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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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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凱薩琳.庫克]叛婚新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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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43: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噢,感謝老天你找到了夫人,老天!出了什麼事?傑姆找遍了草原和所有路徑呢!」

  「她沒事,瑪莉。她大概是摔下了馬背,我從村莊回來的途中找到了她。」他大步越過高太太走進別墅。

  「傑姆,快,去找醫生來!」

  「不要!」廉安厲聲制止。「因為沒有必要,瑪莉。我已檢查過夫人了,沒有骨折跡象。她只是摔傷頭部,我們可以自己料理。」看高氏夫婦面露疑惑,他嘴角一揚。「難道你們希望讓村醫那個外國人來照顧夫人?」

  「不,當然不。我該怎麼做呢,爵爺?」

  「去拿些熱水、白布和鴉片酊來。」他冷靜下令,然後匆匆轉身,將昏迷不醒的妻子抱進她臥房。他將她放在床上,動手脫下她的騎馬裝。她痛苦呻吟起來。他只能咬牙,避開她的臉,但是他的雙手止不住抖動。他痛恨她柔弱的模樣,因為他所熟悉的她一向堅強而獨立,絕不像此時的她。他迅速行動,生怕她在他為她料理妥當之前醒來。他漫無目的地想著,女人的衣服著實穿得太多了。他耐性地脫下她的襯衫,然後打量她赤裸的身體。但此時他沒有絲毫的慾念,只有椎心的絕望。另一個人曾經擁有她,曾經撫摸她柔白的肌膚。他發出野獸般的痛苦低吼,垂著頭走向衣櫥。他取出一件他們新婚之夜她所穿的那件睡袍來。

  他握住那柔滑的衣料,憶起自己如何慇勤疼惜著她和她的處子恐懼。他急急為她套上睡袍並拉平裙擺。這時叩門聲響起。

  是高太太帶著水、白布和鴉片酊進房來。

  廉安為雅琳蓋上被褥時,她再度痛苦地呢喃起來,輕輕轉動著頭部。高太太連忙趨前,卻被廉安伸手擋住。「你看見了,瑪莉,夫人不久便會痊癒的。我來照顧她吧。別擔心,我需要你幫忙時自然會叫你的。」

  高太太瞄了年輕主人最後一眼,便轉過身離開房間,她覺得爵爺對妻子的意外未免表現得過於鎮靜了些。

  廉安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這個下午有如一輩子那麼久,他凝視妻子美麗蒼白的臉孔,只覺得麻木。他多麼想讓她也嘗嘗此時他所感受到的可怕屈辱。他的強暴不足以報復,因為她很快便會忘懷那痛楚。老天!多可笑的一樁交易。他不敢相信是他逼迫她嫁給他,不敢相信她從未鍾情於他。不,他不要去想這個問題,至少暫時不想。

  她緩緩睜開眼睛,迅速眨著眼瞼以看清四周環境。她發現她的丈夫坐在床邊,臉孔深埋在雙掌之中。她一陣困惑,接著恢復了記憶。當記憶中的細節逐一浮現腦海,她驚恐地尖叫起米。

  廉安偽裝出關切語調。「親愛的,你沒事吧?」

  她狂亂地瞪著他,急喘著叫喊:「我怎麼會在這裡?噢,廉安,真的是你?你陪著我?沒有別人,沒有陌生人,沒有別的男人,沒有別人?」

  廉安傾身,冷靜說道:「你騎馬時發生了意外。我從村子裡回來的途中發現你昏迷在『嘉麗』旁邊。你會沒事的,我向你保證。」

  「騎馬出了意外?」她木然重複著,無法理解那涵義。

  「是的,聽我說,你騎馬出了意外。你不慎跌下馬背,沒有大礙的。」

  她不曾留意他聲音中的僵冷,迅速迴避他的目光。老天!他不知道。一定是那個人將她留在那裡,等待被人發現。十分無情,但至少他沒有殺了她。

  但是不對勁,著實不對勁。「廉安,」她挺直身子。「噢,天啊!我必須告訴你,不是那樣的,其實是——」她突然噤聲。她的故事聽起來肯定十足地荒謬,即使他相信了她的話,他將會發現她不再是個處子,她已被另一個男人擁有。她頹倒在枕頭上,開始嚶嚶啜泣。

  「雅琳,別這樣。」

  她無聲地流著淚,緊閉雙眼,淚水潸潸地滑下臉頰。天啊!他那麼溫柔,若是她不曾嘲諷他或反抗他就好了。但如今已經太遲了。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她永遠無法忘懷或原諒自己。

  黎明前,廉安正撥弄著將熄的爐火,一陣低沉、令人聽之膽寒的叫喊傳來。他疾奔至她身邊,她正輾轉不安地在被褥中扭動著,為夢魔所擾。廉安搖動她的肩膀,但是他給她服下的鴉片町顯然藥效強大,使得她不易清醒。她持續叫嚷個不停,情急之下他只有使勁掌摑她的臉頰。她渾身一陣哆嗦,睜開了眼睛,抬頭望著他,額頭冒著冷汗。

  她緊摟他的脖子,蜷縮在他懷裡,全身劇烈顫抖著,邊低泣不止。廉安一時之間不知所措起來,他不假思索地將她攬入懷中,連同被褥抱起,移到壁爐邊的椅子。他強烈地感受到她的恐懼,因為她緊偎著他,不住地哆嗦。他喃喃低語著撫慰的話,她的啜泣聲漸漸地緩和下來,緊抓他胸膛的手也鬆弛了,彷彿因為累了。她靜靜倚著他,頭偎在他胸前。她打破岑寂說道,聲音由於鴉片酊的作用而含糊著。「天啊,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會發瘋的,一定會的。」

  「發瘋?」他奇怪她的用語。「什麼事?你不能忍受什麼?」

  「黑暗,跟那些聲音。」

  他圍擁住她,等她情緒平復。終於她又開口,畏怯地陳述。「黑暗,從來沒有過的強烈、真實。它把某種可怕、邪惡的東西遮住了,但是我不清楚那是什麼,時間太久遠了。有痛苦,極大的痛苦,還有聲音,醜惡的聲音,男人的聲音。他們要害死我。」

  他一陣呆愣。很久以前的事,而非今天。什麼事?「你必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這痛苦、黑暗、聲音是怎麼回事?你夢見什麼了?」

  「我不確定,但是的確有,一直有的,只是我不瞭解是什麼。」突然她全身僵直。

  她朝壁爐望去,望著他看不見的什麼。她突然叫喊,用一種尖細、歇斯底里的聲音——孩子的聲音——「媽媽,還有好多血。為什麼我會流血?好痛哦!為什麼,媽媽?拜託叫他們停止。不,父親,不!別欺負我!我犯了什麼錯呢?父親,我犯r什麼錯?不,不要!停止啊!」

  她在痛楚的尖叫中停頓。她縮肩低頭,高舉雙膀護著頭部,像要抵擋暴風雨那般。

  廉安抓住她的雙肩,搖晃她直到她停止尖叫,呆滯驚惶的眼神消失。她仰頭望著他嚴肅的臉孔,疲倦至極似地低喃。「廉安,我好高興你在這裡陪著我。」她躲進他臂彎裡。「拜託別離開我。如果你離開了,我會受不了的。」不久他聽見均勻的呼吸聲,知道她已睡著。

  他輕手輕腳地將她放在床上,隨後他自己也被濃重的疲憊征服。他長歎一聲,就著沙發躺下,旋即墜入夢鄉。

  雅琳經過長長的睡眠之後醒來,精神飽滿而警覺。她坐在床上環顧四周,驚訝地看見廉安正躺在床邊一張椅子裡,衣服零亂,以臂枕頭熟睡著。她迷惑地皺眉,依稀記得被他抱著。他安慰她,驅走她的某種恐懼。她甩甩頭,想找回那些影像,然而腦中一片空白。她溜下床沿,突然腿股之間一陣疼痛。她愣住,那曾經發生的種種情節瞬間齊湧而上。她瞄一眼沉睡的丈夫。他告訴她,她騎馬時發生了意外。她飛快在腦中評估這事實。除了她和那個男人,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之間的事。她暗暗下決心,永遠不讓廉安知悉這事。她走向椅子,輕拽他的袖子好喚醒他。儘管他只穿著睡袍,但這似乎已無關緊要。

  他驚醒,彈跳一下,發現眼前蒼白沉默的她。他立即將她摟進懷裡。多麼奇怪,她心想,他的擁抱和力量令她安心多了。他們站著相擁片刻,然後廉安鬆開她,輕拂去她頰邊一綹亂髮。

  「你還好嗎?」

  她垂下眼瞼,那痛楚的模樣令他看了想哭。老天,他無法忍受。「雅琳。」他低呼,感覺無助極了。

  她仰頭看他,面無表情,迅速打斷他。「我好多了,廉安。我傷得並不重,『嘉麗』一定又嚇壞了。現在已經沒事,全部過去了。」

  他很欣慰她決定不把真相告訴他。倘若她說出她遭受強暴的事,那麼他必然無法繼續隱瞞。而事情真相勢將摧毀她對他新產生的信賴。他必須先設法平撫她來自童年記憶的恐懼,然後才能坦承一切。

  他對她溫柔微笑。「我恐怕,親愛的,如果高氏夫婦發現伯爵和夫人這副衣冠不整的模樣,咱們便名譽掃地了。」他輕扒著一頭亂髮。「你想洗個澡嗎?」

  她露出委婉笑容,伸手摸摸她纏結的頭髮。「噢,老天!至少得花去高太太三十分鐘才能梳開這些亂結呢!」

  他暗暗敬佩她。他毫不猶豫地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摩挲她的唇,然後才放開她。她沒有掙扎,只是怔怔地望著他,充滿困惑。

  「你是否和我一起吃早餐?一小時後?」

  「好的,爵爺,我非常樂意。」

  他離開臥房之後,她久久靜立著。她想著他的溫柔和那個不求回報的吻。她深深感動。

  廉安發現他最殷切的期待,就是雅琳能夠對他真心信任並且樂於和他為伴,如今終於實現。接著幾天裡,她變成他的影子,不准他離開她的視線。他必須經常嚴正地向她解釋,他只是短暫地離開一下,去紓解他的生理需求。她總是赤紅著臉,但堅持留在他離去的地點,忠心等候他返回。她想都沒想到廉安是否會覺得她舉止怪異,因為她的恐懼讓她忽略了她對丈夫的態度有所改變。甚至當她騎馬發生意外的第二日,廉安告訴她,他再也不會強迫她圓房之時,她都不覺得有任何異常。從此,她再也不會在深夜時迴避廉安的陪伴。她的臥房不再是避難所,卻成為空虛孤寂之地,充滿罪惡感和恐懼,夜夜難以入睡。

  一周過去。某夜接近黎明時,她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模糊猙獰的影子在她周圍舞動,伸手抓她,耳裡充滿粗暴沙啞的聲音。她驚慌地甩開被褥,直奔廉安臥房。他聽見她的叫聲,正套上罩袍時,她已衝進門來。像個白色幽靈,頭髮飛散在肩頭和背後。他緊緊摟住她,感覺她的心疾速怦動著。「好了,沒事了。沒什麼可怕的。我在這裡,永遠不會走開。」「好可怕,廉安,但是我不大記得了,為什麼我總是記不得呢?一定是那個同樣的惡夢,我確定是的,可是我就是抓不住它,每次都讓它溜走。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你必須信任我,一切都會沒事的,我保證。」

  她抬眼望他,微皺著眉頭,遲疑地說:「拜託讓我留在這裡,廉安,我無法忍受獨自一人。」

  若是一周前聽她這麼說,他必定會驚訝得張口結知,但現在不同了,他絲毫不覺意外。他托起她的下巴。「當然你可以留下,我不會離開你的。跟我一起你很安全。你相信嗎,雅琳?」

  她緩緩地點頭。他抱起她,將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下,拉起被褥蓋緊自己和她,然後擁緊她。他隱約聽見她長長吧息一聲,但轉眼間她已經睡著,頭倚在他胸前。

  廉安卻無法輕鬆入眠。他久久瞪著天花板,直到黎明光束投射入房裡。他答應保護她安全的承諾在他耳中空幻迴盪。他如何能夠保證她不受那夜夜來襲、連她都不清楚的恐懼的侵擾?至於白天,她生活在他強加於她的罪惡感之中,她眼中的哀傷令他不忍卒睹。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她童年所受的強暴,以及他給她的強暴區隔開來。完全是一回事,儘管他帶給了她愉悅。強暴就是強暴,簡單明瞭。只是強暴這件事絕不單純。天啊!他真是個傻瓜,一頭狡詐的蠢驢,自以為是,相信自己能夠成功引誘妻子並且令她順服。他是否瘋了?

  因此他不得不保持緘默。告訴她事實只會讓情況變得益發難以收拾,無疑地,倘若他告訴她,他就是那個強暴她的人,他將會立刻失去她。而他更擔心她將從此迷失自我,遠甚於現在的迷惑。他閉上眼睛,感受著她的溫暖和柔軟。他輕撫她的濃密長髮,感覺那發波在他掌中湧動,無比鮮活。幾小時後他醒來,不見她。他絲毫不覺訝異。他能想像當她發現自己睡在他房中時的尷尬模樣;他更不訝異發現她一身劍術練習裝扮,在他門外徘徊著守候他的出現。他們誰都沒有提起前一晚她夜奔他臥房那件事。

  這天廉安發現雅琳有了改變。她活躍地持續練習,直到廉安棄劍投降,她自己則疲倦得臉色發白。下午的騎馬行程中,她催促『嘉麗』一路疾馳,直到他趕去制住她的馬,才免於它累得四腿跪地不起。

  晚上她則展開不間斷的輕快閒談,好向自己證明一切安好。然而每當她放緩節奏.眼裡總無可避免地浮現悵然的神色。夜深,在她輸給他不算數的兩百鎊之後,他領著不情願的她回到她臥房。

  「我還不想睡,我是說,我並不真的累了,廉安。我覺得我一定睡不著的。」  

  他自己則累得想立刻臥倒,但他不露聲色,只微笑說道:「如果你還不想睡,那麼就到我房間去,咱們就一直聊天到你打盹為止,好嗎?」

  她別過臉去。他知道她正衡量著她對他的信任.和她獨處恐懼之間孰輕孰重。

  「沒關係。隨你的意,親愛的。你何不考慮看看?我就在房間裡等你。無論你如何決定,我都會隨時守候著。」他輕輕推她進房去,不希望逼迫她立刻決定。

  他剛剛拖著疲乏的身體爬上床,便聽見一陣輕微叩門聲,見她悄悄溜進房來。她一言不發站著,不安地扭絞著睡袍下擺。

  「來吧,親愛的,」他拍拍身邊的位置。「我不希望你著了涼,快來床鋪裡待著,我們可以談天,或者隨你喜歡都行。」

  她慢吞吞地邁步,遲疑地走來,極費力似地上床。她發著抖。他沒有擁抱她,只是用被子蓋住她,自己平躺著。一陣靜默之後,她說:「我不希望你以為,我是說,你一定覺得很怪異,為什麼——」他明白她的尷尬,立刻打斷她可憐兮兮的解釋。「我只想到今天你把我累慘了。好了,親愛的,咱們快睡吧!」他伸出雙臂來圍住她的肩膀,動作緩和而不帶威脅意味。她緊繃沒多久,便讓他將她攬入臂彎裡。

  接著幾周裡,雅琳不斷受著罪惡感和羞愧情緒的折磨。廉安的溫柔體諒只讓她倍增愁苦罷了。她就是無法原諒自己。那個陌生人強將她迷昏並捆綁的事實絲毫無助於她的深切自責,因為她從他那裡感受了愉悅,他的雙手、嘴唇燃燒著她,和她的身體融為一體,令她迷失而不知所以。儘管他脅迫了她,她仍覺得自己背叛了丈夫。這份罪疚啃噬著她,無休無止,唯有擔心失去廉安的恐懼支持著她堅守著這個秘密。

  她唯一的欣慰是,每晚安睡在丈夫懷中。那可怖的惡夢又來騷擾她兩次,但是她的痛苦呻吟總是立刻驚醒廉安。他總會在她腦中的駭人影像成形之前將她喚醒。

  她努力想揭開那惡夢的涵義,但她內心有某種力量制止著她看清那些影像,像是要阻擋她明瞭它的意義。

  她漸漸形成一種習慣,便是在別墅中,每當經過任何一面鏡子前面,總會停下凝視自己。她知道自己臉上必定出現了某種變化,或許是眼睛,會顯露出她失去了純真這件事實。她覺得自己必須在廉安之前發現這徵兆,好將它隱藏起來,以免他發現蛛絲馬跡。但是每次她望著鏡中,她只見到一張慘白、落寞的臉龐,那失去的純真顯然深埋在那雙眼瞳深處。

  有時她想起海瑞,她摯愛的海瑞,然而他對她的意義已然改變。她不再是他淘氣的小妹,腦中隨時思念著哥哥。她再也不知道她是誰的雅琳。

  瑞士的天氣維持了數周的涼爽,接著氣溫驟降。一個週四清晨他們醒來,發現一場薄雪覆蓋了整片大地。

  廉安毫不訝異雅琳一身騎馬裝陪他進村裡去安排回日內瓦的馬車行程。他們到達村中之後,她一路尾隨著他,無視於村民投來的好奇目光,只緊依在他身邊,陪他在小客棧裡辦理一切手續。當他們離去時,她唯一的意見是,那個客棧主人長著一隻大蒜鼻,顯然是喝了過量的酒,而且他的指甲裡累積了多年髒垢。

  廉安大笑。「不管髒不髒,親愛的,他十分仰慕你呢!我確信由於有你陪伴,他給了我相當優待呢!」

  「也許,廉安,應該讓我來訂馬車,說不定價格會更低一些。」

  接著她給了他一份絕佳禮物。她朝他淺淺微笑,雖然它旋即消逝,但已足以令他雀躍許久。

  三天之後,他們帶著行李登上驛馬車,高氏夫婦則搭乘另一部尾隨在後。一行人離開了小村莊。

  回日內瓦的旅程和來時何其不同!他們仍夜宿在「里昂之心」,但是這次,雅琳毫無異議地同意和廉安共住一個房間。廉安開心地囑咐店老闆在房裡張羅了一塊屏風,好供她更衣之用。他樂得充當她的侍女,為她穿脫衣服、梳理頭髮的糾結,和她調笑,盡力表現得輕鬆愉悅。當她在屏風之後緊張地更衣,他總是不發一語地等待。

  「你記得嗎,廉安?」晚餐時,她突然說道。「上次我們住這裡,你強迫我跟你到湖邊散步?由於你的多管閒事我差點就著涼了?」  

  「真有趣,一個女人的記憶會嚴重扭曲到這種程度。就我記憶所及,親愛的,是你自己固執不化。拒絕我要讓給你穿的那件外套呢!」

  「也許吧。可是你不懂嗎?那是你的外套啊!我覺得如果我穿了它,我便等於出賣了自己,我將再也不是我了。」

  他沉思起來,然後嚴肅地說道:「我從來沒這麼想過,真的,我很抱歉,對你來說我不算是個好朋友,對嗎?」

  「噢,不對,你是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意思是,我不能——」她臉色丕變,他連忙趨前握住她的手。「就算是吧,現在別談那些。難道你不覺得那是次有意思的爭執?」這話讓她綻露了一絲微笑。「噢,是的,我想是的。尤其是後來你幾乎完全佔了上風。你的紙牌遊戲賭注,我得承認真是神來之筆。」

  「而你卻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三周以來我再也不曾那麼得意過。」「你這可惡的男人。你看著吧,我比你聰明多了,遲早要讓你吃苦頭。」

  「我得說可能性微乎其微,幾乎毫無希望,除非將來我變成癡呆。」

  她突然沉下臉來。她無法想像未來。對她而言未來只是幾天之後的事。她察覺他正盯著她看,於是回神來談著今晚的烤小牛排如何地美味。 

  他們優遊於法國各地勝景,享受著溫暖宜人的天氣,在南部觀賞古羅馬遺跡,特別是在尼姆,然後一路北上直到巴黎之西。當他們抵達加萊港,雅琳驚喜地發現廉安的遊船「淑女號」正停泊在碼頭裡。

  「老天!我忘了你有艘遊船呢,馬契伯爵。」她帶著笑意說道。他心底一陣溫暖,回報以燦爛真誠的微笑。

  「希望我不必把你扛在肩上走上船去。」也許有機會時他真會這麼做的。他轉身向一個身穿深藍色的制服、正朝他們闊步走來的矮小男子揮舞手臂。

  「我想現在你不必這麼做。」她說,好奇地看著那矮小男子朝廉安彎身鞠躬。

  「真高興見到你,爵爺,夥計們開始有點急躁了呢!」他聲音洪亮地說,接著靦腆一笑,向雅琳微微行禮。

  「這位是馬契伯爵夫人,麥強船長。」

  「我的榮幸,夫人。」船長告訴她,他和他的夥計們十分幸運沒有被遺忘在加萊港邊繼續枯等。老天!倘若他是伯爵,他一定會把新婚假期再延長六個月。

  「淑女號」設備極精良,有裝潢優雅的房間和亮麗的甲板。在九小時的航程中,雅琳花了大部分時間在甲板上漫步。她品啜著一位年輕、羞澀的水手遞給她的熱茶,突然想起她搭乘那艘簡陋的小郵船渡海到法國的往事。

  「一小時內我們就要在樸資茅斯港停泊了,爵爺。」麥強船長前來向他們報告。雅琳感覺彷彿才剛啟程不久。

  「時間掌握得真好,麥強。希望你現在對我的遊船有些改觀了,雅琳。」他補充一句.伸手去將她的厚外衣拉密一些。

  「相當迷人,你知道的。只是我們這麼快就回英國,我不確定——」她拖長語尾,遙望海浪翻湧的海面,心中千頭萬緒。

  「不確定什麼,親愛的?」

  她畏怯地搖搖頭。「沒什麼。我太傻了,沒有別的。」 他發現她眼裡的恐懼,純然的恐懼。她迅速補充:「我向你保證,真的沒事。我很好,好極了。我發誓。」

  倘若空中有月亮。他一定會對著它大叫一番。他深深感到愧疚同時為她而擔憂,儘管他對她的敬意超乎言語所能表達。她是如此勇敢。該死的勇敢,但是她正努力隱藏自己,隱藏一切,而他卻無能為力,至少目前是如此。

  樸資茅斯港的碼頭上旅客、海員川流不息,許多本地居民湧至迎賓送客。然而,腳下踏著英國土地,耳畔響著親切鄉音,雅琳竟感到格外孤寂。儘管廉安就站在六尺之遙,指揮著麥強船長和他的手下運送他們的行李,她卻不由自主地覺得,那兩個月來和她共度生活的人正逐漸離她遠去,準備返回另一種她全然陌生的生活方式。若是兩個月之前,她絲毫不會在意——反而會樂見這情況——但如今,她最想做的卻是跑回遊船上,讓麥強船長駕著船遠遠航向不知名的土地。

  「來嗎,伯爵夫人,」廉安說,挽起她的手臂。「一頓溫馨的英式佳餚正在『野豬餐館』等著我們呢!」雅琳沒說什麼,因為畢竟沒有什麼事急迫到非立刻說出不可的地步。她向「淑女號」瞻望最後一眼,便轉身靜靜地跟隨著丈夫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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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43: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老天,喬治,你該不是說我母親在這裡吧? 現在,這個時候?」

  「是的,爵爺。夫人告訴我說她有種『感覺』,你很快就會回來。她在畫室裡等了還不到半小時呢,爵爺。」

  「我從來不知道她有這種天賦。雅琳,你說呢?」

  「噢,是啊,真是非常奇特。」經過從樸資茅斯到倫敦的漫長車程。她感覺有些頭疼、噁心。

  廉安看她一臉蒼白。「喬治,去叫艾妮。伯爵夫人累了,我要她立刻去休息。」

  她並未反對,反而感謝她可以在養足精神並驅走頭疼之後,再去面對那個難纏的孀居伯爵夫人。

  「母親當然希望能見你,雅琳。但是如果你感覺不適,我可以改天再帶你去見她。艾妮,陪夫人到臥房去。」他拍拍妻子的手,便轉身迅速步下大理石階梯,走進一道雙扇門扉裡去。

  「我來照料你的行李,夫人。」喬治朝一個侍僕做個手勢。雅琳這才發現那侍僕等候已久。

  「謝謝你,喬治。爵爺說得對,我想先回臥房去一下,艾妮。」她並未質疑艾妮在廉安的屋子裡出現擔任她的侍女有何不妥之處。

  她只脫掉帽子和外衣,便臥倒在床上。在艾妮拿一塊浸了薰衣草水的濕布為她覆蓋眼睛之後,她感覺輕鬆許多。她的胃安靜下來,幾分鐘後她支起手肘說道:「真是怪事,艾妮,現在我覺得舒服多了。請拿外衣給我。我要去見老伯爵夫人。素淨一點的,好迎合婆婆的品味。」

  艾妮細心為她張羅,半小時不到雅琳穿戴整齊走下樓梯,一件淡綠色高領薄棉裙裝,長髮在腦頂盤成松卷的髻。她並未感到驚惶,因為她對婆婆所知不多。只記得廉安偶爾提及他母親時似乎總帶著些許不耐。

  畫室房門半闔著,雅琳停在門口撫平衣服準備進門去。突然房內傳出一陣充滿責備、抱怨的女人聲音。

  「當然,廉安。自從你莫名其妙地跑到巴黎之後,我便忙著到處闢謠,你怎麼能用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去追那個女孩?我早告訴過你柏氏家族的血統不良,現在你卻把那個邪惡的女孩帶回家來。太過分了,我只怕活不過今年冬天了。也許我連初冬都活不過。」

  雅琳僵立在門外,等待著廉安出聲。

  「真是的,母親,都已經過了兩個月。你早該釋懷了。雅琳是個可愛的年輕女孩,你很快就能親自和她見面了。」

  「就算是莎拉——」  

  「你忘了,母親,莎拉已經結婚了。你一定寧願我娶一個邪惡的柏家女孩,總勝過一個已婚女士。」廉安語氣尖銳。雅琳可以想像他的戲謔嘲諷神情。

  她斥退心中那股想退回臥房去的懦弱念頭.寧願像個烈士,昂首大步接受審判。

  她走進畫室,停步。定睛凝視馬契伯爵孀婦。一位髮色深褐的嬌小婦人,圍著高級的披肩,坐在沙發裡,仰頭靠著軟墊,雙眼緊閉,彷彿正承受著極大煎熬;瘦削的手拎著只嗅鹽瓶棲息在窄小的胸前。廉安坐在她對面,兩手在膝間交握,表情茫然。

  雅琳清清喉嚨,謹慎向前移步。

  「親愛的,進來,你好一點了嗎?」廉安給了她一個微笑和眼色,才轉向母親。老夫人正挺身坐著,眼睛滴溜溜打轉。

  雅琳優雅地行了個屈膝禮,嫻靜得有如修女。「非常榮幸能夠和你會面,夫人。廉安常常提起你,關於你的親切和善、慷慨和體諒。」

  「啊,孩子,至少你一點都不像你那個粗蠻無禮的父親呢!」老夫人淡淡地說道。

  「據說我比較像我的母親。」雅琳說,在婆婆身邊坐下。

  老夫人靜默許久。在腦中搜尋桑麗夫人的身影。她隱約記起一張蒼白沉默的臉孔和一頭艷紅色的頭髮。「是的,也許是。這真值得慶幸,因為奧利爵士是個十分平凡的男人,不怎麼出色,你知道我的意思。」

  「噢,是的,夫人,『不出色』用來形容他真是太好了。」

  「啊,母親、雅琳,你們是否想喝杯雪莉?」

  「我想那對我的神經有相當的鎮撫作用。」老夫人輕歎著說。廉安走去斟酒,她則轉向雅琳。

  「看來你和我兒子之間已言歸於好了。也許你願意告訴我,為何兩個月前你拒絕了我兒子,然後用那種極度欠缺教養的方式跑到巴黎去?」

  廉安毫不掩飾他的惱怒:「真是的,母親,過去的事根本不值一提。雅琳和我之間的誤解早已冰釋,當然也不需你費心了。」    

  老夫人倒抽一口氣,雙手猛拍氣喘咻咻的胸脯。廉安的話在雅琳聽來只是溫和的譴責,然而在婆婆耳中顯然不只如此。她迅速握起老夫人瘦骨嶙峋的手,輕輕拍撫著。

  「當然你有權利知道,夫人。你得原諒廉安這一路旅途奔波讓他累壞了。是這樣的,我父親十分蠻橫,強迫我得嫁給你的兒子,絲毫不理會我的心情。你說得正確,夫人,我獨自跑到巴黎去,實在愚蠢得可以。我只能把這冒失的行為歸因於我的,呃,對情感的困惑。我真希望你能諒解我毫無道理的任性。」

  老夫人發現自己進退兩難。她瞄見兒子對雅琳這番漂亮的演說深具好感,臉上浮現某種她從未見過的溫柔神情。無論如何,事先擬好一長串刁鑽難題的老夫人決定給她的媳婦另一個下馬威。

  「兒子呀,你的麥莉姨媽告訴我雅琳是個好女孩,現在我必須認同她的觀點。 但是她同時也說你,雅琳,不是個多產女人。當然,一般而言我並不樂於討論這類不雅的話題,不過我認為延續聖克萊家族的子嗣是件重大的事,至少一個,也許兩、三個,為了保險起見,因為生命中的禍福難測,你不覺得嗎?這是真的嗎。廉安?她真的有狹窄的臀部嗎?」

  雅琳啞然無言。她僵坐在那裡,像根木棍,低垂著頭,真想落淚,真想對婆婆尖叫,這根本不關她的事,她這個巫婆。但是她只靜靜地坐著不作聲。

  廉安的耐性已達極限,妻子眼裡的哀戚更增添他的怒氣。他憤而站起。「好了,母親,這次你太過分了。顯然你只是想找碴罷了。我絕不允許你拿這些粗率、無意義的言語來煩擾雅琳。如果你想不出有益的話說,那麼我建議你還是離開吧! 」

  「廉安!」老夫人驚呼一聲,兩手緊抓胸口,癱軟在沙發裡。「啊,母親多麼難為,竟被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冷冷數落。還虧我幾乎丟掉性命才把你生了出來,而現在你卻來反對我。噢,老天,在我離開這世界之前還有多少苦得受?」

  「別這樣,廉安——」雅琳說。無論如何她不願見到廉安和摯愛的親人撕破臉,縱使這位親人的表現教人難以苟同。

  她拿起婦人手中的嗅鹽瓶,放在她鼻端晃了幾下。

  「好了,夫人,咱們快把那些不愉快給忘了。廉安,你是否該道歉?任何人都能看出你親愛的母親非常難過,再說她對你的愛真是令人感動呢!」她向廉安擺出意味深長的表情。

  出乎他的意料,他那老邁的母親噙著淚水轉向雅琳,抖著嘴唇喃喃說道:「我親愛的孩子,你多麼瞭解我脆弱的心靈。男士們就是不能體會我纖細的感情,連我親愛的兒子都會忘了自己是誰而對我說出傷人的話來。」

  廉安看看母親,再看看妻子,悄悄向她眨眨眼,然後佯裝困惑地高舉雙手,大步走向窗前。

  「你得原諒他,孩子。」孀婦哀戚地說,貼近雅琳身邊拍撫她的臂膀。「我確信你能夠治好他的壞脾氣。非常遺憾一個母親的影響力消逝得這般快速。做為一個新婚的妻子,你擁有一切我一度擁有而如今已經失去的權利。」

  雅琳不願承認廉安的母親真是個罕見的傻氣女人,但事實就是事實,況且廉安似乎十分擅於應付她。更精確地說,他們兩人合力將她應付得相當不錯。她的丈夫不但聰明,而且狡獪多謀,這未嘗不是件美事。

  「我將盡力讓他恢復原來的好脾氣。」雅琳說,態度平靜自若。

  老夫人深情凝望著兒子的背影,長歎一聲,由雅琳幫著將披肩拉攏整齊。她甚至讓媳婦扶她緩緩站起。

  「廉安,你的母親準備離去了。你是否該來向她道別?」 

  廉安轉過頭來,一臉哀怨。佯裝的,雅琳知道,為了給母親看。他走向她,在她凹陷臉頰上輕點一個吻。

  「親愛的兒子,至少你父親沒看見你的所作所為。」

  「母親,真是的,我父親和奧利爵士之間的誤解根本不關雅琳的事啊!希望你能同意忘掉這件事,現在或者是不久的將來。你瞭解嗎?」 

  雅琳跟著補充說:「親愛的夫人,我向你保證,我父親對於你的家族的偏見一向是孤掌難鳴的。哥哥海瑞和我在這件事情上早就持反對意見了。尤其和你會面之後,夫人,我更加確信,他的態度實在是大錯特錯了。」

  「啊,親愛的雅琳,你真是觀察入微呢!」老夫人兩眼發亮,薄唇有點吃力地一直咧到頰邊。她把臉湊向前讓媳婦親吻她的頰。

  「我送你上馬車,母親。」廉安說,挽起她的臂膀。他不想冒險讓母親難得的好心情起了變化。

  當他回到畫室時,忍不住一笑,因為雅琳正露出惡作劇的微笑,令他頓覺雨過天晴的暢快。

  「真是了得,親愛的。」他挽起她的手臂。「你把我向奧利爵士提親的事說得那麼堂皇,又將我母親伺侯得服服貼貼的。你做得太好了,我得謝謝你嘍!」

  「噢,別客氣。對了,廉安,那個莎拉是誰呢?我無意中聽見你母親提起她,我覺得很奇怪。噢,如果我令你困窘,我很報歉,真的——」

  「她是個美麗、迷人的女人。」他說。

  她把頭一甩,眼睛冒出怒火。「你這壞蛋!」她正待大大數落一番,突然又被內心那股羞愧所制止。於是,她深吸口氣,堆出一臉假笑。「我非常期待能夠會見這位美人。」發現他正注視著她,雅琳匆匆轉身迴避。有時候她覺得他似乎能透視她的思想。

  廉安放棄了冷嘲熱諷。「好吧,親愛的,你覺得我這幢華宅還壯觀嗎?」

  她悄悄吁了口氣,環顧著畫室四周。「十分雅致。當然,還得等到我看遍所有房間之後,才能下結論。」

  不久後她便由衷讚歎著廉安佈置這間宅邸的絕佳品味,並且懾服於侍僕們的驚人工作效率。她尤其欣賞管家喬治,尊貴的品德令人心儀。是他幫助她適應宅邸女主人的角色,教導她如何管理家僕們,以及接待賓客的繁文縟節。對於後者她尤其感激,因為接下來一周當中,每逢上午的會客時段,大門的叩門銅環始終就沒休息過。全倫敦的社交名流蜂湧而至,爭睹這位新任馬契伯爵夫人的風采。至於她,由於被心中的秘密折騰著而心不在焉,對於如雲的貴賓並不感到畏怯惶惑,以至於許多名流離開聖克萊宅邸之後便四處發佈耳語,說這位伯爵夫人雖然出身鄉間,而且父親不過是個從男爵,她看起來倒是相當盡責而稱職呢!

  在造訪過聖克萊的賓客當中,培西和雅琳可說最為投緣。他透過單片眼鏡端詳雅琳數分鐘之久,然後轉向廉安,俏皮地說他真是個幸運的傢伙,實在不該享有這種好運。雅琳暗自認為這是 溢美之辭,而感覺喉嚨發緊,但僅僅片刻之後,培西問她佛朗沙準備了些什麼晚餐。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令她眨巴著眼睛,無意中瞥見廉安正對她咧嘴微笑著,便認真回答:「原諒我,培西爵士,我實在毫無所悉。如果你願意耐心等候,讓我叫喬治來告訴你。」

  「不必了,雅琳夫人,真的不必了。明天一早我就過來,我們一起把這一周的菜單擬出來。」

  果然,次日清晨培西準時光臨。他和雅琳花了一小時設計了一疊足以考驗佛朗沙廚藝深度的豐富菜單。「畢竟你每年付給那傢伙一百鎊呢!你總不希望他閒著沒事做吧?這些法國佬最會得寸進尺了,你知道。」

  她找不出這個邏輯有任何破綻,同時發現有他陪伴時.她幾乎忘掉了一切不悅。於是她邀他一起出遊。從此培西經常伴著她前住邦德街採購衣飾,或者在下午五點鐘到名流聚集的公園裡騎馬。有一回,雅琳注意到一位穿著時髦的美麗女子向她舉起陽傘打招呼。她和一位紳士共乘一部敞頂馬車,兩人似乎在爭辯著什麼。她的一頭金髮捲曲有致地松垂在臉蛋四周,眼睛則是令人讚歎的湛藍色。雅琳稍稍遲疑地舉起手來回應,發現那位女士的唇邊綻露類似嘲諷的微笑。她在想是否該騎著「愛達」過去和她認識一下。 

  「雅琳,該死!」培西噓聲說道,掉轉馬頭走近她。「不要。」

  「怎麼?那位女士向我招手呢!不理會人家豈不是太無禮了?」  

  「不會的。」他簡短回答,然後策馬小跑起來,讓雅琳不得不尾隨著他而去。不久,她在他身邊停下,拽著他的袖子。

  「培西,別這樣,那位女士到底是誰呢?」

  培西只呆瞪著他的馬兒的兩耳之間。

  「你簡直像個牛仔呢,培西,你在拉扯你可憐小馬的嘴巴。」 

  「牛仔?」培西轉過頭來,對於自己精湛的騎術遭到抨擊感到驚訝。雅琳格格笑起來。「原諒我,培西,我必須設法引起你的注意啊!你的行為真是傻氣得可以,你知道。你實在沒有理由過度地保護我。那位女士就是莎拉夫人,對嗎?」

  培西無言地望著她。雅琳輕快補充一句:「她真是十分迷人,不是嗎?」

  「我想是吧,如果有人喜歡搜集瓷娃娃。」

  「別哄我,培西。我們都知道,搜集瓷偶像原本就是廉安的嗜好。噢,別那樣看我,也別想否認這個事實。或許我不該知道她和廉安的關係,但我就是知道了,況且事情早就結束了。」

  「的確,已經結束了,廉安在回倫敦和你結婚之前便遣走她了。」

  「也許那位女士並不同意你的說法,培西。」

  雅琳迅速轉換話題,回程中漫不經心地閒聊,但培西並非傻瓜。  

  將雅琳送達葛羅維拿廣場之後,培西一如往常地轉往懷特俱樂部。一向不習慣為他人的煩惱操心的他這時卻發現,他有責任去告訴廉安剛剛發生的事。他在閱讀室找到了他,看他正和那個臃腫笨拙的何波侯爵談話。培西花了五分鐘才將健談的侯爵給支開。「怎麼回事,培西?你的脖子冒著青筋呢!」

  培西將他高雅的衣領拉松到較舒服的寬度,然後沉著臉打量廉安。看見朋友一派從容恬靜的模樣,他開始懷疑像這樣莽撞介入人家的私事當中是否得宜。「老天爺,培西,情況真的有這麼糟?你的裁縫師又向你催債了?」

  「不是的。馬契。雅琳見到莎拉了。」

  「她遲早總會看見的。」伯爵淡淡地說道。「我想不出有什麼值得緊張的。別擔心,那會讓你血壓升高的。」

  「你說得倒容易,廉安。你沒看見莎拉臉上的表情,還有她向雅琳招手的樣子,好像一隻收起利爪的貓。我發誓她正懷著鬼胎。你和我一樣清楚,她已經厭倦了艾德爵士。如果她決定重回你的懷抱,我可一點也不會訝異的。」

  「你忘了,培西,早在雅琳到倫敦來之前,我便和她談過了。她只是在嫉妒罷了,沒別的。」

  「可是,雅琳似乎以為你十分愛慕莎拉。她表面裝出不在意的模樣,可是你知道雅琳的,她連一丁點情緒都藏不住。」

  廉安暗暗詛咒莎拉,卻也不得不承認,對於雅琳的妒意他並不覺得懊惱。她的嫉妒顯然表示她真的喜歡他。「別太過憂心,我會處理妥當這件事的。還有,培西,謝謝你對雅琳的關愛。我相信她清楚知道你是個真正的好友。」

  培西輕咳幾聲。「我說,廉安,你這麼說真是教人感動,不過你要知道,呃,雅琳像枝喇叭花,一點都不像女人。她好像是個荷著槍械的兄弟,就是類似這種感覺,雖說我從未當過軍人。」

  「的確是,的確是。噢,對了,培西,佛朗沙今晚會準備些什麼菜?」

  培西撇著嘴唇沉思半晌,才認真回答道:「週四,啊,對了,是波特酒燉小牛肉和香菇,搭配菠菜面,副菜是排鑲雞肝、什錦蔬菜和烤馬鈴薯。當然還有多種副菜,都是經過我核准的。」

  「謝謝你,相信你的出席將令蓬蓽生輝。」  

  培西笑道:「承蒙你邀請,馬契。耶麼我就不客氣了。」和培西分手後,廉安開始想著,畢竟他並非生活在愚人的天堂裡,可以假裝一切都毫無問題,而事實上各種問題正不斷孽生、蔓延。他唯一確定的是,雅琳的惡夢不曾再出現,因為雖然她睡在自己的臥房裡,每晚就寢前,他都會偷偷打開那道相連的房門,探看她是否睡得安穩。

  莎拉夫人任由手上的精裝拜倫詩集「海盜」滑落淡藍色地毯,伸手去拿身邊小几上的蜜餞,突然想起她的大腿最近又胖了些,連忙縮回了纖手。她感覺無趣極了,不只對她那年長的丈夫,連她的情 夫艾德爵士也是。雖然過去數月以來他對她的愛慕有增無減,她發現他極度地欠缺想像力,無論床第之事或者甜言蜜語皆然——說她的眼睛比仲夏的淺藍色天空更加地藍?她不由得拿艾德爵士和廉安作比較,她發現她的圓胖情人顯然遜色於馬契伯爵——他非但是個美男子,同時更是絕佳的情人。

  她突然氣憤起那個廉安新娶的蒼白女孩。以莎拉的眼光看來,她個子嫌高了些,而且對於某些人認為這位年輕伯爵夫人十分姣好動人的說法,她更無法贊同。但無論是否姣好動人,那個從男爵的女兒都不會享福太久的。她快慰地想,因為伯爵和他的夫人之間並不融洽。多麼幸運她的一個男僕正和伯爵府中某個多話的女侍墜入愛河,而他源源不絕提供給她各種珍貴訊息。根據她的經驗,她知道廉安是個熱情的男人,因此當她初次聽聞他尚未造訪妻子的臥房,她只是嗤之以鼻,當作無意義的流言。但是接著她感到不解,為何他們的新婚旅行匆匆便結束。如今伯爵返回倫敦已超過兩周,她的男僕陸續透露給她更多消息、一切跡象讓她深信,他們之間的關係必然有著變數。她相信廉安已經發覺這樁婚姻是個錯誤,而正悄悄等待著時機和她再續前緣。這想法十分令人振奮,讓她拒絕將之捨棄。畢竟,雅琳只不過是個女孩——這讓她的心微微抽痛——但是她,莎拉,是個歷練豐富的美麗女人,關於這點她已被無數男人,包括廉安,提過了無數次。

  她蹙眉凝思著讓廉安回心轉意的良策。她眼睛一溜,想起海薇夫人的舞宴就在兩天後舉行。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讓廉安明白他選錯了新娘?她將裝扮成克麗歐佩脫拉(譯註:即是「埃及女王」),甚至塗腳趾甲油,穿上金色高跟鞋。也許該考慮將襯裙浸濕,好讓那件白色薄紗晚宴服緊貼她全身曲線。有點不舒服,但是有助於增加她的魅力。她興奮地站起,拉鈴召喚她的侍女。她甚至開始期待和艾德爵士一起騎馬赴宴。 

  「你好安靜,廉安。你不喜歡我的衣服嗎?」

  他沉默許久,終於開口。「不是我不喜歡,只是我沒想到你會穿這件衣服。」他暗暗感到驚訝。他以為雅琳會選擇打扮成牧羊女或者其他不惹人注目的服裝去參加海薇夫人的化妝舞宴。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竟把自己裝扮得有如上世紀的交際花。頭髮高高綰起在腦後,還撲了粉。厚重的深藍色織錦禮服,蓬鬆的裙擺用鯨骨架撐起。低窪的衣領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一道細窄的蕾絲滾邊益發襯托出她美好的胸線。但是最令他震驚的還是她艷紅的唇色,和唇邊刻意貼上的一顆黑色假痣。她還戴著沉甸甸的藍寶石耳墜和項鏈,即使在品味最差的人看來,她手臂上的環飾都嫌多了些。他認為她看起來像妓女,雖說是昂貴的妓女。「看來,雅琳,你似乎迷上了彭巴杜夫人的肖像?」他問,努力按捺著怒氣。

  輪到她沉默不語,她撥弄著手環,緩緩答道:「是的,在畢莎夫人家裡那幅肖像畫上,她就是穿著這件衣服。當然,她是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婦,不過——」

  「她是個娼婦,」他衝口而出。「我不希望我的妻子模仿那種人。」他的怒氣隨即消失,因為她的臉色瞬間轉白。而且別開了臉去。他突然驚覺到,雅琳正借由奇怪的方式扮演著妓女的角色,因為這正是她對自己的觀感。他不禁懷疑,她是否意識到自已行為的隱藏意義。他匆匆挨近她,兩手按著她的肩頭。「原諒我,甜心。我只是對彭巴杜夫人缺乏好感,據說我祖父曾經造訪過她在巴黎的寓所。其實你看來真令人驚艷,這件華麗的衣服更加烘托出你的美。」他在撒謊,他們兩人都很清楚。然而他也知道,今晚的賓客將看不出她這身妝扮有何不妥,甚至會為她的大膽創意而喝采。「走嗎,時間小早了,海薇夫人的別墅距離倫敦有數哩之遠呢!」她上下打量他,一臉困惑。

  「你不喬裝嗎,爵爺?」

  「我的道具是一件長外套和面罩,若是我早知道你那麼鍾愛上世紀的服裝,我一定會打扮成路易十五的模樣的。」

  「噢,你不會的,彭巴杜夫人只是他的情婦,不能這樣,否則就是說——」她突然噤聲,搖搖腦袋。他腦中一閃,明白她並非將他當作情人看待,因而在她眼中他不該打扮成路易十五。

  「我認為沒有大礙,親愛的。啊,喬治來了。」

  「馬車準備妥當了,爵爺。」喬治宣佈,毫不知悉他剛剛解救了伯爵和夫人免於一場尷尬。

  「噢,好的,我去拿我的外衣。」她轉身走向室內。他拿起他放在椅背上的黑絲緞外衣,披上肩頭。他撫著柔軟的黑色天鵝絨面罩,然後將它塞進上衣口袋裡。他冷冷地想著,他的確是生活在傻子的天堂裡,而且四周的一切正一點點崩落。他以為倫敦的生活能帶動她,起初的確有些幫助,但是現在……他搖搖頭。他越過管家面前走向門廊,寒著張臉。雅琳盛裝上了馬車,一身深藍色絲緞斗篷讓她顯得益發明艷照人,她戴上了藍色錦緞面罩,頭髮全撲了粉,看不見一絲赭紅色。若非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他根本認不出她來。 

  前往海薇夫人別墅的車程近乎一小時。一陣冗長的靜默之後,為了緩和兩人之間的緊張,廉安開始對她描述他們即將在舞宴中會面的賓客。他一連串述說著名人軼事,只偶爾被雅琳提出的問題打斷,只有在提及培西的名字時,她才露出一些熱忱。「培西似乎想裝扮成中世紀的莊園領主,還舉著根戰斧。他告訴我的。我只希望他別把它掉到地上才好。」「只要別在和你跳舞時落在你腳上就可以。廉安在暗淡光線下咧嘴微笑。

  「修依是否會參加?」

  「當然,他和我一樣,只保守地穿著長斗篷和面罩。」雅琳沒說什麼,因為馬車的顛簸讓她的肚子翻騰起來。她靜靜地向後靠著白色絲緞座椅,緊閉著雙眼。海薇夫人別墅是一幢淡紅色石磚雙層華宅,屬於查理二世復辟風格的建築,以一條碎石小徑和主道路相通,整座屋子燈火璀璨,小徑上成串的馬車顯示今晚這場化妝舞會將相當成功。普藍為主人打開馬車門,順便瞥一眼明亮的僕傭廳,心想他和車伕大衛將度過洋溢麥酒香和歡笑的一夜。 

  海薇夫人讓她所有的家僕穿上典雅的制服,鮮艷的黃白色穿梭在賓客之間;更令僕人們驚恐的是,她堅持他們全得戴上一頂圓錐形假髮。於是當馬契伯爵夫婦被引進大廳時,只見那個鷹鉤鼻的管家在忙碌中一邊喃喃叨念著,一邊拉扯他的假髮。他的副手艾金則看來像只黃色的異國鳥類。是金絲雀,管家揚起嘴角來評論,因為金絲雀唱起歌來有異國味,羽毛又是黃色。當他周旋在衣香鬢影之中,那神氣活現的模樣真教人忍俊不禁。管家暗暗決定,等賓客離去之後一定要給那小猴一點顏色瞧瞧。不過此時他藏起這個念頭,熱情招呼著剛走進大廳的伯爵和伯爵夫人。他姿態完美地向伯爵鞠躬行禮,只是直起背脊時,膝蓋不由自主地微抖著。

  「爵爺和夫人請跟隨我來。」管家微笑著帶領他們登上迴旋樓梯,來到二樓的大舞宴廳。艾金那種高尖頻率的嗓音,永遠也無法像他這樣用洪鐘般的聲量擔任這唱名工作吧,管家得意洋洋地想著。他偷瞄一眼這位新馬契伯爵夫人,惋惜著無法透過那面罩和撲粉的頭髮看清楚她的真面目。「馬契伯爵偕夫人蒞臨!」他敞喉高聲宣佈。他希望賓客別再大量湧至才好,因為為了壓下舞宴廳裡沸騰的談笑聲浪,以及那據說叫作華爾茲的狂野德國音樂,他的喉嚨嘶吼得幾乎快沙啞了。

  雅琳正在繽紛瑰麗的人海中尋找熟悉的瞼孔,一位身材高大豐潤、裹著紫色絲緞的婦人來到他們面前。她滿頭垂著發卷,頭上插著兩枝巨大的紫色鴕鳥毛,隨著她走動的節奏而款擺如浪。「啊,親愛的馬契,還有你的新婚夫人。多麼高興你能光臨。你看起來真不尋常呢,親愛的。至於你呢,馬契爵爺,真是不應該,沒有打扮就來參加。不過沒關係的。」她露出有些暴牙的牙齒笑著打量他。「你打扮得相當大膽,海薇,」廉安等候她的冗長獨白結束後才說。「這位是我的妻子雅琳。」

  海薇夫人用她的象牙折扇輕點雅琳肩頭。「頭髮的效果不錯,親愛的,粉白得十分好看。噢,你有同伴了。」海薇夫人用她的扇子指著一群年長婦人,個個妝扮得古怪突兀。「看看華蕾夫人那頂怪異的粉紅色假髮。還有貝伊莎,一身薰衣草色絲綢的那個,她一定希望自己顯得年輕些吧。噢,當然,還有莎拉夫人,被她的仰慕者團團圍住——她的弄臣們,我得說。」她期待在雅琳臉上發現激動的跡象,但一無所獲,於是藏起她的失望,補充說明:「依我的意見,真是醜事一樁。克麗歐佩脫拉,她告訴我的,就憑那身若隱若現的薄紗,還把腳趾塗成金色。」依然不見伯爵或夫人有任何反應,她只好喃喃自語,說舞宴才剛開始、大夥兒儘管享受美好時光之類的話。

  「親愛的蘭莉夫人!」海薇夫人轉眼間飄向另一群賓客,留下廉安和雅琳兩人。「海爵士若不是耐力超凡便是耳聾了。」雅琳目送著女主人說道。「海爵士非常有先見之明地在幾年前離開了這世界。」廉安希望能看見面罩之下的臉孔,在海薇夫人別有用心的話語刺激之下有何反應。

  「來吧,甜心,」他說,挽住她。「我想我已經發現我們的中世紀莊園領主和他的斧頭了。」

  「噢,還有修依呢,廉安,他看起來好沉悶,可不是? 一身的黑衣。」

  「那麼我看起來也十分沉悶了?」

  「真荒謬——當然不會。你看起來非常威嚴,像個年輕的政治家。」

  「顯然是過獎了,如果我有機會在上議院任職,我首先要立法嚴懲紅髮的人。」

  「那時候你會發現你的錢全部被拿去買白粉。」

  「廉安面對你的面罩說謊也是正當的啊!」培西趨前,熱情地和廉安握手。「你的樣子活像個惡魔,被派來毀滅這世界。」

  「雅琳說我比較像是個政治家。」廉安笑說,欣賞著培西的華麗裝扮,偉岸的身軀穿著件淡黃色羊毛短上衣,一把戰斧掛在寬皮革腰帶上。「你看起來真是威風凜凜。培西。」當培西誇張地彎腰向雅琳行禮時,她開懷地大笑起來。「啊,晚安,修依。」

  「雅琳,倘若我記憶無誤,你的衣服應該是拷貝自彭巴杜夫人吧?我得讚揚你的創意和你的裁縫師的手藝,彭巴杜夫人可以算是個不凡的女人。」雅琳感覺修依的讚賞使得廉安全身突然僵直起來,她迅速回應。「那幅肖像讓我著迷,修依。可是你知道,最惱人的就是這顆黑痣,真是奇癢無比呢!」

  「我倒是十分樂意用這把累贅的戰斧來交換你那顆黑痣,」培西朝修依瞪了一眼,「真不該讓他說服我作這身打扮的。」

  「我說服你——」

  「馬契,」培西不理會修依的抗議,自顧地說道。「你不介意我和雅琳共舞吧!」

  「只要雅琳不擔心她腳趾頭,我想我沒有意見。」

  「不會的。」 培西扶她走進舞池,不久便融入大群花枝招展的男女當中。「如何,修依,你寧願變成惡魔或者政治家?」

  思及攝政王急於招攬政治人才,我相信我寧願選擇後者,為國家貢獻心力。」

  「你是否也要建議培西為軍隊效力?」修依拉拉面罩。「我倒是十分樂見我們的紈褲子穿著那身行頭騎馬上戰場。」廉安的低沉笑聲迅速轉為不耐的連串抱怨,因為他瞥見莎拉正姿態傲慢地向他招手。修依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臉色隨即一變,氣咻咻地翕動著鼻翼,他冷冷地評論著她的克麗歐佩脫拉裝扮,努力回想著究竟是非洲小毒蛇或是蝮蛇將這位埃及女王咬死的。他看見她輕鬆擺脫那群仰慕者朝他們走來,不覺厭憎地皺起眉頭。「別過度明顯地表現你的厭惡,修依。培西告訴我,莎拉已經開始厭倦艾德爵士。如果她決定回頭尋找舊愛,那也是人之常情。」兩人的眼神透過面罩交會。修依不確定廉安的意圖,於是保持緘默。「別走開,修依,費時不會太久。」廉安說,朝莎拉夫人走去。

  「親愛的廉安,真可惜你沒有裝扮成凱撒或者安東尼,不然我們將是最耀眼的一對呢!」她朝廉安眨著雙機靈的大眼,哀戚似地輕歎一聲。廉安心想,真是完美的演出,多年來她一向精於此道,如今卻顯得陳舊了。他絲毫不為所動,事實上,他只感到愚蠢極了。「你不需要借助他人來襯托你的美麗,莎拉。你的馬車是否在外頭等著?」儘管他對雅琳的裝扮感到懊惱,這會兒卻驚懾於莎拉的大膽服裝,而忍不住瀏覽著她玲瓏有致的身段。「還有你的金色指甲—一恰可匹配高貴的王后身份。」

  「的確,可不是嗎?」她高興他的反應,但並不訝異。畢竟所有男人都一樣。廉安只不過是暫時迷失罷了。她伸出纖手,柔聲問道:「你不想和克麗歐佩脫拉共舞嗎,馬契爵爺?我發誓她整晚只等著你呢!」

  「隨你的意,莎拉。」他挽住她的蜂腰,兩人滑入舞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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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43: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海薇夫人瞇起眼睛看著馬契伯爵和莎拉夫人走向舞池。她轉身向一旁的曼寧夫人得意地說道:「那個關于飛蛾永遠會朝著火焰撲去的諺語是怎麼說的?」

  「馬契爵爺可得當心了,」曼寧夫人噘著嘴說。「否則他恐怕要惹火了他的新娘。那邊那位可不就是她嗎?」她指著正和培西優雅旋舞的雅琳。「聽說她是個十分高傲的女孩,不過當然不是無理取鬧的。」她迅速補充,同時想起那個一本正經的老山羊杜蕾夫人似乎對這女孩有著奇怪的好感。

  由海薇夫人對伯爵和沙拉夫人兩人動靜的熱衷程度來判斷,曼寧夫人知道自己絕非分享這秘密的唯一人選。這時倘若伯爵的新娘引發一場騷動,恐怕正中海薇的心意吧!那個莎拉當然無法獲得眾人的支持,曼寧夫人正胡亂想著,突然被海薇夫人拽了下手腕。「看啊,曼寧,馬契和莎拉夫人要離開舞池了。」 

  兩位女士凝神看著伯爵和莎拉走向舞宴廳盡頭的長排落地窗,打開窗戶步出室外。

  「或許畢竟不是飛蛾撲火,」海薇夫人露出滿意的笑容。「倒比較像是蜜蜂沾上了糖罐。」

  「馬契爵爺太不明智了。」曼寧夫人淡淡地說道。

  「親愛的廉安,你真是設想周到。舞池裡愈來愈擁擠,我好渴望能呼吸一點清新的空氣,但是只和你一起。」

  「是嗎,莎拉?」他感覺她的手正摩挲著他的袖子,一般麝香味撲鼻而來。他冷靜地說道:「我瞭解,莎拉,你對艾德的熱情已經降低。真是的,莎拉,你太善變了,他非常擅長騎馬,難道他馴服不了你?」

  這話十分粗鄙,卻阻擋不了她的熱情。「我想念你,廉安。」她紅唇微啟,展露嬌態。她感覺他穿著黑色禮服的身體向她發散著力量。忍不住舉手撫摸他的臉頰。「噢,親愛的,你怎麼會讓自己被那個面有菜色的女孩給絆住了呢?」

  「面有菜色嗎,莎拉?顯然你還沒有機會仔細看看她。」

  她甩甩金色卷髮。「好吧,就算以一個鄉下姑娘的標準來說,她長得還算差強人意。但是廉安,她只是個女孩,一個青澀、無知的女孩。」

  「一個女孩,沒錯。若是男孩我豈不名譽全毀?」

  「別這樣,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大家都知道——」她欲言又止。

  「大家都知道什麼,親愛的?」

  莎拉被他嚴峻的表情逼得畏縮不前。「呃,準確地說, 並非大家都知道。我知道,廉安,我知道她很冷淡,知道 你沒有和你的新娘圓房,你甚至不和她睡同一個房間。」

  他沉默不語。她壯起膽來繼續說:「這是個錯誤,親愛的廉安,你不該和一個毫無經驗的女孩結婚。她是否被你的熱情給嚇壞了?所以你才匆匆結束你們的新婚旅行,不是嗎?」昏暗燈光中她看不清他臉色慘白、緊抿著嘴唇,以為他正掙扎著。她向他軟軟靠去,雪白的臂膀圈住他的肩頭。「噢,親愛的,她能給你這個嗎?」她踮起腳尖,將嘴唇迎向他的,兩手纏繞著他的卷髮,將他輕輕拉向她。

  培西拿一條薄麻手帕頻頻拭著額頭,重重地喘著氣。「老天,雅琳,我恐怕得花上一小時才能恢復正常呼吸。那該死的德國音樂太快速了,足夠教一個人提早爬進墳墓,或者至少累倒在戰斧上。」 

  「你的舞技出色極了,培西。」她說,邊尋找廉安和修依的身影。「討厭,這顆假痣真是讓人不舒服。」她揉著黑痣四周的皮膚。「啊,你們在這裡,親愛的。」雅琳和培西同時轉過頭來,是海薇夫人。「你的打扮真是封建味十足呢,培西。」她環顧四周。「相當擁擠,可不是嗎?我敢說要是這地方更擠一點,恐怕就會有許多女士們紛紛昏厥了呢!」

  「啊,說得是,夫人。」雅琳毫不遲疑地回應。顯然這算是某種得體的讚賞,她想。接著海薇夫人壓低聲量,神秘地輕語:「馬契爵爺和莎拉夫人共舞的模樣真迷人呢,當他們離開舞池的時候,不知惹得多少女士眼紅哩!」

  「他們離開了舞池嗎,夫人?」稚琳忽覺喉嚨緊縮。「一定是為呼吸新鮮空氣吧,我想,」海薇夫人滿臉惋惜的模樣令培西想給她的胖臉一拳。

  「的確,夫人,這裡頭十分悶熱。」他說。「這隻老母貓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廉安絕不可能做出這種傻事來。

  「走吧,雅琳,咱們去喝一點香檳解渴。」培西向海薇夫人匆匆點頭,拉起雅琳的手便往飲料桌走去。「別聽她的,那個老母雞隻是想製造一點小災難罷了。」「是嗎,培西?」雅琳停步,定睛望著他汗珠微滲的臉孔。「老天,雅琳,別傻了,廉安是你的丈夫,可不是一個見到漂亮臉孔就窮追不捨的浪蕩子。」

  「你說得對,培西,這裡有些悶熱,恕我告退了——」她說。不給培西辯解的機會,飛也似地大步離去。

  「該死!」培西情急之下將戰斧戳向一位女士的手肘「抱歉,夫人。」雅琳離開培西之後原想找個無人的角落獨自靜一靜,然而她的雙腿彷彿和她的心意作對似的,將她帶向了舞宴廳彼端的落地窗去。她開始不舒服起來,胃裡翻騰不止,太陽穴劇烈怦動著。她暗暗詛咒自己的體弱多病,停下用手指揉搓著額頭。一定是她的襯衣太緊了,艾妮一直使勁拉,一直拉到雅琳無法呼吸才停止。她撫著腰際的緊繃綢緞,深深吸口氣,一邊掀開窗簾,ˍ想著她究竟怎麼回事,究竟是什麼驅使她如此迫切地想要尋找丈夫的蹤影。她發現自己正暗暗祈求著,希望能找到廉安單獨一人。當她靠近窗玻璃,感覺有如被人在腹部重擊一拳。因為她見到廉安和莎拉夫人,兩人親密站著,夫人緊挽著她丈夫的臂膀。她聽見莎拉夫人那毀滅性的聲音。「她是否被你的熱情給嚇壞了?所以你才匆匆結束你們的新婚旅行,不是嗎?」噢,老天,是廉安。她無聲喊出,拜託不要……她看不見丈夫的臉孔,但是他的沉默狠狠撞擊著她的耳朵。

  「啊,最親愛的廉安,她能給你這個嗎?」雅琳把臉藏在窗框裡來遮蔽莎拉夫人倚偎在丈夫胸口親吻著他的畫面。她的心突然漲滿憤怒。她不假思索地大步走向前,握緊了拳頭。可是窗角將她的裙擺絆住,她彎身一陣拉扯,卻發現那股憤怒在瞬間化為哀傷。她低頭打量自己的衣服。妓女的服裝,不是嗎?只不過是妓女罷了。老天!她又有什麼權利走向前嚴聲指責莎拉夫人的不是?她捂著嘴巴轉身逃離。她回到舞宴廳,又從最近一處落地窗溜了出去,沿著石板陽台不停奔跑,直到再也忍不住趴在欄杆上將胃裡的晚餐一股腦兒地吐光。她蜷縮著坐在欄杆邊,直到有聲音由遠而近將她拉回了現實。她慌張了,心想也許是廉安。絕不能讓他發現她這般模樣,殘破的自尊急於完整拼湊起來。她緩緩站起,用蕾絲手帕擦拭嘴角。忽覺又一陣昏眩欲嘔。她撫平衣服的皺褶,讓神情恢復虛假的平靜,然後找一間化妝室好梳洗整齊。她感到有股奇怪的麻木,彷彿一切再也無關緊要。她感謝這份空虛的感覺,因為由於這份疏離感,稍後當她正與一個做牧羊女裝扮的年輕女孩漫不經心地閒聊,而廉安走來招呼時,她才能夠相當鎮定地面對他。

  「李琪夫人。」廉安微微點頭,便轉身看妻子。「親愛的,培西急壞了,他說你在飲料桌那裡棄他而去。來吧,我們得去向海薇夫人告辭了。非常高興見到你,李琪夫人。」廉安帶著她穿越人數漸稀的賓客人群,輕聲說:「其實培西是擔心我的行為,而不是你。」

  「你的行為嗎,爵爺?」她抬頭正視著他,努力佯裝冷靜淡漠。他一向能看透她的心思,而此刻她絕不願他看出她的悲傷。    「是的。而且無疑地我應該向你解釋,我帶著莎拉夫人到陽台去,顯然提供那些好事者新的閒聊材料。我認為你必須知道我那麼做的理由。」

  「說真的,爵爺,我無意質疑你的行為。」她不看他,只直視著前方。

  「別這樣,雅琳,」他俯看著她的側臉,蹙額說道。「自從我遇見你的第一天起,你便迫使我不得不為我的每個行為竭力辯解。或許我選擇了奇怪的時間和地點來解決莎拉夫人的事,不過這和你脫不了關係。我很抱歉,但至少事情已經了結了。」雅琳感覺麻木的胸口突然湧出一股酸澀。沒錯,她心想,我親眼看見你將那位女士應付得好極了。

  「我想,根據你的沉默不語來判斷,你若非已經明白我的解釋便是在嫉妒。是哪一個呢?」他抓住她的手臂逼使她伸頭望著他。

  「隨你的意,爵爺,」她終於說,聲音冷到極點。「我完全明白你的動機。我向你保證,真的不需要再解釋什麼,畢竟你是個男人。」

  「這又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不是男人?」

  「可惡,這太荒謬了!」他定睛打量她。「暫時依你的,我們還沒有共舞呢。你想跳舞嗎?」

  「不,我是說,我累了。好長的一個夜晚,那麼多人不斷地說話。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走了。」他凝視她蒼白的臉孔。她看來的確極為疲倦而且不開心。該死!他要怎麼辦才好?灰白的晨曦剛穿透黝暗的房間,廉安被一陣尖銳的叫喊驚醒。他從床上彈起,匆匆披上睡袍,穿過相連的房間來到雅琳臥房。她再度尖叫,在床褥中纏扭翻轉。他抓住她的雙肩猛力搖晃。「雅琳,醒來,馬上醒過來,你只是在作惡夢,只是惡夢。醒醒啊,親愛的。」一陣戰慄傳遍她全身,接著她努力睜開艱睛,看見廉安正趴著看她,臉色慘白,頭髮零亂,下巴滴著汗珠,她再次驚叫起來。

  「又是那個惡夢,噢,天啊!我恨死它了,可怖極了,因為我看不見,什麼都看不清,可是惡魔就在那裡,我知道。」她掙扎著坐起,撥開前額汗濕的頭髮,然後展開雙臂迎接他的懷抱。她將頭深埋在他臂彎裡,突然莎拉夫人的臉孔浮現她的眼底,她跌回枕頭上,別開臉去。

  廉安不知所措起來,從前她總是渴求他的安撫和擁抱。他緩緩為她拉平被褥,發現她正不住地顫抖。「甜心。」他柔聲呼喚,毫無回應。於是他在她身邊輕輕躺下。無論如何他不願驚嚇她,因此他只靜靜凝視她的側面便覺心滿意足,因為至少這一刻他能夠貼近她。她的顫抖漸漸地緩和下來,呼吸也規律許多。

  她轉頭對他說:「謝謝你叫醒我,爵爺。」她乾澀、抖栗的聲音在房中迴盪,有如纖弱的秋葉由枝頭飄落。「讓我陪著你,好嗎?」他伸手輕輕拂拭她濕漉的臉頰。

  她將頭甩開,像是被他的觸摸嚇著。「不!不要,爵爺。我保證我好多了,我很抱歉把你驚醒。請原諒我,我不會再犯了。」

  「可惡,真是夠了!」他氣沖沖地喝斥道。而她自顧地閉上眼睛,轉過頭去,一陣冗長的寂靜。她聽見他離開了床,甚至感覺到他站在床邊俯視著她。老天!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他是否會回到莎拉夫人身邊?他會怎麼做呢?

  「晚安。需要我時只要叫一聲。」她不知道自己一旦開口會說什麼,只好僵直躺著,直到他的腳步聲遠離,她睜開眼睛,淚水立刻不聽使喚地湧出。她再度試著拼湊那惡夢,但一如往常,它早已幻滅為模糊的黑影,逃回她記憶深處躲藏著,在那裡伺機而動。她感覺似乎永遠無法擺脫它了。她拎起床褥一角,擦乾頰邊的淚水。她無法入睡,於是下床走到窗邊,她蜷曲在窗台上,頭倚靠著藍錦緞窗簾。數小時之後艾妮發現她時,她仍蜷縮在窗口,渾身抖栗地沉睡著。

  「可惡!廉安,你真是個傻瓜,若非你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個不錯的槍手,我早就把你給趕出去了。」修依同樣地氣憤難平,只是他冷靜多了。他淡淡地說道:「我願意當他的副手——如果他真是個不錯的槍手。」三個男人站在懷特俱樂部外面,外套鈕扣一路密密扣到領口,好抵禦冷冽的冬風。

  「你早該知道海薇夫人會拿莎拉的事在雅琳面前搬弄是非,而你,該死的!竟然當著所有人的面和她步入舞池!」一陣強風差點刮走培西的海狸皮帽,他不得不暫時閉嘴。

  「真是這樣,廉安,」修依說。「雅琳太年輕了,你應該想到當她發現這事之後會有何感受。」

  「雅琳向我保證她完全瞭解我那麼做的動機。」他知道這是個謊言,知道她深受傷害,可是他是無心的。「除了年紀輕,她可高傲得很。」

  廉安不耐地將手一揮。「好啦,你們兩個說夠了!」他揚起眉毛,諷刺道:「你們表現得好像雅琳是你們的妹妹似的。事實上,在培西像個瘋子般跑來找我之前,我原本要告訴你們,我打算帶著雅琳在週五離開倫敦。我們要到聖克萊莊園去。這樣能夠令二位滿意嗎?」

  「那莎拉呢?」培西瞇著眼睛。

  「你們不需要煩惱莎拉的事。」

  「啊,你的意思是,你和她一起走出陽台之後,兩人已經取得了諒解?」廉安搖搖頭。

  「看來我的一舉一動已經變成公眾焦點。」

  「老天!廉安,或許你是個傻瓜,雅琳卻不是。昨晚我告訴過你,海薇夫人在她耳邊說了悄悄話,然後在一旁等著看好戲,那個肥婆!」

    廉安憶起早晨雅琳沉默畏縮的身影,心中怒氣全消。他疲憊地看著好友說道:「這件事已經妥善解決。希望你別來找我,培西,」他訕笑著說。

  「好了,紳士們,如果你們已經訓斥完畢,我建議咱們進屋去喝杯雪莉酒吧!」餐室中,廉安和他異常安靜的妻子對面而  坐。

  「吃一點蛋,親愛的,我們得旅行一段長時間才能吃午餐呢!」她點點頭,依舊不語。今早她感覺極度不適,那些蛋更是讓她作嘔。但是她不想讓他看出來。於是吃下一小口,閉上眼睛細嚼,硬著頭皮吞下。「你的衣服很漂亮。是吉莎夫人的傑作?」雅琳點點頭,暗想著那件鴿灰色的衣服無疑將更加襯托出她蒼白的臉色和黑眼圈。她選擇這件衣服時還受到艾妮不以為然的噓聲。

  「你打算在聖克萊停留多久,爵爺?」她問,瞥一眼正皺眉緊盯她餐盤的丈夫。

  「至少住到新年,只要你高興。你對這件事有決定權,你知道的。」

  「她露出狐疑的眼神,卻點點頭表示贊同。她不記得有哪一天她的意見曾經影響他的決定。事實上,直到兩天前好才被告知他們即將前往聖克萊。幾分鐘後,伯爵和夫人雙雙站在大理石門廊上,向眾多家僕道別。「旅途平安,爵爺、夫人。」喬治打開大門,用他一貫尊貴的嗓音說道。「我會通知你我們回來的日期的,喬治。」廉安說。

  雅琳站在敞開的馬車門前,露出近乎惶惑的神情。「維持高速前進,大衛。」她聽見廉安對車伕交代。

  「我們要在班佛的旅店用午餐。」

  「好的,爵爺。」大衛說,向伯爵優雅地鞠躬。他得意地向一旁的普藍使眼色。那傢伙這次無緣陪伴伯爵去旅行了。廉安扶雅琳上車,然後拿兩件毛裘蓋住她的腿,自己才坐穩,用手杖輕敲車廂頂。他探頭到窗外,好確定另一輛載著艾妮和第曼的馬車也已啟動。接著他舒適靠著椅背,將兩腿伸向對面座椅。「你夠暖和嗎?」

  「是的,馬契爵爺。」她回答,沒有轉頭看他。

  「這麼客套嗎,甜心?我是否該稱呼你馬契伯爵夫人?」她目送葛羅維拿廣場逐漸遠去,才堆起笑臉來回答。「隨你的意。有那麼多家僕任你差遣,你當然比較像馬契爵爺,而不僅僅是廉安了。」

  「他們也是你的僕人呢!」他定□望著她。

  「好吧,隨你的意,廉安。」算不上是個美好的開端,他悶悶地想著,邊用眼角打量他的妻子。當馬車經過郝士陸獵場,廉安說:「看來有些荒涼,不是嗎?」他引導她望向枝葉零落的樹林和霧氣灰漾的草原。「有些著名的劫匪仍然會不時地到這裡活動,我在多年前便被攔阻過。」

  「你被搶劫?」她難以置信地問。

  「不完全是。其中兩個中槍倒斃,另外一個手臂中彈逃走了,」他格格地笑起來。「你真該瞧瞧大衛當時的模樣,舉著枝短槍,勇氣十足地對那群劫匪破口大罵。」

  「你受傷了?」

  「噢,沒有,只是沒能準時趕赴奧德莉夫人的宴會。」他懶得敘述陪他同往的女士驚駭得歇斯底里的模樣。

  「一定很刺激,」她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就從來沒遇見過劫匪。」

  「都是些惡徒,根本不像小說中所吹噓的那麼勇敢而且浪漫多情。」她渾身戰慄。他移近她,為她把那些皮裘蓋得密實些。「冷嗎?」她微微退縮。「不,不是的,我只是想起海瑞,希望他平安無恙。」  

  馬車這時越過一處崎嶇路面。急遽晃動了一下,雅琳忽覺一陣嘔吐感又湧上喉嚨。她緊閉眼睛祈求自己別嘔吐,但終究忍不住要求。「廉安,拜託叫馬車停下。天啊,我快要吐了。」

  他迅速瞄一眼她蒼白、痛苦的臉孔,立刻用手杖敲擊車廂頂。馬車戛然停止,廉安摔開車門,跳出車外。

  「把手給我,快點。」

  她用手帕緊摀住嘴巴,軟癱在他身上。他架住她腋下,讓她趴向路旁。她雙膝著地,開始猛烈嘔吐起來。他暗暗責怪自己為何強迫她吃早餐。一陣嘔吐過後她開始渾身微微痙攣。廉安扯去她時髦的圓帽,讓她能夠將頭靠在他膝上,然後脫下他的外套為她披上,以免受了風寒。

  「老天,」大衛輕聲說。「也許讓夫人喝一點我的藥用白蘭地會感覺好一點。」

  「謝謝你,大衛,正是我需要的。」廉安接過車伕的酒瓶,將手帕沾濕,輕擦她的嘴唇。「好了,甜心,這會讓你好過一些。」他的沉穩影響了雅琳,儘管此刻令她感覺尷尬萬分。她仍緩緩抬起頭,讓廉安將酒瓶遞到她唇邊。她喝了一大口酒,感覺那液體暖暖溜下喉嚨。她的胃受了新刺激,再度翻滾起來,所幸不久便恢復平靜。

  她虛弱得無力掙扎,任由丈夫抱起她登上馬車,然後將她抱在腿上,讓她棲息在懷裡。

  「爵爺,夫人的情況是否適合繼續動身呢?」大衛由車窗外探頭問道。

  「距離嘉爾福有多遠?」

  「只有一里多,爵爺。」

  「很好。那裡有一家『白鵝旅店』。我想夫人需要先歇息一陣子,我們才能繼續趕路。速度放慢一點,大衛。」他補充說,又將她擁緊一些。

  雅琳把頭埋在廉安胸膛裡。在一陣陣暈眩之間,她胡亂想著,再也沒有什麼比在別人面前生病更丟臉的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病了?」

  「只是稍微不舒服,沒什麼好擔心的,真的。」

  他感到羞愧異常,竟沒有想到她的沉默和蒼白臉色不僅僅是心情不佳的反應。他皺眉想著,為何那該死的艾妮沒有告訴他。

  「要是你告訴我,我們可以延期去聖克萊。」

  「噢,不,我不想繼續留在倫敦。」她的聲音透著緊張。

  「噓,甜心,沒事了。」他用下頷摩挲著她的頭髮。「如果你下午還覺得不舒服,我會派大衛回倫敦去請醫生來。」

  「拜託不要,廉安,我會沒事的。我不想再給你惹任何麻煩。」

  「該死!為了我妻子的健康,這不叫麻煩。」

  她歎息一聲,不再爭辯。

  「白鵝旅店」是一家坐落在榆樹林中央的堅固紅磚外牆旅店。不常有貴賓來訪的女老闆匆忙將一雙大手在圍裙上擦拭乾淨,從屋內衝出,一邊吆喝兩個兒子。

  「快點,威爾,去開馬車門。」一個高大、動作緩慢的十七歲男孩趕忙向前。

  廉安有些吃力地抱起雅琳。「大衛,牽馬到馬廄去,留意另外那輛馬車。」

  「這裡走,爵爺。」麥格菲太太莊重地站在店門口迎接廉安。他得低下頭去才能進門。因為那被炊煙熏得焦黑的屋樑相當地矮。

  「我需要一個房間。」他環顧幽暗但十分溫暖舒適的酒吧問。他只希望床墊中不要有臭蟲才好。

  就一個高大女人來說,麥格菲太太動作極其迅速地登上老舊樓梯,打開樓梯頂端那扇門,裡頭是一間小但乾淨的臥房,只放著張舊式帳簾床和一隻古董橡木衣櫃。

  雅琳並不怎麼希望廉安將她放下,當他將她放在床上,她驚訝地發現他正擔憂地皺著眉。她以為他應該充滿不耐;因為計劃中的行程就此中斷,豈不令人懊惱?他卻無所謂似的,拍拍她的枕頭。 「好啦,親愛的,店老闆——」

  「麥太太,爵爺。」

  「是的。麥太太會照料你更衣,過一會兒我再來探望你。」

  「隨你的意,廉安,但是你看著吧,幾分鐘之後我就沒事了。」

  「固執的雅琳。」他說,捏緊她的手,然後走出了房間。

  不久雅琳已舒服蓋著條軟被子躺著。

  「謝謝你。麥太太,真的好多了。」

  「希望如此,夫人,現在你只管好好休息,我去給你弄點食物和一碗熱雞湯來,你喝了會更好過一些。」

  食物令她反胃,但是她累極了不想多費唇舌,只閉著眼睛。專注於鎮撫胃裡的不適感。

  不久廉安離開酒吧間,看見麥太太正端著只擺滿食物的托盤走上樓梯。

  「啊。爵爺,夫人有點不舒服,但是別擔心,我有辦法讓她好起來。」她的眼神讓廉安感覺散發著不尋常的慈藹光輝。

  「可是,食物,麥太太?事實上——她不久前才嘔吐過呢!」

  「當然嘍,爵爺。但是女人在這種時候必須保持體力才行。馬車的搖搖晃晃當然會令她不舒服,一點都不奇怪。只要吃點東西她就會覺得好多了。」

  「女人在哪種時候?」

  「容我大膽向你說聲恭喜。」她滿臉笑意。「可是說真的,爵爺,容我不客氣的說,你的夫人懷有身孕時,你實在不該拖著她在鄉間野地裡到處奔波。」

  她的話語經過片刻才傳入廉安困惑的腦袋裡。雅琳懷孕?他感覺有如突然踏入一出古怪的戲劇中,他是唯一演員,而麥太太是他的觀眾。但是他完全記不得任何旁白。

  各種可能的荒謬情節在他眼前閃過,他無力地倚著門框,兩眼無神地凝視著麥太太。再也沒有比這更大的諷刺了,他想。自己的妻子由於一個狂野的德國爵士而懷了孕,那個爵士便是他。然而他同時感覺到有股男性的自傲。他憶起他對麥莉姨媽的保證,將在結婚一年之內生下一個繼承人。此時,他的唯一觀眾將他喚回了現實。

  「我是否要送食物上樓呢。爵爺?」

  「不,麥太太,我送。」他想到雅琳也許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麥太太,」他謹慎地措辭。「你尚未向夫人提起她的這種狀況吧,有嗎?」

  「噢,沒有,爵爺,我以為——

  「太好了,我希望你沒有,你知道,夫人還不大能適應,呃,這件事,我希望她今天別再受到任何打擾。」

  麥格菲太太緩緩地點頭。她目送伯爵登上樓梯,搖搖頭,心中無比迷惑。畢竟懷孕就是懷孕,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她回憶起她的五個孩子輕易地誕生到這世界。貴族比較不同,她作了結論,然後轉身回廚房,開始料理那只剛剛拔完毛的雞。  

  廉安在雅琳房間外停頓片刻。他確信她還不知道自己懷孕的事,因為她那麼認真地抱怨自己不舒服。可是,老天,她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她的月事應該停止了呀!不,他又想,這非常有可能。也許她尚未察覺。因為最近她一直被惡夢所纏擾,情緒十分低落。他迅速回想起在瑞士小木屋的那一天,再過不久她便會發現自己懷了小孩。也許只需幾天,或者一周。他的時間所剩不多。

  他調整自己的態度以恢復常態的關注表情,然後輕敲房門。他進門,一眼見到她忙著拉被褥蓋住她光裸的肩

  膀。他緊密注視著她,似乎想在她身上尋找一絲變化的跡象。但是從短暫地一瞥她的臂膀來判斷,她似乎較以前更加清瘦許多。

  「來,吾妻,麥太太為你準備了些食物。這會讓你壯得像只鼬鼠,她說的。」他放下托盤,拎著條小毛毯。「你是否先圍上這個,我可不希望你著了涼。」

  她順從地披上毛毯並且坐起,然後略帶驚訝地向廉安說:「你知道嗎?非常奇怪,我發現我真是相當餓呢!我從來沒得過這種奇怪的病,症狀相當的怪異。」

  噢,老天!他真想將她攬入懷中,告訴她,她已懷了他的孩子。然而他只將雙手插進褲袋裡,他必須先將她帶往聖克萊,然後不管是否樂意,他必須見奧利爵士一面。他相信她父親是唯一瞭解她童年遭遇的人,也許能幫助她記起並且遺忘那件往事。

  雅琳吃光了托盤裡的食物,然後向後一靠,滿足地輕歎一聲。

  「可憐的佛朗沙若是看見你的吃相一定會嚇壞的。」

  「他總是把那些最美味的材料做成豪華的醬汁。他應該向麥格菲太太學學。」我們彼此對待的方式多麼像尋常夫妻啊,她心想。

  廉安走向窗口,望著午後那片灰蒙霧氣。雨滴開始稀疏落下,轉眼間豆大的雨珠成串敲擊著窗玻璃。

  「廉安,你不希望我像你母親一樣喋喋不休吧?」

  「我不相信在可怕的嘔吐之後,你有能力喋喋不休。」

  「那麼,我要說現在我覺得好極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繼續趕路去聖克萊。」

  她看起來的確容光煥發,紅潤的頰上短暫露出酒窩來。

  「拜託去找麥太太,我很快就能穿好衣服。」

  「爵爺,夫人,多麼高興你們回來了。』』馬尼開門,驚呼道。「啊,雅琳小姐,如今你是聖克萊的女主人了,真是太好了!容我道聲恭喜,爵爺。時間有點晚了,爵爺夫人,讓我領你們到客廳去,我去通知葛太太準備餐點。」

  「無論廚房裡有什麼都無妨,馬尼。」

  「希望晚餐盡快準備就緒。」雅琳脫下手套和帽子說道。

  「這個你不需擔心。」廉安微笑著說,他知道寡言的馬尼每當面對緊急狀況,總是威脅恐嚇加上甜言蜜語哄騙。務必要他的手下快速而精準地達到他的要求。

  一個家僕為他們點燃爐火。廉安在壁爐邊和妻子對面而坐,長腿伸向嗶剝作響的柴火。一如以往,他在古老的家中感到無可比擬的深沉滿足。

  「坐在這房間裡的感覺好奇怪,像是我屬於這裡似的。」雅琳自語般地說道,邊撫摸著椅子扶手的深紅錦鍛布。

  廉安甩甩袖口,望著手指上那枚紅寶石婚戒。「在我看來,你在這裡似乎比在你父親家中更加自在。」

  「也許吧!可以確定的是,我現在的模樣比起那個在柏園滿山跑的野女孩優雅多了。」她突然皺起眉頭。「廉安,其實我們不需要去拜訪我父親的,你認為呢?我認為對人熱情並非他的本性,況且你的大筆錢已進了他的口袋。」

  廉安想著他和奧利即將到來的會面。無論結果如何,他從未想像那會是親切熱誠的會晤。甚至,奧利爵士也許會悍然斷絕他們的關係。他不安地移動著身體。「咱們過幾天再決定,好嗎?至於你所謂的那個野女孩,我認為她展現了特殊的個性和膽識。我尤其記得你的褲裝。那身長褲、皮帽、釣竿和手槍的組合令人無可抗拒。」

  她咧嘴一笑,他幾乎捕捉到那對嫵媚的酒窩。「啊,至少在那一刻,你必須承認我將你擊敗了,讓你驚訝得張口結舌。」

  「你願意和我決鬥嗎?穿著長褲襯衫?」

  「只要我能找到我那頂皮帽。可是廉安,你的男性自尊很可能會受傷的呀!想想看,你很可能被一個女人給打敗呢!」

  「只是你那甜蜜的女性夢幻罷了,」他說。「只是作夢罷了。」

  「晚餐已準備好了,爵爺。」馬尼進來宣佈,身邊跟著一位捧著個托盤的家僕。

  雅琳坐在小桌旁開始享用烤雞和熱麵包時,突然聽見馬尼輕咳幾聲,告訴主人第二輛馬車發生了點小災禍。「據說是輪軸脫落了,爵爺,他們全部滯留在托特本了。輪軸得花幾天時間才能修好,爵爺。」

  廉安轉向雅琳,她正忙著擦拭手指。「希望你不介意由葛太太來照顧你,看來艾妮正在享受她的意外假期呢!」

  「一點都不介意。」她反而鬆了口氣,老實說有時候艾妮看得太多了。

  「至於你交代的那件事,爵爺,上周已經完成。那木匠做的可精細呢,容我這麼說。別人絕對看不出那兩個房間原先是不相通的。」

  「馬尼說的是什麼事?」等馬尼退出之後,她問廉安。

  「我只是叫工人把我們的臥房做了個相連的門,如此而已。」他瞥見她臉上一陣緋紅,連忙低頭佯裝大嚼著他的烤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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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43: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馬契伯爵來了,爵爺,正在客廳裡等你。」

  正在穿皮靴的奧利爵士停住手,抬頭看著法柏。「他可來了?」他咧開的嘴角浮現幾道深刻的皺紋,同時令法柏略感訝異的是,他嘲諷般地哼著鼻息。接著他用口水沾濕手指,仔細抹亮他那頭捲曲的灰髮。

  法柏迅速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希望他對於主人這種惡劣習性的鄙夷沒被他察覺。

  奧利爵士站起,從衣櫃裡取出一條領帶來,仔細在頸間繫了個領結。他在鏡中打量著成果,頗感滿意地走向門口。「走吧,法柏,我們可不希望讓我那位顯赫的女婿等候太久。他可是個高傲的年輕人呢!但是如今高傲不再了,呃?不,不一樣了,現在他可謙卑了。」他笑著拍拍法柏的背脊。

  奧利爵士的神色中有種說不出的東西令法柏渾身不自在,還有他對馬契伯爵的形容也相當奇怪。

  此刻是上午九點鐘,正是主人脾氣最執拗難纏的時候。同樣令他不解的是,雅琳小姐沒有跟著她丈夫一同前來--倒不是責怪她,尤其想起從前她父親對待她的方式,可憐的小東西。

  「爵爺的來訪真是我們的榮幸,不是嗎,法柏?可是天氣卻這麼陰沉沉的,寒冷的冬日,可不是?」

  法柏在主人之前快步下樓,邊想,伯爵雖然禮貌一如往常,他的態度卻有些不同,過於嚴肅了些。帶著點心不在焉。為什麼伯爵不再高傲了呢?

  法柏打開客廳門。「奧利爵士來了,爵爺。」

  「親愛的伯爵,多麼高興能見到你。」

  平常不過的招呼方式,法柏心想。奧利爵士越過他面前並且順手關閉了房門。

  廉安從窗口轉身來面對岳父,只輕點著頭來回應奧利爵士的問候,而沒有向前去握他伸出的手。

  奧利爵士對於女婿的冷漠絲毫不覺懊惱,反而堆滿笑意,搓著雙手。「天氣相當冷,是嗎,爵爺?」

  沒有回應。於是他繼續說:「開門見山,這是你的期望嗎?好吧,你過了很久才來找我,爵爺。既然真相總有被發現的一日,我寧願你早點來。你不坐嗎?」

  廉安給了他漠不在乎的一瞥。此刻他只想乾脆殺了這老傢伙。「不,不必,」他說。「不過,或許你需要坐下來。」

  「如果你不介意,」奧利爵士撩起外衣下擺坐下。「你看來氣色真好,爵爺。你對這寒冷天氣有何感想?」

  「我不是來和你討論天氣的,我相信你知道。」

  「我那親愛的女兒可好? 好嗎?快樂嗎?別賣關子了,爵爺,你就是為此事而來 ,不是嗎?」  

  「雅琳非常平安健康。你說得對,我是為了她而來的。」  

  奧利爵士迴避女婿的目光,微笑著佯裝欣賞著自己的手指關節。

  「孩子,你的整張婚姻契約裡並不包括退還損壞物品這個項目,當然你所想像的和現實大不相同。當你和她圓房時相當驚訝,對嗎?完全出乎你的預期。」他抬頭接觸廉安的目光,某種兇惡的神情呼之欲出。他格格笑起來。「事實上我很訝異她依然安好。難道你沒有打她,一次都沒有?好叫她供出她的情人們?」

  廉安深深吸氣,暫時壓抑住憤怒。這個老惡徒所說的正是他急於去做的。世上真有這樣的蠢貨?他感覺氣憤難耐,然而這無助於解決眼前的難題。「我向你保證,雅琳的純真無可懷疑。」他鄙夷注視著奧利爵士。「想想她竟是由你的種子所生,我不禁感到不可思議。你可曾想過你此刻談論的是你的女兒?倘若你的美以美教義允許,我建議你檢視自己的內心,你的靈魂恐怕已經凋萎腐朽。老天!你真可鄙到極點。」

  「你好大膽,你這高傲自大的——啊,別告訴我你尚未和她圓房,尚未發現她是個蕩婦。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奧利爵士氣得雙頰脹紅,蹬著鞋跟。

  「該死,坐下!」

  廉安走近奧利爵士,兩手握住他的椅子扶手,貼近他的臉。「現在你聽我說,你這糟老頭。看樣子你早就知道我會來找你,早已準備好向我示威。你當真以為我會將雅琳送還給你這齷齪的東西?」

  「那麼你為什麼來,如果不是為了把那個小蕩婦交還給我?為了求我接受她?」

  廉安幾乎要出拳揍他。他強迫自己冷靜,因為他必須查出真相來,於是他鬆開拳頭。

  「至少我們有了些進展,」他走向壁爐,肩膀倚靠著壁爐架。「我猜你也知道,雅琳對她遭受強暴的事毫無記憶。但是你可知道那件事像幽靈般,每晚在惡夢中騷擾著她,帶給她無止盡的折磨?她已經接近真相邊緣,可是她的夢境依然模糊,只能生活在驚懼當中。所以我來找你,為了知道所有真相,幫助她擺脫這痛苦。」

  奧利爵士對女兒的憎恨終於在此時迸發。「老天,你這瞎眼的傻瓜!你竟還為她辯護,相信她是個可憐無助的孩子。她愚弄你了,的確是,我的爵爺。我告訴你吧,她是個蕩婦,甚至該說是個妓女。那雙狂野的綠眼珠,那頭紅得像地獄之火的頭髮。老天!她令我羞辱,單單她的誕生便足以構成我的恥辱。而我那個溺愛的妻子竟無視於她的邪惡,任由她施展狡計得逞。噢,是的,我記得那天的事,那個撒謊的小娼婦尖叫著說那些人傷害她。她用淚水瞞過了我的妻子,但是我看穿了她的偽裝。我打她,是的,打得她幾乎沒了小命。我打她是為了將惡魔驅離她,我幾乎成功了,但是我妻子阻擋了我。然後那個小妓女偽裝生病。 

  「她病懨懨地躺在床上,那雙綠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瞧。責怪著我。她那個半癡半瘋的母親則摟著她,不停祈褥上帝救她一命。向上帝祈禱,這是我最痛恨的事!而她竟與邪惡打交道,與魔鬼共舞。」

  突然奧利爵士胸口一縮,血液衝上太陽穴,一時之間無法呼吸。那痛苦來得唐突,去得也匆匆,他吸進大口空氣,胸腔再度鼓動著生息。他試著回想他剛才所說的話,突然雅琳的童年身影浮現腦海,那對安靜的大眼眸凝視著他,充滿恐懼。接著他想起她必定是偽裝的,而爆發一陣狂笑。 

  「當她痊癒之後,她便忘了那件事。但是我不斷提醒她,沒錯,我沒有告訴她關於她所做的事,但是我打她,好讓惡魔遠離她,讓她永不再犯錯。」奧利爵士兩眼閃閃發亮。「你還不明白嗎?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救贖她的靈魂免於萬劫不復,但是我失敗了。我知道我失敗了。」

  他停了口,抬頭看伯爵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壁爐邊,臉上帶著微妙、深不可測的神情。「她同樣愚弄了你,親愛的伯爵,可不是嗎?你相信她是純真無邪的,或許仰慕著她那頭惡魔般的紅色頭髮,那雙盯著人瞧啊瞧的綠眼珠。」

  廉安不作答只等候著,因為還有更多,他等著聆聽。奧利爵士坐著的身體突然前傾,嘴角泛著得意。「希望你和你那純潔的妻子享盡愉悅,爵爺。不過當心她在你的孩子尚未出生之前便讓你當了龜爺。」

  廉安冷眼望著這個淫邪的老人,突然對妻子起了深切的憐惜,對於她曾經和這個心理扭曲的男子共同生活多年感到痛心和遺憾。只是,現在還為時不晚。

  「事情是發生在布蘭頓山附近樹林的矮樹叢裡?」他很高興自己始終保持著冷靜,但十分艱難。

  「呃?」奧利爵士困惑地望著女婿。「矮樹叢——雅琳遭受強暴的地方。」廉安重複說道。

  「矮樹叢是她最常去的地點之一,」奧利爵士突然提高音量。「那是她的私人王國,我曾經聽見她向她母親說的。但是我知道她為什麼到那裡去,為了跟魔鬼打交道,為了練習邪術,讓那些男人來找她和她遊玩,然後褻瀆她。」

  噢,夠了,就是夠了。廉安離開壁爐架,現在他只想盡速逃離這充滿扭曲恨意的房間。「我沒有其他問題了,你已經提供給我足夠的訊息。」

  廉安說完,走向房門,伸手轉動門把,又回頭來輕聲補充:「你大概知道,雅琳不會來拜訪你。事實上,我懷疑你從此是否會再見到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你也別妄想來找她。奧利爵士。你對你女兒所做的一切——唉,算了。你已經不可救藥,心智錯亂了。對你來說為時已晚,但對她可不。我絕不允許。」 

  當他反身關上房門,偶然瞥見奧利爵士正低頭,木然地凝望著雙手。他發現自己無意殺掉他或毆打他,他只想遠遠離開這個人,和他滿口的妄語穢言。

  「你的外套和帽子,爵爺。」

  「謝謝你,法柏。」廉安迅速穿上外衣,向大門走去。

  「雅琳小姐還好嗎,爵爺?」法柏輕聲問。

  「她很快就會好起來,法柏。」他忍不住瞄一眼緊閉的會客廳房門。

  「容我這麼說,爵爺,我們這裡所有人都希望雅琳小姐幸福。煩勞你轉告她我們的關心,爵爺。」

  廉安大步走下門前階梯,頭也不回地躍上了馬背。

  儘管廉安盡可能緩慢更衣,好拖延下樓用餐的時間,雅琳那裡始終沒有動靜顯示她將和他一起晚餐。最後飢餓驅使他來到書房,由葛太太送來托盤,盛著足夠餵飽一支軍隊的各式餐點。

  「夫人是否在房間裡呢,艾瑪?」他問,邊掀開一碟濃郁的辣味燉羊肉。

  「是的,爵爺。」葛太太回答,同時從廉安肩上查看廚傭是否記得附上鹽瓶。

  他轉身看她,只見她滿意地點著頭,因為那女孩沒有忘了放鹽瓶。「一切都完美無缺,可不是嗎?還有別的事嗎,爵爺?」她的寬臉浮起詭異的微笑,在眼角擠出深刻的皺紋。

  惱人的微笑,他想,試著從她眼晴中尋找端倪,卻也不確定自己想知道什麼。她只繼續看著他,帶著滿足的笑容。他惱怒地命令她離去,才開始享用他的晚餐。美味的燉肉無助於緩和他的情緒,仍是一團揮之不去的混亂。老天!在短短一天之內會見他那邪惡的岳父,面對神秘兮兮的管家和缺席的妻子,真是足以讓任何人沮喪到極點。他仍然期待雅琳能下樓來,於是決定籍著給母親寫信來打發等待的時間。他拿著筆,腦中卻無任何字句浮出,只有放棄。他歎息一聲,站起來伸展著腰,往書架上成排成列的精裝羊皮書瞄了一眼,最後取下伏爾泰的「贛第德」。他走上樓,在雅琳房門外停駐片刻。門下沒有燈光瀉出,裡頭也沒有一絲動靜。他舉手想敲門,仔細一想,還是姍姍走回他的房間。

  壁爐架上的時鐘指針走得出奇緩慢,似乎經過一輩子那麼久才怯怯敲響了十二下。廉安看著書中被翻過的扉頁,竟不記得讀過了些什麼。他吹熄了一枝燃盡的蠟燭,再點燃一枝新的。至少他再也不需擔心妻子的健康,因為他已知道她生病的原因,根本不是真的生病。

  但是奧利爵士——啊,多麼希望他能永遠擺脫這個邪惡的名字和令人憎惡的人物。他驅走睡意,繼續回到書本上。

  他不知自己為何抬頭,也許是被牆壁上的燭影變化,或者空氣中某種微妙的悸動所牽引。他的「贛第德」悄悄滑落地板。

  她無聲地站在他床尾,一身白色絲緞長袍在燭影中裊裊飄動。她的頭髮松垂著,閃閃發亮直瀉腰際。她定睛凝望著他,瞳孔在黑暗中擴張,幾乎像是黑色。 

  「老天!雅琳,你還好嗎?怎麼回事?」他在床上坐起。

  她瞪大眼睛,但沒有回應,蒼白的嘴唇微微蠕動卻沒有發出聲音。她開始朝他移動,衣衫冉冉飄飛,眼睛始終不離他的臉孔。

  「你又作惡夢了?」他掀開被子,發現自己是赤裸的,趕緊又蓋上。他不想驚嚇她。可是,她究竟是為何而來?

  「廉安,今晚我可以留在你這裡嗎?」她的聲音輕柔有如耳語,由喉嚨深處發出似的。

  他一定是在作夢,一定是的。他從未聽過她用這種聲音說話。是因為那個惡夢,她受了驚嚇而跑過來。他眨巴著眼瞼,想驅走那個幽靈般的身影,但是看來是他妻子的幽靈仍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感覺一雙溫柔的手觸動他的肩頭。「可以嗎,廉安?讓我待在這裡。」

  他倒抽一口氣,明白自己的身體正亢奮著,但他不願嚇著了她。她到底要什麼?為什麼她要待在這裡?她的舉止一點不像從前她作惡夢的時候。他輕輕拉起她的手。「甜心,我不懂你。你可以說出來,無論任何事,你知道的。真的,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會盡力幫助你的,你也知道。」

  她的手指圈住了他的,然後他忘了自己究竟不懂什麼。

  她嘴角一彎,綻露溫柔卻惑人的微笑。她抽離她的手。後退一步。她的手移向頸間的蝴蝶結,緩緩解開它,一個接一個,共有六個結。

  長袍敞開,展露她的胸部曲線。接著她垂下手臂一動也不動,廉安感覺彷彿有永恆那麼久。她避開他的目光,極緩慢地讓長裙自肩頭滑落。「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廉安。今晚我能待在這裡嗎?」

  廉安隱約感覺到自己正被人誘惑,雖非絕無僅有的經歷。卻是極具諷刺意味的,因為引誘他的人竟是他的妻子。

  但是又有何妨?「來吧,甜心,」他說,將那本已然變得毫無意義的小說擲向陰暗的牆角,並且向床側移動。「我想樂意的不只是我,我將盡全力讓你感受愉悅。」他掀開被子,她毫不猶豫地滑了進去。

  他用手肘支著身體,避免碰觸她。他需要細細品啜這時刻,他等待已久的時刻。他的妻子終於投向他的懷抱.這事實幾乎讓人難以承受。她美麗的身體,她的一切全部屬於他所有,只屬於他所有。

  「你真美,知道嗎?」他撥開她臉上的亂髮。

  「我要給你快樂,爵爺。」

  他腦中突然響起某個不協調的音符,但是隨即消失,因為她正展開雙臂圍住他的頸子,將他拉近她。他親吻她,試著保持輕柔,但不容易。他渴求她太久,久得超乎他記憶所能及。瞬間,慾望征服了一切警覺和理性。

  他急切地探索她的唇。他感覺她微微畏縮且變得遲緩。該死!這終究不是易事。他強迫自己鬆開她。單手支著手肘半躺著,靜靜俯看她。他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絲恐懼,迅速垂下眼瞼。

  「甜心,要是你寧願——」

  他感受到她的遲疑。他輕撫她的臉頰,使得她再度抬眼來看他。接著她突然弓起身子投向他臂彎,緊摟著他,雙手來回摩挲他的背脊。「噢,我要,廉安,拜託,拜託。這是我要的。你是我想要的,沒有別人,只有你,只有你。」

  她的聲調異常急促,近乎不自然,但是他無暇顧及這許多,他只看見她狂野地渴求他。他急切地掀開被子擁住她,雙手忙亂撫著她的頭髮和背部,讓兩人身體緊緊密合。「老天!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我渴求你有多麼久。」

  他將頭埋入她發叢中,呼吸著那芬芳。

  他感覺她的手指輕觸他的頭髮。「你不想要我嗎。廉安?你說過你想的,可是你什麼都沒做。我們不能快點做完嗎?真的,我很想要。」

  他微笑著抬起她的下巴,以便看清她的臉。「對於你的疑問,我想答案再明顯不過了。」他笑著翻身趴向她。

  她感覺他的身體緊貼她的腹部,突然臉色發白。她抬 高臀部,但是他不動,只是繼續撫弄她的下巴,輕輕吻 她。「別這麼急性子,甜心。我要先讓你感受愉悅,事情原本應該如此,你知道的。我非常想看你愉悅的樣子。」

  「噢!不,拜託,廉安,不要那樣做,拜託不要。我希望你——」她突然噤聲。他再度感覺事情有些蹊蹺。

  「噓,甜心。」他蓋住她的唇。他記得她愉悅的反應。噢,是的,她緊繃的肢體、她的急切。他小心翼翼地撫觸她的胸部,因為她正懷著他的孩子,她的肌膚必然變得極度敏感。也許更豐盈了些,只是他感覺不出。他低頭看她是否有別的懷孕徵兆。她的腰依然纖細,但是他看出她的腹部變得稍稍飽滿了點。她靜靜躺在他臂彎裡,任他的手探索她全身。唯獨當他用唇圈住她的粉紅乳尖時,她突然僵直起來。他叮囑自己放緩下來,他必須格外謹慎,必須如此。

  她的激烈反應令他驚愕,一陣長長的戰僳傳遍她全 身。

  「噢,不要,廉安,拜託別這麼做。」

  他定睛望著她,細細打量她。「你真的希望我停止?」

  她咬緊嘴唇,望向別處。「你希望嗎?」

  「不。」涵義深遠的回答,令他近乎瘋狂。

  寂靜的房內響起一聲呼喊,是她再也無法隱藏的愉悅低吟。不久她再度尖喊起來,因為她到達她的愉悅巔峰。他給予她終極的愉悅。她不斷呼喚他的名字,雙手緊擁他的背脊。他隨著攀上他等候已久的峰頂,將歡愉的氣息吹入她的口中。

  「廉安,我必須告訴你——」她聲音顫動著,眼神木然,帶著哀戚。

  他不允許她說話,時機還未到。他清楚看見她眼裡的罪愆,以為她背叛了他。不,還不能說。他再度佔據她的身體,以無休無止的耐性帶給她愉悅,期望她將一切遺忘,至少在這一刻。

  廉安次晨醒來,伸手去找雅琳,發現她不在那裡。他單獨躺著。一時之間他懷疑是否作了夢,夢見她來找他,站在床邊懇求著他——是的,只是個綺夢,由於他太殷切地渴望她的緣故。

  接著他滿足地微笑起來,伸著懶腰,舉高兩手支著後腦,不是夢,真的發生了,而他給了她兩次淋漓盡致的愉悅,他對於她的自行離去一點也不擔心。也許她是為了主動發起這次親密行動而感到尷尬吧!單單想著她赤裸躺在他床上的模樣已足以令他怦然心動。他迅速躍起,拉鈴繩召喚第曼。

  他大口啜著熱咖啡,透過早餐室窗戶望著灰色的冬日清晨景致。若是不下雨該多好,有太多事情必須去完成。有人輕叩房門,葛太太走了進來。

  「早安,爵爺。」她神態明朗地招呼,將早餐放到桌上。

  「這麼豐盛的早餐肯定會讓培西的眼睛一亮的,艾瑪。」他說,在一片熱土司上塗著奶油。

  她格格笑起來。「我敢說一定會的,爵爺。」她在桌邊流連,似乎不捨得離去。廉安尊敬她是年長的家僕,並未叫她退下,同時感覺她彷彿期待著和他談些別的事。

  「夫人將會下樓來。」他說。儘管她不告而別,但她可不是膽小鬼,他不相信憑她的個性會刻意迴避與他共處。不過,對於這點他不十分確定。

  「噢,當然嘍,爵爺,只是會稍稍遲一些。」

  廉安乍然忘了他叉子上的脆火腿片,轉頭盯著葛太太猛瞧。她卻泰然自若地回望著他說道:「再過個兩、三周,夫人便會樂意和你一起吃早餐了。」她眼神明澈,像個無所不知的母親。

  他擠出一絲笑容。從昨天開始她便開始虎視耽眈了,那種無微不致的關懷眼神——老天,她知道昨晚的事。

  他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啟齒的,但他說了。「我想你一定提供了夫人各種有益的建議和秘方吧。」

  「噢,的確,一點沒錯,爵爺。我真高興她告訴了你。夫人還要我答應一定要對你守口如瓶呢,她要親自告訴你。真是個好消息,爵爺。想想看,育嬰室又可以重新啟用了。」

  他暗暗咒罵自己真是個盲目的傻瓜,這正是昨晚她跑來找他的真正原因了。她的動機不在於她想要他,以及終於下定決心取悅他。噢,不錯。他能夠想像她下此決心之前必然經歷數小時的心理掙扎和煎熬。但是,他也明白暫時還不能讓她發現他已知道這件事。他清清喉嚨。「艾瑪.我正在等候夫人,你去找奶媽,你們一起去看看育嬰室吧!」他堅定地說。

  她眼睛一亮。「真是個好主意,老奶媽已經閒了好多年——自從你不再需要她之後。但是她的頭腦可精呢。噢,她一定會興奮極了,爵爺,高興極了。」她說,在他未及點頭之前便飛也似地離去。

  他緩緩站起走向窗邊。可憐的雅琳,她怎會天真的以為能夠移花接木成功,讓他以為那孩子是他的?難道她不知道男人能夠分辨一個女人是否處子?顯然不知道。不過,她又如何能夠知道?

  這時早餐室的房門打開,他的妻子緩緩走來,活像即將接受絞刑的犯人。他努力冷靜地說:「早安,親愛的,快來吃早餐。廚師一定恐嚇了那些母雞。好多的蛋呢!火腿十分香脆,正是你喜歡的。」

  他明白自己語無倫次,但是他不想讓她看穿他的心思,同時也為了排解她的尷尬。

  她並未直視他的眼睛,只是邊坐下邊呢喃著大串含混不清的問候。

  他佯裝雀躍說道:「等你吃完,我們去騎馬。我想雨應該停了,空氣必定十分清新。」

  她沒有立刻回應,但是他看出她已經同意。騎馬時,她不需要和他說太多話,他對她也不致構成威脅。「好的,我很樂意,廉安。」

  「我就留你獨自吃早餐了,親愛的,我得去料理一下馬兒。一小時是否足夠你吃完早餐並且換裝完畢?」

  「噢,足夠了,謝謝你,爵爺。」當他離開房間之後,她忍不住長長吁了口氣。

  雅琳穿著厚實帶襯裡、成排鈕扣直達頸間的天鵝絨騎馬裝越過馬尼身邊,步下門前石階。廉安正牽著「愛達」和他的牡馬等候著。

  「站好別動,『閃電』。」他鬆開愛駒的韁繩,扶雅琳上馬。

  「它們已經迫不及待要盡情奔馳了,」他登上馬背回頭喊道。「當心別讓『愛達』甩掉你。」儘管他不認為慢步騎馬會對她的身體狀況有所妨礙,他仍有些遲疑,不知是否該讓她騎馬出遊。

  「我建議你留意自己的馬。爵爺。」她打量著趾高氣昂的『閃電』。『愛達』是個淑女,它絕不會讓我為難的。」

  「說得是。」他輕聲說,策馬至她身側,並肩沿著石徑走去。

  他暗暗慶幸她沒有特別留意他們前往的方向。直到他們穿越樹林,來到圍著矮樹叢的小草原,她才突然拉緊『愛達』的韁繩。「廉安,我們到這裡來做什麼?我不要來這裡,我們到湖邊去,好嗎?」

  他趨前,趁她不留意時抓住『愛達』的韁繩,然後正眼望著她。「該是埋葬那些鬼魂的時候了,雅琳,那些往事。」  

  「這是什麼意思?鬼魂?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拜託,我們快點離開吧!」

  「看看你四周,矮樹叢,雅琳。我們必須到那裡去,鬼魂就在那裡,今天早上我們必須埋葬掉它們。請你信任我。」他拽緊『愛達』的韁繩,同時催促『閃電』前進。

  「不,你可惡,不要!」她猛烈拽著韁繩,試圖甩脫他的掌握。他們加快速度,使她不得不抓緊鞍頭來保持平衡。

  「馬上停止!」他聽見她歇斯底里的尖銳呼喊,但仍緊抓不放。老天!希望他這麼做是正確的。他來到矮樹叢邊緣,跳下『閃電』的背,然後大步抓住她。他不理會她的掙扎,緊扣她的手臂,將她拉下馬背。他久久摟著她,輕輕搖晃,她的臉色漸漸慘白,開始露出懼色。「聽我說,拜託。你不能繼續生活在恐懼當中,難道你沒想過你的惡夢就是從這地方開始的?看看你周圍,這裡沒有什麼值得你害怕啊,再也沒有了。而且你並非孤單一人,有我陪著你,沒有別人。你可記得那個隻身在這裡玩耍的小女孩?這裡是她的童話王國,她的秘密天地,一個安樂窩,直到那天那些男人找上了她。看著,雅琳,該死!睜開眼睛,看啊!你記得嗎?」他輕輕將她推向那堆矮樹叢。她雙手緊抓著衣角,茫然注視著前方,視而不見。

  「是夏季的某一天嗎?」他悄悄走近她身邊,謹慎問道。

  她沒有回答,只凝視著前方一段幾乎覆滿常春籐的老樹幹。她指著那樹。「那是我的寶座,」她細聲說。「現在長得好高了。」她快步走向那截樹幹,俯視著它,皺著眉頭。

  他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看她。

  「還長著蘑菇,很好,非常茂盛。宮廷的的守衛常常來摘回去給王后吃。應該整理一下,宮殿的地板太髒亂了,長滿荊棘和野草。還有那些宮廷樂師,他們演奏的音樂從搖曳的樹葉傳過來。」

  她跪下,開始拔除那些到處蔓生的綠籐,邊哼哼著首輕柔的童謠。然後她甩手撥掉樹幹上的枯葉。

  「那些男人來了嗎,雅琳?」

  她突然噤聲,蹲伏在地上。「噢,不好!安靜,全部的人。你們沒聽見聲音嗎?奇怪的聲音?沉重的木靴聲,有陌生人往這裡來了。快,停止演奏,你們的音樂會把他們引過來的。」

  她用手指抵著嘴唇,警覺地環顧四周。「噢,不,他們來了。快點藏起來,你們全部。對,就是這樣。噢,我還是會被人家看見。」她突然高傲地挺直背脊。「我是王后,我會安全沒事的。看,他們來了。」一陣不安,接著是恐懼。她將身體前後搖晃著,無言地凝視著前方。

  「雅琳,你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嗎?那些人發現了你,他們向你走過來,對嗎?」他悄悄走向她,在她身旁跪下。她前後不斷晃著腦袋,像是要甩掉那些記憶。她緊閉起眼睛,垂著頭讓自己什麼都看不見。

  「那些人做了什麼事?他們是否傷害了你?他們是否大笑大鬧,自豪發現了你?」

  她睜大眼,雙手在空中猛揮,像要逐退某種看不見的東西。「不,不!」孩子的聲音,尖細高亢。她左右猛烈甩著頭,努力想掙脫,但是廉安緊抓她的肩膀不放。「你們要做什麼?這裡是柏氏的土地,你們必須離開,聽見了嗎?」她聲音中的驚恐和微不足道的挑釁令他起了陣陣寒僳。透過她的眼睛他看見那些人,粗鄙,或許酒醉著,圍住這個可愛的小孩,髒手拉扯著她的衣服和頭髮,無禮地侵犯她。

  她突然全身僵直,蒼白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尖聲大叫,顫抖、驚懼恐怖的叫聲撼動整座樹林。她撲跌向前,而他立即拉住她,將她攬入懷中。他無言可安慰她。只覺得絕望無助,深切的無力感啃噬著他的靈魂。沒有因果報應,沒有尋仇,在多年之後,這些都已太遲。

  他顫抖著手擁緊她,試著讓她感覺他的理解和同情,不斷輕喚著她的名字。

  他感覺全身被濕冷的悚僳所浸透,直到她在他懷裡蠕動起來,抬起她慘白、被淚水濡濕的臉孔。

  「事情都過去了,吾愛。你再也不需要害怕。你瞭解嗎?」  

  她眼中赤裸裸的恐懼令人心痛如絞。「聽我說,你必須現在就面對這件事。它早就結束,結束好多年了。那個小女孩的痛楚不再是你的痛楚,你必須將它忘掉。那些幽靈已經死了,雅琳,全部死了,就把它們埋葬在過去吧。讓它們去吧!」

  「幽靈……埋葬幽靈。你逼迫我到這裡來之前就是這樣說的,對嗎?」

  「是的,它們不再是你的一部分,不再是我們的一部分。放它們走吧!」他為她拭去淚水。  

  她搖搖頭,疑惑地瞇起眼睛。「可是我不懂,廉安,你怎麼會知道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

  「那個惡夢。你曾經述說你的夢境,在夢中不斷吶喊。為了確定這件事,我找你父親談過。」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突然甩脫他的臂膀,顫抖著站起。「為什麼你不告訴我?為什麼你強迫我面對這些事?你該死!為什麼,廉安?」

  「我原本想告訴你,但是想到一旦我說出,洩漏了我所知道的一切,我不確定你是否能夠承受並且記起那些痛苦過程。這件事是如此令人——」

  「你已經說的很明白了,爵爺。奧利爵士是否向你描述了所有細節?他是否告訴你關於他那蕩婦女兒的一切?他是否告訴你他打我只是為了淨化我的靈魂?他揮舞鞭子殘虐地對我施予酷刑,只是為了救贖我?他是否得意洋洋地對你述說這些?」

  他站了起來。「噢,不是的,你不瞭解。這一切——也許你會認為是作戲——我這麼做全是為了你,為了幫助你,幫助你恢復記憶,好讓你能夠擺脫它的陰影而重獲自由。」 

  她冷冷地凝睇他,兩手緊握成拳頭「為了我?老天!你多麼擅於對自己撒謊,你一向如此。自從你逼迫我嫁給你之後,我才開始作惡夢的,自從你開始搬神弄鬼之後才開始出現那些幽靈的。我的演出夠精彩吧,爵爺?」

  「該死!你簡直不可理喻。你知道我愛你,你一定要聽我說。」

  「不,我不要。現在我完全瞭解你,爵爺。你是否會再度去拜訪我父親,告訴他關於他那蕩婦女兒的事他完全正確?別妄想他會讓我回去。或者你仍然相信我的純真?別忘了昨晚我在你床上表現得多麼熱情豪放,連你心愛的莎拉恐怕也比不上吧?」

  「夠了。老天!你馬上停止胡言亂語。」他一個箭步向前抓住她,想搖晃她令她清醒,卻被她掙脫,然後跑向『愛達』。她從樹枝上抓過韁繩,倏地躍上馬背。

  「停住!該死,別傻啊!」他叫喊著奔向前。他伸手去抓馬鞍,但雅琳將韁繩猛力一拽,使得『愛達』一陣驚慌而疾奔起來。雅琳掉轉馬頭同時雙腿用力往馬腹一夾。

  他嚇得渾身發冷。孩子!老天,她得記住她懷了孩子。

  「愛達」踩著碎步衝過蔓生的樹叢,光禿的樹枝敲擊著人和馬。雅琳的騎馬帽被刮落,隨後被「閃電」的馬蹄踏得稀爛。

  樹林盡頭出現一條窄路,佈滿深而長的坑洞。『愛達』彷彿驚覺到危險,猶豫地一步步跨越那些凹穴,來到一處荒蕪的平原。  

  「閃電」加緊腳步試圖拉近距離。

  一道低矮的石牆橫阻在眼前。這道分隔兩塊產業的石牆多年來孤立在此,灰冷的牆塊一直延伸向天際。雅琳必須停止,立刻停止。

  「雅琳,不要!沒有指令『愛琳』是不會跳躍的!」他的呼喊迴盪在空寂的野地之中。他盡最後的努力展臂去抓住她,但她穿越他的手臂,繼續奔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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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44: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愛達』,跳躍!」

  他尖聲喊出這句顯然已太遲而無益的指令,「愛達」早已不慣於服從這指令,因為自從雅琳初次輕撫它的鼻樑,喃喃說著些連他都無從理解的話語開始,「愛達」便屬於她所有了。他眼睜睜地看著『『愛達」衝向石牆,發出驚駭的鳴叫,然後慌亂打轉,身體和牆垣起了擦撞。

  雅琳一聲尖叫,鬆脫了韁繩而被拋向天空,越過牆頭摔落在牆的彼方。

  廉安鞭策「閃電」向前,那馬優雅地躍過了牆頭。他跳下馬急奔向她墜落的地方。她一動也不動地躺著,身上的深藍色天鵝絨外套軟軟覆蓋著冷硬的岩石地面。

  他迅速蹲下探測她喉間的脈搏,正平穩跳動著。謝謝老天!他觸摸她的手臂和腿,然後輕輕地將她抱起。

  她眨動著睫毛,兩眼圓睜著充滿恐懼。「廉安,孩子。」

  他想都沒想,立刻將手伸進她的騎馬裝裡探觸她的腹部。他不知道該怎麼做,只是本能地用手掌輕觸她的肚皮,感覺柔軟平滑。「你覺得痛嗎?有沒有痙攣的感覺?」他用手指繼續觸摸。 

  「沒有,不痛。」她深吸口氣,狼狽地看他一眼,淡淡說道:「你知道孩子的事。」

  「是的,」他明白再也無法對她隱藏真相。無論是好是壞。終究該成為過去。「你記不記得你生病之後第二天早上我們動身前往聖克萊?在你休息時那位旅店女老闆告訴我的。」

  「麥格菲太太。那麼你也該知道這個孩子不是你的。」她細聲說。那份無助扭絞著他的心。

  「不,甜心。孩子是我的。」

  「該死!不准再嘲弄我了,聽見了嗎?還有什麼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嗎?」

  他輕輕晃動她的肩膀。「你必須仔細聽我說。我知道這件事聽起來非常不可思議,但卻是真的。我就是那個將你迷昏、綁架了你的德國劫匪。當時我愚蠢地想藉著強迫的方式讓你體會愉悅,讓你承認你確實鍾情於我,讓你全心全意接受我做為你的丈夫。」

  「噢,不!」她驚呼,記憶如潮水湧至。那個人的手如何探索她全身,以及昨晚廉安的撫觸,同樣引燃她的熱情和需索。那第一次,她的身體彷彿已經認出了他來,但是她卻不認得。她太恐懼,以致麻木而且盲目了,「昨晚我害怕極了。我覺得自己是個最不知羞恥的女人,竟然那樣狂野放肆。啊,老天!」她用拳頭堵住嘴巴。

  「噢,吾愛,別這樣說你自己,因為我知道你為什麼去找我。我恨自己欺騙你,讓你活在憂傷之中。請原諒我對你所做的一切。當時我並不知道你在童年曾經遭受的不幸,我不瞭解——」

  她似乎聽而不聞,只怔怔地望著他。「可是你為什麼要傷害我?」  

  他深深吸了口氣,久久不敢接觸她的目光。真相,他想,如今只有坦承一切真相。「當我進入你體內,我發現你並非處子。處子有處女膜,而你並沒有。」

  「我以為之前你所表現的恐懼只是偽裝,以為你曾經獻身給另一個男人。我憤恨地詛咒你,發誓要讓你痛苦。我要傷害你,就像你傷害我一樣。」

  「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明白真相。你作了惡夢,雅琳。我對你的施暴讓你憶起了那件事,在惡夢裡頭,你斷斷續續囈語著關於那些男人,關於你那酷虐的父親,你再度成為童年的你,而我透過你的眼睛、你的痛苦發現了一切。第二天你什麼都不記得。」他在她眼裡看見新的疑惑,急忙補充。「我想告訴你,但是我不能。因為你對我產生了信任,我害怕一旦告訴你將毀了這一切。所以我才帶你回倫敦,我愚蠢地以為那會幫助你遺忘那種種不悅。」

  「你不能告訴我。」她面無表情重複說道。女人的她和小女孩的她糾纏著。她努力向女孩伸手,解救她的痛楚,幫助她解脫多年來的夢魘,接受小女孩成為她的一部分。當她開口說話,似乎同時將那份久蟄的深沉痛苦也一併吐出,她的聲音碎成片片,由喉嚨深處艱難地逸出,她呆愣許久,驚懾於那苦痛突然消蝕、短暫釋放她的心靈之後再度穿透她全身。

  「孩子,老天!孩子。我得立刻帶你回去。」

  她茫然地望著他,眼裡儘是驚恐哀痛。他用她的外套密密裹住她全身,然後一把抱起。那股刺痛再度穿透她的身體,她緊抓他的臂膀,臉貼著他的胸膛痛苦地嚎叫起來。

  廉安伸手去探觸她的腿股之間。然後移至她的腹部平放著。荒謬的動作,他也不懂自己究竟想探測些什麼。他將手掌攤平在她胸口,感覺她的心跳。相當快速,但還算平穩。

  房門打開,圓胖、臉頰通紅的奎爾醫生衝進門來,身穿顯示他專業的黑色的套裝。

  由於爬了段樓梯,他正咻咻喘息不已。

  「她流產了,」廉安說「我不知道該如何讓她止血,一直流個不停。」他慢慢掀開毯子。「你看到了,我用布壓住她的傷口,希望能將血止住。好多血,老天!她流了好多血,受了極大痛苦。」 

  「太好了,爵爺,太好了。」奎爾醫生冷靜堅定地說,邊從他那只舊皮箱中取出一些駭人的器具來。

  「你做得完全正確,現在容我為她作些檢查。我會處理妥當的,我保證。」 

  年輕的伯爵一動也不動。奎爾醫生更加溫和地說:「你已經盡了力,爵爺。就算我自己也無法處理得比你更好,尤其在這種情況下。」  

  廉安緩緩縮回手,他的襯衫已被血浸透。他咬牙,絕望地說:「看來我是失敗了,她還在不停地流血,對嗎?」

  「不比我預期的嚴重。你是否到房門外等著,爵爺?」他看出這年輕人的痛苦、恐懼和無助,但是他不希望他留下目睹一切手術過程。

  「不。」伯爵說。

  奎爾醫生別無選擇,只好逕自動手。他拿開雅琳兩腿間的襯衫布。新滲出的血已經不多了。「你看到的,爵爺,你的方法奏效了,血幾乎止住了。」

  廉安咬牙看著醫生拿出更多怪異的工具來。感謝老天雅琳仍舊昏迷著。

  急促的叩門聲,廉安大步奔去開門。葛太太和幾位家僕端著數盆熱水和大疊乾淨亞麻布站在走廊上。臉色倉皇灰白。他的情緒反應,廉安心想。

  「啊,好極了,」奎爾醫生看著廉安將熱水放在床側地板上,笑著說。令廉安鬆了口氣,醫生將工具放在一旁,站起來說道:「你不必擔心,爵爺,因為夫人很快便會痊癒了。大半得歸功你的處理得當。」

  「可是出血狀況……」廉安低頭愁眉苦臉看著那團殷紅的布塊。

  「出血是正常現象,事實上還得持續幾天。而且我要補充說明,爵爺,根據我的檢查結果顯示,夫人的身體並無大礙。我的意思是,夫人年紀輕。健康狀況極佳。你想生育多少子女都沒問題。這點我可以保證。」 

  「多謝了,醫生。」  

  「現在,爵爺,我建議讓葛太太為夫人穿上睡袍,然後我們便可以叫醒她了。」 

  在葛太太和奎爾醫生離開房間、廚師為他送來一份簡單午餐之後,廉安拖著一桶熱水到盥洗室裡,脫掉染血的衣服,徹底清洗一番、然後換上潔淨衣服。他走回臥房,看一眼壁爐架上方的時鐘,驚覺時間才剛過午後。床上毫無動靜,她仍沉睡著,是痊癒中的睡眠,他這麼告訴奎爾醫生。醫生才有些不甘地將嗅鹽瓶放回他的皮箱裡頭。

  廉安將領巾打理齊整,拉了張椅子坐在妻子床側。他的腦裡第四次浮現上午意外事件的發生過程,充滿激烈情緒和毀滅性的爭執,讓他幾乎想放棄尋求諒解的所有可能途徑。

  突然她歎了口氣,將頭埋進枕頭裡,彷彿不願離開恬適無夢的睡眠。奇怪的是,令她猛然驚醒的竟是痛苦遠離後的平靜感覺。「真怪異,我沒有死。至少我感覺我沒有死。」

  「這個嘛,夫人,我永遠不會准許的。」他微笑著握起她的手。「你感覺如何?痛嗎?肚子有沒有痙攣?」

  她逐漸恢復神智。她聽見他的聲音,輕柔無比,感覺他溫熱的手握著她的手。「沒有,不痛了。」他問得真傻,但她還是回答了,算是破例吧,她想。

  她只感到一陣陣酸痛,彷彿挨了一頓拳擊,但是她當然不能告訴他。她的手近乎自動地摸向她的肚皮。平滑,空的。她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臉色驟然一陣蒼自。她的虛弱聲音破喉而出。「孩子呢?」

  他捏緊她的手。「我很抱歉,雅琳,我實在無能為力。奎爾醫生保證這次意外對你的身體並未造成任何傷害。意思是,只要你願意,我們想生養多少孩子都沒有問題。」

  奇怪,她想,別開了目光。他談著別的小孩,而我認識肚裡的小孩只有短短一天,可憐的小東西,從來沒有真正存在過。她感覺奇怪地和現實疏離,彷彿那些痛苦的記憶——廉安所謂的鬼魂——以及她體內小生命的流失,都不曾真正觸及她。至於未來,那必須由現在而衍生的無數個明天,則更加顯得虛幻不實。她看一眼丈夫,迅速將頭轉開。他眼裡反映著過去種種——磨人的痛楚、欺瞞和哀傷。她不願憶起、面對那些。她掙扎著坐起。

  「輕輕的,甜心,輕輕的。」

  她突然感覺腿股之間傳來一陣刺痛,咬緊牙關強忍著。

  「怎麼?」他立刻扶住她。

  「我好像在流血。」

  「好好躺著。」在她回過神來之前,他已掀開蓋被。她的白色睡袍上映著點點深紅鮮血,他迅速將一手滑入她臀部下方,另一手撩開她的裙擺,然後靜止不動。她臀部下方墊著的白布由於她剛才猛然坐起而滑脫了。

  「噢,不要,拜託不要,廉安,拜託。」

  「噓,不必尷尬。出血是正常現象,沒什麼可怕。你剛才的動作使得白布移動了一下,沒有關係。」

  她努力想將兩腿併攏。

  「別動。我要把你腿上的血清洗乾淨。」 

  「不要,廉安。我自己洗,拜託。」

  「經過上午的事情之後,倘若你在我面前還會覺得尷尬,那真是太荒謬了。你總不希望讓陌生人來代勞吧?」

  她嗆了一聲,靜靜躺直,讓他為她清洗。他像是變成了陌生人,她所熟悉的人們全部變成了陌生人,甚至她自己都感覺如此遙遠。

  「並不算太糟,對嗎?」他說,沒有期望她回答,而她也沒有作答。他替她蓋妥被子,順手捏一下她蒼白的臉頰。「你現在想見奎爾醫生嗎?他等你醒過來已經等得腳跟凍結,不過廚師給他吃了東西。等他替你作完檢查,我就去拿你的午餐來,好嗎?」

  為什麼她不能獨自靜一靜?她不想再聽任何指令,任何關懷的語言。她抬起淡漠的眼神。她真想跳起來趕他出去,但她只平靜說道:「你把一切想得太美好了,廉安。」

  「你錯了。我並未將一切想得過於美好。至少現在不是。我只希望你好起來,然後我們再看看還能做些什麼。」

  該死!她不需要他的仁慈。她看著他大步走出臥房,緊閉起眼睛。

  「啊,親愛的雅琳小姐,你的氣色有些好轉了。正如我向你丈夫保證過的,你只需幾天便能完全康復了。這正是年輕健壯的無數優點之一。」醫生抓起她的手腕。並不驚訝她的脈搏仍然相當快速。

  「你真是最幸運的女人了,選了個好丈夫,我得說。」看見她疑惑的表情,醫生愉快地補充:「若不是爵爺處理得當,也許你會受更多苦呢!」

  「醫生的讚美有些誇大。」

  「爵爺天性謙遜,夫人。好了,我不想讓你太過勞累。」他說,像父親般拍拍她的手背。「我給了爵爺一些照料你的指示,例如不准上下樓梯之類的,明天我再來看你,我敢說到時候你一定好多了。噢,對了,你還會懷其他小孩的。別為這件事責怪自己或者你的丈夫。只是件意外罷了,沒別的。這種事經常發生。我很遺憾,但事實如此。」

  醫生頷首告別。雅琳聽見他在門口向廉安說道:「午餐真是美味極了,爵爺。火腿片薄脆多汁真可口,爵爺,真是可口。說真的,你也別責怪自己了。剛才我對夫人說過,這種事經常發生的。」

  數分鐘後,廉安回到臥房。

  「醫生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嗎,廉安?」她避開他的目光。  

  「我只是照著我所認為最好的方式去做罷了。」

  多麼冷靜,多麼充滿自信,她想。「就像你一向照著對我最好的方式去做一樣,」她的語氣夾雜著譏諷和苦澀。「也許在這件事情上,如果你不是處理得如此成功,結果會更好一些。」終於一吐為快。寧願失去記憶,她想。是的,我寧願忘了你對我的恩情,寧願忘了你知道我過去的一切。

  她終於將他逼上絕境。他傾身向她,臉幾乎撞上她的。「給我聽著,豎起兩隻耳朵仔細聽,用你那該死的腦袋仔細聽。你不准再說這種話,否則我會打你的。無論我過去做了哪些蠢事,無論我帶給你多少痛苦——」他凝望著她散漫無神的臉。「也許你不相信,但是沒錯,我所做的一切全是著眼於為你好,為我們的未來而設想。」

  她一動也不動,只是冷冷地抬頭覷著他。「多麼能言善道,爵爺。關於那些詭計?不算什麼,只不過是小事一樁。至於對我脅迫、撒謊?當然都是為了我著想。我只不過是個女人,無從窺探男性的心靈奧秘。全是為我著想,是的,說得真好。」她一股腦兒地傾瀉出滿腔怨怒。

  他淡淡苦笑。「現在你不適合發表意見,你太疲倦了,我不想讓你的病情加重。等你恢復健康而且比較冷靜之後——」

  「可惡!我既不疲倦也沒有歇斯底里,只是氣憤極了,儘管你不願承認,但是我的神智早已完全回復最佳狀態了。你一直保持沉默,是否因為你早就忘了該如何理性地行動?是否需要我在你腦裡注入一些理智,好幫助你恢復犀利的辯才?」她跌回枕頭上,驚覺自己聲音中的歇斯底里。老天!她的確情緒不穩。可惡被他說中了。「噢,老天!為什麼你不乾脆讓我死掉?」她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滑落臉頰。

  「夫人的午餐來了,爵爺。」葛太太進房來。「噢,老天,我不知道——」她僵立在門廊前,手上的銀托盤微微晃動著。

  廉安久久才將目光由妻子身上移開。「把托盤給我,艾瑪。夫人沒事的。」他壓低聲音補充:「拿些鴉片酊來,能夠幫助她平靜些。」

  他轉身走回床邊。「餓了嗎?」  

  「我一點都不餓。把它拿給狗或豬吃,或拿給奎爾醫生吃。他對那些薄脆多汁的火腿片可著迷呢。」

  「好吧!那麼你就吃藥,然後休息。」

  「我不要吃鴉片酊。我可以睡得很沉,只要你不在這裡。」  

  「只要你吃藥,一切都隨你的意。」

  葛太太送來鴉片酊之後便離去,廉安在玻璃水杯裡酌量滴了幾滴。

  雅琳立刻接過水杯喝光。在睡眠中將可以遺忘掉一切,是件美事。縱使只是片刻。

  「現在隨你高興,夫人,」他淡淡地說道。「我就不煩擾你了。」他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臥房。

  三十分鐘之後他回到臥房,發現她已入睡,於是在她床側坐下。他終究失去了她,再也沒有任何計劃,或者計策可以挽回她。不像從前。在秘密和重重計策當中,至少仍然潛藏著希望。

  「想想我妹妹竟住在這裡,真奇怪。」海瑞愉快說著,一邊磨蹭皮鞋上的雪泥。他脫下厚重的外套,驕傲展示著他的絳紅色軍服,然後頗具軍人威儀地併攏腳跟。

  「你看起來真是威風,海瑞少爺。」馬尼笑著從他手上接過外套。

  「我敢說我的樣子相當勇猛。」海瑞咧嘴一笑,等著他的妹婿提出認同。

  廉安自然不吝給予讚揚:「氣宇不凡。你不知傷了多少顆心呢,海瑞。」

  「不到半打。」海瑞脫下皮手套環顧四周。「我一直覺得這地方像個墓園。不過雅琳很喜歡,一向如此,你知道。她常常呆望著那些可笑的鐵甲人,聲稱她一定會是個英勇的騎士,可以比劍打鬥之類。她真是個甜蜜的小女孩,而且愛說大話,總是跟著我四處遊蕩。」

  他突然停止了獨白。「說起雅琳,她哪裡去了?該不會跑到雪地裡釣魚吧?啊,我知道,準是騎著你的愛駒,滿山遍野閒逛去了。」

  廉安拍拍海瑞的手臂。「不是的,海瑞,她在這裡。在你見到她之前,我必須先和你談談。」  

  「哦?什麼事?她又在設計新把戲了?關於這點,早在你們結婚前,我便警告過你了。我妹妹永遠閒不下來。啊,我明白了。她正在為聖誕節籌劃精采活動?」

  聖誕節。廉安喃喃自語著。他可一點都沒想過。「來吧,海瑞,咱們到書房裡去。」

  雅琳懶懶地坐在壁爐邊的沙發上,腿上蓋著條編織毛毯,肩頭披著件花格子披肩。沙發旁散落一隻刺繡棉布框,上頭的針腳略嫌粗大而且不均勻。房門傳來急叩聲,她趕緊低下頭彷彿正專心於刺繡練習般地。一定是廉安,她無法面對他。她就是不能。她聽見開門聲,仍維持一動也不動。

  「好啊,我說雅琳,這真是歡迎你唯一的兄弟,你的哥哥的絕佳方式。」海瑞輕快地踏進房內。

  「海瑞!」她費力更換成坐姿,乍見哥哥的驚愕馬上轉換為哭泣般的笑臉。「噢,我的天,真高興你來了。你氣色真好,看起來多麼俊俏英勇。」她不斷抱緊他又鬆開他仔細端詳,彷彿想確定真的是他。

  「噢,雅琳,」海瑞經過數次激烈摟抱之後,忍不住抗議。「我可不想弄皺我的制服,大女孩。」他拍拍她的白皙臉頰,努力不讓憂慮顯現在臉上。老天!她看起來多麼瘦弱蒼白。他從未料想到孕婦會如此纖瘦,可是她便是如此。雖說廉安告訴他,她懷孕時間並不長,但是仍教人無比心疼。

  雅琳對哥哥的瞭解或許還甚於對自己。對她而言,海瑞的心思全部映照在他那雙湛藍眼眸中。她擠出笑臉來,故作輕鬆狀。「快坐下,親愛的。你看到了,我仍然有點虛弱,但是很快便會沒事的,海瑞,你根本不需為我擔心。來,親愛的哥哥,把椅子拉近些,告訴我你的軍旅生涯和所有驚險刺激的探險。」

  海瑞對她的建議無可辯駁,看來她顯然不想談論她自己的事。他會另外設法引導她。就這麼決定。「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天氣熱極了。」他說,舒適地伸展著身體。

  「戰事多嗎,海瑞?我非常擔心你呢!」 

  「噢,不多,只有零星的游擊戰。那些盜匪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我告訴你。我們有幾位將領,但是其實我們不大需要他們,只是驅逐匪徒時,偶而需要他們出來在叢林中指引方向罷了。那裡道路可崎嶇呢,你知道,土地乾硬得像老骨頭。可是我們的弟兄可是滿腔熱血,將那些惡徒追得走投無路,不論他們多麼狡猾奸險。」

  雅琳輕歎一聲。「啊,海瑞,我多麼希望能夠陪著你一起冒險。我不在乎燠熱的天氣,啊,想想那些刺激的——」

  「這可不是一個伯爵夫人該有的夢想,女孩。辛苦的工作,你知道的。」他停口,環顧屋內陳設。「老天!我從來沒想到你會住在如此堂皇的地方。」

  「的確很奇怪,我得說,儘管柏雅琳自己從未想要或者追求這種榮耀。」

  「真的很奇妙呢,妹妹。你可記得當我前往牛津時.我們苦於無法為你和父親找到和平相處之道。接著馬契伯爵,這位英勇的傢伙便從天而降,解救了你,就像那些浪漫小說所描寫的一樣。」

  她垂下眼瞼,抿緊了嘴唇。

  海瑞皺眉凝望著她。「我看出你的確相當沮喪,這對你不好。相信我,親愛的,我一定要使你再度開懷起來。」

  「海瑞,你會留在聖克萊吧?」她急切地問道。

  「應該會吧。伯爵已經問過我。父親恐怕不會樂意見到,但是我會去探望他的。一、兩次便足夠,三次對我來說就太多了,你不認為嗎?」

  「你應該稱呼他廉安,海瑞。他不會喜歡和你太見外的。」提及丈夫的名字令她低垂著頭,強露笑容地問:「這麼說你已經見過他了?」

  「他和我在樓下見過面,告訴我關於你發生意外的事。我很遺憾,親愛的。希望你能生育更多小孩。」他發覺自己突然踏入陌生領域,頓覺不知所措起來。既然無法收回已經出口的話,只有帶著關注眼神望著她。

  「會的,海瑞。」她說,聲音平板、清冷得有如冬日的天空。

  他想不出該說什麼,於是拿起桌上一本期刊本隨興翻閱。

  雅琳自責起來,覺得不該讓他感到尷尬。「再過兩周就是聖誕節了,我們可以裝飾一下這屋子,如果你不覺得這樣做有損你軍入威嚴的話。園子裡有很多冬青樹和草莓。」

  海瑞立即同意她的建議,雖說心底想那一定無聊透頂。他突然想起他手提袋裡那條仔細包裹著美麗的西班牙蕾絲頭巾。雅琳一向熱愛禮物,這東西必定能夠取悅她的。

  他站起來,試圖製造一點神秘氣氛。「你別動,雅琳,我有個驚喜要給你。」

  他果然見到雅琳眼睛一亮,似乎又回復成他那活潑明朗的小妹妹。 

  「禮物嗎,海瑞?噢,你真好。我可以現在看嗎?」

  「當然,我這就去拿。 這時我得順便去看看伯爵——廉安是否要加入我們。他說他不想打擾我們團聚,但是我們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我想他會非常高興見到你的。他非常擔心你,你知道。」

  雅琳沒說什麼,於是海瑞踏著雄健的軍人步伐離開了房間,感覺比幾分鐘前更加自信了些。

  親愛的海瑞,她想著,就這麼無辜地踏進一壺沸水裡頭。她嘴角揚起一抹微笑,因為海瑞回來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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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44: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到了聖誕節這一天,聖克萊已經煥然一新。在海瑞稱職的指揮下,家僕們在屋子各個角落及牆邊擺滿無數株翠綠的冬青樹,裝飾著艷紅的野莓。他們甚至在鐵甲武士頭上紮了草環——真是不敬,馬尼叨念著。所有門上都懸掛著綠紅相間的花圈。尤其令雅琳高興的是,廉安和海瑞特地找了一塊聖誕柴放在壁爐裡。

  聖誕節早晨,廉安和雅琳照著習俗分送禮物給所有家僕,然後到書房去和海瑞團聚。廉安送給雅琳一對雅致的鑽石耳墜,和一條同款式的鑲碎鑽金手環。她微笑著接過禮物,感覺海瑞正盯著她的手腕看著。

  「正好搭配你的頭巾。」海瑞熱心地說。

  「說的對,的確。謝謝你,廉安,」她略帶謙疚地說。「非常漂亮的禮物。我很抱歉沒有——」

  「我的生日就在一月,雅琳。到時候我希望你送我兩樣禮物。是十六號,別忘了。如果你願意,我甚至可以給你提示把它們寫下來,放在你枕頭底下。」

  海瑞望著他們,滿臉困惑。過去兩周以來,他不只一次感覺他們之間有種詭異的氣氛。有幾個晚上他悄悄走到廚房,留意到書房門下透出燈光。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打開房門,發現廉安躺在沙發裡,望著爐火出神。他憶起雅琳曾經反對這樁婚姻,讓他十分不解;還有那次她只身前往法國。但是無論如何她已經嫁給了他,而且一度為他懷了小孩。顯然她並非真心反對,否則不合理,不是嗎?

  某個夜晚,海瑞正驕傲欣賞著被第曼一雙巧手熨燙得格外平整的絳紅色軍裝,突然聽見樓下門廊傳來一陣噪音。基於天生的好奇,海瑞出了房門,俯看樓下昏暗的走廊,發現那聲音來自雅琳的臥房。海瑞相當震驚,因為在他居留此地的期間,從未聽過雅琳和廉安彼此高聲談話,更別說像這樣毫無顧忌地爭執了。

  他退回房間,關上房門,心想,或許婚姻畢竟不是人們所想像的幸福天堂。這念頭讓他打著哆嗦。

  海瑞不喜歡麻煩,尤其是他無法理解的麻煩。他想,和父親同住畢竟不算太糟。當然,住在柏園,他明白自己將遭逢何種待遇。父親的諄諄說教將從他的襯衫是否乾淨,一直到他引誘了多少女孩等無所不包。奇怪,父親明明有著極端性格,卻期望別人將他當作聖人。

  然而,教海瑞最驚訝不過的卻是第二天早晨,當他走下樓梯,看見廉安正在大廳裡低頭對馬尼交代著什麼,腳邊放著只行李箱。

  「啊,海瑞,你來了。」廉安狀至愉悅地轉身招呼他一臉愕然的姻親。「我決定回倫敦去一陣子,那裡有些急事需要我處理。雅琳決定留在聖克萊,等過些時候再去和我會面。」

  他不理會海瑞的困惑表情,自顧說道:「我準備自己駕駛馬車,你想和我一起走嗎?」

  海瑞真想大聲斥責伯爵竟如此倉促離去。棄雅琳於不顧。然而在廉安鎮靜的目光凝視下,他感覺這麼做將顯得十分粗率無禮。他撫弄外套上的金鈕扣。僵硬地說:「隨你的意,爵爺。我接受你的建議。事實上我不想去探訪父親或者和他住在一起。」

  海瑞看待這世界的眼光猶如一隻高傲的小雄雞,廉安邊回頭向馬尼說話邊想著。他懷疑在這一路旅程當中,海瑞是否有勇氣提出他的質疑。目前他毫無準備該如何向這位姻親解釋一切。

  儘管家僕們對於廉安留下雅琳獨自前往倫敦感到震驚,卻沒有任何閒言閒語流入雅琳耳裡。在外人看來,聖克萊一切如常。當然,私下總免不了有些揣測,即使馬尼努力消弭都難以阻擋。伯爵夫人在各個房間裡咆哮發怒的聲音,任憑誰都聽得一清二楚,包括感覺最遲鈍的人在內。

  由於不確定夫人會待在哪個房間裡,家僕們隨時在壁爐中生火來保持室內的溫暖,然而總是幾分鐘不到便又發現人去房空。  

  午餐和晚餐托盤經常原封不動地被送回廚師那裡。一向堅信豬肉凍有益健康的廚師時常偷偷舀一匙這種灰色食品,藏在肉片底下或者蔬菜裡頭。

  「唯一得到這肉凍好處的是那隻老母貓。」廚師邊把又一盤完整的食物倒進母貓的食盤中,邊對著葛太太歎息說。 

  逐漸封閉自己的雅琳不知道廚房的貓正由於她的緣故而享受著人間美味。

  某日下午,她在房產辦公室漫遊了一陣,一回到臥房裡,在壁爐邊坐下,拉了條毛毯蓋滿下巴。她努力不去想、不去回憶,然而她的腦子彷彿自動拼湊著影像。最後,當回憶的苦澀變得令人難以承受,她索性放棄掙扎,讓心思耽溺於過去五個月來的每個回憶細節。從她和海瑞玩著決鬥遊戲、佯裝倒斃在廉安腳邊那一刻開始。

  不知經過多久,房中漸暗,她緩緩站起來點燃蠟燭。她將一根燭火移至身旁的桌上,那熒熒火光和壁爐中的橙紅火光交互融和,在牆上投射出極其生動的舞影。她幾乎能清楚感覺廉安就在身邊,彷彿伸手可及。她只需仔細聆聽,便有他的聲音傳來。那高大的光影不停閃動拉扯成一片不成形的圖案。 

  她深陷椅中,將臉埋進雙掌中。她記起那最後一夜,她不斷地嘲諷他,直到他冷靜的表情崩潰,帶著不下於她的憤怒向她叫嘯起來。 

  「你只會振振有辭責怪我放蕩不羈。可是看看你自己,張牙舞爪的樣子分明是個歇斯底里的潑婦。你說你錯估了我的人格,的確。那是因為你從來不曾花費一絲氣力去弄清楚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你的行為幼稚,無視於你四周的人們的感受和需求。你的自大傲慢真是令人折服。該死!你這女人,再不改變你的行為,你就要變成下一個犧牲者了。」 

  「去你的!你竟敢說這種話,竟敢——」

  「竟敢如何?說出實話?讓你明白這樁婚姻鬧劇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傑作?曾經有多少次你對我叫嚷著你總是隨著我的節奏起舞?讓我告訴你,夫人,吹笛人從此不再演奏了。」

  她捏緊拳頭衝向他。「你說謊,你一向擅於撒謊。就像你——」她高舉著拳頭。

  「別這麼做,雅琳,」他冷冷地說道。「此刻再也沒有什麼比將你毒打一頓更能令我感到快慰了。你已經將我逼到絕境,別給我動手的理由。」

  「啊,是的,你的快慰,」她氣喘咻咻地說。「我只不過是滿足你快慰的工具罷了,只是你用來裝飾門面的伯爵夫人,是你的紳士身份禁止你去追求的鄉下女孩。你被迫娶我只是為了男女之事,不為別的。」

  「被迫娶你?」他錯愕地望著她。」你是這麼想的嗎?你這沒腦袋的小傻瓜。聽我說,雅琳。我一生中有著無數女人供我選擇,我之所以選擇你作我的妻子、當馬契伯爵夫人,無關乎我的情慾需求。促使我對你展開追求行動的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你的悍然拒絕,以及你在你那殘虐父親的陰影下生活多年而培養的可憎氣質。」

  「你多麼幸運呢,伯爵,女人們深深被你吸引,否則你不知還得花費多少氣力去佈置你的愛情陷阱呢!」

  「我似乎記得,夫人,我們最後一次熱情如火的情誘場面明明是由你一手所佈置的。而且如果我記憶無誤,你的大膽積極不亞於我呢!」

  「不對,你可惡、你說謊!我毫無感應,那完全是想像出來的。我只是假裝對你有感應罷了。」她說。用雙手摀住耳朵。

  「不,我還要說,我還沒說完呢!」他感覺自己像個野人,近乎失去自制。他牢牢鉗住她的雙手,使她動彈不得。「可惡!聽我說。那個遭受殘暴虐待的小女孩已經不復存在了。你見過她,感覺到她的哀傷,現在你必須讓她走。你是個女人,有著屬於女人的需求和慾望。倘若你不願意將那小女孩的一切不幸拋棄、遺忘,你恐怕會毀了自己的。」 

  她猛力掙脫他,恨恨瞪著大而深陷的眼珠。她艱難吞著口水,淚水溢滿眼眶。

  「啊,甜心,」他喃喃呼喚,伸展雙臂迎向她。「拜託,回來吧!」他看著雅琳邊搖頭邊向後退卻,只能頹喪地垂下雙手,神態凝重。  

  「但願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廉安。」  

  「如果這是你的希望。」他淡淡地說道,目光如箭地刺向她。

  「這是我最深切的希望。」 

  「那麼讓我向你道別。」他不再多說什麼,轉身離開她的臥房。

  雅琳從手掌中抬起頭來。發現掌心早已流滿淚水。她站起來,為壁爐中將熄的火焰添加新的木柴。

  暴風雪在夜間停止。清晨時分,大地覆上厚厚一層雪毯。「愛達」的馬蹄踏過之處,低垂枝椏上的積雪紛紛被震落地面。

  她騎著「愛達」來到圍繞著草坪的矮樹叢。她躍下馬背,將它繫在樹端,然後靜靜地等待恐懼的來臨。

  她小心翼翼地踏入樹叢中,站立著環顧四周。那段熟悉的樹樁上方積了數寸厚的白雪。低矮的花早被雪花埋葬。她蹲下,拂去樹樁上的雪粉。它似乎較她記憶中來得小巧,她的兩隻手掌幾乎可以覆滿它的表面。她只感覺冬日的空氣有些乾涼,如此而已。

  她在樹樁上坐著,拉緊外套裹著身體。她靜靜等著、期待著,然而孩童時代的驚懼遲遲沒有湧現。這地方再也不留存屬於她的任何東西,沒有裊裊哀戚的樂聲,沒有那些男人沉重木靴聲響向她逼來,以及他們發現她時的刺耳訕笑。這樹叢只不過是個尋常的地點,一小片綠地,不具任何意義,無論是對她,或對任何人。

  她終於站起,走向「愛達」。在歸途中她沒有回頭。

  「夫人!噢,我的天,真是令人驚喜!我們想都沒想你會——你真的來了,好極了!」

  「晚安,喬治。」雅琳輕快招呼著走進門廊,向身後兩名男僕揮手。兩人提著大大小小的旅行箱和衣帽盒走進大廳。  

  「我發現自己身上沒有一塊金幣。」她嫵媚微笑著說。「連一先令都沒有。你是否能夠為我打點一下那位優秀的車伕,還有,噢,對了,那位相貌嚴肅的先生,聽說他是個相當傑出的侍衛。」

  「好的,夫人,當然。」他平靜說道,不過在他耳裡,他的聲調似乎提高了一個音階。他走向一個僱傭,那人笨拙地撞翻了夫人一隻衣帽盒。喬治給了他懲戒性的一眼。在付錢給車伕和長相邪惡的侍衛之後,喬治走回雅琳身邊,接過她的衣帽和手套。

  「好久不見,喬治,相信你一切安好。」

  「是的,夫人,一切都好,直到幾分鐘以前。不,不該這樣說,應該說是,直到你翩然來臨而帶來意外的喜悅。」他的眼角露出一絲慌張。

  「伯爵在家嗎,喬治?」

  她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長長的樓梯,不解地將頭一偏。他拉拉領巾。「呃,是的,夫人,爵爺在家,只不過——」喬治欲言又止。  

  「什麼,喬治?」

  「我是說,夫人,呃,爵爺他並非一個人,夫人。」

  「噢,沒關係,」雅琳坦然地說,拍拍他的手臂。「我相信他的朋友們不會介意他的妻子來探訪他的,你認為呢?」

  「並不盡然是他的朋友們。」喬治絕望般地說道。

  「噢,不是他的朋友們?多麼奇怪,我從來不知道爵爺會把敵人們請進家裡。別這樣,喬治,到底誰正陪著爵爺?」 

  他看出馬契伯爵夫人不再是他一個月前所認識的那個年輕女孩,這個伯爵夫人不會輕易降服,這個伯爵夫人顯然掌控了全局。他說:「莎拉夫人正和他一起。她十五分鐘之前才到的,說要見爵爺。你應該知道她到這裡並非他的錯。他絕不會讓任何女士進這屋子,除了你之外。當然。你不是任何的女士——嗯,你是他的妻子,自然重要得多。」

  「是的,遠遠重要得多。」她朝他微笑地說。他發現她眼裡某種近似剛毅的神情。然後她輕快地聳聳肩。「就這樣?我敢說那位不是他妻子的女士此時正要準備離開了呢!」

  肯定的是,那位羞怯順從的小女孩已不復存在。沒有眼淚,只有冷靜自若,耐人尋味的高傲。真令人扼腕驚歎,他暗暗佩服。或許,只是或許,這屋子裡的生活將會漸入佳境。必然不會變得更糟,再也不會見到爵爺鬱鬱寡歡,獨自狂飲葡萄酒,呆坐書房裡,望著壁爐的火光出神。

  他說:「讓我去通報爵爺你來了,夫人。」他害怕他即將目睹的可怖景象會嚇得他頭髮灰白。

  「噢,不,喬治,這事讓我來處理。相信我,我一定會帶給爵爺驚喜的。他在樓上的客廳嗎?」他朝樓上瞄一眼,哀愁地望著她,然後像根木樁般直挺挺地站著。至少稍後當他品啜著伯爵的上等葡萄酒時,他是這麼看待自己的。

  雅琳轉身走上了樓梯,像個小孩般蹦跳著。喬治對於莎拉夫人和伯爵獨處一室的擔擾情緒奇怪地給了她信心。恐怖痙攣是屬於傻瓜、膽小鬼和管家所有,而非屬於伯爵夫人,至少不屬於她這個伯爵夫人。

  她是否失去了他?

  不,她不這麼想。客廳的門虛掩著,莎拉夫人的甜膩嗓音由門縫傳出。  

  「噢,廉安就讓她留在鄉間吧!她在那裡會比較自在些,我總覺得她跟上流社會格格不入。她經常一副臉色蒼白、缺乏自信的模樣,我們的朋友們實在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他們對她客氣完全是為了你的緣故呢!」

  她等待著,但是廉安沒有回應。那麼,就這麼辦吧。她大步走了進去,昂著下巴。「你是多麼親切,莎拉夫人,如此關心著我的幸福。你真的認為所有人都不喜歡我?是因為我很無趣?我想我現在可一點都不蒼白呢!」她極盡甜蜜地說,務必要讓莎拉憎惡她的聲音,就像她憎惡莎拉的聲音一樣。她甚至想殺了莎拉夫人,因為此刻她正用手臂圍繞著她丈夫的肩膀。

  「噢!」莎拉夫人驚愕地鬆開手臂並且跳開。

  「晚安,爵爺,我想你過得十分愜意。」她對著丈夫粲然微笑。

  廉安望著她,沒有笑容,沒有皺眉,只是望著她,好像她是個幽靈。他淡淡回答:「我還算勉強過得去,親愛的。」

  「好了,親愛的莎拉夫人,雖說知道自己的丈夫正被能幹的人照顧著十分讓人安心,不過我想該是換手的時候了。我敢說你的丈夫知道了你的溫情演出,一定也會非常感動吧!」

  儘管莎拉從不曾遭逢這樣的挑釁,她遠比雅琳所想像的更加頑強不屈。是的,她將很快讓雅琳再度成為那個膽怯、軟弱的小女孩。她到達這裡之後,廉安一直默不作聲,對於她的每句話明顯地流露出興趣,看來並非不樂意接受她的熱情。的確,莎拉大膽相信伯爵幾乎就要降服於她了。若不是他那鄉下妻子的突然來訪,她早已取得了勝利。也許她仍有勝算。

  「我認為你的判斷並不盡然正確,親愛的。」莎拉夫人說。「你輕鬆談著溫情、感情這些事,事實上每個人都知道三個月以來你並不跟丈夫同床,根本不讓他碰你一下。」

  噢,老天!她無法忍受這個。但她必須忍受。一切全繫於這次對話,全繫於她的表現。

  她不為所動地站著,冷眼看莎拉夫人仗著高漲的信心繼續說:「你應該知道廉安遲早會對你失去耐性,一個人跟不同階級的人結婚經常就會落得這種結果。難道你不覺得該是承認錯誤的時候?該是放他走的時候?難道你不認為你該回到鄉間,重拾你寧靜自在的生活?」

  雅琳突然想著將那女士的金髮繞在拳頭上不知是什麼模樣。

  「我在鄉間會生活得比較自在?我很懷疑,不過,我對你的關懷感到非常感動。雖然我必須承認你的想像力十分豐富,不過觀察力卻糟透了。好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覺得你的在場令人感覺無趣,希望你離開。我已經來了,我回家來了。我希望能和我的丈夫在一起,單獨在一起。」

  「廉安,告訴她別這樣對我說話,請她走開。」

  「你侵入我的生活,莎拉夫人。馬上離開我的屋子,否則我會親自將你趕出去。我做得到的,你知道,因為我在鄉間長大,幾乎和我的丈夫一樣強壯呢!」

  「你這傻瓜!你的屋子!我認為伯爵對這種說法一定另有意見,對嗎,廉安?」  

  「啊,屋子有一半是我的。而且這間客廳正好位於這一半屋子的中心。」

  「廉安,請你阻止她的胡言亂語並且請她離開好嗎?」莎拉抓住他的手臂輕輕搖晃。

  一陣岑寂。雅琳不敢直視他,因為她不知道此刻他腦中究竟在想些什麼,他始終扮演著旁觀的角色,帶著趣味看兩個女人爭鬥。她揪著顆心想著,她在他們最後一次爭吵中向他說的那席話是否已經使他徹底絕望。此刻他正順著莎拉的手看著她,他是否想要驅離她? 

  她努力抬頭,發現他正用凌厲眼神打量著她。令她無法理解的怪異眼光。她開始絕望想著,他是否會讓她有尊嚴地離去。  

  「莎拉,」他終於開口。「我想伯爵夫人說得對。這間客廳正好位於她那另一半屋子的中心。儘管令人遺憾,不過她的說法相當具有說服力。」 

  雅琳眨眨眼瞼,慶幸他的話裡沒有提及她。「老天!你該不是當真的吧,廉安?」

  「是當真的。我是否該拉鈴繩請喬治來?」

  「沒有任何男人可以支遣我。你竟敢!瞧瞧你自己,被一個改變作風的鄉下妻子迷惑。我恨這種改變,我一向就痛恨她。」莎拉氣憤、激動得無法動彈。

  廉安轉身望著一臉錯愕的妻子。

  他輕聲說:「也許你說對了,莎拉。自從我第一次見到她在決鬥遊戲中假死在我腳下那一刻開始,我便為她著迷,直到現在。」

  「希望你不會後悔這麼做,爵爺。事實上我衷心希望你會。」她拎起裙擺,盡可能尊嚴地離開了房間。直到她步下樓梯,他們仍可隱約聽見她憤怒的喘息聲。

  「把門關上。」

  雅琳一言不發,轉身將房門關上。

  「現在,過來。」他朝她露齒微笑。「請過來。」

  「也許我該拉鈴繩請人送茶過來,爵爺?」

  「我那勇敢擊潰莎拉夫人的保護者到哪裡去了?」

  「我不知道。現在情況不同了,我們單獨在一起,而你又不是我的敵人。」

  「的確是。」

  「喝茶應該是不錯的主意?」

  「這是最糟糕的主意。我最渴望是將我的潑婦妻子擁在懷抱裡。」

  「我不是潑婦,可惡!」她說,卻毫不遲疑地迎向他的懷抱。

  他緊緊擁住她,摩挲著她的背脊。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她抬眼看他,羞澀得像個修女。他彎身親吻她。

  她有些害怕,非常害怕,但是當廉安觸及她的唇,她知道一切都會沒事的。她踮起腳尖迎接他的吻。希望得到更多。  

  廉安鬆開她時,她顯得有些失望。 

  他俯望她,神情極其歡悅。「家僕們,甜心,別忘了還有家僕們。喬治看見莎拉氣沖沖地走下樓去,邊回頭詛咒著我們,一定會覺得我們需要他的。難道你想讓他衝進來時發現我們一絲不掛?」

  「有何不可?」他的眼神令她暈眩,趕緊牢牢抓住他的雙肩。

  「說得也是。不過,在我脫掉你那件可愛的裙裝,然後將你放平在壁爐前的地毯上之前,我得和你談談。」

  「我不確定這是個好主意。」

  「我會邊談邊吻你。但是這很重要,吾愛,難道你不贊同?」

  「既然你堅持。」她沉默片刻。突然大笑起來。「你真該看看喬治的模樣,我從沒見過他那麼神經兮兮。他一定以為這屋子裡就要發生謀殺案了,因為他知道我辦得到。我的確是。」 

  他輕歎一聲。「我看我不得不承認,誰教我妻子是個潑婦。當然嘍,是個美麗的潑婦。的確,若不是我從中勸阻,謀殺案恐怕是免不了的。」

  「勸阻,哈!你像根木棍站在那裡.我都不知道你會不會趕我離開呢!真可怕。噢,廉安,我真的好害怕。」她投入他懷裡緊抓不放。

  「噓,吾愛,沒事了。過來坐下,否則一秒鐘之內,你的漂亮衣服將會溜下地板,而我會趴在你上面。」

  她倚著他坐下,頭偎在他頸窩裡。「在聖克萊我對你壞透了。」

  「你指的是你發怒的時候,」他說。「有太多次了,你是否能精確指出是哪一次?」他笑著捏捏她的手。

  「啊,你在嘲弄我,不過還是得說出來。其實是那最後一次,你知道的。其他時候都不是問題,都是可以理解的,除了那個德國劫匪,哈!」 

  「我會很感激你馬上忘了那個人和他所做的一切。他是個傻瓜,愚蠢之至的白癡。我很抱歉,雅琳,真的抱歉。」

  「但是它讓我恢復了記憶,雖說是可怕的記憶,你的確幫助了我,廉安。你幫助我擺脫了那些幽靈。」

  他緊盯著她。「你確定?」

  她點點頭。「是的。三天前我騎著『愛達』到那個地方去。那裡什麼都沒有了,廉安,什麼都沒有。那只是個尋常地點罷了。再也沒有痛苦或者恐懼留在那裡。」

  「老天!」他摟緊她。「謝謝你回到我身邊,你做得非常漂亮。現在,告訴我另一件事。」

  「什麼事?」

  「告訴我,你愛我。」

  「我愛你,廉安,遠甚過我生命中的一切。你是我的一部分,深藏我內心,我永遠不會讓你再離開了。」

  「除非我兩腿一伸上了天堂,否則我絕不離開你,甜心。莎拉說得對,我完全被你給迷惑住了。」

  「很好。一個男人應該對他的妻子著迷才對。」

  「好極了,現在我們總算將一切理清,讓我吻你。啊,我愛你的嘴巴、你的耳朵、你的肩膀、你的胸部、你的——」她大笑著,然後輕歎一聲,因為他的唇蓋住了她的。他親吻她的酒窩,然後她的唇,直到她喘不過氣而打了個嗝,掙脫他的懷抱。「說真的,你真是不懂如何親吻。我是否該教你正確地親吻?」

  「你希望你妻子的親吻技巧和你的所有情婦們一樣好?」

  「噢,那些迷人的女士們一一都已成過去。既然如此,那麼你就該巴結我,不是嗎?」

  「好吧,可是我必須先問你一件事。海薇夫人的化妝舞會。我知道我表現不佳,但我實在沒辦法。但是你為什麼帶著莎拉夫人出了陽台,然後和她親熱?」

  「你指的是誰?」

  「海薇夫人舞宴上的莎拉夫人。」

  「啊,你看見了?你竟然偷窺了那動人的一幕,真是太不應該了。」

  「我想我需要一把槍,廉安。」

  他緊擁著她不放,沉默半晌,然後蹙著額頭說道:「這我就不懂了。既然你偷聽了我對莎拉說的那些話,為什麼還會不諒解我?她的確抱住我的脖子,但是時間很短,你是目擊證人,不是嗎?」 

  「可是我看見她吻你。我聽見她批評我和我們的婚姻。我只想殺了你們,但更想讓我自己消失。我沒有那麼做完全是因為我突然生病了。真是羞恥。」

  「原來你病了?那麼你並沒有看見我如何處理當時的狀況。」

  「沒有。但是我敢說你的計策並未奏效。畢竟,莎拉夫人今晚的表現仍是十足自信。」

  「很遺憾我擁有致命的魅力。」他大笑著,然後親吻她。「現在我安心了,因為我忠心耿耿的妻子會保護我免於那些野心勃勃的女士們的騷擾——她們總是自動衝向我的馬車,昏倒在馬車門階梯前,將手帕故意掉落在我腳邊--」

  「啊,住嘴,你這惡徒!你自以為是無可抗拒的,是嗎?」她閉嘴注視他的臉。她用手指畫過他的嘴唇、他的臉頰和眉毛。「你確實是的,廉安。你令我非常快樂。」

  「你是否能原諒我帶給你的那些痛苦?」

  「是的。」

  「我實在別無選擇。」

  「我無法控制怒意,而且我失去了我們的孩子,廉安。」

  「別再提這件事。看著我,你的流產只是單純的意外,雅琳。倘若必須責怪誰,那也應該是我。你懂嗎?」

  「噢。不,不是這樣。」

  「冷靜,雅琳。我們誰都不准再懷著罪惡感,好嗎?我們都必須把所有的幽靈埋葬,否則我們只有生活在日復一日的深切自責當中。我對孩子的事感到遺憾,但是我最關注的是你,永遠如此。」他用手指堵住她的唇,不容她爭辯,繼續柔聲說道:「如果你希望生育一個未來的馬契伯爵繼承人和許多個可愛的女兒,我會全力支持你的。」

  「真的?」

  「你知道這需要一點時間,雅琳。許多時間,充滿樂趣、笑聲和愉悅。」

  喬治偶然抬頭,看見伯爵和夫人相偕步出客廳,漫步走下樓梯,手挽著手,伯爵俊美的臉龐輕貼著夫人紅潤的臉頰。如果他沒看走眼,爵爺的襯衫鈕扣似乎被解開了。

  喬治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長廊那端,不覺彎起了嘴角。他得去通知佛朗沙一聲,今晚伯爵恐怕不會需要他用紅酒和香草精心烹調的美味多汁的沙朗牛肉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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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31 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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