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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老天,喬治,你該不是說我母親在這裡吧? 現在,這個時候?」
「是的,爵爺。夫人告訴我說她有種『感覺』,你很快就會回來。她在畫室裡等了還不到半小時呢,爵爺。」
「我從來不知道她有這種天賦。雅琳,你說呢?」
「噢,是啊,真是非常奇特。」經過從樸資茅斯到倫敦的漫長車程。她感覺有些頭疼、噁心。
廉安看她一臉蒼白。「喬治,去叫艾妮。伯爵夫人累了,我要她立刻去休息。」
她並未反對,反而感謝她可以在養足精神並驅走頭疼之後,再去面對那個難纏的孀居伯爵夫人。
「母親當然希望能見你,雅琳。但是如果你感覺不適,我可以改天再帶你去見她。艾妮,陪夫人到臥房去。」他拍拍妻子的手,便轉身迅速步下大理石階梯,走進一道雙扇門扉裡去。
「我來照料你的行李,夫人。」喬治朝一個侍僕做個手勢。雅琳這才發現那侍僕等候已久。
「謝謝你,喬治。爵爺說得對,我想先回臥房去一下,艾妮。」她並未質疑艾妮在廉安的屋子裡出現擔任她的侍女有何不妥之處。
她只脫掉帽子和外衣,便臥倒在床上。在艾妮拿一塊浸了薰衣草水的濕布為她覆蓋眼睛之後,她感覺輕鬆許多。她的胃安靜下來,幾分鐘後她支起手肘說道:「真是怪事,艾妮,現在我覺得舒服多了。請拿外衣給我。我要去見老伯爵夫人。素淨一點的,好迎合婆婆的品味。」
艾妮細心為她張羅,半小時不到雅琳穿戴整齊走下樓梯,一件淡綠色高領薄棉裙裝,長髮在腦頂盤成松卷的髻。她並未感到驚惶,因為她對婆婆所知不多。只記得廉安偶爾提及他母親時似乎總帶著些許不耐。
畫室房門半闔著,雅琳停在門口撫平衣服準備進門去。突然房內傳出一陣充滿責備、抱怨的女人聲音。
「當然,廉安。自從你莫名其妙地跑到巴黎之後,我便忙著到處闢謠,你怎麼能用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去追那個女孩?我早告訴過你柏氏家族的血統不良,現在你卻把那個邪惡的女孩帶回家來。太過分了,我只怕活不過今年冬天了。也許我連初冬都活不過。」
雅琳僵立在門外,等待著廉安出聲。
「真是的,母親,都已經過了兩個月。你早該釋懷了。雅琳是個可愛的年輕女孩,你很快就能親自和她見面了。」
「就算是莎拉——」
「你忘了,母親,莎拉已經結婚了。你一定寧願我娶一個邪惡的柏家女孩,總勝過一個已婚女士。」廉安語氣尖銳。雅琳可以想像他的戲謔嘲諷神情。
她斥退心中那股想退回臥房去的懦弱念頭.寧願像個烈士,昂首大步接受審判。
她走進畫室,停步。定睛凝視馬契伯爵孀婦。一位髮色深褐的嬌小婦人,圍著高級的披肩,坐在沙發裡,仰頭靠著軟墊,雙眼緊閉,彷彿正承受著極大煎熬;瘦削的手拎著只嗅鹽瓶棲息在窄小的胸前。廉安坐在她對面,兩手在膝間交握,表情茫然。
雅琳清清喉嚨,謹慎向前移步。
「親愛的,進來,你好一點了嗎?」廉安給了她一個微笑和眼色,才轉向母親。老夫人正挺身坐著,眼睛滴溜溜打轉。
雅琳優雅地行了個屈膝禮,嫻靜得有如修女。「非常榮幸能夠和你會面,夫人。廉安常常提起你,關於你的親切和善、慷慨和體諒。」
「啊,孩子,至少你一點都不像你那個粗蠻無禮的父親呢!」老夫人淡淡地說道。
「據說我比較像我的母親。」雅琳說,在婆婆身邊坐下。
老夫人靜默許久。在腦中搜尋桑麗夫人的身影。她隱約記起一張蒼白沉默的臉孔和一頭艷紅色的頭髮。「是的,也許是。這真值得慶幸,因為奧利爵士是個十分平凡的男人,不怎麼出色,你知道我的意思。」
「噢,是的,夫人,『不出色』用來形容他真是太好了。」
「啊,母親、雅琳,你們是否想喝杯雪莉?」
「我想那對我的神經有相當的鎮撫作用。」老夫人輕歎著說。廉安走去斟酒,她則轉向雅琳。
「看來你和我兒子之間已言歸於好了。也許你願意告訴我,為何兩個月前你拒絕了我兒子,然後用那種極度欠缺教養的方式跑到巴黎去?」
廉安毫不掩飾他的惱怒:「真是的,母親,過去的事根本不值一提。雅琳和我之間的誤解早已冰釋,當然也不需你費心了。」
老夫人倒抽一口氣,雙手猛拍氣喘咻咻的胸脯。廉安的話在雅琳聽來只是溫和的譴責,然而在婆婆耳中顯然不只如此。她迅速握起老夫人瘦骨嶙峋的手,輕輕拍撫著。
「當然你有權利知道,夫人。你得原諒廉安這一路旅途奔波讓他累壞了。是這樣的,我父親十分蠻橫,強迫我得嫁給你的兒子,絲毫不理會我的心情。你說得正確,夫人,我獨自跑到巴黎去,實在愚蠢得可以。我只能把這冒失的行為歸因於我的,呃,對情感的困惑。我真希望你能諒解我毫無道理的任性。」
老夫人發現自己進退兩難。她瞄見兒子對雅琳這番漂亮的演說深具好感,臉上浮現某種她從未見過的溫柔神情。無論如何,事先擬好一長串刁鑽難題的老夫人決定給她的媳婦另一個下馬威。
「兒子呀,你的麥莉姨媽告訴我雅琳是個好女孩,現在我必須認同她的觀點。 但是她同時也說你,雅琳,不是個多產女人。當然,一般而言我並不樂於討論這類不雅的話題,不過我認為延續聖克萊家族的子嗣是件重大的事,至少一個,也許兩、三個,為了保險起見,因為生命中的禍福難測,你不覺得嗎?這是真的嗎。廉安?她真的有狹窄的臀部嗎?」
雅琳啞然無言。她僵坐在那裡,像根木棍,低垂著頭,真想落淚,真想對婆婆尖叫,這根本不關她的事,她這個巫婆。但是她只靜靜地坐著不作聲。
廉安的耐性已達極限,妻子眼裡的哀戚更增添他的怒氣。他憤而站起。「好了,母親,這次你太過分了。顯然你只是想找碴罷了。我絕不允許你拿這些粗率、無意義的言語來煩擾雅琳。如果你想不出有益的話說,那麼我建議你還是離開吧! 」
「廉安!」老夫人驚呼一聲,兩手緊抓胸口,癱軟在沙發裡。「啊,母親多麼難為,竟被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冷冷數落。還虧我幾乎丟掉性命才把你生了出來,而現在你卻來反對我。噢,老天,在我離開這世界之前還有多少苦得受?」
「別這樣,廉安——」雅琳說。無論如何她不願見到廉安和摯愛的親人撕破臉,縱使這位親人的表現教人難以苟同。
她拿起婦人手中的嗅鹽瓶,放在她鼻端晃了幾下。
「好了,夫人,咱們快把那些不愉快給忘了。廉安,你是否該道歉?任何人都能看出你親愛的母親非常難過,再說她對你的愛真是令人感動呢!」她向廉安擺出意味深長的表情。
出乎他的意料,他那老邁的母親噙著淚水轉向雅琳,抖著嘴唇喃喃說道:「我親愛的孩子,你多麼瞭解我脆弱的心靈。男士們就是不能體會我纖細的感情,連我親愛的兒子都會忘了自己是誰而對我說出傷人的話來。」
廉安看看母親,再看看妻子,悄悄向她眨眨眼,然後佯裝困惑地高舉雙手,大步走向窗前。
「你得原諒他,孩子。」孀婦哀戚地說,貼近雅琳身邊拍撫她的臂膀。「我確信你能夠治好他的壞脾氣。非常遺憾一個母親的影響力消逝得這般快速。做為一個新婚的妻子,你擁有一切我一度擁有而如今已經失去的權利。」
雅琳不願承認廉安的母親真是個罕見的傻氣女人,但事實就是事實,況且廉安似乎十分擅於應付她。更精確地說,他們兩人合力將她應付得相當不錯。她的丈夫不但聰明,而且狡獪多謀,這未嘗不是件美事。
「我將盡力讓他恢復原來的好脾氣。」雅琳說,態度平靜自若。
老夫人深情凝望著兒子的背影,長歎一聲,由雅琳幫著將披肩拉攏整齊。她甚至讓媳婦扶她緩緩站起。
「廉安,你的母親準備離去了。你是否該來向她道別?」
廉安轉過頭來,一臉哀怨。佯裝的,雅琳知道,為了給母親看。他走向她,在她凹陷臉頰上輕點一個吻。
「親愛的兒子,至少你父親沒看見你的所作所為。」
「母親,真是的,我父親和奧利爵士之間的誤解根本不關雅琳的事啊!希望你能同意忘掉這件事,現在或者是不久的將來。你瞭解嗎?」
雅琳跟著補充說:「親愛的夫人,我向你保證,我父親對於你的家族的偏見一向是孤掌難鳴的。哥哥海瑞和我在這件事情上早就持反對意見了。尤其和你會面之後,夫人,我更加確信,他的態度實在是大錯特錯了。」
「啊,親愛的雅琳,你真是觀察入微呢!」老夫人兩眼發亮,薄唇有點吃力地一直咧到頰邊。她把臉湊向前讓媳婦親吻她的頰。
「我送你上馬車,母親。」廉安說,挽起她的臂膀。他不想冒險讓母親難得的好心情起了變化。
當他回到畫室時,忍不住一笑,因為雅琳正露出惡作劇的微笑,令他頓覺雨過天晴的暢快。
「真是了得,親愛的。」他挽起她的手臂。「你把我向奧利爵士提親的事說得那麼堂皇,又將我母親伺侯得服服貼貼的。你做得太好了,我得謝謝你嘍!」
「噢,別客氣。對了,廉安,那個莎拉是誰呢?我無意中聽見你母親提起她,我覺得很奇怪。噢,如果我令你困窘,我很報歉,真的——」
「她是個美麗、迷人的女人。」他說。
她把頭一甩,眼睛冒出怒火。「你這壞蛋!」她正待大大數落一番,突然又被內心那股羞愧所制止。於是,她深吸口氣,堆出一臉假笑。「我非常期待能夠會見這位美人。」發現他正注視著她,雅琳匆匆轉身迴避。有時候她覺得他似乎能透視她的思想。
廉安放棄了冷嘲熱諷。「好吧,親愛的,你覺得我這幢華宅還壯觀嗎?」
她悄悄吁了口氣,環顧著畫室四周。「十分雅致。當然,還得等到我看遍所有房間之後,才能下結論。」
不久後她便由衷讚歎著廉安佈置這間宅邸的絕佳品味,並且懾服於侍僕們的驚人工作效率。她尤其欣賞管家喬治,尊貴的品德令人心儀。是他幫助她適應宅邸女主人的角色,教導她如何管理家僕們,以及接待賓客的繁文縟節。對於後者她尤其感激,因為接下來一周當中,每逢上午的會客時段,大門的叩門銅環始終就沒休息過。全倫敦的社交名流蜂湧而至,爭睹這位新任馬契伯爵夫人的風采。至於她,由於被心中的秘密折騰著而心不在焉,對於如雲的貴賓並不感到畏怯惶惑,以至於許多名流離開聖克萊宅邸之後便四處發佈耳語,說這位伯爵夫人雖然出身鄉間,而且父親不過是個從男爵,她看起來倒是相當盡責而稱職呢!
在造訪過聖克萊的賓客當中,培西和雅琳可說最為投緣。他透過單片眼鏡端詳雅琳數分鐘之久,然後轉向廉安,俏皮地說他真是個幸運的傢伙,實在不該享有這種好運。雅琳暗自認為這是 溢美之辭,而感覺喉嚨發緊,但僅僅片刻之後,培西問她佛朗沙準備了些什麼晚餐。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令她眨巴著眼睛,無意中瞥見廉安正對她咧嘴微笑著,便認真回答:「原諒我,培西爵士,我實在毫無所悉。如果你願意耐心等候,讓我叫喬治來告訴你。」
「不必了,雅琳夫人,真的不必了。明天一早我就過來,我們一起把這一周的菜單擬出來。」
果然,次日清晨培西準時光臨。他和雅琳花了一小時設計了一疊足以考驗佛朗沙廚藝深度的豐富菜單。「畢竟你每年付給那傢伙一百鎊呢!你總不希望他閒著沒事做吧?這些法國佬最會得寸進尺了,你知道。」
她找不出這個邏輯有任何破綻,同時發現有他陪伴時.她幾乎忘掉了一切不悅。於是她邀他一起出遊。從此培西經常伴著她前住邦德街採購衣飾,或者在下午五點鐘到名流聚集的公園裡騎馬。有一回,雅琳注意到一位穿著時髦的美麗女子向她舉起陽傘打招呼。她和一位紳士共乘一部敞頂馬車,兩人似乎在爭辯著什麼。她的一頭金髮捲曲有致地松垂在臉蛋四周,眼睛則是令人讚歎的湛藍色。雅琳稍稍遲疑地舉起手來回應,發現那位女士的唇邊綻露類似嘲諷的微笑。她在想是否該騎著「愛達」過去和她認識一下。
「雅琳,該死!」培西噓聲說道,掉轉馬頭走近她。「不要。」
「怎麼?那位女士向我招手呢!不理會人家豈不是太無禮了?」
「不會的。」他簡短回答,然後策馬小跑起來,讓雅琳不得不尾隨著他而去。不久,她在他身邊停下,拽著他的袖子。
「培西,別這樣,那位女士到底是誰呢?」
培西只呆瞪著他的馬兒的兩耳之間。
「你簡直像個牛仔呢,培西,你在拉扯你可憐小馬的嘴巴。」
「牛仔?」培西轉過頭來,對於自己精湛的騎術遭到抨擊感到驚訝。雅琳格格笑起來。「原諒我,培西,我必須設法引起你的注意啊!你的行為真是傻氣得可以,你知道。你實在沒有理由過度地保護我。那位女士就是莎拉夫人,對嗎?」
培西無言地望著她。雅琳輕快補充一句:「她真是十分迷人,不是嗎?」
「我想是吧,如果有人喜歡搜集瓷娃娃。」
「別哄我,培西。我們都知道,搜集瓷偶像原本就是廉安的嗜好。噢,別那樣看我,也別想否認這個事實。或許我不該知道她和廉安的關係,但我就是知道了,況且事情早就結束了。」
「的確,已經結束了,廉安在回倫敦和你結婚之前便遣走她了。」
「也許那位女士並不同意你的說法,培西。」
雅琳迅速轉換話題,回程中漫不經心地閒聊,但培西並非傻瓜。
將雅琳送達葛羅維拿廣場之後,培西一如往常地轉往懷特俱樂部。一向不習慣為他人的煩惱操心的他這時卻發現,他有責任去告訴廉安剛剛發生的事。他在閱讀室找到了他,看他正和那個臃腫笨拙的何波侯爵談話。培西花了五分鐘才將健談的侯爵給支開。「怎麼回事,培西?你的脖子冒著青筋呢!」
培西將他高雅的衣領拉松到較舒服的寬度,然後沉著臉打量廉安。看見朋友一派從容恬靜的模樣,他開始懷疑像這樣莽撞介入人家的私事當中是否得宜。「老天爺,培西,情況真的有這麼糟?你的裁縫師又向你催債了?」
「不是的。馬契。雅琳見到莎拉了。」
「她遲早總會看見的。」伯爵淡淡地說道。「我想不出有什麼值得緊張的。別擔心,那會讓你血壓升高的。」
「你說得倒容易,廉安。你沒看見莎拉臉上的表情,還有她向雅琳招手的樣子,好像一隻收起利爪的貓。我發誓她正懷著鬼胎。你和我一樣清楚,她已經厭倦了艾德爵士。如果她決定重回你的懷抱,我可一點也不會訝異的。」
「你忘了,培西,早在雅琳到倫敦來之前,我便和她談過了。她只是在嫉妒罷了,沒別的。」
「可是,雅琳似乎以為你十分愛慕莎拉。她表面裝出不在意的模樣,可是你知道雅琳的,她連一丁點情緒都藏不住。」
廉安暗暗詛咒莎拉,卻也不得不承認,對於雅琳的妒意他並不覺得懊惱。她的嫉妒顯然表示她真的喜歡他。「別太過憂心,我會處理妥當這件事的。還有,培西,謝謝你對雅琳的關愛。我相信她清楚知道你是個真正的好友。」
培西輕咳幾聲。「我說,廉安,你這麼說真是教人感動,不過你要知道,呃,雅琳像枝喇叭花,一點都不像女人。她好像是個荷著槍械的兄弟,就是類似這種感覺,雖說我從未當過軍人。」
「的確是,的確是。噢,對了,培西,佛朗沙今晚會準備些什麼菜?」
培西撇著嘴唇沉思半晌,才認真回答道:「週四,啊,對了,是波特酒燉小牛肉和香菇,搭配菠菜面,副菜是排鑲雞肝、什錦蔬菜和烤馬鈴薯。當然還有多種副菜,都是經過我核准的。」
「謝謝你,相信你的出席將令蓬蓽生輝。」
培西笑道:「承蒙你邀請,馬契。耶麼我就不客氣了。」和培西分手後,廉安開始想著,畢竟他並非生活在愚人的天堂裡,可以假裝一切都毫無問題,而事實上各種問題正不斷孽生、蔓延。他唯一確定的是,雅琳的惡夢不曾再出現,因為雖然她睡在自己的臥房裡,每晚就寢前,他都會偷偷打開那道相連的房門,探看她是否睡得安穩。
莎拉夫人任由手上的精裝拜倫詩集「海盜」滑落淡藍色地毯,伸手去拿身邊小几上的蜜餞,突然想起她的大腿最近又胖了些,連忙縮回了纖手。她感覺無趣極了,不只對她那年長的丈夫,連她的情 夫艾德爵士也是。雖然過去數月以來他對她的愛慕有增無減,她發現他極度地欠缺想像力,無論床第之事或者甜言蜜語皆然——說她的眼睛比仲夏的淺藍色天空更加地藍?她不由得拿艾德爵士和廉安作比較,她發現她的圓胖情人顯然遜色於馬契伯爵——他非但是個美男子,同時更是絕佳的情人。
她突然氣憤起那個廉安新娶的蒼白女孩。以莎拉的眼光看來,她個子嫌高了些,而且對於某些人認為這位年輕伯爵夫人十分姣好動人的說法,她更無法贊同。但無論是否姣好動人,那個從男爵的女兒都不會享福太久的。她快慰地想,因為伯爵和他的夫人之間並不融洽。多麼幸運她的一個男僕正和伯爵府中某個多話的女侍墜入愛河,而他源源不絕提供給她各種珍貴訊息。根據她的經驗,她知道廉安是個熱情的男人,因此當她初次聽聞他尚未造訪妻子的臥房,她只是嗤之以鼻,當作無意義的流言。但是接著她感到不解,為何他們的新婚旅行匆匆便結束。如今伯爵返回倫敦已超過兩周,她的男僕陸續透露給她更多消息、一切跡象讓她深信,他們之間的關係必然有著變數。她相信廉安已經發覺這樁婚姻是個錯誤,而正悄悄等待著時機和她再續前緣。這想法十分令人振奮,讓她拒絕將之捨棄。畢竟,雅琳只不過是個女孩——這讓她的心微微抽痛——但是她,莎拉,是個歷練豐富的美麗女人,關於這點她已被無數男人,包括廉安,提過了無數次。
她蹙眉凝思著讓廉安回心轉意的良策。她眼睛一溜,想起海薇夫人的舞宴就在兩天後舉行。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讓廉安明白他選錯了新娘?她將裝扮成克麗歐佩脫拉(譯註:即是「埃及女王」),甚至塗腳趾甲油,穿上金色高跟鞋。也許該考慮將襯裙浸濕,好讓那件白色薄紗晚宴服緊貼她全身曲線。有點不舒服,但是有助於增加她的魅力。她興奮地站起,拉鈴召喚她的侍女。她甚至開始期待和艾德爵士一起騎馬赴宴。
「你好安靜,廉安。你不喜歡我的衣服嗎?」
他沉默許久,終於開口。「不是我不喜歡,只是我沒想到你會穿這件衣服。」他暗暗感到驚訝。他以為雅琳會選擇打扮成牧羊女或者其他不惹人注目的服裝去參加海薇夫人的化妝舞宴。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竟把自己裝扮得有如上世紀的交際花。頭髮高高綰起在腦後,還撲了粉。厚重的深藍色織錦禮服,蓬鬆的裙擺用鯨骨架撐起。低窪的衣領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一道細窄的蕾絲滾邊益發襯托出她美好的胸線。但是最令他震驚的還是她艷紅的唇色,和唇邊刻意貼上的一顆黑色假痣。她還戴著沉甸甸的藍寶石耳墜和項鏈,即使在品味最差的人看來,她手臂上的環飾都嫌多了些。他認為她看起來像妓女,雖說是昂貴的妓女。「看來,雅琳,你似乎迷上了彭巴杜夫人的肖像?」他問,努力按捺著怒氣。
輪到她沉默不語,她撥弄著手環,緩緩答道:「是的,在畢莎夫人家裡那幅肖像畫上,她就是穿著這件衣服。當然,她是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婦,不過——」
「她是個娼婦,」他衝口而出。「我不希望我的妻子模仿那種人。」他的怒氣隨即消失,因為她的臉色瞬間轉白。而且別開了臉去。他突然驚覺到,雅琳正借由奇怪的方式扮演著妓女的角色,因為這正是她對自己的觀感。他不禁懷疑,她是否意識到自已行為的隱藏意義。他匆匆挨近她,兩手按著她的肩頭。「原諒我,甜心。我只是對彭巴杜夫人缺乏好感,據說我祖父曾經造訪過她在巴黎的寓所。其實你看來真令人驚艷,這件華麗的衣服更加烘托出你的美。」他在撒謊,他們兩人都很清楚。然而他也知道,今晚的賓客將看不出她這身妝扮有何不妥,甚至會為她的大膽創意而喝采。「走嗎,時間小早了,海薇夫人的別墅距離倫敦有數哩之遠呢!」她上下打量他,一臉困惑。
「你不喬裝嗎,爵爺?」
「我的道具是一件長外套和面罩,若是我早知道你那麼鍾愛上世紀的服裝,我一定會打扮成路易十五的模樣的。」
「噢,你不會的,彭巴杜夫人只是他的情婦,不能這樣,否則就是說——」她突然噤聲,搖搖腦袋。他腦中一閃,明白她並非將他當作情人看待,因而在她眼中他不該打扮成路易十五。
「我認為沒有大礙,親愛的。啊,喬治來了。」
「馬車準備妥當了,爵爺。」喬治宣佈,毫不知悉他剛剛解救了伯爵和夫人免於一場尷尬。
「噢,好的,我去拿我的外衣。」她轉身走向室內。他拿起他放在椅背上的黑絲緞外衣,披上肩頭。他撫著柔軟的黑色天鵝絨面罩,然後將它塞進上衣口袋裡。他冷冷地想著,他的確是生活在傻子的天堂裡,而且四周的一切正一點點崩落。他以為倫敦的生活能帶動她,起初的確有些幫助,但是現在……他搖搖頭。他越過管家面前走向門廊,寒著張臉。雅琳盛裝上了馬車,一身深藍色絲緞斗篷讓她顯得益發明艷照人,她戴上了藍色錦緞面罩,頭髮全撲了粉,看不見一絲赭紅色。若非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他根本認不出她來。
前往海薇夫人別墅的車程近乎一小時。一陣冗長的靜默之後,為了緩和兩人之間的緊張,廉安開始對她描述他們即將在舞宴中會面的賓客。他一連串述說著名人軼事,只偶爾被雅琳提出的問題打斷,只有在提及培西的名字時,她才露出一些熱忱。「培西似乎想裝扮成中世紀的莊園領主,還舉著根戰斧。他告訴我的。我只希望他別把它掉到地上才好。」「只要別在和你跳舞時落在你腳上就可以。廉安在暗淡光線下咧嘴微笑。
「修依是否會參加?」
「當然,他和我一樣,只保守地穿著長斗篷和面罩。」雅琳沒說什麼,因為馬車的顛簸讓她的肚子翻騰起來。她靜靜地向後靠著白色絲緞座椅,緊閉著雙眼。海薇夫人別墅是一幢淡紅色石磚雙層華宅,屬於查理二世復辟風格的建築,以一條碎石小徑和主道路相通,整座屋子燈火璀璨,小徑上成串的馬車顯示今晚這場化妝舞會將相當成功。普藍為主人打開馬車門,順便瞥一眼明亮的僕傭廳,心想他和車伕大衛將度過洋溢麥酒香和歡笑的一夜。
海薇夫人讓她所有的家僕穿上典雅的制服,鮮艷的黃白色穿梭在賓客之間;更令僕人們驚恐的是,她堅持他們全得戴上一頂圓錐形假髮。於是當馬契伯爵夫婦被引進大廳時,只見那個鷹鉤鼻的管家在忙碌中一邊喃喃叨念著,一邊拉扯他的假髮。他的副手艾金則看來像只黃色的異國鳥類。是金絲雀,管家揚起嘴角來評論,因為金絲雀唱起歌來有異國味,羽毛又是黃色。當他周旋在衣香鬢影之中,那神氣活現的模樣真教人忍俊不禁。管家暗暗決定,等賓客離去之後一定要給那小猴一點顏色瞧瞧。不過此時他藏起這個念頭,熱情招呼著剛走進大廳的伯爵和伯爵夫人。他姿態完美地向伯爵鞠躬行禮,只是直起背脊時,膝蓋不由自主地微抖著。
「爵爺和夫人請跟隨我來。」管家微笑著帶領他們登上迴旋樓梯,來到二樓的大舞宴廳。艾金那種高尖頻率的嗓音,永遠也無法像他這樣用洪鐘般的聲量擔任這唱名工作吧,管家得意洋洋地想著。他偷瞄一眼這位新馬契伯爵夫人,惋惜著無法透過那面罩和撲粉的頭髮看清楚她的真面目。「馬契伯爵偕夫人蒞臨!」他敞喉高聲宣佈。他希望賓客別再大量湧至才好,因為為了壓下舞宴廳裡沸騰的談笑聲浪,以及那據說叫作華爾茲的狂野德國音樂,他的喉嚨嘶吼得幾乎快沙啞了。
雅琳正在繽紛瑰麗的人海中尋找熟悉的瞼孔,一位身材高大豐潤、裹著紫色絲緞的婦人來到他們面前。她滿頭垂著發卷,頭上插著兩枝巨大的紫色鴕鳥毛,隨著她走動的節奏而款擺如浪。「啊,親愛的馬契,還有你的新婚夫人。多麼高興你能光臨。你看起來真不尋常呢,親愛的。至於你呢,馬契爵爺,真是不應該,沒有打扮就來參加。不過沒關係的。」她露出有些暴牙的牙齒笑著打量他。「你打扮得相當大膽,海薇,」廉安等候她的冗長獨白結束後才說。「這位是我的妻子雅琳。」
海薇夫人用她的象牙折扇輕點雅琳肩頭。「頭髮的效果不錯,親愛的,粉白得十分好看。噢,你有同伴了。」海薇夫人用她的扇子指著一群年長婦人,個個妝扮得古怪突兀。「看看華蕾夫人那頂怪異的粉紅色假髮。還有貝伊莎,一身薰衣草色絲綢的那個,她一定希望自己顯得年輕些吧。噢,當然,還有莎拉夫人,被她的仰慕者團團圍住——她的弄臣們,我得說。」她期待在雅琳臉上發現激動的跡象,但一無所獲,於是藏起她的失望,補充說明:「依我的意見,真是醜事一樁。克麗歐佩脫拉,她告訴我的,就憑那身若隱若現的薄紗,還把腳趾塗成金色。」依然不見伯爵或夫人有任何反應,她只好喃喃自語,說舞宴才剛開始、大夥兒儘管享受美好時光之類的話。
「親愛的蘭莉夫人!」海薇夫人轉眼間飄向另一群賓客,留下廉安和雅琳兩人。「海爵士若不是耐力超凡便是耳聾了。」雅琳目送著女主人說道。「海爵士非常有先見之明地在幾年前離開了這世界。」廉安希望能看見面罩之下的臉孔,在海薇夫人別有用心的話語刺激之下有何反應。
「來吧,甜心,」他說,挽住她。「我想我已經發現我們的中世紀莊園領主和他的斧頭了。」
「噢,還有修依呢,廉安,他看起來好沉悶,可不是? 一身的黑衣。」
「那麼我看起來也十分沉悶了?」
「真荒謬——當然不會。你看起來非常威嚴,像個年輕的政治家。」
「顯然是過獎了,如果我有機會在上議院任職,我首先要立法嚴懲紅髮的人。」
「那時候你會發現你的錢全部被拿去買白粉。」
「廉安面對你的面罩說謊也是正當的啊!」培西趨前,熱情地和廉安握手。「你的樣子活像個惡魔,被派來毀滅這世界。」
「雅琳說我比較像是個政治家。」廉安笑說,欣賞著培西的華麗裝扮,偉岸的身軀穿著件淡黃色羊毛短上衣,一把戰斧掛在寬皮革腰帶上。「你看起來真是威風凜凜。培西。」當培西誇張地彎腰向雅琳行禮時,她開懷地大笑起來。「啊,晚安,修依。」
「雅琳,倘若我記憶無誤,你的衣服應該是拷貝自彭巴杜夫人吧?我得讚揚你的創意和你的裁縫師的手藝,彭巴杜夫人可以算是個不凡的女人。」雅琳感覺修依的讚賞使得廉安全身突然僵直起來,她迅速回應。「那幅肖像讓我著迷,修依。可是你知道,最惱人的就是這顆黑痣,真是奇癢無比呢!」
「我倒是十分樂意用這把累贅的戰斧來交換你那顆黑痣,」培西朝修依瞪了一眼,「真不該讓他說服我作這身打扮的。」
「我說服你——」
「馬契,」培西不理會修依的抗議,自顧地說道。「你不介意我和雅琳共舞吧!」
「只要雅琳不擔心她腳趾頭,我想我沒有意見。」
「不會的。」 培西扶她走進舞池,不久便融入大群花枝招展的男女當中。「如何,修依,你寧願變成惡魔或者政治家?」
思及攝政王急於招攬政治人才,我相信我寧願選擇後者,為國家貢獻心力。」
「你是否也要建議培西為軍隊效力?」修依拉拉面罩。「我倒是十分樂見我們的紈褲子穿著那身行頭騎馬上戰場。」廉安的低沉笑聲迅速轉為不耐的連串抱怨,因為他瞥見莎拉正姿態傲慢地向他招手。修依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臉色隨即一變,氣咻咻地翕動著鼻翼,他冷冷地評論著她的克麗歐佩脫拉裝扮,努力回想著究竟是非洲小毒蛇或是蝮蛇將這位埃及女王咬死的。他看見她輕鬆擺脫那群仰慕者朝他們走來,不覺厭憎地皺起眉頭。「別過度明顯地表現你的厭惡,修依。培西告訴我,莎拉已經開始厭倦艾德爵士。如果她決定回頭尋找舊愛,那也是人之常情。」兩人的眼神透過面罩交會。修依不確定廉安的意圖,於是保持緘默。「別走開,修依,費時不會太久。」廉安說,朝莎拉夫人走去。
「親愛的廉安,真可惜你沒有裝扮成凱撒或者安東尼,不然我們將是最耀眼的一對呢!」她朝廉安眨著雙機靈的大眼,哀戚似地輕歎一聲。廉安心想,真是完美的演出,多年來她一向精於此道,如今卻顯得陳舊了。他絲毫不為所動,事實上,他只感到愚蠢極了。「你不需要借助他人來襯托你的美麗,莎拉。你的馬車是否在外頭等著?」儘管他對雅琳的裝扮感到懊惱,這會兒卻驚懾於莎拉的大膽服裝,而忍不住瀏覽著她玲瓏有致的身段。「還有你的金色指甲—一恰可匹配高貴的王后身份。」
「的確,可不是嗎?」她高興他的反應,但並不訝異。畢竟所有男人都一樣。廉安只不過是暫時迷失罷了。她伸出纖手,柔聲問道:「你不想和克麗歐佩脫拉共舞嗎,馬契爵爺?我發誓她整晚只等著你呢!」
「隨你的意,莎拉。」他挽住她的蜂腰,兩人滑入舞池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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