷擊頂,愣愣的呆在那兒,凝視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好半天,這幾句話像山谷的回音似的在她胸腔中來回撞擊,反覆回響。她站了許久許久,才反身關上房門,面對
著空曠而寂寞的房子,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正充塞在每一個角落裡。同時,她覺得她太低估了那個大男孩子了!
  葉其軒成了她家中的常客。他總在許多無法意料的時間中到來,有時是清晨,有時是深夜。混熟了之後,她就再也看不到他的羞澀,他爽朗而愉快。他用許許多多的歡笑來堆滿這
座屋子,驅走了這屋子中原有的陰鬱。每次他來,主要都在談他的女友;又吵了架,又和好了,又出遊了一次,又談了婚娶問題——談不完的題材,她分享著他的青春和歡樂。
  一天晚上九點鐘左右,他像一陣旋風一樣的捲進了她的家門。他的領帶歪著,頭髮零亂,微微帶著薄醉。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說:「走!我們跳舞去!」
  「你瘋了!」她說。
  「一點都沒瘋,走!跳舞去!我知道你會跳!」
  「總要讓我換件衣服!」
  「犯不著!」
  不由分說的,他把她挾持進了舞廳中。於是,在彩色的燈光和使人眩暈的旋律中,他帶著她瘋狂的旋轉。那天晚上好像都是快節拍的舞曲,她被轉得頭昏腦脹,只聽得到樂隊喧囂
的鼓和喇叭聲,再剩下的,就是狂跳的心,和發熱的面頰,和朦朧如夢的心境。
  「哦,」她喘息的說:「我真不能再轉了,我頭已經轉昏了!」
  於是,一下子,音樂慢下來了。慢狐步,藍色幽暗的燈光,抑揚輕柔的音樂,薰人欲醉的氣氛。他攬著她,她的頭斜靠在他的肩頭——如詩,如夢——如遙遠的過去的美好的時光
。她眩惑了,迷糊了。似真?似幻?她弄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就這樣,慢慢的轉,慢慢的移動,慢慢消失的時間裡。讓一切都慢下去,慢下去,慢得最好停住。那麼,當什麼
都停住了,她還有一個「現在」,一個夢般的「現在」。
  終於,夜深了,舞客逐漸散去。他擁著她回到她家裡。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她始終還未能從那個旋轉中清醒過來。下車後,他送她走進房門,在門邊幽暗的角落裡,他突然
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捉住了她的。她掙扎著,想喊,但他的嘴堵住了她。而後,她不再掙扎,她弄不清楚是誰在吻她,她閉上眼睛,感到疲倦,疲倦中混雜著難言的酸澀的甜蜜。
  他抬起了頭,亮晶晶的眼睛凝視著她。然後,一轉身,他離開了她,跳進了路邊等待著的車子裡。她注視著那車子迅速的消失在暗黑的街頭。車輪仿佛從她的身上,心上壓擠著輾
過去。她覺得渾身酸痛,許久後才有力氣走進家門。
  回到臥室裡,她在梳妝檯前坐了下來,鏡子裡反映出她緋紅的面頰和迷失的眼睛。她把手按在剛被觸過的嘴唇上,彷佛那一吻仍停留在唇上。她試著回憶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
魯莽。她疲乏的伏在梳妝檯上,疲倦極了。一個大男孩子,一個魯莽的大男孩子,在她身上逢場作戲的取一點——這是無可厚非的——她不想多所要求,他只是個魯莽的大男孩子!
  這一吻之後,他卻不再來了。她發現自己竟若有所失。無時無刻,她能感到自己期待的狂熱。屋子空曠了,陽光晦暗了,歡笑遁形了,而最嚴重的,是她自己那份「尋尋覓覓」的
心境。什麼都不對了,她無法安定下來。那男孩子輕易的逗弄了一隻迷失的兔子,又頑皮的把它拋到一個茫茫無邊的沙漠裡。這只是孩子氣的好玩,而你,絕對不應該對一個孩子認真
。他走了,不再來了,他已經失去了興趣,又到別的地方去找尋刺激了。這樣不是也很好嗎?她無所損失,除去那可憐的自尊心所受的微微傷損之外。否則,情況又會演變到怎麼樣的
地步?是的,這是最好的結局,那麼,她又不安些什麼呢?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每一天都是同樣的單調,同樣的充滿了令人窒息的苦悶。
  她又重新握起畫筆,在畫紙上塗下一些灰暗的顏色——和她的生活一樣灰暗,一樣沉悶,一樣毫無光彩。於是,有一天當有人敲門,她不在意的拉開房門,卻又猛然看到是他的時
候,緊張和震驚使她的心臟狂跳,嘴唇失色。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來了三個朋友,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他把他身旁那個嬌小而美麗的女孩子介紹給她:
  「林雪琪小姐。」
  她多看了這小女郎兩眼,蓬鬆的短鬈髮托著一張圓圓的臉,半成熟的眼睛中帶著一抹探索和好奇,小巧而渾圓的鼻頭,稚氣而任性的小嘴巴。她心底微微有點刺痛,一種薄薄的,
芒刺在背的感覺。多年輕的女孩,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清新得讓人嫉妒。
  「請進!你們。」她說,聲調並不太平穩。
  其軒望著她,她很快的掃了他一眼,他立即臉紅了,眼睛裡有著窘迫、羞澀,和求恕。
  「我帶了幾個朋友來看你,他們都愛藝術,也都聽說過你,希望你不認為我們太冒昧。」他說,聲音中竟帶著微顫,眼睛裡求恕的意味更深了。
  「怎麼會,歡迎你們來!」
  於是,她被包圍在這些大孩子中了,他們和她談藝術,談繪畫,談音樂,談文藝界的軼事,氣氛非常之融洽。只有其軒默默的坐在一邊,始終微紅著臉不說話,他顯然有些不好意
思,為了那一吻嗎?她已經原諒他了,完完全全的原諒他了。
  然後,當他們告辭的時候,他忽然說:
  「李小姐,明天我們要到碧潭去野餐,準備自己弄東西吃,希望你也參加一個!」
  「我嗎?」她有些意外,也有點驚惶。
  「哦,是的,」圓臉的小女孩說話了:「你一定要參加我們,其軒說你很會說笑話,又無所不知,我們早就想認識你了。」
  她看看其軒,她不知道其軒如何把她向他們介紹的?其軒又窘迫了起來,她只好說:
  「好,我參加。」
  第二天,這些孩子們開了一輛中型吉普來接她。她望望扶著方向盤的其軒,其軒回報了她一個微笑。
  「放心,」他說:「我有駕駛執照,絕對不會撞車!」
  撞車?她心頭一凜,不禁打了個寒噤,她又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車禍,她那年輕的丈夫。她的表情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頓時消沈了下去。為了不掃他們的興,她故示愉快的上了車
,才發現車上鍋盆碗灶齊全,仿佛搬家似的。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3-3-2 04:26:47 |只看該作者
  這是一次難忘的旅行,在車上,他們又說又笑,又叫又鬧,開心得像放出柵檻的猴子。她無法不跟著他們一起笑,只是,她感到自己的心境比他們老得太多了,聽著他們唱:
  「恰哩哩恰哩恰砰砰——」
  她只覺得心酸。一種疲倦感,不,她不再是孩子了。
  到了目的地,他們划船,跳蹦,叫鬧。等到做午餐的時候,她才驚異的發現這些孩子居然沒有一個會做飯。大家圍著她,要她指導,她笑著說:
  「怪不得你們要我參加呢,敢情是要我做廚子呀!」
  「噢,不敢當!」一個說:「我們分工合作吧,我管起火!」
  「我管放鹽!」另一個說。
  「我管放醬油!」
  「我管洗和切!」
  「我管——」其軒四顧著說:「我什麼都不會,這樣吧,我管打蛋!」
  立即,大家七手八腳的忙了起來,火生起來了,煮了一鍋雜和湯,亂七八糟的什麼東西都有。其軒管打蛋,拿了一個小飯碗,打了四個蛋,滿溢在碗口上,戰戰兢兢的端著,一面
小心翼翼的用筷子調著。但是,碗小蛋多,一面調,一面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弄得滿手滿身都是。他自言自語的說:
  「我以為找了個最簡單的工作,誰知道卻是天下最難的一件工作!」
  如苹正在爐子邊忙著,一回頭看到其軒那副扎手扎腳的狼狽樣子,不禁噗哧一笑。她從其軒手中拿過飯碗,把蛋傾在一隻大碗裡,然後熟練的調著,其軒「哦」了一聲說:
  「原來換個碗就成了,我這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算了吧!」雪琪笑著說:「你還聰明一世呢?別丟人了!」說著,她對他親昵的擠了擠眼睛。
  忙了半天,總算可以吃了,每人添了一碗湯,如苹才吃進口,就全噴了出來,又笑又咂嘴的說:
  「老天,誰管放鹽的?打死了鹽販子了!」
  大家嘗了嘗,就都大笑了起來,整鍋的湯全算白費了,如苹也不禁笑彎了腰。雪琪一面笑,一面跑過去抓住其軒的手說:「是你!我看到你放了半碗鹽進去!」
  「胡扯!」
  「你不許撒賴!」雪琪笑著,和其軒扯成一團:「你故意搗蛋,又不歸你放鹽!」
  「罰他!罰他!罰他!」大家起鬨的叫著。
  「好,我甘願被罰!」其軒嚷著:「你們說吧,罰什麼?」
  「唱歌!」眾口一詞的叫。
  其軒斜靠在一棵相思樹上,略一遲疑,就唱了起來。他的眼光在天邊的白雲上輕輕掠過,然後停在如苹的臉上,眼睛裡有一簇小火焰躍躍欲出的迫著她,她心中微微的一動,起先
,只覺得他的歌喉十分低柔動人,接著,她就聽出了他的歌詞:
  我有訴不盡的衷情,不敢向你傾吐,只有在夢中,把真情流露。
  ——忽然間,她覺得天與地都消失了。忽然間,她明白一切了。這個男孩子並不單純,所有的舉動都是故意的,打蛋,放鹽,唱歌——他只是要她歡樂,要她笑,要引發她那年輕
人般的熱情——她木立著,眼眶逐漸濕潤,她明白了,明白得太多太多,這男孩子並不頑皮,並不是逢場作戲,他是真正的在戀愛,可怕的戀愛!她無法忍耐的轉開身子,悄悄的溜出
了人群,溜進了吉普車中,獨自的坐在車裡,她覺得如置身大浪中,暈眩而迷茫。
  這一天的歸途裡,雪琪是最沉默的一個,她那漂亮的眼睛以一種強烈的敵意注視著如苹。如苹知道她已看出來了,看出如苹自己所體會到的,但她不想解釋,也無法解釋。
  其軒把車上的人一個個的送回家裡,把她留在最後。當車子停在她家門口時,他跳下車子,扶著門問:
  「請不請我進去?」
  她知道不應該讓他進去,但是,面對著他那哀求的目光,那羞澀而微帶怯意的表情,她竟無法拒絕。他跟著她走進室內,默默的坐進沙發椅裡,她倒了一杯茶給他,他接過去,然
後,兩人都沉默無語,只脈脈的互相凝視。她心中翻攪了起來,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在二人之間醞釀,她覺得嘴唇發乾,心跳加速。而他那熱烈如火的眸子帶著燒灼的力量逼視著她。

  好半天,她才聽到他在說:「那一晚之後,我不敢來了,你知道?我不敢單獨來見你,怕你把我趕出去,所以,我拉了他們一起來,我幾乎不能面對你——你,怪我了?」
  她猛烈的搖搖頭。她的視線模糊,心情迷亂。在這模糊和迷亂的情況中,她看到他站起身來,向她走近,他那年輕的臉龐在她面前擴大。她心底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但
,那力量太薄弱,太微小,而當他的手接觸到她的手臂時,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種微妙的期待的情緒。她恐慌的望著那向她低俯的頭,她的眼睛迷惑而惶然的凝視著他的。
  然後,當一聲輕喚從他的喉頭沙啞的迸出:
  「如苹!別躲開我!」她就整個的癱軟了下去。
  一段如瘋如狂的日子。
  她第一次發現靜臥在自己血管中的感情竟然如此強烈,一旦衝出體內,就如火山爆發般不可收拾。漠視了輿論的批評,漠視了親友的諫勸,漠視了許多鄙夷的眼光和苛刻的言論。
她悠然的沉醉在那濃烈如酒的情意裡,竭力想去追尋一份如詩如夢的感情生活。但是,周遭的「人」畢竟太多,儘管她不在意,但卻避免不了許多無謂的「干擾」。
  於是,當他興沖沖的跑來說:「我發現一間森林中的小屋,我已經把它買下來了,托一個老農照管著。你願意和我去過過魯濱遜飄流記裡的生活嗎?」
  她立即欣然而雀躍了。這是他們第一次到小屋中來。
  多麼醉人的歲月!每一天都是從愛的蜜汁中提煉出來的。他們擺脫了許多人的煩擾,除了享受握在他們手中的日子之外,他們連天和地都不管!足足一個月,他們沒有走出叢林。
他們彼此發掘著對方靈魂深處的美和真,把它和自然揉和在一起。她發現他是個具有藝術頭腦的人,他懂得生活和情感的藝術化,他們在林中漫步,讓山林草木分享著他們的歡樂。在
這兒,他們遠離了「人」的抨擊,山林草木是他們最好的朋友,因為它們不懂得嘲笑。
  每日清晨,他們跑到叢林深處去拾掇朝露,去研究日出,彼此笑鬧得像兩個小孩。有時,他們也到群山深處去做一番「遠足」,日暮時分,在煙靄和蟬鳴聲中回到他們的小巢,那
份安謐和悠然自得真難以描述。
  「歸路煙霞晚,山蟬處處吟。」這是詩般的生活。深夜裡,相偎在窗下,燃起一個小火爐,溫著老林給他們送來的自製米酒,淺斟慢酌,享受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情
調,這是詩般的歲月。她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世界上還有其他的人類,忘記了除了他們的鴿巢和叢林之外還有其他的土地。
  有時,她望著他隨隨便便的披著衣服,斜倚在窗前雕刻,或吟詩,或低唱,襯著他的,是窗外綠蔭蔭的鳳凰木,和遠處藍澄澄的天,她就會不由自主的,陷進一種恍惚的,忘我的
境界中,直到他對她湊過來。
  「想什麼?」他用手指碰碰她的耳垂和面頰。
  「不想什麼。」她迷迷糊糊的說。
  他審視著她,深吸了一口氣。
  「你知道,如苹,你太動人了。好像是躲在一層薄雲的後面,我總怕自己會把握不到你。」
  「是嗎?」她問,也凝視著他,於是,她也感到了那層掩護著他的薄雲,浮動在他和她之間。
  一陣不祥的感覺由她心中昇起,她知道,就是這兩層薄雲,終會迫使他們離開。相愛的人並不見得能彼此相屬,她深深的瞭解,她想他也瞭解,為了這個,他們從不敢計劃未來,
為了這個,他們也從不敢放鬆握在手裡的今天。
  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起永不離,我和你共始終,任日轉星移。他把嘴湊在她耳邊,輕輕的唱著。磁性而低沉的調子顫悠悠的敲進她的內心深處去。她又神思恍惚了起來,幸福的杯
子已經裝得太滿了,她怕它會溢了出去。
  終於,這第一次的隱居生活結束在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裡。
  那天,老林的兒子要到城裡去,問他們需不需要帶點東西來。其軒已吃厭了蔬菜雞蛋,就要他買些牛肉和香腸。晚上,老林的兒子把東西送來就走了。發現有做熱狗用的那種小臘
腸,其軒高興得跳了起來,立即拈了一根放進嘴裡,可是,他被那張包臘腸的報紙吸引住了。
  「什麼事?」如苹問。
  「沒什麼。」其軒一把揉縐了那張報紙。
  「給我看!」如苹搶過去,攤開那張報紙,於是,她看到一則觸目的尋人啟事:
  其軒兒:速歸家,一切不究。男兒在外,偶一荒唐,尚無大礙,但不可沈迷。與你偕遊之女子,目的何在?需款若干可解決糾葛?盼實告。雪琪亦念念不忘舊情,諒你年輕,涉世
未深,歸家後必不深究,若再耽延不歸,必當報警搜尋。父字
  如苹注視著這一則尋人啟事,頓時間,感到那如詩如夢的情致蕩然無存,而受辱的感覺正從心中茁長出來,蔓延全身。其軒對她撲過來,緊緊的擁住她,用吻堵住她的嘴。但他的
熱情安慰再也敵不過那一則啟事的殘酷,她無法反應他的熱情,只能呆呆的木立著。其軒凝視著她,迫切的說:
  「你不必在意這些事,我父親怎麼能瞭解我們這份感情?」
  「下山吧!」她輕輕的說。
  「不!」
  「我們總不能在山上待一輩子,是不?」她說,忽然感到自己已超脫了情人的地位,變成了他的大姐姐。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別傻!」她苦澀的說,「真要等警察來捉我們嗎?要報上登出醜聞來嗎?」
  「這並不醜惡!」他生氣的說。
  「美與醜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她寥落的說:「看你從那一個角度,和那一個立場去看。」
  「我不管!」他任性的說:「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下山去,明天我們下山。」她說:「你父親以為你被我綁票了,回去告訴你父親,這個女人是不要錢的。」
  她走到床邊,躺在床上,整個晚上不能入睡。他伏在枕上凝視她,兩人都默默無言。第二天早上,他們略事收拾,下了山。重新回到人的世界裡,她才知道她為這兩個月「尋夢」
的生活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沒有人再理會她,親友的嘲笑,鄰里的譏評,使她完全孤立了。一下子之間,她數年來的人緣和聲望全毀於一旦。她成了眾人口中的蕩婦,那些自命清高的
女人對她側目而視,一些曾追求過她的男人更表現了最壞的風度:「原來是看上了小白臉哦,呵呵!」
  「豈止是小白臉?還是百萬財產的繼承人呢!」
  「怎麼也不自己衡量衡量?人家父親的姨太太,個個都還比她年輕呢!」
  「瞧她平日那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的勁兒,好貞節的小寡婦呀!」
  「這才是地道的風流寡婦呢!」
  這些謾罵和指責成了一層層翻滾的浪潮,而她就睜著一對迷茫的眼睛,在這些浪潮中載沈載浮,一任浪潮推送沖擊。而他,那個漂亮的大男孩子,仍然要往她的家裡跑,他看來比
她更哀苦無告,更惶然失所。她不忍看他那淒惶而無所歸依的眼睛,那樣茫茫然如一頭喪家之犬,她更無法抵抗他從內心所發出的呼喊:「這樣下去我要發狂,我不能生活!如苹,我
們結婚吧!」
  「傻話!」
  「為什麼不可以?」
  「因為那是傻事!」
  「結婚是傻事嗎?」
  「和我結婚是傻事!」
  「請你——」
  「不行!」
  「如苹,你是殘忍的,惡毒的——」
  「別發脾氣,」她鎖著眉,「結婚」是一個禁果,雖誘人,她卻不敢伸手去採摘。「讓我們再接受一段時間的考驗。」
  於是,他們又回到了山上。
  這一次,山上似乎沒有上一次那麼美了,小屋中的情調緊張而不和諧,叢林中處處煙雲密佈,生活如拉得太緊的弦,有一觸即斷的危險。他們的爭執頻頻出現,對於未來的需求越
渴切,則對目前的偷偷摸摸越不滿。逃開了「人」的世界並沒有解決了「人」的問題。他們開始吵架,為了各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吵架,故意尋找對方的錯處,然後又在眼淚和擁抱中
和解,彼此自責是個大傻瓜。可是,和解之後的氣氛也不寧靜,如火如荼的奔放的熱情代替了以前像流水般優美的情致。
  這樣,不到一個月,他們就自動結束了小屋中的歲月。然後,他們又上過三次山,一次比一次的氣氛壞,一次比一次的氣壓低,一次比一次更不歡而散。
  終於,那最後的一天來臨了,在那小屋中,他們爆發了一次有史以來最大的爭吵,起因於她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一封寫給雪琪的信,事實上,信只起了一個頭,潦草的寫著幾句想念
的話,但她無法忍耐的暴跳了起來。
  「下山去!回去!回到你想念的雪琪身邊去!」她叫。
  「別胡鬧,我一點都不想雪琪!」
  「那麼,這封信如何解釋?」
  「我要正常的生活!」他叫了起來:「我厭倦了山上!我要正常的交遊,正常的朋友,和正常的家庭!我不能永遠在山上躲起來,除了小屋就是樹木,整天見不到一個人!」
  「那麼,下山去!為什麼你要我跟你到這兒來?」
  「除了在山上,你肯跟我在一起嗎?」他逼視著她:「嫁給我,做我的妻子!」
  「你不會是個忠實的丈夫!」她叫,避開了真正不能結合的原因,故意拉扯上別的。
  「你怎麼知道?」
  「有信為證!在是情人的時候就已經不忠,還談什麼婚後?」
  「你胡扯!你明知道我的心,你亂說!你可惡,可惡透了!」他漲紅了臉,大聲咆哮著。
  「心?我怎麼能知道你的心?雪琪既年輕又漂亮,我又老又醜,她是金子我是鐵,你當然會愛她!我知道你愛她,你一直愛她!」
  「你瘋了!你故意說謊!」
  然後,爭吵越來越厲害,兩人全紅了臉,彼此直著脖子大吼大叫,吵到後來已弄不清楚是為什麼而吵。只是,都有一肚子要發洩的鬱悶之氣,借此機會一洩而不可止。兩人全喊出
一些不可思議的,刻薄而惡毒的話,攻擊著對方。
  最後他突然大聲的喊出一句:「你讓人受不了!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你這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像是一陣戰鼓中最後的一聲收兵鑼響,這一句話平定了全部的爭吵。
  她愕然的站在那兒,面色由紅轉白,終至面無人色。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慘切的注視著他,微微張著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然後,她慢慢的轉過身子,走出小屋,疲乏的坐在門
前那塊巨石上。
  他立即跟了出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哀懇的望著她的臉:「如苹,對不起,對不起。」他顫慄的說:「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那麼說。」
  她默默的望著他,大眼睛裡盛著的只有落寞的失意。緊閉著嘴一語不發。
  「如苹,請原諒我。」他懇切的握緊了她的手,坐在她腳前的草地上。
  「這樣正好,是不是?」她輕輕的說,語氣平靜而蒼涼,一絲餘火都沒有了。「現在分手,彼此都沒有傷害得太深,正是分手的最好時刻。如果繼續下去,我們會彼此仇視,彼此
怨懟,那時再分手就太傷感情了。」
  「不!」他叫:「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一點和你分手的意思都沒有!我愛你!我要和你結婚!」
  她搖頭,淒涼的笑笑。
  「結婚?有一天,我們會面對著,終日找不出一句話來談。你正少壯,而我已老態龍鍾,那時候,你會恨我,怨我,討厭我,我們何必一定要走到那個可悲的境地呢?」
  「不會!如苹,絕對不會!」
  「會的,絕對會!記得你剛才說的話嗎?我相信你是無心的,但是,如果我們結婚,有一天我就真會成了一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
  「你不要這樣說,行嗎?如苹,我不會放你的,隨你怎麼說,我都不會放你的!」
  「那麼,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坐坐,好不好?你去睡吧,夜已經很深了。」
  「不!讓我陪你坐在這裡。」
  「不要,我要一個人想一想。」
  「如苹,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他仰視著她,然後,他緊緊的抱住她的腿,像個孩子般哭泣了起來。他哭得那麼傷心,使她那一觸即發的淚泉也開了閘。就這樣,他們相對哭
泣,如同兩個迷途的孩子。然後,他哽塞的說:「我們不再傻了,好不好?如苹,我們被這世界上的人已經播弄得夠了,我們不要再管那些閒言閒語,下山去,結婚吧,好不好?」
  「其軒,你真要我?」她從淚霧裡凝視著他。
  「是的,難道你還懷疑?」
  她嘆了口氣。「好,我答應你,我們明天下山去結婚!」
  「真的。」他跳了起來:「你不騙我?」
  「我騙過你嗎?」她淒然微笑著問。
  他狂喜的擁住了她,他們吻著,笑著,又哭著。然後他們相偕著回到小屋裡,為了這個喜訊,他們開了一瓶帶來的葡萄酒,相對淺酌,相對祝福。躺在床上時,他熱心的計劃著他
們那即將成立的小家,熱心的詢問她的意見,廚房裡是否電器化?陽臺上要不要佈置一個屋頂花園?還有——孩子,一群孩子,越多越好!她也愉快的和他研討,直到他睡熟。
  她望著他已平靜入睡,就悄悄的溜下床來。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凝視著他那張年輕而漂亮的臉,心中一陣酸楚,不禁淒然淚下。在床前站了好久好久,她竟無力舉步。最後,她
咬咬牙,走到桌前,留了一張紙條,簡單的寫著:
  其軒:
  我走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不準備再和你見面,讓我們保留對彼此的那份深愛和柔情,以代替如果結婚可能會有的仇恨及厭惡。其軒,請原諒我不得不爾,因為我愛你太深。

  如苹
  她把紙條壓在酒瓶下面,流著淚走出小屋。可是,當她置身在屋外那淒白的月光下,望著前面的小叢林,望著那隱約如雲的鳳凰木,和相思樹夾道的小徑,她再也無法舉步了。她
跌坐在門前的巨石上,這兒,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有他們愛的痕跡,每一棵樹上都有他們彼此的手印,而她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望著這一切一切,她哭了起來,她一直坐在那兒
哭,不停的哭,直到天光透亮,曉霧濛濛,她才站起身來,拖著沉重的腳步,一邊哭,一邊踉蹌的衝下了山。
  她知道其軒發現她出走後會發狂,會到她的家裡去搜查她的下落,因此,她不敢回臺北。幸好她帶的錢不少,她向南部跑,又轉向了東部,然後,在東部山區的一個小村落裡,名
副其實的蟄居了一年多。
  而今天,她又回到這山上的小屋中來了。
  太陽已慢慢的向西移,窗檻上的樹影漸漸偏倚而清晰起來。她仍舊仰臥在床上,怔怔的望著屋頂,屋頂上的橫樑上面,有一隻大蜘蛛正忙碌的在吐絲結網。她奇怪,它肚子裡怎麼
有那麼多吐不盡的絲?閉上眼睛,她讓那酸澀淒楚而疲倦的感覺慢慢的在身上爬行。
  一個人躺在這屬於兩個人的天地裡,這是多麼折磨人的感情!她不瞭解自己為什麼要多此一舉的到這兒來?是為了悼念一段已成陳跡的感情?還是找尋一段失落了的感情?睜開眼
睛,她又看到那只結網的蜘蛛,她不是也在結網嗎?所不同的,蜘蛛的網用來網別人,而她的網卻用來網自己。
  太陽更偏西了一些,不能不起來了。她站起身,走到小屋後的一個小棚子裡,這棚子還是其軒和她一塊兒搭起來的,用來當作廚房用。竹子的牆被煙熏黑了多處,這也是愛的痕跡
。她嘆口氣,起了火,煮了兩個雞蛋吃,這是她一日來唯一進食的東西。
  回到小屋裡,她默默的在室內尋視,牆上有一面小鏡子,這是他刮鬍子的時候用的,懸掛得較高。她走過去,在鏡子中反映出她蒼白瘦削而憔悴的臉,遍佈皺紋的眼角,和乾枯的
皮膚。一年,好長的時間,已葬送了她的青春,把她送入了老境。在這張蒼老的臉的後面,她彷佛又看到其軒那年輕、漂亮的臉,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
  「對的,是應該這樣。」她喃喃的說,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回到桌前,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兩天前的報紙,報紙的第三版上,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新聞,和一張結婚照片

  商業巨子葉××之公子葉其軒,與名門閨秀林雪琪小姐昨日完婚,一對璧人,郎才女貌,將於婚禮後赴日本作為期一月之蜜月旅行。昨日葉林二府,登門道賀者約近千人。
  她望著那張不太清楚的結婚照片,新娘笑得很甜蜜,年輕的臉上有著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憧憬,新郎呢?她辨不出他的笑是真心還是無奈?她也辨不出那對眼睛中的一絲茫然是因為
對過去事跡的留戀,還是對未來前途的企望?不過,她能深深的領會到,這個漂亮的大男孩子距離她已經非常遙遠了。
  拋開了報紙,她走出小屋,屋外的落日迎接著她。她緩緩的沿著小徑向叢林走去,林中落葉遍地,樹木都已枯黃。她熟練的來到一棵白楊之下,在樹乾上,她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
,兩行清晰的雕刻的字跡:
  葉其軒李如苹在此結婚。特請白雲青天為證婚人,諸樹皆我嘉賓。
  她望著望著,字跡越看越模糊,淚霧把什麼都淹蓋了。白雲青天為證婚人,多美!她抬頭向天,天際正有一絲白雲飄過,她跟蹤著它的蹤跡。只一忽兒,雲飄走了,飄得毫無蹤影
,她低下頭來,淚珠滾在落葉上,新的落葉又滾落在她的衣襟上。
  黃昏近了,一日的流連已近尾聲,她又該下山去了。慢慢的,她踱出了叢林,她又看到那塊巨石上的點點苔痕了,她走過去,輕輕的撫摩著那些苔痕,這就是一段愛情所剩下的東
西?右邊的一棵相思樹,正把重重疊疊的樹影加在蒼苔的上面。她抬起頭來,遠處的山凹中,正吞著一輪落日,夕陽蒼涼的照著大地,照著有人及無人的地方,照著飄著落葉的樹梢,
照著有情及無情的世界。她淒苦的微笑了,想起賈島的詩:
  夕陽飄白露,樹影掃青苔。
  這是秋日黃昏的寫照。一陣風來,她感到秋意正彌漫著,她有些冷了。用手撫摩著手臂,又摸摸面頰,秋意是真的深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3-3-2 04:27:1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婚事
  從一開始,嘉媛就討厭透了羅景嵩,這種討厭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永遠無法消除。遠在十五年前,嘉媛才五歲,和羅景嵩第一次見面,她就討厭他。那時,嘉媛跟著母親從鄉下進
城,穿著土布的藍褂子,梳著兩條小辮,辮梢繫著紅頭繩,一副土頭土腦的樣子,牽著母親的衣襟,跨進了有石獅子守門的羅家。
  在進入羅家大門以前,母親曾經再三叮嚀過她:「等會兒見了表姨和景嵩表哥,要懂得叫人,別對著人乾瞪眼,也別亂說話!」
  僅僅是母親這幾句話就讓她打心裡不舒服,在鄉下,她是出名的小野丫頭,雖然才五歲,卻是孩子們的「王」。她長得漂亮,膽子又大,連男孩子不敢做的事她都敢做,鬥蟋蟀、
摸泥鰍、打水蛇、把蚯蚓切成一段段來釣魚,再加上她想得出各種千奇百怪的新鮮花樣來玩。所以,女孩子們怕她,男孩子們服她,她又長得好,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微微向上翹的
鼻子和小巧的嘴,誰得罪了她,她把眼睛一瞪,辮子一甩,嘴巴一噘,說一句:「再也不跟你玩了!」對方就軟了下來,乖乖的向她賠罪討好。
  因此,她個性倔強到極點,這次進城她本就不大願意,全是表姨的一封信惹出來的,信是寫給母親的,大意說嘉媛已該進小學了,在鄉下這樣鬼混不是辦法,要母親送她進城,住
在羅家,以便於完成教育。母親和表姨從小是最要好的表姐妹,長成後一個嫁給城裡的富紳,一個卻嫁給了鄉下富農的獨生子,不幸的是嘉媛的父親在嘉媛出世後三個月就逝世了,母
親就守著嘉媛和偌大的田產度日。
  表姨的一封信提醒了她,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她就帶著嘉媛進了城。嘉媛對於要住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裡,心裡十分不高興,何況母親還一反常態的給了她這麼多忠告,早就使她不
耐煩了,對於那個比自己大三歲的表哥,她在潛意識裡就頗有反感了。
  在羅家的客廳裡,嘉媛見著了她從未謀面的表姨,雖然母親事先叮嚀過她不要瞪著眼看人,她仍然禁不住瞪著表姨看,表姨長得很美,白胖胖的,她比母親大,看起來卻比母親年
輕。見著了嘉媛,表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仔細看了她一番,轉頭對母親說:「霞妹,真想不到嘉媛長得這麼好!」
  接著,表姨眼睛裡湧出了淚水,母親哽咽的講了一句什麼話,表姐妹就緊緊握住彼此的手,相對流起淚來。嘉媛天不怕地不怕,卻最怕別人流淚,尤其是母親。一看到表姨和母親
的表情不對,她就向客廳門外溜,客廳外面是一個相當大的花園,她站在臺階上,咬著辮子上的頭繩,對這個新環境打量了起來。
  「舉起手來,投降。」忽然,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一回頭,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小手槍,槍管正對著她。然後,她看到了那個執槍的男孩子;大眼睛、濃眉毛,嘴
邊帶著個頑皮的笑。嘉媛因為被他嚇了一跳,心裡老大不高興,不禁氣呼呼的說:
  「討厭鬼!你幹什麼呀!」
  「舉起手來,再不舉,我要開槍了!」那男孩嚷著說,繼續用槍對著她。
  在鄉下,她玩過各種不同的東西,卻沒有玩過小手槍。對這個烏黑的小東西,她充滿了好奇,但卻毫無戒心。就在她定神瞧那男孩子拿著那把小槍的時候,突然間,手槍砰然一響
,同時冒出了火花,使她不禁跳了起來,同時哇的叫了一聲,往後退了幾步。這吃驚的樣子使那男孩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好像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好笑的。
  嘉媛氣得想哭,有生以來,她從沒有被人如此嘲弄過,她跺了跺腳,把小辮子甩到腦後,惡狠狠的大喊:
  「討厭鬼!討厭鬼!討厭鬼!」
  由於她喊得如此大聲和憤怒,那男孩子止住了笑,用詫異的神情望了望她,接著就把小手槍遞過去,安慰的說:
  「是假的嘛,不要怕!」
  「我才不怕呢!」嘉媛大叫,「我什麼都不怕!」
  「呸!」男孩子收回了他的槍,帶點輕蔑的說,「女孩子是什麼都怕!」
  「見鬼!」嘉媛氣呼呼的說,「你敢和我比爬樹嗎?我們爬最高的!」
  在鄉下,嘉媛的爬樹是有名的。現在,下了挑戰書之後,她不等對方的同意,就向花園裡最高的一棵樹跑去,以驚人的速度和敏捷,像隻猴子一樣爬到了樹枝尖端,在枝椏上停住
,俯身下望,一面對那男孩傲然的招著手。男孩吃驚的張著嘴,呆呆的仰望著嘉媛,一臉驚異和不信任的表情。嘉媛得意了,她搖晃著身子,清脆的笑了起來,一面喊:
  「上來嘛!那麼大的男孩子,爬樹都不會!羞羞羞!」
  假如不是表姨的驚呼和母親大聲的呼叱:「下來!嘉媛,你又淘氣了!」嘉媛還預備表演一手拉著樹枝盪鞦韆呢!
  看到母親的樣子,她只有乖乖的滑下樹來。
  表姨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老天!摔下來怎麼辦?女孩兒家,摔斷腿看你怎麼找婆家?」一面對身邊那男孩說,「景嵩,還不來見見你的嘉媛表妹!」
  同時,母親也拖過嘉媛來說:「嘉媛,叫表哥!」
  「我不要和他玩,他什麼都不會!」嘉媛說,仍然記著那一槍之仇。
  「呸!我才不希奇和你玩呢!」景嵩漲紅了臉,顯然被激怒了。「會爬樹有什麼了不起?你會不會——」他眼珠四面轉著,顯然想找一件嘉媛不會的事來難她一下,忽然福至心靈
,他閉起右眼,睜開左眼說:「你會不會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
  「這個誰不會?」嘉媛說,一面嘗試去閉一隻眼,睜一隻眼。
  誰知這事看起來容易,做起來真難,不是把兩隻眼都閉上了,就是把兩隻眼都睜開了。嘉媛努力去試著,眼睛拚命睜睜閉閉,嘴巴也想幫忙,跟著面部肌肉東歪西扯。結果始終失
敗不說,卻逗得表姨、母親、和景嵩都大笑起來,景嵩一面笑,一面拍著手跳著腳喊:
  「好滑稽啦!像一隻猴子!像一隻猴子!」
  「討厭鬼,討厭鬼,討厭鬼!」嘉媛又連聲大叫著,氣得臉通紅,也想不出其他罵人的話來了。但,她這麼一叫,景嵩卻笑得更厲害了。
  這就是嘉媛和景嵩第一次見面,當天晚上,嘉媛對著鏡子,足足練習了三小時的睜眼閉眼,就是無法成功。這以後,她在羅家一住三年,三年中,幾乎天天都在練習睜眼閉眼,但
始終沒有成功過。而景嵩也深深瞭解她這個弱點,一和她吵架就嘲笑她沒這項本事。
  因此,三年內,嘉媛恨透了景嵩,景嵩也最喜歡逗她,一來就炫耀本事似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站在她面前,揚著眉毛說:「你會嗎?」然後學著她的鬼臉和聲音喊:「討厭鬼,討
厭鬼,討厭鬼!」
  三年後,景嵩舉家遷臺,嘉媛的母親卻搬進了城裡,和嘉媛繼續住在羅家的房子裡。嘉媛在城內讀完了小學,小學畢業那一年,母親改嫁了,跟著母親和繼父,他們遷到了南方,
後來由於時局動亂,他們又到了臺灣。
  當她再和景嵩見面,景嵩已是一個高高大大、十八歲的男孩子了。在羅家的小客廳裡,她重逢了這個童年時代一天到晚吵架的小遊伴,不知為什麼,她竟感到很不自在,好像童年
的嫌隙依然存在似的。景嵩卻微笑的望著她,她仍然梳著辮子,但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景嵩對她凝視著,頭一句就是:「我還記得你小時的樣子——你學會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還是不會!」嘉媛說,本能的皺了一下眉頭,童年的好勝心依然在她心裡作祟,她感到更不自在了。
  景嵩卻縱聲笑了起來,他那明亮的眼睛帶著欣賞的神情望著她說:「你還是和小時一樣!」
  嘉媛咬了咬嘴唇,心想你還是這麼喜歡笑人,一聲「討厭鬼」幾乎脫口而出。
  景嵩笑著問:
  「還爬樹嗎?」
  「你有意思和我比嗎?」嘉媛揚著眉問。
  「不敢!」景嵩說。
  於是,他們都笑了起來。但,在嘉媛心裡,這個表哥依然是當年的那個頑皮的男孩子,也依然是那個「討厭鬼」。到現在,又是許多年過去了,她卻始終討厭著景嵩,這種討厭沒
有什麼具體原因,她卻根深蒂固。這就是為什麼當表姨和母親躲在房裡嘰嘰咕咕,當表姨望著她眉毛眼睛都笑,當母親含蓄的要她多到羅家「走走」的時候,她會那麼深深的感到厭惡

  羅景嵩,她討厭他的縱聲大笑,討厭他那對會調侃人的眼睛,也討厭他那高高的個子,和被多人讚揚的那份儀表。因此,在母親向她明白示意的那天,她竟憤怒得像小時一樣大跺
起腳來。
  「嘉媛,你的年齡也不小了,我們和羅家又是親戚,你和景嵩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彼此個性都瞭解,你表姨已經對我提過好幾次了,我看這事就把它訂下來怎麼樣?」母親開門
見山的問。
  「什麼?你們倒是一廂情願,訂下來?訂什麼下來?」嘉媛大叫。
  「訂什麼?當然是訂婚呀!」母親說。
  「訂婚?哈,你怕我嫁不出去嗎?我才剛過二十歲,我勸你少操這份心吧!」
  「話不是這麼說,景嵩那孩子,論人才,論儀表,論學問,都是難得的。何況你們是表兄妹,親上加親,這事不是很好嗎?你知道,你的婚事一直是我的一個心病,只要你的事定
了,我也安了心了!」
  「算了,別再說!我根本就討厭景嵩,從他的頭髮尖到腳趾,就沒有一個地方我看得順眼,這事是完全不可能的!」
  「貧嘴!」母親生氣了,「多少人誇他一表人才,只有你這鬼丫頭挑鼻子挑眼睛,像他這樣的男孩子你還看不上,你到底想嫁什麼樣的人?」
  「老實說,媽,我寧可嫁給要飯的、拉車的、踩三輪的,等天下男人都死絕了,還輪不到景嵩呢!」
  「你這是怎麼了?景嵩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你了?讓你恨得這樣咬牙切齒!」
  「不是恨,而是看到他就討厭,這是無可奈何的!——而且,媽,」嘉媛靠近母親,擠擠眼睛說,「根據優生學,親上加親最要不得,血緣太近會生出白癡兒子的,你總不願意有
個白癡外孫吧!」
  「胡說八道!」母親說,「我的父母是一連三代中表聯婚,我也不是白癡呀!何況你和景嵩是表了又表,不知表了幾千里了,還什麼血緣太近!」
  「唉!」嘉媛嘆口氣說,「總之一句話,我不嫁給他!」說完,為了怕母親繼續嚕囌,她一溜煙鑽進了自己的臥房,同時倒在床上,拉開了被褥蒙頭大睡。
  這次談話後的第二天,嘉媛從外面回家,一進客廳,就發現表姨坐在那兒。見到了嘉媛,表姨就一個勁兒把嘉媛的生活情況兜著圈子問,弄得嘉媛一肚子的不耐煩,最後,表姨總
算問到主題了:「嘉媛,你年紀不小了,男朋友一定很多吧!」
  「哦,多得很,」嘉媛立即說,「讓我算算看,李夢潭、王家駒、張立祥、趙文、楊克強——」她背了一大串名字,跟著她的背誦,表姨的臉色越來越不對,母親卻氣得在旁邊乾
瞪眼。
  嘉媛假裝看不見,繼續說:「這些都是跳過舞,看過電影的,至於進過咖啡館談過親熱話的有張鵬,鄭雲嵐、朱子明——」
  「哦,我的天,嘉媛,一個女孩兒家,怎麼這樣交朋友的呀!」表姨皺著眉問。
  「表姨媽,」嘉媛慢吞吞的說,「你不知道,現在時代不同了,父母做主的時代早已過去,現在要自由戀愛,您放心,我不會找不著婆家的!」說完,她知道母親和表姨的臉色一
定都不對,為了免得挨罵起見,她故技重施,對著自己的臥房溜去。
  一走進臥房,嘉媛不禁瞪大了眼睛,原來那個「討厭鬼」羅景嵩正大模大樣的坐在她書桌前面。這還不說,他還捧著一本冊子津津有味的讀著,嘉媛立即認出是她的日記本,那上
面還記載了昨日和母親談話的內容!嘉媛不禁抽了一口涼氣,在一陣驚詫之後,憤怒立刻統治了她,她跳著腳大罵了起來:「不經別人許可,擅入別人房間已經不對,亂翻別人東西更
是可惡,偷看別人日記簡直是罪大惡極!你這人根本就一點品德都沒有——」
  景嵩站了起來,抱著手靜靜的望著她,聽任她一連串的罵下去,這種冷靜而安閒的態度使她更冒火,她搜盡枯腸把能夠罵人的句子都找了出來,足足罵了一刻鐘之久,最後,當她
看到他依然靜靜的站著,童年的口頭語不禁衝口而出:
  「討厭鬼!」罵完這一句,她安靜了,覺得再也沒有話可說。
  景嵩凝視了她一兩分鐘,才冷靜的問:
  「罵完了嗎?」然後說,「如果你罵完了,就聽我說幾句,擅入你的房間是想和你私下談幾句,至於日記本,應該怪你自己不小心,它正攤開在桌子上,而內容又太吸引我,使我
不能不看下去。現在,我向你道歉,不過,我慶幸我看了你的日記,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但,你也誤會了我,我並沒有意思要娶你,這完全是媽單方面的意思,我從沒有轉過
要和你結婚的念頭!」
  「怎麼?——」嘉媛呆呆的看著景嵩。景嵩緊緊的盯著她,兩道濃眉微鎖著,明澈的眼睛看起來深邃難測。
  「嘉媛,」他緩緩的說,「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妹妹,並沒有追求你的居心,但也沒有料到你會如此討厭我!」
  嘉媛不由自主的垂下了頭,心裡湧起了一陣難以描繪的情緒。
  景嵩走近了她,輕輕的說:
  「嘉媛,從小到現在,你仔細的、好好的看過我嗎?再看看,把我從發尖看到腳趾,真的沒有一個地方順眼嗎?真的嗎?」
  嘉媛感到臉在發熱,心裡充塞著懊惱和不安,景嵩那輕緩的、柔和的聲音給了她一種壓迫感,使她幾乎無法抬起眼睛來。室內有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然後,景嵩輕輕的嘆了口氣
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如此討厭我,這給了我一個教訓,我太疏忽,太忽略別人的感情。嘉媛,不要為這事煩惱,沒有人會強迫你嫁給我,我呀,」他聳聳肩,臉上浮起了一個近
乎淒涼的表情,這表情對嘉媛是陌生的,這完全不同於他往日的灑脫不羈。「我呢,我也再不會來麻煩你,從今天起,我不會來看你,直到你結婚的時候。」
  嘉媛張著嘴,覺得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心裡莫名其妙的感到酸酸的,滿不是滋味。
  景嵩看了她一眼,突然說:
  「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哭的樣子,是我說錯了什麼話嗎?還是——因為你有一點喜歡我了嗎?真的,我覺得很奇怪,我發現我是真正的在愛你了!」
  「見鬼!」嘉媛衝口而出的說。但是,立即,她發現自己被拉到了景嵩的身邊,發現景嵩有力的手攬住了她,更驚異的發現自己並沒有反抗,而是近乎滿意的順從著他,似乎早已
忘記這是一個自己從小討厭的人。
  「怎樣?嘉媛,讓我們結婚吧,我教你怎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嗎?」景嵩在她的耳邊問。
  「啊,你——你這個討厭鬼!」嘉媛大聲喊,一面卻滿足的闔上了眼睛。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3-3-2 04:27: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尤加利樹‧雨滴‧夢
  雨,把天和地連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片。
  夢槐坐在窗子前面,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望著外面被暮色和雨霧揉成一團的朦朧的景物。那條兩旁種植著高大的尤加利樹的公路,在雨色裡顯得格外的寂靜和蒼涼。浴在雨中的
柏油路面無盡止地向前伸展著,帶著股令人不解的誘惑味道,似乎在對夢槐說:「來,走走看。沿著我走,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她歪歪頭,斜睨著那條公路,好像必須考慮一下要不要接受這份「挑逗」。接著,她蹙蹙眉,用手揉揉鼻子。傻氣!不是嗎?誰會願意在這斜風細雨的天氣出去漫無目的地閑逛?
給幼謙知道了,會說什麼?發神經?她坐正了身子,好像幼謙的指責已經來了,四面望望,空空的房子盛著濃濃的寂寞,幼謙還沒有回來。向窗子更加貼近了一些,前額抵著窗玻璃,
手腕擱在窗臺上,下巴放在手背上。雨滴正在玻璃上滑落,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鼻子裡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聚,視線被封斷了。她揚揚頭,移開了身子,望著玻璃上那一大片水氣
。下意識的,她用手指在那片水氣上劃著字,隨意劃出的,竟是塵封在腦子裡的一闋朱淑真的詞:
  「斜風細雨乍春寒,對樽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乾,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
  才寫了上面半闋,一聲門響使她陡的驚跳了一下,回過身子,房門已開,幼謙正大踏步的跨進來。她站起身,感到面龐發熱,好像自己是個正在犯錯的孩子。下意識的,她趔趄著
用背脊遮住那寫著字的玻璃窗,赧然的凝視著正摘下雨帽,脫下雨衣的幼謙。
  「回來了?」她囁嚅著從喉嚨裡逼出一句話來。
  「嗯。」他哼了一聲,抬頭不經心的望了她一眼,就是這樣,她會問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來。「回來了?」當然回來了,否則,站在這兒脫雨衣的是誰呢?他帶著份模糊的不滿,
自顧自的脫下那笨重的雨靴,然後把自己的身子沈沈的扔進沙發椅裡,用手蒙住嘴,打了個呵欠。
  「累了?」她又問。
  累了?當然啦!一天八小時上班,從早忙到晚,那麼多檔案要處理,那些女職員全笨得像豬,只知道搽胭脂抹粉,塗指甲油。他望望靠著窗子站著的夢槐,一張蒼白的臉,嵌著對
黑黑的,朦朦朧朧的眼睛,她就不喜歡化妝,與眾不同!是的,五年前,他也就看上她這份與眾不同。可是,似乎是過分的與眾不同了!
  「做了些什麼?這樣一整天?」他問,懶懶的。一天不見面,回來總得找些話講。
  「沒做什麼,」她輕輕的回答,轉過身子,玻璃上的字跡已經幻散了,窗外的暮色更重了些,尤加利樹成了一幢幢聳立的、模糊的影子。「只是看雨。」
  「看雨?」他望了她一眼,看雨,看雨!這就是她的生活。她從不想使自己活躍,例如出去應酬應酬,打打小牌;只是把自己關在小斗室中,連帶使他的生活也限制在這幢精裝的
墳墓裡。
  「雨很好看嗎?」
  「嗯,」她哼了一聲,又用手指在玻璃上無聊的亂劃。
  雨很好看嗎?他何曾真的「看」過雨,透過了玻璃窗,她凝視著雨霧中的公路,那樣長長的平躺著,連尤加利樹上都掛著雨,一絲絲、一點點、一滴滴,像個夢。
  「今天公司裡新來了個女職員。」他的話打破了一份寧靜,似乎連雨意都被敲碎了。「是總經理介紹進來的,有後臺老闆。對誰都是一副笑臉。」
  「嗯。」她又哼了聲。新來的女職員!
  他皺皺眉,吳珊珊那副樣子又浮現在眼前,做得蓬鬆得像個大帽子似的雞窩頭,畫得濃濃的兩道黑眉毛,有一句詩說過,怎麼說的?對了,「雙眉入鬢長!」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雙
眉入鬢長,眉梢一直飛進了頭髮裡,人工塗過的睫毛,和那張蘇菲亞羅蘭似的嘴!見了人就笑,「咯咯咯,咯咯咯——」彷佛滿屋子都被她的笑聲充塞滿了。笑起來,連那膠水膠得牢
牢的雞窩頭的髮絲也顫動不已。從早上到下午,她的笑聲就沒有停過。
  「喂,」他喊:「今晚吃什麼?」
  「哦,」她把眼睛從雨霧深處調了回來,有一抹惶惑:「我不知道,讓我去問問阿菊。」
  眼看著她走出房間,他對她的背影發愣。她不知道,一個妻子竟不知道晚餐吃什麼。但是,你就沒辦法對她苛求,這也是她與眾不同的地方嘛!可是,她一定還有些地方不對,他
愣愣的想著,接著,像靈光一閃,他想出來了,她竟然不會笑!一個不會笑的妻子,這似乎比不會做任何事更糟糕,但她就是不會笑!
  晚餐過後,雨仍然在檐下滴滴答答的低吟,單調得像支沒有伴奏的歌。夢槐習慣性的倚著窗子,凝視著窗外的公路。尤加利樹之間的路燈亮了,一盞又一盞,聳立在陰黯的雨霧中
。她幾乎可以看到燈罩上所掛著的水珠,可以感覺到尤加利樹的枝椏上所垂著的寂寞。路燈平行的伸展,像兩串永遠環繞不起來的珠鏈。柏油路面的雨水迎著路燈閃爍,誘惑的味道更
濃重了:「來嗎?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世界的盡頭?世界的盡頭又在何方?她出神的凝望和凝想,鼻子在玻璃上壓擠著。
  「看什麼?窗子外面有什麼稀奇的東西?」幼謙的聲音突然響了,她嚇了一跳。
  「哦,沒什麼,」她怯怯的、猶豫的說:「只有雨。」
  只有雨,那親切而遙遠的雨。仰起臉來,她幾乎可以感到雨絲迎面撲來的那種涼絲絲的味道。披上一件雨衣,把手插在雨衣的口袋裡,沿著尤加利樹夾道的公路,緩緩的向前走,
把路燈和樹木一株株的拋下。望著兩個人的影子從前面移到後面,又從後面移到前面。是的,兩個人的影子,還有一個他!那個他,是多少年前的事?記不清了,那個他已不知跑向何
方,留下的只是虛虛幻幻的一串影子。
  「讓我們這樣走,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好不好?」
  這是他說過的話,於是,他們一起走著,腳踩進水潭裡,奏出的是最優美的樂章,尤加利樹的枝頭,掛滿了雨滴,每一滴雨裡包著一個夢;像相士的水晶球,你可以從它看出未來
,每一滴雨包著一個夢,瑰麗神奇,而當它從枝頭跌落,雨滴碎了,夢也碎了!就這麼短暫,他說過:「這是人生。」
  這是人生?她從不想費神去瞭解人生,只因為這兩個字太過虛幻繁複了,她也不相信他能瞭解。他是個藝術家,落魄的藝術家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種人,因為他們都有那麼高、那
麼多的不被賞識的才華!他們不能像世界漠視他們那樣漠視自己,於是,你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過多的苦悶的痕跡。他也一樣,她還能記得他那件破破爛爛的、藏青色的外衣,晴天是
他的工作服,雨天是他的雨衣,上面積滿的是各種各樣的油彩和各個季節的雨滴。
  「但願我有一支筆,能畫出你的眼睛!」
  他說過,他給她畫過那麼多張像,卻沒有一張畫的是她!
  「我太平凡,我畫不出你!」
  她還記得他眼中的沮喪。於是,有一天,他試著畫雨、畫尤加利樹和雨滴。然後,他凝視著她,猛的跳了起來,像新發現似的抓住她的胳膊說:
  「我知道你的眼睛像什麼了,像兩滴雨,每一滴裡包著一個夢!」每一滴包著一個夢,只希望它永遠不要從枝頭跌落,讓它懸在那兒,夢也懸在那兒。他,那個他!他畫不出她的
眼睛,但他卻找得到她的夢。
  「如果你願意,把它珍藏起來吧!」
  她幾乎脫口說出來了!喉嚨裡的一聲模糊低吟,已使她自己驚跳,回過頭去,還好,幼謙正躺在沙發中,一張報紙掩著大半個臉。她感激上帝造人,把「思想」深鎖在每個人的腦
海深處,不必擔心別人發現,否則,這世界是不是還能如此安寧?報紙放下來了,幼謙的視線射了過來,她有些驚惶,好像犯了什麼過失被他抓到了。但,他只是瞪了她一眼,伸了個
懶腰:「雨還沒有停嗎?」他不經心似的問。
  「還沒有。」她低低的回答。
  廢話!幼謙想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就只有廢話可談了。他努力想著他們有沒有談過不是廢話的話,幾乎想不出來。除了他向她求婚的時候:
  「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好。」她答應得那麼乾脆,那麼爽快,使他連後悔都來不及。
  娶了她,恭喜之聲,紛至沓來,那麼美的一個女孩子,你幼謙憑什麼娶得到手?但是,她不會笑,她只會倚著窗子看雨。如果雨停了,她不知道又會看些什麼了。那對眼睛終日恍
恍惚惚的,望著你也像沒有看你,你就無法明白她是個真的人還是個幽靈!枉她天生就那麼白皙的皮膚和烏黑的眼珠,卻不會笑。
  他重新拿起報紙,遮住了臉,一面從報紙的邊緣偷偷的注視她,她又在窗前的位子上坐下來了,前額抵著窗戶玻璃,他只能看到她那瀑布般披散下垂的長髮。他怔了一會兒,又想
起今天新來的女職員,描得濃而黑的眉毛,唇膏搽得那麼厚,但是她會笑,「咯咯咯、咯咯咯——」如果把這樣的女孩子攬在懷裡,聽她笑得花枝亂顫,不知是一股什麼滋味!他把報
紙往臉上一蒙,閉上眼睛,專心專意的想起那個笑聲來:「咯咯咯,咯咯咯——像隻母雞!
  她繼續注視著前面。尤加利樹,那麼粗的樹幹,那麼茂密的枝葉,兩旁伸出的樹枝把整條公路遮覆住,雨滴從葉子的隙縫中向下滴落。「這是什麼樹?」她問。
  「夢槐樹。」
  「夢槐樹?」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槐樹倒聽說過,夢槐樹卻有些陌生,轉過頭去,他的嘴邊掛著一抹調皮的笑。噢!幾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叫夢槐!夢槐樹?不像!這樹太高大,太
結實,自己卻太渺小,太柔軟!
  她默默的搖著頭,他的手攬在她的腰上,輕聲說:「事實上,這樹的學名叫大葉桉,又叫尤加利樹,是常綠喬木,生長在亞熱帶,冬天也不落葉,希望你像它一樣,終年常綠。」

  像它一樣?終年常綠?聽起來像夢話。她望著那高大的樹木,樹下面有一塊石頭,石邊長出一叢小草,她俯身觸摸那株小草,這倒更像她一些,柔弱、稚嫩,那石頭呢?像他!不
是嗎?堅固、不移。她凝視著他,輕輕的念出「孔雀東南飛」中的幾個句子:
  「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蒲草,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屋檐上滴下了一大滴雨珠,滴落在院子裡的水泥地上,碎了。多少的雨珠都跌碎了,多少的夢也都跌碎了!「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這該是多麼
遙遠的事了。
  「啊!該睡了吧?」突然而來的聲音又嚇了她一跳,抬起頭來,她茫然失措的望望那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
  「噢——該睡了。」拉長了聲音,她輕輕的答了一句,空洞的聲調像跌碎的雨滴。
  天微微的有些亮了,雨,編織了一張大網,把天和地都織在一起。夢槐用手枕著頭,聽著那雨聲敲碎了夜,望著窗子由淡灰色變成魚肚白,又是一天即將開始了。和每一天一樣,
充塞著過多的寂寞。枕邊的人發出了單調起伏的鼾聲,她微側過頭,在清晨的光線下去辨識那一張臉,寬額、厚唇、和浮腫的眼睛,他沒有一分地方像那個他。他的求婚也那麼平凡:

  「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好。」有什麼不好?他,三十餘歲,機關裡一個小單位的主管,薄有積蓄,有什麼不好呢!反正,嫁給誰不是都一樣?他和那許許多多的他,不全是一樣嗎?
  她從枕下抽出手來,天亮了,應該起床了。躡手躡腳的下了床,走到窗子前面,首先對窗外的世界一番巡視,雨仍然輕飄飄的在飛灑著,雲和天是白茫茫的一片。尤加利樹在雨和
晨曦中,那條伸展著的道路仍然在作出誘惑的低語。
  「來嗎?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世界的盡頭,那是何方?那個他,現在是否正在世界的盡頭?伴著他一起走的又是誰?
  「我不能和你結婚,」那個他說:「你看,你長得那樣漂亮,那樣柔弱,而我卻窮得租不起一間屋子,我怎能忍心讓你為我洗衣煮飯,疊被鋪床?所以,夢槐,忘掉我吧!你長得
那麼美,一定可以嫁一個很年輕而有錢的丈夫,過一份安閒而舒服的生活。夢槐,你是個聰明人,忘了我吧,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
  「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她望著尤加利樹,那上面掛著多少雨珠。
  「我愛你,」那個他說的:「所以你嫁給別人吧。所以我不能娶你。」
  這是什麼邏輯?什麼道理?但是,千萬別深究。
  「這是人生。」也是那個他所說的:「我們如果結了婚,會有什麼結果?想想看,在一間只能放一張床的斗室裡,啃乾麵包度日嗎?前途呢?一切呢?我們所有的只是饑餓和悲慘
!所以,你還是嫁給別人吧,還是找一個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吧。」
  「幾點鐘了?」幼謙在床上翻了個身,坐起身子。
  夢槐下意識的看看表。
  「七點半。」
  他跨下了床,打著呵欠,睡褲的帶子鬆鬆的係在凸起的肚子上,「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他是嗎?又是一個呵欠,他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詫異的望望她,一清早,又看雨嗎?除
了看雨,她竟找不出任何興趣來嗎?雨,那淅淅瀝瀝滴答不止的玩意兒,裡面到底藏些什麼偉大的東西,她竟如此熱中於對它的注視。
  「還在下雨嗎?」他懶懶的問。
  「嗯。」她也懶懶的答。
  真無聊,全是廢話。他想,走進盥洗室,刷牙、洗臉、準備上班。必須冒著雨去搭交通車,這該死的雨,下到那一年才會停止?而她,居然會喜歡看雨!不過,今天應該早點去上
班,為什麼?對了,今天有那位新上任的女職員,「咯咯咯,咯咯咯——」笑起來渾身亂顫,像俊母雞!母雞,應該是隻大花母雞呢。他微笑了起來,眼前又浮起那被脂粉誇張了的眉
眼和嘴唇,還有那些「笑」。
  目送幼謙走出家門,她鬆了一口長氣,好像解除了一份無形的束縛。在窗口前面,她習慣性的坐了下來,把手腕放在窗臺上,靜靜的凝視著雨霧裡的尤加利樹。
  「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那個他說,結果,他娶了一個百萬富豪的小姐,婚後第二個月,就帶著新婚夫人遠渡重洋,到世界的盡頭去了。
  「這是人生。」是嗎?這就是人生?她把下巴放在手背上,玻璃又被她所呼出的熱氣彌漫了。她抬起頭,凝視著玻璃上那一大片白色的霧氣,想起昨天沒寫完的一闋詞,舉起手來
,她機械的把那下半闋詞填寫了上去:
  「昨宵徒得夢姻緣,水雲間,悄無言,爭餘醒來愁恨又依然,輾轉衾綢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字跡在玻璃上停了幾秒鐘,只一會兒,就連霧氣一起消失了。雨滴仍舊在尤加利樹上跌落,跌碎的雨滴是許許多多的夢。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17 05:10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