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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妓本賢良(十兩玩妃.卷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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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12:11
第九章 再見腹黑男

  他怎麼會在這裡?

  賀心秧視線直直地釘在蕭瑛身上,頭腦當機五秒鐘,之後才慢慢釐清脈絡。

  對哦,那個慕容郬是他的人,說不定她住的還是人家的屋子、踩的是人家的地盤,一下子,她從震驚到恍然大悟,再到痛不欲生,鮮明精彩的表情看得蕭瑛心情大悅。

  他會覺得女子清麗可人、溫柔婉約,會覺得女子精明幹練、美麗動人,但不管是哪一種女人,在初初的驚艷、欣賞過後,便開始覺得乏善可陳。

  因為她們的心思都一樣,不管是官家千金、名門淑女或者青樓歌妓,目的都是想自他身上得到某些東西,不管是名聲、地位或者利益,她們或者故做端莊、面露驕傲,或者使手段、埋心計,她們在爭取他青睞的同時,爭取的是自己想要的好處。

  但這個賀心秧……她不一樣,她對他非但無所求,還避他如蛇蠍,恨不得此生此世都別再同他見面。

  忍不住地,他又多瞥了她幾眼。

  她的確美麗,可讓他看入眼底,並且印象深刻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靈動豐富的表情。

  她太容易洩露心情,太容易讓人窺知她轉個不停的心思,這樣的女子不算聰明,可她卻輕易地理解海上貿易、民生經濟,且看得透澈,一時間,他竟不知該如何將她歸類。

  她的頭快垂到地上了,就那麼不待見他嗎?

  淺淡一笑,她越是不想見,他越是……呵呵,他蕭瑛豈是那種遂人心意的男子?

  當郬提及他帶回宮華和賀心秧時,他的心思便立刻飛往這座院落。

  十幾日不見了呢,不曉得「中毒」的她,有沒有一派瀟灑、安生的過日子,還是成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等著時間到了登門向他求取解藥?

  他想知道這個答案,於是在下人來報,兩人已經漱洗完畢時,他馬上來到此處。

  「王爺,多謝您的援手,宮華在此謝過。」

  宮華望向蕭瑛的雙眸,飽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熱切,好像兩人是闊別多年的好友,又彷彿兩人一見投緣。

  也許緣分這種東西,本就是很難用科學的角度來理解,就像賀心秧見到蕭瑛,全身寒毛就會不由自主地豎起,覺得自己像是被送到貓爪子底下的小老鼠,穩死無生。

  賀心秧只能如此解釋,前輩子她和蕭瑛結下孽緣,而他和宮華結下的是善緣。

  「小公子太客氣,本王與宮大人有一面之緣,親眼見到他縝密的觀察力,以及教人難以想像的破案手法,心生佩服,早希望有機會結交如此人才。今日能邀得小公子來別院小住,實是宮大人給本王的面子。」

  他一板一眼、滿口客套,但眼底卻隱隱浮著親近與關切,看得宮華鼻子微酸。

  「無端示好,非奸即盜。」

  賀心秧在宮華耳邊的竊竊私語,武藝高強的蕭瑛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他微斂眉,嘴角忍不住勾起笑。

  宮華橫眼,悄悄瞪她一眼,拜託,她還以為她生長在自由人權的二十一世紀哦,講話可以不經過大腦,不爽就可以在網絡上亂發飆?

  「不知王爺過來,有何要事?」宮華問。

  「我有幾件關於宮大人的事……」他看看左右,笑問:「小公子要我站在這裡說話?」

  宮華回過神。「是我失了禮數,王爺,請到裡面用茶。」

  什麼?進來用茶?搞清楚耶,這是她的房間,女子閨房豈可隨意招待男人,想當年她的房間連繼母都不准進去,一進去就會被她控告破壞白雪公主的隱私權。

  蕭瑛看著她擠眉弄眼,滿臉糾結的表情,心又樂了。

  他沒等人領,率先走進房內,宮華想跟上,卻被賀心秧一把拽住,她壓下音量,用氣音在他耳邊說:「你幹嘛那麼巴結人家啊,古人不為五斗米折腰,我們連米都還沒有吃到呢,你就開始練瑜伽?」

  「妳在說什麼啊?」

  「聽不懂?我還以為你是小神童咧,我說,你見了人家,不必像哈巴狗看到主人一樣,哈哈哈,伸舌頭示好、屁顛屁顛的跟上。」

  「蘋果,妳幹嘛對王爺充滿惡意?有病啊。」宮華氣歪了,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偏激,是逆轉時空讓她性情大異?

  瞪她兩眼,他一把抓住她的長髮,往後扯兩下,像以前被她惹火了那樣報復。

  「什麼我有病,你去外頭問問百姓對他的評語。」

  「那是假的,不要隨便聽信謠言。」

  「呵呵,你又知道是真是假,哈巴狗弟弟。」

  「我不是哈巴狗,我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兩個人用氣音也能吵翻天?真是服了他們。蕭瑛替自己倒了杯茶,不由莞爾。

  宮華甩開賀心秧拉扯不休的手,走到蕭瑛身邊,賀心秧滿心火氣,鼓起腮幫子,恨恨瞪住屋裡的兩人。

  什麼充滿惡意?對奪走她處女膜的嫖客,難不成還要她心存感激?

  她齜牙咧嘴,對著宮華的背做盡表情,可十秒鐘後,她歎氣、垮下肩頭,有什麼辦法呢,和蕭瑛的過節,她又無法對果果說出口,誰讓她老是蟬聯最衰運穿越女的排行榜冠軍寶座?

  看一眼天花板,人在屋簷下呵……緩緩地,賀心秧低下了她的頭……

  心不甘、情不願,她跟在果果背後進入小廳。

  這屋子分內外間,裡頭有床、櫃子,一個梳妝台和桌案,是為內室,外廳有櫃子、有壁飾,和一組圓桌椅,是用來招待閨閣好友的,佈置簡單、素雅乾淨。

  慕容郬本想留兩個婢女服侍她,但她們送熱水進來後,賀心秧就將她們打發出去了。

  蕭瑛、宮華就座完畢,賀心秧想也不想,拉張椅子就要坐下,宮華拚命給她使眼色,要她侍立在後頭。

  啊是怎樣,王爺了不起嗎?在王爺面前,她連歇歇腿的權利都沒有?

  心底兀自不平,人還是乖乖地站到宮華身後,唉,一個偌大的王爺別墅,天花板幹嘛蓋得那麼低?讓她低頭低得……好委屈……

  蕭瑛不是那種無法控制情緒的男人,他碰過惡劣到讓人咬牙泣血的情況,仍能搖扇談笑,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但是賀心秧……看著她扭手、用膝蓋偷偷攻擊宮華後背的小動作,他又失控了,臉上揚起一抹笑,笑出滿心愉悅。

  「這位姑娘,聽郬說,是小公子舊識,叫蘋果是嗎?」

  裝不熟?蘋果翻白眼、掛冷笑。好,正合她意。

  「王爺不必稱我小公子,以前家里長輩都喊我一聲華哥兒,王爺不嫌棄,就這樣叫我好了。」宮華客氣說道。

  噗!本來滿腹怒火的賀心秧,卻因宮華這句稱呼失笑,彷彿找到宣洩口似的,怒火高張的情緒隨之平歇。

  宮華和蕭瑛齊齊轉頭望向她,她連忙笑得很「善意」,學著宮華的口吻說:「以前家里長輩都喊我一聲黛安芬,王爺不嫌棄,就這樣喊我好了。」

  華歌爾、黛安芬,中古世紀裡,現代文明曙光乍現,偉大呀,果果貢獻出了第一份文明世紀的創意,賀心秧憋著笑,笑到快要內傷。

  宮華聽懂了,臉紅了,控制不住的一路從額頭紅到耳根,該死的商人取那個鬼名字,爹娘爺爺喊了他那麼多年,他從沒覺得奇怪,偏偏賀心秧一句黛安芬,讓他開始痛恨自己的小名。

  看著兩人怪異的神色,蕭瑛捉摸不透,輕咳一聲,「華哥兒和蘋果姑娘之間好像很熟?」

  「鄰居嘛,怎會不熟,還是我牽著他學走路的呢。」

  她還幫他把過屎尿、餵過牛奶,親眼見證他從地板撿起一條橡皮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進嘴裡、吞進食道,然後看著他媽咪愁容滿面,直到隔天下午,她在尿布的金黃色大便中找出一條紅色的橡皮筋,這才鬆口氣。

  那個時候果果他姑是怎麼說的?她說:「了不起,這麼小就熱愛塑化劑,長大一定是王永慶的接班人。」

  宮華見她臉帶惡意,知道她想起什麼,他連忙接過話。

  「是,她叫賀心秧,蘋果是她的小名,她是鄰居家姊姊,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和我的家人都熟。」

  「原來如此,所以蘋果姑娘也是京城人士?」

  「是。」賀心秧隨口應聲,才想起明明就不熟的人,她幹嘛同他對話?吃太飽嗎?

  別開臉,她把視線投向窗外,轉開心思。雨又大了,不曉得這場雨要下到什麼時候?

  「蘋果姑娘既然是京城人氏,怎麼會來蜀州?」

  蕭瑛提問,賀心秧卻不樂意回答,宮華為免尷尬,連忙把話頭接下。

  「蘋果的爹娘過世,她有親戚住在蜀州,便千里迢迢來投親。」

  賀心秧聽得滿頭汗,投親投到青樓裡?難不成她的親屬是花滿樓裡的寶嬤嬤還是帚兒姑姑?

  她很想插嘴,卻又堅持著自己「不溝通、不妥協、堅持不熟」的三大原則,她打死不回話。

  「是這樣呀,辛苦了,蘋果姑娘。」蕭瑛笑道。

  她投她的親,他在辛苦什麼?辛苦那個晚上精氣神被她吸乾?屁!是她被搾乾好不好……

  天,她在想什麼!她和他很不熟,非常不熟,不熟到沒有誰被誰吸乾的困擾。

  啊……她又想抓頭尖叫了,閉上眼睛,她對自己講第一百次——不過是一夜情,沒什麼了不起!

  「王爺剛才說,有父親的事情要告訴我?」宮華把話題繞回來。

  蕭瑛把目光從賀心秧身上轉開,對宮華說道:「這回水災,因邑縣事前的防災工作準備充足,至今仍未傳出傷亡消息,且城內秩序良好,並無宵小作亂的情況。

  「相較於水患較不嚴重的鄰縣,已陸續傳出傷亡、盜匪劫掠的消息,郾縣死亡人數更超過百餘名,宮大人的能力已獲得證實。

  「此事已傳到寧和郡王耳裡,我想,京城那邊很快就會知道這些消息,沒錯估的話,朝廷的褒獎令應該很快就會下來,也許還會陞官。」

  聽至此,宮華卻皺起眉頭,他並不希望姑姑太過顯眼,本以為蜀州天高皇帝遠,應該不會出事,現在……倒要再三斟酌了。

  睇一眼宮華的凝重表情,蕭瑛若有所思,手指輕輕敲叩桌面,他看看賀心秧,再望望宮華,想起破案近乎神人的宮節,這三個人之間,有秘密。

  「有件事,本王百思不得其解,華哥兒可否為本王解惑?」

  「王爺請講。」

  「據說朝廷派來的邑縣縣令,是名二十五歲的男子,可令尊看來太過秀氣斯文,年紀不過十七、八歲,很難想像他有你這麼大的孩子。」

  蕭瑛的話問倒了宮華,他畢竟年輕,事情仍想得不夠周全,自以為謊話說得沒破綻,沒想到姑姑卻是帶著最大的破綻滿街跑。

  賀心秧見他應答不出,心想,壞事了。

  現代的男生長得像女生,叫做偽娘、花美男,而女生打扮成男人,叫做中性或男人婆,但在這裡,一個女的裝成男生,又當上朝廷官員,只有一個詞彙,那就是——欺君大罪。

  嘶……她該不該現實一點,考慮和他們姑侄撇清關係?

  賀心秧見蕭瑛目露疑慮,再大的三不原則也只能暫時擱置,跳出來幫宮華圓謊。

  「王爺有所不知,宮大哥只是樣貌看起來年輕,實際上性格比誰都成熟,您也說了,他斷案如神,若非閱歷多年,豈能有此等表現?

  「講起來,宮大哥的樣貌和宮奶奶很像呢,聽我爹娘說,小時候宮大哥就經常被鄰居誤認為是女孩,長大後身子仍是纖弱,還是娶嫂嫂進門之後才稍稍好些。我記得宮奶奶過三十五歲壽辰時,有人來送禮慶賀,還誤以為宮奶奶是年方十五的宮姊姊。」

  吁……跟古人講話真累,如果在現代,她只要講「啊人家就是美魔男啦」,大家就聽懂啦,沒辦法,古人腦容量還沒進化,不能太過責怪他們。

  宮華滿心感激地瞄了賀心秧一眼。

  她挑了挑眉頭,得意張揚,哼哼,現在知道老師有多強了吧。

  「原來如此。」蕭瑛點頭認同。

  「王爺,如果沒其他事的話,一路逃難,我們挺累的,不知道王爺是不是……」

  賀心秧在笑,自以為把充滿嫌惡的表情隱藏得天衣無縫,沒想到自己那個笑容有多麼咬牙切齒。

  看著她勉為其難的笑顏,蕭瑛垂眸。唉,他這個人啊,什麼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大好,他——很不喜歡讓別人遂心順意。

  如果她沒把送客的意圖弄得這麼明顯,他也差不多該告辭了,可現在……大雨一直下,家裡又沒有小孩可以打,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她不留客、客自留。

  「華哥兒,有件事我得稱讚你。」他拿起杯子,緩緩啜飲,幾個字便岔開送客話題。

  「什麼事?」聽見稱讚二字,宮華彷彿拿到奧林匹克數學冠軍,滿臉的喜不自勝。

  「那個虯髯漢子。」

  蕭瑛一提,宮華立即坐直身子,正經嚴肅。「王爺查出他的底細了?」

  「是,幸好你細心、見事透澈,才幫了本王這個大忙。」

  他沒說出口是什麼忙,但宮華自他眼底讀到若干訊息,倘若如他所料,這個表面太平的朝局,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很高興能夠幫上王爺的忙。」

  蕭瑛點點頭,續道:「另外,邑縣裡雖治安良好,但城外難免有些趁火打劫的惡人,不然你也不會遭遇那場驚嚇,我讓慕容郬領著百名家丁,到邑縣聽宮大人調派,務必要將這幫匪徒捉拿徹底、除惡務盡。

  「臨行前,慕容郬告訴本王,你面對敵人時的勇敢表現,可圈可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竟然敢挺身保護家中僕婢,著實不簡單,他想收你為徒,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聽見這話,宮華眼睛瞬間發亮。

  刷!賀心秧幾乎可以看見他眼底射出兩道璀璨精光。

  「我願意!我願意!」他只差沒從椅子上跳起來。

  「既然你願意,我讓人帶你到練功房,你先挑一項趁手兵器,這幾天慕容郬不在別院,我讓院裡的護衛從基本功先指導你,行不行?」

  「行,謝謝王爺。」

  「說什麼謝,相逢自是有緣。來人啊!」

  他一聲命令,守在外頭的侍衛進門,幾句交代之後,宮華竟然無情無義、無血無目屎,丟下好不容易重逢的老師,興匆匆的往練功房去了。

  賀心秧很無奈地翻了第二回合白眼。還說自己不是哈巴狗,人家不過丟了根骨頭,他就樂得汪汪汪叫幾聲,隨著人家去了。

  宮華離開,把紅通通、圓滾滾、香嫩多汁的紅蘋果丟給大野狼保管,她現在只能祈禱,大野狼吃肉不吃素,喜歡小紅帽的小肥腿,不愛蘋果的維生素加鐵。

  門關上,蕭瑛凝視賀心秧的滿臉無奈,心情再度飛揚。奇怪,他怎麼從來不知道,整一個女人會得到這麼多樂趣?

  「秧秧、蘋果、黛安芬,請問姑娘有多少個名字?」

  聽見他口喊黛安芬,她岔了氣,連聲嗆咳不已。

  這麼容易受驚嚇啊,那就……更有趣了。

  蕭瑛拿起自己的茶杯,倒茶給她順順氣,果然她還是老樣子,完全不覺得讓王爺服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這女人到底是幸運啊,缺腦失魂,還可以平安順遂一路活到這個年紀,不容易。

  停了喘咳,她滿臉通紅,更像顆紅通通的蘋果了。

  「王爺喜歡怎麼喊就怎麼喊。」她把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

  「可不是,債主其實挺大的,對不?」他嘲笑她。

  還記掛著那十兩銀?有錢人果真特小氣。「放心,我很快就能連本帶利的還清欠債。」

  「連本帶利嗎?那可不容易吶。」他在笑,很確定;笑臉溫和親切,很確定;表情善良無害,很確定,可……這樣一張帥氣俊逸、風流倜儻的臉,她怎會橫看豎看,看出他包藏禍心?是她對他心存偏見,還是上次的刺激太深?

  上次……搖頭,擦擦擦擦擦,擦掉那些不堪回憶,她鄭重否認,自己和他曾經有過「上次」!

  她又倒水,一飲而盡,沖掉隱隱往上浮升的羞赧心緒。

  「我明白王爺心裡想什麼,可是請王爺放心,那銀子虧不了您的。」在否認兩人的「曾經」之後,她一併否認自己有過賴賬念頭。

  這時代的女人確實不怎麼會賺錢,縫縫補補一件衣服,不過二十文錢,買幾顆包子就沒啦,想積沙成塔還清他的十兩欠銀,的確有技術上的困難。

  但,很抱歉,她不是這個時代的女人,果果他姑都可以當縣太爺、贏得百姓一致愛戴了;她如果不能成為富翁,就太對不起醫生媽、法官爸給她的金頭腦。

  「是嗎?小蘋果……我會拭目以待的。」

  他喊她……小、小……小蘋果?冷不防地,她的後頸冒出一層厚厚的雞皮疙瘩,抖落那陣顫慄後,她咬著牙,乾笑兩聲。

  「姑娘身上的毒,不知道有沒有發作?本王很關心呢。」

  騙她一次不夠,還想嚇她一回?

  她滿臉無奈,隨口應道:「多謝王爺關心,我這個人呢,剛好吞過游坦之的冰蠶【註解:金庸小說《天龍八部》裡出現的劇毒之物,天生具有厲害的奇毒,又是 別的毒物的剋星,同時是天下至寒之物,被游坦之從慧淨和尚手中偷到。】、喝過樑子翁的蝮蛇寶血【註解:金庸小說《射鵰英雄傳》裡的人物,參仙老怪梁子翁捉 了一條奇毒大蝮蛇,以珍奇藥物飼養二十年,其血具有養顏益壽、增加功力之效,最後卻被郭靖所誤食。】,小時候又常常把天山雪蓮當地瓜啃,早已練就百毒不侵 之身,王爺那點毒還為難不倒我。」

  就算是白癡,也只能被騙一時、騙不了一世。那天他讓她按肩膀,當然痛啊,前一個晚上她才像條死魚,被他翻來翻去反覆煎過好幾次,肩膀已經紅腫疼痛,就算不按也會隱隱作疼,過幾天紅腫漸漸消退,疼痛自然消除。

  蕭瑛微微一笑。她知道了?真是個聰明的小姑娘,可百毒不侵的人,怎會吃了一點點春藥就熱情如火?

  「既然如此,本王就可省下解藥了,這解藥熬煉不易呢。」

  他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掏出青花瓷瓶,打開瓶蓋,一股芬芳氣息霎時散開。那是香奈兒五號的氣味?賀心秧忍不住多聞幾下,這時代就有蒸餾技術了嗎?

  他一笑,把瓶子蓋起放在桌上,喊聲來人,讓人去準備一桌酒菜來。

  他已經把瓶子撂開了,她仍然禁不住好奇心,不停輕碰瓶身,見蕭瑛沒制止,乾脆把整個瓶子給借了過來。

  打開蓋子、倒出瓶底藥丸,藥丸不大,紅紅的,上面還有個可愛的小黑點,如果不是大小不同,她會以為那是曾在植物圖鑒上見過的「雞母珠【註解:又名美人豆,具毒性。】」。

  她再湊近聞一次味道,真的耶,真是香奈兒五號的香,他有這麼厲害的煉香技術哦,如果這不是解藥,而是香水,絕對可以大發利市。

  王府的辦事效率極高,一下子就把滿桌酒菜擺上,菜餚擺好時,賀心秧還在玩他的解藥。

  賀心秧回神,發現滿桌精緻菜色,臉帶防備的問:「王爺餓了,為何不回房裡用餐?」

  「本王喜歡和妳一起吃飯,和妳天南地北的聊,挺有趣的。」

  有趣?!誰知道菜裡有沒有春藥,上次她毒他一回,誰曉得他會不會藉機還她一遍?

  「王爺怎不問問我,是不是也感覺有趣?也許我覺得,王爺不該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她答得滿臉無助,他的蜜糖是她的砒霜,他吃得津津有味的食糧,恰恰是她膽顫心驚的毒藥呵。

  上一次賊船學一回乖,她怎麼可能還可以心平氣和的與他同桌吃飯?誰曉得酒足飯飽後,她會不會又邀請他在床上翻滾?

  想到那幕香辣火艷,她的臉忍不住火辣辣地燙了起來。

  「這桌好菜可是廚子費不少心血做的,也罷,我不過是想讓姑娘折腰折得心甘情願一點,沒想到還是弄巧成拙了。」

  「折什麼腰?」她不解問。

  「姑娘不是讓華哥兒別為五斗米折腰嗎?這一桌菜的價值,足足是五斗米的好幾十倍。」

  他偷聽他們的對話?他把別人的隱私權踩在腳底下?不對……他不是偷聽,人家武功高強,兩隻蚊子嗡嗡叫,他都能分辨牠們的對話內容,她是活生生把隱私獻到人家手上了。苦啊……她為什麼非要和這種男人交手?就不能換個生嫩一點、好欺一點的嗎?

  他真喜歡她變化多端的表情呵。而人心情一開朗,胃口自然大開,蕭瑛舉箸,挑起一塊肉片放進嘴中。

  「真好吃,怎麼可以做得如此爽口滑嫩?」

  唉……不吃、不能吃,吃一餐,犧牲一晚,代價太大……她兩手緊握,壓在下巴,請求聖母瑪利亞救贖她純潔的靈魂。

  可逃難以來,她已經好幾個時辰沒進食,方才要他回房,已是她所能做的最大推拒,現在……咕嚕咕嚕,本能的生理反應催促她的動作,好幾次她的手都不由自主的去碰碗,幸好她及時回神,硬生生停住。

  不能吃,誰曉得裡面有沒有放春藥!但是,她的堅持越來越虛弱……

  看著她的掙扎表情,那份歡愉呵……無與倫比!蕭瑛夾起一筷子菜放進嘴裡。「妳吃過這道火烤蟹足嗎?相信我,絕對是人間美味。」

  賀心秧恨恨咬牙。

  算了,一夜情和兩夜情沒差,反正都是船過水無痕的關係,人在屋簷下,她的頭老早就低了,不吃白不吃。何況他真想對她下藥,機會多得很,她得在這裡住上好幾天呢,除非她有本事斷食,再不就到外頭和災民搶大鍋飯,否則他隨時可以下手。

  想得通透,她豁出去了!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不是說不為五斗米折腰嗎?」他挑起眉頭,涼涼一句話掃來。

  賀心秧也隨著他笑,但笑得虛假。

  「是啊,不能為五斗米折腰,但如果是五十斗米的話……就可以把志氣風骨擺兩邊,現實問題放中間了。」

  她的話引出他的大笑,舉起筷子,替她布菜。

  她會吃他夾的菜嗎?當然不,她把他的菜一一夾到旁邊盤子,自己挑菜吃。

  吃一塹,長一智,人可以笨一次,但同樣的事笨兩回,就該回頭去找醫生,看看自己有沒有得到阿滋海默症。

  接下來,不管蕭瑛挑起什麼話題,她都不接話,一心一意、貫徹始終,為填飽肚皮而努力。

  之前,網絡文化影響了她的判斷力,讓她誤以為把話放了就跑,不會發生啥事,現在才懂得,地球是圓的,人遲早會再碰頭,所以沉默是金,嘴皮子是用來進食養活肉體的,絕不是用來替自己惹禍……

  終於,她吃飽喝足,放下筷子。

  蕭瑛口氣溫和地問她,「既然妳是京城人士,一定知道如意齋的甜食零嘴,做工精緻、口味賣相都屬上乘,相當有名。」

  「這個我自然知道。」順理成章的接話,她當然不知道,可她就偏要裝出一臉的熟絡相。

  「妳喜歡他們的松子糕還是核桃酥?」他又客氣的問上一句。

  「我兩樣都喜歡,有問題嗎?王爺大人。」他客氣,她比他更客氣。

  「怎麼會有問題?」他朝桌邊伺候的人點點頭,婢女立刻擺上一個外頭繪著牡丹花樣的食盒,當著她的面打開。

  「妳喜歡的話就留著吃吧,別吃太多,待會兒華哥兒回來,給他留一些。」他口氣相當溫柔。

  「遵命,王爺大人。」賀心秧口氣比他更加溫柔上五分,只是她不明白,他怎會突然變得嘮叨。

  蕭瑛拿起桌上的瓷瓶,笑問:「妳喜歡這個嗎?要不要一併留下?」

  「謝謝王爺好意,王爺還是帶走好了。」他笑她也笑,不過她是皮笑肉不笑,一心想把這尊瘟神送走。

  「也好,這藥吞下肚可解百毒,但打開時必須閉氣,不能聞其氣味,因它的香氣有毒,幸好姑娘吞過游坦之的冰蠶、喝過樑子翁的蝮蛇寶血,小時候又把天山雪蓮當成地瓜啃,早已練就百毒不壞身,這點小毒還為難不倒姑娘。」

  當蕭瑛笑盈盈地把瓷瓶納進懷中時,賀心秧再也摸仿不了他、再裝不出一臉的笑容可掬。

  好、很好、非常好,所以,不知不覺中,她又中毒了?

  她氣到頭頂冒煙、全身發抖,咬著牙,拚命掐緊拳頭,忍、忍,忍字頭上一把刀,現在她頭上有十把刀砍著,她也只能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咬緊牙關忍滿十下。

  看她目露凶光的表情,蕭瑛更樂了。好玩,如果可以一天玩上幾次,便是有再大的苦惱煩憂,也會自動消失吧?!

  「姑娘有話想說?」他口氣悠閒緩和。

  「是……啊,我可不可以請教王爺一個問題?」她每個字都講得咬牙切齒。

  「請說。」

  「請問王爺,我前輩子是殺你父、奪你妻、謀害你的性命,還是搶了你的家產、放火燒了你全家?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待我?!」她強調了「為什麼」,一個字一個字講得清楚明白。

  哈……再也忍俊不禁,蕭瑛仰頭大笑,伸出手摸摸她的頭髮,低下頭額頭與她相交,他在她耳畔輕聲撂話——

  「怎麼辦呢?我可憐的小蘋果,以後我還會繼續這樣對妳,因為這樣……太有趣了。」

  誰會把變態當有趣?!這個腹黑男!

  賀心秧欲哭無淚,天啊地啊,誰來救救她,她一點都不想去爭那個排行榜,可世界最衰穿越人冠軍,偏是非她莫屬。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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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12:59
第十章 動心

  這幾天,宮華上午都待在練功房,跟著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練武,折騰幾個時辰下來,老是搞得滿身髒,可他精神奕奕,越練越起勁。

  他習慣和賀心秧一起吃午餐,然後小憩一下,開始唸書。

  這時,他和賀心秧就一人佔據桌子一角,各忙各的,誰也不打擾誰。

  賀心秧對她的出版事業很拚命,尤其當她知道,果果他姑、一個堂堂的縣太爺,每個月的薪俸不過十二兩銀後,她賺得更用力了。

  一面賺,還時不時狠狠鄙視祁鳳皇朝一番。

  她說:「如果當官的薪水那麼少,天下士子何必寒窗苦讀十年,就算熬出頭,為的也不過就是十二兩銀,大戶人家的丫頭,一個月還掙得上一兩呢。」

  宮華爭辯道:「所以啊,銀子不能亂花,得聚沙成塔,趁土地便宜時,多置上一些產業,僱人照管,銀子才會越賺越多,如果政績良好,朝廷自會賞賜良田百畝……」

  他拉哩拉雜講一堆,口氣全是為祁鳳朝廷說話。

  賀心秧歎氣,人家本來就是這個朝代的人,人不親土親,不像她,連眼神都帶著挑剔。

  於是她回答:「我懂,就是績效獎金制嘛,像許多服務業那樣,底薪少、紅利多,要錢,就請締造驚人佳績。

  「問題是,要使用那種方式獎勵員工,不光要制度完善,還得分工細膩,一個人只負責一小部分。而一個縣太爺管的可不少,宣風化、平訴訟、均賦役,連水災旱災都得管上一管。

  「在這種情況下,想搞到政績良好、朝廷知曉,那個難度等同於發明核子彈。」

  站在她的立場,她比較想鼓勵果果他姑趕緊搞貪污,趁在位幾年,海撈一票,在朝廷尚未發覺之前,捧著金銀告老還鄉。

  對於賀心秧的分析,宮華的響應是一個大白眼。

  眼看宮華不同意自己的論調,果果他姑肯定也不會站在她這邊,既然如此,這個家還能靠誰?只能靠她手上這枝筆了,所以她能不卯足勁力拚命寫嗎?

  這天午後,他們又各據書桌一角,各忙各的。

  就算五歲時,果果也是個自製的小孩,他不需要大人叮嚀就會自動自發寫功課、看書、上床,現在更別說了。

  十歲的他在賀心秧眼裡,怎麼看就是個小孩,可他偏認定自己已經大到可以獨當一面,不僅對賀心秧沒大沒小,還經常用「妳很腦殘」的眼光藐視人。

  也是啦,這裡十五、六歲就結婚的男女多到嚇人,十八歲的女孩就可以用剩女來當暱稱,所以十歲的他,的確有胸膛可以說話。

  提到結婚,有一點讓賀心秧很不爽,十六歲少男娶十三歲少女,OK啦;二十五熟男娶十五少女,好……吧,勉強OK,但四十歲的老男人也想挑十五歲的嫩妻進門,就讓人太不平衡了。

  她和宮華辯過幾次,他還是覺得理所當然,唉……這時代,女人的青春不光長在臉蛋上,還長在她的戶口簿裡,真是太太不公平了。

  苓秋做了綠豆湯,和紫屏一起端進廳裡,再走進內室,請少爺小姐出來吃點心。

  賀心秧伸伸懶腰,把剛完成的段落快速瀏覽過一遍才放下筆。

  抬頭,發現宮華兩顆眼睛黑溜溜的盯著她,「有事嗎?」

  她一面說話,一面拿張上面寫了「個人隱私,請勿偷窺」的白紙將草稿蓋起來,再找一本冊子壓著。

  「妳到底在忙什麼?」

  宮華好奇極了,幾次想偷看兩眼,都被她及時阻止。

  「想看嗎?」她用手指頭點了點稿子。

  「想。」宮華認真點頭。

  「很抱歉,不能給你看。」

  「為什麼?」

  「因為它是十八禁,等你十八歲時再講。」她可是為人師表呢,怎能污染小朋友的純潔心靈?

  聽到十八禁,宮華的臉微微泛紅,知道什麼是十八禁。

  他曾經不小心在大量閱讀的三歲時期看過,看得臉紅心跳,又捨不得把書丟開,結果姑姑進門,發現他的臉爆紅,還以為他生病,急著要送他去醫院。

  後來他用一坨冰淇淋解決了這個問題。

  「姑娘,什麼是十八禁啊?」紫屏天真浪漫地看著賀心秧。

  是咩,小孩子就要像紫屏這樣才得人疼,哪像宮華,半點都不可愛。

  「就是十八歲過後才能看的書。」

  「那……姑娘不過十五歲,怎麼就能寫了?」

  她問倒了賀心秧,宮華看好戲地望向她,等著看伶牙俐齒的她怎麼回答。

  「我這裡。」賀心秧鄭重其事地拍拍自己的胸口。「住了一個二十五歲的靈魂。」

  「姑娘胡扯,天底下哪有這種事。」紫屏笑了笑,把十八禁的問題給丟開。

  「沒錯,妳就當她胡扯。」

  宮華拉起賀心秧走到前廳桌邊坐下,端起綠豆湯時,發現桌上有一個繪著牡丹花樣的食盒,打開,裡面還有幾塊松子糕、核桃酥,以及動都沒動過的桂花糖。

  是京裡最有名的甜食鋪子!

  好久沒吃了,看見它們,宮華幾乎要流口水,這家甜食很貴,只有在過年時節,爹爹才捨得去買上幾塊,和壓歲錢一起塞給他。

  看見這個,宮華想起疼惜自己的爹爹,忍不住紅了眼眶。

  看一眼他的表情,賀心秧歎氣。「有這麼誇張嗎?不過是幾塊零食,不需要感動到痛哭流涕吧。」

  好東西她在過去吃得太多,在她眼裡,那個了不起的松子糕、核桃酥,也不過普普而已,那天蕭瑛回去之後,她隨手一丟,連擱了幾天都忘記拿出來給宮華吃,哪裡想得到看見這個,他竟然會感動至此。

  「我是想起爹了,我爹一向不愛同人擠的,哪兒人多,就絕對看不到他的身影,可每到過年,他為了哄我開心,就會到楓余居裡頭同人擠來擠去,好不容易搶到 幾塊他們最有名的桂花糖,就像寶貝似的偷偷塞到我手裡,我還記得有一年他回家,連衣裳都給扯破了,還讓娘叨念過一回……來,妳們也嘗嘗桂花糖。」

  他把桂花糖分給紫屏和苓秋,自己也拿了一塊,剝開外面的糖紙,放進嘴裡含著,他不是沒吃過好東西,但這塊糖,有他對爹爹濃濃的回憶。

  「等一下!」賀心秧發瘋似的大喊一聲,嚇得宮華差點把糖給噎進喉嚨裡。

  「妳做啥?」宮華沒大沒小地瞪她兩眼。

  她抓住宮華的衣襟,眼睛緊鎖住他的眼,一眨不眨。

  「你有沒有說錯?這是楓余居裡的甜食,它最有名的不是核桃酥和松子糕,而是桂花糖?!」

  「對,這間店是京城裡最有名氣的店,凡住在京城裡的人都知道,來,妳也吃一塊。」

  宮華順手剝了塊桂花糖給她,糖入口,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桂花香和牛奶香立刻充斥她的味蕾,果然……果然桂花糖比核桃酥、松子糕好吃幾十倍,它才稱得上主打商品。

  見賀心秧發傻似的久久不發一語,宮華笑著推推她的手肘問:「是不是好吃得說不出話來?」

  「楓余居,竟然是楓余居?」她又被蕭瑛耍了一回,這男人到底跟她有什麼仇啊?!

  「沒錯,是楓余居,妳看。」

  宮華把糖全部倒在盒蓋裡,翻到盒子後頭,那裡畫著幾棵楓樹,下頭就印著大大的「楓余居」三個字。

  他指著圖案說:「他們店前種了整排楓樹,每到秋天楓葉轉紅,常有文人到他們店門前吟詩賞楓,可謂京城一景。」

  「桂花糖是楓余居最有名的甜品,那如意齋又是什麼鬼?」

  「如意齋是京城裡的一間飯館,平日生意鼎盛,想尋個空位都難,就是大官想上門,都得事先訂位。它之所以出名,是因為有一回皇帝微服出巡,來到如意齋,因為沒訂位,店小二死也不讓皇帝進門。

  「本來也沒那麼想吃的,當皇帝的,有什麼好東西沒嘗過,可第一次被拒於門外,心底竟時時想起,最後讓太監去訂了位置,擇日再行。

  「吃過如意齋掌廚師傅的功力後,皇帝讚賞不已,回宮後,欽賜匾額給如意齋,從此飯館聲名大噪,生意更是好上加好,它們買下隔壁店面,慢慢擴張,在短短的幾年內,店面幾乎佔了半條街,生意好到令人眼紅。

  「後來有個權貴利用骯髒手段,硬是將如意齋給買下來,沒想到掌廚師傅和幾個下手廚子很有義氣,知道老東家遭權貴陷害才讓出鋪子,幾個人聯合起來漏夜逃跑。

  「隔天,鋪子開門卻沒了掌廚的,店如何還能經營得下去?就算臨時調來廚子,也做不出原來的味道。

  「那名權貴花了大把銀子、動用無數關係,到最後竟然換得這般下場,顏面要往哪兒擺?一氣之下,他大張旗鼓抓拿那批廚子,後來抓到人、關進監獄,人家還是不肯妥協,事情鬧得非常大,最後連皇帝都知道了。

  「皇帝大怒,責罰了權貴,命他將產業交還給原店東,事情才落幕。蘋果,妳為什麼會提起如意齋?」

  她有氣無力地趴在桌面上,一五一十把經過講了一遍,這個心機深重的腹黑男,簡簡單單幾句話就套出她不是京城人士的事實。接下來呢?他又要使什麼計策來套她說出是怎麼和宮華相識的?

  「他幹嘛管我是不是京城人士?就算我住在台北,也不關他的事吧。」

  宮華苦笑,怎麼不關,當然是相關他才會在意呀……他特別叮嚀蘋果給自己留幾塊點心,目的已經夠清楚了。

  「他是想讓我們知道,他很清楚我們在說謊。」

  「說謊犯罪嗎?我就是要一路說謊下去,他能奈我何?」賀心秧冷笑,大不了一死,就不信他還能拿她怎麼樣。

  宮華愁眉不展。他不能奈妳何,可是能奈我何啊。但是他的話不能說出口,憋得心慌。

  「王爺會不會生氣啊?」紫屏輕聲問,小心翼翼地,兩顆眼珠子東飄西望,好像匪諜在身邊。

  「他已經生氣了。」賀心秧豁出去,不想煩也不想再著惱,生氣怎樣?不生氣又怎樣?他有他的脾氣,難道她沒有。

  「姑娘怎麼知道?」苓秋問。

  「因為他在我身上下、毒。」後面兩個字,她講得特慢。

  害怕嗎?會啊,不過頂多就怕兩分,不會再多了。

  為什麼?因為他「真下毒」或「假唬爛」各佔百分之五十的機率,而他說過,以後要繼續整她,既然有續集,他怎會一口氣弄死她,至少得留下她半條命,好供他日後玩樂。她這是有所本的——請看八點檔鄉土劇。

  「下毒?真的假的。」宮華一拍桌子,霍地起身,他怒聲相詢,目光鋒銳,直直逼視賀心秧,好像做錯事的人是她。

  「砰」一聲,賀心秧把桌子拍回去。搞清楚,好歹她也算是受害者。

  「我怎麼知道是真是假,不過話是從他嘴巴裡面講出來的,君無戲言,王爺可不可以戲言,我就不清楚了。」

  「我去找王爺問清楚。」

  宮華衝動的一轉身就要往門外奔去,賀心秧見情況不對,飛快跳起來,攔在門口,苓秋紫屏更是一左一右死命拉住宮華的手。

  「少爺,你千萬不要啊。」急迫間,苓秋說道。

  「是啊,大人常說少爺性子沉穩,怎會遇到蘋果姑娘的事就亂了陣腳,這不像少爺您啊。」

  沒錯,賀心秧完全同意她們,她腳抬九十度,抵在宮華的肚子上,不讓他越雷池一步。「你去找他,他就會把解藥給你嗎?」

  她斜眼,他看得出來,她沒罵出口的那句是——死小孩,你有沒有腦袋?!

  他頓住腳步,怒目與賀心秧對望,誰也不肯先別開臉,兩人視線對峙著,直到他不再衝動,凝神思索。

  見他這樣,紫屏、苓秋鬆開手,賀心秧也放下她的小短腿。

  須臾,宮華回答,「我會盡全力說服他。」

  「你以為他會被你這個毛頭小鬼給說服?」賀心秧揮揮手,冷冷一笑,她不是看不起宮華,而是太看得起蕭瑛。

  「是啊,萬一惹惱了王爺,他也給咱們下毒,怎麼辦?」紫屏脫口問。

  「說得好!他出口的話,你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他舉手投足間,都在誘人上當,我中毒就罷了,萬一你也中毒,我要怎麼跟你姑……跟你爹交代?」她瞬間逆轉稱呼,把錯誤吞回肚子。

  「王爺不會在我身上投毒。」

  宮華說得斬釘截鐵,卻喚得賀心秧一聲不屑冷哼。

  「你又知道了,憑什麼他不會?因為慕容郬喜歡你?算了吧,那話是你聽慕容郬親口講的,還是從蕭瑛嘴巴裡說出來的?

  「蕭瑛講話虛虛實實,說不定那番話只是想讓你對他死心塌地,回家後同你爹講好話,造成錯誤印象。

  「你爹目前雖然只是個七品縣令,可她能力好、行事果斷,倘若受到朝廷重視,日後說不定會成為一品大員,屆時,就輪到他來仰仗你爹了,他對你的好,是在鋪後路、求自保,懂不?

  「那個王爺不是人,他是狐狸投胎轉世,心裡想的全是算計,一個不小心惹火他,他就會讓人死得不知不覺。

  「五毒教的何鐵手【註解:金庸小說《碧血劍》中角色,苗族女子、五毒教教主,擅使毒,為了練功割斷左手掌裝上鐵鉤】、藍鳳凰【註解:金庸小說《笑傲江 湖》中的人物,苗女、五毒教教主,身上很多毒蠱,擅使蠱使毒。】都沒他那麼毒,你以為他老是笑得溫溫柔柔、親親切切就是大好人?少蠢了,你怎麼就看不出 來,他的笑容很虛偽、他的溫柔很假仙,他那身無害風流全是用來誆人的。

  「算了吧,我們鬥不過他,還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才是我們目前最重要的工作。」長長一篇話說完,她歎口氣。

  至於自己身上的毒……以後再看著辦吧,只要她持續讓那個變態覺得自己很有趣,她的生命就會延續下去,了不起她當自己是綜藝咖,為娛樂他這位觀眾而活。

  「姑娘,什麼是五毒教?誰是何鐵手?他們很厲害嗎?住在哪裡啊,我們可不可以請他們來替姑娘解毒?」紫屏問。

  「她們……」賀心秧搖頭,她們一個在《碧血劍》裡面,一個在《笑傲江湖》裡面,要請她們出山,比將地球逆轉還難。

  「姑娘快說呀,如果可以找到他們,姑娘就有救了。」紫屏催促她。

  賀心秧兩手搭在紫屏肩膀上,她明白,她是真心替自己著急。「我不知道她們住在哪裡,世間只有一個人知道。」

  「誰?」

  「金庸。」

  宮華瞪她一眼,這種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她是瘋魔了嗎?

  「那金庸住在哪裡,京城嗎?有沒有認識的人可以找到他?」紫屏根本是小優來投胎的,也是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脾氣。

  宮華拉開紫屏,說:「妳別理蘋果,說什麼王爺講話虛虛實實,她自己講話才是真真假假。」

  「少爺,不如回家後,咱們訪遍名醫,讓他們替姑娘解了身上的毒,您說好不?」少言的苓秋終於出聲,把話題拉回來。

  「妳們就信我一回,我會向王爺問個水落石出,絕對不會惹惱王爺的。」

  「相信你這個毛頭小子,我不如相信小優,至少人家長得活潑可愛,王爺捨不得對她開刀。」

  「蘋果!妳對王爺成見實在太深了,妳不該聽信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謠言,妳該相信我的判斷力,王爺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善良、很有能力、很會替人著想的男人。」

  賀心秧的回答是——一聲帶著濃濃不屑的「哈!」

  如果蕭瑛是宮華講的那種人,那她就是很溫柔、很無害、很沉默、很天然呆的女生。

  賀心秧後悔了,她沒事幹嘛對宮華提下毒的事,簡直是白癡!

  一屋子人吵吵嚷嚷,在外頭竊聽的蕭瑛,臉上笑容不斷。

  他從某人批評華哥兒「你以為他會被你這個毛頭小鬼給說服」開始,直聽到人家篤定他是「狐狸投胎轉世,心裡想的全是算計」時,大笑不已,他不得不承認,那丫頭還真是看透他了啊。

  側過臉,敲敲慕容郬的肩膀,他說:「聽夠了,咱們進去吧。」

  「等等。」慕容郬喊停蕭瑛的腳步。

  「有事?」

  「王爺真的對秧秧姑娘下毒?」慕容郬問。賀心秧是除他之外,第一個看出蕭瑛的笑容很虛偽的人,慕容郬一時間對她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嗤了一聲,他回答,「你以為我的毒藥很廉價?」

  慕容郬淺哂。這個心機男,心腸真黑呵,把人家小姑娘整得心緒不寧有啥樂趣可言?只不過……幾時起,蕭瑛也開始挑逗起女子了?

  「我知道了,進去吧。」

  慕容郬示意,侍衛上前敲門,頓時,裡面瞬間安靜無聲。

  半晌,紫屏出來開門,看見外頭的人是蕭瑛,一張清麗的小臉登時變得慘白不已,蕭瑛心想,那丫頭厲害,才幾句話,就讓他從恩人地位直線下墜,成了……惡鬼。

  「我找華哥兒。」蕭瑛柔聲說。

  這回他的溫柔沒換到紫屏的害羞喜悅,她僵硬地點了一下頭,僵硬轉身,僵硬舉步,他們還隱約可以看見袖口下的小手正在發抖。

  面無表情的慕容郬抿了抿唇,強壓笑意,秧秧姑娘的確很有說服人心的能力。

  不多久宮華走到門口,他望著蕭瑛的眉頭輕皺,很顯然,就算在他心裡王爺是「很好、很善良、很有能力、很會替人著想的男人」,他仍舊受了影響。

  見他這般,蕭瑛竟像無事人一樣,笑眼回望他。

  慕容郬看一眼蕭瑛,再側眼看向宮華,正了正神色,舉步往前,從懷裡拿出一封信,交給宮華。

  「這是令尊要我轉交給你的。」

  他把信遞給宮華的同時,在他耳邊輕落下一語,「王爺沒有對秧秧姑娘下毒。」

  簡短的一句話,迅速抹去宮華眉間郁色。他挑了挑眉,向慕容郬投去帶著詢問意味的一眼:果真?

  慕容郬剛毅的下巴輕輕一點,給了他確定的答案。

  「謝謝。」宮華低聲道謝,當著他們的面打開信,快速讀過後,皺眉問:「慕容先生……」

  「我以為,你該喊我一聲師父。」

  慕容郬這句話等同於推翻賀心秧的臆測,代表他的確有心收宮華為徒,不是蕭瑛為了籠絡人心才說的。

  如果慕容郬方纔那句「王爺沒下毒」打開了他心上的結,那麼接下來這句,無異是將他再度拉回王爺的陣營。

  「師父。」他扯開喉嚨,語調歡快地喊出聲。

  慕容郬拍拍他的背,目光中帶著寵護,笑道:「好了,你父親等著你的回信,你是打算現在讓我把信帶回邑縣,還是下一次我回別院你再托我帶信?」

  宮華猶豫了一下後,說道:「麻煩師父等我。」對慕容郬講完,他轉身走向蕭瑛,向他拱手,語帶歉意的道:「王爺,蘋果年紀尚稚,不懂得規矩,還望王爺諸多包涵,不要……」

  「不要欺負她?」他接下宮華的話。

  「是。」宮華鄭重點頭。

  他的鄭重令蕭瑛眉頭一斂,目光交會間,他帶出一聲輕歎。

  大掌搭上他的肩,蕭瑛語重心長道:「好男兒志在四方,切莫兒女情長,有了重視的人,便是將自己的弱點交予敵手。」

  宮華與他四目相接,他指的是……那個女人?宮華搖頭,打啞謎似的回了句,「蘋果不是那樣的女子。」

  「不管她是或不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會不會因為誰而被撼動。」

  他逼視宮華,眉心蹙成三道柔軟的豎紋,深濃的眸光中帶了若干的嚴厲與期許,在他的眼神下,宮華點頭,作出某種承諾,蕭瑛才重新拉起親切溫柔的笑容。

  「我明白。」宮華朝蕭瑛點頭後,向慕容郬做了個請的動作,兩人一起回到他的房間。

  賀心秧房門還是開著的,蕭瑛毫不客氣地往裡頭走。

  進門,發現兩個丫頭、四顆眼珠子全集中在他身上,待他回視,才急急忙忙把目光轉開。

  「妳們家少爺要回信給老爺,快去伺候吧。」

  「是,王爺。」紫屏苓秋屈膝為禮、同聲應道,出門前,向賀心秧投去擔心的眼光。

  賀心秧對她們揮揮手,拋出安撫笑容。

  小心。紫屏無聲說。

  我會。賀心秧回她們簡短唇語。

  之後,她們離開,侍衛關上門,獨留賀心秧和蕭瑛在房中。

  蕭瑛走到她面前,從懷裡拿出藥瓶,放到桌上。「這是妳的解藥,每日服一粒,七日後停藥,下個月的今天,我會再給妳解藥。」

  「哦。」她意興闌珊地倒出一顆藥丸,放進嘴裡嚼一嚼就嚥下。

  這麼合作,半點反抗都沒有?

  蕭瑛挑起眉,逗弄道:「不擔心之前我沒下毒,妳剛吞下去的才是毒藥?」

  她扭過頭,對著他拉拉嘴角,拉出一個充滿痛恨的微笑。「所以呢?我中毒了嗎?」

  「妳說呢?」

  賀心秧向上蒼發誓,她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這麼帥氣、這麼讓人流口水、這麼溫柔似春風,卻又讓人想舉刀砍爛的笑臉。

  「所以嘍,擔心沒用嘛,不管我現在有沒有中毒,只要王爺大人玩心一起,隨時可以在我身上投毒,王爺的目的,不過是想看我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的過日子罷了。」

  「於是,妳偏要同我作對、偏不讓我稱心如意?」

  「錯,我從來都不想同王爺作對。」同他作對,慘敗一輪,她已經夠衰尾,哪會笨到再去找罪受。

  「所以?」

  「我只是想通了,擔心也是一天、不擔心也是一天,我幹嘛選擇讓自己不舒服的方法過完十二個時辰……退一步海闊天空,反正死亡是每個人遲早要面對的課題,與其受驚恐懼,不如安適如常……人要活得自由自在、快樂愜意,生命才有意義,盲目追求太瘋狂了……」

  巴啦巴啦,她講一堆大道理,最終目的是說服變態王爺,這個嚇人遊戲觀眾已經看膩,他早就嚇不著她,如果還是覺得意猶未盡,他可以試著找別人嚇嚇。

  蕭瑛沒有理會她的背後目的,但她的大道理,有幾句撞入心中。

  可以嗎?人可以為了自在而活,可以不負責任到底?什麼樣的人有權利灑脫,像她這樣的人?

  退一步海闊天空?可他已經退了,卻越退越縮、縮到失去喘息空間,倘若不快步向前,他會屍骨無存,這樣,她還能勸他退一步海闊天空?她沒經歷過受逼迫的生活,憑什麼大聲說話?

  「無趣。」他悶聲道,轉身背著她。

  無趣?!她就等他這句。「如果王爺覺得蘋果不好玩了,可不可以放過可憐的蘋果,另尋好玩對像?」

  「不行。」他想也不想,立刻轉頭回來出口反對。

  果然呵……就算她變成難玩蘋果,他依舊是變態王爺啊……

  唉,算了,隨他吧,就當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眼看她滿臉的無奈,無趣又轉為有趣,捉弄人的心情再度熾熱。

  蕭瑛湊過臉來,輕聲在她頰邊耳語,「也許妳可以考慮向本王從實招來自己的來歷,說不定講得本王開心,本王就決定換個新對像來玩。」

  「呵呵呵……我們真是有默契呵。」她拉出和他一樣虛偽的笑臉。

  「怎麼說?」

  「我的回答和王爺一樣呀。」

  「一樣?」

  「對,一樣是『不行』,很抱歉,本人的出身來歷很矜貴,不能隨便讓旁人瞭解。」

  喜歡吊人胃口嗎?好,大家就一起吊著吧,看誰撐得到最後,他要釣她的猜疑,她就釣他的好奇,看是她會因為猜不到自己有沒有中毒而急死,還是他想不透她的出身來歷而憋死。

  蕭瑛看著她半晌,失笑,這是第一次,他對一個女人沒辦法可使。

  拉起她的手,他將她往外帶。

  「請王爺自重,男女授受不親。」

  她想甩開他,但人家武功高強,到最後她沒甩掉他的五根指頭,只甩痛自己的手腕。

  「我以為咱們之間已經授受過了。」

  他對著她曖昧一笑,讓她不定期犯病的臉紅症再度復發。

  該死!她恨恨咬牙,如果經常跟他在一起,她不是精神病發作,就是牙齒琺琅質嚴重受損。

  雨還在下,他撐著傘帶著她走出院落,進入一條平坦寬闊的小路,左手邊是一片桃樹林,桃花被雨水打落,粉色花瓣墜滿路面,一條粉色的路就在她眼前展開。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傘上,腳下踩著粉紅步道,身邊的男子為了護她不受雨侵,將她納入胸膛,風一陣陣吹來,夾帶著雨絲,她竟然覺得溫暖……一時間,她忘記身邊的男人是讓她咬牙的蕭瑛,一時間,她享受起這份浪漫風情,心,前所未有的平安與平靜。

  「小蘋果,陪我吃飯吧。」

  蕭瑛溫柔的視線落在她臉上,為數稀少的真心笑容掛在臉龐,她很漂亮,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她有比美麗更吸引他的東西……心,微動。

  才兩次共餐,他已然覺得沒有她的餐桌,菜餚少了些滋味,導致他接連幾日食慾不振,他心底明白,不可以過度依賴某個人或某件事,這會形成弱點,但今天,他的心情有點糟,需要食慾來提振精神。

  「我已經吃過了。」聽見蕭瑛的聲音,她才回神。太大意了,怎麼可以在狐狸面前放鬆警戒,容許自己在溫柔鄉里跌墜。

  「我還沒吃。」

  再度拉起封鎖線,她下意識退開半步遠。「我不隨便陪人吃飯的。」

  「我知道,我會付妳銀子。」

  他隨口拋出這句話,她立刻變得安靜。

  因為他講到關鍵詞眼,於是她允許他跨越封鎖線,她自我解釋:銀子,安身立命之物,維護尊嚴的最佳後盾,生存戰爭中的關鍵,她相當需要。

  然而,她越是解釋,越是無法欺騙自己,其實她心中,有一點點悸動……

  經過很久以後,賀心秧才曉得這一天是蕭瑛母親的祭日。

  三月十九日,他也是在這一天,遇見他生命中最難以割捨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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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13:30
第十一章 喜訊

  兩百文……想到這個,賀心秧又忍不住磨牙。

  她陪蕭瑛吃飯、陪蕭瑛巡視粥棚,陪他說說笑笑整個下午,然後,她賺到區區的兩百文。

  當他把銅錢放到她手中時,她眼睛瞪得非常大,只差沒把那個錢給塞進他嘴巴裡了,蕭瑛竟然還拍拍她的頭、掐掐她的蘋果肌,笑著對她說:「千萬不要太感動。」然後轉身離開。

  他真的把她當成寵物狗,做完事,丟兩塊狗餅乾就打發走。

  賀心秧大怒,她才不管會不會毀了他高貴的衣裳,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阻止他繼續往前走。

  他回頭,笑容更添三分可惡。「怎麼了,依依不捨?還想再陪我嗎?今天不必,明天再看看。」

  她緊握拳頭、控制企圖往他肚子踹去的小短腿,扁著嘴說:「你是堂堂蜀王,榮華富貴、家財萬貫,怎麼可以非法使用廉價勞工?你漠視人權,視萬物為芻狗,會遭報應的。」

  她把話說得那麼嚴重,而他,初初聽不懂非法使用廉價勞工這句話的意思,細嚼兩遍後,便明白了。

  她以為他會張揚起無敵笑容,會痞到讓人恨入骨頭,但他沒有,他凝結在她身上的目光變得乖張孤傲,一抹哀切恍惚浮上臉龐,讓她感受到深深的悲涼。

  他說:「報應嗎?好,本王等著。」

  「蘋果、蘋果,妳怎麼了?」宮華連續喊幾聲,才叫得她回神。

  「沒有。」她搖頭,試著把那份深刻悲涼甩到腦後。

  「王爺又招惹妳?」

  「沒有。」她學聰明了,才不把在蕭瑛跟前吃虧的事告訴他,免得他像上回一樣,哈巴狗變成鬥牛犬,不自量力的要同人爭。

  拜託,人家是王爺耶,人分了三六九等,人家恰好是金字塔頂端那等級,哪像他們這種螻蟻命。

  「施粥棚到了。」宮華指指前方。

  雨停了兩天,已經有百姓陸續整理行李返回家門,所以今日粥棚沒之前那般擁擠。

  這不是宮華第一次到施粥棚幫忙,蕭瑛要他有空多親近百姓,明瞭百姓所需,他說,光是整天關在屋裡讀書,讀不到民心。

  「人不多。」賀心秧道。

  「對,前些日子,粥棚工人忙到連喝口水都不成。」

  他領著賀心秧走到鍋爐前,接過兩柄湯勺,讓施粥的工人暫且休息,因難民少,相對的粥湯就多了,舀完第一輪後,他們等在鍋邊,讓沒吃飽的百姓來舀第二輪。

  「你……爹,信上說了什麼?」賀心秧還是很難改口,老想喚出「果果他姑」。

  「她說雖然有知府大人撥出的兩百兵丁,再加上師父領的百名家丁、衙門裡的差役,總共也不過三百多人,而最近百姓將陸續返鄉進城,秩序定然更加紊亂。

  「她讓我別在這當頭跟別人擠,因為即便有官兵維持,但還是有心急的趕路人翻了馬車,殃及他人。」

  「這樣啊……我很想回去呢,你有沒有告訴她我來的事?」

  「有,我在信上提到過,說咱們果氏家族全員到齊了。我猜,她一定很開心。」

  「我也是。」想到初來乍到的那段日子,心忍不住發酸,幸好現在她不是一個人,果果和他姑給了她歸屬感。吸吸鼻子,她連忙轉移話題,「你爹信上還提到什麼?」

  「她說因為沙包堆棧得很好,家裡沒進太多水,傢俱沒遭到損傷,讓我別操心,還要我這段時間有空,多想想治水的問題。」

  「治水啊,我知道的也就那幾個法子,可不管哪一種方法,都是大工程。」

  「工程再大,若是能益於百姓,便是拖個三年五載也得去做。」

  賀心秧點點頭。「是啊,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提倡防堵不如疏導,因此開支流、引導洪水流入大海。」

  「這得請治水專家研究一下地形,才能決定可不可行。」

  「有沒有考慮辟一座人工湖,再分支流入海,這樣不但可以用於調節水量,也可以在枯水期時供應民生用水,再者,湖裡養殖魚蝦,又能為邑縣百姓增添一筆收入。」

  宮華丟給她滿眼欣賞,原來看那些沒營養的小說,也能學到這麼多東西。

  「這個我想過,不過土地選擇得從長考慮。」

  賀心秧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自顧自繼續往下說:「最好找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無主土地,這樣可以避開百姓遷移問題,不至於造成民怨。

  「當人工湖開闢後,可在湖邊植上垂楊柳,做好景觀佈置,我想一定有許多富戶樂意在那裡買地建宅,到時候,我們光是賣湖邊的土地就賺大了。」

  「滿腦子錢!開闢一個湖區,哪有那麼容易?」他在她額頭彈了個栗爆。

  痛啊……她撫撫自己的額頭,這個死小孩越來越不尊師重道、沒大沒小了,回去後,定要向他姑告狀!

  「我當然知道不容易,而且最麻煩的就是徵調勞役,可若是由官府出面說明,建湖是為了讓附近幾個縣不必年年飽受水患之苦,還可造福下一代,也許百姓就會比較心甘情願,如果徵調的勞役還付人家一點錢……」

  「說得簡單,銀子從哪裡來?」宮華苦笑。

  「朝廷不是年年都有撥銀子治水嗎?」

  「經過層層剝削,銀子運到地方上就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了。」

  「這樣就不只是治水問題,還牽扯到貪官污吏,看來朝廷要好好整頓吏治。對了,官員有沒有在枯水期的時候挖寬河道?」

  「眼前看來似乎沒有,不過堤防倒是年年修、年年塌。」

  「年年砸銀子還年年塌啊,那麼除了貪污,會不會是螃蟹惹的禍?」

  「把罪怪到螃蟹頭上?妳還真行。」宮華睨了她一眼,以為她在說笑。

  「我真的看過,好像河裡有很多螃蟹的話,牠們會在堤道上挖洞,導致堤防鬆動,大雨一來,自然就坍塌。」

  「講得頭頭是道,妳這又是從哪本破書上看來的?!」宮華嘲笑。

  「不管是不是,瞧瞧會怎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如果是螃蟹妳能怎麼辦?辦個學校,教導牠們別橫著走,別隨便在堤防上挖洞?」

  「我沒本事教化牠們,不過我可以把牠們吃進肚子裡,屆時,發起一個全民吃螃蟹、救河堤的活動,只要跟吃的有關,我保證,百姓樂意得很。」

  而且她相信,螃蟹很快就會在蜀州消聲匿跡,不然那些動物怎麼會瀕臨絕種?人類嘴巴造成的咩。

  「是啊,就妳最樂意。不過今年邑縣的情況算是相當好了,這場水患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傳出百姓死亡的消息,受傷的有幾個,但都獲救了。

  「聽說汾縣一夜大雨,山上土石沖刷而下,淹蓋了山腰、山腳下幾百戶人家,許多人逃生不及,一夜之間,汾縣死了千餘人,那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

  「這個時候也有土地過度開發的問題?那座山上種了什麼?」賀心秧一驚,她還以為破壞土地是現代人才會做的缺德事。

  「妳怎麼知道是因為山上種了什麼,才引發土石沖刷?」

  賀心秧手指頭一翹,就往宮華額頭戳去。「你耍笨啊,我上課不是講解過土石流的問題,如果不是過度開發,大自然怎會輕易反撲?虧你還是神童,神你的大頭。」

  宮華無辜地望著她,臉上有淡淡的苦笑。

  「幹嘛用這種眼光看我?」上課不專心,還敢裝無辜?

  「問題不是我問的。」宮華放下湯勺,攤攤手。

  「什麼?」

  宮華指指後面,賀心秧旋過身,發現蕭瑛和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姑娘站在身後,不知道站了多久、把他們的對話聽去多少。

  那位姑娘身上穿著紫綾襖兒,外罩玄色緞紅比甲,下身一件湖水綠湘裙,襯得她雪膚香肌,嫵媚動人。

  她的身材嬌小玲瓏,臉蛋俏麗生輝,微翹的唇角上方有一顆美人痣,瓜子臉兒、柳葉眉,好看得讓人心生歎服。

  可那雙丹鳳眼一眨不眨、滿臉警戒地望著賀心秧,好像賀心秧有搶劫她的意圖。

  「說,妳怎麼知道是因為山上種了什麼,才引發土石沖刷?」蕭瑛催促她回答。

  看著兩人,蕭瑛心裡竟生出幾分妒嫉,妒嫉她可以和宮華那樣自在談話,妒嫉兩人之間自然流露的親暱,雖然宮華只是個十歲小孩,可他還是很想知道,是怎樣的關係,能讓他們像親人般相處?

  美女輕笑一聲,勾著蕭瑛的手,愛嬌說道:「瑛哥哥,你別為難人家姑娘,誰會知道這個啊,想必方纔那篇話,不過是看了幾本破書瞎扯的。」

  美女不這樣說話,賀心秧還真的不想搭理他,兩百文錢的仇恨還在呢。可被美女這麼幾句一激,賀心秧就忍不住了。

  「我不是瞎扯,而是實實在在知道,這麼簡單的事,凡是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她用力點兩下自己的太陽穴。

  言下之意是他們沒腦子?

  輕輕一哂,看來她被惹火了,他喜歡看她圓圓的大眼睛燃起兩簇火光,喜歡看她比手畫腳、激動說話,更喜歡她講出來的每句話,她的每個理論都讓他再三驚艷。

  不自覺地,他眉目含春,流露出幾分溫暖寵溺。

  「說說,讓我見識見識小蘋果的腦子,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

  美女覷了蕭瑛一眼。好溫暖呵……她沒見過他這樣專注認真的表情……心底警鐘敲起,她的眼底閃過一道銳光。

  「第一,高山上,除非土石不利於長年喬木生長,否則在大自然的生生不息下,幾年內自會長出一片高大樹木,那些喬木為了要長得高,根就得扎得深,因此能夠將山上的土石牢牢抓緊。

  「可人們為了自己的收益,往往燒山辟田,將大樹盡數砍去,用來種茶、種菜、種水果,而不管是茶葉、蔬菜或果樹,它們的根都不深,無法抓住泥土,當大雨沖刷下來,自然會把山上的土石都給帶下來。這個,就叫做大自然的反撲!」

  後面那句,賀心秧講得鏗鏘有力。與大自然和平相處,是二十一世紀人類最重要的學習課題。

  「誰知道是真是假。」美女不甘心,「哼」了一聲,靠在蕭瑛身上,帶著示威的目光直盯著她。

  「是真的。」冷不防蕭瑛一句話,讓美女的笑容在臉上凝固。

  賀心秧沒好氣地看著掛在蕭瑛身上的美女,乍見美女的好感全數被踢飛。

  「所以呢?汾縣的高山上種了什麼?」

  「茶。汾縣是個窮縣,多山少平原,年年的賦稅能繳個三、四成就很了不起了。幾年前,汾縣縣令挑了一座山,在那裡種上十數棵茶樹,冬茶收成,發覺那裡種出來的茶葉特別清香,價格比外頭貴上數倍,於是開始大力倡導百姓上山種茶。

  「那座山幾乎都開闢成茶園,因此汾縣百姓的生活大大改善了,在感激縣太爺之際,還有人為縣太爺供長生牌位,沒想到如今會發生土石毀園的現象……現有謠言四下傳播,說是天咒。」

  蕭瑛很清楚,那謠言是從哪裡來的,他沒阻止,是因為樂見其成,因為……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鷸蛘相爭,他樂於當那個不勞而獲的漁夫。

  「所以呢,現在怎麼辦?」宮華插話問。

  「能怎麼辦,把樹種回去嘍。要種茶不是不可以,但是不能毀山吶,人在世間生存,得懂得中庸之道,過與不及都糟,那話也不算謠言,那的確是天咒,老天爺在懲罰人們的過度貪婪。」

  蕭瑛深思後緩慢點頭,是,他同意貪婪傷人,更同意貪婪可滅君。

  扯出一朵若有似無的笑意,蕭瑛推開美女,向賀心秧走近,在她耳邊低聲問:「有沒有認真按時服藥?」

  賀心秧接連退後幾步,企圖拉開兩人距離,她還不想被美女的眼光給獵殺。「王爺說笑了,我敢不照做?小人的命雖賤,卻也是人生父母養,有人疼的呢。」

  她退,他便進,他不同意,她就不能保留距離。

  「看著也是,臉色紅潤多了。」

  他一邊說一邊動手,眼看他的手就要掐上她的臉,他以為她要反抗的,但意外地並沒有,她只是緊閉雙眼,好像他要對她強行動粗似的,手停在她臉頰上方一寸處,他笑了。

  居然沒捏下去?

  賀心秧皺了皺眉頭,眼睛偷偷打開一條細縫,看見那個靠得自己很近的掌心,也看見他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垂下手,蕭瑛說:「我以為妳會躲。」

  「我以為你會付銀子。」使用者付費,天經地義。

  兩句接不在一塊兒的話,形成一個外人無法理解的小小秘密。

  美女妒嫉著他們之間的親密氛圍,胸中一口怒氣堵著。

  「哼,原來這位姑娘,只要有人付銀兩,就可以任人揉捏。」她臉上滿佈鄙夷不屑。

  她充滿敵意的口吻激出賀心秧的不滿,一向奉行以和為貴的賀心秧被惹出了幾分牛脾氣。

  「是啊,姑娘要不要也來試試,挺好賺的呢。」

  「下流,一個好端端的女子,竟做出如此下作的事。」

  「下作?不過是捏捏臉,又不是……」蘋果刻意曖昧、刻意挑釁,更刻意貼近美女,她把臉停在那張美人臉前方兩公分,低聲淺笑。「哪天姑娘與夫婿共結連理,還得做比這個更下作幾百倍的事呢,到時怎麼辦?妳不會拿著皮鞭、蠟燭,狠狠教訓夫婿吧?」

  幾句話便擠對得美女臉紅心跳,這、這是什麼樣的女子,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講出這樣沒臉的話?!美女一跺腳,往別院裡跑去。

  賀心秧意有所指的在影射,可惜對方聽不懂,她只能仰天大笑,自爽幾聲。

  她朝美女的背影做了個鬼臉,滿不在乎地拿起湯勺,替下一個來領粥的人把碗添滿。

  不久,一位老人家拄著枴杖走到熱鍋前,賀心秧幫他把粥盛滿,宮華立刻接手,一邊扶著他,一邊端著熱碗往棚子走去。

  見宮華離開,蕭瑛趕緊笑著叮嚀,「記得,解藥要連續吃七天,可千萬別漏掉一日,萬一毒發,本王概不負責。」

  「如果王爺肯大人大量,一次就把我身上的毒解開,蘋果會對王爺感激涕零、感恩戴德、感恩圖報。」老調重彈,她都說得好膩味了。

  「妳會?」他才不信,蕭瑛比較相信她會作法引祟,時不時給他釘小人。

  「王爺要不要試試看?我報起恩來,不是普通厲害。」

  「怎麼個厲害法?」

  「會厲害到讓王爺寢食難安、夜不成眠,日夜想念小的報恩。」

  「這樣啊,那倒不如我幫妳探聽探聽何鐵手還是金庸的下落,如何?」

  他們一來一往的鬥嘴,誰也不肯讓誰,只不過蕭瑛氣定神閒,而賀心秧咬牙切齒,一看便知誰輸誰贏。也是,誰陰險得過蜀王,他的功力養成豈是一朝一夕而成的。

  「行,那就麻煩王爺了。」他要是探聽得到,她給他為奴為婢,當一輩子傭人。

  「沒問題,那小蘋果打算付本王多少銀子?」

  「事成後,我會很『慷慨』地支付兩百文錢,您說好不?」

  她在諷剌他的吝嗇,可他沒被諷刺到,反而覺得有趣,捧腹大笑。他開始懷疑,日後她離開別院,他會多無聊啊。

  「很感激妳的慷慨。」

  宮華回到粥棚時,聽著兩人一言一語的鬥著,那氣氛,竟是說不出的默契十足。

  「您是該大大感激,兩百文也就是本人的極限了。」她挑釁地拍拍腰袋,讓裡頭的銅子兒發出兩聲敲撞。

  他一手搭上她的肩,凝睇著她的眉眼,誠懇而無半分作偽的道:「小蘋果,可不可以麻煩妳一件事?」

  「請說,有什麼事是我可以為王爺服務的?」有那麼一瞬間,她竟然感覺到他的誠懇。

  「繼續可愛下去,永遠都別變。」

  蕭瑛撂下話,但這話是最不該從他嘴裡講出來的,因為他比誰都明白,世間沒有永恆,每天、每刻、每顆人心、每份感情……隨時隨地都在改變。

  手背到身後,他轉身離開,賀心秧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沒想到卻看見不該存在的淒涼孤寂,是看錯了嗎?她揉揉眼睛,再次凝視。

  那樣偉岸昂藏的背影,高高在上的他,僕婢成群,圍繞身邊的佳人數都數不清,怎地她會在他身上看見孤寂?

  宮華的視線從蕭瑛身上收回,落在賀心秧臉上,他皺眉問:「你們之間什麼時候變得那麼熟?」

  有嗎?他們在旁觀者的眼中,已經是很熟的感覺?難不成他與她……

  念頭才興起,立刻教她硬生生的壓下去,揮開不該存的心思,她輕咳一聲,笑咪咪地丟出兩句敷衍。

  「熟,怎麼不熟,熟得都可以吃了。」

  宮華沒理她的不正經,犀利的問:「水災之前,你們就在哪裡見過嗎?」

  她並不打算對宮華說實話,接在敷衍之後,仍然是敷衍。

  「見過?有吧,在前輩子,在……天堂?哦,不對,不是天堂,是地獄,蕭瑛在哪裡,那個地方就會化為地獄。」

  「妳不要胡說,我是認真的。」

  他握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轉向自己。

  第一次賀心秧覺得自己有點矮,才十歲的果果,就只比自己矮一些而已。

  「我哪有胡說?和一個天天算計別人的腹黑貨同處,當然就像身在地獄。」

  見她滿口胡言亂語,宮華脾氣頓時上來了。

  「妳就那麼喜歡進地獄?很好,恭喜妳,妳很快就會領到號碼牌。」

  「為什麼?」地獄現在那麼先進?已經有人成群結隊想要擠進去?

  「因為妳剛剛得罪的那位姑娘,不是普通人,她是惠平郡主。」宮華的聲音沉了沉,冷淡一笑,生氣她心裡分明有話,卻不肯對他言明。

  「郡主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嗎?會比你的王爺更了不起?」如果不會,那就安了,因為她連王爺都沒有在怕的。

  「重點不是地位高低,而是她眼底容不下人、心裡容不下針,她是那種妳欠她三分、她非追回十分的偏狹女子,妳剛剛圖得一時嘴快得罪了她,賀心秧……妳後患無窮!」

  他口氣陰森,目露凶光,唬得她一驚一乍。

  唉,賀心秧忍不住搖頭歎氣。才幾天工夫,宮華也受蕭瑛感染,養出這副嚇人本事,原來蕭瑛不是人,他是外星人派來毀滅地球的超級病毒。

  「隨她容不容針、容不容人,反正離開這裡以後,我們各有各的生活圈,她在上流社會開Party,我在下流社會混三餐,誰也碰不上誰,所以那個地獄啊,惹不到我頭上。」

  見她對眼前凶險絲毫不以為意,一派小事一樁的態度,宮華火大。「妳以為有這麼容易?」

  惠平郡主真那麼神通廣大?對著宮華凝肅的表情,好吧,她退一步。

  「了不起我足不出戶,乖乖待在家裡,成嗎?」

  這群古代人,一個比一個難搞,看來在二十一世紀她沒當成奼女,來到這個沒電腦的時代裡,竟要加入奼女族。

  「我怕她心懷怨妒,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妳挖出來整治。」

  「那麼猛?她是誰啊,紫衫龍王【註解: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裡的人物,明教四大法王之首,教主義女,波斯明教三聖女之一,身份尊貴神秘。】還是鬼靈精怪的黃蓉?不可能是黃蓉,如果黃蓉像她那樣,得成天黏著郭靖才能走路,郭靖就要發瘋了。」她仍是渾不在意的打哈哈。

  偏蕭瑛被黏得那麼爽,他以為自己是尤加利樹?

  「妳不知道她是誰就敢招惹?妳的膽子是什麼東西打的,不銹鋼嗎?告訴妳,她是成王的女兒,成王恰恰是在刀林箭雨中把皇帝從敵人手中救出來的人物,從此加官晉爵,位登極榮。

  「皇帝極看重這個惠平郡主,有意思把她賜婚給蜀王當正妃,現在明白了嗎,明白自己招惹到哪號人物了?

  「我們家的蘋果還真了不起,敢在女主人面前同人家的未婚夫打情罵俏、眉來眼去,一句嗆過一句,怎樣,調情調得很愉快嗎?嘖嘖,就算她心胸寬闊,怕也是難容的吧,何況又是那樣的性子……」

  惠平郡主再兇惡,她躲著總成了吧,她為難不了自己,但是……賜婚,乍然聽見,賀心秧的喉頭宛若卡了顆熟蛋黃,嚥不下、吐不出,胸口又沉又重,悶得她難以呼吸。

  難怪他不介意當尤加利樹,賜婚呢……美女呢……她該不該祝福他們,鶼鰈情深、琴瑟和鳴、白首偕老,牽手一世情?

  發覺賀心秧臉色蒼白,表情陡然變得呆滯,宮華沒好氣的說:「終於知道怕了?以後沒事,離王爺遠一點,這裡和妳的二十一世紀不一樣,別說摟摟抱抱,就是摸摸頭、拉拉手,在這裡都是踰矩,妳不可以用擁抱表示親密,不可以隨便對男人微笑、不能……」

  宮華還在嘮叨,她已經忿忿放下湯勺,怒問:「知道我最痛恨什麼嗎?我最痛恨穿越到這個陌生到面目可憎的時代!」

  恨恨扭頭,她搞不清楚自己在發什麼脾氣,只覺得肚子裡有一座火山爆發了,熾熱的岩漿蔓延開來,燒燬了她的心肺腸胃、燒燬了她的神經知覺,燒掉她所有的理智和平靜。

  她無法思考、無法平和,她需要跳腳與發洩!轉身,她往別院裡頭奔去。

  宮華沒發覺她的火山爆發,沒發現她的語氣帶了濃濃的酸意,只聽見她讓人很吐血的結論,額頭倏地浮出三條黑線。

  「蘋果……」他追著她往前跑,就算蘋果再痛恨,他也得讓她明白個子丑寅卯,否則她穿越而來吃的苦頭,還得再來幾個回合。

  可她猛然轉頭,指著宮華,鄭重恐嚇,「別在這個時候對我說教,我心情很差,離我三公尺遠。」

  賀心秧的吼叫阻止了宮華的腳步,同時也讓他明白,她不對勁。

  她是怎麼了?她終於意識到得罪惠平郡主很可怕?她討厭他的過度嘮叨?他慢慢回想兩人對話,然後思緒停頓在「賜婚」上頭,蘋果對王爺……滿目疑惑轉為寒霜。

  她加快腳步往前衝,一路跑回到房裡,「砰」地一聲把門用力閂上。

  心情真的很糟,雖然她不是太明白突發而至的怒火所為何來。

  賀心秧來回在屋裡走過幾百趟後,心情依舊無法平靜下來,她拿起枕頭,不斷往棉被上敲,直到手臂發酸,還是一肚子火氣;她脫掉鞋子,赤著腳在地板跳街舞,跳到滿頭大汗,她的心……依然莫名難受。

  她是怎麼了呀,更年期嗎?她壓根兒不是愛發脾氣的女人,怎會突然失控,皇帝要賜誰的婚關她啥事,誰要娶誰、誰愛當誰的尤加利樹,都與她無關呀。

  不行,她得鎮定、她得恢復、她得……重重歎口氣,用力甩頭,她要甩掉與自己無關的人事物。

  找到乾淨衣裳,喚來婢女準備熱水泡澡,她把自己整個身子埋進木桶裡。

  緩慢吸氣吐氣、緩慢讓氣體充斥整個肺部,不生氣……

  她很滿足、很愉快,她甚至發出一聲囈語來說服自己,她根本沒有生氣失控。

  掬起一捧水潑在臉上,張開口,她開始唱歌……

  是我說過分手以後要祝福大家,怎麼聽到你的喜訊我忽然靜下

  我紅了眼睛黑著臉再不斷講話,你看在眼裡想到什麼何必問我——

  這麼啦?你還好嗎?

  你的快樂與我無關我就不快樂,我也失去繼續偽裝朋友的資格

  我竟然希望她不夠好那就好了,你說不定會因此對我一直牽掛

  這個我還值得你愛嗎?

  我虛偽我慚愧我嫉妒你幸福,你這個傻瓜,不要逼我說謊話。

  愛一個人是佔有,一點都不偉大,我醜惡我自私我認了看著你,容不下她。

  塌地死心,原來出於私心,我也覺得我好可怕。

  所謂祝福原來只是在爾虞我詐,關係昇華只是慾望垂死的掙扎。

  我甚至想過萬一你們開始吵架,在我們之間就能留下一條尾巴……

  〈這樣愛你好可怕〉\林凡,作詞:林夕。

  停!她在唱什麼鬼歌?

  聽見蕭瑛的喜訊她幹嘛陡然驚嚇,偉大的郡主殿下夠不夠好、有沒有和蕭瑛吵架,跟她有什麼關係,她根本不想留下什麼尾巴、不想他對自己牽掛,他們之間連朋友都算不上,哪有什麼關係昇華、什麼垂死掙扎?!

  瘋了,她肯定是瘋了才會挑這首歌來唱。

  猛搖頭,她把水拍得啪啪響,又把頭埋回水裡。

  她不想把自己悶死,而是希望腦袋清醒再清醒,因為她不必虛偽、不必慚愧,更不必嫉妒誰幸福。

  她只要在乎自己的快樂、自己的幸福、自己的未來……所有和賀心秧無關的東西,她要通通摒除於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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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14:11
第十二章 果氏家族重逢

  車輪在路上轆轆地轉動著,賀心秧掀開車簾,向外頭望去,街道已恢復水災前的繁華熱鬧,好像那場水災只是夢境一場。

  慕容郬不斷從城裡帶消息回別院,這次的水災讓宮節的名聲如日中天,已從原先的青天大人成了星宿下凡、拯救世人於苦痛的活神仙了。

  因此現在宮節命令一下達,全縣百姓立刻奉行。

  前幾天的瘟疫倡導已經結束,所有回鄉的百姓都忙著煮水殺菌、清除屋內屋外積水,並用烈酒擦拭傢俱消毒……

  即便如此,為防患未然,宮節還是透過慕容郬的幫助,購來幾大車的藥材,並將城中大夫集合起來,成立一個護理站,凡有百姓出現發燒頭疼的現象,就得立刻就醫。

  馬車裡頭空間很大,但並不算奢華,角落處有格架,裡頭擺著一些茶、零嘴和書冊,這是王府馬車,因為蕭瑛堅持送他們回家,因此蕭瑛、宮華、賀心秧三個人同坐,而送宮華到王府別院的那輛馬車就讓苓秋紫屏坐了。

  一路上,像是在考較宮華功課似的,蕭瑛問、宮華答,討論的全是民生政治,偶爾兩人講得興起,還會撫掌大笑。

  感情這麼好嗎?賀心秧視線輪流在兩人身上掃過,眉頭聚出一座小山峰,是哪裡來的緣分,才短短幾日相處,就成了好兄弟?

  這幾日,賀心秧總避著蕭瑛,她關起門來,認真賺錢,真正做到足不出戶。

  她的表現讓宮華的不安放下,他知道,賀心秧終究是聰明的現代女子,懂得愛情來來去去,沒有誰非要誰不可,明白此路不通,自有屬於她的康莊大道,不至於擰了脾氣,一路走到絕處。

  雖然惠平郡主的確上門來鬧過兩回,可讓她幾句軟釘子給碰了回去,宮華知道後,刻意在蕭瑛面前提過一次,他派來兩名府中護衛,守在賀心秧屋外,自此,惠平郡主再沒有來找麻煩。

  「是因為兵力不足的關係嗎?為什麼與韃子的戰事打了那麼多年,還是打不出個所以然?」

  在兩人討論過韃子年年冬季犯境、春天帶著戰利品返回家園後,宮華終於提出問題。

  「並不是,朝廷往北方撥銀子,燒的錢比治水還多上數倍,增兵之事也年年進行,朝廷甚至想過將兵丁往北移,棄守東方水域,頒布禁海令。」

  「既是如此,怎會打個不勝不敗,無法徹底驅逐韃子?可是翁大將軍年邁體衰,沒辦法打仗之故?」

  「有許多原因,但你指的這個是最微末的一個。」

  「其他原因呢?」

  「首先,當今皇帝性格喜怒無常……」

  「噓!」賀心秧才不想加入討論,保持距離的事,她已經連做好幾天了,但蕭瑛越講越過分,逼得她不得不出聲。「別亂罵皇上,你確定這裡沒有錦衣衛?確定隔牆無耳?」

  「錦衣衛是什麼?」蕭瑛問。

  宮華無奈地瞄她一眼,又是從那些穿越小說上得來的信息?不是每個穿越人都會碰到錦衣衛,至少祁鳳皇朝並無錦衣衛的編制。

  「呃……」

  她向宮華投去求助的一眼,宮華別開臉,擺明不幫忙。

  好吧,自立自強嘍。「就是那種身懷武藝、穿著錦衣玉袍,明明不是侍衛,卻愛躲在門外、偷聽人家隱私的人。」

  她一面說,眼睛一面上上下下在他身上輪番掃視,刻意誤導,她指的不是別人,正是堂堂的蜀王殿下。

  果然他誤解了,誤解她在諷刺他。

  蕭琪淡淡一笑,目光中隱含著溫暖,瞧著她一身薄棉鸚哥綠緊身小襖,腰內束起一條淡色絲絛,臉上脂粉未施,膚色粉膩,眉黛微顰,眼波斜溜,分外姣美可人……

  他知道她在避開自己,知道她是那種趨吉避凶,唯恐麻煩上門的性格,惠平郡主的表現,肯定讓她縮進龜殼裡,打死不肯出頭了。

  他明白她的心思,卻還是不舒服,這幾天在失去食慾的餐桌上,他分外想念她的身影。

  「妳看起來不像那麼謹慎的人啊,什麼時候開始講話還會想到牆外?」他揶揄道。

  她朝他擠擠鼻子,不應答。

  如果不是宮華在,他真想捏捏她的鼻子,真想……再把她納入懷中。

  一哂,他說道:「放心,沒人敢在我牆外當錦衣衛。」

  蘋果扁嘴,他確定無事便行,千萬別因為王爺多嘴,害得升斗小民坐電椅。

  「對不起,請繼續。」她攤了攤手。

  蕭瑛倒了茶水,遞給賀心秧一杯,她理所當然的接下,看得宮華頻頻搖頭,她這輩子恐怕都學不會男尊女卑,學不會尊重權貴。

  見賀心秧喝了茶,蕭瑛滿意地繼續往下說。

  「當今皇帝在未登基之前是朝中的大將軍,屢次帶兵打仗均贏得勝利,聲名遠播,朝廷裡擁護他入主東宮之朝臣者眾,因此登基後,他重用武官、重用當年袍澤,成王江寇欽就是一個例子。

  「可也因為他是手握兵權,才能壓下聖意,順利逼宮,坐上龍椅,因此也對握有重兵的將軍們心存忌憚,處處掣肘,生怕他們有朝一日也循著自己的路子,取而代之。因此,將軍們打仗不求勝,只求和,就怕自己名聲大過舊主,引得帝王相妒。

  「再者韃子並無心侵犯中原,他們知道自己的實力充其量也就是在草原上稱霸,無法統御中原,因此每年不需放牧的冬季才會集結眾兵南犯,其目的為劫掠財物米糧,並非佔領祁鳳皇朝國土。

  「邊境將軍深知此事,也不求消滅韃子,只希望把他們往北方趕走,讓每年往上報的百姓死傷數字減少。

  「三則,韃子向來以戰養戰,不帶給養,加上戰馬剽悍,不像咱們的兵,打仗之前得先儲糧,等諸事完備才能出兵,因此行動力比祁鳳皇朝的軍隊要快上許多。

  「他們打仗如疾風暴雨,務求一擊必中,目的不達便轉攻他處,絕不在同一個地方耗時過久。打贏了,他們奪走糧草就跑,而咱們的兵,一怕深入敵軍腹地,被全數殲滅;二怕存糧被奪,處處受制,自然打起仗來絆手絆腳。」

  「所以韃子的問題不大?」宮華問。

  「前幾年,是的。但這兩年、情況有變。」

  「怎麼說?」

  「前年韃子兵犯,集結青壯男子五千名,去年已增兵一萬兩千,今年前方傳來的消息,韃子竟有三萬之數,本王派出的密探探得,草原有一悍將名叫齊齊努,野心頗大,這幾年不斷聯合眾部落,如今他羽翼未豐就能結合三萬大軍,倘若再給他五年時間,你怎知他沒辦法擁兵二十萬?!」

  「可你方才說,他們並無侵犯中土的野心。」

  「那是以前,現在情況不明,齊齊努不是簡單人物,我尚未摸透他的心思,況且就算他無心統御祁鳳皇朝,他也可以大敗咱們,讓祁鳳對他俯首稱臣,年年上貢。華哥兒,現在你大致明白韃子的狀況了,如果由你來領軍,你會怎麼做?」

  宮華斂起眉目,細細思索,賀心秧也一根手指比比畫畫,不知道在想什麼。

  「既然他們以戰養戰,咱們也照著學,讓他們無糧可搶。」

  「那可不行,韃子士兵是過慣苦日子的,烹羊皮也能度三餐,咱們中原的兵,沒有米飯糧菜打不了仗。」

  蕭瑛說完,賀心秧頻頻點頭,偏那裡是邊疆草原,又不是深山密林,不然可以找到對叢林相熟之人,訓練野戰士兵……糧啊糧,真是為難人的東西……

  「有了!」靈光乍現,賀心秧彈指,樂得滿眼笑。

  「妳有計策?」蕭瑛訝異,這麼短短的時間裡,她就有了想法?

  「他們要糧米就給啊,吝嗇什麼呢。」

  「妳講什麼話啊,未戰先降嗎?」宮華沒好氣地瞪她,這又不是考試,肚子裡沒有東西,不必非擠出一些,填在空白的試卷上。

  她志得意滿地瞥了宮華一眼,徐徐說道:「咱們可事先在米糧裡施毒,然後大軍迎戰、假裝不敵,放下糧草便跑,讓他們把毒糧給吞進肚子,就不信那些韃子還能再戰。」

  呵呵呵……最毒婦人心吶!她好滿意自己的心腸被抹黑。

  蕭瑛聽了她的計謀,忍不住發笑,看來他真是把她給嚇得嚴重了,以至於滿腦子全是毒。

  「婦人之見,那是打仗,妳以為在玩遊戲嗎?使毒計能贏的話,幹嘛要打仗。」宮華鄙視她的見解。

  婦人之見?這小鬼才回古代沒幾天,就忘記二十一世紀的男女平等了,何況,這哪是什麼遊戲,這是最先進的生化戰,如果她能弄來實驗室裡的病毒,那才教人聞風喪膽。

  「不,我倒覺得此計可行,只不過這個計策不能常用,對方很快就會看透咱們的計謀。」蕭瑛替賀心秧說話。

  「所以咩,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讓他們分不清哪批糧能吃、哪批不能動,每次搶糧時,都要多傷兩分腦筋,何況這個『遊戲』玩個兩次,損他五千兵,也就夠了。」她強調遊戲二字,挑眉看向說她婦人之見的死小孩。

  見賀心秧不過隨口說說,也能想出辦法,宮華不甘心自己被比下去,絞盡腦汁之後也開了口。

  「既然他們打仗如疾風暴雨,務求一擊必中,不在一處耗時過久,咱們就閉城不出,任由韃子在城外囂張,拖著他們的兵,不打仗、空吃糧,待他們把搶來的糧草耗盡,餓他們個三天五天,再擊鼓迎戰。

  「就算我方不出城迎戰,他們想出兵劫掠,卻得不到半分糧草回部落,得殺牛馬才能度過嚴冬,元氣勢必大傷。」

  聽著他的計策,蕭瑛滿意地拍拍他的肩。好孩子,假以時日,定能獨當一面。

  像是槓上了似的,賀心秧不服輸,搶著道:「不如派一隊兵馬繞過敵軍,直侵他們的部落,韃子必是將強壯青年送往戰場,部落裡留下的定是老弱婦孺,他們搶咱們的百姓,咱們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待他們回轉部落,才發覺,家空了、人沒了,那才精彩呢。」

  「與其如此,倒不如在劫掠韃子部落時放出消息,讓他們在前方的戰士無心戀戰,急於返鄉同時,再來個雙面夾攻,全數殲滅。」

  宮華也同賀心秧卯上,以前她是老師,在這個時代,他懂的已足以為她師。

  「我們可以改良武器,那些絆馬索、銅牆釘全用老了,敵人都知道你的招數,還有什麼好玩的。」

  「韃子擅騎,咱們可以把重點放在砍馬腳上,沒了馬,他們便等於失去雙腿,而咱們的步兵多、訓練也最精良,屆時,以吾之長攻彼之短,誰勝誰負自當分曉。」

  兩人像比賽似的,一人一計講得滔滔不絕,蕭瑛細細看著他們,嘴裡不說,卻滿心歎息,他們哪裡來的這麼多點子?這個話題不過是臨時起意,他們尚未經過深思,卻計計深謀,教人嘖嘖稱奇。

  高談闊論之間,馬車來到邑縣府衙前頭。

  宮節已經得了消息,迎在衙門前,待眾人陸續下馬車,宮節的目光和賀心秧相觸,千般滋味在心頭,卻是說不清、道不明。

  宮節早已學會當個稱職的古人,學會謹言慎行,賀心秧卻還沒有這等功力,看見果果他姑,她唯一能做出的反應是——跑向前、緊緊抱住她的脖子。

  「我想死妳了,想死、想死了!」她必須用很多個「想死」,才能充分表達自己的興奮心情。

  宮節明知這樣不合禮宜,尤其在外人面前,簡直是傷風敗俗,可是……難為她了,她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就算聰明,終究是孩子心性,怎能接受這般巨變?她是在轉瞬間便丟失了所有的親人朋友,以及她熟悉的世界。

  蘋果與她不同,至少她是成年女性,並且醒來之後還有果果在身邊,在釐清前後因果後,終能定下心,接受這個她不理解的環境。

  蘋果只有一個人,只能孤軍奮鬥、慢慢摸索,期間所受的苦,豈能說與外人道?更何況,她分明就是受他們姑侄連累。

  眼下她的感覺是愧疚又心疼,怎捨得將她一把推開。

  看著宮節和賀心秧之間的親暱舉動,蕭瑛心底一股無明怒火隱隱燒竄,他明白,那叫做妒嫉,在許多年前、在某個女子身上,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

  但……這是不可以的,他早已經割斷自己的情感線,再不允許自己放縱情慾,他曾經立下重誓,絕不再讓任何女子入了心。

  賀心秧是可愛聰慧、性格討喜,她的確有股讓人不由自主想要親近的氣質,但這些都無法讓她在他心底佔上一席之地。沒錯,她無法!

  念頭轉過,他逼自己露出滿臉溫和笑意,淡漠的雙眼卻仍緊緊盯著他們的親密互動。

  「蘋果,妳夠了哦,不想被人抓去浸豬籠的話就趕快放手,這可不是眾目睽睽之下還可以摟摟抱抱的時代。」

  宮華著實忍耐不了,雖說她們都是女子,但看在旁人眼底,心裡想的可非這回事,人言可畏呵。

  賀心秧吸吸鼻子,千般不肯、萬般不願地鬆開手。

  「我真的很恨你們祁鳳皇朝,早晚我要一把火燒了它。」她低聲對宮華張牙舞爪道。

  宮華轉過身,不同她計較。

  宮節向前幾步和蕭瑛互相行禮作揖,今日蕭瑛穿著一件朱墨夾紗袍,長髮束在半月冠裡,只用一柄墨玉簪扣住,足下一雙青緞黑皮靴,腰間繫著琥珀玉帶,服飾雖然貴重卻不甚張揚,加之身形豐偉,氣度宛若翩翩濁世佳公子。

  「這幾日,秧秧和華兒麻煩王爺了。」

  蕭瑛點點頭,表面禮數全做足之後,他轉頭對宮華說道:「華哥兒,從明日起,王府的車輛會過來接你入府,抓緊時間,將你師父交給你的課題好好預作準備。」

  乍聽見蕭瑛對宮華的稱呼,宮節緊抿雙唇,緊憋住氣,一張臉漲得通紅,賀心秧見她那模樣,也跟著咬緊嘴唇,不讓笑聲脫口而出。

  宮華終於將蕭瑛送上馬車,賀心秧立刻迅速將宮節拉進屋裡,宮華、紫屏、苓秋也跟著快步進門,院門一關,兩人再也憋不住了,相視一眼,捧腹大笑,笑得前俯後仰。

  「是不是很好笑?對咩,就是很好笑啊,華歌爾……」賀心秧第一個發難。

  紫屏和苓秋互相交換眼神,怎麼都想不通華哥兒哪裡好笑,只見少爺一張臉皺得像包子,蘋果姑娘指著他,越笑越誇張,連素日裡嚴肅的大人也跟著笑不停。

  賀心秧指指宮華。「華歌爾。」再指指自己。「黛安芬。」然後又指指宮節。

  宮節沒等賀心秧說話,抓住她的指頭,自動自發的接,「曼黛瑪璉。」

  一說完,兩人又是手拉著手,大笑不止。

  宮華歎氣,早在二十一世紀,他在電視看到華歌爾的廣告時,臉上就滿佈黑線,只是,他以為這件事天知、地知、本人知,沒有誰可以拿出來取笑,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唉……

  「夠了哦。」他翻白眼。

  「不夠,我們至少要再笑三十年。」說著,賀心秧又笑倒在宮節肩頭。

  「賀心秧!」宮華的口氣裡發出危險訊息。

  「有!」她怕天怕地怕鬼怕神明,就是不怕死小孩的威脅,「華歌爾」失算了。

  「妳最好不要有把柄落在我手裡。」

  「放心,我做人光明磊落,哪來的把柄?」

  「行了,再鬧下去,華哥兒要生氣嘍。」

  宮節明明是要出面主持公道的,可一出口,又回射了宮華一刀,忍不住的,賀心秧再次笑得前俯後仰,蹲在地上抱住肚子。

  紫屏、苓秋不懂他們在高興什麼,可他們笑得這樣開懷,她們也忍不住跟著張起笑臉。

  苓秋善解人意,見宮華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走到他身邊說道:「少爺,您要不要先回房洗漱一番?」

  「嗯。」宮華瞪了賀心秧一眼,恨恨一甩袖子,隨苓秋回房。

  宮節拍拍賀心秧的肩,忍住笑說:「有人惱羞成怒了,往後,別再為這個取笑他。」

  「我知道,可就是忍不住嘛。」賀心秧皺眉,噗哧一聲,又笑開了。

  宮節搖搖頭,岔開話題,握起她的手。「我給妳準備了間房,去看看喜不喜歡。」

  「好。」

  賀心秧點頭後,宮節對紫屏說:「我在飯館裡訂了一桌菜,應該很快就會送到,妳們把它分成兩席,一席妳和苓秋在屋裡吃,一席端到廳裡,今晚妳們不用服侍,用過飯早早休息吧。」

  「是,老爺。」

  紫屏應聲下去,賀心秧和宮節相視一眼,她們有很多事想對彼此說,宮節明白,點點頭。

  「先去洗個澡,去去風塵,今晚,咱們秉燭夜談。」

  賀心秧點點頭,滿足地歎口氣,不管怎樣,如今是漸入佳境了,她相信日子會越走越順利,因為有果果、有果果他姑,親人重聚。

  夜裡,果氏家族圍著圓桌,吃進去的飯少、講出來的話多,他們把穿越到這個時代的事情一一同對方交代過,賀心秧這才明白,穿越這回事,本就苦頭多於享樂。

  幸好宮節頂著縣太爺身份,可以發揮所長,不必像這時代的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純粹在家裡當擺設。

  前後算算,他們穿越至今也兩個月了,算不上風平浪靜,卻也是過關斬將,一路走到如今,往後三人互相扶持,他們都信心滿滿,認定日子只會過得更好,不會更壞。

  「你們覺得慕容郬這人怎樣?」宮節問。

  「我師父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提到慕容郬,宮華第一個跳出來發言,他見識過慕容郬出神入化的武功,那氣勢,哪是武俠劇裡軟趴趴的男演員演得出來的,他對他師父崇拜不已,如果能夠,他願意隨時追隨左右。

  「我對他沒有太大印象,只記得他沉默寡言,臉上好像結了千年寒冰。」賀心秧說。

  「他面冷心熱,沒有妳想的這麼嚴重,我同意華兒的說詞,他的確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這回的水災,若不是有他的提醒,事先向知府借人,我手邊人力不足,肯定沒辦法做這麼多事、安然度過此關。」

  宮節喝下幾杯酒,酒杯雖小,臉上卻也浮現幾分緋紅,看起來也有了女子的嬌羞。

  「我聽說汾縣情況很糟糕。」賀心秧回答。

  她半滴酒不能碰,她對酒精過敏,這個時代,可沒有醫院可以打抗敏針。

  「不只汾縣,理縣、沛縣……鄰近幾個鬧水患的縣狀況都不好,就算我已經把所有想得到的防範措施都做了,還是沒想到你們會在出城的路上遇到攔路盜匪。」

  幸好慕容郬及時趕到,宮節對他充滿感謝,偏生那個人只有一號表情,不知是看不懂她的感激,還是根本不在乎別人的感激。

  「是啊,如果不是師父,我現在可慘了。」宮華口口聲聲師父,那驕傲的口氣,聽得賀心秧受不了。

  「幹嘛那種表情啊,慕容郬又不是神,了不起是個能幹一點的男人,值得你一面講一面流口水?」她同宮華拌嘴。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妳沒有聽過嗎?」

  「嘻嘻,聽過聽過,自然是聽過的嘍,這話說得真好啊,請問,本人有沒有當過你的老師?那個慕容郬還沒給你把屎把尿過呢,這些事……本人在下我,恰恰好都做過。」

  宮華後悔了,沒事他幹嘛提這句。翻個白眼,他沒好氣問:「妳的意思是要我喊妳一聲娘嗎?」

  「欸,乖兒子。」

  「賀心秧!」他又揚起聲調。

  看他們兩個一句來一句往,宮節忍不住好笑,突然間,家裡多了個蘋果,變得好熱鬧。

  「你們再吵下去,鄰居會以為我們家失火了。」宮節各瞥兩人一眼。

  宮華撇撇嘴,轉換話題說道:「上回王爺告訴我,因為這回的水災,姑姑把邑縣治理得非常好,已有官員層層上報,或許朝廷的褒獎令很快就會下來,說不定還會陞官。」

  宮節緩緩點頭,問:「華兒,這件事你怎麼看?」

  「我不認為這是好事,如果姑姑一路往上升,就得應酬更多官員,見更多的人,到時想隱藏身份、想明哲保身就更困難了。」

  當縣令原是為了混口飯吃,眼下顯山露水了,日後怕是糾紛不斷。

  宮華的話觸動賀心秧的心思,她再蠢也明白欺君是唯一死罪,人生什麼都是假的,能活命才是真的。「不如丟下這一切,咱們逃吧,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躲起來。」

  「怎麼可能?妳會種田、會織布,還是會打獵、會刺繡、縫縫補補洗衣服?」宮華一句句問得咄咄逼人。「還沒逃遠,咱們就先餓死了。」

  「怕什麼,我來養你們。」

  「妳?用什麼養,嘴皮子?!」宮華看不起她。

  想到這裡,賀心秧得意了。「過兩天我上街,自會帶個一百五十兩銀子回來。」

  「錢怎麼來的?」宮節一聽,凝重填入眼底,她不見快樂反倒憂心忡忡。「妳不要任性,這裡和妳想像的不同。」

  「妳以為我會去偷搶?放心,我是去賣稿子。」

  「稿子?」難道是那個……十八禁?

  賀心秧將之前與書鋪老闆定下的契約簡單交代一遍。

  「我有自信,相較那些千篇一律後花園相會的陳腔濫調,我的作品豐富有趣得多,要動作有動作、要感情有感情、要場景有場景,不是我誇口,我的艷本絕對會大賺錢。」

  「艷本……」聽見這個,宮華、宮節頭上冒出幾條黑線。

  「放心啦,這裡的艷本激烈程度和我之前看過的羅曼史小說差得遠了,總之,賺錢養家的事交給我,你們只要負責策畫逃亡路線。」

  「不能逃。」宮華搖頭,再次否決賀心秧的提議。

  「為什麼不能?」

  「一來,祁鳳皇朝的情報網很完整健全,我們很快就會被找到,除非我們逃往鄰國,問題是要逃往哪裡?許多地方的生活習慣與祁鳳皇朝大不相同,能否適應是一回事,那裡有沒有人肯收妳的稿子又是一回事,我們總不能靠妳那一百多兩銀子過一輩子吧。」

  宮華不想逃,他想在這裡建功立業,完成父親對他的殷殷囑咐,他不想也不能逃。

  宮節看一眼宮華,明白他心裡想些什麼。

  「先別擔心,事情還沒遇上呢,或許朝廷只會給點賞賜,不至於陞官,別忘記,當今皇帝是不喜歡重用文官的。」

  看著兩人的態度,賀心秧理解。是啊,才剛適應一個新環境,誰都不想再有改變,便是她也覺得疲憊。

  「好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就別沒事嚇自己了。吃飯吃飯,吃飯皇帝大。」她揮揮手,把不愉快的話題揮走。

  「對,天大地大,蘋果最大!吃飯!」宮華把菜全往她碗裡夾。

  這個晚上,月亮很圓、星星很亮,美麗的夜晚,果氏一家團聚。

  他們相信團結力量大,相信心手相攜便能過關斬將,也相信他們不會被這個時代踩死在腳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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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14:40
第十三章 往事如煙

  雪白的畫紙上,一名巧笑倩兮的女子歪著頭,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人望,沒有害羞、無所畏懼,眼神乾淨得如同三歲小童。

  蕭瑛懸空握筆,幾次想再添入幾筆,卻不知該往哪裡加。

  三天了,他又整整三天沒見到她,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可他的心……卻無法回復平靜。

  第一次相遇,因為她與其他女子全然不同的打扮,他注意到她,後來那張與關倩相似的臉龐,引得他心動,留下她。

  她心底有謀畫,為隱瞞拙劣的舉動,一張嘴話說個不停,她想聲東擊西,可那番言論見解,讓他為之驚艷。

  她失算了,她沒算計到他頭上,卻害苦自己,因為他再不會受騙於女子,儘管她的眼睛清靈透澈,她的言語讓人震驚。

  那盤加入春藥的魚片,讓她失卻本性,而那個埋伏在屋頂的帚兒姑姑,讓他決定順著劇情演下去。

  事後,他聽見她在屋裡來來回回走動,嘴裡急切地喃喃自語,於是他知道,她也被人坑了。

  那藥她本打算用來迷昏他,好讓她自青樓裡脫身,沒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某個丫頭背叛了她,聽著她從埋怨、憤恨,再到自我安慰、暗自勉勵、再度重生……那過程,他好幾次忍不住想笑出聲。

  他可以不碰她的,只是個被下藥的小丫頭,還難不倒他。他也可以在緊要關頭保留她的清白,但……他就是故意。

  蕭瑛已經不記得那天自己心裡想的是什麼,是生氣她有一張酷似關倩的臉,還是憤怒她敢在他身上打主意?

  他要了她,算不得強迫,因為她熱情如火,可失算的是……他要過許多女子,從沒在任何人身上失控,獨獨她,壞了他的自制。

  他作了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決定。

  如果是憤慨她不該長得像誰,他就該欺負她欺負得更徹底,如果是生氣她對自己使計,他應該讓她在最痛恨的環境裡沉淪。

  但,她二度壞了他的自制,他贖了她,放她自由。

  好吧,就當銀貨兩訖,失控兩次已經不在自己可以原諒的範圍裡,聰明的話,他們該永世不見。偏偏他放人自由又放得不幹不脆,誆她中毒、借她銀兩,他拿她當風箏耍,明明想撂開手,卻又牢牢把繩子握在手掌中。

  很奇怪的心態,連他自己也捉摸不透。

  那幾日,心底反反覆覆,既想著她小人一點、不怕死一點,再也不出現於自己面前,卻又希望她正直一點、怕死一點,不管是為還錢還是為保命,跑到他跟前,再讓自己見上一面。

  他不是個喜形於色的男人,但他的反覆終是讓郬瞧了出來,可郬沒想過,讓他失卻沉穩的不是那張臉,而是那個讓人時時想起便忍不住心情愉悅的性子。

  直到水患發生,他在別院見到她。

  宮華叫她蘋果,宮華不喊他還不覺得,他一喊,蕭瑛發現世上果真沒有比蘋果更適合她的小名了。

  圓圓的臉、圓圓的眼,微微一個不自覺的笑容,就會讓人聯想起蘋果的香甜,她是小蘋果,一個讓人垂涎三尺的紅蘋果。

  他很忙的,有太多的事需要佈局,他經常過了三更天才能入眠。

  可他還是控制不住,時時想抽空去瞧瞧她、逗逗她、嚇嚇她再唬唬她,然後等著她出人意表的反應,在心底暗暗快樂著。

  郬說他這種行為很不好,他同意。

  可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不是人之常情?

  他喜歡與她同桌吃飯,聽她一面吃東西一面胡扯,還扯得似模似樣,讓人聽得津津有味;他喜歡拉著她快步走,喜歡她軟軟的掌心貼在他的手中;喜歡一把雨傘圈起一方寧靜,喜歡納她入懷,享受淡淡的幸福。

  他更喜歡把她氣得蹦蹦跳,看著她臉上因生氣浮起一層紅暈,像熟透了的紅蘋果,然後等著觀賞她拚命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強抑下滿腔怒火的可愛模樣。

  很多的喜歡促使他去招惹她、碰觸她,直到他發覺自己會因為她與宮華的玩鬧而妒嫉,發現在她激動地抱住宮節時會引出他滿腹怒火。

  他知道,該停止了。

  停止他的喜歡、停止他的情不自禁,甚至停止……他想她的慾望……

  門外傳來兩聲敲叩,蕭瑛回神。

  「進來。」

  門推開,慕容郬緩步進屋,燈火映襯出他英挺的五官,一身黑色勁裝,顯得他身形益發挺拔修長,他瀟灑地一撩衣襬,唇一撇,似笑非笑。

  「黃庭已經混入臨田了?」蕭瑛出聲問。

  「是,飛鴿傳信中提到,順利的話,這幾天他就能帶兵迎戰倭寇。」

  「水師都督李晉海那邊呢?」

  「收到信後,再加上新添的千名士兵,他如虎添翼,已經打了兩回勝仗。」

  「很好,希望本王沒錯看他們。」

  「不會錯的。」慕容郬微微一哂,蕭瑛不明白他那些部下的能力,他可是一清二楚。

  「被華哥兒發現的那名盜賊已經查出來,他是勤王蕭鎮的人,汾縣的天咒說法,也是他讓人傳出去的。」

  「勤王動作頻仍,看來,他打算出手了。」慕容郬板起剛冷眉目。

  「是啊,難以想像,當年他可是一手極力促成蕭栤坐上帝位的人,才短短幾年,就想把人給掃下台。」

  「當年他不見得就沒有那個野心。」

  「他有,只不過那時他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如今蕭栤在位五年,國庫虛空、水旱連年,韃子年年來犯,天下文人罵聲不斷,帶兵大將已存異心,蕭栤這張龍椅,想必坐得難安吶。」他歎氣搖頭,嘴邊卻銜著暢意笑容。

  「可惜,蕭栤一心防著你,在你身邊佈滿眼線,卻沒想過勤王已經準備好造反,你想,是不是該給咱們的皇上提個醒兒?」

  「提了。帚兒姑姑已經替我們把消息傳回京城。」若是皇帝單方面挨打,他也不樂見呢,總得兩虎有相當的實力競爭,他才能安收漁翁之利。

  「你又演戲給她看了?」

  「可不是,世間還有誰能夠讓本王粉墨登場,也只有她才有那麼大的福氣。」

  福氣?慕容郬眉微挑。他日,皇帝要是知道帚兒姑姑傳回京城的全是假消息,震怒之下,她不知道會不會被凌遲。

  慕容郬向前一步,看清畫紙上的女子,他心一凜,濃眉緊蹙。

  看著他驟變的臉色,蕭瑛明白他誤解了什麼,溫柔一笑,春風似的和煦。

  他與郬結識於少林寺,兩人都是少林俗家弟子,因得方丈大師因緣,故而拜在方丈門下。

  郬五歲起就在少林,而他只待在少林短短七年,那還是母妃為保全他的性命,想盡辦法爭取,才能安然將他送出宮,後因母妃病情日漸沉痼,父皇下旨召喚,他方回到宮廷。

  那年,他十五歲,在少林生活多年,他無法適應宮廷裡的爾虞我詐,但為了生存,他無法不與人周旋。

  那時,皇后和大皇子蕭栤是他生存的重大隱憂。

  在母妃因病去世、他卻發覺母親的死因不單純時,他知道,自己將是下一個被剷除的對象,母妃死前緊緊握住他的手,不求他為自己報仇、不求他爭奪帝位,只要求他平安活下去。

  為了活下去,他再不顯山露水,他不理朝政,鎮日沉醉於溫柔鄉,卻暗地經商、擴展實力,為自己圖謀日後出路,父皇訓斥,他全然不放在心上,他要的只有三個字——活下去。

  母妃死去那天,小喜來到他身邊,那天是三月十九。

  「仍然無法忘情嗎?」慕容郬問,清冽的眼眸裡出現一抹不捨。

  人人都道蕭瑛溫柔,唯有他明白,那不過是偽裝,一張溫柔的面具敷衍了所有人,大家都以為他隨和、以為他好相處、以為他體貼善解,卻不明白,那只是一種工具,而非一份真心。

  他用溫柔將所有人排拒於心門外,他用溫柔讓人對他放下戒備,他也用溫柔教人以為他良善可欺,讓人誤會他不具殺傷力。

  曾經,他的溫柔是真的,在十五歲以前。

  然而宮廷鬥爭、手足相殘,讓他清楚明白,溫柔於生存無益,但他仍然溫柔,只不過那樣的溫柔已成虛偽面具。

  「你說呢。」蕭瑛微微一笑。

  「離開少林後,你曾經寄了厚厚的一封信給我。你說,你以為整個後宮像一池骯髒污臭的穢水,沒想到竟能養出一個像青蓮般的女孩,你說,她那雙乾淨清澈的眼睛,讓你突然覺得又能在那個後宮裡喘息。」

  蕭瑛點頭,他記得那番話。

  那日,他想尋個無人的地方暗自悲悼母妃,卻在御花園裡遇見小喜,她比他早一步躲在偏僻角落掩面哭泣。

  他問她哭什麼,她說她哭自己剛去世的母親。

  他也傷心且更憤恨不已,但為求生存,他不敢哭、不敢表露出半分真實情緒,而小喜不過是個小小宮女,竟不怕受罰,勇敢的為自己的母親哀泣,他心底受到很大的震動。

  他們聊了整個下午,幾天後,他動用關係把她調到身邊伺候。

  「我教她寫字、我與她聊天,若不是怕她知道太多誤了性命,或許她會明白得更多。」

  她只知道一部分的他,那個部分的蕭瑛嚮往自由,不願意爭權奪利,那個部分的蕭瑛對皇位半點興趣都沒有,也因此在陰錯陽差當中,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慕容郬接話,「你說,她眼裡心裡只有你,她連作夢都喊著你的名字,在她眼裡你不是皇子,而是一個疼她、護她、真心待她的男子,因此她願意把一生交付於你。」

  那段日子,他接到的每一封信,都是蕭瑛對小喜的讚美,他說弱水三千,只願取一瓢飲,他說他的世界和他父皇不同,他只需要一個女人,而那個人叫做小喜。

  兩年,他們幸福地過了整整兩年。蕭瑛的愛情感動了他,讓他衷心為好友感到慶幸。

  「沒錯,若不是我無意中發現她穿著夜行衣自父皇寢宮中走出來,發現父皇的湯藥被動了手腳,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真相。」

  父皇並非懵懂無知,只是發現自已中毒時為時已晚。

  他能做的唯有不動聲色,傾全力安排後路,可惜那藥比父皇所預估的更加猛烈,他沒有足夠的時間替蕭霽做好安排,而那封遺詔在蕭栤的一手遮天之下,成了飛灰。

  蕭瑛歎口氣,緩聲道:「我暗中跟蹤她,她很謹慎,換過幾次裝、變造過幾回身份,若非你自少林趕來助我一臂之力,我永遠不會知道,她竟是蕭栤安排在我身邊的人。她不叫小喜,叫做關倩,是成王江寇欽的義女。幾十個眼線,數萬名士兵,讓蕭栤順利掌控宮中勢力。」

  關倩不是嬌弱、需要被全心保護女子,相反的,她武功高強,並不在蕭瑛之下,這樣的女人潛伏在他身邊,還真是太看得起他。

  於是,他也利用了關倩一回,利用她讓自己在父皇駕崩後能夠全身而退。

  當關倩發現蕭瑛知道自己的身份時,哭著跪求他的原諒。

  她說她是真心愛他,她說,既然他想要過閒雲野鶴的日子,能夠被封蜀王,不是得償所願?她還說,從未在蕭栤面前講過任何一句不利於他的話語,她說如果他願意忘記過去,他們可以重拾幸福,共度此生。

  他不懂,她怎麼還能夠講出這種話?

  在全然的背叛之後,要他遺忘她是弒父殺弟的幫兇,兩人快快樂樂過完下半輩子?

  是她過度天真,還是她仗恃著他對她的愛可以不顧一切?

  「你恨她嗎?」

  「恨。」那麼多條性命,在他眼前被消滅,就算他不曾愛過他們,可他們身上終究流著和自己相同的血。

  「既然恨,為什麼不殺了她?」慕容郬追問,這是他長久以來很想知道的答案。

  「我不殺她,蕭栤自然會殺。」

  蕭栤是個疑心重的男人,何況他最樂意做的便是打擊他,怎會放過他喜愛的女子,何況她已經被識破身份。

  「你在欺騙自己,她的武藝高強,只要能從你眼前逃開,豈會笨得跑去蕭栤那裡自投羅網,蕭栤是怎麼對待那些戰敗士兵的,她比你我都清楚。」

  蕭瑛沉默。是,他欺騙了自己,而且騙得又凶又狠。

  那把名為小喜的刀,始終插在那裡,很多年過去了,他無法再愛上任何一個女子,無法對誰敞開心,他用全然的溫柔,把所有想在他身上用情的柔荑二推去。

  女人於他,只會是工具,不再是感情歸依。

  清淺一笑,蕭瑛轉開話題。「這麼關心我的感情問題,怎麼不想想自己,二十五歲了,多數男人在這個年歲已經兒女成群。」

  慕容郬搖頭,他自己又年輕到哪去,還不是二十二歲了也尚未成親。

  「暴君在位,家仇未報,何以成家。」他回答。

  蕭瑛點頭。國仇家恨吶……「郬。」

  「什麼事?」

  「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

  「決定向惠平郡主托媒。」

  他需要一樁婚事鞏固他的心,不允許自己有半分軟弱,蘋果……蘋果再香,他都不准自己沉醉。

  「不會後悔嗎?」

  「為什麼要後悔?」娶了她,等同於娶進一股龐大勢力,站在她父親身後的,可是無數的武官。「惠平郡主長得不美嗎?」他反問慕容郬。

  「如果你能放下小喜,惠平郡主那麼喜歡你,或許真能成就一段好姻緣。」

  蕭瑛幽眸淡淡的望向遠處,他早就不奢求好姻緣,不奢求一個真心待自己的女子,也不奢求一段平淡幸福。

  「既然我已經決定佈局,你那邊是不是也該有所行動?」他不回應慕容郬的話,反問他。

  「自然是。」

  莊子裡那些的勇士早已蠢蠢欲動,不如讓他們先往北方練練手。

  「你下去吧,我得寫封信把此事上呈給皇帝知道,讓他知道浪子回頭,不再戀棧溫柔鄉了。」

  「他會有所警覺嗎?」

  「如果我娶的是文官的女兒,他大概會警覺,懷疑我想聯絡文臣的力量反他,但我娶的是武官之女,又是個經他厚賜才得世襲爵位的成王女兒……或許他還會計劃把江婉君當成第二個小喜,讓她盯牢我的一舉一動。可惜他不清楚,這些武官心思已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是啊,這些年,他雖給了武官高位,卻又給了自己太大的生殺大權。功高震主,殺!打敗仗,殺!貪婪,殺!名聲惡,殺!無數的殺戮讓武官無所適從,心生膽寒。」

  水載舟,亦覆舟,那些把蕭栤拱上皇位的將軍,自然會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將他從帝位上頭拉下來。

  「近日裡,武官中流傳著一句話:狡兔死、走狗烹,鳥盡弓藏,歎無奈。」蕭瑛拿起毛筆在指間轉了兩圈,這是學賀心秧的,但轉得沒她好。

  「那話,不是王爺傳出去的嗎?」慕容郬挑了挑眉問。

  「沒證據的事,可別說得太大聲,免得閃了舌頭。」

  慕容郬淡淡一笑,如果連他都不瞭解這個好友,恐怕再不會有人瞭解他。

  「如果你想進京托媒,再多等個幾日吧,即便胸有成竹,也得佈置妥當,你那位皇帝哥哥可是喜怒無常的,誰曉得他會不會突如其來使出誰都想不到的手段。」

  手段?他不怕,經過五年,他已經有足夠的力量與之對抗,只不過他還不想露餡,就讓他繼續蔑視自己好了。

  「沒問題。對了,你記得轉告華哥兒一聲,再不久朝廷就會下令,升宮節為六品知府,要他們盡早做準備。」

  「會升嗎?他才來邑縣兩個多月,這種升法會不會讓人側目?何況皇帝一向不喜歡文官,怎麼會對他破例?」

  「側目是一定會的,但朝廷不能不升他,正是因為他是文官。」

  「為什麼?」

  「你沒有聽到風聲,朝廷今年要開秋闈了?那些讀書人豈會甘於寂寞,多年不開科考,他們沒了出路,成天沒事做,只好評家論國、談天下事。

  「皇帝殺得一、殺不了百,殺得了百、殺不了千,只要他們天天耍嘴皮,他屁股下那張龍椅怎麼坐得穩,所以人說,寧願得罪武夫、萬萬別得罪文人,因為武夫頂多揍人一頓,而文人的嘴可是殺人於無形。」

  「鼓動這個評論風氣的,是勤王還是你?」

  「這風氣哪需要鼓動,只要稍稍加以撩撥就行。」蕭瑛的回答給了慕容郬答案,果然,他脫不了關係。

  「得罪你,是蕭栤人生中最大的不幸。」

  對於慕容郬的評論,他一笑置之,續道:「之前,宮節斷案之事已傳進京城,更有好事者將其故事寫成腳本,在戲台上演出,這回水災預防之事,與鄰縣那些武官之子治下的地方,更是有如雲泥之別。

  「既然他的名聲已經傳開,一則為平息文官之怒,杜絕讀書人悠悠眾口,皇帝定會將他抬舉出來,昭示自己對文官的看重。二則宮節沒後台、沒背景,易於控制,因此我沒猜錯的話,皇帝不但會升他的官,還會特加恩榮,升得轟轟烈烈、舉國皆知。」

  「我明白了,明日華哥兒來上課,我會知會他一聲。」

  「郬,你覺得華哥兒的資質可還行?」

  「習武而言,他年紀已經太大,怕是不會有太大成就,但強身健體總是能成的,不過他意志堅定、性格強韌,又不怕吃苦,倒是一塊良材。」

  「這孩子年紀尚小,是該好好磨磨。」

  「你對華哥兒相當看重,為什麼?」

  「是你先看重人家的吧,可不是我決定收他為徒的。」

  「我教他武功,卻沒親授他課業,也沒聘來舊朝臣為他講學,我真懷疑,你怎麼能夠請得動那些告老還鄉的臣子。」

  慕容郬當初會收宮華為徒,是因為看重他的品格,見他刀架在頸上也要為自己的人出頭,不讓她們為自己犧牲性命,一個十歲小孩能有這種勇氣,怎不令人欽佩?

  聽著郬的話,蕭瑛笑而不語。

  「難不成華哥兒年紀輕輕,你就看出他未來大有可為?」慕容郬試探的問。

  「看著吧,很快你就會明白。」

  「希望如此。我先下去了,還有些事需要忙。」

  「去吧,進京的事,讓管家先預備下。」

  「知道了。」慕容郬轉身,走出門外。

  門關上,蕭瑛的視線再度落在畫紙上那女孩甜得像蘋果的笑容上。

  這樣……就算是把她拒於門外了吧,她再不會影響他的心、他的感情,她於他只是一個有趣的朋友……

  這樣想著之後,心定下,他又能縱容自己偶爾想起她。

  他想起那天,他一路拉著她到自己屋裡,菜一道道上來,看得她眼花撩亂。

  她舉箸,遲遲不落,他問:「為什麼不吃,不合胃口嗎?」

  她愁眉苦臉半天,才吞吞吐吐擠出三個字。「罪惡感。」

  他沒聽懂,問:「什麼罪惡感?」

  「粥棚那些百姓喝的是粥湯,我們卻在這裡大魚大肉,你不覺得罪惡嗎?」

  他瞪她一眼,罵,「偽善。」

  賀心秧可不是能夠由著人罵的女子,筷子一擺,兩手扠腰,挺直肩背,指著他的鼻子問:「你為什麼罵我偽善?」

  「不是嗎?每個人天生不平等,能力不一樣、智力不一樣,所能夠做的事情自然也不一樣,在種種的不一樣之下,結果自然大不相同。

  「有人窮、有人富,有的治人,有的治於人,我不明白,我明明有能力吃得起大魚大肉,為什麼要沽名釣譽,覺得自己吃得飽飯是很有罪惡感的事?

  「難不成要齊頭式平等,不管是誰,能力、財力都不可以超過某個界線,要富,得人人皆富,不管你勤勞或懶惰,要窮,得人人皆窮,不管你是否奮發向上、拚命想出頭?」

  他滔滔不絕一大篇,聽得她目瞪口呆,傻了好大一下。

  看著她發呆的神情,蕭瑛又覺得她好可愛,好像不管她是咬牙切齒、滿腹不平,或者愁雲慘霧、發傻發呆,看在他眼裡,都是純然的可愛。

  半晌,她終於恢復過來,端起一杯茶水仰頭喝掉,咬著下唇,滿臉彆扭。

  他看不下去,手指往她頭上一戳,發話問:「有話快講,再憋下去,就憋壞了妳這顆笨蘋果。」

  她又擠眉弄眼老半天,才鼓起勇氣問:「王爺,那、那個齊頭式平等……你……也是穿越的嗎?」

  穿月?川樂?瑏悅?他不明白她在講什麼。

  她見他滿頭霧水,立刻轉移話題。

  她夾起一塊醋溜魚片,在他面前晃半天,巧笑問:「這裡面,不會下藥吧?」

  蕭瑛並沒追根究底,他很明白,不管是她或華哥兒都有事在瞞著自己,可他不急,那些事,他早晚會一一刨出來。

  「那得問妳嘍,在魚片裡面下藥的人好像不是我。」

  她的話打了自己的嘴,歪歪鼻子,很沒形象地把魚片咻地吸進嘴裡,嚼了幾嚼、吞進肚子,才說:「那就請您安心吃唄,反正王爺大人百毒不侵。」

  那天,他們講了一堆話,她說,他也說。

  他發覺在一個愛講話的女人面前,自己也會不知不覺間變得多話。

  多話無所謂,有所謂的是會不會洩露真心,無形中成為別人手中的把柄,多年下來,他早已經學會封心、學會謹慎,然而,一顆蘋果卻讓他忘了多年的偽裝……

  不會了,蕭瑛再次告訴自己,一場即將到來的婚事,會將他的心緊緊封鎖。

  拿起圖紙,緩緩舉到燭火邊,看著火苗沿著紙緣燃起,一點一點吞噬她的笑顏,他試圖漠然,然而心卻隱隱地抽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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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15:23
第十四章 欠債還錢

  幾竿竹子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午後,書鋪裡很安靜。

  牆角邊還殘留著水災留下的污漬痕跡,老闆常驕傲地跟左鄰右舍說:「我那沙袋堆得可高呢,水滲進來不足三寸,虧我還把書用油紙一層層封了、拚命往上堆,今年水患,我連半本書也沒折損。」

  言談間,滿是得意。

  老闆捧著半本稿子坐在桌邊,細細讀著,賀心秧也在鋪子裡頭挑了幾冊書,細細品讀。

  與古代艷本相較,她的缺點是文筆不夠文言文,詞藻華麗不足,但貴在平實有趣。至於優點嘛,她贏在出生於未來,見識過的場面多,看過的小說、電視劇數量更是驚人,因此信手拈來,便是讓這群古人難以想像的劇情。

  老闆讀過半頁後,整個人就陷進去了,他越讀越見趣味,到最後,連客人上門也捨不得抬起頭打聲招呼,兩顆眼珠子追逐著文字跑,臉上的笑容未曾停歇過。

  終於,他闔上最後一頁,灼熱的目光緊緊落在賀心秧身上,蠟黃的臉孔浮起些許紅暈。「姑娘,下半部呢?」

  賀心秧拍拍放在桌上的包袱,看老闆的態度,她明白這是初試告捷了。

  「如果老闆覺得文稿還可以,不如咱們按照先前契約上所載,擬一張這本書的合約,合約簽定,我自然會把下半部交給您。」說著,她把包袱往前推了推。

  「自然是這樣。」

  老闆起身,加快腳步繞到後頭櫃檯,找來筆墨新紙,依之前所言條件,為這本書再立一紙新約。

  賀心秧讀著新合約的同時,他的眼光不停掃向包袱,恨不得立時打開,趕緊把後半部給讀完,他心癢癢的,滿腦子不停地想著,那個風流小娘子最後到底會情歸何處。

  賀心秧看完合約,點點頭,在上頭簽下自己的名字,待老闆將一百五十兩銀票交到她手上,笑容又上揚了七八分。

  錢呵……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死不足惜,只要把銀子揣在懷裡就好。接過銀票,無以言狀的幸福感以倍數激增,賀心秧心情大好。

  「姑娘,那麼下一本……」老闆得隴望蜀,搓揉著雙手,笑眼瞇瞇地望著她。

  「還不知道呢,少爺已經寫了不少,可是從前京城的老闆不知怎地得了消息,找到蜀州來,上門想求得少爺的新書。」

  「不行、不行,姑娘先允了我的。」她一透露出競爭者訊息,老闆頓時臉色一變,急急道:「如果貴公子對這份契約不滿,條件咱們可以重談,有什麼想法,姑娘儘管提出來說。」

  「您放心,少爺閉關寫書,讓我把人都給打發走,等少爺寫完,我會同少爺再討論討論,該把書給哪裡。」

  老闆從懷裡摸出十兩紋銀,悄悄地遞給她。「屆時,還望姑娘在貴公子面前美言幾句,倘若書賣得好,我一定不會虧待姑娘。」

  說話的同時,他的心思飛轉。

  這樣的書還怕賣不好?他得多印一些,先在邑縣試賣看看,一得出成績,立刻帶到京城大量翻印,今年買房造屋就看它了。

  「既然如此……」賀心秧再掃兩眼手上的銀錠子,眼睛水汪汪的,感動得咧。「老闆請放心,我定會在少爺面前替您多講幾句好話的。」

  「謝謝姑娘,謝謝姑娘。」

  老闆不停彎腰道謝,一路把賀心秧送到鋪子外頭,笑咪咪地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到轉角,看不見人影了,才笑逐顏開地轉身回來。

  剛招呼完客人的小夥計靠到老闆身邊,滿臉不解的問:「老闆,那姑娘是什麼來頭,怎地您巴結成這樣?」

  「什麼來頭?她是老天爺送來的財神爺!眼睛放亮點,往後她來鋪子,就把她當成活菩薩供著。」

  「這麼神?」小伙許不解,那姑娘模樣看來不過十四、五歲,衣著也不特出,不像官家千金、富家小姐,有什麼本事能讓老闆對她鞠躬哈腰?

  「看著吧,咱們日後能不能發達,全仗她了。」

  老闆右腳跨進鋪子裡,突然想起,方纔那十兩會不會給得太小氣?

  不管了,先這樣吧,不足的下回再給姑娘補上,他得奉承得她心花怒放,日後把她家公子爺的稿子全送到自個兒手上。

  走進鋪子,想起那半本未看的稿子還在包袱裡,快步上前,他捧寶貝似的捧進櫃檯裡,他的風流小娘子啊……

  轉過街角,賀心秧的心熱呼呼的,腳步也跟著輕快起來。

  有了錢,首件要做的事是什麼?

  買屋?錯!

  買衣服、逛街大Shopping?錯!

  請客昭告全世界,她從三級貧民升等為小富婆?錯錯錯,連三錯。

  身為有責任感的女強人,錢到手,第一件該做的是——欠債還錢。

  本來她還想拿銀票去把銀子兌開的,沒想到老闆會做人,竟給了她一筆不算少的小費,這下子,呵呵……她大搖大擺,走路有風。

  問明路人王府方向之後,她便雇了一輛車子,還錢去!

  王府下人倒是不擺架子,聽她自報名字,便往裡頭通報,只是王府太大,一來一往也得不少時間,因此等得很無聊的賀心秧,兩手背後扣著、低下頭,在王府門前來來回回緩步走著。

  今日還清債務,他們還會再見面嗎?應該不會了吧,銀貨兩訖,誰也不欠誰,那麼她可以求他大方點、把她身上的毒解開?

  想過千百遍了,她始終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她下毒?就因為她毒了他一回,他非得討個公道?

  回家那天,宮華才想起來,對她說:「王爺根本沒在妳身上下毒,他只是鬧著妳玩兒的。」

  聽著他的話,賀心秧滿心無奈,她是樂高積木還是黏土,哪裡好玩了?難道古代生活這麼無趣,只能拿整人為樂?她要不要想辦法,穿越一部電腦過來,充實豐富蕭瑛的日子?

  宮華的話,賀心秧將信將疑,因為他並不知道那瓶香奈兒五號,以及後來她吞過的不少藥丸。

  她本來已經說服自己算了,反正蕭瑛要把她搓圓捏扁,她也無力抵抗,人家手段高、心地陰險,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在永遠敗北的情況下,和他耍心計等同是自我凌虐,反正她還看得出來,蕭瑛並不想要她的命……?

  可是這幾天清晨,她開始出現許多小毛病,比方暈眩。

  她才十五歲,不至於有血壓過高、血糖過低的問題,她也懷疑過是不是自己的內耳半規管不平衡所導致。對了,她還有噁心嘔吐的感覺,不是太嚴重,但東一點、西一點加起來,讓她開始疑神疑鬼。

  她記得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過,大腦裡頭有掌控暈眩和嘔吐的神經,因此,很擔心毒藥是不是已經慢慢侵入她的大腦,影響了某部分細胞或機能。

  萬一日後她吞下解藥,能夠解掉身上餘毒,卻解不了之前留下的後遺症呢?萬一腦細胞大量死亡,她越變越笨呢?會不會在未來的五年內,她就得到老年癡呆症?

  她是靠頭腦吃飯的,後遺症發作在腿上也就罷了,頂多學穿越人自己搞一部輪椅,照樣可以到處跑,但如果發作在腦子的話……

  原本的漫不經心浮上一層恐懼,她又想吐了。

  越想越害怕,兩道眉毛擰成一股繩,背後的雙手在胸前扭絞,她不斷嚥下口水,企圖壓制嘔吐感覺,腳步加快,表情萬分掙扎,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就要載歌載舞、開口大唱:煩啊煩啊煩得不能呼吸、煩啊煩啊煩得沒有力氣【〈煩〉\林曉培,作詞:陳珊妮。】。

  她的煩躁盡數落入蕭瑛眼底。

  真是可愛啊……他不知道她在糾結什麼,但她那張可愛的小臉,就是會讓他忍不住想去逗逗。

  沒錯,就是「忍不住」三個字。

  他該讓下人把她領進屋再問明來意的,可是因為忍不住等待的煎熬,於是他親自走出王府大門。

  因為聽到她名字的那刻,他開始忍不住同她獨處的慾望,於是讓人備下車子。

  因為忍不住心抽心痛的感覺,於是在燒燬畫像後,他又繪了好幾張她的畫像。

  他在她身上,有太多的「忍不住」。

  蕭瑛明白,這樣放縱自己並不好,但他終究是忍不住,他向前走幾步,耐心地等待心不在焉的賀心秧撞上自己。

  一、二、三……在預料中,她的頭撞上他硬邦邦的胸口!

  她還來不及反應,他已動手貼上她的額頭,溫柔笑道:「很痛嗎?」

  抬起頭,撞見他的笑容,她傻了。

  真好看呵,他的帥不是今天才發生的事,從第一次見面,她就覺得他豐神俊朗、瀟灑絕倫,帥到女人看見他,會自內心發出一聲讚歎。

  可那時的他,笑得不真,連溫柔也帶上幾分虛偽,試問,誰會對一張假臉動心?

  然日復一日,他的笑益發真誠,他的溫柔不再是冷冰冰的零下三十度,再被這樣一張笑臉望著,心微微悸動……

  是因為相處太多,她看慣虛偽,已將偽善當成真誠?還是因為她被他的帥臉吸引,失去分辨真偽的能力?

  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無法將眼神自他身上移開。她發過脾氣,阻止過胡思亂想,她口口聲聲與他切八段,她口口聲聲不當人家的小三,但當他的笑臉在她眼前綻放,那些之前做過的事……全不算數了……

  「怎麼啦,小蘋果撞成笨蘋果了?」

  他又笑,笑得她目眩神迷。

  唉,她不想這樣講的,可當衝動越過理智,話就是會自動從嘴裡冒出來。「王爺,如果我說你很帥,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花癡?」

  他不懂花癡是什麼意思,但可以隱約猜得出。

  蕭瑛又覺得她可愛得讓人動心了,他認識的每個女子都矜貴自持,便是覺得他皮相好,也不會當著他的面說出來。

  再次綻開一個讓她分辨不出真偽的笑臉,他彎下腰,與她再貼近幾分。「不會,但如果妳繼續對著我流口水,就不好說了。」

  口水?她猛然退開兩步,動手抹了抹嘴角。胡扯,明明是幹的好不好,她才十五歲,顏面神經還好用得很。

  蕭瑛見她信了自己隨口說的胡話、反應激烈,心情大悅。

  「怎麼,找我有事?」

  「呃。」她這才回過神,想起自己的目的。「王爺,我今天來……」

  她打算盡快表明來意、盡快還錢、盡快求到解藥,然後與他再不往來……突地,她數不清第幾次恍神。

  再不往來嗎?是的,不來往是正確的決定……可不知道哪裡不對勁,那股子暈眩感又浮了上來。

  「病了嗎?怎麼老是話說著說著就發傻,是不是腦子不好使,要不要找個大夫瞧瞧?」蕭瑛蹙眉,不是給她藥丸補身了,怎麼臉色比上回更糟,眼睛底下都出現黑印子了。

  賀心秧眼睛倏地瞠大,他、他……他說她腦子不好,因為他也知道,那個毒藥的副作用會在腦子發作?

  扁起嘴,眼睛浮上晶瑩,她下意識扯住他的衣袖,緊緊扭著,顧不得這裡是人來人往的大馬路。

  「王爺,求求您,把我身上的毒解了吧,我給您做牛做馬,我會盡全力當那種不必用韁繩套著,您一聲令下就乖乖做事的牲畜,所以您別再用毒藥套著我了,好不?」

  這麼委曲求全啊……噗哧,她的模樣讓蕭瑛忍俊不住的笑了。

  那天話說得大聲,什麼擔心是一天、不擔心也是一天,什麼退一步海闊天空,反正死亡是每個人早晚都要面對的課題……每句話都敲得他心臟怦怦響,讓他想了又想,還暗地佩服起她的豁達,原來,她終究還是怕死的。

  「王府裡哪兒缺牛馬?」蕭瑛背過身說話,不讓她看見他的笑意。

  「那我為奴為婢,好不好?」她跳到他面前,繼續委曲求全。

  「妳見王府裡缺奴缺婢了?」

  「那我……我給您、給您……」

  她會做什麼啊?天天拍他馬屁?他又不是丁春秋、任我行【註解:《笑傲江湖》裡的人物,日月神教教主,重掌大權後便沉溺在歌功頌德聲中。】,喜歡聽一堆 噁心巴啦的話。不然當他的貼身死士,一出現狀況就跳出來、撲在他身上做人肉盾牌?別傻了,宮華說他武藝高強,根本用不到她。

  她想不出可以為蕭瑛做什麼時,下人來稟,馬車已經準備好。

  「嗯。」他頷首,拉起賀心秧往馬車的方向走,待兩人上了馬車,她終於想起來自己可以幹什麼。

  「王爺,我給您當伴遊姑娘,日後您想到哪兒去玩,我一定奉陪到底,給您說笑話、給您準備點心,保證您一趟旅遊下來,神清氣爽、精神愉快。所以……求求您把我身上的毒給解了吧。」

  蕭瑛沉默,靜靜看她,看她的眉眼鼻唇,看她的委屈巴結。

  她不是關倩,關倩只會奉承他的心意,不會同他作對,更不會逮到機會就譏諷他一頓。關倩也不會裝上一臉的可憐兮兮,哀求自己想要的東西。關倩沒有她那麼多面,不會每次的反應都能出乎他的意料,關倩說話的時候,眼珠子不會轉個不停,不,應該說,關倩從來不像她這麼多話……

  眼底的這張臉,越來越不像關倩了,可不像關倩,像什麼呢?像一顆勾人食慾的小蘋果?

  見蕭瑛遲遲不語,賀心秧再也抑不住淚意,垂眸,濕了雙睫。

  他想繼續逗她的,問題是她的眼淚,再一次讓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心疼起她的憂心忡忡,忍不住心疼她被咬得死緊的下唇微微泌出血絲,她流露出來的恐懼刺痛了他的胸口,他看得出來,她真的嚇壞了。

  帶著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他決定妥協,決定把她的憂心放在自己的樂趣之前。

  勾起她的下巴,他輕聲問:「妳說話算話嗎?」

  他問這句……所以是同意了!瞬間,她飛揚起眉眼,手指頭加了力氣,把他的衣服擰成菜乾。

  「是,百分百算、千分千算,鐵錚錚的算,淋漓盡致的算,板上釘釘的算。」蕭瑛笑了,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回答?

  他點點頭,又問:「會不會妳解完毒後,就不再理會我?」

  「我是這種人嗎?我不是!我負責任、我有道義,我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聖賢級人物,我答應別人的話,一定會做到。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賀心秧發誓,此生此世若不理會王爺的話,就讓我五雷轟頂、一命歸陰。」她口氣誇張、動作誇張,最後高舉五指,對天賭咒。

  「不必發這麼毒的誓言,本王信妳便是。」

  「所以……那個解藥?」她眼巴巴地看著他。

  如果他現在告訴她,她壓根兒沒中過什麼毒,之前的「解藥」,不過是滋陰補腎的六味地黃丸,她信是不信?

  肯定不信,她會以為自己糊弄人,以為他終究不願放過她。

  於是,他從懷裡拿出另一劑藥丸,那本來是要給華哥兒補氣養身的藥,現在……

  「只要吃一丸就行了。」他把藥遞到她手上。

  賀心秧拿到藥丸,也不倒水,飛快往嘴裡一塞,胡嚼亂咬一通,這個藥……苦得讓人想跳腳,可良藥苦口嘛,有什麼東西比小命更重要,因此她半句抱怨都不說。

  蕭瑛劍眉拉緊,細品她的表情,這藥苦得緊,難道她吃不出來?

  終於,她囫圇吞棗,把藥給咽進腹中,苦得像吞進三斤黃連,一張小臉皺得讓人好心疼。

  他爆笑出聲,原來她不是不怕苦,而是更怕死。

  他從馬車的夾格裡拿出桂花糖,她一見,忙不迭的塞進嘴巴。

  「好吃嗎?」他靠近她,與她並肩齊坐。

  「能不好吃嗎?楓余居的桂花糖,全京城最有名的。」

  想到桂花糖,她又怨了,幾句話就被人誆出底細,她的天才腦到這個時代竟然成了蠢貨。

  「妳已經知道了?」

  「啊不然呢?」小命保住了,她的口氣又開始張揚,女人啊,是不能隨便寵的。

  她以為他要使起王爺的凶勁兒,咄咄逼人、往下追問:說吧,妳根本不是京城人士、不是華哥兒的隔壁鄰居,為什麼要說謊騙人,妳圖謀的是什麼?

  沒想到,他卻是拐個彎問:「那妳知道如意齋是怎麼一回事了嗎?」

  「知道,不就是一個權貴欺民的活生生例子嘛。」

  她歪了歪嘴角,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全是假的,就算在現代文明世界,還不是有黑道大哥叫小弟出面頂罪的事。

  「權貴是真的,欺的是不是民,那就值得商榷了。」

  蕭瑛勾起一個若有似無的笑意,好看的瞳眸向她望去,耐心地等待她的腦子轉出他想要的答案。

  她馬上想通,彈指道:「所以那間如意齋的背後老闆不是民,而是……官或者權貴?」

  蕭瑛眼睛一亮,她果然沒教自己失望。

  賀心秧盯著他燦亮的目光,彷彿被鼓勵似的繼續往下推測。

  「既然是官或權貴,為什麼會表現得那麼軟弱,任由旁人欺凌霸佔,不出頭為自己討回公道,卻讓幾個廚子去對抗權貴?」她的手指敲敲太陽穴,試著推敲出答案。

  他順著她的話說:「是啊,以小抗大,這背後店東到底在想什麼?」

  賀心秧點點頭。「也就是幾個廚子罷了,這種小蝦米對抗大鯨魚的事,權貴豈會壓蓋不下來,怎會後來鬧得滿京城沸沸揚揚?有誰在背後操控嗎?他的目的是為了什麼?

  「企圖驚動皇上,讓霸人店面的權貴難看?有可能,那……會不會從一開始,皇上到如意齋碰壁,都是事先預作的安排,好讓皇帝對如意齋印象深刻?」

  眼見自己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引出她這番推論,蕭瑛臉上笑容更盛。

  他該怎麼說她呢?說她笨,傻子怎能推敲出這番道理;說她聰明,在許多方面,她卻又單純可欺,他益發看不透她了。

  「哦哦,你在笑,可見得我的推論是對的,那你怎麼會知道旁人不知情的始末?莫非你和那個店東熟識,又或者……」他就是那個店東!她的大膽假設把自己給嚇死啦。

  這回他不笑了,繃起臉,深邃的眼眸緊盯著她瞧。

  心,咚地一聲跳了下,她迅速低頭,多言惹禍啊,她怎麼老是記不牢。

  「妳猜出來了?」

  她那張臉明明寫著「我已經猜到」,可她不停搖頭,打死不認。

  「沒有,我沒猜到。」完蛋,他是狐狸耶,她竟敢猜到他的隱秘事,是嫌活得不耐煩嗎?千萬別前毒剛解、後毒又至,前面的巴結全白忙了。

  「不說實話啊。」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身上一寸寸慢慢掃瞄。

  她不敢迎視他的目光,怕一接觸便會被射個千瘡百孔,可他哪裡容許她當縮頭烏龜?他輕拍她的頭,將她最後的一絲僥倖拍到九霄雲外。

  重重歎氣,她無奈抬眉。「王爺就是如意齋的真正店東,您與奪鋪子的權貴有嫌隙,才使計害人家。」

  果然猜出來了!

  他淡然一笑,掀開簾子往外看,馬車已經到了城郊,路上行人漸少,之前被雨打得零落的綠葉,方過幾日又是欣欣向榮,點點花苞在綠葉間展露嬌艷。

  烏雲不會總蔽日,世間事終要論個是非曲直。

  他歎口氣,緩聲說道:「霸佔如意齋的權貴是安國公,皇帝的左右手,年輕時打仗,兩人就是過命的交情,因此皇帝上位,他便被封了安國公,皇帝信任他,甚過兄弟手足、朝中大臣,他便是犯錯被告到皇帝面前,皇上總是一句『樹大招風』就淡淡揭過。」

  「皇帝用人是看交情,不看能力的嗎?」賀心秧問。

  蕭瑛凝視她,這丫頭又天真了,一介平民膽敢在王爺面前批評皇帝,不怕殺頭?就因為他也在她面前批判過帝君,她便認定他和自己是同一國?這種既天真又慧黠的表現,讓他不知該如何將她定位。

  「安國公貪財,搶百姓財產是小事,但插手軍中、盜賣國家武器就是大事了,控制憩戶,盜賣官驢亦是大事,問題是要揪出這些大事,得先讓皇帝相信,安國公是個貪財且手段骯髒之人。」

  「所以王爺設局,引他往下跳?」

  蕭瑛點頭,原本他並不想插手此事,朝廷越亂,他越是有機可趁,但眼看邊關官兵無武器可用,百姓無鹽可吃,他還是出手了。

  後面那兩件事,不僅讓安國公丟了爵位,還讓皇帝下令斬殺他全家兩百三十餘口,此事讓眾武官對皇帝寒心,再不復往昔的信任與忠心。

  「蘋果,如果是妳,妳會這麼做嗎?」

  賀心秧偏過頭,望著他的眉眼。

  他並不如傳言中那樣,只懂風流不問朝政,畢竟身上流著皇家的血液,心底還是有天下百姓的,她終於信了幾分宮華的話。

  搖搖頭,她實話實說,「我沒這麼厲害的心計,做不來這樣的事。」

  「可妳卻猜出我的心計。」

  「猜出和實行是兩碼子事,我可以大言不慚的把海禁之事說得頭頭是道,可你要我使法子去阻止朝廷頒布禁令,那是不可能的事。」

  「妳當然不可能,妳沒有人、沒有錢,更沒有權,沒有這些東西,縱使妳有滿腹才華,也成不了事。」

  「是啊……」

  蕭瑛提起錢,賀心秧才想起上王府找他的重點目的,她趕緊從懷裡掏出十兩銀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桌子上頭。

  「王爺,這是上次向您借的十兩銀子,還您,以後我不欠您錢了。」

  「就十兩?」他眉毛一高一低,斜眼盯著她瞧。

  「它不是十兩嗎?」不會吧,她已經使銀子使上手,雖然還是沒鈔票用得明白,可也不至於連是不是十兩銀子都分辨不出來。

  「它是十兩,可妳只打算還我十兩?」

  他想賴皮嗎?當初應該寫張借據,白紙黑字載明的,以為他是王爺,不會看重這點小錢,沒想到……

  「那日,我的的確確從王爺手中接過十兩銀子。」她急了,加重口氣。

  「是,妳確實從我手中接過十兩銀。」他重複她的話。

  聽見他這樣回答,她鬆口氣。「既然如此,就沒錯了,好吧,我再加點利息給王爺。」她肉痛,卻還是忍痛把懷裡剩下的銀角子全掏出來,拉起蕭瑛的手,直接放進他掌心。

  看她捨不得的猙獰表情,他抿唇,又想發笑。

  她全身上下就這麼點銀子?不過也不容易了,一個女子能在短短的時間內掙這麼多錢,他該稱讚她一聲。

  可這是她掙的,還是宮節給的?想起宮節,一絲不悅升上心頭。

  他學她,拉手、攤掌心,把銀角子送回她手裡。「我不收妳利息……」

  聽見這句,她的喜悅迅速堆積,在臉上拉出一個可人甜蜜的笑容,但蕭瑛的下一句,又把她的笑臉踹進地獄。

  他說:「妳漏算了我給寶嬤嬤的五百兩銀子,我可是用現銀把妳從青樓裡贖出來的。」

  他不鹹不淡幾句話提醒了她,她想起來了,五百兩……

  短短三秒內,她從小富婆滾回去三級貧戶。

  嗚,不要啦,這個古代怎麼這麼難混!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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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16:03
第十五章 意料之外

  接下來的伴遊姑娘當得不稱職,時刻板起一張臉,沒有說笑、沒有準備點心,更沒有讓蕭瑛一趟旅遊下來,神清氣爽、精神愉快。

  蘋果不是說話算話的好青年,見她心情不好,蕭瑛也不勉強,吃過飯就將她送回家。他並不為此擔心,因為蘋果的適應力很強,這點打擊傷不了她,青樓那個清晨,她已經證明了自己對於挫折的容忍力。

  賀心秧垂頭喪氣回到家裡,宮華還在王府裡唸書,而照理說為治水忙得足不沾地的宮節也不會待在家裡。

  但,意外地,她在。

  看見宮節,賀心秧本來就垮得很厲害的雙肩,在吐出一口怨氣之後,垮得更凶了。

  「果果他姑……」

  宮節皺眉,這丫頭是怎麼,不都叮囑過了,話不能亂講、稱呼不能亂掉,萬一被人發現事實真相,這個時代,可是有誅九族這種沒人性的刑罰的。

  她一把將賀心秧拉進屋裡,閂上門後才回身問:「妳怎麼了?」

  「妳有沒有五百兩?我迫切需要。」

  她滿面哀愁地抬起雙眼,茫然無助的表情望得宮節頭皮發麻,她在外頭惹了什麼麻煩?

  「妳要五百兩做什麼?」

  唉……

  她用一聲長長的歎息當開頭,然後把那段瞞著宮華的「成人版青樓驚魂記」講給宮節聽,她說得鉅細靡遺,連下藥的那個部分都交代得清楚明白。故事結束後,她再用一聲很長的「唉……」做結束。

  宮節想了半天,心底的不捨更甚,蘋果碰到的事,比她想像中更淒慘,攬過蘋果,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

  她緩緩說道:「這筆銀子,咱們是該還的。」

  她的話讓賀心秧痛苦,但幸好她說的是「咱們是該還的」而不是「妳是該還的」,讓她的心稍稍得到寬慰。

  「為什麼啊,我是受害者□,我被人口販子拐賣,我被蕭瑛圈圈叉叉,我只是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有什麼力氣同他們對抗?」

  宮節不願意潑她冷水,但這裡的法令和她們熟知的不同,不入鄉隨俗行嗎?

  「他在妳身上花五百兩是事實,如果他不拿出銀子,妳現在還在青樓裡面,日日送往迎來。再說,他上青樓本來就是要做那檔子事,而是妳自己在魚片裡加錯藥,妳是受害者,他難道就不是受害者?」她條理分析,句句有理。

  嗚……賀心秧蒙住自己的臉,真想死一死。

  「可他是王爺啊,在他的封地裡出現拐賣人口的事,難道不能怪他治理無方?」

  「行,只要妳有本事說得他出頭,把拐賣妳的牙婆抓來治罪。」

  「他是債權人,我是債務人,躲都來不及了,我哪敢送上門?不過……好吧,我們暫且不談那群惡徒,使用者付費合理吧?他享受了一個晚上,花五百兩銀子有什麼不對。」

  「妳是紅牌姑娘嗎?如果妳夠紅,別說一夜五百兩,就是千兩也有人會為妳一擲千金。妳只是個雛兒,給三十兩都算慷慨了,他所付的銀子,是讓他把妳從青樓裡帶出來,再帶回王府無限期使用的。

  「他瞧著高興時多玩幾次,不高興就把妳貶為奴僕,繼續壓搾妳的勞力,原則上,在他接手妳的賣身契時,妳已經是他的私人財產,如果逃跑,他有權利把妳抓 回去,便是活活打死也不犯事的。如今他給妳自由身,妳還他銀兩,天經地義。」她說得頭頭是道,句句卻是對賀心秧殘忍無情的道理。

  「果果他姑……我以為妳是站在我這邊的。」她悶了,握拳抗議。

  「第一點,不要亂喊,妳叫我宮大哥或宮大人都行,千萬別叫我果果他姑。第二點,我當然是站在妳這邊的,只是這個時代的律法就是這樣,我無法睜眼說瞎話。第三點,妳不必太擔心,我會試著想辦法和王爺談,日後慢慢攤還這筆銀子。然後,最重要的一點,妳……避孕了嗎?」

  最重要的一點,瞬間讓賀心秧腦子當機。

  怎麼避?她又沒有保險套或避孕藥,難不成當時的狀況能容許她跑一趟7-11或屈臣氏?問她這種問題,簡直是欺負人嘛。

  宮節出口,就明白自己問差了,她拍拍賀心秧的頭,換個方式問:「和王爺在一起過後,妳的MC來過了嗎?」

  「我本來就不准啊,突然間穿越,身心靈遭受這麼重大的改變,荷爾蒙自然會嚴重失調,幾個月不來也很正常吧?!」

  她猶豫的替自己的生理期解釋,但果果他姑不苟同的眼光,盯得她滿心慌,速速甩動兩手,她拚命搖頭否認。

  「哎呀,世界上哪有這麼衰的事啦,新聞不是有做過統計的嘛,五對夫婦當中就有一對會碰到不孕問題,人家還是已婚夫妻,天天做、日日做,拚命才能做出一條小生命,我和他不過、不過是一夜情啊……不會這麼倒霉的啦。」

  「可是也有醫生做過統計,二一一年的男性精蟲數,可遠遠不及一九六六年的男性,若以五十年為一單位減少,那麼現在男子的……」

  宮節話沒說完,賀心秧已嚇得滿臉驚恐,再接下來的話,伊伊呀呀的說不清楚。

  「不、不、不會吧……我的卵、卵巢還是二一二年那顆,被、被塑化劑、瘦肉精荼毒過,功能不怎麼樣。」她自欺欺人到底。

  「不行,我陪妳去看大夫。」她直覺伸手拉賀心秧。

  賀心秧卻飛快把手縮回,身子自凳子上跳起來,一退、二退……退到牆角,背靠著牆,全身縮成一團,打死不肯起來。

  宮節見她惶惑無助的模樣,忍不住歎氣,是她太心急,把人給嚇壞了,她才十五歲,沒有心理準備,接受這種重大意外。

  宮節走向前去,坐在賀心秧身邊,將她抱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道:「別擔心,不管結果是怎樣,都有我和果果陪妳一起承擔。」

  「我現在不要看大夫。」她要把頭蒙起來,假裝天下太平、民生樂利,她是香格里拉裡頭無憂無慮的大千金。

  「好,現在不看,等妳做好心理準備,我們再看。」宮節軟聲哄慰。

  「我才不會這麼倒霉,哪有人一次就中?我不怕的,一點都不怕。」如果這樣,那花滿樓裡頭的姑娘一年要生幾胎啊。

  「對,機率不大,我只想讓我們都安心一點。」宮節順著她的話說。

  「我辛辛苦苦穿越一遭,絕對不會是為了來見證浸豬籠的過程。」她怕水……她才不要當河神的新娘。淚水悄悄滑落臉頰。

  「對,妳不是,妳是為了來和我們共組果氏家族的。」她順著她每句話說。

  「我也不是要體驗失節婦人被架到市場、綁在十字架上,活活燒死的心路歷程。」她的嘴唇忍不住顫抖,好討厭哦,這種心驚膽顫的日子,她到底還要過多久?

  「我知道妳不是,而且,我也絕對不會讓妳碰到這種事。」宮節暗暗發誓,她會全心全力護衛家人,不管用什麼手段,她都會保護他們到底。

  「嗚……」賀心秧再也忍不住,終於放聲大哭,她緊緊抱住宮節,把頭往她懷裡鑽。「我說謊了,我其實好怕,怕死了……」

  「我知道,別怕,有我和果果在,沒有人敢欺負妳。」

  還說什麼漸入佳境,還說有了果果和他姑,有了一家人,就能同心齊力對抗風雨,原來不是漸入佳境,而是每況愈下。

  「果果他姑……」

  「嗯?」

  「我不要住在這裡啦,我要回家。」她耍賴,吵著要沒有人能辦得到的事。

  宮節鼻子酸了,應該在父母親羽翼下長大的蘋果,怎麼就千山萬水,受起她承受不來的苦楚。

  「我知道。」聲音哽咽,她已經無法形容自己的心疼。

  「我想回家,想窩在沙發裡面看電視,想吃洋芋片和麥當勞,想到西門町看帥哥,想和幼兒園的小朋友玩玩鬧鬧……」

  她越講眼淚掉得越凶,不想哭,卻越哭越起勁。

  她不要這個純淨無污染的地球,她喜歡臭氧層破了大洞的地球;她不要空氣清新、看得見滿天星星的夜空,她喜歡霓虹燈閃爍、燈擾人清夢的台北街頭;她喜歡吃抗生素、喜歡吞起雲劑、喜歡生活當中充滿化學藥品。

  她要回家啦,要回家……

  宮節緩緩歎氣,怎麼辦呢?如果有機會選擇,她願意付出一切,把蘋果送回平安喜樂的二十一世紀……

  賀心秧沒有勇氣面對事實,她像鴕鳥一樣,把頭壓在土裡。

  她總是笑著對宮節說:「快了、快了,我有感覺,MC快要來了。」

  然後,宮節背著她,傷心不已。

  說謊是不好的行為,賀心秧知道。

  越來越嚴重的噁心感,食物香氣誘起的嘔吐欲,都在戳破她的謊言,她清楚那不是毒物引起的生理變化,而是懷孕的正常過程。

  於是,她害怕每個新來的明天。

  為了阻止害怕,她的謊言不能只欺騙別人,得連自己都騙上。

  她對自己說:「安啦,說不定明天我就回到現代,在這裡發生過的每件事情,不過是南柯一夢。」

  她樂天想像,安啦,頂多是虛驚一場,明天MC就會驚天動地來報到,它遲到,是因為身體明白,自己還沒辦法適應口袋裡面沒有好自在。

  她說過一百句安啦,可心仍舊不安。

  她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沒有滋味的水更難以下嚥,心臟三不五時一陣亂跳,跳得她心力交瘁。

  她決定讓自己分心,於是拚命寫小說。

  關起門來,她從早寫到晚,從天黑寫到天亮,她寫出兩顆熊貓眼,寫出一張削瘦的小臉,寫到宮節心疼不忍。

  就這樣,她一拖再拖,拖了二十幾日,拖到再也無法欺騙自己為止。

  當她的嘔吐不再是感覺,而是貨真價實的發生時,她投降了。一夜輾轉難眠後,她沒讓宮節相陪,在清晨,一個人悄悄走進醫館。

  時辰太早,醫館裡面不見病人,只有兩個夥計在整理藥材。

  大夫是個五十開外的男子,清俊削瘦,雙目炯亮,他替她號了脈,再看她一身姑娘裝束,理解了她的病容。

  那是心焦心憂、鬱結不散,未婚有孕,任何女子碰到這樣的事,都無法吃睡。

  「姑娘身子沒問題。」他沉吟須臾,又添上一句。「腹中胎兒也沒問題。」

  明明心底有了準備,乍聽見大夫的話,還是平地一聲雷,震得她心亂如麻。

  她臉上頓失血色,微紅嘴唇被她咬出慘白,好半晌無法說話。

  手在發抖,所有幻想過的場面在腦海裡紛至沓來,每個場面都充滿血腥與怒吼,有人拿亂石砸她、有人吼罵她淫亂、有人義憤填膺要將她正法……

  她才十五歲啊,是該承歡父母膝下、在學校裡活蹦亂跳的年紀,為什麼偏偏要穿越,為什麼偏偏要碰到這些事情?

  不公平!她向上蒼無聲響喊……

  大夫望她一眼,心底暗想,果然……

  他歎息,細細審視賀心秧,看起來分明是個好人家的女子,怎地招惹上這種事?可他能做的有限。

  拿起筆,他為她開了藥方。「姑娘心思太重,虛耗了身子,老夫開一帖藥,調養調養就會好。」

  大夫的嘴巴開開闔闔,賀心秧根本不知道他在講些什麼,只隱約知道他在勸自己放寬心。

  她何嘗不願意放寬心,如果可以,誰會把自己往死胡同裡逼?緩緩閉上眼睛、再緩緩張眼……很可惜,沒有改變……這裡仍然是她嫌棄的世界。

  付了銀兩,她走出醫館。

  心底空落落的,好像誰掏走了她的五臟六腑,只留下一副無用軀殼,任她在天地間流浪。

  踉蹌幾步,醫館裡跑出一個小夥計,把幾帖藥塞進她手裡。

  她接下,癡癡傻傻地往前走,卻不知道哪個方向會通往「平安」、「順利」?

  直接去跳河好了,反正她遲早會被抓去浸豬籠,都是溺斃,自己主動比較不丟臉。

  嗯,就這麼做。先找到一條河,然後往下跳,可是河在哪裡?垂著頭,她任由雙腳帶自己去找河……

  以前,她不明白害怕是什麼,學生害怕考試,考試卻是她的強項,她養尊處優,對自己充滿自信,自信的孩子不懂憂懼。

  爸媽離婚曾經讓她恐懼過,可她依戀爸爸,有爸爸在,便是天塌下來,她也相信自己安全無虞。

  她怕過後母,可後母進到家裡的第一天,她便明白,自己不但不會被虧待,說不定還能虧待後母。

  她所有經歷過的恐懼都是自己想像出來的,不像這回,讓她恐懼的事實就在自己身上,切割不開、躲閃不去。

  她很殘忍,她不該害怕一條生命,一條在自己腹中孕育、純潔無瑕的小生命,如果他有思想,知道母親這般害怕自己,會很傷心吧?!

  但她真的沒辦法不恐懼,沒辦法不害怕,沒辦法逼自己對茫然無知的未來,擠出一點點的自信……

  埋怨無用,媽媽教過她,與其怨天怨地,不如動腦筋解決困境。問題是,這個困境不在她可以解決的能力範圍內。便是再討厭這個陌生世紀,她也沒想過要放棄生命啊。

  現在她的選擇只有三個,一:冒著生命危險,殺掉孩子;二:什麼都不做,等待被人發現、屠殺;三:帶著孩子跳河,一屍兩命。

  每一種選擇的結論,都是死亡。

  她想起紫屏那日說的閒話。

  去年葫蘆巷裡有個寡婦被發現懷孕,裡正帶著百姓把寡婦抓起來,綁到街口,用大火活活燒死,那焦黑扭曲的屍體嚇得圍觀女子掩面哭泣,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的生命,教訓了所有已婚、未婚女子。

  是不是,她也要變成活教材了?

  她走著走著,低頭放任兩條腿自主前進……

  「蘋果,妳在這裡做什麼?」宮華的聲音倏地響起。

  賀心秧抬起眼,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走到王府大門前,她來這裡做什麼?指望蕭瑛為她出頭嗎?只要他出面認下孩子,她就不會被活活燒死、掩死?

  白癡!她從來就不是他的責任,她也沒想過成為誰的責任,怎地事到臨頭,她又奢望起他?

  王府前面有幾輛馬車和幾匹黑馬在等著,似乎有人要出遠門。

  發現她手上的藥包,宮華急問:「妳去看大夫了?為什麼,妳哪裡不舒服?」

  就知道她不對勁,這幾天蘋果關起門來誰也不理,他找上姑姑,姑姑歎口氣說:「給她一點時間,不要打擾她。」

  看吧,果然,果然她就是生病了。

  賀心秧搖搖頭,試著給宮華一個安心的笑容,但是試了好半晌,她無能為力。

  「我沒有不舒服,這是要回去做藥膳食補的。你怎麼出來了,不上課嗎?」

  宮華指指那排馬車說:「王爺要送惠平郡主回京城,這回,他要親自去向成王提親,倘若皇帝點頭的話,也許會在京城待個一年半載,等辦過婚禮才回來。

  「王爺不在府裡,師父自然會跟著同行,王爺決定讓我待在家中,讓武師和其他先生到家裡來授課。」

  眉間一字愁,他的話有如利爪,一下一下狠狠撓著、撕拉著賀心秧的心,她用力抓住自己的衣角,死命咬唇。

  賀心秧,撐著!她告訴自己。

  早就知道蕭瑛和惠平郡主有曖昧,知道他們早晚會成親,宮華已經深刻警告過她了,可為什麼……再次聽見,她的心仍是這麼的……

  痛,不知道從哪裡的疼痛感一寸寸侵蝕著她的神經線,讓她從頭到腳,無處不疼,陰陰的疼、隱隱的疼、硬硬的疼,所有疼痛匯聚成一張密網,把她緊緊網羅。

  瞇眼,她想別開視線,卻發覺那個密密麻麻的痛已主導了她的知覺,她沒辦法別開臉,甚至沒辦法支配自己的眼淚。

  哭什麼呢?她和他之間,不過是一夜情,傷心什麼、難過什麼、期待什麼?蠢呵……

  她用力抹去頰邊淚痕,死命仰望天空。

  不要怕!倘若厄運逃不掉,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千萬別搖尾乞憐。

  不要痛!痛死了心,與他何干?他不過是個花銀子的大爺,不過是視她為玩物的男人,她不該也不能為這樣的男人痛……

  宮華見她這樣,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沉默了……

  還是無法停止喜歡嗎?明知道此路不通,還是無法停止往下走的慾望嗎?

  「蘋果。」宮華輕喚。

  她轉頭,憔悴的臉龐讓人心疼,滿肚子勸說的話因為她強迫擠出的笑臉而說不出口。

  「我沒事!」她要撐過這一關,不論之後是天晴天雨,是絕處逢生還是地獄無門,她都要撐過這回。

  宮華悄悄地歎口氣,沒響應她的謊話,只是握住她的手,輕聲道:「蘋果,等等我,等我長大。」

  賀心秧苦笑,她用什麼等?時間已經不站在她這邊……淚墜,宮華無言,他稚拙地用手背為她拭淚。

  蕭瑛從王府裡走出來時,就看見他們站在街角,而宮華正在為賀心秧抹淚。

  她哭了?為什麼?誰欺負她?

  好看的眉毛擰起,臉上淡淡的笑意消失,溫柔的面具滑落,眸子裡有一道銳光轉過,視線追逐著她的哀慟。

  「瑛哥哥,你怎麼啦?」

  江婉君抬頭望他,發現他心不在焉地看著遠方,順著他的目光,她也看見了街角的宮華和賀心秧。

  又是那個討厭的女人!好看的鳳眼微瞇,迸射出一道恨意。

  她怎麼老在瑛哥哥身邊晃,想勾引男人嗎?她知道瑛哥哥欣賞宮華,那女人便想藉著這條線往上爬嗎?

  哼!她憑什麼,為瑛哥哥效命的男人多了,宮華不過是個十歲孩子,能不能成材還不知道呢,她未免癡心妄想。

  深深吸一口氣,江婉君提醒自己不能生氣,等那麼久,瑛哥哥終於要向爹爹求親,絕不能在此刻讓他變了主意。

  她扯扯蕭瑛的衣服,待他收回目光,立即送上一張笑臉。

  「瑛哥哥,我們快走吧,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梅花鎮。」

  「好,妳先上車。」

  把面具掛回,蕭瑛打開車門,拉起簾子,和丫頭攙扶著江婉君坐入馬車裡,關上車門,他該翻身上馬、指揮車隊前進的,但他卻快步走到宮華和賀心秧面前。

  長長的影子罩在身上,賀心秧蹙眉抬眼,目光直落入一雙深眸裡。

  「王爺。」

  宮華低聲打招呼,賀心秧卻猛地低頭,不願與他照面。

  蕭瑛對宮華點點頭後,走到賀心秧身前。他低下頭,對她說笑,假裝從沒發覺她的淚水。

  「不理人嗎?嘶……是誰發過誓說: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賀心秧發誓,此生此世若不理會王爺,就讓我五雷轟頂……怎麼,好處才剛撈到手,就立刻翻臉不認人?自己說說,有多久沒來王府走動啦?」

  他說著伸手就要碰上賀心秧的頭髮,但她偏過頭躲開。

  手定在半空中,蕭瑛尷尬不解,他做錯什麼?他惹火了她?

  賀心秧閉了閉眼睛,深吸氣,傾全力把心痛壓出知覺外。

  什麼都不剩了,至少她還有尊嚴與骨氣,她才不奢求他替自己解決什麼,不奢求他多看她幾眼,不奢求他與她……有任何關聯。

  勾起一抹虛偽的笑,她迎上他的視線。「沒辦法,我得拚命賺銀子還給王爺,哪有時間往王府走動,我不想當顆欠債不還的爛蘋果。」

  她試著把話說輕鬆,試著用虛偽笑容掩飾心痛,可他的眼神卻在接觸到她的臉時變得沉重。

  因為她的功力不足,戴不起虛假面具,也因短短幾天,她把自己變得瘦骨嶙峋,紅蘋果成了青蘋果,黑溜溜的大眼睛失去生氣……

  「我有急著要妳還銀子嗎?」他挑了挑眉,拉出一臉笑。

  「王爺財大氣粗,不缺這點銀子,可蘋果欠人銀子會睡不著覺,哪能像王爺這般氣定神閒。」

  控制不住地,她還是諷剌了他,可……做什麼呢,人家辦喜事,不恭賀幾句,還發什麼脾氣。賀心秧,妳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聽出她的怒氣,只是不明白為什麼。略一思忖,他試探問道:「妳要我說:『銀子別還了。』然後和本王一刀兩斷、永不來往嗎?」

  他的問題正式惹惱了她。

  板起臉孔,賀心秧冷聲問:「不然呢?不一刀兩斷,難不成要藕斷絲連?王爺都要成親了,還打算同我牽扯不清?您的惠平郡主名聲重要,難不成出身青樓的賀心秧聲名狼藉,便可以不管不顧?」

  再不迂迴玩鬧了,蕭瑛沒被她牽動情緒,食指勾起她的下巴,沉聲問:「妳在生氣,為什麼?」

  因為他一夜縱慾,斷了她的未來命運,因為他有了女人,卻還要招惹她的心,她真是走霉運呵,好好的日子不過,跑來和他這種人攀關係,便是天要絕人,也不該這般手段做盡。

  恨恨瞪他,賀心秧撥開他的手指,失控的將手上藥包往他身上砸去,轉身逃跑。

  宮華看了眼賀心秧,歎氣,向蕭瑛點頭後追著她而去。

  蕭瑛怔怔凝視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撿起地上的藥包,走回王府門前。

  他把藥包交給一名玄衣男子,低聲交代,玄衣男子領命,帶著藥包離開車隊。

  慕容郬審視蕭瑛的表情,不發一語。

  蕭瑛再望一眼賀心秧離去的方向,許久後才發聲道出「出發」,車隊緩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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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16:35
第十六章 斷情絕愛

  賀心秧的床邊有個小小的窗戶,窗子外頭種了幾株芭蕉,每逢下雨,就會滴滴答答作響,宮華覺得吵,她卻覺得詩情畫意,浪漫到不行。

  今天又下雨了,雨滴敲在芭蕉葉上,也敲上她的心版,缺乏節奏的旋律,奏著她不理解的樂曲,越聽,心越痛。

  她理不清那份疼痛的背後原因,是對未來前途茫然驚心,抑或是……一刀兩斷,斷了感情、斷了關係,也斷了……他帶給她的淡淡甜蜜。

  她不喜歡蕭瑛!這句話,她重複過千百遍。

  她與他只是一夜情!這句,她同樣講過無數回。

  麻煩的是,她說服不了自己。

  即使她找出大道理來同自己談判,即使她用理論來對自己證明,證明愛情哪有那麼容易。

  是啊,愛情哪有那麼容易,幾次見面、幾番聊天、幾頓飯豈能成就一章愛情?可她尚未開稿,愛情已經在胸口醞釀,不知不覺間,她失卻一顆自由心。

  以前她總嘲笑古代女子上了某張床就死心塌地,成為男人的附屬品,每次電視劇這樣演出,她就要大罵幾聲爛劇情,罵那些女人沒出息,沒想到這麼俗爛的事落在自己頭頂上,她竟也逃不去。

  她喜歡他呵,多愚蠢的事情,她於他,不過是一隻貓、一條狗,一個可以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玩具,玩具依戀上主人……何止是愚蠢能夠形容的?

  她痛恨自己的愚蠢,卻無法停止愚蠢。

  五天了,她把自己關在屋裡,蜷縮在床邊,頭歪貼在牆上,一下一下數著心跳。

  數一聲,確定一回,她可以不愛他。

  再數一聲,再確定一遍,她可以忘記他。

  她數著、確定著、說服著也逼迫著自己同意,同意她的人生沒蕭瑛,一樣可以精彩豐富……

  門板傳來兩聲敲叩,她沒出聲,門外的人不請自入。

  是果果他姑……呃,不對,是宮節,在這裡,他們都有了新身份,不管樂不樂意,命運對他們全都做了新註解。

  宮節走到床邊,除去鞋子,盤膝坐到賀心秧面前,她看著賀心秧瘦削的臉,已經猜到幾分。

  宮華說:「笨蘋果好像喜歡上王爺,可是王爺要和惠平郡主成親了,怎麼辦?」

  能怎麼辦?明擺著的事實,誰都無力改變。她給了她五天,蘋果是聰明女生,她相信她會想通。

  「秧秧。」她輕喚一聲。

  賀心秧歪著頭,給她一個若有似無的笑意。

  「想和我談談嗎?」宮節問。

  她把臉擱在膝上,低垂著睫毛,竟然問:「果果他姑,妳到底叫什麼名字啊,我從來都沒有記起過。」

  顧左右而言他嗎?沒關係,傷心的人有權利。

  她輕哂,回答:「前輩子,我叫應采萃,這輩子叫做宮晴,但我冒用了宮節這個名字、這個身份,因為我必須活下去。」

  她強調了「活下去」。

  賀心秧聽得懂,走到這一步,她似乎也只能考慮活下去這事。

  點點頭,她張眼望向宮晴。「每個人都想活下去,可是……要怎麼做,才能夠活得不難受?」

  「妳很難受嗎?」

  「嗯。」賀心秧沒打算對她隱瞞,並且她需要一個人傾吐心聲。「這裡、這裡,亂得我難受。」她指指頭,再指指胸口。

  「那團亂整理清楚了嗎?」

  賀心秧歎氣。「我猜……我大概不夠聰明,死命整理,它們還是一團亂。」

  「那麼,妳找出難受的原因了嗎?」

  賀心秧眨眨眼,點頭。「我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

  「那麼妳預備再努力一次,試著讓對方喜歡妳,或者努力讓自己忘記那份喜歡?」她握住賀心秧的手,直視她的眉目問。

  「很陳腔濫調,可是二十一世紀在我這裡。」她把掌心熨貼在自己胸口。「我無法容許自己成為受人唾棄的小三,也無法容許別人分享我的愛情,要,我就要全部;不要,我就半點不回顧。晴,妳能夠懂我嗎?」

  「我懂。」因為她心裡也有一個二十一世紀。

  「也許在男人三妻四妾稱之為天經地義的時代裡,這種觀念太過偏執,也許我該試著入境隨俗,也許妥協會是一條較容易的路,但是……」賀心秧搖搖頭,歎口氣,又搖一次頭。「我不願意。」

  她的口氣不激烈,但表情斬釘截鐵。

  「蘋果,第一次,我承認妳是天才。」

  宮晴摸摸她的頭,才十五歲的女孩呵,經歷這些已是不容易,沒想到她還能在短短的時間內看得徹底,果然是早慧天才。

  「如果當天才都得歷經辛苦,我情願平庸。」

  宮晴同意。「記不記得妳的壞後母常想幫我介紹相親對像?」

  「妳拒絕了。」說實話,壞後母介紹的那些男人條件都相當誘人,至少都稱得上是社會菁英。「妳擔心他們不會真心對待果果,是嗎?」

  「這是原因之一。」

  「另外的原因呢?」

  「我大學的時候認識一個學長,我們對待彼此都是真心真意,曾經,我認定自己一定會和他結婚,共組家庭。

  「沒想到他畢業沒多久後,我們之間的聯繫越來越少,有一天,我特地到他工作的地方找他,卻發現他正和一個女人同居。

  「那個女人很艷麗,聽說是他公司裡的高階主管。我一廂情願的認定,他們之間只是利益關係,於是告訴學長,只要他們之間不是真愛,我願意原諒他。

  「可是學長卻告訴我,我們之間的愛情已經過去了,不是誰的錯,而是『不長久』本來就是愛情的特質之一。

  「那位學長是企管系的,有很好的口才和交際手腕,他用很多的例子來證明這個理論,然後我被說服了,如果愛情不是松柏檜木林,而是只能燦爛一季的草本植物,為了它傷心、執著……不值得。」

  「因此妳再也不要愛情。」

  「我是個很實際的女人,天底下有許多事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至於愛情,不在這個範疇裡,所以我情願選擇可以預見收穫的事來做。」

  賀心秧點頭,百分百同意,即便心還是很傷,淚水仍在眼底翻滾。「我也想當個實際的女人。」

  「要我傳授妳經驗嗎?」

  「好啊,教教我怎麼遺忘一個不該牢記的男人。」一個……只把她當成寵物,未曾放在心上的男人……

  「有人會寄托於工作,有人會試著牢記另外一個男人,而我,我很好強。」

  「然後呢?」

  「我告訴自己,要過得比他更好,讓他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麼。」

  賀心秧一笑,淚水翻出眼眶,在臉上流下淡淡的淚痕。「晴,妳真的是很好強,不過……我喜歡。」

  宮晴笑著揉揉她的頭髮,問:「所以,也想學著好強嗎?」

  「嗯。」她用力點頭,然後又點出一串淚水。

  「不過在決定好強之前,妳可以先示弱,好好哭、用力哭,把滿肚子委屈不滿用眼淚沖刷乾淨。」

  「好。」

  說完,賀心秧開始放聲大哭,她放任淚水狂奔、放任委屈激昂,她捶胸頓足、跺腳捶被,甚至在床上翻滾,她不計形象,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示弱。

  她哭了很久,宮晴始終沒出聲阻止,她靜靜地看著她鬧、看著她撒潑,直到她哭光了淚水、用罄了力氣。

  「晴……」她趴在床上,累得不斷喘息。

  「怎樣?」宮晴趴到她身邊,轉過臉,與她面對面。

  「哭那麼久了,我還是很痛。」

  「我懂,也許還要再哭幾次,那個痛才會慢慢淡掉。」

  宮晴有過經驗,心裡想他,很痛,思念他,很痛,連恨他,都痛到讓人椎心。

  「如果它一直不淡呢?」

  「那就忽略它、隱藏它、掩飾它,欺騙自己,它從來不曾存在過。」她伸手輕觸賀心秧浮腫的臉頰。

  「可是……」她抬起手,迭在宮晴的手背,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腹間。「我沒辦法假裝它從來不曾存在過,因為這裡,有活生生的證據。」

  宮晴歎息,在這種情況下,用禍不單行來形容太過分,孩子何其無辜,但他的存在,的確把蘋果逼入絕境。

  這不是文明開放的時代,一個未婚的單親媽媽不見容於這個社會,她不想把路走狹了,可這狹路竟是攤在眼前,讓她不能不硬著頭皮迎上去。

  「蘋果……」

  「不要鼓吹我拿掉他,我要他!」

  想了五天,賀心秧想不出如何丟掉不該存在的喜歡,想不出如何把蕭瑛的身影逐出心外,她唯一想出來的解答是……她要這個小孩。

  她甚至做過最壞的打算,如果沒有其他辦法,便是要她當一回小妾、忍受一生的輕賤,為了孩子,她可以忍。

  「我有這麼殘忍嗎?現在又沒有優秀的婦產科醫生,這種有生命危險的事,打死我都不讓妳做。」宮晴搖頭。

  「對不住,我只是想當然耳。也許我可以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假裝孩子的爹死掉,安靜在那邊待產,等孩子生下來,我再帶孩子來投靠你們。」

  「讓妳一個人待在外頭,我不放心,不如妳嫁給我,孩子,我們一起養。」

  「妳說什麼?」賀心秧一驚,坐了起來。

  宮晴跟著坐起身,握住她的手,細細說明自己的想法。

  「我現在身份是男的,以後孩子可以跟著我姓,以前蘋果、果果、果果他姑,我們是果氏家族,現在宮華、宮節、宮夫人、宮寶寶,我們來組一個宮氏家族,好不?」

  「萬一妳碰上喜歡的男人呢?拖著我,妳怎麼嫁?」

  「放心,沒有這樣的問題,不當宮節我便犯下欺君大罪,只有繼續當宮節才能平安順遂,甭談什麼嫁人,能夠安然過上一生,已經是上天賜下的福氣了。

  「況且如今我不過是個七品芝麻官,就有人成天盯著我這個鰥夫看,想替我作媒,日後我要是官越做越大,門坎還能不被媒人給踏破,不如我娶了妳,既可以替我的身份保密,又可以免去接踵而來的麻煩,何樂不為?」

  「這樣好嗎?」

  「當然好,妳現在什麼都別多想,有空就多寫小說,努力攢點銀子,待還清蜀王五百兩銀,我們就買個大一點的房子,免得旁人進進出出,人多嘴雜,妳是學幼兒教育的,我們試著用未來的教育法,教出一個人人羨慕的天才兒童,妳說,好不好?」

  宮晴畫出的大餅,引出她的食慾,她點頭,抿緊雙唇,不愛哭的蘋果,又泡了滿眼鹹水。

  她抱住宮晴,在她懷裡又哭又笑說:「晴,我好愛妳!」

  宮晴輕拍她的背,一下一下,順著她的發,再次歎氣……她想起賀心秧的問題——萬一妳碰上喜歡的男人呢?

  於是她聯想起慕容郬,想起他那雙帶著堅定自信的黝黑雙目,想起他總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與她並肩、助她一臂之力。

  對慕容郬,她曾有過幾分動心,只是身份不允許她動心,錯雜紛擾的前世今生也不允許她動心。

  她和宮華不一樣,對於曾經存在的那個世界,她仍舊存著一絲絲的期盼,期盼回到自己丟失的那個時間點,接續那段生命。

  倘若心裡還懷著盼望,那麼在這裡對誰留情,都不公平,所以對慕容郬,她收起那點些微的動心,她不會忘記在這裡,什麼都是其次,唯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課題。

  算了,世間有緣無分的事太多樁,不差她這起……

  「蘋果,我是個不太會賺錢的老公,嫁給我委屈妳了。」

  宮晴輕輕推開她,捧起她的臉,為她拭淨淚水,心想,有了新目標,蘋果可以暫且把心痛丟一邊了吧。

  「沒關係,我是女強人呢,賺錢的事交給我,夫君就好好賺官聲,讓我們家小孩日後出門可以昂首闊步。」

  「好,我們分工合作,把果果和寶寶教育成社會菁英。」

  「晴……」賀心秧把掉個不停的眼淚全數抹去,再次重申。「我真的好愛妳。」

  宮晴笑了,將她抱進懷裡。

  還是撒嬌的年紀呢,怎地吃了那麼多消化不去的苦頭,倘若在現代,她肯定要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這麼愛撒嬌?怎麼辦,馬上要當娘的人呢!」

  賀心秧在她懷裡笑著,一邊笑一邊滴淚。「聽起來,有點恐怖。」

  「沒關係,人人都是當了父母親才開始學會做父母的……」

  宮晴還想再多安慰她兩句,沒想到宮華在這時闖進門來,身後還跟著紫屏和苓秋兩個丫頭。

  他們看見賀心秧縮在宮晴懷裡,又哭又笑,那模樣……

  紫屏搗住了嘴巴,苓秋想也不想,轉頭背過身,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賀心秧與宮晴互望一眼,唉……又是男女授受不親啊。想笑,卻又有幾分無奈。

  「有事嗎?怎麼全進來了?」

  宮晴拉著賀心秧一起下床,穿上鞋,整整衣襬,走到桌子旁邊。

  宮華滿眼懷疑,視線在兩人臉上來回梭巡,嘴裡卻說道:「師父給我寫信了,說朝廷要升爹爹為六品知府,旨意近日就會下來,師父要我們先預備好,待聖旨一下,就舉家回京,王府會派人過來,護送我們進京。」

  進京?

  宮晴皺眉,她以為就算陞官,也還會留在蜀州,沒想到竟是這樣一道命令。京城啊,那裡會有多少人認得出宮節或宮晴,這般瞎撞進去,會不會……

  宮華明白宮晴在擔心什麼,他向她望去一眼,篤定道:「我想,新家就買在城東好了,日後爹爹上知府衙門辦差比較近,上朝也不必黑燈瞎火的,天天趕大早, 房子雖說是貴了點,但起居上街都方便,唯一的缺點就是沒辦法回去見見以前的老鄰居。京城太大,來回一趟要好幾個時辰呢。」

  宮晴聽出他的言下之意,鬆了口氣。「既然這樣,紫屏、苓秋,這幾日有空,妳們就把家裡細軟整理整理,華兒,回封信給你師父,多謝他的關照。」

  「知道了,爹。」

  「趁大家都在,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們。」

  「什麼事?」宮華問。

  宮晴握住賀心秧的手,將她帶到三個人面前,說:「我決定續娶蘋果為正妻,本想這兩日將事情給操辦起來的,卻又碰上慕容先生傳來的消息,這幾日,我恐怕得趕緊把衙門裡的事交辦清楚,再把治水章程給整理好,交給下一任縣令,免得明年百姓仍舊飽受水患之苦。

  「所以,紫屏秋苓,妳們今日費點心思,把蘋果的東西移到我屋裡去,再整治一桌酒菜,咱們關起門來賀賀,就算把事情給定了。」

  「這樣會不會太委屈秧秧姑娘?」苓秋遲疑的問。

  苓秋沒有太大的驚訝,剛剛那光景,她心底已經猜著三五分。

  她向來不多話的,況且主人的事,哪有奴婢多嘴的份兒,但蘋果是個好姑娘,婚姻又是女子一生最重大的事兒……近日相處,她們處出好情誼,蘋果從沒將她們當成下人看待,便是為朋友惹得主子不快,她也想為蘋果出一回頭。

  「蘋果,會覺得委屈嗎?」宮晴問她。

  賀心秧搖頭,哪來的委屈,過了這關,或許就海闊天空了,眼前能想的,也就是蒙著頭,快快撐過。

  「不委屈,要我辛苦走那麼一回儀式,才是真委屈。」

  「不如待咱們進京,大人接了知府的官印,再兩事同賀,大大熱鬧一回。」紫屏熱心建議。

  「不行!」宮晴和賀心秧異口同聲反對。

  「為什麼不行?」

  紫屏不懂,苓秋也不明白。

  宮晴與賀心秧互望一眼,點頭,示意她放心。

  「有多少七品縣令一任就是多年,怎麼也升不上去,我這個縣太爺才當三個月不到就被升職、派回京裡,這事兒不知道多少人眼睜睜的瞅著呢,我正擔心回到京裡會有人使絆子,暗地動手腳。

  「若是一陞官就大肆操辦迎親之事,豈不是給了那些有心人借口,借言官之筆一層層給告上去,倘若皇帝心情好,頂多笑罵兩聲張揚家事就算了,若是遇著皇帝心情不好,誰曉得會不會埋下日後大禍?

  「所以這婚事不但要辦得低調,還得趕在朝廷派令下來之前辦好,不如……紫屏、苓秋,妳們今日買菜,就把這事兒給傳出去,若是大家問起怎不辦得熱鬧些,就說只是續絃,大人不想太張揚,再說衙門裡的事正忙著呢。

  「如此這般,若是有言官來找碴,也尋不出半分錯處,妳們明白嗎?」

  宮晴口氣鄭重,唬得兩個婢女一愣一愣的,也跟著鄭重起來。

  「明白了,紫屏、苓秋會照大人交代的去做。」紫屏拉起苓秋,兩人退出屋外。

  從頭到尾,一直沒針對這件事發表意見的宮華,在苓秋離開後才出口凝聲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宮晴拍拍賀心秧的肩膀,「沒事的,一切有我。妳把東西拾掇拾掇,待紫屏她們回來就給妳挪屋子。」

  「好。」

  「華兒,隨我來。」

  宮晴率先走出去,宮華接連看了賀心秧幾眼,她別開頭,態度擺明了不想說,他只好跟著宮晴走出屋子。

  賀心秧把門關上,轉身,背靠著門。她相信晴會有分寸的,她定然不會告訴果果,孩子的爹是誰,只會把這件事歸咎於青樓的不幸事件。

  賀心秧明白,不能說破,不能與蕭瑛交惡。

  眼下,晴在朝廷為官,需要人罩,蕭瑛正是最強而有力的支柱,而果果更是入了蕭瑛的眼,不但請人費心教導,還讓慕容郬傳他武藝,宮家沒背景、沒人脈,若想出人頭地,除了爭氣,還得有人庇蔭。

  那日果果的態度很明白,他不願逃遁隱居,他想在朝堂上有一番作為,她豈能為了自己的私心,強掩珍珠光彩?他終究是要出人頭地的,兩人師生一場,她何嘗不希望果果得償所願。

  只是……日後仍不免要聽見那個人、碰上那個人,胸膛裡的那顆心,還禁得起幾番折騰?

  緩緩閉上眼睛,摔破了幾顆淚珠子,啪啪,一顆顆,碎的不是眼淚,而是她的心。不想、不愛,已是困難,今後再見,他已是人夫、她為人妻,相隔千山萬水,她還能偽裝出朋友交情?

  賀心秧頹然跌坐床鋪,把頭埋進被子裡。

  怎麼辦?即使有了晴,她仍心慌。她不知道明天會以何等樣貌在眼前展開,她只能害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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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17:21
 下期預告

  傷心欲絕的賀心秧為了孩子嫁給宮晴,當這件事傳到蕭瑛耳中時,掀起了他劇烈的妒意與怒火,他怎能容許自己的孩子叫別的男人爹?!他安排慕容郬接他們進京入住自己名下產業,安排總管下人伺候,送酒菜美食餵養他孩子的娘。

  蕭瑛並在刁難宮晴時意外發現果氏家族有秘密瞞著他,腹黑王爺一邊威脅利誘宮華說出實情,一邊賣力討好賀心秧,還不忘扮可憐讓她心軟……

  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宮華給賣了的賀心秧與宮晴,意外得知果果身世的驚天秘密,只能被迫與蕭瑛等人站在同一陣線上,準備推翻皇帝暴政,在風起雲湧的時局變化中,儘管費了一番周折才誘拐成功,蕭瑛終究讓賀心秧這顆紅蘋果願意出牆來到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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