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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凱薩琳.庫克]叛婚新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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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37:3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叛婚新娘 作者:凱薩琳.庫克

故事中的叛婚新娘是柏雅琳,一頭紅髮燦爛如彩霞;
特立獨行,只為掩飾內心的孤寂。
當馬契伯爵朱廉安初次遇見她,她正一身男孩裝扮和哥哥玩著決鬥遊戲。
依照遊戲規則,她必須中槍而亡。
於是她佯裝受傷倒斃,正巧仰躺在朱廉安腳邊。
這個享盡榮華、深感生命乏趣的年輕貴族瞬間被她的滑稽表現所迷惑。
然而,當他決心和她比翼雙飛,他發現事情遠非他所料想的單純。
從一八一四年攝政王朝的倫敦舞宴直到巴黎和瑞士,
伯爵和他的叛婚新娘一路玩著危險的感情遊戲,
兩人鉤心鬥角,關係瞬息萬變,而朱廉安更赫然發掘出雅琳的駭人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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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38: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馬契伯爵朱廉安不經心地輕彈一下她雪白的肚皮,翻身躺回絲帳床上,半睜眼皮地盯著被火光映射在對面牆上的躍動暗影。某種慵懶的滿足感暫時紓解了他的無聊及無趣的感覺。

  「你滿意嗎,爵爺?」她撫著他的頭髮,全身由於他帶給她的愉悅而癱軟著。

  「當然羅,薇德。」他說,有些懊惱她破壞了大好的寧靜。

  她牝鹿般的棕色眼瞳閃過一絲怨怒。她知道就在剛才她令他獲得了滿足,而現在他卻一臉的淡漠疏離,讓她感到十分屈辱。然而,根據她長久和貴族周旋的體驗,發怒絕對有害無益。於是她拿出媚態來伏在他胸前,雙臂環抱他的頸項輕輕轉過他的臉。她得意地看著他伸手撫觸她的栗棕色髮絲和背脊。

  令薇德感到意外的是,她自己的身體倒迅速戰慄起來。她長吁一聲,歡悅地低吟著。

  廉安姿態優雅地翻身在她之上親吻她。他將滿足她所需,毋庸置疑。他兩手熟練地探索她全身。

  他的手指探入她體內,她驚得瞪大眼珠。她眨著睫毛,嘴唇抖動著,使得她看來十分真實,十分人性。她的臉頰逐漸泛起紅暈,身體微微地顫抖著,她迫切地要他融入她之中。他直起背脊好讓她引導他進入。

  儘管廉安的身體律動地回應著,他卻感覺和懷中溫暖沉醉的女人奇怪地疏遠,無法真正感受到她的熱情強度。然而在她接近歡愉極致時,他的呼吸也隨之緊促。他更深入些,聽見她紓解地呼喊,同時他的身體也給予回應。

  他讓自己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才全身癱軟地趴下,頭垂落在她枕邊。

  薇德靜默不語,在他之下平躺著。她不計較自己的愉悅。她等著他對她輕言細語一番,然而他只不吭聲地趴著,漸漸平息了呼吸。

  她的身體由於他的重量而開始承受不了。但是她一動也不動,唯恐驚擾了他。

  「薇德,幾點鐘了?」他問,聲音從枕頭中朦朧傳出。

  「只差幾分鐘就十點了,爵爺。」她的語氣帶著點緊繃。

  「該死!」他翻身移開。薇德看著他站起在床邊,利落地伸展他頎長結實的身體。一如以往,她無法看著他而不心生仰慕。曾經有幾個月她稱呼他為她的「黃金神祇。」但是現在她認為他只是個善變的神祇,讓她幾乎毫無轉圜餘地。

  她努力在腦中搜索一句能引他注意的話語,突感挫折起來。發現自己力不從心,她歎息一聲,直起腰來靠著枕頭,一面將被子拉過蓋住身體。

  他匆匆穿上微皺的白襯衫,轉身面對她。「我必須走了,薇德。我和布培西約好在白府見面,已經遲了。」

  「我什麼時候能夠再見你呢,爵爺?」她的語調中帶著抑制的甜美。

  他不耐地揮揮手,漫不經心地說: 「很難說。我將要和一夥朋友到鄉間去狩獵,可能會離開倫敦一陣子。」

  她深吁了口氣,感覺無趣起來。他稍嫌費力地穿上那件剪裁細緻、巧妙襯托出他寬厚肩膀的藍色外套,大步向她走去。

  「相信我不在時,你必然可以找到足夠方法來自娛的。」他說。她聽出他話中的警告意味。「我只希望你在歸我豢養的這段期間之內不至於過度輕率放浪。」他俊逸的臉上浮現淡淡的譏誚,那對灰色眼瞳益發顯得冷酷。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她的臉頰頓時失去了血色。

  「噢,是嗎,薇德?多麼奇怪。我以為你必定知道我的意思。無論如何,」他不經心地繼續說。「等我回來之後,我們得好好談談。」

  他拿起手杖,將斗篷披在肩頭上。他走向門口,突然又回頭。「無論你做什麼事,千萬別低估你的價值,親愛的,你是許多男人渴求的情人呢!」

  他靜靜關上門便離去。薇德聽見他兩步一級匆匆步下階梯的足聲逐漸遠去。

  「你該死!」她朝關閉的房門嘶吼,希望手上有東西可以丟擲。「全部的爵爺都該死,自大的、誇耀的孔雀。」

  當她的憤怒漸息,她深鎖著眉頭,緊咬嘴唇,開始為自己的疏忽生起悶氣。她早該料到她和李維爵爺的協定會讓他自大、浮誇起來。她不該犯那個錯誤,一個愚蠢、不合時宜的錯誤,極可能令她失去一位慷慨的顧主。

  她拉開被單,緩緩站起,身體由於剛才的床上運動而酸痛著。她坐在化妝台前,開始梳她纏結的栗棕色頭髮。她停頓下來,凝視鏡中那張媚麗的臉孔,心中暗暗雀躍。李維爵爺是個富人,而且似乎能欣賞她口音不清的英語和她動人的軀體。

  她歎息一聲,瞬間沉下臉來。她喜歡廉安,而且他畢竟是個伯爵,富有得嚇人。她發現自己正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擺設雅致的臥房。她將會想念這個房間,以及…她陷入深思…一個極度精於敦倫之藝術的男人。事實上,在她遇見他之初,他就是個不吝於給予的人,總是毫不自私地設法令她感受愉悅,儘管她只是他的情婦。

  至今她仍不時會驚訝於他有能力令她渾然忘我,令她忘了讓他愉悅原是她份內工作。

  她站起身,吹熄蠟燭,回到床上。雖然熱情正熾,她內心冷靜地知覺到廉安即將離開此地。她將有餘暇認真評估李維爵爺的追求行動。

  她不久便擬定了合她胃口的計劃,便懷著自信安然睡去。她有把握要那個一毛不拔的李維爵爺拿出一筆金幣來。

  在可頌街的紅磚府邸前,廉安登上一輛出租馬車,向白府疾馳而去。他在略顯破損的座椅上伸展他的長腿。老舊的木質車廂隨著馬匹在崎嶇石路上奔馳而劇烈搖擺,廉安必須抓緊磨損的皮帶才能勉強保持平衡。此刻他對於在薇德歸他豢養期間和別的男人共享她這件事已逐漸釋懷。老實說,近幾個月來他嚴重地忽略她,不定時地造訪她也只為了一個目的。他是在利用她的身體以求短暫逃避他與日俱增的不安。薇德是他最近的選擇,用來替代莎拉夫人,因為他發現在那段關係中佯裝甜言蜜語已愈來愈困難。面對薇德時他可以為所欲為,因為取悅他是她的責任。他絲毫不懷疑她有能力照顧自己。她像隻貓,柔軟溫婉,擅於安全地四腳落地。他輕歎一聲,閉起眼睛。他希望薇德在追求李維一事上能夠順心。

  當馬車在聖傑姆街的白府門前停下,他利落地下了車,慷慨付了車費,腦中不再有薇德的影子。

  「晚安,爵爺。」白府一位老隨從開門招呼,深深鞠躬,默默接過廉安手中的手杖和斗篷。

  廉安點頭回應。「培西爵士是否在這裡,亨利?」

  「是的,爵爺。他在紙牌遊戲房裡。」

  廉安穿越黝暗的書房,厚軟的地毯吸去他的足音。高及牆上的書架上有成排成列的鮮少被翻閱的羊皮書,而厚重的桃花心木桌上則躺著整齊堆疊著的舊報紙。他佇足瞄一眼論壇報,瀏覽一則關於拿破侖被監禁在艾爾巴島的報道。這個獨夫,至少他現在已變成紙老虎,霸權已被剝奪。

  「真令人吃驚,可不是嗎,爵爺?那個狂妄的柯西嘉人竟然能將整個歐洲操控於股掌如此之久。」

  「的確。」廉安說,轉身,迎面瞧見素為關節炎所苦的莫蘭公爵。

  公爵陰鬱地望著報紙,繼續用他悠緩、深思的語調說:「我一直很納悶那個微不足道的匹夫是如何在一夕之間崛起的。」他輕蔑地聳聳肩,引發的疼痛令他齜牙咧嘴起來。「不過,法蘭西人民也理當受夠了紛擾不安的政局。他們實在是個多難的民族。」

  廉安輕聲說:「當我們回想革命之初法蘭西人民的暴動狀況,也許會發現政局的轉變並非無跡可尋。」

  「希望你別變成共和體制的擁護者,孩子。你那去世的父親可是會深惡痛絕的。他是個極度嚴峻的人,有時簡直正經得過了頭,我想你非常清楚。」

  「是的,閣下。我父親的確是如此,或許猶有過之。而身為處處講求正義的英國子民,我不認為像這樣坦誠評論歷年來法蘭西君主的昏庸愚昧,便表示我是共和體制的擁護者。事實上他們的確是腐敗無能。」

  「說得好,孩子,說得好。」公爵兩頰發光,早將他先前的評語拋在腦後。

  「閣下,恕我失陪了——」廉安說,握起老公爵的手。

  「去吧,爵爺。別忘了代我向你親愛的母親問安。希望她的健康狀況保持良好。」公爵似乎在提醒自己。「和朋友們愈來愈難互相照應嘍!死的死,消失的消失。」

  「我母親會感謝您的問候,閣下。」廉安向公爵微笑說,胸中漾著滿滿溫情,然後他朝著紙牌遊戲房走去。

  在經過書房途中,他神態從容地向其他幾個熟人招呼,但並未停步,心想可憐的培西一定正為了他的姍姍來遲而生悶氣。

  侍從招呼他進入遊戲房便迅速關上巨大的橡木門,以免打擾書房內其他比較清醒的牌友。這間紙牌房迥異於白府的其他房間。燭光熒熒,充滿喧騰的人聲。侍從無所不在,穿梭於人群中,捧著裝滿酒杯的銀盤,足以讓人宿醉到天明。

  廉安環顧房內數桌牌友,直到瞥見培西爵士。他正懶懶地坐著,一條腿優雅地懸吊在絲緞椅腿上來回晃蕩。

  他靜立在培西背後,注意到培西面前的金幣只剩一小疊,不禁搖了搖頭。當培西將剩餘的金幣幾乎全數擲向莊主時,廉安終於忍不住將手按在他肩頭。

  「今晚你的運氣相當背呢,培西。」他在朋友旁側一張暫時空下的椅子坐下。

  布培西爵士將一雙淡藍眼珠一轉。咕噥著說:「唉呀,廉安,我除了蹲在牌桌前之外還能做些什麼?我猜你大概是醉臥在哪個美麗的情婦懷中,忘了我們的晚餐約會吧?」

  廉安粲然微笑,閃著一口白牙。「相當正確,老男孩。可是你要知道,我沒有忘記,只是遲了一點。您謙卑的僕人在此供您使喚。」

  「你這浮誇的狗仔。你不可能是任何人的謙卑僕人,馬契。該死,我幾乎全軍覆沒呢!」培西爵士向椅背一躺,將剩餘金幣一掃,塞進外套口袋裡。

  「看來我救了你免於一死,也許你該向我道聲感謝。」廉安露齒一笑,邊向遞著杯葡萄酒給他的僕役搖搖頭婉謝。

  「噢,馬契,你今晚不玩牌嗎?」

  廉安轉過身去,冷冷地打量一旁正酣然品嚐著杯中物的狄華尼爵士。他向來不喜歡那個人,可是他是父親生前的朋友,因此在廉安的法則中,他至少值得廉安待之以禮。

  廉安淡淡微笑著說:「你看到了,爵爺,我在這裡和布爵士有約。」

  「我則是餓壞了,」培西爵士打斷他。「來吧,廉安,我們來嘗嘗皮耶烹調的美味鮮魚。」

  廉安聳聳肩站起來,朝狄華尼爵士欠身鞠躬。「你得見諒,爵爺,若是我不趕緊滿足布爵士的需求,只怕他天一亮便會將我逮到郝士陸獵場去的。聽您使喚,爵爺。」

  狄華尼爵士揮揮他那細瘦、佈滿青筋的手,轉回牌桌上。

  「真是粗率的傢伙,我向來就不喜歡他。」培西爵士越過肩頭對他說。廉安只拉拉袖口,兩個友人一起離開了遊戲房。

  「耐性,培西,耐性。」

  「可是那頂假髮,廉安……他還化妝呢!你看見他嘴邊那顆可笑的假痣了嗎?」

  「古董,培西,他只是個仍在呼吸走路的老古董。想想他會怎麼看待我們花俏的領結和故意梳得凌亂不整的頭髮?」

  「我父親以前常告訴我,假髮理藏滿了虱子。」培西說,固執得像頭嚼著皮靴的山羊。

  廉安大笑說道:「我只怕如果你執意這麼想,培西,你會倒盡了胃口。」

  午夜過後,廉安和培西離開了白府。滿月懸空。由於夜氣涼爽,廉安慫恿培西陪他一路散步回他位於葛羅維拿廣場的寓所。兩人享受著怡然的沉靜,只聞手杖落在碎石路面的脆響。廉安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培西,我對薇德漸漸厭煩起來。我是否能仰賴李維來將她脫手?」

  培西從漿得僵硬的襯衫領子上艱難地轉過頭來,驚異地瞪著他的朋友。「她可是個尤物呢!」他說,試圖探測廉安的情緒。看見廉安依然無動於衷,毫無回應,培西略顯誇張地說:「老天,廉安,她做你的情婦才多久?才五或六個月呢?」

  「那麼你何不接納她暱,培西?不管李維了,她肯定會喜歡你更甚於那個弱老頭的。」

  「恐怕我是力有未遂,你是知道的,馬契。我可不像你,我不幸有個隨時握著皮鞭的父親。」

  「胡說,培西,你非常清楚你絕對有能力供養美麗的薇德,只要你別在牌桌上揮金如土。」

  「你說得容易,廉安,」培西說,故作苦澀狀。「你才十八歲便富有得像麥得斯(譯註:希臘傳說中能點石成金的國王),擁有自己的財富。老天!一想到這個,我胃裡的晚餐便開始翻攪起來。」

  「隨你的意,培西,不過萬一你改變主意,可得加緊行動,因為等我回倫敦來之後,便要取消她的生活供給了」。

  「你想得周到,馬契。不過目前我和我的皮夾都相當滿足於少一點享樂。」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廉安憶起多年前父親死於一次狩獵意外之後,他如何學習著經營他的龐大遺產。當然,還有一位慣於抱怨的母親。所幸他終於如她所願,將她安頓在普魯街一間華宅,和一群同等富有的孀婦來往度日。

  「我說,廉安,你什麼時候去聖克萊?」

  廉安由回憶中甦醒。「明天吧,我想。希望週末你和修依能來。」

  「除了打獵、釣魚之外,你們還有些什麼活動?」

  廉安望著培西充滿期待的臉龐,柔聲說:「新鮮的鄉間空氣,培西,除此無他。不過那裡的空氣真的異常清新呢!」

  「那對你不好,馬契。你總該知道新鮮空氣對肺部有害,所有人都知道的。」

  「當然,到了晚上我們可以藉著享用佛朗沙的絕佳廚藝來提神。」廉安用手杖頭戳戳培西圓突的肚子。

  「這條件倒是可以接受。你是否介意我把『黑奶油山刺花蕾鱈魚』的食譜給佛朗沙?我的廚子做這道菜老是不對味。」

  廉安腦中浮現培西和他那位富有藝術氣息而多愁善感的廚師之間冷面對立的情景,不覺莞爾。「或許你最好別那麼做,培西,因為我知道佛朗沙喜歡狂熱地舞動他的廚刀。記得有一次,一個可憐的女幫廚吃了他的圓餅之後死不認錯,結果尖叫著衝出廚房逃命。」

  培西猛然記起他父親曾經反覆叨絮著法國人是如何地難以捉摸。他決定放棄他的鱈魚食譜,並且改換了話題。「我想我們還是玩牌比較好。我準備好要大輸你一筆,你知道。」

  「我告訴你許多次了,培西,你出牌時得小心點才好。你下的賭注總是太大。你該多用大腦,而少用你稱之為直覺的虛幻東西。」

  培西置之不理,因為他已聽過太多次。他佯裝灑脫地說:「啊,我知道修依會替你安排加入牌局,到時候我們再好好瞧瞧你的牌技有多麼高明。」

  「你說得對,我們走著瞧。」廉安從容說道。「這次我會證明你錯了。在聖克萊沒什麼能令我分心的東西。」

  培西聽而不聞,滿腦子是贏得廉安財產的沉醉綺想。

  廉安經過兩天旅程,到達了聖克萊。當他駕著馬車朝北疾馳,帶著唯一的夥伴普藍,心中那股焦躁不安再度浮現,即使精彩的狩獵假期和與好友共度的舒適夜晚都難以平撫。馬契伯爵額頭上的皺折是唯一可見的情緒信號。倘若普藍看見主人的表情,或許會以為他是由於玩牌輸了賭注或者和新闖入的獵人而生著氣。但他沒有機會觀察伯爵的臉,因為伯爵始終凝望著前方道路,一動也不動。

  當普藍忙著付過路費,廉安不受打擾地獨自陷入沉思中。

  他已有數個月不曾造訪聖克萊,而他此次重遊聖克萊並非為了巡視財產,而是基於連他自己都無法定義的動機。他想逃離味同嚼蠟的情感關係,因為每當他佇足思索,一股空虛感便沒來由地啃噬著他的心。

  也許,他邊揮舞著馬鞭邊想著,他該和修依談談。不同於培西,龍登爵士卓修依是個老成持重的男人。在他們多年的友誼之中,廉安從未見過修依對於老友的任性有過一絲埋怨。然而,他又該對修依說些什麼呢?他總不能向他抱怨他厭倦了自己的財富和頭銜,因為他並非如此,不,是其他的什麼,令人困惑得無法捉摸的東西。

  前一晚他偶然凝視培西的臉龐,發現他眼睛四周明顯的歲月痕跡,以及那副一度健碩如運動員的肥胖身軀。培西總是譏笑他已成為「傑克森紳士拳擊房」的固定裝置。然而,此一習慣卻有助於維持廉安的精實身材。培西似乎將全部精力,甚至一生,獻給了賭博、女人和酒。現在廉安倒像個偽君子,竟批評起他的老友了。老實說,他自己和那些在夜晚四處尋歡作樂的人們究竟有何不同?徹夜狂飲白蘭地之後的清晨,他不也和他們一樣地頭痛欲裂?

  廉安發現這種漫無目的的思緒令人感到挫敗而且難有結論。也許,他想,這趟聖克萊之旅正是他需要的。然而對於此一念頭他卻譏誚地撇著嘴。他依然將聖克萊視為童年冒險的快樂園地,等著他前往屠龍救美,雖然實際上那裡從來不曾有美人可以拯救。

  他催促馬匹加快腳,血統優良的紅棕馬奔躍向前,它們是支訓練有素的勁旅。它們迫使他不得不集中注意力於前方道路,因為那路面十分窄小,甚至危險。

  普藍抓緊車身,搖了搖頭。他的主人一向習慣疾速駕駛,但是他從未見過主人在這種狹窄的道路上瘋狂奔馳。他感覺主人駕駛的模樣就像是有魔鬼在背後追趕似的。這麼一想,他心驚地環顧四周,巡視車後的路面。空無一物,只有沙塵在車尾揚起。他聳聳肩,懷疑魔鬼

  是否為隱形。他轉頭重新盯著前方,暗暗感激他的主人是個絕佳的控馬高手。

  離開倫敦三天之後的下午,廉安駕駛馬車經過距離聖克萊西方數里的波摩村。小村莊十分空蕩,只見綠草坪中央的小水潭,幾隻鴨子懶懶地泅泳著。

  「所有人全在家吃晚餐暱,閣下。」普藍說,邊環顧著小村莊。

  「你很快就能吃你的晚餐了,普藍,」伯爵回頭說。「我們離聖克萊不遠了。」

  「是啊!」普藍應和地說,愉悅地想像著正等待著他的豐盛晚餐。他再度攫緊車身,看著主人驅車離開小村莊,吆喝馬匹前行。

  當他們進入聖克萊莊園,廉安心底一陣興奮。路邊成列的高大橡樹,形成濃密的綠蔭。細小的太陽光束射穿枝椏。他饒富趣味地想著,在聖克萊莊園消失之後,這些巨大的橡樹仍將永恆存在。

  橡樹路徑的終點,馬車沿著條碎石路蜿蜒來到一間石屋。廉安喝令馬匹在門前石階之前停步。

  落日餘暉照映在雙層樓的厚重石牆,以及四隅的歌德式圓形塔樓上。廉安頓時感覺被拉離倫敦的時髦社會而返回久遠的過去。他凝望自己的祖宅,不得不尊崇起先人的堅定意志。聖克萊曾經二度遭到摧毀。第二次是在一百五十年前,查理一世的皇家軍隊和克倫威爾的議會派之間無休無止的內戰期間。所幸歷任的馬契伯爵拆除了殘的石牆並且重建宅邸內部。廉安非常清楚,假使英國再度爆發內戰,他將毫不猶豫地依循先人們的足跡去做。聖克萊無論如何不能被夷為平地。

  廉安剛踏出馬車便見屋門大開,在聖克萊宅邸擔任僕役長超過三十年的馬尼匆匆步下石階來迎接主人。看到這位老管家,廉安眼睛一亮。他明白聖克萊的管理得當,大部分必須歸功於忠誠的馬尼。

  聖克萊的女管家葛艾瑪太太緊跟在馬尼背後,豐腴的臉頰閃動著愉悅之色。

  「啊,歡迎回家來,主人。」馬尼深深鞠躬,用他低沉洪亮的嗓音說。

  「回家真好,馬尼。馬太太一切安好嗎?」

  「差強人意,主人,畢竟這些年來每個人都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

  馬尼覷著年輕主人,很歡喜他的崇高爵位沒有讓他失卻對僱傭的關愛。記得多年前小主人有一回偷偷將父親的所有獵犬釋放進入聖克萊花園裡,當時馬尼太太把他窩藏起來以保護他免於受罰。至今馬尼仍記得伯爵夫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

  「廉安少爺!」葛太太趨前,朝廉安深深彎腰鞠躬。

  廉安將這位嬌小圓潤的婦人擁入懷裡,臉上堆滿笑意。

  「你的浪蕩子回來啦,艾瑪。期待我的晚餐盤子裡有幾塊藍莓鬆餅會不會過分了點?」他緊擁她一下才鬆開她。

  「想想看,馬尼,」她說,轉身瞧著馬尼。「廉安少爺一直沒忘記他的藍莓鬆餅。真是個好青年呢!」

  「的確,這個青年記性好得很。幸好,那個佛朗沙今晚得在晚餐之後才會來,來不及拿他挑剔的鼻子來批評我的品味。」

  「你能拿那些法國佬如何?我聽說法國佬無知到讓女人們將藍莓壓碎了塗在眼睛上。」

  「真的,葛太太,」廉安說。「根據最可靠的消息來源,法國人認為藍莓只適合豬仔和英國人。或許也適合充當女士們的眼影粉彩。」

  她大笑起來,輕拍著他的臂膀。

  「好啦,艾瑪,」馬尼說。「主人看來累壞了,咱們該好好招呼他休息。」

  他轉身面對廉安,態度變為僕傭對主人的正式恭謹。「您的房間已準備就緒了,主人。既然我沒看見您的侍從——」他稍稍停頓,顯然無視於一旁普藍的存在。「今晚將由我親自服侍您。」

  廉安對於他兩個家僕之間的敵對狀態感到有趣,但仍保持一臉嚴肅。可憐的馬尼,他不知道普藍對於自己被迫前往北方荒地、和他所謂的「未開化野蠻人」打交道覺得委屈得很。廉安腦中浮現他那雙原本光鮮的赫斯皮靴的狼狽模樣,他幾乎能聽見普藍看見皮靴時的歇斯底里尖叫。

  廉安贊同地朝馬尼點點頭,穿越屋門,迎面和幾個侍從及兩個躲在牆角向他格格傻笑的女僕打著招呼。

  「我總覺得我該脫掉的不只是外套和帽子,而該卸除一身甲冑。」廉安讓馬尼脫去他的外套和海狸皮帽,邊說道。

  「的確,主人,那豈不太好了?」馬尼聲音透著的驕傲不下於主人。

  聖克萊和許多同時期的巨宅相同,橡木大門直通堂皇的正廳,四壁滿是古董織毯和熒亮的燭架,廳堂周圍挺立著擦得發亮的鐵甲兵。童年時代的廉安總相信這些士兵隨時都會跳出來保衛聖克萊,而且作為小男孩的他當然也要和他們並肩作戰。他不覺莞爾,努力將自己拉回現實,轉向葛太太。

  「我餓極了。是否可以在一小時後吃晚餐?當然嘍,要有藍莓鬆餅。」

  「好的,少爺。」她說,斜眼望著他,彷彿在提醒他,這裡的家僕和倫敦那批善於虛應故事、不可靠的僕人可是大不相同的。

  廉安大步走向主樓梯間。他伸手撫觸雕花橡木扶手,發現它在葛太太悉心的照拂下保持得晶亮潔淨。他在樓梯中途放緩腳步,瀏覽著牆上陳列的歷代伯爵及其妻子的肖像。他的家族可算是瓜瓞綿綿,他想,心算著此處和廳廊裡的肖像數目。他發現聖克萊的世代相傳由十六世紀中葉開始直到今天,從未間斷。這本身便是一種傳奇。廉安可以想像萬一他不願結婚生子繼續繁衍後嗣,父親會如何地震怒。他向來不曾為此憂慮,因為他還年輕,而且十分健康,不像他那位體弱多病的遠房堂弟。如果廉安猝然辭世而未留下任何子嗣,這位堂弟將代他繼承爵位,成為第八代馬契伯爵。

  下一次生日廉安即將二十八歲,適合娶妻生子的年齡。

  他確信陶麥莉姨媽對於他的決定必定會感到雀躍。自從他過二十五歲生日以來,她便一直催促著他的婚事。他能夠想像她瞇著眼睛看他,要他開始整修聖克萊的嬰孩房。三年來,每次他走進她位於倫敦那間昏暗窒悶的住宅,總有一位年輕女人在畫室中等著見他,打扮優雅、因緊張而蒼白著臉。

  廉安猛抬頭,發現已來到他的臥房。一個侍從趨前,推開沉重的房門。這間主臥房和樓下的大廳一樣,極度氣派寬敞,滿滿陳列著從都鐸王朝時期以來的古董傢俱。那時的聖克萊主人是第一代柏瑞子爵和第五代海福男爵。他懷疑勤快的艾瑪太太是如何移動那些厚重的傢俱好進行清掃的。廉安最欣賞的是那張帳簾木床。它在都鐸王朝時期的主人必定身形偉岸,因為這床足足有七尺長寬。對此廉安毫無不悅,因為他自己身高六尺,一向為旅店及友人家中的窄小床鋪所苦。

  趁著馬尼指揮侍從準備沐浴用具的空檔,廉安走到明亮溫暖的壁爐邊,舒適地在一張大皮椅中坐下。他拉松領巾,伸展著雙腿。

  一個男人不能奢求些什麼?他心想。在這莊嚴肅靜的宅邸中響起女人的喋喋不休話語。對他而言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唯一的作用,他惡作劇地暗想,只是令他神經錯亂罷了。

  對廚子端上的豐盛菜餚讚美一番之後,廉安飽足地站起,由稍嫌暗沉的餐室走至第六代伯爵的書房。身處這間書房中一向令廉安心情愉悅,因為這是他父親專屬的書房。在此,都鐸時期的色彩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上世紀傳下的精巧法式雕花傢俱和淡藍色絲綢飾物。

  色彩柔麗的地毯覆蓋著冰冷的石板地,連原有的厚重壁爐架都被卸下,代之的是意大利式大理石飾架。他仍能清楚地回憶母親,一位尊榮的北方貴族後裔,嚴詞抨擊丈夫的愚蠢品味的模樣。自從父親於十年前去世,這間書房以及聖克萊的一切,全部歸廉安所有,他大可為所欲為。但是他堅持這書房必須維持原貌,因為這是聖克萊唯一能彰顯父親品味的處所。

  壁爐邊擺著張巨大的安樂椅,和週遭精雕細琢的家飾顯得格格不入。廉安時常心存感激,慶幸父親以舒適的理由特許這張椅子留在屋內。

  此時廉安正躺在這椅子裡,一雙穿著德國赫斯皮靴的長腿伸向爐邊。

  馬尼悄悄走來,輕咳幾聲以吸引他的注意,然後轉頭詢問似地盯著手上那盤艾瑪太太烘焙的藍莓鬆餅。

  廉安說:「老天,馬尼,那些藍莓鬆餅還在盤子裡而不在我肚子裡。艾瑪太太會不會拒絕替我做早餐呢?」

  馬尼稍稍直起背脊。「艾瑪太太會諒解的,少爺。」

  廉安朝身側的小兒揮揮手。「不,馬尼,我可不想回家第一晚就惹她不悅。我答應你,我今晚一定會將它們吃光。」

  馬尼將鬆餅盤放在他身旁,然後走向餐櫥去取酒瓶。廉安憶起馬尼費勁幫他換穿罩袍時的手忙腳亂,不覺莞爾。當他終於脫掉長靴,馬尼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換作別人,或許會擔心自己會失去在僕役長心中的崇高形象吧?也許,他想,馬尼會發現他的死對頭普藍畢竟不是真正的壞人。

  「你還需要什麼別的嗎,爵爺?」

  廉安明白老管家已疲憊,迅速回答:「不了,馬尼。去休息吧! 我上樓時會捻熄所有的蠟燭。」

  馬尼轉身,以一貫的穩重步出書房,輕輕將房門在背後關上。

  廉安傾身為自己斟了杯紅葡萄酒。他啜一口,靠著椅背靜靜品味。他把玩著酒杯,邊想著次日晚間即將抵達的培西和修依。他開始懊悔邀請他們來此地。除了釣魚和打獵,他們所從事的活動和在倫敦將不會有任何不同。

  廉安蹙著眉頭。他喝了好一陣葡萄酒,終於決定自己只不過是有點封閉罷了。

  他想像培西在這鄉間百無聊賴的模樣,不覺促狹地一笑。他甚至推測,過不了幾天,培西,甚至修依恐怕便會無法忍受而離開聖克萊的。

  酒精在他胃裡溫熱地翻騰,逐漸催人昏睡。他瞥一眼藍莓鬆餅,清楚自己連咬一小口都提不起興趣。他決定將它帶同房間,努力試著在早餐之前消化掉一些。

  不久的他已沉沉睡去,在那張都鐸王朝時期的大床上舒展著軀體,腦子擺脫了酒精的影響力。他已有數月之久不曾體會這份愉悅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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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38: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次晨,廉安遲遲才醒來。他睜開眼皮,發現管家邋遢的臉孔。

  「老天,普藍,一夜舒適地酣睡醒來,迎接我的竟是這樣一張臉。去清洗一下或怎麼的。」

  「早安,爵爺。」普藍說,聲音僵硬得像廉安的棕櫚木手杖。他不悅地大聲吸鼻子,然後幫忙主人穿上罩袍。

  「別這樣,夥計,事情不至於太糟的。我敢說儘管我那雙赫斯皮靴和外套由於缺乏你的呵護而有些走樣,但是你會發現還不至於不可救藥的。」

  「它們簡直一塌糊塗呢,爵爺。我已經花了幾個鐘頭努力修理你的赫斯皮靴,那種體驗最好是下不為例。」

  廉安停頓片刻,終於完全清醒,這才察覺管家的臉孔難看到了極致。他立即認真地說:「我非常思念你的精明能幹,真的,普藍。你是頂尖的管家,能力卓越的助手,我一直認為你是無價的……」

  「我全然瞭解,爵爺,真的。現在讓我協助你享受早晨的清新寧靜吧!」

  梳洗穿戴妥當,廉安一眼瞥見床側仍完好的鬆餅,幾乎要拔腿逃跑。他看普藍正低頭細心清理著梳子和刮鬍刀。一點小小的懲罰,小小的復仇,他想,正是他需要的,不過必須處理得當,這很重要。他清清喉嚨,說道:「普藍,你看見我床邊的鬆餅了嗎?」

  「是的,爵爺,那的確是鬆餅。」

  「為了獎賞你今早的絕佳服務,我要你在女侍進房間來之前至少享用其中兩塊。」

  普藍用泛著霧光的眼睛盯著那盤鬆餅,對這種賞賜似乎滿懷疑惑。他明白主人正等待著他回答。「好的,爵爺。謝謝你,爵爺。這的確是回報我無價勞役的絕佳獎賞,只要不去想或許有別的東西比這個更可口。」

  不到一個鐘頭之後,廉安神清氣爽地躍上他的阿拉伯母馬,以輕快步伐騎出花園去巡視他的領地。

  明燦的陽光穿透晨間的舒爽空氣,彷彿將所有光亮一股腦兒地傾寫在聖克萊的土地上。廉安心情愉快地掉轉「愛達」的頭朝向空曠的野地,催促它前進。他的身體隨著它的步伐富有節奏地擺動著。啁啾鳥鳴和樹葉窸窣聲取代了城市的嘈雜人聲。

  廉安幾乎忘了時間。許久後,他猛然發現「愛達」正疾馳向前。他在馬背上挺直身子,倉皇地環顧四周。不遠的前方出現一座大森林,向他圍擁而來。他瞭解到他已遠離聖克萊。

  「走啊,『愛達』,咱們來看看能發現什麼。或許咱們能在森林裡看見童年的火龍,等著挨我一劍。」

  廉安由左側一條小徑轉入森林中,驅著「愛達』』繼續前行。林中的地面鋪滿厚厚的綠苔,吸去「愛達」的蹄音。

  轉眼間林木變得稀疏,廉安進入一片小空地。他突然感覺此地另有他人。他不懂自己究竟如何知道的,也許是長久置身於森林之中而使得感官變得靈敏吧!

  他任憑「愛達」緩緩步向空草地。眼前不再有樹蔭遮蔽,隨著展現的景象卻令他愕然止步。就在距離他二十碼不到的草坪上立著兩個男人,背對著背,分別高舉著槍枝。沒有廉安所期待的火龍。

  老天,他驚駭地想,這兩人正展開決鬥呢!他思緒一片空白,只覺得這是不對的。決鬥這種事應當是在多霧的清晨,浪人們相互掄拳擊掌來取暖用的。

  但眼前沒有浪人,只見兩名認真的決鬥者。他們已開始朝相反方向邁開在步,其中一人並敞開喉嚨大喊:「一,二,三……」

  廉安用腳踝輕觸「愛達」的腹側,它立即服從地悄悄趨近,然後在草坪邊緣處停了下來。廉安饒富興味地盯著那兩人。這一定只是某種演練罷了。他們的槍枝必然沒裝子彈,必然是如此。

  「……八,九,十!」

  兩個男人迅速轉身,彼此凝視。其中一人動作敏捷地舉起槍枝,瞄準前方,然後開槍。

  槍聲呼,響徹樹林。那槍枝顯然是裝有彈藥的。

  子彈錯失了目標,因為對方仍站立不動,接著,蓄意拖延似地,他緩緩舉起槍枝,瞄準敵手的胸膛。

  廉安渾身冰凍,雙手拽著韁繩,簡直不敢置信。那個敵手竟靜靜挺立著,傲然等待。

  持槍者仰頸訕笑一聲,隨即開槍射擊。令廉安驚懼的是,他並非高舉槍枝朝空中鳴槍,卻是直接瞄準了對方。只見對手摀住胸膛,厲聲呼叫起來,向前顛跛幾步,便撲倒在地面,四肢癱軟地伸展著。

  廉安眼見此景,立即雙腳一夾令「愛達」飛奔向前。他在距離那人十碼之處停下,躍下了馬背。教他難以置信的是,他看見那個犯下兇案的人竟倚在樹幹邊,抱著腹部狂笑不已。

  廉安不理會他,大步走向那個躺著的人,蹲了下來。那人身量小巧但結實。廉安將那細小的男人抱起,轉頭向兇手憤憤吼道:「你這該死的白癡!你可知道你犯下了什麼勾當?」那人正愣愣站著,彷彿突然明白了他做了什麼。

  那人無力地舉起手來,似乎無法走向前或者開口說話。

  令廉安驚愕的是,他懷裡的小男人突然開始猛烈地掙扎起來。這時他才真正看清那男人的臉孔,一對翠綠得驚人的眼瞳正怔怔地仰看著他。

  那雙苔綠色的眼珠並未閃避,而只是眨巴著眼皮。蒼白的嘴唇驚訝地一張,臉頰上綻開兩朵酒窩。

  「老天!是個陌生人。怎麼,這位先生,我想你是對整個情況有所誤解吧?」

  「老天!」廉安後退一步,幾乎將她拋落地上。「原來你只不過是個該死的女孩。」

  「的確,我是個女孩,這是事實,但是我從來不認為那是『只不過』。再說也輪不到你來教訓我該死。」她的酒窩更深了。

  廉安發現自己無言以對方,只本能地鬆開她的肩膀。她從容地坐直身子,兩手置於包裹著褲管的大腿之上。

  「海瑞,」她大笑著呼喊。「我想我們將這位紳士給嚇住了。別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那裡,快過來啊!感謝老天他沒有打斷我們的決鬥。」

  稍稍恢復神智的廉安抬頭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朝他走來,天使般的臉龐掛著抹靦腆的笑意。他緩緩站起,轉身俯望那女孩。他開始感覺自己像個傻子,令他腹部一陣痙攣。他瞇起眼皮覷著那女孩,用一種比一月的聖克萊湖更冰冷的聲音說道:「這是你們的習慣嗎,我的女孩,玩這種死亡遊戲?」

  那對酒窩顫抖著,他的憎惡油然產生。她轉身向他,冷靜得有如禱告中的修女。「等你從尷尬和羞辱感稍稍回復過來之後,你會瞭解到並非一位紳士的輕蔑。她依然斜偏著頭說道:「我想對某些人而言是種榮幸特別是對那些孤陋寡聞的人而言。」

  他的灰眼瞳閃過一絲銀光。原來她喜歡唇槍舌箭。他突然調笑似地說:「特別是對未婚的淑女們。」他說,促狹地望著她極度貼身的褲管。

  他期待她一路臉紅直達髮根,甚至語無倫次地結巴起來,好讓他優雅地為她解圍。因為他一向精於此道,而且百試不爽。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她語調雀躍地說,邊拍落褲管上的樹葉。「我想,當一個人正忙著決鬥時,是很難表現淑女風範的。」她說,用那雙綠眼珠睇著廉安,厚顏得有如蘇活區的蕩婦。「可是你得承認,親愛的先生,當人必須摔倒而且裝死的時候,穿著馬褲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想想看,若是穿著裙子,一定會狼狽極了。做個有教養的淑女也可能嚇壞人的。」

  在廉安尚未決定該一拳掄上她頰邊,或者開口回應之前,她似乎認真思索著這問題地補充道:「也許,以你的年齡和你的尊貴,要求你這位紳士坦然接受類似淑女決鬥這樣的無趣瑣事,也真是一種傷感的考驗暱!」

  生平第一次,聖克萊的馬契伯爵朱廉安發現自己啞口無言。

  「阿琳,真是的,」她的哥哥攫住她的雙肩,猛力搖了搖。還不夠使勁,廉安心想。「先生,她只是熱心過了頭。她一向如此。事實上她是無心的,她只是喜歡逞口舌之快罷了。她用舌頭傷人比廚師揮動刀子的次數更多哩!」

  「熱心過了頭,說得真好,海瑞。現在我懂了。就因為他是男人,而且是個伯爵,你便決定站在他那邊,棄我於不顧。」

  廉安來回看著這對兄妹,感覺嘴角一條肌肉猛地牽動著。這個聒噪不休的女孩著實令人頭疼,而這整個情況更是荒謬到無以復加。他忍不住咧嘴而笑。

  「柏小姐,」他凝視她仰著的臉孔,嚴肅地說。「請接受我的道歉。你穿著馬褲的模樣十分迷人,不過我得說,飄飛的長裙同樣值得欣賞。」

  她朝他惡作劇地一瞥,故作端莊地說:「可是,先生,我穿馬褲的樣子不可能比你迷人的。」

  廉安很想伸手去探觸她穿著馬褲的臀部,但心中明白這是奢求,於是縮回雙手,壓抑他內心的掙扎。他忘卻了作為伯爵的尊貴,將頭向後一仰,放聲豪笑起來。「你和你的哥哥,柏小姐,一直都藏身在何處?我何其不幸竟然從未遇見過兩位。」

  海瑞搶著回話,以免他那難以預測的妹妹又口出狂言。「這並不奇怪,爵爺。你不常來這裡啊!」

  「我說過,他是個神秘的地主。」她說,省卻了無禮的言辭,只朝他露齒而笑。

  廉安有種怪誕的感受,幾乎和那股驅使他由倫敦到聖克萊的強烈念頭同樣地耐人尋味。他轉向海瑞,若有所思地說:「我想你說得對,海瑞。我不常造訪聖克萊,而且逗留的時間總是非常短暫。一個人離家太久總不是辦法。沒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許是奇妙的新鮮事。」

  「這次你是否計劃久留呢,爵爺?」海瑞輕戳妹妹的臂膀示意她安靜。

  廉安靜默片刻。他發現自己正凝望著雅琳,那股怪誕的感覺再度升起,而且超乎他意願地在他心底擴散開來,漸漸滿溢,成為某種無法捉摸但教人不忍錯失的微妙情愫。她脫下帽子,如雲的赭紅色卷髮一路垂下腰際。她無視於他的存在,只低頭忙著將長髮紮成細辮,然後塞回帽裡。

  廉安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故作輕鬆地說:「也許吧,海瑞。有此可能。目前氣候再宜人不過了,可不是?」

  「啊,該死!馬尼,我壓根兒忘了培西爵士和龍登爵士今晚要來晚餐。」廉安焦躁地瞥一眼他的管家,邊脫下騎馬手套,暗暗希望他那兩位即將蒞臨的客人被魔鬼抓走。

  「你不必擔心,爵爺,」馬尼接過廉安的原色皮手套,莊重而篤定地說。「問題只在於,爵爺,沒有你的應允,葛太太不敢擅自替兩位客人安排房間。」

  廉安有些不耐。「好吧,馬尼。就讓葛太太為客人準備綠房和伯爵夫人房吧!我會告訴培西,如果他吃得太多,我們那位親愛伯爵夫人的鬼魂將會前來折磨他的。」

  馬尼點點頭,輕咳一聲,顯然是在告示主人他擔心的不只於此。熟知管家委婉談話方式的廉安兩眼一瞪。「別擔心,馬尼,我保證我絕不胡亂發脾氣,至少不會大發脾氣。」

  馬尼又清清喉嚨,眼光落向廉安左耳上方的空中。「問題在法國佬身上,爵爺。」他哀傷似地一歎,然後正色望著主人,彷彿自認職責已盡,只等廉安裁決。

  「法國佬?你是指我的廚子佛朗沙?」

  「當然嘍,爵爺。」

  一股不祥的預感降臨他心頭。他不願追問,但仍不得不問。「你不妨告訴我真相,馬尼,是否又有哪個女傭為了逃命而離開聖克萊?是否他又要拿刀砍廚房裡的貓了?」

  馬尼挺直腰桿,莊嚴地答道:「我們的僱員沒問題,爵爺。如我所說,是那個法國佬。他聲稱他在那間落後原始的廚房裡無法發揮他藝術家的才氣,我記得他還用卑污不潔來形容我們的廚房。不過也許是我誤解了他,因為他的口音太奇怪了。這個,我認為,是一切紛爭的起因,爵爺。」他隱忍未說出口的是,倘若他的陳述能夠讓那個惹人嫌的廚子從此遠離廚房甚至聖克萊,那也未嘗不是美事一樁。

  儘管馬尼態度十分含蓄,廉安明白佛朗沙在處於狂亂狀態。若要避免讓培西和修依坐在一張空蕩蕩的餐桌前,他非得妥善照顧他那盛怒廚子的情緒不可。該死!他真不該要佛朗沙伴隨他來此地。他這麼做完全是為了培西,因為他總是抱怨英國膳食令人難以下嚥。如果屆時培西和修依難耐聖克萊的寂寥而急著趕回倫敦,廉安一點都不會感到驚訝。或許,他繼續狡獪地想著,即使佛朗沙猝然離去,也不是什麼壞事。

  達成此一快樂結論之後,廉安轉身朝馬尼淡淡一聳肩,面無表情地說:「馬尼,請通知佛朗沙,倘若此地的設備不符他的心意,他可以領取他的季薪俸,然後驅車前往波摩村去搭乘郵遞馬車回倫敦去。還有,」廉安繼續說。「煩你讓信差去找史渥奇,然後要求廚子給我送一份午餐來。我會在書房裡。」

  馬尼嘴唇微張。這一刻,他對主人的敬意到達前所未有的高度。「想像一下,」稍後他對葛太太轉述時,語氣充滿驚喜。「爵爺說那些話時篤定得像個修士。他眼皮眨也不眨地要那個討人嫌的法國佬離開。他只聳了聳肩,就這樣。」

  正當廉安享用著冷雞肉和脆麵包,馬尼突然跑來,滿臉沮喪地通報,佛朗沙在獲知他主人的決定之後,驟然中止了他的法式牛脾氣,熱情地宣佈,爵爺和他的友人將得以享用以至高無上廚藝完成的精美佳餚,遠超乎那些粗鄙、不懂欣賞其藝術的鄉下人所能想像的美味晚餐了。

  廉安聽得這消息,心中五味雜陳。他聳聳肩,心想,至少他不須再費勁照顧任何人的情緒。

  午餐後,廉安走向被歷代馬契伯爵充作會計房的財務辦公室。他等候著友人的來訪,心思卻回溯至今晨和柏家兄妹的奇特邂逅。「真是個魯莽無禮的女孩。」他提高聲音說,但語氣中並無一絲不悅。儘管他曾揶揄那女孩的服裝,此刻他卻忍不住回想著她被緊身馬褲襯托得玲瓏有致的身形。還有那蓬赭紅色的濃密長髮,迷人的髮絲。他從未見過那樣的頭髮。他記得似乎有雀斑。也許鼻樑上有一小片。他多麼想撫觸那些雀斑。他不解為何直到現在才遇見她和她哥哥。他至少比海瑞年長六歲,難怪他們的青少年時期不曾有所交集。在他離家前往伊頓那年,他們還只是孩子呢!

  柏氏家族。無疑地,他聽聞過這個姓氏,但是此刻之前沒有任何臉孔可與它聯結。他皺起額頭,奇怪他的父親為何從未提及這個家族,或者和他們交往。

  他則是急於和他們會面。他簡直迫不及待。

  叩門聲傳來,廉安招呼。「進來。」

  聖克萊的書記史渥奇出現在門廊前,瘦長的臉孔(廉安一向覺得那像張馬臉)上掛著歉意。

  廉安站起。「噢,請進來,渥克。有勞你這麼迅速就趕來。希望沒有給你帶來不便。」

  他執起那較年長者的手,熱切地一握。

  「請求你原諒我的姍姍來遲,爵爺。事情是這樣的,我的侄女得了寒症,全家上下忙成一團。真是棘手得很。」史渥克將一雙彷彿充滿了霧水的眼睛盯住主人的臉龐,期待那上頭沒有一絲慍怒。他確定主人沒有不悅,但是耿直謹慎的史渥克繼續解釋。「全家簡直被攪和得七葷八素,我幾乎要拿白蘭地來鎮定心神。」

  他衷心希望自己能夠在聖克萊的財務辦公室裡多待一些時間,隨時等待主人的召喚,不負主人的托付。他發現每當他拜訪伯爵之後返家,史太太總是格外地對他言聽計從。而波摩村的人們也紛紛熱情來訪,豎著耳朵聆聽他敘述和馬契伯爵有關的閒言閒語。

  「既然你的侄女生病,或許你該回家去,我們可以待幾天之後你不再憂慮了再見面。我能體會你此刻的焦慮心情。」

  「噢,老天!不,爵爺,」史渥奇驚呼,後悔提及他的侄女。「我保證,爵爺,男人在病房裡是沒有用處的。甚至連在靠近病房的地方都沒有用處。」

  廉安忍住想笑的衝動。「如果你堅信如此,先生。」

  「我的確這麼相信,爵爺,無比確信。」他迅速從他那隻老舊的木匣取出一疊文件來,湊到主人鼻端。

  接下來的數小時中,廉安和史渥奇共同埋首計算他土地上的佃農們今年的收成獲益。今年聖克萊氣候十分暖和且雨雪不多,農作物生長良好,聖克萊的佃農們將度過豐收的一年。

  廉安毫無保留地信任史渥奇,正如從前父親那樣。尤其是史渥奇使得聖克萊的財務會計逐年漸入佳境,使得廉安更加慶幸父親當初僱用了他。多年前,廉安得知眾人對於父親的抉擇感到訝異。事實似乎是,那位愛嚼舌根的史太太和廉安的祖父長相驚人地酷似。倘若謠傳屬實,那麼史太太恐怕是祖父眾私生子中的一位。

  廉安心想,他那道貌岸然的父親每天面對著眾多和他容貌雷同的男女,必定常感心驚膽戰吧。廉安曾經問父親關於祖父的神秘事跡,卻只惹來一頓義正辭嚴的斥責。儘管廉安無緣親見祖父,但是當他初次在長廊的陰暗角落發現祖父的肖像畫時,他便相信了一向耳聞的所有故事。

  此刻他幾乎能夠清楚勾勒出他祖父戴著假髮的容顏,嘴唇豐潤飽滿,灰眼珠透著精光,捕獵著無知的村姑們。

  廉安不知道祖父的風流韻事已成為波摩村的浪漫傳奇,以及村民打發冬日寒夜的茶餘笑談材料。倘若他知道村民們甚至將他正義凜然的父親拿來和浮誇多情的祖父作比較,恐怕會難堪萬分的。

  和史渥奇喝了杯雪梨酒,送他出門後,廉安看了看表,判斷該是換上晚宴裝的時刻。

  幾分鐘後,廉安走下樓梯,頸間端正地繫著領結。馬尼正巧跑來通報培西和修依爵士的到來。

  「似乎是,爵爺,兩位爵士這一路結伴著而來呢!」他說,示意侍從打開雙扇橡木門延請來客進屋。

  「老天!廉安,好個化外之地,」培西一踏進門便嚷道。「真不知道你在這種地方是怎麼生活的。啊,這房子倒是壯觀,只是地點不對,你知道我的意思。」

  馬尼為他脫去大衣和帽子,然後靜立一旁,看著他大步趨前和廉安握手。

  不久修依接著進屋,聰慧的臉上帶著愉悅的笑容。他向馬尼禮貌地道晚安,後者微微欠身鞠躬,然後接過他的衣帽。

  「感覺像是走回歷史的扉頁當中,」培西恣意地瀏覽著大廳。「當然,那些鬼歷史書我讀得不多,不過圖片總看過一些。」

  「我知道你的意思,培西,」廉安咧嘴微笑說。「我也看過不少那種東西。」

  他轉身去迎接卓修依,修依用極富修養的嗓音說道:「真是美麗的地方,廉安,我們應該常來拜訪才是。你知道的,我的蕾晶姨媽就住在西方二十里不到的地方,我到這裡來和回家沒兩樣。」

  「歡迎你常來,修依。我相信這裡的狂人應該不至於逼得你想掉頭北返吧!」

  「胡說,廉安,」培西說。「修依真該死。他堅持不讓我駕駛馬車,直到車子走到幾乎沒有轉彎的平直路段才肯換手。他是個膽小鬼,我根本懶得逼他轉頭回去。」培西盯著修依喊道。

  從不曾讓朋友不悅的修依神態自若地回應:「的確是事實,廉安。當培西操控著韁繩時,我記得我似乎在小憩,作著愛爾蘭翠綠山丘的美夢。」

  「真受夠了你的冷嘲熱諷,修依,雖說聽起來甜如蜜糖。算了吧,廉安,時間不早了,至少對我的肚子來說是如此。我餓得幾乎要昏倒了。」

  「的確,培西。你和修依何不到房間去換上便衣?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樂見我的賓客穿著旅行裝進晚餐室。這對我的身份地位是種傷害。」

  「哼,」培西說。「你是條死狗,廉安,你要我們換服裝根本只是因為你覺得你獨自穿著晚宴裝有些怪異罷了。」

  廉安大笑著同意。「的確如此,你就忍著點吧!」

  修依說:「我們很快便會換裝完畢,廉安,除非——」他戲弄地望一眼培西。「我們的品味玩家需要費心打點他的妝扮。」

  廉安想起稍早他總共淘汰了一打的領巾才獲得令他滿意的結果,不覺一臉的哀戚。他轉向馬尼。「請帶領培西和龍登爵士到房間去。如果方便,請派一位侍從伴隨他們。」

  「好的,爵爺。」馬尼恭謹地鞠躬,似乎為了讓培西爵士明瞭,聖克萊是個不折不扣的貴族封地。」

  「馬尼告訴我湖裡盛產鱒魚。」修依說。這會兒他正和他的友人漫步經過草原東側,朝聖克萊湖泊走去。

  廉安呼吸著清晨的香甜空氣,小心地將釣具架在肩頭。「是啊!多得說不定那些鱒魚會自動跳進我們的籃子裡。」

  「可惜培西無法早起,鄉間的空氣真令人振奮。」他的深色眼瞳凝視著廉安,他一向嚴謹的五官露出一絲微笑。

  廉安朗笑著說:什麼?當心你的話,修依。要培西在中午之前醒來?這是前所未聞的怪事呢!況且你也知道,培西無法忍受拎起釣竿時,魚兒在線上扭動掙扎的模樣。」

  修依露齒微笑,然後停步,細細環顧四周景致。「我想你一定十分以你的家園土地為傲吧,廉安。」

  「是的,我的確非常引以為傲。這地方是如此寧靜亙久。」他隨著修依的步履,放眼瞭望樹林那端沐浴朝陽中的塔樓和湖光山色。他回頭對修依補充說:「當我回到這裡,極少想念倫敦的繁華,尤其是這個時節。」

  「為什麼尤其是這個時節?」

  廉安扯著路旁的灌木枝,緩緩轉身向修依,臉上掛著的微笑淡得幾乎無法辨識。奇怪,他心想,但事實是他絲毫無意向修依袒露心事。同時他猛然發覺,那股曖昧不明的感覺已消逝。此時他只感到喜悅,只想獨自漫步至湖畔,享受那份隱密的平和靜謐。但是修依正在旁邊,他必須扮演稱職的主人。

  「原諒我,修依,今早我有些失神。你剛才說什麼?」

  修依將眉毛一揚,緊盯著他的朋友。素來不慣於打探他人隱私的他按捺住好奇,從容說道:「沒什麼,廉安。我希望我們的籃子足夠裝那些自動跳出湖面的鱒魚。」

  這時他們穿越一處小樹叢,便見寧靜無波的聖克萊湖橫在眼前。

  「真是壯觀的景致,不是嗎,修依?」

  「是的,真是的。」

  當廉安抬頭四顧,突然瞥見左方有個影子向湖邊移動。「會是誰呢?」

  「也許馬尼把湖裡盛產鱒魚的事告訴了別人。」修依說,瞇起眼睛細察。

  「見鬼,」廉安說。「這可是私人領地,我倒要瞧瞧是誰自認他有權利在我的湖邊釣魚。」廉安猝然轉身,朝那個入侵者的方向快步走去。他回頭喊道:「留在這裡,修依。我馬上就回來。」

  廉安迅速而安靜地移步,露濕的厚草皮吸去他的足音。他終於看見那入侵者,卻驚訝地發現那只不過是個少年。那男孩正盤腿坐著,髒污的雙手握著枝粗糙的自製釣竿。他全神貫注地望著水面,靜靜等候著。

  等候著我的鱒魚,廉安心想,邊躡足走近,準備將那小子逮個正著。

  那少年身上有某種東西令他覺得眼熟,但廉安無法確定那是什麼。他大步走到男孩背後,用酷似他父親般嚴峻的聲音說道:「究竟是誰允准你在我的湖邊釣魚的呢,小子?」

  男孩驚愕地一躍,手中的釣竿落入了湖裡。他在慌亂中試圖搶救那枝釣竿,邊叫嚷著:「你竟膽敢這樣嚇我!看你做的好事。我真該給你一拳的,你這可惡的——」男孩站穩了腳步轉身面對馬契伯爵,突然啞口無言。

  廉安發現眼前站著的柏雅琳,依然穿著男性馬褲,長髮塞在一頂舊皮帽底ˍ卜。

  「你……」她的驚訝不下於廉安。

  倒是廉安先恢復了神智。「早晨好,雅琳小姐。」他深深鞠躬。「相信你在這聖克萊湖邊釣魚相當的愉快。」

  雅琳兩眼一瞪,「你的房產經紀人史渥奇準許我在這裡釣魚。你知道的,」她神態自若地接著說:「這裡是絕佳的釣魚地點,鱒魚數量豐富極了。真有趣。有時候我感覺只要我一喊,它們就會跳出水面落在我腳邊呢!」

  「聖克萊何其榮幸能承蒙你的讚賞,柏小姐。」奇怪的是,她的自信似乎感染了他。難道她不懂何謂淑女的矜持?他瞥一眼她的魚籃,說道:」到目前為止,你的籃子裡裝了多少我的鱒魚呢?」

  「看來你相當地吝嗇呢,先生。畢竟,幾條魚對於偉大的馬契伯爵又算得了什麼?」說完,她轉身面向湖面,舉手遮眉觀望了一會兒,仔細尋找著,然後回頭看著廉安。

  「非常可惜你壞了我的好開端。你知道,」她認真解釋。「我花兩周時間才把釣竿削成理想的形狀。海瑞認為他已經成人而不肯幫我。現在一切全毀了。希望你覺得稱心如意。」

  廉安暗自慶幸她並未語出刻薄。他搖頭喟歎道:「柏小姐,你一定得讓我補償你。事實上,我的朋友正在那裡——」他轉頭向修依揮手招呼他前來。「他身上帶著幾枝非常優良的釣竿,他應該會願意割捨其中一枝的。」

  「你真是慷慨啊,先生。」她頰邊的酒窩變得生動起來,他很想伸手撫觸那對酒窩。

  「你是個令人無法捉摸的女孩,柏小姐。你必定給你的家族帶來不少挑戰。」

  只是句玩笑話,卻讓她瞬間寒凍著臉。她別開視線,他發現她的嘴唇僵硬成一條直線。

  他究竟說了什麼惹她不悅的話?他不自覺地伸出手臂。「柏小姐,我並非有意——」

  他戛然而止。或許這樣最好,因為他毫無把握自己究竟能說些什麼。這時修依已走近他身旁,同時詫異地望著那穿馬褲的男孩。

  他充滿疑惑地朝廉安揚起了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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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38: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廉安極力鎮定,轉身對修依說:「修依,讓我為你介紹柏雅琳小姐。她的家族就住在聖克萊西方不遠。」

  她朝修依伸出手掌。他也禮貌地伸手,握住她纖細但污穢的手指。

  她的綠眼珠灼灼閃動,因為她知道他正想著什麼。廉安見她似乎暫時忘卻了剛才的不悅,不覺鬆了口氣。

  她給了修依一個燦爛微笑,並淡淡說道:「請原諒,先生,穿著長褲行屈膝禮恐怕是超越了我的能力範圍。」

  仗著多年累積的沉著洗練,修依從容回應。「不必麻煩,柏小姐,我非常瞭解。雖說我自己從未嘗試過穿著長褲行屈膝禮,我能想像那光景必然不怎麼悅人。」

  廉安終於開口。「發表完畢了,修依?老天,你的這段演說可真冗長呢!是這樣的,我無意中驚擾了柏小姐,害她將釣竿掉進了湖裡。我很慷慨地答應把你的一枝釣竿賠償給她,如果她屬意的話。她是相當挑剔的,你知道。我懷疑她是否願意接受任何補償。她告訴我她可是個釣魚好手呢!」

  作為一名真正的紳士,修依立即說道:「這是我的榮幸,柏小姐。請你儘管挑選。我只帶了三枝釣竿,但是就連廉安也認為它們全是品質極佳的工具哩!」

  雅琳朝廉安興致盎然地一瞥,才彎身細細打量修依向她展示的三枝釣竿,然後緩緩站起,語調充滿熱情地說:「多麼精細,平衡極佳。現在我可以釣起任何一條上餌的鱒魚了。意思是,如果這位爵士沒將我踢出去的話。」

  廉安高聲暢笑起來。「請便,柏小姐,請便。我不會踢你的。就請盡情處置我湖裡微薄的魚產吧!」

  她開懷笑道:「你是多麼高貴啊,親愛的爵爺。」

  廉安正被莎拉夫人獨特的異國風味香水嗆得鼻翼顫抖時,馬尼托著只上面放著「倫敦時報」的銀盤走來。他常感到奇妙自己往往能夠在晚宴中尚未看見她之前先聞出她那濃重的麝香味,但今天他有些意興闌珊。甚至連他素來嫌惡香水的母親,寄來的信箋都沾上了那可怕的氣味。他記得曾經送她一瓶玫瑰精油,但是她不喜歡,說那香水太沉悶。他情願相信沉悶真的是關鍵所在。

  廉安將信件擲在一張法式書桌上,突然喚住正要離去的馬尼。「馬尼,留下一會兒。」

  「什麼事,爵爺?」

  「我發現我對本地一些仕紳的認識少得可憐,我指的是柏氏家族。當然,這個姓氏有些耳熟。但是直到最近我才有機會和柏家的後代見面。相當迷人的一對兄妹,順便一提。你對這個家族瞭解多少?」

  馬尼眼睛一亮,薄唇綻露出笑意。「噢,是的,雅琳小姐。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呢,爵爺,恕我直言。當然,還有海瑞先生。」

  廉安饒富興味地看著一貫不苟言笑的管家讚美一個和聖克萊家族毫無關聯的人物。

  「他們到底是誰?」

  馬尼一向自豪他對聖克萊周邊距離兩天騎程以內的所有貴族家庭瞭如指掌。此時只見他端著肩膀,輕咳兩聲。「雅琳小姐的父親,柏奧利爵士是個從男爵,三十年前才來到本地,被人視作外地人。他的家族據說居住在懷德米附近的迪斯湖。爵士的最後一任妻子桑麗夫人是麥瑟蘭大地主的獨生女。這位極富權勢的領主的祖父曾經在1845年為查理王子作戰。不幸的是,爵爺,我無從得知桑麗夫人和奧利爵士是如何相遇的。

  「然而,爵爺,我聽說麥瑟蘭領主反對這樁婚姻,因此桑麗夫人和奧利爵士是私奔成婚的。」馬尼一提及此事,不自覺地掀動著鼻翼。「從此奧利爵士遭到整個家族,以及他那對蘇格蘭人無甚好感的父親的排拒。」

  「馬尼,你的意思是,麥瑟蘭領主認為柏氏一家不值得他給予眷顧?」

  「是的,爵爺。你知道,他們的結合生下了雅琳小姐和海瑞少爺。而桑麗夫人原本不是個健朗的女人。六年前她死於肺炎,據說是如此。」

  「據說嗎,馬尼?」

  「請原諒我這麼說,爵爺。依我的淺見,桑麗夫人其實是死於哀傷,單純的哀傷。」馬尼迅速補充。「奧利爵士並非慷慨富同情心的男人,爵爺。桑麗夫人跟隨他的那幾年過得並不快活。她為何會跟他私奔,所有人都猜不透。」

  馬尼關於桑麗夫人的故事令廉安憶起當他提及雅琳的家族時,她臉上流露的悵惘。他點點頭,說道:「那麼為何我從未見過柏家的人?既然他們已經在本地定居三十年之久,我少說也在這裡住了二十八年呢!」

  馬尼看著少爺酷似已逝老爺的森冷眼神,一股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廉安少爺追問他關於柏家的事,而他已經透露太多。多年來他謹守著老爺的遺志,保持著沉默。而現在他竟不知所措起來。

  他又輕咳兒聲,才遲疑地開口。「爵爺你是知道的,你住在聖克萊的期間,柏家那對兄妹年紀還小,引不起你的注意。當你離開此地前往伊頓時,海瑞少爺才剛褪下童裝呢。」

  馬尼稍稍停頓,期待能喘口氣,不料伯爵瞪他一眼,不耐地說:「是啊,這個我知道,馬尼,快說重點。」

  「是的,爵爺。是這樣的,爵爺,你那位聲望遠播且正直的父親和柏家——應該說是奧利爵士——相處得並不十分融洽。似乎是柏氏家族質疑爵爺的祖父在女人方面的聲譽。」

  廉安大笑。「你的意思是說,他一生是個熱衷獵艷的浪子,直到他六十歲因為縱慾而死才作罷,是嗎,馬尼?」

  馬尼用一種受到侵犯似的眼神覷著廉安。那是廉安自孩童時期之後便不曾見過的眼神。

  「人不該說死人的長短,爵爺,尤其當這個人是你的近親,而且是馬契伯爵。」

  「我認錯,馬尼。」他提醒自己這裡不是倫敦,對於活人或逝者的肆意批評無法被視為理所當然。「拜託繼續說,馬尼。你說我的雙親由於祖父的名聲而跟奧利爵士時起勃溪?」

  「容我斗膽地說,爵爺,柏奧利爵士是個堅定的美以美會教徒,有著不容侵犯的道德觀。事情起源於桑麗夫人的一個貼身侍女被發現有了身孕,那女孩堅稱孩子的父親是你的祖父。這點頗令人懷疑,因為你的祖父當時已經有相當歲數。我聽說奧利爵士將那女孩毒打一頓,然後逐出家門,從此不再和你祖父打交道。你知道的,爵爺,你的父親是個高傲而且高尚的人,雖然老爺不敢苟同你祖父的行徑,但是他更認為一個地主竟敢責難堂堂的馬契伯爵,甚至斷絕與其往來,對家族來說真是莫大的恥辱。」

  「的確是,馬尼。」廉安可以輕易想像他父親和母親面對此一無禮際遇時的反應。初時發現自己未被告知這一切的怒氣早已一股腦兒消失,因為他知道馬尼極可能透露更多關於雅琳的事情。

  「你知道的,馬尼,柏小姐是個不尋常的年輕女人。我遇見她兩次她穿著長褲,像個男孩子。她的言行舉止十分粗率,不大像是個嚴酷的美以美會教徒的女兒。」

  「恕我冒昧,爵爺,不過我衷心希望你對她的觀感不是真的。過去幾年來爵爺較少回家來,葛太太和我很喜歡雅琳小姐。你可以想像,爵爺,像她那樣高傲的女孩面對奧利爵士的苛刻管教,會有多麼沮喪,特別是在她母親桑麗夫人去世之後。她絕對不是個冒失的女孩。爵爺,她只是太孤單了。她嘛,呃,除了哥哥之外還需要別的朋友,尤其她哥哥又不常待在本地。我得說,除了艾瑪和我,她更需要和她年齡相近的朋友。」

  「你確定她不是個『冒失』的女孩嗎,馬尼?」

  「非常確定,爵爺。」

  令馬尼鬆了口氣的是,他的主人格格笑著將手搭上他的肩。「這件事你處理得非常好。我只擔心我的出現會剝奪雅琳小姐在聖克萊盡情作樂的權利,儘管她似乎頗為怡然自得,從湖裡釣上一條接一條的鱒魚。」

  廉安凝視著法式窗門外陽光瑩瑩的草坪,他屏息地說:「正如你所說,她需要朋友,和她年齡相仿的朋友。」

  「抱歉,爵爺?」馬尼問,以為主人的喃喃細語是針對他而發。

  「沒什麼,馬尼。別在意,我說話的方式變得和湖水一樣飄忽了。謝謝你告訴我這許多關於柏家的事。」

  馬尼離去後,廉安獨自眺望著屋外的平和夏日景致。原來雅琳已經和他的管家們建立了友誼,可不是?真是了得,他想,邊憶起馬尼一向對禮節的堅持。穿著馬褲的淑女、一個擁有他生平僅見的燦爛笑容的淑女、一個能夠魅惑蛇蛻皮而出的女人。簡單地說,她是個迷人的女子。他發現自己正在微笑,不是他慣有的嘲諷式微笑,而是溫柔的笑容。他懷疑自己是否癡傻了,但隨即打消這念頭。然後他朝自己咧嘴而笑。「我大概變成了傻瓜,」他對空房大聲說出。「被一個魯莽無禮、行為怪誕的——」

  他轉身,緩緩走向書房。他想著雅琳是否走進過他父親的書房。他腦中浮現她穿綠絲絨晚宴服彎身斟茶的模樣。她美麗濃密的赭紅色長髮高高盤在腦後。出乎意料的是,這幅居家景象絲毫不令他反感。相反地,他不願它消失。他搖搖頭,對自己感到困惑。此時,他非常渴望再度見到柏雅琳。

  接著幾天廉安過得十分愉快,雖然他和修依在出遊途中並未再遇見柏雅琳。多數時候他和修依一起騎馬、打獵和釣魚。培西則滿足於日復一日相同的活動安排,清晨和佛朗沙共同計劃當日的晚餐菜單,然後散步去買「倫敦時報」,下午則打個小盹。

  倘若修依埋怨廉安不是個好玩伴,他不至於感到太驚訝。他一向是個好主人,事實上他一向以此而聞名。但是修依發現,一向充滿幽默機智的廉安似乎有些心思縹緲,經常地答非所問。他暗地觀察廉安的應對進退,猜測究竟是什麼原因令他魂不守舍。在毫無所獲情況下,他只好作了結論,既然廉安不願透露他的心事顯示培西和他造訪聖克萊並非廉安真正的期望。

  於是,幾天後修依在晚餐時宣佈他必需回倫敦去。他朝培西使著眼色,然後列出成串理由示意培西也應該回倫敦。「畢竟,親愛的朋友,」他隔著紅葡萄酒杯對培西說。「我們享受廉安的慇勤招待已經夠久了。況且,培西,下周你在新市有一場馬賽呢!由於我下注賭你贏賽,我認為你最好盡早和我一起回去接受訓練。」他暗暗赦免了自己無傷大雅的謊言,因為他的動機是無比地純潔。

  嘴裡正嚼著奶油朝鮮薊的培西突然停頓,用一種摯友間的體諒說道:「別把我當個死白癡,修依。你明知道廉安希望咱們遠離此地,你那些理由和我的馬根本扯不上關係,我猜你連它的名字都不記得了。」他的淡藍眼珠轉向男主人,聳了聳肩膀。「雖說我不大明白到底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修依說。「你在說些什麼啊,培西?」

  「我想不出為什麼廉安不願意我們留在這裡。你說得對,修依,他的確巴望著我們滾到中東去。他在聽我們說話,但是他的人根本不在這裡,你知道我的意思。」

  「住口,你們兩個。」廉安來回望著他們。「我保證一切都沒問題。至於培西的馬,修依,那匹老馬根本毫無勝算,你們實在沒有理由像這樣匆匆離開。」

  廉安正想繼續說,卻發現培西正不可置信地瞪著他,修依則正聚精會神地切著烤雞腿。

  一定是為了女人,」培西宣佈。「沒錯,除此沒有其他理由會讓你們兩個拚命製造借口來遮掩事實。」

  廉安突然感到一陣熱潮爬上臉頰,他不得不佯裝微笑,因為培西是個極度敏銳的傢伙。

  培西又吃一口奶油朝鮮薊,然後低頭思索著。他邊吞嚥著邊說,興奮得像個為待嫁女兒覓得良婿的母親。「無法想像你在這種荒涼地方怎麼會遇見女人,但無疑地你是遇上了。對於女人你就像只獵犬,只要是美麗動人的,沒有一個能逃得過你的視線,想想看,這地方竟有女人能夠令你神魂顛倒。」

  不理會廉安的滿臉緋紅和修依的困惑神情,他從容地作了結論。「真希望李維爵士能從你手中救出薇德,老小子。還有可憐的莎拉夫人。整天繃著臉,只因為你給她的愛不夠多。那女孩叫什麼名字,廉安?」

  「真是的,培西,」修依發現廉安不知所措的尷尬。你扯得太遠了。廉安喜歡在他的土地上做什麼完全不關你和我的事。明天我們就回倫敦去。閉上你的嘴,只管嚼你的朝鮮薊。」

  培西仍緊盯著廉安的臉,淡淡地說道:「一定是認真的,修依。我從沒見過他這麼安靜。老天,過去幾天以來他其實遠在天邊呢!昨晚的牌局他輸給你二十鎊,居然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沒錯,肯定是為了女人。」

  廉安啞口無言,一種他逐漸習以為常的狀態。老天,這麼明顯嗎?他迅速舉起紅葡萄酒杯,一飲而盡。他的眼光透過玻璃杯緣和修依四目交接,修依露出心有靈犀的眼色。只有修依遇見過雅琳。

  這一刻,修依突然質疑起自己的智慧,這是他一向相以為傲的。他發現他對同伴的瞭解遠不如他所認為的深刻。老天!培西什麼都不知道,說話卻一針見血。該死的,廉安莫非真的因為一個女人——準確地說,因為柏雅琳,那個笑臉迎人但有些怪異的女孩——而昏了頭?了不敢相信自己竟未發現蛛絲馬跡。根據多年來他對廉安的認識,廉安對於年輕的女孩一向態度淡漠。事實上,不久前他才對修依透露,他實在無法忍受年輕女人群聚喋喋不休的惱人噪音,他喜歡和年齡較長、深諳調情藝術的女人——尤其是已婚女人交往,或者和他的情婦們。

  修依眨著眼皮。一個鄉間女孩竟能引發這樣的變化?他記憶中對她的唯一印象是,她相當迷人,而且擁有一雙罕見的綠眼珠。修依凝睇著廉安,眉頭深鎖。他的朋友習慣對一切吹毛求疵,尤其是女人,所有人全知道。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培西頗為得意,因為他的驚人之語使得他的朋友們陷入了沉默。撂下結論之後,他將注意力再度轉回餐桌上。廉安和女人之間的事與他無關,他只希望他的好友別誤入了某個鄙俗粗野村姑的陷阱。不過廉安是個無比高傲自大的男人,絕不會污損了他的高貴血統。

  廉安推開餐盤,輪流望著兩位友人,臉上帶著嘲諷的笑意。也許他們以為他瘋了。然而,令他自己感到詫異的是,他從未想要否定培西的論斷。他知道這種事只會愈描愈黑,再說他也不願說謊。他打破沉默,神態鎮定地說:「難道我這個玩伴真的如此糟糕嗎,修依?別這樣,培西,你該不會捨得放棄佛朗沙的美味烹調吧?你不是一向樂於享受他的廚藝嗎?」

  培西突然喪失了耐性,揮舞著叉子對廉安說道:「該死!小子,我嘛,就和修依一樣,絲毫無意留下來看你為了某個女孩害相思。對於像你這種身份的人來說,這真是不智而且不值得的作法。或許是鄉間空氣中有什麼在作祟。你認為呢,修依?是因為這裡的空氣太溫暖了?你安靜得像個墓碑,修依,如果是的話,我可一點都不想呼吸它。」

  「培西。」修依說。

  「你別想貶低我的智慧,修依。率先建議離開這裡的可不是你嗎?」他向椅背一靠,嚴肅地盯著廉安和修依。

  修依紅了臉頰,一時無言以對。廉安及時揮了揮手,試圖運用幽默感祛除這尷尬的場面。「饒了他吧,修依。這是他頭一次有機會大放厥辭,雖說他表現得像只炫耀的孔雀。」

  緊張瞬間化解,修依和培西同時展顏微笑。

  「我正在想你何時才會恢復你的機智呢,廉安,真高興你沒有失去意識。」培西說,放下叉子。

  「我盡力而為,培西。」廉安低頭看著紅葡萄酒杯,將酒液來回晃動著。深濃的酒汁令他憶起她豐厚的赭紅色長髮。她迷住我了,他想,感覺脈搏加速,他想起她的綠眼珠和奇妙舞動的酒窩。老天,他著了魔了。奇怪的是,他對於此一狀況絲毫不覺不安。他震驚地醒悟,他期待雅琳不只是一首曼妙的夏日牧歌,在秋季來臨時即告終結。不,他渴望她,全部的她。他渴望她的那雙酒窩、他渴望擁有她。他要她陪伴他身側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

  他抬眼看著朋友們,淡淡說道:「或許你們還是回倫敦的好。在我展開求愛行動的當中有你們兩個絆手絆腳,的確挺煩人的。」他無視於兩人的錯愕神情,冷靜地下了結論。「我要帶著我的新娘回倫敦去。噢,沒錯,她的名字正是柏雅琳。她擅長耍槍、舞劍和釣魚,無疑地,這將是場精采的追逐。修依見過她,你呢,培西,你會在倫敦和她見面的。」

  培西兩眼圓瞪,充滿驚奇和難以置信。修依則咬著下唇,陷入深思。

  突然培西開口。「好啦,廉安,你該不會為了個村姑而失去理智吧,有嗎?不,我可以從你眼裡的神色看出沒有。柏雅琳,不錯的名字。相當迷人呢,老實說。她長相如何?我會不會喜歡她?」

  「我想會的,培西。她十分的——」他停頓,俯首凝望深紅的葡萄酒汁。「她十分清新可人,與眾不同而且非常迷人。你贊同嗎,修依?」

  「當然她是,而且猶有過之。你會非常喜歡她的,培西,她真是十分可愛。」

  「可惜我必須花時間指導佛朗沙。倘若不是廉安需要我的烹飪建言,我也可以見到她。好吧,就這樣吧!我想這次我們只有信任你的品味了,修依。」

  「謝謝你。」修依說,聲音乾澀得恍如佐餐的雪莉酒。「是,我有榮幸見到她,整體而言是個令人難忘的年輕女孩。」

  他知道廉安正帶著笑意看著他。

  「哈!」對於兩位友人華美卻模糊的描述,培西只如此反應。他撫摸著下頷,深深歎口氣。廉安交叉雙腿,暗暗地心驚肉跳,因為這麼一來,就意味著歡樂的單身生活即將宣告終結。不過,他又想,這位新伯爵夫人或許同樣熱愛社交,這表示佛朗沙必須繼續張羅豐盛的晚宴。這時培西突然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地站起,舉起酒杯。

  「來吧,修依,」培西說。「咱們該祝賀廉安。祝福未來的馬契伯爵夫人,但願她不負我們以及廉安的期待。」

  修依迅速跟隨培西舉杯,兩人同時轉向廉安,仰頭大口乾杯。

  廉安緩緩站起。過去一周半時間瞬間壓縮成短暫片刻。敬未來的馬契伯爵。他鎮靜地道別過去那段如今顯得異常乏味的生涯,然後放下酒杯,狀至雀躍地再斟一杯。

  直到兩瓶聖克萊酒窖中儲存的陳年紅葡萄酒見了底,三人才終於醺然欲醉、搖晃著分別走回各自的臥房。


  「我真希望你不必這麼快就離開,海瑞。你知道沒有了你這地方有多麼無趣。」她沮喪地說,肩膀頹然下垂。

  「別這樣,阿琳,我不會離開太久的,最多到聖誕節為止。到時候我會回來,咱們便可以好好玩樂一番,你看著吧!」海瑞笨拙地拍拍妹妹的肩頭。

  「好吧,」雅琳點點頭。「可是我得等四個月之久暱,海瑞。四個月獨自面對父親,簡直是酷刑。」

  海瑞在腦中搜尋適當的字眼,安全、具安撫作用的字眼,因為他畢竟是哥哥。他唯一能想到的是,他曾多次告誡她的忠言。「別忘了父親尚未發現你的胡作非為,萬一他發現了會怎麼做,你和我一樣清楚。」

  她原本哀傷的神情突然轉為嚴肅僵冷。「你把我當成傻蛋嗎,海瑞?我當然知道他會怎麼做。他會將我打得死去活來。我們都知道這是他一貫的習性。」

  海瑞驚訝她的語氣如此冷酷。雅琳的孩提模樣浮現他腦海,她的朗笑、活潑;她拽著他的衣角,央求他讓她參與他的遊戲。

  「老天,阿琳。他到底為什麼這樣恨你呢?」

  他的聲音由於激怒而顫抖。他曾經多次和父親爭執,希望能平緩奧利爵士的憤怒。他經常感到挫折,因為他的企圖極少成功,即使成功也總是持續不久。奧利爵士總能隨時隨地發現女兒的錯處。

  「母親還在世時,他似乎沒這麼殘酷。」他近乎自言自語地說。

  雅琳立刻打斷他,語調極其森冷。「不對,海瑞。早在母親去世之前,他就改變對我的態度了。我非常確定。至於為什麼他討厭我?我不知道。我想我其實也不在乎了。」

  海瑞疼惜地將她擁入懷中,她警戒地僵直著身體。他猛然憶起母親的喪禮,心頭一陣刺痛。那年他居住在艾頓,盡情享受著自由和成長的恣意歡愉,而極少返家。就在喪禮之後,他發現父親的判若兩人。

  雅琳靜靜倚在他懷裡,一言不發。多年來他擁抱妹妹時總是驚覺這不只是他年幼的妹妹,而是一個女人。或許這正是原因所在吧,他想,也許父親發覺自己無法容忍雅琳出現他眼前,因為她和母親是如此神似。

  雅琳離開海瑞的臂膀,眺望那片維護不周的草原。她多麼鄙視自己的脆弱。倘若她失去了自尊,她便一無所有了。「問題出在他的宗教信仰,」海瑞咬牙說道。「但願我能夠燒掉那些可笑的發霉書籍。那些書腐蝕了他的大腦,使他變成一個怪物,至少我們所見到的部分是如此。」

  出乎他意料的,雅琳突然回頭,苦笑著說:「詛咒他的信仰,海瑞,因為那幾乎可說是我的救星呢。你知道,至少在他頌經的期間他會忘了我的存在。連法柏都不敢打攪他。」

  海瑞回想一小時前,父親逼迫他研習宗教課程的情景,不覺憎惡地咬著嘴唇。

  「可惡!他唯一關心的是他的因果報應,只想讓我做個光耀門楣的兒子,鬼知道那到底有何意義。他究竟有何榮譽感可言?」

  雅琳饒富興味地兩眼發亮。「怎麼,親愛的哥哥,你的意思是,你不想成為一個美以美會教徒?」

  雅琳立即獲得回應,海瑞給了她一個扭曲的微笑,前額的皺紋漸漸消褪。

  「等一等,莫江。」他看見他的侍從牽著馬從馬廄走出來,喊道。

  這時雅琳突然發現自己比海瑞老得多。她望著他捲曲的金髮,梳著他自稱的最時髦髮型。他身穿顏色古板深沉的長褲和上衣,但是她知道他在抵達牛津之前,將會換上那晚他趁著父親回房之後,偷拿給她看的鮮黃色外衣。

  「老天,瞧莫江一臉的沮喪,你確定你計劃只離開短短四個月嗎?」她輕扯他的衣袖,嗓音甜美說道。

  他對於她的揶揄只敷衍地一笑。無論他對妹妹懷有多少關注,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離開,而且,老實說,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或者如何幫助她。他知道父親有意鼓勵那個鄉下佬貝凱爾米追求雅琳。這真是荒謬透了,因為雅琳有著高貴血統,再說她曾表示不想和那個「無聊以可悲的吹牛王」產生任何瓜葛。這個他尚能瞭解,但是當她興高采烈地告訴他,做個情婦也未嘗不是壞事,他委實被嚇住了。她明白海瑞的最大志願是參加頂尖的騎兵團。她應該也明白,他絕望地想著,她不可能長久跟隨著他。

  海瑞戴上手套,然後彎身輕吻雅琳的臉頰。他想起另一種危險性。

  「阿琳,」他瞇起藍眼睛,嚴肅地說。「別忘了馬契伯爵。我們不知道他是否會把我們的決鬥遊戲告訴父親大人。他看起來比威靈頓將軍更高傲自信,老天!誰知道他會怎麼做呢!」

  雅琳望著他,有如對孩子說話似的微笑說:「我會當心的,海瑞。別擔心。我想爵爺不會降格去做卑鄙的事的。」

  海瑞對於她關於馬契伯爵的冷峻評價感到心驚。正是像這種時候,海瑞會衷心希望雅琳表現得溫馴一些,同時能接受哥哥的忠言。幾年來他始終有種揮之不去的疑惑,覺得自己趕不上她的唇槍舌劍,覺得她是強者。

  海瑞拚命想擺脫這令人不悅的念頭。畢竟,認為他的妹妹——一個女孩——比他優越是極為傻氣的事。有一天他將會成為柏海瑞爵士,不是嗎?倘若父親去世時,雅琳尚未成婚,將由他——海瑞爵士——擔負起為她安排婚事及生活的責任。

  看著哥哥孩子氣的笑容,雅琳認為她已成功地減輕這份離情依依。她說:「我看那些馬有點等得不耐煩了,親愛的。你可以放心,我會盡量迴避父親,還有那個緊追不捨的貝凱爾。」

  海瑞終於鬆了口氣。雅琳總算恢復了平常的她。他安慰自己,數月之內他應該便能思索出為她解決難題的良策。

  她隨即補充,綠眼珠瑩瑩照人。「這次至少得認真讀一本好書,而不是那些風花雪月的閒書。」

  「好吧!你可別拿槍到處去射傷人。」

  他們背後響起人聲。雅琳轉身,原來是柏府的管家法柏,來向海瑞道別。她吁了口氣,父親肯定不會贊同兄妹整天耗在一起。真是怪異,她突然想,彷彿父親認定她會給予海瑞不良影響似的。

  「你向父親道別過了?」她焦躁地問,心中仍盼望著哥哥高大、瘦削的身影隨時會出現在門廊前。

  「噢,有的,別擔心,親親。現在我得走了。別惹麻煩喔,大女孩。」

  她望著海瑞躍上馬背並命令莫江隨著上馬。他舉起手指拋給她飛吻,然後一個迴旋,再次揮手,便策馬離去。

  雅琳無聲地舉臂道別。她成功地逗他開懷,也許她該因此感到自豪吧!畢竟,身為男性並且擁有自由來去的權利並非他的錯。只是似乎是種命運的殘酷扭曲。

  她轉身,為自己感到難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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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靜立原地,試圖控制激盪的情緒。一股微風拂過髮梢,不知為何,她發現自己的思緒飄向馬契伯爵,以及在聖克萊湖畔,她和他、龍登爵士共享垂釣之樂的愉悅清晨。

  她的沮喪漸漸淡去,她下意識地扯著身上不流行的長裙。馬契伯爵顯示了機智悅人的魅力,他對於倫敦五光十色景致的描述激發她無限的想像力,她玩笑地對龍登爵士說,伯爵不如告訴她印度故事,因為倫敦對她而言是同樣陌生的地方。

  她的嘴角一揚。她憶起當她恣意暢談時,他高聲朗笑的模樣。他是個令人歡喜的玩伴,樂於和她言辭交鋒。也許她終於找到了一個朋友。但是,能維繫多久?馬契伯爵一向少在聖克萊長久逗留。她從馬尼和葛太太那裡得知,也許此時他和朋友們已經回倫敦去了呢。

  她緩緩轉身,走進大廳,她的心直往下沉。她想著是否能再見他的面。或許不會。她是個鄉下女孩,單純得有如她釣出湖面的鱒魚。他只是個有趣的男人,如此罷了。啊,但是她真的很想再度見他一面。

  這天午後,她坐在鋼琴前寂寥地彈奏著莫札特的一首奏鳴曲。奧利爵士唐突地打斷她。他立在她身旁,溫熱氣息噴在她臉上,他的聲音充滿冰冷的狐疑。

  「門房來通報我,女兒,說馬契伯爵來拜訪。」他抿嘴薄唇,他那雙過度靠攏的眼睛蹙得更緊。「他表面上說要來拜訪我,這令我難以相信。你是否能告訴我,你究竟在哪裡認識這位爵士?快點說。像他那種階層的人不喜歡等待。告訴我實話,女孩,全部的事實,因為我不樂於扮演無知的傻瓜。」

  儘管雅琳內心忐忑,然而也早已習慣父親的專斷言行,她的回應態度總也不變。她的情緒起伏不定。她當然可以不告訴他真相,因為他的責罰來得既快且嚴。她迅速思忖著,覺得她仍有一絲機會可以毫髮無傷地度過這次考驗。即使失敗,結果也不至於有何不同。

  她望著快怏不快的父親,鎮靜地說:「上星期,海瑞和我騎馬經過村莊。那時候爵士剛巧去拜訪他的經紀人史渥奇。我們若不打招呼似乎有些無禮。爵士提到他想來拜訪,因為他還沒見過你呢,父親。」她補充說,同時潤飾一下謊言,因為這可能幫助她脫難。奧利爵士相當地自負,相信自己既堅毅又正直,他自認是正義的化身,就連攝政王騎馬路過都得佇足向他致意。

  由於她眼光毫不游移,而她的即興故事聽來也頗為可信。他咕噥著尖聲說道:「好吧,女孩,你最好跟我一起來,注意你的禮儀,我只期望這位現任伯爵不像他的老祖父那般淫蕩逸樂。也許他是個討人嫌的貴族,就像他那虛偽的父親。」

  他大步邁出房間,雅琳跟隨在後。她突覺嘴唇異常乾燥。她無暇探索伯爵造訪柏府的動機。她舔一下嘴唇,下意識地拽著裙擺,想將它拉長一些。她不只有些不夠時髦,甚至相當地土氣。

  在畫室門口,父親儀態良好地讓她先進入。

  伯爵站在壁爐邊,身穿優雅的騎馬裝和長靴,神態從容。

  雅琳逼迫自己向前移動,她伸出手去,盡可能沉著地說:「真高興你來訪,爵爺。很高興再次見到你,有些意外,因為你那麼忙。」

  廉安將她的纖柔手指捏在掌心,在他尚未來得及回應之前,她搶先補充說:「剛才我正向父親報告,海瑞和我在史渥奇先生所住的村莊遇見你的經過,」她避開他的眼睛。「我告訴他,你表達了你來訪的意願。真高興你真的來了。」

  廉安對她編造的故事會心一笑,她仰頭看他,然後,他發現她眼裡的恐懼。不,當然不是恐懼,這沒道理。但他仍然輕捏了下她的手才鬆開,轉向奧利爵士。

  他伸出手,風度良好地說:「非常榮幸終於和你會面,爵士。我能在村莊裡遇見海瑞和雅琳真是種機緣,因為我早有和柏家重建良好關係的念頭。」

  雅琳望著父親,神色中隱含著類似畏懼的什麼。他顯然已接受伯爵的翩翩風采,露出近乎謅媚的恭謹。他的眼神由冷酷轉為柔和,極度熱情地握住伯爵的手。

  「的確如此,爵爺,」他的聲音充滿敬畏。」非常榮幸你能來訪。」他說,輕咳一聲,那模樣令廉安聯想起馬尼,接著他抱歉似地說道:「想必爵爺深知我們家族之間的宿怨。十分不幸。如果爵爺願意,也許該是一筆勾消的時候了。」

  廉安優雅地躬身行禮,順勢答道:「果真你希望如此,則我無限感激,爵士。」

  雅琳愕然望著伯爵。她不敢置信剛才發生的一幕。她父親的態度簡直像是甫獲國王特赦的罪犯。真令人汗顏呢!她感覺更加無地自容。她猛然發覺自己一身樸拙的衣裙和磨損的皮鞋格外顯得突兀起來。

  奧利爵士轉身面向女兒,她正張口結舌地呆立著。他緊張地咬牙,但仍故作鎮定地說:「雅琳,親愛的女兒,你是否去叫法柏拿些雪莉酒進來?爵爺一定很需要喝點什麼解渴。可別浪費光陰了,親愛的。」

  雅琳點點頭,迅速走向門口。事實上,她想,法柏早就透過關閉的書房門聽見他的指示,甚至已準備妥了雪莉酒和酒杯了呢!

  「是的,雅琳小姐,馬上來。」法柏搶在雅琳之前開口。

  她乘機走至一面鏡子前,看著她凌亂的頭髮。她梳理著蓬鬆卷髮,邊想著伯爵來訪的目的,是否為了譏嘲她和她父親。她再度為父親今天的行徑感到羞愧,同時不解,伯爵對於父親的謅媚招待似乎不覺有任何不妥。她踏著男孩似的大步踱步,等著法柏送雪莉酒進書房。

  奧利爵士搓著兩手請伯爵坐下,雅琳對於父親的慇勤顯然只瞭解部分緣由。當然,伯爵的來訪令他深感榮幸,但不只如此,他也知道伯爵的未婚身份。他不久便看出伯爵可以為他解決桌上大疊帳單所帶來的麻煩。

  即使廉安明白奧利爵士的意圖,他也不會感到意外,事實上他相當留意爵士是否對他存有良好印象,暗暗期待這份望女成鳳的父母心能夠有利於他完成心願。他並未受爵士的慇勤態度所蒙蔽。在發現他女兒眼裡的恐懼——沒錯,他終於能確定那是恐懼——之後,他瞭解奧利爵士在家人眼中必然是另一種風貌。

  兩個男人拘謹有禮地談著世俗話題,內心千回百轉,卻不形於色。拿破侖的事績永遠是最安全的話題,而廉安則態度恭謹地巧妙誘使爵士發表高論。

  「拿破侖被關在艾爾巴島已經有三個月了。」他起了個頭。這話題似乎選得恰當,只見奧利爵士立即挺起背脊將身子前傾,兩眼炯炯。

  「所幸聯軍沒讓惡魔存活,真是拯救了天下蒼生。幾年來我一直膽戰心驚那些野蠻的法蘭西天主教徒一旦入侵我國,必定會讓這片土地退化到羅馬天主教橫行的時期。」

  羅馬天主教。老天!廉安心想,努力不表現出錯愕神情。難道他不知道拿破侖是個無神論者?顯然他並不清楚。這時奧利爵士突然充滿宗教熱情地說:萬一那天到來,我一定將他們逐出去,並且摧毀他們那些可憎醜惡的偶像。」

  「啊,你說的一點沒錯。在數世紀之後英國若重返天主教國度,勢必將為全英國人所無法接受。」他說,不禁為雅琳擔憂起來,不知奧利爵士是否有點瘋狂。

  也許爵士意識到自己的言論失之武斷,於是改以較緩和的語調說道:「我們得祈求聯軍能夠讓拿破侖繼續留在艾爾巴島。」

  「據我所知,」廉安嚴肅地補充,「法國人民已熱烈迎接保皇分子回國,路易的王位相當穩固呢?」

  廉安看見雅琳偕同管家捧著只舊銀質托盤回來,不覺鬆了口氣。他迅速站起,迎接她在對面的小沙發坐下。

  趁著法柏斟酒的空檔,廉安得以自由打量他未來的妻子。她的一身裝扮十分引人入勝。他癡想著她穿著男裝之外的服裝不知是何種模樣。此刻她穿著的長裙雖然有些過時,她的優雅儀態依然顯而易見。她的姿態令他欣喜。一蓬赭紅色長髮垂至腰際,用一隻簡單蝴蝶結繫住。幾綹卷髮垂下耳畔。他希望能伸手去撫摸她那精巧鼻樑上的雀斑。他猜想著她對於自己的未來新身份將作何反應。身為伯爵夫人,她將擁有一切她所渴望的,而他將擁有她。

  他瞥見她的雙手在裙褶上焦慮地扭絞著,不覺蹙起額頭,她不肯和他的眼光接觸,只來回盯著自己的膝蓋和父親,那個由於釣上比他和修依更多鱒魚而歡喜尖叫的活潑女孩已了無蹤影。那份泰然自若已消失。他甚至不敢開口說什麼,唯恐他離去後爵士會借此大發雷霆。他決定只靜靜享受著她的陪伴,直到有機會單獨和她說話。

  「真可惜,爵爺,」奧利爵士向廉安舉杯,快活地說。「你差點便見到了我的兒子海瑞。他今晨剛剛回牛津去了,聰穎的小伙子。你得原諒一個做父親的自豪心理。他天生就是研究學問的料子,無疑地,總有一天他會在某個領域大放光芒,也許是科學或數學。」

  海瑞,一個學者?數學?廉安訝異地眨眨眼,但輕鬆地說道:「的確,他是個優秀的年輕人。你說他適合做學者?除了科學和數學之外,他也精通歷史或甚至宗教學?」

  雅琳被雪莉酒嗆了一下,惹來奧利爵士憎惡的白眼。他略顯不情願地解說:「不是的,但將來一定會,我希望。可是海瑞一直熱衷於參加騎兵團。你知道的,男孩子們都愛冒險。老天。我衷心希望他能回頭是岸。萬一他不願意,那麼,他當然依舊是我的兒子,以及未來的柏海瑞爵士。」

  「原來如此,」廉安愉快地說。「是的,海瑞遲早會擁有這身份。」他啜了口雪莉酒。這酒遠比不上聖克萊的雪莉酒。他再度想起奧利爵士的財務狀況或許真需要支援,從這畫室中的簡陋陳設便可一窺究竟。

  奧利爵士原非蠢夫,早已發覺當法柏為眾人斟酒時,伯爵的眼光停駐在雅琳身上的情景。爵爺是否已對她一往情深?這念頭相當怪誕——的確是,而且荒謬——但無論如何,他決定驗證他的想法。畢竟,比這更怪異的事情並不罕見。他腦中驟然浮現他去世已久的妻子的身影。啊,她真是美麗,遠非美麗所能形容。最初幾個月裡他渴求她勝過一切,瘋狂地想擁有她,直到他發現她的虛弱以及在宗教信仰、智性方面無法和他匹敵。僅僅數周之後,她便開始憎厭床第間事。當他堅持時,她便極力容忍,該死!接著雅琳誕生,她開始拒絕他。而今,女兒漸漸長成,益發出落成他不願見到的模樣。

  他清清喉嚨。「也許爵爺想參觀一下柏家花園。當然,那些花尚未盛開,但也頗為可觀的呢!」他轉身,凌厲地盯著女兒。「雅琳,引領爵爺到花園去。帶他參觀玫瑰花,再過幾個月它們便會出落得嬌艷異常了。」

  雅琳滿臉驚愕地望著父親。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呢?花園?凌亂的玫瑰?那些花簡直是一團混亂,在她眼中雖然美麗,卻開放得太過狂野。若是強迫伯爵漫步在糾纏蔓生的枝椏和花叢中,他必定會覺得萬分屈辱的。

  廉安這時已站起,放下酒杯,用著令人無法辨識情緒的聲音說:「我很樂於看看花園,柏小姐,如果你不介意。」

  奧利爵士同時站起,向伯爵伸出手。「倘若爵爺明晚願意光臨寒舍用餐,敝人將至感榮幸,咱們可以共同商議未來種種,只要你願意。」

  廉安握著奧利爵士的手,唇邊掛著笑意。「這是我的榮幸,爵士。新的開始,爵士。」

  「那麼祝你午安了,爵爺。」奧利爵士說,用眼角瞄一下女兒,便輕快移步,近乎雀躍地離開了畫室。他對自己極其滿意,只差沒有搓著雙手得意地發笑。

  雅琳則不解地望著父親背影,無奈地搖搖頭,走向窗邊的側門。她打開門,回頭說道:「花園沒什麼可參觀,我不懂我父親為什麼建議你去參觀。說真的,你不需要冒險弄污你那雙漂亮的赫斯皮靴的。」

  對於她的天真,廉安只報以微笑,未作評論。不知已有多久,他不曾遇見像奧利爵士這般工於心計的人。

  「請帶路,柏小姐。」他說。

  雅琳只有閉上嘴巴,領著他步入蔓生的花叢和荊棘之中。不久,她停步在一處原本應是一座精巧玫瑰園亭的地方,就著一隻石凳坐下。她的母親生前酷愛玫瑰,常帶著女兒一起照料玫瑰園。但是當她死後,雅琳的某部分也隨著死去,如今她變得極端痛恨去接觸這片乏人照料的花同。

  她顯然不是個好園丁,廉安心想。他在她身旁坐下,望著她姣好的側臉。他喜歡她傲挺的鼻樑和堅毅的下頷。輕盈的髮綹鬆垂在她頰邊,使他瞬間有股衝動想去撩開那髮絲,觸摸她柔軟溫熱的肌膚。

  她突然轉頭。他瞥見那對甜蜜酒窩如花綻放,接著聽見悅人的聲音說道:「你是如何讓他變得那麼和顏悅色的?我這輩子從沒見過他那樣呢!他一直鞠躬,我真怕他跌倒在你腳邊。」

  廉安將眉毛一揚,用著酷似他父親的傲慢語調說道:「親愛的柏小姐,莫非你認為應該怠慢偉大的馬契伯爵?」

  她一疊聲朗笑,明燦的酒窩使得她整張臉龐格外迷人。

  「偉大?說是聲名狼藉倒是真的。不過,爵爺,他對你的確阿諛過了頭。我覺得好嚇人,事實上我討厭這樣。我一度還認為你只是在嘲弄我們,後來我瞭解那不大可能。」

  「或許我有些許嘲弄你父親的意圖,只有一點,但對你可從來沒有。」

  「你敢這麼做,我就用木棒敲你的頭。」

  「啊,我倒想瞧瞧會是什麼光景。」

  她搖搖頭,酒窩仍舊燦爛。她繼續說,毫不掩飾她的疑惑。「還有明天的晚餐——廚師一定會暴跳如雷的。而我呢,或許得花大半天時間去擦拭銀器,免得怠慢了我們高貴的鄰居」

  「我相信你必定能勝任,因為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什麼能夠與我匹配,絕不會紆尊降貴去使用不發亮的銀器。」

  「你太可怖了,我好久不曾像這樣大笑。謝謝你了,爵爺。」

  他微笑望著她,視線避開她的嘴唇,避免去想像親吻那芳唇將是何滋味。老天,他得停止這念頭,否則他會發狂的。

  態度一轉為輕快,她說:「你的訪客離開了嗎?」

  「是的,修依和培西爵士用畢午餐之後便離開返回倫敦了。」

  「你為何不跟他們一起走暱?」她問,毫無心機的。

  廉安呆愣片刻。他沒料到她對於他來訪的緣由竟是如此無知。他努力自持,鎮定地說:「我在此地擁有大片土地,還有許多事務需要我處理。」他接著補充:「同時我或許也想和柏雅琳相互熟識下。你知道她吧,那個自以為是釣魚高手的野女孩?」

  「她的確是啊!但我依然不懂你為何要浪費時間和她相處。那個女孩只不過是個粗野的鄉下人,實在不值得偉大的馬契伯爵給予注意。」

  「不准再說這種話。」他厲聲喝道,使她震驚得跳起。

  她不解她的實話為何會激怒他,但她坦率地接著說:「一個人不該對自己的真實面貌盲目。我不懂你為何生氣,爵爺。畢竟,我所敘述的是我自己,而不是你啊!」

  廉安發現自己不進反退。但是如此一來他倒是省了費心尋思表達心意的麻煩。

  「海瑞一定很懊悔沒能見到你,他認為你非常了得暱!晤,或許沒那麼了得。這下又提及那個聲名狼藉的部分了。他認為你可能有點自負自大,但是,當然嘍,他沒有和你一起釣過魚。」她格格笑起來。「海瑞擔心你會將我的秘密洩漏給父親而惹得他震怒。我得說當父親問我在哪裡遇見你時,我簡直緊張得如坐針氈。謝謝你,爵爺,你真好。」

  她微笑著伸出手,輕放在他臂膀上。

  廉安握住她的手,輕捏她的手指。他凝望那對不可思議的綠眼瞳,只看見全然的率真以及,是的,信任。看來她尚不明白,而且對於他除了友誼並無其他感覺。這讓他微微心痛。由她怪異的男孩行徑以及態度看來,她對於人情世故是一無所知的。他抑制心中的焦躁,瞭解他必須給她一些時間。

  他站起,順勢扶起雅琳。「我得走了。佔用了你太多時間。」

  「其實不會。不過你最好還是離開。我不知道奧利爵士會作何反應。他噤聲不語,唯恐他一旦開口便不免疾言厲色而惹她不快,只是,當她仰臉望著他,眼裡充滿不捨,有如小孩即將錯失一頓美味大餐,他立即滿心歡喜起來。

  「我有個好主意。明早你和我一起去騎馬,如何,柏小姐?」

  「柏小姐?當然了,爵爺。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畢竟,我們曾經分享一段極其親密的經歷——共享同樣的釣竿。」她大笑著說,忽然發現他露齒而笑的臉孔,驚覺他正等候她的回答,才匆匆說道:「噢,是的,我非常願意。只是我必須先徵求父親的同意。有時候他並非你所期待的那樣。」

  「別擔心,奧利爵士不會介意的。」介意?哈!那個可惡的老頭說不定會樂得彈跳起來呢!

  「的確。我忘了你已經贏得他的心。不過有時候他會改變心意。我不確定。但是我會問他的。」

  「這次他不會說不,我答應你。」

  生怕她眉頭皺出溝紋來似的,他問她:「還有其他事令你煩心嗎,雅琳?」

  皺額突然消失,她堆起笑臉轉向他。「沒什麼,和你無關的,爵爺。只是,我不能穿長褲,而必須換穿騎馬裝了。」

  「我非常榮幸你願意為了我而犧牲自己,女士。」

  「啊,並不十分願意,但我必須如此,因為明天你到柏園來時,我父親必然也會在場。我向你保證,若是讓他看見我穿著長褲。他一定會發怒的。問題是,我的騎馬裝已經過時,而且有點緊。我只好祈求褲臀別迸破才好。」

  廉安仰頭狂笑,不假思索地伸手托住她的下巴。她沒有抵抗,只粲笑著凝望他。

  「你真是個怪女孩,雅琳。」他說,挽起她的手臂,大步走回室內。

  雅琳緩緩甦醒,一夜無夢。她在一蓬鬆軟蓋被之下伸展四肢,享受曬在臉上的八月陽光。她感覺渾身輕盈。一如過去一周來每日清晨的習慣,她轉頭去看床頭的鐘,嘴角揚起期待的微笑。只差兩小時她就要和伯爵一起去騎馬。

  她迅速溜下床,冰冷的地板令她打起寒顫。她脫掉睡袍,跳進冷水澡盆裡,不斷將水往身上潑,直到皮膚開始刺痛。她發抖瞪著空蕩蕩的壁爐,皺起眉頭。雖是夏季,清晨卻寒冷。真希望父親能打破他的規矩,只一次就好,就她的記憶所及,每年都得等到初雪之後,父親才准許在臥房生火。她正套上長襪,叩門聲響起。不久阿莉探頭進來,她鞠躬說道:「貝凱爾先生在樓下,他請求見你。」

  「老天!這時候那個蠢人來做什麼?噢,阿莉,你能不能告訴他說我得了瘟疫,順便強調這種病有多麼可怕?無論生什麼病都是十分駭人的,或許這能讓他嚇得跑回家去。」

  「他來拜訪的原因大概和以往是相同的,小姐。」阿莉瞄著女主人說。

  「這麼說,我猜你是不肯為我而說謊了。好吧,我就去見凱爾,可惡!他選錯了時機來訪。快來幫我把騎馬裝穿上,阿莉。一小時後伯爵就要來了,我得快些準備妥當。」

  聽見伯爵的名字,阿莉臉上霎時出現某種足以媲美女演員的陶醉神情。

  「噢,雅琳小姐,倘若兩個男人撞見了你該如何是好?若是我,鐵定會暈過去的。」

  「別傻了,阿莉,」雅琳喝道。「你臉上的表情真像個職業演員呢!」

  她坐在化妝台前,慌亂地開始梳理頭髮。從鏡中她看見阿莉仍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她放下髮梳,淡淡說道:「阿莉,我是當真的。伯爵純粹是出於友誼,如此而已。因為這次他在他的領地上停留得比較久,需要一些消遣,而我們便是他的消遣。至於貝凱爾,啊,你也清楚那個蠢人巴不得所有女人全昏倒在他腳邊。他為什麼不斷來煩擾我,我也不懂。」

  她轉回鏡前,繼續梳理虯結的髮絲。她對阿莉所說的話不盡真實,但是她心中的想法無論如何不干她侍女的事。

  阿莉投給女主人狐疑的一瞥。莫非小姐沒聽見家僕之間的耳語?伯爵正深深墜入柏雅琳小姐的溫柔情網,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過去一周裡他拜訪柏園不下四次呢!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小姐。至於貝凱爾那個傲慢的傢伙,阿莉十分樂見他被打敗。他愈來愈惹人嫌,每次來訪的借口總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雅琳對於貝凱爾的觀感和她的侍女極為接近。大約六個月前,有一回她騎馬騎過了頭而和他巧遇。起初她覺得他是個過於嚴肅的年輕人,但言行無可非議之處。很快她便發現他的思想平淡無奇,言論專斷,尤其狂妄的自以為是更教她咬牙切齒,面對他時絲毫不假以辭色。在他第一次造訪柏園之後,她更確信他是個十足的厭物。

  有一回她向父親坦承這些,卻惹來他一頓怒斥。「若是你拒絕他,女孩,當心挨我的手杖。」他的鄙夷和嘲弄語氣令她畏縮不前。「你自以為高高在上,小女孩。讓我告訴你倘若貝爺追求你,你真該慶幸呢!我無法想像有哪個男人肯要你。」

  顧及奧利爵士的警告,她不曾公開拒絕凱爾。她逼迫自己忍耐,盡可能禮貌地待他,就像她對待哈巴狗「菲力」一樣。在三個月來她玩著危險遊戲,用著最委婉的言語應付凱爾,並且巧妙避開奧利爵士不時提及的婚姻話題。

  奧利爵士不知道凱爾曾經多次向她求婚,一度埋怨她沒能成功地抓住凱爾。這位地主某次晚餐曾尖酸地批評:「我早該知道你根本吸引不了男人。你這無知、不懂人情事故的女孩。」

  雅琳不認為自己無知而且不懂人情事故。但她聰明地保持沉默。低頭專注撥弄餐盤中央的豌豆。

  此時,當她遞給阿莉一隻蝴蝶結好繫在她頭上,她猛然驚覺,過去一周裡奧利爵士似乎不再提起貝凱爾了。她不安地敲擊桌面。的確是,自從馬契伯爵來訪之後,便沒人再提及大地主貝爺了。這念頭令她臉色丕變。老天!奧利爵士該不會以為伯爵有意於她吧?

  雅琳腳步不穩地站起,舉高雙臂,讓阿莉為她由頭部套上騎馬裙。

  「深呼吸,雅琳小姐,否則無法扣上鈕扣。」

  雅琳深吸口氣,感覺襯衣的鈕扣透過衣料刺進皮膚裡。

  接著穿上衣,由於不合她的胸圍,只好敞開領口,露出大片舊襯衫的白色前襟。

  「我有點趕不上潮流,對嗎,阿莉?」她退後幾步,在鏡前打量自己,不禁哀傷地蹙起額頭。「啊,無所謂。只要我不再繼續長肉而將鈕扣撐破便沒問題的。」

  阿莉突覺憤憤不平起來。奧利爵士對待女兒的方式真是令人不齒。

  「你看起來美極了,雅琳小姐。我來把這些褶子拉平。好啦!」

  「你說這話真好聽,阿莉,可惜不是真的。無論如何,恭維的話永遠不該被回絕。我會珍惜的,我保證。」她溫暖地擁抱阿莉,然後抓過騎馬手套,步履輕盈地走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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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當雅琳看見貝凱爾,她深吸一口氣,挺直肩膀,露出一絲微笑來。

  貝凱爾迅捷地站起,大步走來迎接她。他穿著一貫穿著的棕色寬羊毛衣褲。這服裝是最高尚的鄉間衣著,有一次他這麼告訴她。海瑞曾經不屑地瞥著他那頭短拙的髮型,形容他簡直是個一無是處的笨伯。實際上應該說他是個——狂妄自大且一無是處的笨伯。

  「早安,凱爾,」她伸出手去。「多麼令人驚喜有你到訪。」

  凱爾深深鞠躬,將雅琳的手握在掌心許久,但她堅決地縮回手。

  「早安,雅琳小姐。我得說你今天美極了。」

  「我寧可你不要言不由衷,凱爾。但是既然你已經開口,我若是加以苛責便顯得有些無禮了。」她緊盯著他,看他竭力豎著耳朵好瞭解她的話語。

  他展顏說道:「啊,親愛的女孩,你已經擁有些許機智。我知道你在開玩笑。對於年輕女孩說說笑笑原本是正常的,我不會介意。再過幾年你將變得比較含蓄,只要經過高尚的調教一定可以達到。」

  她真想拿壁爐裡的火鉗敲他的頭,但她強忍住衝動。她想起父親可能的反應,硬擠出一絲假笑。「請坐,凱爾,今天你為我帶來什麼關於拿破侖的消息呢?」六個月來,關於拿破侖失敗以及流亡艾爾巴島的故事,一直是凱爾造訪柏園時必備的話題內容。

  他清清喉嚨,會意地朝她微笑。「我猜到你和奧利爵士必定會有興趣知道的,今年秋天聯軍在維也納會商,以決定法國的命運。」

  她沒告訴凱爾,伯爵早已談過這有趣的話題,事實上,她發現凱爾的說法並不十分正確。「這是恢復權力均衡的關鍵時刻,」伯爵告訴她。「我們的大使索裡正面對極其棘手的任務,自從六月沙皇訪問英國之後尤其如此。」

  「事實上,」當時雅琳笑著說。「俄國公主凱撒琳還一度讓攝政王下不了台呢!」

  他大笑著搓弄她的頭髮,使得髮辮松落至帽簷下。正是那個下午,她悄悄溜出柏園,一身男孩裝束和伯爵相伴去垂釣。

  而此刻她只冷冷回應凱爾。「你老遠騎馬來教導我真是太周到了。真希望我能立刻收拾行囊跟隨我們的大使一起到維也納去。只是我不禁要懷疑,光靠衣香鬢影的晚宴究竟能夠達成什麼偉大的外交任務。」

  凱爾認真思索她的話,最後說道:「啊,你又在和我開玩笑了,親愛的。你根本沒興趣離開英國出外去旅行。出國旅行對有教養的英國淑女原本不是十分恰當。至於你對於我國外交人員的譏諷,他們完全不是那樣的。那些人自然懂得嚴守外交規範的。」

  雅琳硬擠出微笑來,並且點頭稱是,她耐著襲面而來的無趣氣氛。接著她禮貌地聆聽他陳述一周來的生活細節。他的母親健康良好。當然,也就降低了對他感染風寒一事的焦慮。

  雅琳明白她的義務。「希望不是太嚴重,凱爾。你看來似乎無恙呢!」

  她的關懷問候令凱爾心生喜悅。他一向覺得柏小姐的處世態度有點過於活絡,他認為這該歸因於她的女孩天性。而現在,一瞬間,她的女性本質表露無遺。

  他熱切地延續關於他生病的話題,急於紓解她對於他健康方面的憂慮。

  當法柏進房來通知馬契伯爵的來訪而打斷了凱爾的高論,雅琳幾乎要歡喜得尖叫起來。

  她從椅上躍起,一臉粲笑。救援終於來了。她飛快奔向伯爵,邊伸出戴著手套的手。

  廉安將她的手舉至唇邊,喃喃說道,聲音低沉得唯獨她能聽見。「我可憐的雅琳,我來得正是時候,對吧?我們的客人是誰?容我斗膽說他是個追求者?」

  她咬著嘴唇強忍想大笑的衝動,抬眼向他警告地一瞥。

  「哼!」凱爾倏地站起,滿臉緋紅,警戒地掃瞄這位不速之客。

  「噢,真抱歉,凱爾。」她緩緩鬆脫伯爵的手。她不曾留意伯爵握她手的時間久了些。

  「貝凱爾先生,這位是我們的鄰居,馬契伯爵。」她隨即補充。「凱爾先生一早便善意地為我們帶來拿破侖的消息。」

  凱爾全身起了奇異的變化,他似乎蜷縮起四肢,口齒不清地向伯爵問候。

  廉安彷彿並未注意這問候的含糊不清,仍保持一貫的優雅,答禮如儀。他發現自己正被嚴密打量著,從精巧的領巾直到腳上油亮的赫斯皮靴。他在無禮的注視下感到尷尬,努力壓抑衝至嘴邊的憤怒斥責。同時不免暗暗為眼前苦戀佳人而不可得的男子感到惋惜起來。

  廉安慶幸他始終保持緘默,因為雅琳的表情顯示她充分感受到了他的心境。

  這時凱爾勉強重拾自信,冷冷說道:「我從不知道爵爺和奧利爵士有交情。」他明白在伯爵身邊他很難佔上風,他這套耐用的棕色衣褲顯得有些平凡,也許太過於耐用了,彷彿他連同衣服一起緩緩隱入了壁板中。而伯爵身上那件精緻的羊毛外套,合身得有如和他融為一體。

  凱爾偷瞄一眼近乎被他征服的獵物,試圖探索她對於這位貴客的感受。他的發現令他內心起了極大危機感。當他發覺伯爵正回答著他的問話,才不情願地收回視線。

  「是的,柏小姐和她哥哥騎馬到村子裡,我們就在那裡巧遇。」

  「但海瑞已經離開了。」

  「的確,但是我想和他的妹妹做朋友。她有時候是相當迷人的。而且就一個女人而言,她的釣魚技巧十分高明暱!你可同意,先生?」

  「啊,當然,的確如此。我當然同意。她既迷人又嫻靜端莊。我倒要問,你當真會釣魚嗎,柏小姐?當然是否定的。」

  「她正在學習,先生,正在學習。也許再過個幾年她便能趕得上我的水準了。」令他驚訝的是,她活像舌頭打結似的,凱爾則面紅耳赤地撥弄著領巾。廉安忍住笑意,靜觀這出鬧劇。他認真地望著這位鄉紳,不理會他眼中的騰騰殺氣,淡淡地問道:「你帶來什麼關於拿破侖的訊息?」

  凱爾抓住良機,明白這是他施展智慧的時刻了。母親一向讚美他有智慧,認為他該親自遠赴維也納。「剛才我正告訴雅琳小姐,拿破侖身在艾爾巴島十分安全,今秋聯軍將在維也納集會商議他的命運。」

  「多麼有趣。還有什麼新的消息?」

  凱爾自認為他的言論已引發伯爵的興趣,於是繼續高談闊論他對拿破侖、塔裡蘭和保皇分子的看法。他想都沒想到要中止,因為母親一向稱許他的政治見解無懈可擊,她可以連續聆聽數小時而不厭倦。他從未懷疑過她的說法。

  「啊,凱爾,你真令人大開眼界呢!」雅琳再也無法忍受地衝口而出。她知道伯爵的耐力己到達極限,就要脫口開罵,儘管措詞將極其含蓄優雅,無論如何他會這麼做,而凱爾也終究會聽出,不過也許得花他一周時間。「我真驚訝你能像這樣侃侃而談,你的記憶十分驚人。你必定感到非常自豪吧?」

  凱爾被這曖昧的溢美之詞弄得陶陶然。

  雅琳冷冷地覷著他,不失慈悲地說:「遺憾的是,伯爵和我得走了,凱爾。我答應要去物色一匹新獵馬,我不能食言。我知道你會諒解的,因為你一向是這麼善解人意。」雅琳說,匆匆握一下滿臉驚愕的鄉紳的手,然後拉動銅鈴。法柏立刻由門後冒出。她希望他在門鎖孔裡看得盡興。她從不阻止他的這個小小壞習慣。此地的生活一向平淡嚴肅,有機會享樂就該牢牢抓住。

  「法柏,請你送貝先生出門。他必須離開了。」她一路搭著凱爾的臂膀直到房門口。

  凱爾發現自己處於進退兩難之境。他並不介意離開,只要雅琳小姐接著不是要單獨和伯爵外出。儘管他深知自己價值非凡,他也聽說了,女人極容易為男人的地位和財富而動心。無疑地,這個伯爵是個危險的敵人。但目前看來他似乎無能為力。他從敞開的房門前回頭,竭力鎮定地說:「很榮幸認識你,爵爺。」他迅速一鞠躬,然後跟隨法柏離開了畫室。

  雅琳靜待著,直到她聽見前門關閉聲響,這才關上畫室門,長吁了口氣。

  廉安深思著說:「真希望他別來拜訪我,我可沒人可以代替我來招呼他。」

  「也許法柏……」她格格笑著說。

  廉安繼續故作憂心狀。「現在我恐怕得去找一匹新獵馬來,好讓你物色它。」

  「噢,老天!但願我沒讓你難堪才好,可是你認為我該怎麼做?直接指出他是煩人的傢伙並且要求他離開?」

  「類似這樣,」廉安說。「畢竟,雅琳,你擁有伶牙俐齒的天賦,從我認識你以來,不知有多少次我在辯論上屈居下風。」

  「我不能這麼做。」她淡淡地說道。

  「這是為什麼?」

  「我父親會不高興的。」

  老天!他想,難道奧利爵士認定那個鄉下佬是匹配他女兒的適當人選?這念頭十分駭人,然而他絲毫不驚訝。

  他趨前,輕拍她的肩頭。「原諒我,我不該這麼說,無論如何,我都不願惹你不快。」

  她抬眼望他,看見他臉上寫著滿滿的關切和善意。

  她突然苦笑著搖頭說道:「或許你會奇怪為什麼凱爾在柏園自由進出。但是他已經走了,我不想再談關於他的事,倘若你不介意的話,爵爺。」

  「好像你真的在乎我介意與否似的。」他勉強將手移開她肩膀。他多麼想擁住她、親吻她,感覺她輕偎在他的懷裡。

  他注意到她的騎馬裝相當陳舊。每次他們一起騎馬,她總是穿相同的一件。可惡的奧利爵士。

  雅琳捕捉到廉安眼中一閃而逝的憤慨。她一臉困惑。「怎麼回事?不可能是我說錯了什麼話,因為我對你所說的一字一句都異常謹慎。是否你不同意凱爾說我是個端莊嫻淑的女子,儘管他知道我這個富於教養的淑女竟然熱衷釣魚而嚇得臉色發白?」

  「不,不是那些。你實在是個全無心機但相當聰明的野女孩。問題是,我想不起這附近有哪個地方在販賣狩獵馬。」

  「我想,從今以後我在撒小謊之前必須先三思才行。」她格格笑著說。

  「尤其事關我的錢包的時候。」

  她立即面露懊悔之色。「噢,老天!我真的闖禍了。真是抱歉,廉安,你缺錢嗎?」

  她的問題非但天真而且可笑,所有認識廉安的人都會這麼認為。馬契伯爵一時之間竟啞口無言。

  她誤解了他的沉默,愈加充滿憐憫地說:「我真的能夠體會你的心情,因為我家也總是錢袋空空的。」

  「雅琳,你怎敢侮辱我的身份?你當我不是個男人,你當我是個窮漢,總之,你當我是個笑話。」

  道歉的話在唇邊徘徊。她用鞋尖踢著小石頭,他懷疑她是否想像自己正踢著他的頭。「或許我早該知道你富有得令人作哎。竟以為你會負擔不起一匹獵馬。對你而言那根本不算什麼。」

  「在我詳列出我的財產清單之前,好奇的雅琳,咱們先騎馬去兜一圈吧!」

  她朝他露齒而笑,酒窩在她頰上躍動。

  一如往常,她輕撫著「愛達」的鼻子,喃喃說些令廉安難以理解的溫柔低語。「愛達」猛點頭表示贊同,興奮地噴著鼻息。

  「它真是美麗的生物,」她歎息著走回自己的馬匹,準備上馬。那是匹溫馴、微駝的紅棕色母馬,柏園的人稱它作「淑女的坐騎。」

  廉安攙扶他登上馬背。他迫切期待有一天他能送她一匹合適的好馬。他的「愛達」,他想著,對她而言再完美不過。他想像她穿著紅褐色騎馬裝奔馳在草原上,帽簷的薄紗隨風輕揚。

  「走吧,爵爺,『愛達』開始不耐煩了。至於可憐的『老卡洛』,天知道,它正一點點地老去,幾乎快變成古跡了呢!」

  他故作深思狀。「怎麼,雅琳,你已經變成個高聲吆喝的悍婦了嗎?」

  她朝他眨眨眼。「怎麼,你竟敢稱呼我悍婦?意思就是潑婦、碎嘴女人?的確,爵爺,從前我可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原本我習慣於接受奉承驕寵的,可是後來我變成了鬥雞眼。」

  他一臉嚴肅,並且掉轉馬頭。她聲音裡含著笑意,這比起她的自我嘲謔更令他喜悅。他以莊嚴得有如教宗的聲音說:「容我致歉,女士。恐怕我最近閱讀了太多莎士比亞而受了不良影響。今後我將致力於讚美你的手指頭,而非你的性格。」

  她陷入深思,在腦中回憶著莎翁的無數出劇作。接著她兩眼一亮,慍怒地說:「你將我比作莎士比亞筆下的雅琳真是太不厚道了。再說我一點都不欣賞她的作風。你能相信她竟然在她丈夫腳前下跪,發誓說她只為他而活嗎?這真令人作嘔呢!」

  「作為男性,我得坦承我絲毫不覺得這情節有何不妥。」他用馬鞭柄輕敲「卡洛」的臀部,兩匹馬一起碎步快跑了起米。

  不久他們便轉入柏園後方的鄉間小徑,他側眼瞥一眼她的神情,欣慰地發現她正全神貫注於陽光閃閃發亮的樹叢。她似乎並未察覺他對於她的評價無意中洩漏了他的愛意。他感到十分慶幸。

  同時,他痛苦地意識到,此刻向她求婚是過於倉促了些。他確定早上當他踏入畫室的一瞬間,她的眼睛一亮。但他不確定她的喜悅是出自深情,抑或只是由於能夠擺脫貝先生的糾纏而雀躍。就像那天,他們坐在聖克萊湖畔的柔軟草地上釣魚,她坦率而平淡地對他供稱:「真好,能有一位朋友。你知道的,相處時全然地輕鬆自在,想起什麼便說什麼,不必擔心對方會輕視你或者生氣或者覺得無聊。」

  他不發一語,她則繼續,快活得像只忘我的天鵝。「你是唯一可以和我談笑的人,當然,除了海瑞。不過他不同。他只是個哥哥,而我呢。只是個妹妹。」

  他試探地望望她,期待著在她的話語中聽出更多。朋友……他略微思索,驚訝地發現,她說的是事實。的確,她也是他的朋友,這是長久以來他不曾體會的經驗,直到遇見雅琳。

  「對我而言這也是個全新的體驗。」他謹慎地選擇用語。「你知道,我從未遇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讓我不必……」他突然停頓,咬著嘴唇,以免脫口而出「極盡謅媚之能事來換取她的恩惠。」

  雅琳不懂他為何遲疑,仍耐心等待他結束話題。她渴望他能真心贊同她的想法。

  他望著她,勉強揚起嘴角微笑著。她的眼神充滿期盼,有如一個垂涎著美味大餐的孩子。他簡單地說:「我從未遇見過像你這麼好的友伴,你真是值得人珍惜。」

  她快活得眼眸發亮。她只擷取他話語的表面意義,對他的回答十分滿意。她不明白伯爵生平所結識的女人當中從未有任何一位有榮幸被他稱作「好的友伴」。

  他們並肩騎了一陣子,各自靜靜思索著心事,廉安偶然抬頭環顧四周,不大確定置身何處。

  「咱們從小徑走下去吧,雅琳。」他說,輕拽一下愛達的韁繩。

  她點頭同意,於是兩人的坐騎輕步快跑起來,不久他們到達一處小草坪,一側圍繞著矮灌木。蔥翠、深濃的樹叢令廉安興起探險的念頭。

  他蹬下馬,朝她呼喊:「快來,這裡有個好地點。讓咱們和大自然展開密談,或者冥思關於那群圍繞繡球花叢的蜜蜂的生存奧秘,或者談論那位貝凱爾鄉紳的無盡魅力。」

  過了許久,他才發現她尚未下馬來。

  「雅琳?」他疾奔至她面前,見她正僵坐在馬背上,臉色蒼白,兩眼緊盯著小樹叢。

  「老天!這是怎麼回事?」

  她的嘴唇囁嚅著,卻沒有聲音。她費勁將目光移開那叢灌木。「不喜歡這個地方。」

  她聲音微弱得難以辨識。她渾身顫抖,似乎受了極度驚嚇。「我不喜歡這個地方。」她再度說道。

  他尚未來得及開口,只見她將馬頭一轉,兩腿一蹭,瘋狂地奔馳而去,連頭也不回。

  廉安動作利落地隨即躍上馬背,催促「愛達』』向前直追。老天!是什麼激怒了她?莫非她看見了某種他未曾發現的東西?他突然為她感到恐懼起來。他飛快加速直到和她並轡而騎。她似乎無視於他的出現,只死盯著前方路面。

  他想抓住她的韁繩,讓她的馬減速停下。但是她似乎將馬匹控制得極佳。因此他決定就這麼一路伴隨著她。

  突然她轉入左側另一條路徑,廉安於來程中竟未發現這麼一條小徑。接著她毫不遲疑地離開了小徑,繞行過一處大草坪。數分鐘後,廉安發現他們己接近柏園,他十分意外回程竟是如此快捷。

  當馬兒一踏進家園,她立刻緩下馬步,猛眨眼皮,彷彿惡夢初醒一般。

  他趨近她身邊,拍她的肩頭。「到底怎麼回事?你在那裡看見什麼?」

  她蒼白著臉望向他,久久無法言語。「我不知道。只是,那地方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她的聲音異常冷靜,近乎無情。

  「別睜著眼睛說瞎話,女士。如果那便是你所謂的不舒服,那麼你恐怕得加強你的修辭了。你根本是嚇壞了呀!不然就是你看見了什麼。你究竟看見了什麼?」

  他的咄咄逼人令她畏縮不語。他望著她,挫折感油然而生「我很抱歉,」他說。「我無意對你吼叫。但我真心想知道是什麼讓你如此害怕。我沒看見任何東西不尋常。拜託說話啊!」

  「真的沒什麼,爵爺。我失態了。的確,我剛才的表現較之三年前從蘋果樹上摔下撞傷了頭部的我更加傻氣。沒什麼,真的。如果你不介意,我真的想忘掉這件事。」

  他凝望著她,試著探測她的心思。她則近乎挑釁地回望他。

  「好吧,既然你希望如此。」但那不是他的希望。畢竟她尚未屬於他,在那之前他沒有權利要求她說出實話,無論是關於哪一方面。

  她略顯不安地扭絞著雙手。她明白他希望她能對他坦白,然而,對於連她自己都不瞭解的事,她又該如何解釋?她唯一能確定的是那地方充滿邪氣。至於如何地邪惡,她不瞭解,因為似乎有一道無法穿透的牆壁擋在那裡。她試圖探測那道牆,但牆後彷彿藏著某種黝暗深沉的什麼,使得她害怕繼續探尋,終於退卻開去。

  廉安努力不去猜測她的沉默的真正涵義,只默默地扶她下馬。這動作他早已熟稔,當做男人應盡的慇勤,而他也一向視為理所當然而予以忽略。但這一次她有了回應,將手圈住他的肩膀好讓他攙扶她的腰。他助她站穩,但並未立刻鬆開她。更令人驚喜的是,她不但不閃躲反而抬頭凝望著他,慘白的臉有種難以捉摸的神韻。他不假思索地彎身,輕柔地吻她。他清楚感受到她的回應。她芳唇微啟,兩手輕捏他的肩膀。然而這全部過程僅只一瞬。她突然掙脫他的臂彎,急急後退,咻咻喘著氣。她用雙手護衛似地掩住嘴巴,眼瞳灼灼閃動。接著她呆立原地,無法置信般地瞪著他。

  他趨前半步,伸手向她,呼喚她的名字。

  她乍然清醒似地遠遠退卻,搖晃腦袋,兩手揮舞著驅趕他。「不,我不要,我不能……」她轉身,提起騎馬裙,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這次他放棄去追逐她。他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她遠離,對她突發的舉止絲毫不覺難堪。相反地,他十分快慰,因為他顯然是第一個親吻她的男子。他用手指輕觸嘴唇。她的觸感猶存,溫暖輕柔。他露出自信的微笑。她是個純真的女孩,一個處子。她那少女的惶惑反應令他感到有趣,現在她非屬意於他不可了。他緩慢從容地追求她,給她一切她想要及需要的,終於有了代價,現在他總算擁有了她。

  他轉身看見她的馬正在車道旁啃著草葉。「啊,你這老古跡,你自己認得回馬廄的路。」他開懷大笑著用鞭柄輕觸一下它的臀部,手往柏園的方向一指。

  「愛達」用鼻尖磨蹭著他的肩頭,吃醋似的。他拍撫它的鼻粱,再度躍上馬背。

  「表現得非常好,『愛達』。你是否要向我恭喜?」

  它應和地嘶鳴幾聲,便開步小跑起來。

  他騎著馬,邊想起她在灌木叢旁的怪異舉止。她在恐懼著什麼,卻又極度地困惑。究竟是什麼令她困擾?然而他的思緒無法在這件怪事上久駐,因為比起當他親她時,她的微妙反應,這事顯得微不足道起來。做為她的丈夫,當然,他必須贏得她的信任和信心。她總有一天會告訴他一切真相。她將成為他的妻子。她將屬於他,只屬於他一人。

  他任由想像力奔馳。下午他將開始擬訂一套完美的結婚計劃,令奧利爵士無從拒絕的計劃。

  法柏輕叩房門,然後走進奧利爵士那間狹小窒悶的書房。主人正專注於厚厚書卷之中,未察覺他的存在。

  法柏輕咳幾聲。「爵爺。」

  「啊,什麼事?法柏?你知道我最恨被打擾了。」

  奧利爵士猛回頭瞪著管家。出乎他意料,法柏並未退縮或者一疊聲道歉。他察覺法柏眼裡的洋洋自得,迷惑地蹙起眉頭。

  在主人嚴厲的注視下,法柏仍穩穩站立,從容通報。「爵爺,馬契伯爵來看你了。」

  這消息意義非凡。奧利爵士只顧陷入深思,忘了回話。法柏滿意地欣賞主人臉上千變萬化的思緒,尤其最後老謀深算地兩眼一瞇。他明白這聲通報具有非同小可的重要性。顯然雅琳小姐已經成功擄獲了馬契伯爵的心。而奧利爵士無疑地正忙於計算他即將由這位未來女婿身上獲取的巨額財富。

  奧利爵士暗暗忖度著伯爵此番來訪的真正涵義。過去一周他清楚觀察到伯爵對雅琳的濃厚興趣。基於人性的基本貪慾,他預感伯爵或許會向她求婚。而現在伯爵已然來訪並且要求見他。他不禁詛咒起自己,竟逼迫雅琳接受那個莽漢貝凱爾的追求。但是他又怎麼料得到那小傢伙有能力為自己作更好的打算?老天,她將要成為伯爵夫人呢!馬契伯爵夫人。所幸,眼前他對財富的渴求遠超過他對女兒的憎厭。光想起她在他面前驕縱自滿的樣子便足以澆熄他的滿腔熱情了。

  他突然發覺法柏正緊密打量著他,於是在心中迅速對伯爵即將提出的婚事下了決定。他站起,說道:「法柏,去告訴伯爵我立刻接見他。還有,法柏,別逗留太久。」

  法柏匆匆離開書房。奧利爵士則走到壁爐架前,對著一方小鏡子整理他的領巾。他的臉由於壓抑的興奮而發白。他有如沉醉夢幻般地搖晃腦袋,走出書房去迎接他未來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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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41:4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當法柏通知廉安,奧利爵士將立即來見他,廉安順口問道:「雅琳小姐是否在家,法柏?」

  法柏留意到伯爵提及小姐時,格外溫柔的語調,不覺莞爾。

  「不,爵爺,她不在屋子裡,我猜她正在外頭散步。她喜歡散步。也許此刻她正在花園外的小魚塘邊,那是她最喜愛的地方之一。」

  廉安點點頭。有生以來第一次求婚的廉安發現自己異常平靜,對此他深感慶幸。他感覺十分從容而自信,尤其對於即將和奧利爵士展開的談話。經過他對爵士的試探,他確信,表面假道學的奧利爵士其實非常急於見到海瑞功成名就以及盡早擺脫掉雅琳。儘管他性情古怪孤僻,同時對女兒懷著奇怪反感,也總不至於阻礙這樁可為他帶來好運的婚事吧?

  「爵爺,歡迎,歡迎。」奧利爵士慎重地行禮,雙臂大張著迎向廉安。

  廉安連忙回禮,瞬間發現奧利爵士對於他來訪的用意似乎己瞭然於心。

  「請坐,爵爺。」

  廉安走至壁爐邊一張陳舊的皮椅坐下。奧利爵士坐在他對面,帶著期盼的眼神望著他。

  「我相信你已經輕易猜出我此行的目的,先生。」

  奧利爵士難掩期待的眼神,這使得廉安明白他大可順水推舟。

  他輕快說道:「你知道的,先生,我對令嬡深具好感,並且期待她對我有著相同的情意。我利用餘暇擬了一份結婚計劃。」他略微停頓,從衣袋掏出一張折疊妥當的紙來。「你會發現,先生,這裡面列出的承諾包括替海瑞買一套俊挺的軍服。並且保證他進入出名的騎兵團。」

  廉安相當自豪他考慮周到,因為奧利爵士馬上綻露愉悅的笑容。「同時,這樁婚姻的聘金數額也已明載,就在第三段。」

  一如廉安所料,奧利爵士兩眼一亮,感激之情流露無遺。「你真是慷慨,爵爺。的確,你真仁慈。因為我實在厭惡在金錢方面討價還價。你也知道我女兒擁有不凡的美貌和才能,更別提她的好個性及教養了。我認為我們兩個家族的聯姻真是天作之合。當然雅琳必定能勝任你賦予她的尊貴頭銜。萬一她有不周之處,還煩你多加教導。」

  廉安同時感到寬慰以及憤怒。他不在乎奧利爵士是否憎恨他的女兒。這無關緊要,因為一旦廉安安排好婚事,她便可脫離這冷酷的家。他站起,用握手來結束他們的交易。

  奧利爵士突然問道:「我想你應該已和我的女兒談過了。」

  「沒有。我認為應當先徵求你的同意。」

  「的確,爵爺,相當正確。」奧利爵士的語氣透著憂慮。當然他是多慮了。他清清喉嚨說:「我想爵爺現在該去找她談談了?」

  「沒錯。」廉安說,隨同奧利爵士步出那間簡陋的畫室。

  廉安走出正廳,來到花草蔓生的庭院。他舉手遮蔽陽光梭巡著。不見雅琳身影,於是他向水塘走去。

  她正坐在長滿苔蘚的小魚塘畔,雙臂圍抱著膝蓋,臉上是縹緲深思的神情。長髮一路捲曲著垂落背後,幾乎到達腰部。他悄悄趨近,心中的信念愈加堅定,他確定自己要說什麼,並且能夠想像她將作何反應。她將會極度驚訝於他如此快速便向她求婚,但她其實早有心理準備,因為他對她的情意是無可置疑的。她將會燥紅了臉蛋,然後細聲告訴他,她也同樣地屬意於他。或許她甚至會告訴他她愛他。這喜悅的景象最後以一個深情的吻作為終結。

  當他走近,他聽見她正哼著首蘇格蘭民謠。他忍俊不禁,因為她的歌聲細小而且平板。但願她不彈鋼琴。他實在受夠了女孩們為了贏取他歡心而展現的刺耳琴音。

  她不曾察覺他的到來,直到他在她身旁蹲下。她抬頭,絲毫不覺意外似的快活說道:「早安,先生。你起得真早哇!」

  「怎麼?你以為我是條懶蟲嗎,雅琳?」

  「這個嘛,」她慢條斯理說道,頰邊綻露兩朵酒窩。「不全然是懶蟲啦!作為一個——晤,你們這些紳士是怎麼說的——啊,對了,作為一個科林斯人(譯註:古希臘城市,居民以生活逸樂著稱。),你自然非得等到中午才起床梳洗啊!」

  「小鬼靈精!」他輕撞她的肩膀,大笑說。

  他打量她片刻,想起前一天她在灌木叢邊的驚慌模樣,以及他親吻她時她的回應,此刻似乎不再對她構成困擾。她態度自若,原先的深思表情也已消失。

  她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凝視她。「怎麼,爵爺,你找不到合適的獵馬嗎?」她說,將手停在他淡藍色外衣的袖子上,心想他看起來多麼優雅。他的領巾潔白如雪,領結系得完美極了,她真希望海瑞能看見。

  廉安低頭凝望她的手,並將它捏在掌心。她沒有掙脫,只是偏著腦袋,探詢地望著他。懷著高度自信,加上她友善態度的鼓舞,伯爵展開生平初次求婚。

  「我和你父親談過了。事實上我剛剛從他那裡過來。」

  「老天,你和奧利爵士談了些什麼?但願他沒有惹你生氣。」

  她的天真令她一時啞口無言。他遲疑著,謹慎開口。「我覺得在和你談之前應當先徵求奧利爵士的同意。我一向認為這種事理當如此。」

  「哪種事?」

  「真是不容易,可不是?好吧,簡單地說,雅琳,我最親愛的雅琳,我要求你父親答應我向你求婚。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非常喜歡你,你是否願意嫁給我?」

  「嫁給你?」她木然重複說道。「你要我嫁給你?」

  「沒錯。」他的希望並未幻滅,他絲毫不感到沮喪。因為她的天真和不知所措恰恰符合他預先的期待。他幾乎可觸及她溫軟的唇和如絲的頭髮。他想要緊擁她入懷,讓她明白他對她的渴慕。

  「你不是在嘲弄我吧,爵爺?」

  廉安猛然想起,也許她一時無法置信自己即將成為伯爵夫人。「這事非常嚴肅,雅琳。我無法想像有任何男人會拿求婚的事開玩笑。我說過了,我已經找你父親談過,而他誠心地祝福我們。現在只欠你點頭,事情便可完成。然後我們得選個日子,好舉行我們的婚禮。」

  「我父親同意了?」她聲音細微得幾乎無法辨識。

  「是的,沒錯。說真的,我很懷疑他會不同意。」

  她努力移開視線,驚覺他和她竟是如此貼近。那天,當他親吻她,她曾經獲得某種奇妙的興奮感,相當愉悅的全新體驗。然而那感覺極其短暫,匆匆消逝,如今她已不復確定那究竟是真是假。她只記得隨之而來的是莫名的恐懼,使得她想遠遠逃開,她無法理解當他們接觸時,突如其來的感受以及接踵而至的恐懼情緒。之後她認定她的行為太愚蠢了,伯爵只不過是一時任性而為罷了。現在她明白她不只錯估了自己的情感,也誤解了伯爵的動機。他並非率性縱情的紈褲子弟。他要她。她感覺他手掌的強勁堅實,明白那其中隱藏的力量,忙將它甩脫。她的胸膛劇烈地抽痛,一如那天的情形。她有種想逃的慾望,卻動彈不得。她的身體沉重如鉛,奇怪地癱軟著。她感覺口乾舌燥,不安地舔著嘴唇,她不由自主地想像著他健碩的軀體在優雅的衣衫下若隱若現。在灌木叢邊向她突襲的那份莫名恐懼此時又浮現,像一匹晦澀的黑幕籠罩她心靈。

  「雅琳。」他的聲音滲透入層層黑暗。

  她的心思由漾混一轉為清澈。他的意念宛如一股沁涼的水流闖入她的心田。嫁給他。他將成為她的丈夫,一個支配她生活的男人,就像她的父親。她的丈夫。她將屬於他所有,而他將擁有她。而她將一無所有,不能脫逃,沒有自由。她的父親已經給了伯爵他的祝福。

  一股憤慨升起。她緊抓住這情緒,因為這麼一來她的思考有了方向。他如何能夠這麼狂妄自大、這麼自以為是?

  「你好大膽!你拿我去和我父親進行交易,活像我是市場裡的貨物。難道你從未想過,我或許會對你的謀略感到不屑?」

  她喘息著,邊尋思更多傷人的詞句,好讓他知難而退,讓他對她心生反感。

  「我真不明白你。」他說,不解地瞪著她。對於她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及她本人。他全然摸不透。

  她趁著怒火正熾,思索著更毒辣猛烈的字眼,只求能讓他恨她,離她遠遠地。「多麼奇怪,我一直以為你擁有高超的理解力呢!怎麼回事,爵爺?莫非連如此簡單的話你都不能理解?莫非你的自信已經膨脹到讓你再也聽不進相反的意見?的確,你實在是高傲自大得離了譜。」

  他愕然盯著她。突然她的憤怒決了堤。「我以為你是我的朋友,將我置於平等的地位。沒想到你會這麼做。」

  她突來的憤怒令他無法置信,而她聲音中的痛楚更令他驚駭不已。他傾身向她說道:「雅琳,你得明白我必須先徵求你父親的意見。你對我的舉動感到憤怒,我很抱歉。不,別把頭轉開。我當然是你的朋友,我對你的尊敬和評價是無可置疑的,而且永不改變。只是我希望我不只是你的朋友,我希望做你的丈夫,陪你度過一生,讓你快樂。」

  她緊閉雙眼靜靜讓他的一字一句烙進她心坎。她明白她不能像那天那般逃走,因為他會緊追而至,要求合理的解釋。然而她無從解釋起,她深吸了口氣。「請原諒我的發怒,爵爺。我毫無心裡準備,因此對你的求婚十分震驚。我知道這是我的極大榮幸。」這話在她自己耳中顯得矯情而虛偽。她匆匆作結語。「可是我無意嫁給你,或者任何男人。」

  他攫住雅琳的臂膀,憤憤地吼道:「你究竟在玩什麼把戲?你該不會要我相信你對我無動於衷吧?老天!我一直等到確定你的情感之後才行動的。昨天我親你時,你難道沒有張嘴?」

  她木然低頭,奇怪她在他鋼鐵般的掌握之下竟不覺疼痛。她冷靜回答:「你想怎麼相信是你的事,爵爺。我不想嫁給你則是事實。」

  「你不該不會想嫁給那個自大狂的貝凱爾吧?」他將她抓得更牢。

  「如果你想打我,爵爺,我父親有一隻木杖非常適用,結果總是令他非常滿意。」她高抬下巴,凝視著滿臉怒意的他。除了挑釁,她別無對策。拜託,老天,讓他相信啊!

  他的表情彷彿剛剛挨了一巴掌。他驚覺自己的失態,連忙鬆開她。

  她並未試圖逃開。「沒有別人,爵爺,永遠不會有。我不願成為任何男人的附屬物、任何男人的財產。」

  他呆望著她,含糊地重複道:「沒別人嗎,雅琳?」他稍稍恢復了理性,緩緩問道:「那麼你究竟想要什麼?我將把我所有的財富給你,用我的姓氏保護你。我將給你一個安全的家,將你置於一切之上。最重要的是,我將提供你一個逃脫你父親魔掌的機會。我愛你,這是無可懷疑的。我這一生從未愛過任何女人,但是我知道我愛你而且永不改變。我是個忠實的男人,如果這是你擔心的事,徹頭徹尾地忠實。你永遠不必擔心我會背叛你。」

  雅琳垂下頭,不自覺地搓著手掌。他說的是真話,儘管她猜不出他為何要向她示愛。至於他是否忠實,她連想都不要想。她猛然記起,在那股怪誕的恐懼感找上她之前,她曾經歷了短暫片刻的疑惑。她只知道她不能嫁給他,永遠不能。

  她抬眼望他,發現他正等待她的回應。他的灰眼瞳裡佈滿困惑,他是她的朋友,除了海瑞之外唯一的朋友,而現在她就要失去他了。

  「你說得沒錯,爵爺。我和我父親的確未曾達成共識。但是無論如何,我不能照著你所列出的那些條件嫁給你。」

  「我懂了。」廉安淡淡地說道。他凝睇著她許久。他急欲看見她臉上浮現一絲改變、一絲遲疑,然而她的眼神毫不退縮畏怯。他不明白她內心的苦。她真想哭呢!

  他不再說什麼,不再爭辯。他僅餘一點自尊了。他朝她匆促地鞠躬,然後大步走開。突然他回頭,拋下一句:「原諒我,女士,我不該自作多情。」

  他說完便疾速離去,再也沒回頭。她不自覺地朝他的背影舉起手。偌大的花園迅速遮蔽了他的身影。她緩緩垂下手臂,彷彿無力負擔自己的重量似地頹坐在生滿綠苔的小魚塘畔。她的臉上沒有淚水,只有深深的失落感。

  馬尼打開橡木大門迎接主人,卻嚇住了。伯爵沉默不語,他臉色蒼白,眼神呆滯。一見此狀,馬尼將恭喜話語吞了回去,迅速向一旁讓開。他看主人直直越過大廳,走進書房並且關上房門。

  馬尼如墜夢中。老天!他想,雅琳小姐拒絕了他。

  一直在客房中焦急等待伯爵回來的葛太太這時衝出房門。她走向馬尼,發現他的落寞神情,一顆心隨之凝結。

  「噢,天啊!馬尼,怎麼回事?」

  馬尼深深吸氣以緩和情緒。「恐怕我們沒有機會恭喜爵爺了,艾瑪。看來雅琳小姐拒絕了他。」

  葛太太驚愕地倒退數步。「不,馬尼,不可能的。她喜歡聖克萊,她知道她在這裡會生活得非常快樂。爵爺是個優秀的年輕人,心地善良,而且儀表出眾。不,不會。」

  馬尼尚陷入深思中似乎並未聽見她的話,她激動起來。「雅琳竟敢這樣對待爵爺。我真不敢想像。莫非她自以為爵爺高攀不上她?亂來,馬尼,真是亂來,太可恥了,我非到柏園去教訓那小女孩不可。竟敢拒絕我的少爺,我真該給她一巴掌。」

  馬尼拍拍葛太太的肩膀。「恐怕咱們對這件事是無能為力了,艾瑪,除了靜待它的發展。我們得對爵爺多加體諒才是。」他強調,明白他有責任維護伯爵免受家僕或者葛太太好奇眼光及疑問的干擾。他開始默默尋思該如何向家僕們宣告這件事。他們正等著歡迎新伯爵夫人的到來呢!

  葛太太緩緩點頭。真難以置信這種事會降臨在聖克萊。兩個老友挽著手臂走過大廳向僕人房而去。馬尼想起他先前由酒窖裡取出的香檳酒。酒正沁涼,美麗的水晶酒杯正等著。他提醒自己得將酒放同去,把酒杯收起。


  廉安靜立書房中央,茫然凝望前方。他的腦袋似乎已與身體脫離,但兩者都彷彿無法運作般地僵硬。在騎馬回府途中,他努力扇動自己對她的恨意,卻發現只是徒然。他的心始終被強烈的失落感所佔據。

  他跌坐在沙發椅中,深思許久,接著一股莫名的屈辱感襲來。老天,他真是愚蠢哪!他苦澀地想起他是那麼地有把握,竟至將她的一舉一動視為有情,而冒失提出了求婚。當她捍然回絕他的求婚,他羞辱得想一死了之。在他一生當中從未遭人拒絕,凡是他想要的,無不輕易到手,包括女人。老天!他竟是這樣的惡棍?

  他無法為自己尋找借口。他簡直無法接受自己竟是個活生生的人性典範。老天!他痛苦地瞭解到自己的行徑原來是令人厭棄的,而現在他終於必須為此付出代價。他不習慣於忍受痛楚或絕望,如今他將得到應有的報應。

  「可惡!我需要一點酒……」他從餐架上抓起一瓶葡萄酒,走回沙發椅砰地坐下。

  馬尼聽見搖鈴,立即趕至書房。他猜想主人會要求用晚餐,因為時候已經不早了。當他打開房門,眼前景象令他皺起了眉頭。伯爵正癱倒在他父親遺留的古董椅裡,手裡拎著只空酒瓶,領巾歪斜著,頭髮凌亂。

  「爵爺,噢,老天!」馬尼從未見過主人這般狼狽,驚駭地叫嚷起來。

  廉安兩眼朦朧地望著管家。「再給我一瓶葡萄酒,馬尼。別瞪著我。一個人一生當中總有和酒結為莫逆的時候。相信我,這時候已經到了。或許這才是真正真實的時刻。快點,至少現在這世界對我來說還算可以忍受。」

  「好的,爵爺。聽你吩咐,爵爺。」他拖著步伐離開書房去執行主人的指令。

  當他關上書房門,突然聽見一聲詛咒,接著是玻璃碎裂聲,他急急探視四周,好確定其他家僕和葛太太不在附近。

  他回到書房,發現伯爵已將空酒瓶摔碎在壁爐前。

  「爵爺!」

  「你想都別想教訓我,馬尼。」廉安掙扎著站起,抓過馬尼手中的酒瓶。「別站在那裡像只烏鴉似的瞪著我,快給我離開,我需要你時自然會拉鈴叫你。」

  馬尼被他的尖酸話激得正要發作,又立刻原諒了主人。他彎身鞠躬,莊重地退出書房,輕輕闔上房門。

  廉安費勁地撐開眼皮,環顧四周。他躺在床上,身上密密蓋著被單。明亮陽光刺痛他的眼睛,他轉頭閃躲,沒想到這麼簡單的動作都帶來難忍的疼痛。他僵直地躺著,直到太陽穴的劇痛減緩。他不記得他是何時或者如何離開了書房而回到臥房的。他瞥見床頭几上有一隻半滿的酒瓶,懷疑自己在醉倒之前不知喝了多少酒。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當他終於憶起前一天的經歷,他寧願再度頭痛,也不願心思被那不愉快的記憶佔據。他靜靜躺著,直到一股隨著絕望而來的決心逼使他緩緩直起身子來。他瞄一眼床頭的鐘,驚訝時候還相當早。才清晨七點鐘。他開始對自己感到憎惡起來。對於那些經常借酒澆愁的朋友,他一向義正詞嚴地加以斥責。而他自己又有何不同?只不過是個懦弱的惡棍罷了。

  他一疊聲詛咒個沒完,感覺舒坦許多。他想要徹底洗滌一番,使身體和心靈擺脫酒精的毒害。他衝出臥房,毫不理會自己的衣冠不整,直奔下樓梯,與兩個來不及鞠躬行禮的家僕擦身而過。他甩開大門,穿越屋前草地,來到聖克萊湖。激烈的狂奔加劇他的頭疼,但他咬緊牙關直衝至湖畔一處石崖。他脫掉所有衣物,立在岩石邊,稍稍來回踱步,然後一躍而下,沉入冰冷的湖水中。

  他頭痛欲裂,皮膚有如針刺。他強忍著,開始展臂游泳。他快速游向對岸,一個轉身再游回頭。他踏上水邊淺底,然後步上湖畔草坪。他急喘著,卻感覺十分暢快且清新。他伸展雙臂擁抱著冷空氣。

  他轉身眺望著湖面,臉上浮現怪異的微笑。再不要做個哭哭啼啼的傻瓜。他朝平靜的藍色湖水狂吼:「若是輕易放棄才是傻瓜!該死的懦弱傻瓜。我要照著原先計劃娶她。我不會像那個笨凱爾,笨拙地追求她。」

  他穿上衣服,心中的信念逐漸堅定。他再度對著湖面高喊:「我一定要擁有她。這次我將真正用心,而非沉浸在酒瓶子裡。是的,我一定要讓她愛我。」

  他等不及繫上領巾,自信滿溢地便大步走回屋裡。

  奧利爵士的臂膀發疼。他一向自認為是虔誠的人,而現在他可恨的女兒竟將他激怒得連聲詛咒不已。「可惡的女孩!」他努力思索著其他咒語,又回頭在聖經裡尋找是否有符合他遭遇的章節。「我真是養蛇為患啊,有這麼個反常、任性的女兒。老天!為什麼她不死掉?會的,那該死的小潑婦!」他揉著手臂。他是正確的,當然他是正確的。

  當她冷靜地通知他,她不願嫁給馬契伯爵,他抑制住竄升的怒火,耐心地曉以大義,向她分析這樁婚姻將帶給他們的無數利益。然而她只直挺挺地站著,不發一言。他知道她不同意他的話。當他拿貝凱爾威脅她,她只冷冷說她早已拒絕那個地主。不可救藥,她就是這樣,頑固又不近人情,就像生養她的那個惡魔。那小潑婦,甚至當他拿木杖敲她時,她連哭都沒有哭一聲,也沒有求饒。她撩開背後的長髮,用雙臂擋住頭部。當他杖罰完畢,她搖擺著站起,用那雙綠眼珠仇恨地瞪著他,然後顛簸著走出門。他知道一頓毒打絲毫不曾動搖她的心意。至少,他心想,他倒是覺得舒暢許多。

  他正坐著盤算他未來的財富,法柏來通報馬契伯爵來訪並要求見他。他眼裡閃過一絲希望光芒。「啊,別像個白癡光站在那裡,快請爵爺進來。」

  他匆匆站起,移開木杖。那上頭沾著已乾的血跡,不宜讓伯爵看見。

  法柏回報伯爵,接過他的馬鞭和外套。「奧利爵士在書房裡等著你,爵爺。」

  「法柏,等等。雅琳小姐是否在家?」

  法柏強裝冷靜。「雅琳小姐嘛,爵爺,她的身體狀況這會不適合見任何人。」

  廉安放低聲量問道:「他傷害了她嗎,法柏?」凡是熟識伯爵的人都知道,輕聲說話意味著他正處於極大憤怒之中。

  不知情的法柏率直回答。「是的,爵爺,他打了她,打得可重暱!現在她正在床上躺著,由她的侍女阿莉照料著。他不准僕人去請醫生來看她。這次他打得比以往都更猛烈。也許會給她留下疤痕。阿莉負責看守她直到她痊癒為止。以往她總是會痊癒的,至少外表是如此。」

  廉安面無表情,冷冷地說道:「謝謝你,法柏。謝謝你告訴我實情。」

  法柏正待離去,背後傳來伯爵的聲音。「你大可放心,奧利爵士再也不會碰她一根寒毛。」

  法柏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伯爵。他瞭解到他錯怪了伯爵的為人。家僕們都非常訝異雅琳小姐竟拒絕了伯爵的求婚,然而奧利爵士竟因而試圖以酷刑來逼她屈從,則讓他深覺憤憤不平。從此奧利爵士非但得承受眾家僕的冷眼對待,還得忍受廚師漫不經心準備的食物。

  廉安只和奧利爵士密談了片刻。他耐著性子簡述他的立場。奧利爵士照例挑剔一番,但終究贊同了他的要求。畢竟事關他的最高利益。當他們達成協議之後,廉安立即站起。「好極了,我期待能見到雅琳小姐在兩周內前往倫敦接受蓓麗夫人的安置。希望不至於拖延。」

  「隨你的意,爵爺,兩周之內。何不提早些?幾天內我就能將那女孩送去倫敦的,如果必要的話。」

  「你這可悲的混帳!」他的聲音冷靜得讓奧利爵士幾乎察覺不出他的憤怒。「她還躺在床上,飽受傷痛之苦。你一定得請醫生來照料她。我可不在乎她是否會將你的酷虐行徑公諸於世。馬上就去請醫生來,瞭解嗎?」

  奧利爵士聰明地保持緘默,點了點頭。他識趣地沒開口問伯爵是如何知道他毆打女兒的事。

  「如果你敢再傷害她,我保證在今天結束之前讓她變成孤兒。你明白嗎?」

  奧利爵士蒼白了臉。生平第一次他體會到何謂恐懼,他點頭如搗蒜。「我非常明白,爵爺。」

  「倘若我發現你違反我的命令,我會拿我的手杖將你打得皮開肉綻,然後丟棄在水溝裡任人取笑。」

  奧利爵士等待忐忑的心稍稍平靜,才緩緩移向椅子坐下。他深陷椅背裡,合起雙眼。他能看見她血漬斑斑的背部,她狼狽離去時,衣衫襤褸的模樣。他不禁想著她身上或許將留下疤痕。當他想到這個專橫狂妄的伯爵將因此對他的新娘有所不滿,不覺內心暗喜。的確,他滿意地作結論,惹伯爵不滿的事可多著呢!


  雅琳坐在窗台前眺望著柏克萊廣場,不安地咬著手指甲。她驚異如此寧適的景致竟屬於倫敦市區。蓓麗夫人帶著她購物的龐帝翁街和邦德街可是人車雜還,充滿她前所未聞的商販叫賣聲,以及為僱主開道的僕役吆喝聲。難以相信如此迥異的人們全擠在這城市裡各謀其職而且相安無事。

  有人輕叩房門。艾妮進門來,向雅琳屈膝行禮。雅琳小心翼翼地離開窗台,避免觸痛背部的傷痕。傷口正慢慢復原,但行動過於劇烈時仍會疼痛。她羞於面對她的侍女,因為艾妮曾經為她沐浴,默默用油膏揉擦她受傷的皮膚。

  「什麼事,艾妮?」

  「蓓麗夫人找你,小姐。你的禮服送來了,她請你到她的起居室去。」

  「真是好消息,」她的尷尬立時被興奮所取代。「老天,艾妮,我才來三天,需要做的事可真多呢!」

  「蓓麗夫人的事延宕不得,小姐。」艾妮看著女主人撫平舊長裙上的皺褶,梳理著長髮。她想起海瑞少爺的舊長褲已被她收藏在皮箱底,但不覺遺憾。至於那頂過時的皮帽,也已連同她的釣竿一起珍藏在馬廄的隱密角落。

  雅琳走下鋪著地毯的樓梯,來到蓓麗夫人的起居室,輕敲房門。她聽見一聲含混的「進來,」便開門進入,卻見女主人正不安地來回踱步,眉心微蹙,戴滿珠寶的圓胖手指在胸前扭絞著。「夫人,有什麼事?我幫得上忙嗎?」

  「噢,親愛的雅琳,快進來,坐在這裡。對了。你的新禮服送來了。吉莎女士將我們所挑選的衣料做了最精采的發揮。快瞧瞧這件晚宴服,親愛的。」

  雅琳極度樂意暫時讓那些美麗的紙盒佔據她的心思。她一一打開它們,掀開銀包裝紙,然後拎起她的農服。一件剪裁精細的金絲絨晚宴服,有著俄羅斯風格的後翻高領,低胸,窄袖的袖口綴著圈小珍珠。雅琳將晚宴服取出,高舉在面前。

  「親愛的,這衣服再適合你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今晚你將成為最優雅的淑女。」

  「今晚?」雅琳收斂雀躍的笑容,望著她的女主人。

  蓓麗夫人閃避她的注視。

  「今晚有什麼事呢,夫人?」

  蓓麗夫人重重坐落在長沙發上,開始搓著雙手。

  「親愛的夫人,究竟怎麼回事?」雅琳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蠕動不安的雙手。

  蓓麗夫人欲言又止地解釋道:「噢,老天,我無意……意思是,親愛的孩子,當然我會告訴你的。你知道的,伯爵他……」

  雅琳緩緩抽離她的手。原來蓓麗夫人是為這個而心煩。這位善良的女士不需要多說,因為雅琳已明白,今晚她將盛裝打扮,由馬契伯爵陪同著去參加某個聚會。莫非蓓麗夫人以為她是傻瓜?自從她到達倫敦的第一天開始,她的女主人便不斷迂迴提起馬契伯爵,她便已明白了他就是促成她來到此地的人了。她詛咒自己的愚蠢。當父親堅持她前來拜訪時髦的蓓麗夫人時,她早該明白。因為夫人與柏家的關係實在談不上親密,還是奧利爵士提起,她才知道的呢!當她發現連擔任雜役的僕傭都認定了她已被許配給伯爵,她對於伯爵的狡猾設計更是憎惡到了極點。即使現在,當她望著滿臉皺紋的蓓麗夫人,她都能感覺伯爵正在遠處虎視眈眈。伯爵來向她示愛只是遲早的事,而屆時她完全無計可施。

  「雅琳,親愛的,我知道你和伯爵之間有著誤解。但是你得明白,你嫁給他將能為你帶來極大利益。來吧,孩子,別生氣了。」老天!她怎會允許廉安將她扯入這團是非之中?她對這男孩一向懷有一份疼惜,瞧現在他帶給她什麼回報?

  雅琳轉過頭去,氣憤自己的愚呆以及伯爵的專橫。她有股衝動想對蓓麗夫人傾吐她的怒意和不滿,但她明白這位善良的女人對這事其實毫無置喙餘地。

  背後傳來蓓麗夫人艱難的喘息聲,她連忙回頭。「抱歉,夫人,我沒想到這件事會讓你如此生氣。我去替你拿嗅鹽來。」

  蓓麗夫人閉上眼睛,躺靠在雅琳安置在她背後的軟墊上。她勉強開口。「雅琳,我發誓你將會玩得十分開心。今晚我們要去朱黎巷觀賞甘約翰主演的『馬克白』。伯爵將在八點鐘抵達,表演結束後我們會在迴廊廳共進晚餐。我保證你會喜歡那地方,親愛的。今晚的表演勢必極其精采動人,而伯爵又是那麼地風采翩翩。」

  蓓麗夫人突然停止她的獨腳戲,因為雅琳正眼神茫然地望著前方,對她的話聽而不聞。

  這個廉安!為什麼他不選個至少不排斥他追求的女孩?為什麼要找這個不情願的女孩?

  「你說八點鐘嗎,夫人?」

  「是的,親愛的。」女主人微笑著說。終於,她鬆了口氣想著,雅琳漸漸接受了現實。儘管她臉色蒼白,眼神仍怪異地呆滯,不過至少顯得相當鎮靜。

  「好吧,夫人」,她將晚宴服往臂彎裡一挽。「我相信我將會非常樂意欣賞甘約翰的表演。」

  蓓麗夫人不曾察覺雅琳語調隱含的苦澀,暗暗慶幸著自己處理難題的靈活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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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42: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那可惡的女侍突然嗥叫起來。

  轉眼間廉安已來到房裡,從她背後伸手越過她的頭頂,穩穩抵住門板。「如果你想出去散步,應該告訴我一聲。」他緩緩轉過她的肩膀,細察她的臉孔。「不,我認為你太疲累了,不會要散步,我不希望法國警衛將你視為醉鬼帶走。來吧,親愛的,讓安妮替你穿上睡袍。我不會傷害你的。我發誓,今晚我不會來煩你。你是否願意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你是個男人,習慣於為所欲為。我不要你靠近我。我——」

  「相信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好了,你不會再開溜了吧?如果你不答應我,我將親自留下來替你穿上睡袍。你怎麼說?」

  「我說你是個混蛋。」

  「然後呢?」

  「我留下。」

  他久久地打量她,拍拍她的臉頰,然後離去。

  她靜立著讓侍女解開她禮服上密密的扣子。衣服墜落地面。接著是她的襯裙、長襪、鞋子,直到僅剩下內衣。侍女的聲音恍若從遠方傳來,要求她坐在化妝台前。她的身體服從了指令,於是她坐下。侍女鬆開她的髮髻,長髮傾瀉而下。侍女邊為她梳理糾結的亂髮,邊想著這真是她所見過最奇怪的新婚之夜了。下午女主人舉止便有些怪異,而現在,老天!她的模樣簡直像是魔鬼在追著她似的。她喝醉了,一定是的。她喝醉了而且害怕她的新郎,傻女孩。由法國人的觀點看來,安妮想不出和一位英俊的紳士敦倫究竟有何可懼之處。不過女主人非常年輕,或許仍是處子。她的嬌羞反應也許是伯爵所期望的。她不禁好奇新郎對他這位酒醉的新娘不知有何感想。

  安妮梳理完畢女主人的頭髮,從頭頂脫去她的襯衣,忍不住端詳著她的身體,她相當討人喜歡,這點毫無疑問,儘管她十足的英國味。身材頎長纖細。伯爵看見她時將會暈頭轉向,這點毫無疑問。至少當他脫去她的睡袍時一定會。如果他有本事脫去她的睡袍。她覺得女主人最好能裸身坐在床邊等待她的丈夫,但是那位英國紳士命令她必須替女主人穿上睡袍。

  她轉身向女主人行屈膝禮。女主人直立在房間中央,活像一根細甘蔗,似乎無視於她的存在。起初侍女只認為她喝醉了,但現在她眼裡多了恐懼。侍女突然心生憐惜,奔向她輕聲安慰:「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糟。你的丈夫,他有那種風度,他知道的,那個俊美的男人,他知道怎麼樣使你高興的。來吧,給他一點好臉色,笑一笑,呃?等你瞭解那回事之後說不定會樂在其中呢!」是的,他應該會非常溫柔,安妮想著,若是她有緣和他燕好,她是否會期待他的溫柔,不,她要他狂放急躁,手掌到處飛。這時她聽見他漸近的腳步聲,朝女主人瞄最後一眼,便離開了房間。

  廉安一見她便凍結在原地,她像只墓碑挺立在那裡,一襲白色細麻睡袍密密裹住全身,長髮有如金紅雲彩擁住肩頭和腰背。睡袍稍嫌寬人,使她更像個驚駭的孩子而非新娘。

  他大步向她,托起她的下巴,逼使她抬頭看他。

  「你很美,比我想像中更迷人,相信我,我每天都想著你呢!但是你累了,親愛的,可不是?而我不是豬玀。」

  她無言地點點頭,眼睛炯炯如炭星。

  「來吧,今晚我將扮演護花使者。我不會靠近你的床,不過要知道那對我是一大考驗,雅琳,一生中最大的考驗。可惜我既非怪物也不是紈褲子弟。我希望等你完全清醒而且充分休息之後再來找你,我希望你也要我。」

  她一動也不動。

  「來吧,甜心。」他說,挽起她的手臂。

  雖然臥房內十分暖和。她仍止不住地顫抖。她沒來由地想著他的錦緞罩袍觸感極佳。手指不安地絞弄他的袖口。

  他不懂她酒醉的腦袋中到底藏著什麼。她臉色蒼白得嚇人,手指猛拽他的手臂,他輕輕移開她的手,將她抱上床。她躺在枕上將頭轉開。他不由自主地坐在床沿,伸手撫摸她的髮絲。他甚至想撩起一束頭發來貼住臉頰。他微顫著手輕撫她美麗的赭紅色長髮,感覺像絲綢般柔滑潤澤。她沒有動彈。他發現她豐實的胸部輪廓,隨著呼吸起伏著。

  他無法思考,只顧著行動。她並未喝醉,也不致太過疲累。不,不可能。當他撫觸她的頭髮時,她連一動也不動,可不是?或許她只是過於羞澀,等著他採取行動。於是,他開始朝她的前胸探索而去。

  突然她翻身滾開。驚慌地低吼一盧。她逃避開去,抬頭瞪著他,一手忙著驅逐他。像驅逐惡魔似的,他心想,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深吸了口氣,勉強縮回手。「我渴望擁有你太久太急切。我抱歉嚇著了你,現在睡吧。明早一切將會改觀的。」

  他不捨地站起,為她蓋上被單。他不知該如何使她安心。「睡吧,明早再見了。」

  平淡的一句話,他自己耳中聽來卻帶著慾望的怦動。他長吁一口氣,離開她床,走回他的房間,難以置信自己竟在新婚之夜留下新娘孤單一個,竟沒能擁有她,使她真正成為他的妻子。

  在聽見他關門之後許久,她在床上弓起膝蓋緊挨著胸口,盡可能深深埋進被單之中。

  她悄悄摸向自己的胸部。生平第一次,她意識到自己的女性特質,意識到自己對於男人的他而言所具備的意義,她仍能感覺他手掌的觸摸,手指在她發間梳弄。

  一股驚悚傳遍她全身,她低聲哽咽起來,在低泣中她勉力鎮靜,試圖尋找她恐懼的源頭。她知道在婚姻中男人完全掌控著女人的身體,他們兩腿間有個東西用來埋入女人的身體。她腦中浮現他用手探觸她的頭髮、她的前胸,然後移至其他地方。他將會到處撫觸她的身體,他會將它當成作為她丈夫的一種權利。沒有任何事情是他不能對她做的,她將兩腿緊並著。

  奇怪的是,她突然想起廉安的法國情婦。蓓麗夫人有一次說溜了嘴,名字是……薇德。廉安曾經碰觸過多少女人?擁有過多少女人?無數臉孔模糊的女人浮現腦海,她用拳頭敲打著鬢角,想驅走那些影像。她嘴裡突然苦澀起來,同時心中對他升起一一股鄙夷和憎惡。這個男人,這個好色之徒。她不懂為什麼,但那股憎惡的確存在,針對他,也針對她自己。啊,對了,尤其是針對她自己。可不是她允許他對她為所欲為的嗎?甚至逼迫她違反意志而和他結婚?她是如此懦弱屈從,降服於一個強者。她試著安慰自己她完全是受迫於廉安的暴力威脅。她無力反抗他。迫使他讓她吃迷藥。她逐漸對自己感到氣憤。她一直表現得無比卑微怯懦,她恨死了自己。

  她努力冷靜卜來。她試著探索為何她竟失去抗拒他的力量,為何她乖順執行著他的每個指令。想起他的一意孤行,想起她任由他操控於股掌,一股怒氣再度升起。她強迫自己回想起廉安抱起毫不反抗的她、然後將她置身於床上,撫摸她的頭髮和身體。她猛然坐起,搖晃著腦袋,陷入全然的迷惑。

  她的思緒再度飛向廉安的法國情婦,她和那個女人有何差異之處?畢竟,廉安用錢買了她,不像買了薇德一樣。有一天他將會厭倦她,一如厭倦了薇德。他和她結了婚,但這對他並無益處。因為像馬契伯爵這樣有權有勢的人用不著對任何女人忠心。不,他是不得已才娶她的。她的命運自從他決定要她的那一刻起便已脫離她的掌控。他贏了,她不禁想總有一天他將拋下她獨撐家務,然後自顧去尋找下一個獵物。

  她苦笑起來,無疑地廉安此刻以為她已被馴服。她昂起下巴。暗暗決定再也不對人流露一絲軟弱。他會將她比喻為莎士比亞筆下的雅琳。很好,她就要化身成那個雅琳。

  他的下個目標將是佔有她。她斥退隨著這念頭而來的莫名恐懼。他該死。他為了追求她而付出了昂貴代價。然而在他享受成果之前她要他受盡磨難。自從她遇見他之後,她的生活變成一座永不停歇的戰場,而看來從今天起情況不可能有所改變。不,她不容許有所改變。

  廉安躺在床上,以手臂枕著頭,滿足地回想這一整天的事件。他慶幸自己強迫雅琳嫁給了他,同時他已盡力維護她高傲的自尊。他原本可以再等待一周,但是他發現自己辦不到。他要的不是她的認輸降服。不,他不要那樣。事實上,對廉安而言,他們的婚姻不是征服,卻比較像是某種自然的過程。

  他眉毛一揚,吹熄床側的蠟燭。他向後一躺,想著不知何時她才願承認她對他的愛。至少現在她顯得理智多了。他相信長此以往,她總會願意信任他的。他計劃首先向她解釋為何他如此專橫地對待她。他將再度成為她的朋友,他將用開放態度和她談論床第之事,因為畢竟他們已成了夫妻。今晚他的行動過於急躁。他必須記得她仍年輕無知。而且十分脆弱,儘管表面看來獨立自主,虛張聲勢。

  入睡前,他決定次日就離開巴黎,立即遷往他租下的位於瑞士日內瓦附近山區的別墅。在那裡,除了兩位侍僕,他們將得以獨處。在那裡他們將有充分時間去相互瞭解。

  次晨他醒來,感覺輕鬆而自信。他耐著性子和旅店侍者交涉,然後暫時辭退第曼,直到回英國再復職。他的外套已經熨燙平整。他迫不急待要見他的新娘,邊繫著領巾,效果令他十分滿意。當他裝束完畢,一位侍者進房來,端著他為了取悅新娘而點的豐盛英式早餐。

  他滿懷期待。躡足走向鄰房。輕叩房門。沒有回應,於是他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她正端坐在化妝台前,凝神注視著侍女剛完成的髮式。她沒有立即回頭,只這裡那裡地摸摸頭髮,扶正衣領,一切只為了否定他的存在。

  他趨前,站在她身後,讓她看見鏡子裡的他。

  「早安。」

  她緩緩轉身,淡淡地望著他。「你早,爵爺。相信你一夜安睡。」

  她暗暗慶幸自己成功地擺出漠不關心的態度,彷彿他的出現只是稀鬆平常的瑣事,不值一顧。她得意的發現他眉毛高聳,面露驚愕。噢,沒錯,他期待她以不同態度待他,也許溫馴,也許畏怯,但絕非冷漠。

  拂去袖子上的不知什麼東西,說道:「是的,我睡得很好。我寧可擁著你入睡,可惜美夢難圓。你呢,甜心?你是否整夜想念著我?」

  雅琳又有些多餘地拍撫著頭髮。「當然,我睡得和你一樣香甜。請等我一會兒,爵爺,我馬上就和你共進早餐。看來是美好的一天,不是嗎?做得好,安妮,我的髮型做得好極了。」

  她說著站起,攤開裙擺,同時留意他的表情。他蹙起了額頭,因為她並未穿著他買給她的裙裝,卻堅持穿她自己的舊衣服,看來需要好好整燙一番,但她對於每條皺紋似乎沾沾自喜呢!

  廉安遽然轉向侍女。「你可以退下了,你將夫人服侍得相當好。」

  他極力鎮定神色之後才轉身面對她。她顯然蓄意激怒他,而他則刻意取悅她。一個溫柔講理的丈夫不是她需要的,至少今晨是如此。她是否會不斷給予他驚奇?但願如此。不過此刻他寧願她給他一個親吻,或者一句溫柔問候。他伸出臂膀給她。「今天早上你看來迷人極了,親愛的。婚姻生活顯然很適合你。來吧,早餐快涼了。正如你所說,今天天氣好極了,我瞭解你對戶外活動的熱愛,你必定不願浪費這良辰吉日。」

  在餐桌坐下,她立即全神貫注於她的餐盤。吃得盡興之餘,她花極長的時間將盤中的蛋前後撥弄個不停,不久感覺無趣起來,不經意抬頭,瞥見他正含笑對她凝視。

  她先是一陣慌張,接著是氣憤。她努力冷靜地保持泰然,記得保持甜美及淡然。「原諒我,爵爺。我從小被教導當別人尚未用餐完畢時,若是盯著人家是不禮貌的。不過,也許你急著離開餐室,因而覺得我動作遲緩了些。請再多給我一點時間吧。」她又開始撥弄起那些蛋。

  他高聲大笑,真正地笑了。「說起你吃早餐的速度,我怕你的土司早己硬得像皮革,你的火腿也老了,那些可憐的蛋一定痛苦得寧願懸樑自盡。」

  「也許吧,現在我要聽聽你對這美好的一天有些什麼計劃。是否有迷惑,爵爺?或者威脅利誘?」

  她真了得,相當了得。他掏出懷表來瞄一眼。「我希望,親愛的,你在一小時內將行李整理完畢。為何驚訝?我們畢竟仍在新婚假期當中啊!我們將動身前往瑞士。」

  「瑞士?我從來就不喜歡瑞士。」

  「真的?多麼令人好奇。在我印象中你似乎從未到過瑞士。莫非我記憶有誤?是否我誤會了奧利爵士?在你幼年時期他曾經帶著你四處旅行?」

  「好吧,我從未到瑞士旅行過,這是事實。可是我聽說那個國家比起英國可差多了。」

  他爆發一陣大笑。

  他笑得一臉傻氣。她真想用冷硬有如石頭的火腿片扔向他,但是他突然住了口,深深吸氣,露著口白牙微笑說道:「我以為你可以不受他人意見的影響呢,雅琳,我得承認我相當失望看見你無意培養自己的獨立判斷能力。」他重重地歎了口氣。「我以為你和其他女人不同,不會甘於只是拾人牙慧,恐怕我聽見的是可憐的貝凱爾荒謬言論的回聲吧!」

  「你是個惡徒,呃,也許不盡然,可是你的話並非事實,我一向無法忍受凱爾的長篇大論,而且……好吧!就算他的確說過瑞士並不像--你可惡!你這惡徒,我不要坐在這裡任人取笑。」她彈跳而起,順手將幾顆涼蛋撥出盤外,兩頰緋紅得恍如得了熱病。

  他從容坐著,雙臂交叉在胸前。「一小時之後,雅琳?」

  她將餐巾撂在桌上,腳跟一蹬,像個氣沖沖的男孩大步走出房間。

  廉安靜坐許久,望著剛剛關閉的房門,他從未像此刻這樣慶幸自己優越的機智。他驚訝地發現她的高傲自大更甚於他。她將無視於他的存在而為所欲為,這點毋庸置置疑。他想像未來他的婚姻將是永無寧日的戰爭。

  他終於站起,搖鈴召喚侍僕。同時不經意地想著她那件舊裙裝不知還要穿多久。

  他為他們瑞士之旅所租的驛馬車相當輕靈而裝飾優雅,有著藍絲緞座椅和淡藍色絲絨地毯。不過雖然那些馬足足有十五手掌寬的高度,而且胸闊腿壯,廉安發現它們的速度顯然比不上他的紅棕馬。

  他看著新娘妻子,發現她正極力掩飾她對法國鄉間美景的強烈興致。他能體諒她的兩難心境,因而更加覺得她的可愛。

  他們在布維鎮吃了午餐,享用當地的蘋果酒和冷雞肉、乳酪和溫熱香脆的麵包。回到馬車之後不久,受到那強勁蘋果酒的鼓舞,廉安清了清喉嚨,試圖喚起她的注意。

  「我要求你聽我說一會兒話。」

  「噢?」一道眉毛聳起一寸高。「你是否為我們的瑞士之行順道安排了其他活動?你是否要我去北非海岸?也許你會氣惱我而將我賣給奴隸販子?」

  「老天!女人。你平時都讀些什麼書呢?」

  「我什麼書都讀。我並非無知,也不愚蠢。」

  「我從來不認為你——呃,是那樣的,但是也不算博學多聞。現在,聽我說,因為我非常認真。我的意思是要結束我們之間這種荒謬的敵對狀態。你認為我在倫敦時殘酷地對待你。不,別打斷我,讓我說完。當你拒絕了我,我不得不承認我是過於急切了些,我沒有給你足夠時間去思索你對我的情感,我從來無意羞辱你。也許我太高傲,甚至狂妄自大,就像海瑞說的,但是我只是無法忍受失去你罷了。」

  他稍作停頓,心想,世上再也沒有任何男人像他這樣自我貶抑了。他探索地看她的反應。他的演說似乎不如他預期的博得青睞,但他繼續說下去並且加重語氣。

  「我知道我無法讓你留在柏園,因為你父親將會逼迫你和我見面,甚至用鞭打來使你屈從。你必須瞭解,雅琳,我再也無法忍受你繼續留在他的屋簷下。所以我安排你到倫敦去,住在蓓麗夫人寓所。至少在那裡,我有把握能夠掌控全局。你認為我殘酷無情,現在我告訴你,當時我別無選擇。我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我們。我強迫你嫁給我,這行為不該受到譴責。在你抵達巴黎之後,我必須盡快和你結婚,否則留你孑然一身,你終究得回到英國,而你的名聲勢必將毀於一旦。

  「至於我用迷藥威脅你,其實我不知道是否真有這種藥存在。或許很像鴉片,但是那東西不好,無論如何我不會給你吃的。我那麼說是因為我實在找不出其他的辦法來徵求你的同意。」

  「沒有迷藥?」她氣憤自己的輕信和容易受騙。

  「沒有。此外我也不希望你以為我是個浪蕩子。因為我絕不可能強行帶你登上我的遊船。」

  「你說得對,我既無知又愚蠢。我真是十足的傻瓜,而你則是徹頭徹尾地冷血,爵爺。我沒想到你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只求達成目的。沒有迷藥!詛咒你下地獄!」

  「或許我覺得有必要運用一切計策,只求能夠和你結婚。」

  「事情沒有任何改變。我告訴過你,我無意和任何男人結婚,既使尊貴的你也不例外。但你就是不理會,好了,爵爺,你已經付出重大代價和一個嫌惡你的女人結婚。我保證你對這次交易將永遠抱憾。」

  她終於逮住他了,這可惡的悍婦。她毫不講理、固執,啊,但是充滿熱情。「別口出狂言,雅琳。沒有用的。我們已經結婚,事情到此為止,你提到這次交易,讓我告訴你,女士,高傲自大的恐怕是你了。」

  「老天!你膽敢批評我的行為?你自己才逾越了分寸呢!你超越一切界線,你比地球上現存的所有卑鄙族類更加卑鄙。」

  「你應該立刻關閉你那顆惡毒的腦袋。」他傾身拍拍她的肩頭,又順勢一抓。她試圖甩脫他的手,仍被他牢牢捕捉。他兩手握住她雙肩,將她的臉緊貼著他的,他原想大聲訓斥番,卻發現他的憤怒轉成了慾念。轉變只在一瞬間,他厭惡這樣,然而似乎無能為力,他用雙手托住她的臉蛋,重重地親吻她。她扭動著想掙脫,但他結結實實地將她緊箍在雙臂之中。他伸手探觸她的身體,邊詛咒著那層衣服將她和他隔絕開來。

  這時驛馬車急遽晃動起來,猛地傾向一側,將兩人同時拋向車廂一角。當他們趴倒在地毯上,廉安不得不鬆開她,而她立刻爬開去,激動地又抓又拽著車門。他攫住她的手,讓她轉身面對他,當他望著她一臉的蒼白及驚惶,所有的慾念和怒氣全部消失一空。

  廉安轉頭凝視窗外,馬車再度恢復了平穩。他從容整理他的衣服和領巾。他對她感到十分惱怒。老天,她的衣服仍然有條不紊呢!她剛才的舉動著實駭人,但是她畢竟是他的妻子,她是屬於他的,而且……「我很抱歉表現得太過熱情,我並非有意驚嚇你。」他感覺像個傻子,正用著他痛恨的粗澀聲音說話。她的眼神充滿憤怒。他可以預見將有一段不平和的日子要過了。

  他深吸口氣,稍稍恢復鎮定。「事實是,我們已經是夫妻了,你不認為我們該實行夫妻之禮,好讓你懷我的孩子?儘管你不肯承認。但我們的婚姻確是愛的結合,而非利益的苟合。」

  「我寧願死也不讓你碰我,你懂嗎,爵爺?這樁婚姻不是愛的結合,因為我對你毫無感情,還有你對待我的方式——啊,你說得好聽,爵爺,就像魔鬼遊說人出賣靈魂那麼動聽。你只是用愛的言語來偽裝你的情慾罷了,你令我作嘔,廉安。你聽見了嗎?」

  他壓下滿腔怒火。憤怒相向將無濟於事。她只是緊張過度罷了,而他的熱情舉動使她更加地不可理喻。他出奇溫和地說:「說夠了,雅琳。相信我,我將盡力讓你真正成為我的妻子。我愛你,不久你就會信任我。」

  「你作夢,爵爺,那全是你的想像。我寧可信任卡頓廳那些人,海瑞告訴我那群人全是無惡不作的賭徒。」

  「海瑞有所不知,」他說「事實上,我根本不是什麼賭徒。」

  她扶正她頭頂搖搖欲墜的圓帽,雙手端置在膝頭,視而不見地望向車窗外的法國鄉間景觀。

  三天後的下午他們抵達日內瓦。當日內瓦湖映入眼底,雅琳再也難抑心中的讚歎。雖是九月初,湖畔的山峰卻覆著白雪,落日在湖面灑下神話般的金彩。

  「噢,天啊!多麼美麗。」

  「是的,相當美的地方,我很高興你改變了想法。」

  她將頭縮回車廂內,兩眼垂視著座椅。「也許只能算差強人意。」

  她忍不住偷瞄他一眼,看見他正得意地揚著眉毛。她臉上一陣燥紅,為自己的粗率感到羞愧起來。同時有股衝動想棒打他的頭,報復他蓄意讓她發窘。

  不久她被圓石街道兩旁無數精巧商店深深吸引,目不轉睛地瀏覽著繽紛多彩的店招和陳列貨品。瑞士人本身的多姿多彩不下於他們的商店門面,個個疾走在人行道上,顯然正匆匆趕著回家晚餐。

  「里昂之心」是一幢雙層山形牆磚造建築,頗富古趣,遠離街道,幾乎沒在高大的榆樹林當中。庭院中人聲鼎沸,他們的馬車剛停下便有兩個馬廄小廝前來牽住馬匹。

  她讓廉安扶她下馬車。她慶幸自己這麼做,因為她的兩腿由於久坐而僵麻著。她抬頭看見一個矮胖、頭髮略禿的男子走出旅店來迎接他們。

  「馬契爵爺,好久不見了,真高興再見到你,爵爺。」他謙恭多禮地鞠躬。

  「晚安,波尚。我看見你的旅店生意非常興隆。這位是我的妻子,這是她初次拜訪你們美麗的國家。」

  波尚先生笑著一鞠躬,然後轉身用急促的法語向兩個侍者交代著。

  「好了,爵爺、夫人,請跟我來,你們的房間已經準備妥當了。」

  她有些驚訝波尚先生的英語如此流利,不久她發現他的法語、德語和意大利語也同樣流暢。

  一個纖巧的棕眼女侍被派遣來服侍她,那模樣讓雅琳聯想起一隻羞澀的小雌鹿。當她隨著女侍登上曲折的木梯向房間走去,廉安突然朝她呼叫:「穿上一件厚外套,我們先去逛逛再用晚餐。」

  她幾乎要衝口而出告訴他,她沒有這種外套。廉安似乎察覺出她的心思,迅速補充道:「你可以去你那隻大皮箱裡找到厚外套,親愛的。我記得是鑲有貂皮的藍絲絨外套。」

  哈,是他替她買的,要她穿他買的那些衣服,除非他先下地獄。「我身上這件外衣就夠暖了,謝謝你,爵爺。」

  他轉身逕自走向門口,輕輕撂下一句:「隨你的意,你非常清楚自己要什麼。我呢,比較喜歡我的妻子是個熱血女人。五分鐘後在會客室等你。」

  她解開外衣腰帶,用力擲向床邊。她走向壁爐邊伸手取暖,然後坐了下來。命令,爵爺只會對她下命令。她啃嚙著手指,努力平抑怒氣,因為她已從經驗中學習到,激烈的情感只會蒙蔽她的機智,使口舌變得遲鈍。她強迫自己放鬆,靜靜靠著椅背。她打量著咬痕纍纍的指甲,略帶得意地想,過去三天廉安所受的考驗遠甚於她,尤其在馬車內那場混仗之後,她一直以冷漠的禮儀對待他。她本能地認為這是對付他的最佳利器,至少這能讓他和她保持距離。

  「恕我無禮,夫人,我是否能幫你更衣?」

  雅琳抬起頭,感覺她已拖延得夠久了,於是高傲地撫平她身上風塵僕僕的裙裝,微笑著站起。「不必了,謝謝你,我想我的模樣還可以。對了,請把我的外套給我。」

  女侍柔和的棕色眼瞳閃過一絲狐疑,因為她剛剛打開的行李箱裡滿是漂亮衣服。她迅速屈膝行禮,將她的舊外衣遞給她。當雅琳走向私人會客室,她暗暗期待廉安會大發雷霆,因為他已等候了足足半小時。她站在房間中央,看他正舒適坐在壁爐邊,專注讀著報紙。

  廉安緩緩從報紙裡抬起頭來,驚訝地說;「老天!真是短暫的五分鐘.我多麼無禮啊!抱歉,親愛的,你是否已經等了很久?」

  「你真是最——」她及時制止自己。她打了個呵欠,迅速轉換語氣。「如果你想繼續看報,我就不煩擾了。」

  「噢,倘若我寧願看報而捨棄我可愛的新娘,那豈不太無禮了。容許我耽誤幾分鐘穿上外衣,然後我們便可以出發了。」

  他站起,態度閒適地穿上外衣和手套,然後漫步走向她,譏諷地附耳說道:「原諒我讓你久等,親愛的,戴手套真是費時間啊!我們可以走了嗎?」

  他們踏出旅店, 一股冰涼的晚風穿透雅琳的薄外衣,寒意刺骨。

  「我多麼自私,若非自私,也是欠缺周到,或許這天氣出外散步是太冷了些。」

  她仰起臉迎向寒風。「正相反,這美麗的夜色正適合散步。我一向認為一個人不該為了天氣不佳而改變活動計劃,空氣只不過有點涼罷了。」

  她拉緊外套裹住身體,像亞馬遜戰士般大步走向前去。

  他笑著搖頭,暗暗希望她別受了風寒。

  接著她發現她必須忍受另一項痛苦,崎嶇不平的碎石穿過她柔軟的羔羊皮鞋刺痛她的腳底,使她不得不停步,取出嵌入鞋底的一塊石子。

  他停在她身旁,但似乎無視於她的困境,而自顧沉溺於日內瓦湖的美景中。她將石子朝他扔去,卻沒擲中。

  當他們到達湖畔,她早已冷得牙齒打顫。

  「看那邊,雅琳。」他扯扯她的袖子,指著湖泊對面的山峰。

  「那是白朗峰,美得出奇,不是嗎?」

  「只有山頂是白色的,名字不正確。瑞士人顯然缺乏想像力。」她十分樂意用那幅懾人的雪峰景致來換取一雙堅固的鞋和一件暖和的外套。

  他略顯訝異地轉向她。「怎麼,我一直以為喧鬧的城鎮引不起你的興趣,以為你喜歡開闊平靜的大自然。」

  「完全正確。但你也看到了。我已經被剝奪平靜的權利。」

  他熱情地朝她微笑,有如牧師面對一個極待拯救的靈魂。「我親愛的妻子,既然你我已經進入婚姻的神聖領域,我們應該在心靈和所有方面都合而為一。」

  「你應該很清楚,廉安,這些關於婚姻的價值不適用於我們。我希望你別再重提老問題。」

  「我無意重提什麼。那些,呃,價值將會適用於我們,你等著瞧吧。你是否累了?」

  「我等不及要吃晚餐,我只希望那些可惡的瑞士人懂得如何烹調真正的英國菜餚。」

  他沒有回應,只彎下身在地面尋找著什麼。他選中一塊光滑的圓石,用勁轉動手腕,將石頭擲向如鏡的湖面。然後他轉身向她,若有所思地凝望著她。

  「只是等不及要吃晚餐嗎,親愛的?我可以而且將會給你超乎一頓美味晚餐的極大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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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42: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他伸出手掌,用細長的手指覆住她的。「你不再是奧利爵士的女兒,對於你的一切他再也無置喙餘地。如今你屬於我,同時你也是個伯爵夫人。這意味著無論你的行為如何都是恰當的。」他微笑地輕聲說,試圖挽救海瑞的謬誤的說法。

  出乎他意料的是,一顆淚珠在她眼裡滾動,接著滑落臉頰。她眼睛眨也不眨,只任由淚水成串墜落,在頰邊形成一條晶亮的水痕。

  「親愛的——」

  她靜靜拿起餐巾拭著眼角和面頰,她木然說道:「顯然我並不瞭解我的哥哥。他和你們這些男人是一樣的,他唯一關心的是他自己的快樂,他自己的追求,無論那是否會毀了他,而且期望女人百依百順、卑微屈從。一個順從的,無疑也是低下的生物,就是他所期望的。當然,也是你的期望。至於其他一切,全是胡扯。希望你別侮辱我的智慧或者哄騙我了。」

  她說完,站起來,逕自走向門口。她不理會他的呼喚,悄悄離開了餐室,撈起裙擺匆匆登上樓梯回臥房。啊,多麼可愛的房間,恰為伯爵夫人而佈置的房間。正是她現在的身份。但是那究竟代表什麼?肯定不是她,因為她既愚蠢又可悲,根本不符這身份。

  她環顧四周,然後頹然趴倒在床上。她沉吟許久,直到爐火漸熄,室內轉涼而將她凍醒。她站起,撫摸她新裙裝的裙擺皺褶。衣服皺得難看極了,可是她不在乎,因為這畢竟是廉安的衣服,如果他不喜歡那些皺痕,就讓他自己想辦法弄平吧!

  她走到窗前,拉開沉重的窗簾。夜空暗淡,只有稀疏幾顆星子穿透濃黑雲層。她打開窗扉,探身出去,夜風拍打她的臉頰。海瑞身穿黃條紋短衫、驕傲自誇的模樣浮現腦海。當他在決鬥中輪到扮演失敗那方,痛苦呼嚎而倒地的模樣。海瑞如今離她而去遠赴西班牙;海瑞不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海瑞就和所有男人一樣,再也無法挽回地離她而去。在內心深處她明白一切難再重現。多年來兩人相倚相偎,只要海瑞陪在她身邊,那段歡樂的童年歲月便永遠不會消逝。但是如今他們各奔前程,所有往事亦成輕煙。

  她突然感覺累極了。她關上窗子,但未闔上窗簾,走回房中央。她艱難地解開背後的鈕扣,讓衣服溜下地板,然後跨了出來,將那堆衣服留在原地。她脫掉絲衫衣,走向那張懸著灰棕、粉紅相間絲帳的華麗床鋪,掀開床罩,滑入溫暖的被褥之中。

  高太太為他掀開床罩之後不知過了多久,廉安仍獨坐餐室,握著杯紅葡萄酒,凝神望著酒杯深處。這酒顏色深紅,滋味柔滑,而且暖和他的胃。可惜它的醇厚甘美尚未到達他的腦子和心靈。他需要一個女人,這需求令他心痛。他不習慣這種事,這被迫的獨身生活,這荒謬的情境。他是個男人,一個鍾情於某個女人的男人,事情原本該水到渠成。他甚至已經結了婚。妻子屬於丈夫所有,而丈夫當然可以隨時隨地擁有他的妻子,只要他樂意。然而事實卻是,完婚之後一天天過去,她仍是處子,而他竟也一天天地容忍,只因為他喜歡她。他愛慕她的高傲、獨立自主和與眾不同,這些物質吸引他走向她,猶如飛蛾撲火。他特地和奧利爵士會面,這卑鄙殘虐的傢伙。他知道他經常毆打她,至於原因何在,他不清楚。他猜想著她長年處於這暴君掌控之ˍ下,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急切想瞭解她,因為,該死,他愛她,他要她得到快樂。

  天啊!他痛恨這狀況。他心中充滿無能為力的挫折,僵冷、痛楚。她變得遙不可及,儘管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他當然知道海瑞的告誡令她惱怒,但那是另一回事。為何她無法接受現在是海瑞該尋求自由的時候?難道他尚未成人?難道他不該去追求他畢生渴求的夢想?

  他緩緩站起,走向壁爐。他倚靠著壁爐架,凝望那將滅的火焰。他暗暗詛咒著那個女人就這麼改變他的一生,那個紅髮的女巫,如此巧妙織著綿密的網,讓他再也無法去愛任何女人。他只要她。詛咒她那頭紅髮。不公平。如果他留在倫敦,他便不會遇見她。但是他已經遇見了她,看她在決鬥遊戲中死在他的腳下。接著她脫下那頂男孩帽,他初次見到了這個女孩,這個令他傾慕的女孩。詛咒她那雙頑固的眼睛。他真想打她一頓,也許只是勒一下她的脖子。不,他想親吻她、擁抱她,然後--

  他大步走出餐室,出了別墅大門,進入暗夜之中。他漫無目的來到別墅一側,她的的臥房所在之處。他不由自主地探頭望著她的窗扉。窗簾被拉開了,她正站在臥房中央,僅著單薄的襯衣。他深吸了口氣,兩手在脅側捏出拳頭。他站在原地許久,看她脫去襯衣。她的美一如他所想像,甚過以往他見識過的任何女人。他多麼想觸摸她,擁她入懷,讓她體會前所未有的愉悅。

  他告訴自己立即轉身走開,詛咒自己的軟弱和過於生動的想像力。那並非完全屬於想像,因為他知道她近在咫尺,溫暖、芳郁,令人迷醉。

  當他轉身的同時,他瞥見她的絲質襯衣滑落腰際,露出潔白如春雪的腹部。噢,天啊,夜氣冰涼,他卻渾身冒著汗。他呻吟著跑開,強迫自己絕不回頭。他知道他無法忍受目睹其餘一切,赭紅色長髮流瀉到腰部,修長的腿結實而帶著肌肉,因為她是個鄉間的女孩,慣於奔跑運動。他留在屋外,直到夜氣令他打起哆嗦,才走進別墅。

  「爵爺不在?」

  「不在,夫人。今天一早爵爺便進村子裡去,他說他會回來吃晚餐。」

  高太太奇怪爵爺為何沒告訴夫人他的去向。她望著夫人腫大的眼睛,想起她由臥房地板撿起的那件皺巴巴的衣服。她猜想昨晚他們必定發生了點爭執。當然不幸,但對於新婚夫妻而言這並不罕見。她憶起年輕時,她和傑姆無日無夜地吵嘴,用最可怕狠毒的話互相叫嘯,其實都是無心的,至少爭吵過後十分鐘是如此。

  「原來如此。」雅琳穿上一件罩袍。她有些氣惱他沒有告知她,但是她並未給他機會。

  她將他和那塊鮮美的羊排孤單留在了餐室。

  整個下午她讓自己保持忙碌,逐一探看別墅裡的所有房間。午餐後,她披上披肩,走出別墅。令她歡喜的是,別墅四圍不見正式的花園,因為她一向不欣賞母親整天忙著拔除雜草、栽植她鍾愛的植物,特別是她由蘇格蘭老傢俬奔時帶出來的玫瑰花。此地的空曠原野和森林峰巒讓她感受到無邊無際的自由自在。由別墅左側的懸崖望去,一座小村莊靜靜棲息在山谷中。她在崖邊坐下,將裙擺緊緊包著兩腿。儘管她早己習慣於孤獨,尤其在海瑞離家遠赴伊頓之後,但此刻她發現自己難以享受孤獨。她不懈自己。這感覺令人有些不知所措。

  她漫步回到屋裡,從保存良好的書架上取下一本拜倫的詩集,在窗邊蜷曲著身子坐下。然而她的心思無法長久停駐在詩人的奔放綺麗言語當中。她不斷憶起廉安大笑著卻又略帶遺憾地向她述說關於拜倫和蘭姆夫人那段輝煌的戀史。

  她開始想像屬於倫敦上流社會的光鮮堂皇生活。她歎息著支起手肘,薄薄的詩集墜下地板。她依然覺得自己是鄉村女孩柏雅琳。不知何時她會開始像一個伯爵夫人。廉安說她已經是個伯爵夫人,無論她怎麼做都是對的,因為她就是伯爵夫人,她實在不懂他。

  下午,厭倦了無所事事,她開始行動,沿著一條曲折小徑往山谷中的小村莊信步走去。習於鄉村生活的她步履輕盈,享受著散步的快意。路上不見人跡。她有時佇足,心繫於古老森林的神聖靜謐,有時俯首欣賞路旁的野花野草。正當她彎腰撫摸一株繞著樹幹裊裊生長的柔嫩羊齒,一聲尖叫驚得她彈跳而起。她環顧四周,不見半個人影,又匆匆繞過一處彎路,隨即呆愣原地,無法相信眼前展現的景象。一個農夫站在路中央,正用一枝彎曲的木棍鞭打一匹母馬。那馬艱難地喘息著,哀嚎不已,渾身抖僳著,可是那人牢牢牽住它,邊咒罵著邊不斷鞭打它的頭和背。

  她拎起裙子衝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臂膀尖叫:「住手,你這傻瓜!你怎麼可以凌辱這可憐的動物?老天!你真該被丟到懸崖下面,或者像鱒魚一樣被吊起來,你這該死的畜生,呃,魚。」

  農夫驚惶轉身,露著口黑牙,望著眼前這位妝扮高貴的年輕女士,滿臉脹得緋紅。

  她這才想起剛才說的是英語,趕緊在腦中搜索合宜的法語字句。「不管你這是在做什麼,你這壞蛋,我要求你立刻停止鞭打這可憐的動物。」

  「你要求嗎,美麗的年輕女士?」

  「看看你做的好事!」母馬的嘴角流下泡沫,頭部,頸背佈滿血痕。雅琳趨前安撫那母馬,但農夫一個箭步擋住她,朝她揮舞著木棍。

  「這是我的馬呢,小姐。我鞭打它是它應得的懲罰。它踢我,這該死的東西。」

  「也許你才是欠一頓踢,也許不只。如果你善待它,它便會善盡它的職責。你真該被槍決。」長年面對奧利爵士的經驗使她無所懼,她只想乾脆殺了他。

  農夫對這突如其來的斥責頓感迷惑,只怔怔地盯著這位外國女士,深思半晌。突然,他舔著嘴唇,虎視眈眈注視她頸間那串珍珠項鏈。「多麼奇怪,一個如此尊貴的女士竟會獨自在這野地裡散步。如果你把那串珍珠給我,或許我就不再鞭打這畜牲。」他說,伸出手掌,雅琳敏捷地跳開。

  「別說笑了,你這殘酷的東西。你嚇唬不了我。只要你敢招惹我。我會讓你吃一頓毒打,這還算便宜你呢!我會叫人把你做成火腿,你這豬。」

  「噢,是嗎?那麼誰來動手鞭打我呢,小姐?誰來把我切成火腿片呢,呃?」他不斷逼近,手中握著木棍,滿臉沾沾自喜。

  她不假思索地掄起拳頭,遵照海瑞教給她的方式,一拳重重毆擊那人的下巴,只差沒命中嘴唇。他狼狽地後退幾步,痛楚加上吃驚,一股羞憤夾雜著惱怒爆發開來,他開始一連串詛咒著些她聽不懂的字眼。

  她開始害怕,畢竟她不是傻瓜。她急急迴避開去。她應該踢他的鼠蹊的,海瑞說面對男人攻擊時,那是最佳的反擊部位。

  「我要讓你好看,你這該死的蠢婦!」農夫衝向她,邊揮動著木棍。

  就在這時,那暫時獲自由的母馬突然將後腿一舉,一雙蹄朝農人背後拽去。他驚叫著趴倒在地,距離雅琳的腳僅僅數寸之遙。

  雅琳抓住母馬的鬃毛,躍上它的背。母馬咻咻噴著著鼻息,舉高前腳在空中蹬踢個不停。雅琳死命抓住它的鬃毛,不理會裙擺撕裂了一大片。她只看見那惡徒正緩慢爬起,眼神兇惡一如奧利爵士對她施虐的時候。她抱緊母馬的頸子,努力傾前去抓松垂的韁繩。這時農夫用木棍重擊她的腿側,她感覺一陣痛麻。她強忍痛楚,兩腳往馬腹兩側一夾、同時竭盡力量穩住身體,那受到驚嚇的母馬便搖擺不定地快步奔馳起來。她沒有回頭,只牢牢抱著馬的頸子。她依稀知道山間只有這條路徑,而這會兒她正朝著村莊而去。

  她聽見農夫的呼喊由背後傳來,急急回頭,生怕他另有一匹馬兒。他正追著她跑,舉著拳頭嚎叫不止。她吁口氣,卻不敢安心,因為她不知道接著該怎麼做。她偷了一匹馬——不論動機如何純正--而且正朝一座陌生村莊飛奔而去。據她所知,那裡的村民凶狠殘酷一如那個可怖的農夫。

  當她遠遠望見兩組人馬悠閒地趑趄前來,她真想尖聲高叫。她很快便認出那是廉安,背後緊跟著高傑姆。她催促馬兒加速向前,一面舉臂瘋狂揮舞。快接近時,她猛拽韁繩,卻見母馬仍驚魂未定般地踏著碎步,猛甩著頭。

  「老天,老高,那會是誰?在這種荒路上單槍匹馬的。那白癡總會吃苦頭的,你看著吧!」廉安隨即噤聲,因為他看見她一頭赭紅色長髮隨風亂舞,拍擊著她極度蒼白的臉孔,衣服破損不堪。他渾身冰冷起來,胸腔竄起一把怒火。他拉緊馬韁,減速趨近她,近得清楚看見那匹馬正艱困地翕動著鼻翼。

  雅琳和他擦身而過,吶喊著:「我無法讓它停住,廉安!拜託救救我!」

  他掉轉馬頭,跟隨著她疾奔過去。經過恍如永恆那麼長的追逐之後,他終於抓住她的馬韁。一番纏鬥之後,她終於讓母馬放緩腳步行走。他躍下馬背,牽住母馬的韁繩,百般呵護安撫,那母馬才止住顫抖,恢復了平靜。

  「感謝老天!我以為你永遠趕不上我們呢!可憐的母馬,它真是嚇壞了。噢,別說它了,我自己一生中都不曾這麼害怕哩。謝謝你,爵爺。」她滑下馬背,忽覺兩腳奇怪地柔軟,便一屁股坐在路旁。

  「老天,發生了什麼事?」傑姆跳下馬背,朝兩人衝來。

  「我還不清楚呢,傑姆。」他繼續撫慰那顫抖的母馬。

  「真是的,爵爺——」

  「是的,是的,我知道。但願夫人沒有受傷,還有這匹髒兮兮的母馬。傑姆,來牽住它,繼續輕聲安慰它,繼續安撫它。對了,就這樣,讓它保持安靜。」

  接著廉安跪在妻子面前,抓住她的肩頭輕輕搖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還好嗎?老天!你怎麼同事?」

  她抬頭瞪著他,如此興奮見到他,竟只能無言地望著他,癡癡微笑著,扯著他的袖子,希望他能明白。

  「嗨,廉安,」她說。「我實在是無意地,你也知道啊!」

  「在我勒死你,然後槍決那匹馬之前,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麼事。」

  廉安扶她站起。「說吧,你到底做了什麼?該死!我有種感覺我絕不會想要知道的。」

  「也許。」她說,攀住他的雙肩。儘管她知道自己已經安全,她剛才的經歷卻令她久久無法言語。

  「來吧,快說。別拿一些甜言蜜語來搪塞。你這輩子反正沒做過什麼吉利的事。好了,發生什麼事?」他的語調異常尖銳,因為他的恐懼尚未消失。

  奇怪的是,他的聲調令她感覺鎮定不少。她肩頭一鬆,朝他羞澀一笑。「恐怕我得面對一場大審判了,廉安,雖說我完全是出於善意。是這樣的,我偷了那匹馬。」

  他凝視著她,並不十分驚訝。他扶住她,等她整理失序的思緒、然後陳述她的故事。廉安著實費了些勁才聽懂那些混亂情節。

  「你瞭解的,對嗎?我不能任由那個惡人繼續鞭打那匹馬。但是他不講理,我真的很努力叫他住手,起初很和善地勸,幾乎是和善的,後來我太生氣他的行為了。我不得不表現得和善,因為我必須講法語。」

  「那個農夫,那個惡徒,是否傷害了你?」

  「啊,是的,不過,是這樣的,我重重給了他一拳,因而激怒了他。無論誰都會被我那一拳嚇呆的。我應該踢他的鼠蹊,像海瑞教我的那樣,可是我忘了。那匹母馬踢他的背,救了我呢!」

  「那個人在哪裡?」生平第一次他萌生殺人的念頭。她的胡扯一點都不能令他感動。老天!他只看見她舉腳踢那惡人胯下的景象。

  「最後一眼我看見他時,他正站在小徑中央揮著拳頭向我叫罵。在路那邊。」她轉身指著後方的路面。

  廉安迅速轉頭對傑姆說:「把我們的女英雄的馬兒牽來,傑姆,然後扶夫人騎上你的馬。來吧,雅琳,我們得立刻將這件事解決掉。踢他的鼠蹊?老天!」

  她想開口爭辯,但他不予理會,只抓緊她的臂膀,將她拋上馬鞍。他瞥一眼她破碎染血的裙擺,格格咬著牙。

  雅琳再度恐懼起來,並非為自己而是為廉安。有些奇怪,但恐懼的確存在。「拜託,我可不希望你殺了他,雖說他是個兇惡的傢伙。」

  他正滿腔怒火,他聽不進她的話。她隨即噤聲。是她起的開端,現在似乎要由他來收拾善後。

  「你騎那匹馬沒問題吧?」

  「當然。我只是脾氣失控,並非騎術失控。」

  「很好。省省你的忠告吧,注意別跌下馬來。踢他的鼠蹊?真不敢相信。」

  雅琳毫無選擇餘地,因為廉安已經躍上馬背快跑起來。

  廉安憤恨那個膽敢傷害她的男人,但他更想給她一拳,竟愚蠢到獨自出外散步。至於她的勇氣,救了母馬的義行,他打算留待將來再說。幸運的是,他的理性部分迅速覺醒,讓他不得不承認雅琳畢竟不合法地侵犯而且偷走了那個男子的馬匹。他想著,若是她沒有足夠機智騎著那馬逃走,後果將不堪設想。

  她虔誠祈禱那個農夫已經離開。但是令她十分失望,當他們繞過一段彎路,只見那人仍在原地,立在路中央,兩腿叉開,手中緊握著那根彎曲的的木棍。

  廉安拉開些距離,轉頭對她說:「你留在這裡——」

  「不,我要——」

  「真是的,女人,你得照我的話做。只要你動一下,開口說一句話,你就麻煩了。懂嗎?」

  她點點頭,蒼白著臉,為他憂心不已。她在他背後呼喊:「請當心,我不希望我們兩個都得接受大審判。」

  廉安不理會她,轉頭對傑姆說:「陪著夫人,傑姆,千萬別讓她離開這範圍。老天!至少她已經忘了要踢他鼠蹊的事。」

  她蜷縮在馬鞍上,暗暗禱告會有一隊瑞士軍團奇跡般出現。她目不轉睛地看廉安大步朝那農夫走去。突然那人舉著木棍向廉安亂舞一陣,又朝她的方向狂叫狂吼著。下一秒鐘雅琳驚呆地眨巴著眼睛,因為那人突然趴倒在地,廉安則輕鬆站著,一面搓揉他的指關節。當那人終於掙扎著站起,雅琳發現他似乎變得矮小許多。她並不訝異她的丈夫有能力照料他自己和她。這令她相當高興,不過,最初解救那馬兒的人畢竟是她呢!廉安只是收拾了結尾,應該說是。這只是一段結語罷了。

  接著展開一場法語交談,由廉安主導。一手付錢,一手收藏餘錢。更令雅琳吃驚的是,農夫竟向廉安鞠了個躬,揮揮衣服上的塵埃,然後快步走進森林裡去。

  雅琳策馬向前,停在丈夫身邊。

  「看來,親愛的,現在你擁有一匹馬了。」他的態度軟化許多。她的模樣真狼狽,臉色慘白,一蓬亂髮覆蓋著臉頰。

  她朝他大大微笑,可愛極了,正是原來的她,充滿戲謔誇張。「你的拳法好極了,令人印象深刻。也許你可以教教我。」

  「不成。等你和培西見了面,他一定會極盡諂媚地告訴你關於我和傑克森競賽拳擊的事。恐怕他們不會歡迎你加入的。」

  「他是個拳擊手。」

  「是的。現在咱們回家吧!你和你的馬都需要好好梳洗一番。」

  這時雅琳才驚覺自己的蓬頭垢面。「我想我一定邋遢極了。」

  「倒是不比你的馬差到哪裡。」

  「它會好起來的,對嗎,廉安?」雅琳望著被她解救的可憐生物。

  「我打睹它會比你更快遺忘這次經歷。」

  廉安的好心情沒能維持到他們抵達別墅。他想起她的粗心大意,那股恐懼迅速轉變為憤怒。他扶她下馬,俯望著她,毫不隱瞞他的怒氣。「真精彩的一天,女士。倘若你認為我會寬恕你的魯莽行徑,那麼你便錯得離譜了。在一個陌生國度竟然隻身外出散步,真是愚蠢得教我無法原諒,即使女人也一樣。」

  她知道自己犯了錯,但她以為他已經消氣了。是什麼讓他重新燃起了怒火?「我覺得爵爺,你對這件意外所耗費的怒氣稍嫌多了些。」她說,對他明朗微笑起來。

  微笑沒能奏效。「意外?你叫它作意外?可惡!你是否想過,萬一你的馬沒有及時幫你忙?萬一我沒能夠拉住你的馬?事情將會如何?」

  「但是你拉住它啦,廉安,」雅琳平靜地說道。「而且,就算你沒能擋住它,它總會跑累的,遲早了會自己停下來的。」

  「你這小白癡,這不是重點,你知道的。如果你再做這種荒謬演出,我一定會勒死你的。懂嗎?」

  「不可能不懂的,你吼得這麼響亮。」

  「噢,見鬼!想和你理性地談話就好比想要讓一根籬笆木樁不需打入土裡便能穩穩站著一樣。回你房裡去,設法讓自己變成見得了人。我九點鐘要見你,一小時之後。」

  她一言不發地走進別墅,一邊試圖拉攏裙擺上的破洞,卻徒然無功。

  「傑姆,照料一下她的馬。看來它只需要清洗一番、幾桶燕麥和兩天的休息。」當他走進前門,聽見高太太一聲慘叫,不覺略帶快意地想著,雅琳這下逃不掉挨一頓至少十分鐘的數落了。

  雅琳連哄帶騙地威脅高太太別把她腿側的浮腫瘀青告知爵爺。她一再保證傷口一點都無大礙,才終於說服高太太勉強同意。

  第一次她分秒不差地走進餐室,甚至早了一、兩分鐘。她開始渾身發痛,彷彿那農夫用木棍毆打的是她而不是那匹馬。

  廉安原想利用晚餐時間結結實實訓斥她一頓,但一眼看見她疲憊的臉,這念頭便消失了。他不假思索地將她攬進懷裡,而令他意外的是,她用雙臂繞住他的背,輕倚在他前胸。他柔聲說:「請原諒我大聲斥責你,實在因為,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絕不會釋懷的。」

  她在他臂彎裡抬頭,努力微笑。「你比那個惡徒更壞呢,廉安。你敢說有好結局便一切圓滿了嗎?」

  他朗笑回應。「怎麼,雅琳,又是莎士比亞?只要你不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白費心機就可以。」

  「不,不會的。不過廉安,我要再次告訴你,我不是個悍婦,你的模稜兩可令我覺得討厭極了。」

  「無疑你是對的,」他說,不願給她任何借口離開他的臂膀。「現在你只剩一項任務,就是替你的母馬命名。」

  她並未離開他的懷抱,只是沉默起來。「知道嗎?」她終於說,朝他微笑著。「可惜它是匹母馬,不然我真想為它命名為『加百列』。(譯註:聖經人物,上帝使者之一。)你知道,當時我以為我的最後審判日來臨了呢!」

  他擁緊她,聲音卻無比輕柔。「那麼它就叫『嘉麗』吧!你認為如何?」

  她定定地凝視他,表情難測,然後輕輕溜出他的懷抱。

  兩人之間維持著和善的靜默。高太太一邊服侍他們用餐,一邊十分憂心似的偷瞄雅琳。當她離開餐室,雅琳抬起頭來說:「她那副擔憂的樣子,好像我就要兩腿一伸上天堂一樣。噢,告訴我,爵爺,今天你在村莊裡做了些什麼?我以為你在這裡住得不愉快,想安排回英國呢!」

  「為什麼我會不愉快?」

  她沉思了約三十秒,勉強答道:「噢,我也想不出原因。我真蠢竟會說出這種話來。好啦,告訴我,你去村莊裡做了些什麼呢?」

  「事實上我是去探險了,十分重要的事,而且我希望,甚至非常肯定你必然會贊同。」

  「我會贊同?別逗了,你到底做了什麼?」她嘴唇微張,兩眼興奮發光。

  廉安並未立即回答,只不安地蠕動著,盯著時鐘,似乎即將拋出某種巨大的難題。然後他轉向她,微笑著說:「或許該等到明天再說,你這一天夠受的了。」

  「你別多慮,我好得很,真的。你究竟做了什麼事,快說。」

  「好吧,回你房間去,你將發現一項驚喜。十五分鐘後在書房見。」

  她滿心疑惑地回到臥房。當她發現床上擺著一條黑色絲質長褲,白色縐紗襯衫和一雙漂亮的黑色皮靴時,她一時有些困惑。但頃刻間她已換上這套褲裝,套上皮靴,頭髮利落一綰,用一隻黑蝴蝶結繫牢。

  她步出房間,走下樓梯,難抑心中的亢奮。她推開書房門,看見廉安站在房中央,和她一式打扮,長褲白衫。手中握著兩枝鈍頭劍。

  她倒吸一口氣。「廉安,你該不會——你為我們買了劍?其中一枝是是我的?」

  「我記得你說你想學劍術,那並非海瑞擅長的項目。所以我來教你吧!」他趨近她,將一枝劍送到她手中。

  「噢,老天,真好。噢,太好了。你真好!啊,我的天!」她歡喜地地握住劍,將它彈前彈後,測試它的柔軟度。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劍,突然疑惑地說:「但是我在玩紙牌時輸給了你,你不記得了?」

  「那又如何?我很久不曾遇見旗鼓相當的對手了。我只希望別像可憐的海瑞那樣被宰殺。」

  「劍的尖端有安全扣,你不必擔心。」她回報他以微笑的酒窩。

  廉安迅速移向書房中央,側身舉劍,行禮恭候。

  「準備迎戰,夫人!」

  「準備迎戰!」她說,將劍向前刺去。

  兩人的劍在寂靜房中鏗鏘碰撞。由於他不清楚她的實力,他小心控制用劍的力道和速度,至少一開始是如此。他很快地發現,在一次次戳刺、閃避之後,她實在是個極具攻擊性的好手。她挺直身子,架勢十足。她似乎一無所懼,只全心全意地凝神攻擊。難怪她能將海瑞打得落花流水。他試探她的較弱區域。她的劍有如她的舌頭,機靈、尖銳而且靈敏。他一度刺穿她的防線,又縮回劍跳開幾步。她大笑著以碎步向前,將他逼向牆角。兩人的劍在空中交會片刻,接著廉安突然手腕一轉,將她的劍撥落地板。她先是一臉驚訝,接著大笑著向前撿拾她的劍。當她彎身前傾,她截至目前還算平穩的腿側的瘀傷,此時突然劇痛起來。她立即低頭咬著牙,低聲詛咒著痛腿和那個打傷她的農夫。

  廉安發現她痛苦蹙額,立刻收劍跑向她。但是他隨即認為自己看走了眼,因為當她再度站起,手中已牢牢握著劍。滿臉粲笑,俏皮地說:「我認為你只比海瑞好一點。現在,爵爺。」她走近他。「我再次向你的三腳貓功夫挑戰。」

  「只比海瑞好一點?過獎了,真令人窩心。至於我的功夫,咱們就來瞧瞧我如何再次逮住你偷懶打盹。」

  當雅琳再度舉劍衝刺,重心落在腿上,又一陣刺痛扭曲她的臉孔,使她緊咬著唇,竭力忍住想尖叫的衝動。她站起,轉身。「這真是漫長的一天,廉安。雖然今晚你打敗了我,明天我會扳回一城的。你知道我不是那麼容易屈服的。」

  「我只是破除你的防衛,談不上擊敗。至於扳回一城,相信你一定辦得到。」他毫不掩飾他的讚賞。「我的確遇見了對手,雖說你只是個女人。」他說,咧嘴微笑。

  「你真仁慈。」她衝口而出,但即刻發現對他的讚美如此流露她的反應是不恰當的。她小心翼翼地走向書桌,將劍放入盒中。

  他跟著走過去,也想把劍收起。令他難過的是,她誤解了他的的意圖,急急避開去,而不慎跌坐在書桌椅裡。他咬緊牙關。他開朗的雅琳又躲入恐懼的屏障之中。他背對著她,開始謹慎闔上鋪著絲絨布的劍盒子。他強抑著情緒說:「時間已晚了,這一天你過得極艱辛,明早見了。」

  沒有回應,他一轉身,發現她正抓著椅背,臉色蒼白如紙。

  「回臥房去啊,你這該死的!」為什麼她一動也不動?她是否在開他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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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2 11:42: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我會回房的,問題是,突然就在一瞬間,我走不動了。」她低垂著頭,不願他看見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可惡,怎麼回事?」轉眼他已在她身側,將她扶起站立著。她尖叫起來,於是他一把抱起她,輕輕將她放在沙發上。

  她躺靠在軟墊上,深吸著氣。「我真抱歉。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沒事的。是因為運動太劇烈了,我不習慣,而且——」

  「胡扯夠了,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你走不動了?不,別對我搖頭,我看得出你舌頭上正醞釀著更多謊言。如果你不馬上說出真相,我發誓會撕破你的長褲好好檢查一番。」

  「好吧!是那個惡農夫,當我跳上『嘉麗』背上的時候,他用木棍打我。可是我向你保證,廉安,只是一點瘀青,小小一塊,沒什麼值得擔心。我用力跌在椅子上才發疼的。但是只有一點點疼。」

  他舉手拍擊著前額,難以置信且激憤地吼道:「女人,你真該挑戰我父親的耐性,他相信自己是個聖人,儘管其實不是。但是你竟愚蠢到拿你的腿傷來和我開玩笑?我開始相信你的腦子恰好可以塞進針孔裡了。」

  雅琳勉強坐起。「如果我告訴你,你今晚就不會教我比劍了。我真的很想學劍術。拜託,廉安,真的沒事的。」

  「聽我說,可惡--不行,這樣爭執下去簡直太荒謬了。」他抱起她,不理會她的抗拒,匆匆登上樓梯。

  她細聲問他:「你只是要送我回臥房去,對不對?」

  「不對,閉嘴!我要親自檢查你的傷口。」他感覺她全身突然繃緊,補充道:「我是當真的。你就乖乖安靜吧!」

  「你難道不能請高太太檢查?」

  「閉嘴!」

  她被輕輕地放在床上。「別動,我盡量不弄痛你。只管躺著別動。」他解開她的睡褲,然後拉下。「把臀部抬高。」

  她愣住,瞄一眼他的臉。沒有情慾的表情,只有憤怒和決心。她抬高臀部,他將她的長褲褪至膝蓋,然後檢查她的腿。他一疊聲地詛咒起來。

  那塊瘀傷已腫脹起來,而且轉變成了深紫色。他用指輕觸傷口邊緣,然後慢慢地移向腫起的部位。她痛得身體僵直,但不發一聲。他離開床沿,站著沉思許久,終於開口。「我想還不需要請醫生來,但是你得停止活動一陣子。該死!我真不必相信會發生這種事。你還痛嗎?」

  「噢,不了,我保證不痛了。」

  「當然,我才不會相信你,我會叫瑪莉拿些鴉片酊來。如果你拒絕喝下,就有你瞧的了。」

  「可惡!剛剛那幾分鐘裡,若是我真的使力,早就讓你身中至少五劍了。你必須持續思考並且謹慎地觀察我的動作才行。你並非和自己比劍,你的對手也不是盲者。絕不要低估對手的技法。」

  她站著喘息不已,汗水淋漓。「呃,你說得對。」她沒有半點怒意。

  「進,退!進,退!」她不斷練習,直到手臂累得酸痛。

  他們練劍時永遠是廉安喊停而不是她。在被迫度過安靜、乖巧的一天之後,她宣稱她精神飽滿極了,甚至在他面前做了幾次騰空踢腿來證明她的腿已不再疼痛。

  他也同意讓她騎馬。這超乎她的期待,讓她欣喜若狂。

  接著三天他們的活動安排成為慣例。早晨比劍, 下午在別墅四周的鄉間漫遊。「嘉麗」變得喜歡膩著雅琳,至於和農夫的那段過去,早被遺忘了。

  然而對於雅琳,和廉安共度夜晚是一大考驗。每次高太太為她穿上一件新裙裝,她總感覺格外小心翼翼起來。不,不只這樣。那是某種帶著脅迫、黑暗意味同時隱含不祥的感覺。然而,她發現改變的是廉安。穿著精緻黑色禮服的廉安像是變成了陌生人,聲稱擁有她為妻子的可怖人物。若是他們的共處時間在騎馬結束之後便結束那該多好。她開始害怕柔和燭光下的時刻,感覺他不斷孳長的挫折感、壓抑的熱情。她痛恨自己隱藏不住那份恐懼,每晚她總是借口疲倦而告退,匆匆回她的臥房。

  每晚當她躺著等待入睡,她總試圖將他驅逐出腦海,但是辦不到。他就在那裡,生動而鮮活地在她腦中等候著。隨著他而來的是那些冰冷、怪誕而毫無頭緒的影像,如旋風掃過只留下疑惑和莫名恐懼。這時她總會在黑暗中輕聲念著母親教她的一段簡短祈禱文。

  某天午餐後,廉安告訴她這天下午他必須進村裡辦事,無法陪伴她做例行的騎馬活動。她立即臉色一沉。

  「我極可能會晚歸。去騎馬吧!你對鄉間已經很熟悉了。而且,萬一你不幸再遇見那個農夫,我相信『嘉麗』必定可以輕易甩脫掉他的。」

  她相當吃驚他沒有命令她不得出門。「這麼說,親愛的,你不會回來晚餐了?」

  「當我不在時,雅琳,你是否會想念我?」他定睛望著她。

  她鎮靜回答,眼睛卻迴避開去。「我當然會想念你。如果你不回來,我會抱著煙灰缸猛吸煙來消愁的。別擔心,我會沒事的,我保證一定小心。」

  當他準備離開時,她彷彿鬆了口氣,因為今晚他將無法恐嚇她、威脅她了。

  他上馬前突然轉過身,輕觸一下她的臉頰。她駭然後退,同時發現他的灰眼珠瞬間透出一股她從未見過的冰冷。他迅速轉身,一言不發地蹬上馬背,頭也不回地飛奔離去。

  她騎著『嘉麗』緩緩地穿越屋後濃密樹林,來到寬闊遼遠的草原,一邊思索著他的話。擺脫了有他陪伴時的束縛,她突然覺得他那句句深思熟慮的話語全是為了揶揄她罷了。但是那怎麼可能?她腦中又浮現他一臉冷酷的表情的影像。若是一周前,他的離去只會讓她感覺欣然解脫,但是現在,她只覺無比困惑。她對自己搖搖頭,一切似乎都毫無道理可循了。

  草原的勁風掀動她的帽子,她輕拉韁繩,馬兒一仰頭,輕快小跑起來。不久它突然煞住,人立而起,猶豫似地倒退幾步。她抓緊鞍頭來穩住身體,驚惶地掉轉馬頭,環顧四周是否有那農夫的蹤影。不是那農夫,而是一個人騎著匹馬,身披長斗篷正朝她而來。她鎮定住『嘉麗』,心想也許他迷了路,需要人指引方向。她感到一陣好奇,直到他走近,她發現他戴著面罩。雅琳兩腿一夾馬腹,突覺喉間乾澀無比。那馬兒不需進一步催促,自動奔跑起來。不久她們來到草原邊緣的樹林,這時雅琳才驚恐發現,她無法穿越那虯結的矮小樹叢。她沿著樹林邊緣繞行尋找出路,但是那人不久便追上她。就在一瞬的絕望和恐懼中,她知道那人將要終結她的性命。馬蹄聲隆隆傳來,儘管她拒絕相信這種事竟會降臨在她身上,一隻男人臂膀將她拖離了馬鞍,使得她可以聽見他低沉厚重的呼吸。

  那人停下馬來,輕鬆躍下馬背,臂彎裡仍抱著她。現在是掙扎的時機,於是她奮力掙扎,試圖打擊他的臉,試圖掙脫以便狠狠踢他。但是他牢牢箍緊她,將她兩手反鎖在背後。她猛踢他的脛骨,結結實實地命中目標,使他痛苦地驚叫起來。但瞬間她己平躺在地,那身穿斗篷的男人已遠在她的腿的能及的範圍之外。

  她不敢動彈,眼睜睜地看那人傾身逼近她,用口音奇特的英語說話,聲音由於面罩而矇混不清。「我不會傷害你的,別動,liebchen。」

  她強迫自己自己冷靜,保持驚覺。那人開口說了話,他說了德語。Liebchen是什麼意思?是否是親愛的或情人?似乎是類似的意思,但是這說不通啊!

  「你想怎麼樣?拜託,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沒有回應。「可惡!你說話,否則我會重重打傷你的。」

  他沉默不語,面無表情,伸手在黑外衣裡搜索著什麼。她試圖爬開,卻被他單手制住。「拜託,」她開始哀求,害怕得渾身顫抖。「你到底要什麼?我沒有錢而且從來沒傷害過你。」老天,廉安在哪裡?想起他使她孳生新的希望,或許這個人不知道她是准。

  「聽我說。我的丈夫,他是馬契伯爵。他是個英國紳士,而且有權有勢。你必須瞭解,他會想念我的。如果你不馬上放我走,他會殺了你的。拜託,我不懂德語。告訴我你聽得懂我的話。該死的,你說話啊!」

  她的聲音細若游絲,嘴唇哆嗦著。但那人仍舊沒有回應。她不知道他是否瞭解她的話,因為他的頭臉兒乎完全被面罩遮住,使他看起來更加可怖猙獰。

  他掏出一條白手帕和一小瓶藥液。

  「你要做什麼?」她驚呼,錯愕得不知所以。在她看清狀況之前,他已趴在她胸前,用那液體沾濕手帕,然後固定她的肩膀,將手帕覆住她的臉孔。一股強烈氣味衝鼻而來,她激烈地不停掙扎。她將頭前後甩動,企圖甩掉那手帕。

  然而她已不自覺吸入那液體,感覺那苦味悄悄滲入喉嚨。她逐漸覺得輕飄,逐漸忘了警戒、掙扎、反抗。那人扶著她,一動也不動。她尖叫一聲,便昏厥過去。

  雅琳睜開眼睛,迅速眨著眼皮,試圖掙脫可怖的夢魘。她抖僳不止,因為那恐懼的感覺仍十分鮮明。她試著站起來,但是她的身體不聽使喚。她努力睜亮眼睛想看清週遭景物,隨即發現這不是她的臥房。那個男人,沾了藥液的手帕並非夢境。她立刻決定坐起,卻發現她的手臂繞過了頭部,手腕被繫牢在兩根床柱上,她抬起頭來費勁掙扎半晌,卻只是徒然。

  她躺回床上喘息著,努力鎮定自己。為什麼那個男人帶她來這裡?一定有著誤解,他必定將她錯認成了另一個女人。突然她發現她並非穿著騎馬裝。她看見一旁椅子上整齊折疊著她的襯衫、騎馬裙和外衣,椅腳端正擺著她的皮靴。她身上只剩一件棉內衫。她驚悚地意識到自己正衣衫單薄躺著,棉內衫僅及膝上,兩手被限制活動。她感到絕望無助。他到底要什麼?然而內心深處她隱約知道她為何被綁了起來,知道他要什麼,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知道這男人將如何對待她。

  她的思緒逐步被幽冥吞沒。無邊無際的黑暗、熟悉的黑暗它終於找上她了。她看見年幼的自己畏縮著,驚慌掙扎,被不知什麼束縛著。劇烈的疼痛將她撕裂,隨後她聽見某個冷酷、深沉的聲音,以及喘息,沙啞而醜惡。接著是一聲尖叫,憤怒的叫聲,加深了她的痛楚。是男人的聲音,她看見他嘴中噴出唾液。但她不知道那是誰。只是他的呼喊和咒罵從未停止。

  她無法用雙手摀住耳朵來隔絕那痛楚的可怖聲音。她敞喉尖叫,突然那些影像和聲音漸漸淡去、遠離,成為遙遠的、屬於另一個空間的喃喃細語片段。

  她聽見自己絕望的呼聲,心想也許自己瘋了,因為她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四周景物未變,她仍躺在床上,穿著件薄棉衫。她試著冷靜下來,試著辨認這間陌生的臥房。

  房門傳來鑰匙轉動聲。那個俘虜她的人走進房來,黑斗篷冉冉飄飛。他依然戴著面罩和帽子,此刻甚至多戴了手套。雅琳望著他,綠眼珠黯淡無光,害怕著即將發生的事。

  他站在她身側,在雅琳尚未回過神之前,那人迅速由衣袋中掏出一塊黑布來,將它蓋在她眼睛上。她頓時眼前漆黑一片。接著那人將她扶起,用黑布在她腦後打了個結。而她只能像是頭受困的野獸,拚命掙扎扭動著全身,左右甩動著頭部。

  剎那間她猜想她是否被送到這裡來送死的。廉安英俊剛毅的臉孔浮現心頭。他掉頭離她而去,他的眼神冰冷有如冬天的黎明。

  她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那些令人憎惡的聲音再度在她腦中迴盪,隨後漸漸消退,彷彿從未存在過那般。突然她感到莫名的憤怒,強烈到使她忘記了顫抖。這個人竟敢綁住她、罩住她的眼睛!她挺起身子對他大吼:「你這髒豬,你好大膽!我的丈夫馬契伯爵會殺了你的,除非你立刻放了我。你懂嗎?」只聞一陣死寂,除了她自己急促的呼吸。

  她痛恨這岑寂、痛恨這個陌生人。她在黑暗中吶喊著:「詛咒你下地獄,你這懦夫!你是否害怕我看見你醜陋的臉孔?該死,讓我看見你的臉啊!」

  那人仍然悶不作聲。她感覺他正朝她走來。她緊挨著枕頭,死命地避開。時間一秒秒地消逝,她以為他終於瞭解而願意放她一馬。接著,令她吃驚萬分地,他在床沿坐下。她感覺他的氣息迎面噴來。接著他的唇覆住她的,輕柔,但十足逼人。他遮住她的眼睛,為了可以取下面罩。他不願她看見他。為什麼?她緊閉著嘴,同時感覺他的唇移向她的喉嚨,兩手輕撫她的肩膀。

  他輕輕撥落她的內衫肩帶,將衣服褪至腰際,整個房間的暖空氣瞬間齊湧上她的皮膚。

  一切關於她對自己的認知和理解似乎棄她而去,她腦中一片空白,像是空然出現一個洞,裡頭空無一物,僅存的是混雜著醜惡的莫名恐懼感——雖然被埋藏著,卻一直在那裡----這讓她幾乎羞愧得昏厥。他的手指觸及她的額頭,溫柔地撩開一綹亂髮。她努力避開,盡可能地躲遠。但是他仍一路撫觸她的臉頰、嘴唇和喉嚨。她想乞求他停止,卻找不到適當的言詞。

  男人的手扳住她的肩膀,堅定而牢固。她知道這雙手將傷害她,在內心深處她知道,傷害必將來自他的雙手。她突然全身身僵直,因為他的手正移向她的胸部,撫弄著直到她的乳尖堅硬為止。有些話極欲衝出,她知道那毫無作用,但是仍哀聲說道:「我求你,拜託別這麼對我,拜託,拜託,不要——」

  他的手離開她的身體,接著在冗長的靜默中,她知道他正凝視著她,並非凝視她的胸部而是她的臉。她感受到他的遲疑。但願她看得見!然而眼前唯有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倚近她,將她擁入懷裡,頭棲在她頸窩內緊緊摟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這一刻她知道自己輸了。

  他終於鬆開她,雙手卻回到她胸前。沒有痛楚,只是某種更糟的東西——溫暖、強勁、對她身體的熟悉,完全知道該如何做,該何時做。她尖叫起來,奮力想掙脫他的手、他的唇。他趁隙攬住她的腰,撫摸著她的背部。

  淚水溢滿眼眶,浸濕蒙住眼睛的黑布。她聽見自己喉中不斷湧出懇求的聲音,事實上卻只是連串破碎、無意義的囈語。

  這時他的手從她背部移至腰部,一眨眼功夫她的棉衫已被退下腰際、腿部,使得她全身空無一物。

  那人長吁了口氣,雅琳知道他正瀏覽著她的身體。她從未像這樣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以及它對男人的目的和意義。

  她感覺累極了。無止盡的掙扎、恐懼耗盡她所有的力氣。而此時她只能僵直地躺著,一動也不動。那塊被淚水浸濕染鹹的黑布刺得她兩眼發熱。她咬緊牙關,在枕上輾轉不安地等待著、等待著——等什麼,她不清楚,但內心深處,她隱約知道。

  他的重量施加在床上,他的赤裸肩膀碰觸她的身體。他不僅摘掉了面罩,甚至已經脫去所有衣服,他的身體溫熱結實。他用唇觸探她的腰和腹部,溫熱的觸感炙燙她的肌膚。他的唇溫柔輕盈,卻令她躁熱不安。她痛恨他的唇和那雙手,它們似乎知道該如何觸摸她,知道何處該輕何處該重。她痛恨自己,因為她感覺有種微妙的、類似痛楚的悸動來自腹部,隱晦不明的什麼,但確實存在著。她吶喊起來,詛咒著他。她的聲音讓她乍然清醒,但只維持一瞬間,因為他始終不曾停止觸摸她,他的手指幾乎乞求著她身體的回應般地。她詛咒他,再詛咒,然而那感覺再度升起,近乎痛苦的刺激感如此強烈而迫切,她知道那是愉悅,屬於女人的奇特愉悅,她竭盡力量試圖否定它、否定他,為了解救自己。

  她能想像他的姿態,支著手肘俯看她,手指輕搔她的腹部。他的手輕如羽毛,但充滿自覺,持續探索著她,企圖瞭解她。

  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粗暴對待她?她知道這是強暴,但他的行為不像強暴者。他的溫柔,耐心的探索完全不符合。至於她則深深迷惑於那被他喚醒的不斷孳長的微妙感受。

  他的手指繼續探索,測試著她腿股間隱密之處的回應。

  她震驚得尖叫起米。羞辱感使她再度斥責他,接著哀求他放開她,暫時放開,只要一分鐘。但是他仍持續摸索,另一手則向她的腳部匍匐而去。

  無從甩脫他,因為他的手似乎無所不在,那輕柔的炙熱感逐漸增強。她疲倦已極,於是停止了掙扎。她開始啜泣起來。他正學習著她的身體,就像她學習比劍一樣。她試著轉移心思,但做不到。她清楚知道他的每個動作。

  廉安的臉孔驟然浮現。老天!她背叛了他。她的身體自動回應著,而她絲毫無能為力。她不認識這個人,看不見他的模樣,然而他的手和唇卻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

  她父親曾經謾罵過她的一切言語全是真實的。她個蕩婦、輕浮女人。老天!她和廉安那些縱情愛慾的情婦們原來並無不同。

  那感覺持續不斷綿延,竄越她全身。她心中祈求他能停止,由喉間發出的哀求聲卻含混不清。一波波精微的熾烈愉悅傳遍她的身體。在內心隱密的角落,她知道若是他真的停止,她會死的。她喪失了反抗的意志力,將身體迎向他,和他結為一體。一股股如醉如癡的震盪湧至,令她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起來。

  那感情漸漸地減弱,一陣暖意流遍她全身。那人的嘴唇離開了她,留下她渾身無力地抖紓著。

  廉安在雅琳身旁躺下,兩手更加殷切在活動著。他再也無法等待著。必須立刻擁有她。他將愉悅帶給了她,儘管她不斷反抗、竭盡所有力量反抗他。然而他破除了她的防衛和警戒,因為他瞭解她,知道她原本是他的一部分,雖然她一再否認。或許她的身體認出了他。他願意這麼相信。啊,但是他再也無法等待。

  他伏在她之上,輕輕分開她的兩腿,緩慢地進入她之中。她驚叫起來。熱血在他腦門怦動,然而他知道他必須謹慎自制,因為她是個處子,他不願使她痛楚。她仍全身處於剛才他帶給她的興奮餘悸當中。他更深入些,探測她的處女膜。

  她突然尖叫不止,聲音充滿驚怖,同時激烈扭動著,奮力想掙脫他。他訝異地退縮,因為他知道他並未使她痛苦。此刻他的欲求難以平抑。儘管他清楚察覺她的恐懼,但拒絕放棄。他緩緩深入她。僅僅一瞬間,他瞭解一個無法否定的事,就是她沒有處女膜。

  他的妻子並非處子。他直起身子,啞然失色。不,他惶惑地想,他必定誤會了。但是她的恐懼和掙扎似乎背叛了她。她欺騙了他。一股狂亂的憤怒衝上腦門。她曾經將自己獻給另一個男人,或者許多男人?老天!他是那麼溫柔、謹慎、費心引導著他潔白無瑕的妻子。

  他不假思索地深入她,毫不理睬她的痛苦嚎叫。他直達她的子宮,帶著憤恨和遭受背叛的激怒,無法抑制的絕望,痛恨著自己的盲目、她的不誠實和嘲弄。她的一再反抗和否認只不過是蕩婦的揶揄罷。他只想重重傷害她、處罰她。

  他在最終的釋放中大叫出聲,盡全力深入她體內散播他的種子。氣力耗盡,他跌落她身上,他的頭棲息在她頸邊。

  她的低泣聲自遠方傳來。他的憤怒,連同殘酷、獸性的粗暴悄悄退去。他溜下床沿,站著端詳她,腦中由於絕望而空茫一片。他的妻子,純真的處子。天啊,真是一大譏諷。她已停止哭泣,他以為她昏厥了。她靜靜地躺著,然後艱難地將兩腿併攏。他凝望著她的身體,不禁想大笑,笑自己的愚蠢和莫名的高傲。他爆發一陣混雜著絕望的冷笑,驟然轉身離去。現在他終於知道她為什麼不願意他碰她。並非由於處女的恐懼、羞澀,或者無意識中對丈夫的抗拒,而是害怕他發現他並非她的第一個情人。他掄緊了拳頭。他真想搖晃她逼她供出真相。那個男人是誰?不是那個狂妄自大的貝凱爾,絕不是他。雅琳自己都曾嘲笑他笨拙的追求方式。那麼到底是准?

  廉安顫抖不止。他一生中從未如此缺乏自制。他轉身,近乎不情願地看著妻子。突然,他憎厭起自己來。他強暴了她啊,老天!他無意這麼做,從來無意,但是他做了。他計劃周詳地教導她、逼迫她認識自己是個擁有熱情的女人,而他成功了,他給了她極大愉悅。他原本打算在事後揭露他的真面目。他憤憤咬著牙看她。他根本不需教她認識愉悅。老天!只因她的狡計和謊言,他被迫如此大費周章。

  他暗暗地連聲咒罵她,想借此排解內心那份受她蒙騙而迴盪不已的難堪之情。他突然想起時間,他發現已無瑕向她揭露自己的身份。他必須將她帶回別墅。是的,他必須先這麼做,然後細細思考該怎麼做。

  廉安從外衣口袋掏出藥瓶和手帕,將手帕用藥液浸濕,然後走向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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