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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馬契伯爵朱廉安不經心地輕彈一下她雪白的肚皮,翻身躺回絲帳床上,半睜眼皮地盯著被火光映射在對面牆上的躍動暗影。某種慵懶的滿足感暫時紓解了他的無聊及無趣的感覺。
「你滿意嗎,爵爺?」她撫著他的頭髮,全身由於他帶給她的愉悅而癱軟著。
「當然羅,薇德。」他說,有些懊惱她破壞了大好的寧靜。
她牝鹿般的棕色眼瞳閃過一絲怨怒。她知道就在剛才她令他獲得了滿足,而現在他卻一臉的淡漠疏離,讓她感到十分屈辱。然而,根據她長久和貴族周旋的體驗,發怒絕對有害無益。於是她拿出媚態來伏在他胸前,雙臂環抱他的頸項輕輕轉過他的臉。她得意地看著他伸手撫觸她的栗棕色髮絲和背脊。
令薇德感到意外的是,她自己的身體倒迅速戰慄起來。她長吁一聲,歡悅地低吟著。
廉安姿態優雅地翻身在她之上親吻她。他將滿足她所需,毋庸置疑。他兩手熟練地探索她全身。
他的手指探入她體內,她驚得瞪大眼珠。她眨著睫毛,嘴唇抖動著,使得她看來十分真實,十分人性。她的臉頰逐漸泛起紅暈,身體微微地顫抖著,她迫切地要他融入她之中。他直起背脊好讓她引導他進入。
儘管廉安的身體律動地回應著,他卻感覺和懷中溫暖沉醉的女人奇怪地疏遠,無法真正感受到她的熱情強度。然而在她接近歡愉極致時,他的呼吸也隨之緊促。他更深入些,聽見她紓解地呼喊,同時他的身體也給予回應。
他讓自己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才全身癱軟地趴下,頭垂落在她枕邊。
薇德靜默不語,在他之下平躺著。她不計較自己的愉悅。她等著他對她輕言細語一番,然而他只不吭聲地趴著,漸漸平息了呼吸。
她的身體由於他的重量而開始承受不了。但是她一動也不動,唯恐驚擾了他。
「薇德,幾點鐘了?」他問,聲音從枕頭中朦朧傳出。
「只差幾分鐘就十點了,爵爺。」她的語氣帶著點緊繃。
「該死!」他翻身移開。薇德看著他站起在床邊,利落地伸展他頎長結實的身體。一如以往,她無法看著他而不心生仰慕。曾經有幾個月她稱呼他為她的「黃金神祇。」但是現在她認為他只是個善變的神祇,讓她幾乎毫無轉圜餘地。
她努力在腦中搜索一句能引他注意的話語,突感挫折起來。發現自己力不從心,她歎息一聲,直起腰來靠著枕頭,一面將被子拉過蓋住身體。
他匆匆穿上微皺的白襯衫,轉身面對她。「我必須走了,薇德。我和布培西約好在白府見面,已經遲了。」
「我什麼時候能夠再見你呢,爵爺?」她的語調中帶著抑制的甜美。
他不耐地揮揮手,漫不經心地說: 「很難說。我將要和一夥朋友到鄉間去狩獵,可能會離開倫敦一陣子。」
她深吁了口氣,感覺無趣起來。他稍嫌費力地穿上那件剪裁細緻、巧妙襯托出他寬厚肩膀的藍色外套,大步向她走去。
「相信我不在時,你必然可以找到足夠方法來自娛的。」他說。她聽出他話中的警告意味。「我只希望你在歸我豢養的這段期間之內不至於過度輕率放浪。」他俊逸的臉上浮現淡淡的譏誚,那對灰色眼瞳益發顯得冷酷。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她的臉頰頓時失去了血色。
「噢,是嗎,薇德?多麼奇怪。我以為你必定知道我的意思。無論如何,」他不經心地繼續說。「等我回來之後,我們得好好談談。」
他拿起手杖,將斗篷披在肩頭上。他走向門口,突然又回頭。「無論你做什麼事,千萬別低估你的價值,親愛的,你是許多男人渴求的情人呢!」
他靜靜關上門便離去。薇德聽見他兩步一級匆匆步下階梯的足聲逐漸遠去。
「你該死!」她朝關閉的房門嘶吼,希望手上有東西可以丟擲。「全部的爵爺都該死,自大的、誇耀的孔雀。」
當她的憤怒漸息,她深鎖著眉頭,緊咬嘴唇,開始為自己的疏忽生起悶氣。她早該料到她和李維爵爺的協定會讓他自大、浮誇起來。她不該犯那個錯誤,一個愚蠢、不合時宜的錯誤,極可能令她失去一位慷慨的顧主。
她拉開被單,緩緩站起,身體由於剛才的床上運動而酸痛著。她坐在化妝台前,開始梳她纏結的栗棕色頭髮。她停頓下來,凝視鏡中那張媚麗的臉孔,心中暗暗雀躍。李維爵爺是個富人,而且似乎能欣賞她口音不清的英語和她動人的軀體。
她歎息一聲,瞬間沉下臉來。她喜歡廉安,而且他畢竟是個伯爵,富有得嚇人。她發現自己正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擺設雅致的臥房。她將會想念這個房間,以及…她陷入深思…一個極度精於敦倫之藝術的男人。事實上,在她遇見他之初,他就是個不吝於給予的人,總是毫不自私地設法令她感受愉悅,儘管她只是他的情婦。
至今她仍不時會驚訝於他有能力令她渾然忘我,令她忘了讓他愉悅原是她份內工作。
她站起身,吹熄蠟燭,回到床上。雖然熱情正熾,她內心冷靜地知覺到廉安即將離開此地。她將有餘暇認真評估李維爵爺的追求行動。
她不久便擬定了合她胃口的計劃,便懷著自信安然睡去。她有把握要那個一毛不拔的李維爵爺拿出一筆金幣來。
在可頌街的紅磚府邸前,廉安登上一輛出租馬車,向白府疾馳而去。他在略顯破損的座椅上伸展他的長腿。老舊的木質車廂隨著馬匹在崎嶇石路上奔馳而劇烈搖擺,廉安必須抓緊磨損的皮帶才能勉強保持平衡。此刻他對於在薇德歸他豢養期間和別的男人共享她這件事已逐漸釋懷。老實說,近幾個月來他嚴重地忽略她,不定時地造訪她也只為了一個目的。他是在利用她的身體以求短暫逃避他與日俱增的不安。薇德是他最近的選擇,用來替代莎拉夫人,因為他發現在那段關係中佯裝甜言蜜語已愈來愈困難。面對薇德時他可以為所欲為,因為取悅他是她的責任。他絲毫不懷疑她有能力照顧自己。她像隻貓,柔軟溫婉,擅於安全地四腳落地。他輕歎一聲,閉起眼睛。他希望薇德在追求李維一事上能夠順心。
當馬車在聖傑姆街的白府門前停下,他利落地下了車,慷慨付了車費,腦中不再有薇德的影子。
「晚安,爵爺。」白府一位老隨從開門招呼,深深鞠躬,默默接過廉安手中的手杖和斗篷。
廉安點頭回應。「培西爵士是否在這裡,亨利?」
「是的,爵爺。他在紙牌遊戲房裡。」
廉安穿越黝暗的書房,厚軟的地毯吸去他的足音。高及牆上的書架上有成排成列的鮮少被翻閱的羊皮書,而厚重的桃花心木桌上則躺著整齊堆疊著的舊報紙。他佇足瞄一眼論壇報,瀏覽一則關於拿破侖被監禁在艾爾巴島的報道。這個獨夫,至少他現在已變成紙老虎,霸權已被剝奪。
「真令人吃驚,可不是嗎,爵爺?那個狂妄的柯西嘉人竟然能將整個歐洲操控於股掌如此之久。」
「的確。」廉安說,轉身,迎面瞧見素為關節炎所苦的莫蘭公爵。
公爵陰鬱地望著報紙,繼續用他悠緩、深思的語調說:「我一直很納悶那個微不足道的匹夫是如何在一夕之間崛起的。」他輕蔑地聳聳肩,引發的疼痛令他齜牙咧嘴起來。「不過,法蘭西人民也理當受夠了紛擾不安的政局。他們實在是個多難的民族。」
廉安輕聲說:「當我們回想革命之初法蘭西人民的暴動狀況,也許會發現政局的轉變並非無跡可尋。」
「希望你別變成共和體制的擁護者,孩子。你那去世的父親可是會深惡痛絕的。他是個極度嚴峻的人,有時簡直正經得過了頭,我想你非常清楚。」
「是的,閣下。我父親的確是如此,或許猶有過之。而身為處處講求正義的英國子民,我不認為像這樣坦誠評論歷年來法蘭西君主的昏庸愚昧,便表示我是共和體制的擁護者。事實上他們的確是腐敗無能。」
「說得好,孩子,說得好。」公爵兩頰發光,早將他先前的評語拋在腦後。
「閣下,恕我失陪了——」廉安說,握起老公爵的手。
「去吧,爵爺。別忘了代我向你親愛的母親問安。希望她的健康狀況保持良好。」公爵似乎在提醒自己。「和朋友們愈來愈難互相照應嘍!死的死,消失的消失。」
「我母親會感謝您的問候,閣下。」廉安向公爵微笑說,胸中漾著滿滿溫情,然後他朝著紙牌遊戲房走去。
在經過書房途中,他神態從容地向其他幾個熟人招呼,但並未停步,心想可憐的培西一定正為了他的姍姍來遲而生悶氣。
侍從招呼他進入遊戲房便迅速關上巨大的橡木門,以免打擾書房內其他比較清醒的牌友。這間紙牌房迥異於白府的其他房間。燭光熒熒,充滿喧騰的人聲。侍從無所不在,穿梭於人群中,捧著裝滿酒杯的銀盤,足以讓人宿醉到天明。
廉安環顧房內數桌牌友,直到瞥見培西爵士。他正懶懶地坐著,一條腿優雅地懸吊在絲緞椅腿上來回晃蕩。
他靜立在培西背後,注意到培西面前的金幣只剩一小疊,不禁搖了搖頭。當培西將剩餘的金幣幾乎全數擲向莊主時,廉安終於忍不住將手按在他肩頭。
「今晚你的運氣相當背呢,培西。」他在朋友旁側一張暫時空下的椅子坐下。
布培西爵士將一雙淡藍眼珠一轉。咕噥著說:「唉呀,廉安,我除了蹲在牌桌前之外還能做些什麼?我猜你大概是醉臥在哪個美麗的情婦懷中,忘了我們的晚餐約會吧?」
廉安粲然微笑,閃著一口白牙。「相當正確,老男孩。可是你要知道,我沒有忘記,只是遲了一點。您謙卑的僕人在此供您使喚。」
「你這浮誇的狗仔。你不可能是任何人的謙卑僕人,馬契。該死,我幾乎全軍覆沒呢!」培西爵士向椅背一躺,將剩餘金幣一掃,塞進外套口袋裡。
「看來我救了你免於一死,也許你該向我道聲感謝。」廉安露齒一笑,邊向遞著杯葡萄酒給他的僕役搖搖頭婉謝。
「噢,馬契,你今晚不玩牌嗎?」
廉安轉過身去,冷冷地打量一旁正酣然品嚐著杯中物的狄華尼爵士。他向來不喜歡那個人,可是他是父親生前的朋友,因此在廉安的法則中,他至少值得廉安待之以禮。
廉安淡淡微笑著說:「你看到了,爵爺,我在這裡和布爵士有約。」
「我則是餓壞了,」培西爵士打斷他。「來吧,廉安,我們來嘗嘗皮耶烹調的美味鮮魚。」
廉安聳聳肩站起來,朝狄華尼爵士欠身鞠躬。「你得見諒,爵爺,若是我不趕緊滿足布爵士的需求,只怕他天一亮便會將我逮到郝士陸獵場去的。聽您使喚,爵爺。」
狄華尼爵士揮揮他那細瘦、佈滿青筋的手,轉回牌桌上。
「真是粗率的傢伙,我向來就不喜歡他。」培西爵士越過肩頭對他說。廉安只拉拉袖口,兩個友人一起離開了遊戲房。
「耐性,培西,耐性。」
「可是那頂假髮,廉安……他還化妝呢!你看見他嘴邊那顆可笑的假痣了嗎?」
「古董,培西,他只是個仍在呼吸走路的老古董。想想他會怎麼看待我們花俏的領結和故意梳得凌亂不整的頭髮?」
「我父親以前常告訴我,假髮理藏滿了虱子。」培西說,固執得像頭嚼著皮靴的山羊。
廉安大笑說道:「我只怕如果你執意這麼想,培西,你會倒盡了胃口。」
午夜過後,廉安和培西離開了白府。滿月懸空。由於夜氣涼爽,廉安慫恿培西陪他一路散步回他位於葛羅維拿廣場的寓所。兩人享受著怡然的沉靜,只聞手杖落在碎石路面的脆響。廉安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培西,我對薇德漸漸厭煩起來。我是否能仰賴李維來將她脫手?」
培西從漿得僵硬的襯衫領子上艱難地轉過頭來,驚異地瞪著他的朋友。「她可是個尤物呢!」他說,試圖探測廉安的情緒。看見廉安依然無動於衷,毫無回應,培西略顯誇張地說:「老天,廉安,她做你的情婦才多久?才五或六個月呢?」
「那麼你何不接納她暱,培西?不管李維了,她肯定會喜歡你更甚於那個弱老頭的。」
「恐怕我是力有未遂,你是知道的,馬契。我可不像你,我不幸有個隨時握著皮鞭的父親。」
「胡說,培西,你非常清楚你絕對有能力供養美麗的薇德,只要你別在牌桌上揮金如土。」
「你說得容易,廉安,」培西說,故作苦澀狀。「你才十八歲便富有得像麥得斯(譯註:希臘傳說中能點石成金的國王),擁有自己的財富。老天!一想到這個,我胃裡的晚餐便開始翻攪起來。」
「隨你的意,培西,不過萬一你改變主意,可得加緊行動,因為等我回倫敦來之後,便要取消她的生活供給了」。
「你想得周到,馬契。不過目前我和我的皮夾都相當滿足於少一點享樂。」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廉安憶起多年前父親死於一次狩獵意外之後,他如何學習著經營他的龐大遺產。當然,還有一位慣於抱怨的母親。所幸他終於如她所願,將她安頓在普魯街一間華宅,和一群同等富有的孀婦來往度日。
「我說,廉安,你什麼時候去聖克萊?」
廉安由回憶中甦醒。「明天吧,我想。希望週末你和修依能來。」
「除了打獵、釣魚之外,你們還有些什麼活動?」
廉安望著培西充滿期待的臉龐,柔聲說:「新鮮的鄉間空氣,培西,除此無他。不過那裡的空氣真的異常清新呢!」
「那對你不好,馬契。你總該知道新鮮空氣對肺部有害,所有人都知道的。」
「當然,到了晚上我們可以藉著享用佛朗沙的絕佳廚藝來提神。」廉安用手杖頭戳戳培西圓突的肚子。
「這條件倒是可以接受。你是否介意我把『黑奶油山刺花蕾鱈魚』的食譜給佛朗沙?我的廚子做這道菜老是不對味。」
廉安腦中浮現培西和他那位富有藝術氣息而多愁善感的廚師之間冷面對立的情景,不覺莞爾。「或許你最好別那麼做,培西,因為我知道佛朗沙喜歡狂熱地舞動他的廚刀。記得有一次,一個可憐的女幫廚吃了他的圓餅之後死不認錯,結果尖叫著衝出廚房逃命。」
培西猛然記起他父親曾經反覆叨絮著法國人是如何地難以捉摸。他決定放棄他的鱈魚食譜,並且改換了話題。「我想我們還是玩牌比較好。我準備好要大輸你一筆,你知道。」
「我告訴你許多次了,培西,你出牌時得小心點才好。你下的賭注總是太大。你該多用大腦,而少用你稱之為直覺的虛幻東西。」
培西置之不理,因為他已聽過太多次。他佯裝灑脫地說:「啊,我知道修依會替你安排加入牌局,到時候我們再好好瞧瞧你的牌技有多麼高明。」
「你說得對,我們走著瞧。」廉安從容說道。「這次我會證明你錯了。在聖克萊沒什麼能令我分心的東西。」
培西聽而不聞,滿腦子是贏得廉安財產的沉醉綺想。
廉安經過兩天旅程,到達了聖克萊。當他駕著馬車朝北疾馳,帶著唯一的夥伴普藍,心中那股焦躁不安再度浮現,即使精彩的狩獵假期和與好友共度的舒適夜晚都難以平撫。馬契伯爵額頭上的皺折是唯一可見的情緒信號。倘若普藍看見主人的表情,或許會以為他是由於玩牌輸了賭注或者和新闖入的獵人而生著氣。但他沒有機會觀察伯爵的臉,因為伯爵始終凝望著前方道路,一動也不動。
當普藍忙著付過路費,廉安不受打擾地獨自陷入沉思中。
他已有數個月不曾造訪聖克萊,而他此次重遊聖克萊並非為了巡視財產,而是基於連他自己都無法定義的動機。他想逃離味同嚼蠟的情感關係,因為每當他佇足思索,一股空虛感便沒來由地啃噬著他的心。
也許,他邊揮舞著馬鞭邊想著,他該和修依談談。不同於培西,龍登爵士卓修依是個老成持重的男人。在他們多年的友誼之中,廉安從未見過修依對於老友的任性有過一絲埋怨。然而,他又該對修依說些什麼呢?他總不能向他抱怨他厭倦了自己的財富和頭銜,因為他並非如此,不,是其他的什麼,令人困惑得無法捉摸的東西。
前一晚他偶然凝視培西的臉龐,發現他眼睛四周明顯的歲月痕跡,以及那副一度健碩如運動員的肥胖身軀。培西總是譏笑他已成為「傑克森紳士拳擊房」的固定裝置。然而,此一習慣卻有助於維持廉安的精實身材。培西似乎將全部精力,甚至一生,獻給了賭博、女人和酒。現在廉安倒像個偽君子,竟批評起他的老友了。老實說,他自己和那些在夜晚四處尋歡作樂的人們究竟有何不同?徹夜狂飲白蘭地之後的清晨,他不也和他們一樣地頭痛欲裂?
廉安發現這種漫無目的的思緒令人感到挫敗而且難有結論。也許,他想,這趟聖克萊之旅正是他需要的。然而對於此一念頭他卻譏誚地撇著嘴。他依然將聖克萊視為童年冒險的快樂園地,等著他前往屠龍救美,雖然實際上那裡從來不曾有美人可以拯救。
他催促馬匹加快腳,血統優良的紅棕馬奔躍向前,它們是支訓練有素的勁旅。它們迫使他不得不集中注意力於前方道路,因為那路面十分窄小,甚至危險。
普藍抓緊車身,搖了搖頭。他的主人一向習慣疾速駕駛,但是他從未見過主人在這種狹窄的道路上瘋狂奔馳。他感覺主人駕駛的模樣就像是有魔鬼在背後追趕似的。這麼一想,他心驚地環顧四周,巡視車後的路面。空無一物,只有沙塵在車尾揚起。他聳聳肩,懷疑魔鬼
是否為隱形。他轉頭重新盯著前方,暗暗感激他的主人是個絕佳的控馬高手。
離開倫敦三天之後的下午,廉安駕駛馬車經過距離聖克萊西方數里的波摩村。小村莊十分空蕩,只見綠草坪中央的小水潭,幾隻鴨子懶懶地泅泳著。
「所有人全在家吃晚餐暱,閣下。」普藍說,邊環顧著小村莊。
「你很快就能吃你的晚餐了,普藍,」伯爵回頭說。「我們離聖克萊不遠了。」
「是啊!」普藍應和地說,愉悅地想像著正等待著他的豐盛晚餐。他再度攫緊車身,看著主人驅車離開小村莊,吆喝馬匹前行。
當他們進入聖克萊莊園,廉安心底一陣興奮。路邊成列的高大橡樹,形成濃密的綠蔭。細小的太陽光束射穿枝椏。他饒富趣味地想著,在聖克萊莊園消失之後,這些巨大的橡樹仍將永恆存在。
橡樹路徑的終點,馬車沿著條碎石路蜿蜒來到一間石屋。廉安喝令馬匹在門前石階之前停步。
落日餘暉照映在雙層樓的厚重石牆,以及四隅的歌德式圓形塔樓上。廉安頓時感覺被拉離倫敦的時髦社會而返回久遠的過去。他凝望自己的祖宅,不得不尊崇起先人的堅定意志。聖克萊曾經二度遭到摧毀。第二次是在一百五十年前,查理一世的皇家軍隊和克倫威爾的議會派之間無休無止的內戰期間。所幸歷任的馬契伯爵拆除了殘的石牆並且重建宅邸內部。廉安非常清楚,假使英國再度爆發內戰,他將毫不猶豫地依循先人們的足跡去做。聖克萊無論如何不能被夷為平地。
廉安剛踏出馬車便見屋門大開,在聖克萊宅邸擔任僕役長超過三十年的馬尼匆匆步下石階來迎接主人。看到這位老管家,廉安眼睛一亮。他明白聖克萊的管理得當,大部分必須歸功於忠誠的馬尼。
聖克萊的女管家葛艾瑪太太緊跟在馬尼背後,豐腴的臉頰閃動著愉悅之色。
「啊,歡迎回家來,主人。」馬尼深深鞠躬,用他低沉洪亮的嗓音說。
「回家真好,馬尼。馬太太一切安好嗎?」
「差強人意,主人,畢竟這些年來每個人都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
馬尼覷著年輕主人,很歡喜他的崇高爵位沒有讓他失卻對僱傭的關愛。記得多年前小主人有一回偷偷將父親的所有獵犬釋放進入聖克萊花園裡,當時馬尼太太把他窩藏起來以保護他免於受罰。至今馬尼仍記得伯爵夫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
「廉安少爺!」葛太太趨前,朝廉安深深彎腰鞠躬。
廉安將這位嬌小圓潤的婦人擁入懷裡,臉上堆滿笑意。
「你的浪蕩子回來啦,艾瑪。期待我的晚餐盤子裡有幾塊藍莓鬆餅會不會過分了點?」他緊擁她一下才鬆開她。
「想想看,馬尼,」她說,轉身瞧著馬尼。「廉安少爺一直沒忘記他的藍莓鬆餅。真是個好青年呢!」
「的確,這個青年記性好得很。幸好,那個佛朗沙今晚得在晚餐之後才會來,來不及拿他挑剔的鼻子來批評我的品味。」
「你能拿那些法國佬如何?我聽說法國佬無知到讓女人們將藍莓壓碎了塗在眼睛上。」
「真的,葛太太,」廉安說。「根據最可靠的消息來源,法國人認為藍莓只適合豬仔和英國人。或許也適合充當女士們的眼影粉彩。」
她大笑起來,輕拍著他的臂膀。
「好啦,艾瑪,」馬尼說。「主人看來累壞了,咱們該好好招呼他休息。」
他轉身面對廉安,態度變為僕傭對主人的正式恭謹。「您的房間已準備就緒了,主人。既然我沒看見您的侍從——」他稍稍停頓,顯然無視於一旁普藍的存在。「今晚將由我親自服侍您。」
廉安對於他兩個家僕之間的敵對狀態感到有趣,但仍保持一臉嚴肅。可憐的馬尼,他不知道普藍對於自己被迫前往北方荒地、和他所謂的「未開化野蠻人」打交道覺得委屈得很。廉安腦中浮現他那雙原本光鮮的赫斯皮靴的狼狽模樣,他幾乎能聽見普藍看見皮靴時的歇斯底里尖叫。
廉安贊同地朝馬尼點點頭,穿越屋門,迎面和幾個侍從及兩個躲在牆角向他格格傻笑的女僕打著招呼。
「我總覺得我該脫掉的不只是外套和帽子,而該卸除一身甲冑。」廉安讓馬尼脫去他的外套和海狸皮帽,邊說道。
「的確,主人,那豈不太好了?」馬尼聲音透著的驕傲不下於主人。
聖克萊和許多同時期的巨宅相同,橡木大門直通堂皇的正廳,四壁滿是古董織毯和熒亮的燭架,廳堂周圍挺立著擦得發亮的鐵甲兵。童年時代的廉安總相信這些士兵隨時都會跳出來保衛聖克萊,而且作為小男孩的他當然也要和他們並肩作戰。他不覺莞爾,努力將自己拉回現實,轉向葛太太。
「我餓極了。是否可以在一小時後吃晚餐?當然嘍,要有藍莓鬆餅。」
「好的,少爺。」她說,斜眼望著他,彷彿在提醒他,這裡的家僕和倫敦那批善於虛應故事、不可靠的僕人可是大不相同的。
廉安大步走向主樓梯間。他伸手撫觸雕花橡木扶手,發現它在葛太太悉心的照拂下保持得晶亮潔淨。他在樓梯中途放緩腳步,瀏覽著牆上陳列的歷代伯爵及其妻子的肖像。他的家族可算是瓜瓞綿綿,他想,心算著此處和廳廊裡的肖像數目。他發現聖克萊的世代相傳由十六世紀中葉開始直到今天,從未間斷。這本身便是一種傳奇。廉安可以想像萬一他不願結婚生子繼續繁衍後嗣,父親會如何地震怒。他向來不曾為此憂慮,因為他還年輕,而且十分健康,不像他那位體弱多病的遠房堂弟。如果廉安猝然辭世而未留下任何子嗣,這位堂弟將代他繼承爵位,成為第八代馬契伯爵。
下一次生日廉安即將二十八歲,適合娶妻生子的年齡。
他確信陶麥莉姨媽對於他的決定必定會感到雀躍。自從他過二十五歲生日以來,她便一直催促著他的婚事。他能夠想像她瞇著眼睛看他,要他開始整修聖克萊的嬰孩房。三年來,每次他走進她位於倫敦那間昏暗窒悶的住宅,總有一位年輕女人在畫室中等著見他,打扮優雅、因緊張而蒼白著臉。
廉安猛抬頭,發現已來到他的臥房。一個侍從趨前,推開沉重的房門。這間主臥房和樓下的大廳一樣,極度氣派寬敞,滿滿陳列著從都鐸王朝時期以來的古董傢俱。那時的聖克萊主人是第一代柏瑞子爵和第五代海福男爵。他懷疑勤快的艾瑪太太是如何移動那些厚重的傢俱好進行清掃的。廉安最欣賞的是那張帳簾木床。它在都鐸王朝時期的主人必定身形偉岸,因為這床足足有七尺長寬。對此廉安毫無不悅,因為他自己身高六尺,一向為旅店及友人家中的窄小床鋪所苦。
趁著馬尼指揮侍從準備沐浴用具的空檔,廉安走到明亮溫暖的壁爐邊,舒適地在一張大皮椅中坐下。他拉松領巾,伸展著雙腿。
一個男人不能奢求些什麼?他心想。在這莊嚴肅靜的宅邸中響起女人的喋喋不休話語。對他而言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唯一的作用,他惡作劇地暗想,只是令他神經錯亂罷了。
對廚子端上的豐盛菜餚讚美一番之後,廉安飽足地站起,由稍嫌暗沉的餐室走至第六代伯爵的書房。身處這間書房中一向令廉安心情愉悅,因為這是他父親專屬的書房。在此,都鐸時期的色彩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上世紀傳下的精巧法式雕花傢俱和淡藍色絲綢飾物。
色彩柔麗的地毯覆蓋著冰冷的石板地,連原有的厚重壁爐架都被卸下,代之的是意大利式大理石飾架。他仍能清楚地回憶母親,一位尊榮的北方貴族後裔,嚴詞抨擊丈夫的愚蠢品味的模樣。自從父親於十年前去世,這間書房以及聖克萊的一切,全部歸廉安所有,他大可為所欲為。但是他堅持這書房必須維持原貌,因為這是聖克萊唯一能彰顯父親品味的處所。
壁爐邊擺著張巨大的安樂椅,和週遭精雕細琢的家飾顯得格格不入。廉安時常心存感激,慶幸父親以舒適的理由特許這張椅子留在屋內。
此時廉安正躺在這椅子裡,一雙穿著德國赫斯皮靴的長腿伸向爐邊。
馬尼悄悄走來,輕咳幾聲以吸引他的注意,然後轉頭詢問似地盯著手上那盤艾瑪太太烘焙的藍莓鬆餅。
廉安說:「老天,馬尼,那些藍莓鬆餅還在盤子裡而不在我肚子裡。艾瑪太太會不會拒絕替我做早餐呢?」
馬尼稍稍直起背脊。「艾瑪太太會諒解的,少爺。」
廉安朝身側的小兒揮揮手。「不,馬尼,我可不想回家第一晚就惹她不悅。我答應你,我今晚一定會將它們吃光。」
馬尼將鬆餅盤放在他身旁,然後走向餐櫥去取酒瓶。廉安憶起馬尼費勁幫他換穿罩袍時的手忙腳亂,不覺莞爾。當他終於脫掉長靴,馬尼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換作別人,或許會擔心自己會失去在僕役長心中的崇高形象吧?也許,他想,馬尼會發現他的死對頭普藍畢竟不是真正的壞人。
「你還需要什麼別的嗎,爵爺?」
廉安明白老管家已疲憊,迅速回答:「不了,馬尼。去休息吧! 我上樓時會捻熄所有的蠟燭。」
馬尼轉身,以一貫的穩重步出書房,輕輕將房門在背後關上。
廉安傾身為自己斟了杯紅葡萄酒。他啜一口,靠著椅背靜靜品味。他把玩著酒杯,邊想著次日晚間即將抵達的培西和修依。他開始懊悔邀請他們來此地。除了釣魚和打獵,他們所從事的活動和在倫敦將不會有任何不同。
廉安蹙著眉頭。他喝了好一陣葡萄酒,終於決定自己只不過是有點封閉罷了。
他想像培西在這鄉間百無聊賴的模樣,不覺促狹地一笑。他甚至推測,過不了幾天,培西,甚至修依恐怕便會無法忍受而離開聖克萊的。
酒精在他胃裡溫熱地翻騰,逐漸催人昏睡。他瞥一眼藍莓鬆餅,清楚自己連咬一小口都提不起興趣。他決定將它帶同房間,努力試著在早餐之前消化掉一些。
不久的他已沉沉睡去,在那張都鐸王朝時期的大床上舒展著軀體,腦子擺脫了酒精的影響力。他已有數月之久不曾體會這份愉悅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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