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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妓本賢良(十兩玩妃.卷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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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06:21 |倒序瀏覽
妓本賢良(十兩玩妃.卷一) 作者:千尋

人生最悲慘的事是什麼?
是身無分文流落異鄉,以為遇上好心大娘賞飯吃,
結果付出的代價卻是被賣進青樓接客去?
還是自以為聰明的在恩客首次光顧時下蒙汗藥,
卻陰錯陽差吃下摻了春藥的酒菜而失去清白?
賀心秧不想知道答案,她寧可當作是被狗咬了一口,
豈料人生沒有最慘只有更慘,好不容易逃出青樓,
她竟又被那隻狗……那個恩客王爺纏上了,
王爺一夜風流後在她肚子裡留下「人命」,
除了被浸豬籠跟自殺,她好像只能選擇嫁人,
可即使他喜歡與她同桌吃飯,聽她天南地北的瞎扯,
喜歡拉著她的手走路,不時抱她入懷吃她豆腐,
喜歡逗她鬧她哄騙她,讓她不由自主動了心,以為兩人或許有可能,
讓她忘了孩子的爹不只風流倜儻名滿天下,身份更是尊貴顯赫,
直到撞見他準備上京求娶門當戶對的郡主,
她才想起自己再不是21世紀那個家世出眾的天才少女,
只是一個穿越之後欠了一屁股債的小丫頭,他不可能會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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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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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06:51
等滲透壓的愛情

  我深深覺得千尋討厭蘋果。

  蘋果是千尋新作《十兩玩妃》裡的女主角賀心秧的綽號——正確來說應該是她任職的幼兒園取的代號,她年方十五,耀眼的青春光芒能把一群剩女閃瞎,走螢光 幕前也絕對能打敗AKB48人氣美少女,成為宅宅最愛,加上能跳級讀書的天才腦袋、早慧的交際手腕,這樣的女生如果穿越了,一定是混得風生水起、驚動萬教 的啊!

  沒有,誠如蘋果自己心裡的埋怨,她在古代過得是落魄悲催,可以拿到第一的,只有「穿越衰人排行榜」榜首。

  哪裡衰?聰明的腦袋讓她在現代看了不少小說,導致她誤以為古代除了環境沒被污染,人心也像原始地球那般純淨無瑕,殊不知「人心不古」這句話也是古人發 明的,衰人遇到壞人,天經地義;出色的外表本就是禍水的代名詞,被壞人覬覦更是理所當然,賣到妓院去也是適得其所而已,而交際手腕、社交技巧……甭提了, 憑她一個沒錢沒背景沒家世的孤女,上流社會誰理她!

  可是隨著故事進行,我又覺得,千尋其實很愛很愛蘋果。

  千尋沒讓蘋果變成「爛草莓」,人生遇到挫折是讓生命變得更堅強,千尋讓她身無分文,知道白手起家賺錢的辛苦,讓她不因自己貌美,染上對男人頤指氣使的公主病,更重要的是,千尋給了她——朋友。

  蘋果、果果、果果他姑,三人結伴在穿越這條路上闖蕩,各有各的人生難題,但他們彼此扶持,解決困難,比如說,蘋果意外當了未婚媽媽,就讓女扮男裝的果 果他姑來當便宜老爸,失戀了心碎痛苦,也有友情安慰。穿越也能揪團?如果不是心疼蘋果,大可讓她在這時代迷航裡孤苦到老。

  而如果不是那些挫折,即便蘋果與蜀王蕭瑛相遇,兩人也沒法相知相惜。

  就好像人體細胞對於等滲透壓飲料的水分和電解質較好吸收,蕭瑛這個皇室裡的天子驕子,遭逢天家殺戮,得學會心機、沉潛,收回真情,不再將心放在哪個女 子身上,蘋果若是沒有被「加壓」過,她又如何能與同樣處在巨大壓力下的蕭瑛感同身受,變成救贖蕭瑛虛偽人生中最甜美的果實?!

  《宮女出任務》裡,千尋帶我們認識樂觀的楠楠,《奸商出任務》裡,千尋用雅雅的包容,告訴我們真愛的深度,這一回,就跟著秧秧這顆倒霉蘋果的穿越路,感受「回不去的他鄉遇故知」、「被硬來的洞房花燭夜」交織著愛與友情,點點滴滴中的淚水與歡笑吧!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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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07:18
第一章 蘋果、果果、果果他姑

  下午五點半,斜斜的太陽從葡萄籐的縫隙中照射下來。

  小朋友們陸續被父母親或爺爺奶奶接回家,幾位早班的老師也整理好教室、離開校園,幼兒園裡只剩下兩位晚班老師和一名實習助教,照顧還沒有回家的幼兒。

  草莓老師看一眼手錶,娃娃車很快就要回到幼兒園裡了,她拿起麥克風,對著在遊樂區玩樂的小朋友說:「還沒有回家的小朋友,趕快進教室。」

  蘋果老師和番茄老師聽見廣播,連忙把小朋友集合到遊戲室裡,等待晚歸的父母來接。

  這間哈佛幼兒園,強調格林都曼理論,以激發幼兒潛能、全腦開發為主要教育目標,因此小朋友必須學習三種語文,中文、英文和日文,除語文課程外,小朋友 還要上數學、社會、自然、體育、美術……各科都有專門的老師,而班上導師不上課,只負責小朋友的點心、午休、接送等等保育工作。

  哈佛的月費非常貴,是一般幼兒園的三到五倍,通常會把小朋友送到這裡的父母親不是錢太多,就是相信自己的孩子是天才,或者相信經過「培養」後,他家的孩子會變成天才。

  當天才很了不起嗎?賀心秧看著未來的天才們,歎息。

  她也當過別人口中的天才,她的老媽是醫生、老爸是法官,奶奶是國小主任,爺爺是中學校長,外公是腦科權威、外婆是婦女會會長……總之,她出生書香門第,身上有良好的遺傳基因。

  她兩歲會認字、三歲能讀繪本、五歲看名人傳記、六歲念英文故事書,小四瘋狂迷上金庸,國小畢業時高陽、二月河是她熟悉的好朋友,有客人上門,她還得彈兩首曲子、手背在背後搖頭晃腦來一場即席演講。

  她小二跳小四、小六跳國一、國二跳高一……然後呢?

  她有因為天才這句話,變得比較好命嗎?

  並沒有。

  七歲,爸媽決定離婚,爸媽要她選擇跟誰。

  七歲的天才想:跟著爸爸,等後母進門,她會變成灰姑娘或白雪公主,跟著媽媽,媽媽再嫁,她不是變成拖油瓶讓繼父嫌棄,就是被丟進育幼院裡。

  灰姑娘、白雪公主還有王子可以嫁,拖油瓶會被家暴,而孤兒碰到長腿叔叔的機率很小,選來選去,她決定當灰姑娘。

  果然,法官老爸很搶手,她十歲的時候,後母進門了。

  幸好後母不喜歡吃綠豆湯、紅豆羹,所以不會把紅豆綠豆混在一起讓她撿,幸好他們家有瑪利亞,所以她不必天天清灰塵,更幸好後母很快就懷孕,一不小心還生下龍鳳胎,因為帶小孩很忙,所以後母沒時間虐待灰姑娘,也沒力氣炮製毒蘋果。

  因為前妻小孩太優秀,後母必須自立自強,讓公婆不會出現「醫生的孩子,天生比較優秀」的錯誤觀念。

  所以還沒懷孕,後母就買了一堆《媽媽寶寶》、《天才就是這樣創造的》、《如何養出堅忍的孩子》、《草莓小孩,拜拜》、《蒙特梭利教學法》……

  這堆書有沒有啟發壞後母,灰姑娘不知道,但灰姑娘卻被啟發了。

  她突然覺得,幼兒教育好像挺有趣,於是高一念了三個星期,就親自跑到高職幼保科辦公室,問科主任,「我可不可以轉學,當你們的學生?」

  開玩笑,跳級生欸,滿級分進入第一志願的好學生,哪個笨蛋會不收?

  學校不但收下她,還在電視新聞裡大作廣告,連炒三、四天,好像有她加入,學校的排名就會扶搖直上。

  這件事當然在家裡引發風暴,不過當時爺爺、奶奶已經搬到加拿大和小叔叔一起住,了不起在視訊裡叨念幾聲,再下個很缺乏邏輯的結論:孩子沒有親生媽媽在身邊照顧,就是會自暴自棄。

  看吧,當後母衰不衰,明明和她無關的事,偏要被扣上大帽子。

  後母私底下求她再重新考慮,然後,她終於可以講出那句很八點檔的話來剌激後母,她說:「妳又不是我媽媽,有什麼資格管我?!」

  YA話講完,她爽死了,後母嫁到他們家一年,她終於當一回貨真價實的灰姑娘了。

  老爸最火大,但是老天爺很幫忙,那段日子壞人超多,讓老爸忙到沒時間理她。

  總之後來,她平安進入高職幼保科,畢業後考上二專,平安在十五歲這年畢業,也平安進入幼兒園任教。

  所以嘍,天才?最終也不過是個幼兒園老師,很了不起嗎?普普啦。

  讓小朋友全進了遊戲室、找到想要的玩具後,賀心秧捧著臉、坐在小椅子上,目光輪流掃過每位未來天才。

  突地,一個小女孩辛苦用積木蓋起一座房屋,某個面帶惡意的小男生邪氣一笑,走過去伸出右腳,把房子踢倒,嘩啦嘩啦……唉,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人生的殘酷在小小的遊戲室裡上演一輪。

  女孩見狀哇哇大叫,在她身邊的番茄老師連忙跑過去處理。

  賀心秧苦笑搖頭,小小年紀就看得出男女天性啊。

  女人終其一生都想守護一個家庭、一份愛,男人卻習慣破壞和掠奪,真不曉得老天為什麼非要把兩種天性不同的人綁在一起,讓一方佔盡優勢,另一方卻備受欺凌?

  肯定是因為這樣,才讓女人在千百年的進化後開始反擊,試圖與男人在社會上、情感上,一爭高下。

  「蘋果老師,為什麼妳要當老師啊?」

  三歲的小優拿著玩具,黏到她身上,她是個好奇寶寶,最喜歡的句子裡頭,一定有「為什麼」三個字。

  「因為我很會玩小孩啊。」賀心秧環住她圓圓的小肚子,隨口敷衍。

  「那我爸爸為什麼要當麵包師傅啊?」

  「因為妳爸爸很會玩麵粉啊。」說著,賀心秧搓搓揉揉,把她的肥手肥腿當麵粉。

  「那小聘的爸爸為什麼要當商人啊?」

  小聘爸爸是上櫃公司的老闆,每年收入以億作單位。他送小聘來這裡的理由是——一個成功商人,必須有優異的語言能力。

  聽到這個理由時,蘋果很想說:屁,王永慶除了中文,第二語言是台語。但家長至上,她的「屁」只能夠自己聞。

  「因為小聘的爸爸很會玩錢啊。」

  「那果果的姑姑為什麼要當檢察官啊?」

  果果是個五歲男孩,年紀小小已經看得出天分,他的各方面能力都強到讓人匪夷所思,前幾天賀心秧看見他在做三位數的加減時,心想:園長應該好好巴結這位天才先生,未來幼兒園要揚名全台,說不定得靠果果闖出名聲。

  果果的爸媽早逝,靠姑姑一手扶養,果果他姑姑年近三十,卻沒交過男朋友。

  同事朋友鄰居都替她著急,而她總淡聲回問:「我為什麼要交男朋友?」

  「為了找結婚對象啊。」

  「為什麼要結婚?」

  「組織一個家庭、生小孩啊,以後老了,才不會孤孤單單一個人過,至少有小孩可以照顧妳。」

  「如果是為了這個目的,那真的不必了,我有果果。」

  果果成了她最佳的搪塞借口。

  通常聽到這裡,大家只會讚佩她為家庭、為兄嫂、為果果無怨無悔犧牲青春,再沒人會追究她的感情事。

  至於賀心秧會那麼清楚果果和他姑的事,原因有三:一、這對姑侄是灰姑娘的鄰居,果果他姑和灰姑娘的爸爸,還是經常碰面的職場關係。二、灰姑娘的後母很想賺這筆媒人金,卻不了了之。三、每當後母想嘮叨,而灰姑娘不想演八點檔,就會躲到果果家裡。

  因此蘋果、果果和果果他姑,組成果氏家族,三人關係異常親密。

  OK,繼續回答小優的問題——果果的姑姑為什麼要當檢察官?

  「因為……」果果他姑很會玩屍體?對小孩講出「不當語詞」,她會被扣考績,然後充分反應在年終獎金上頭,所以……

  果果在賀心秧回答之前接話,挑了兩下眉毛,順著賀心秧的敷衍回答法,說:「因為我姑姑很會玩兇手。」

  他放下手上的書,走到小優面前,眼裡帶著一絲鄙夷,問:「是不是別人說什麼,妳都相信?」他小小的下巴抬得高高的,那股子驕傲勁兒,讓人很想給他巴下去。

  小優想也不想就點頭說:「是啊。」

  「我說,妳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女生,妳相不相信?」

  「相信啊。」小優何止相信,還笑得咯咯咯,小肚肚頻頻顫抖。

  「那我說……我是從古代穿越來的,妳信不信?」

  小優滿頭霧水,賀心秧卻驚得瞠大雙眼。

  「果果,你偷看我的穿越小說!」她怒聲指控。

  這只死小孩看書都不挑的哦,看《紅樓夢》被她念兩聲,他就跑去看金庸,她說年紀太小看金庸會心理變態,他竟然偷看她的穿越小說?!不行!她一定要跟果果他姑好好討論他的閱讀選書問題。

  果果挑眉,問她,「妳不相信穿越嗎?」

  「當然不相信。」她才不會笨到像新聞裡的小女生,居然拿大把的錢給陌生人,相信人家給她吞兩顆藥,就能夠穿越到雍正身邊。

  「既然不相信,妳幹嘛一套看過一套?不無聊嗎?」果果哼一聲,又轉回去翻他的小牛頓。

  蛤?賀心秧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她竟被一個五歲小孩堵得說不出話?就算她不是天才,至少也虛長他十歲耶,他、他、他……他是人是妖啊!

  廣播器裡傳來草莓老師的聲音,打斷她的胡思亂想。「小優,媽媽來接妳了,請拿書包到校門口來。」

  賀心秧幫小優把書包背好,牽著她的手走到校門口,揮揮手、說再見,再交給小優媽媽。

  回到教室,番茄老師算算學生,還剩下三個,她靠到賀心秧身邊,伸個懶腰,問:「蘋果,妳打算一直當幼兒園老師嗎?」

  「啊不然呢?」

  「妳才十五歲,又長得這麼漂亮,幹嘛不走演藝圈?」

  番茄老師上下打量她,她的頭髮長到腰際,身材啵兒棒,皮膚白裡透紅,眼睛又圓又大,直挺的鼻樑,紅紅的菱唇,微微一噘,哇咧那些宅男女神算什麼,她不走演藝圈,同是女人的番茄都覺得可惜。

  賀心秧回看她,這是哪家的怪邏輯啊,年輕漂亮要走演藝圈,那床上功夫好的,是不是要當援交女?口味吃重鹹的,不就要經營牛郎店?

  她在心裡OS,臉上卻笑得甜蜜蜜。「妳長得那麼漂亮,不也沒走演藝圈?」

  兩句話,番茄加上果糖,甜滋滋,她捏捏賀心秧的臉,笑說:「妳哦,這麼會說話,難怪園長主任都喜歡妳。」

  呵呵……再喜歡也不能薪水加三級啊,不能化為實際喜歡的口頭喜歡,能免則免了吧,她沒那麼虛榮的。

  「園長主任更喜歡妳。」

  她誇張地握住拳頭,把頭歪一邊,眼睛可愛地眨呀眨,看得果果很想吐。

  好啦,她是俗辣,因為跳級,從小在年紀比自己大的社交圈裡討生活,別的沒學會,她學會口蜜腹「賤」,用討好別人替自己奠定班級地位。

  「蘋果,妳真的好可愛哦。」番茄老師說。

  果果不著痕跡背過她們,連翻三個白眼。

  「小聘、圓圓,媽媽來了,請背書包到校門口。」

  「啊,媽媽來了!」番茄老師跳起來,替他們整理書包,牽著他們走出教室。

  賀心秧看果果一眼,問:「我幫你打電話?」

  「好啊。」

  「那你幫我收拾玩具?」這是條件交換。

  「妳是我見過最懶惰的老師。」果果就知道,他雙手扠腰、瞪她。

  「你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學生。」她才不生氣呢,痞痞一笑,揉亂他的小短髮。

  果果沒好氣的看著她,手順勢扯了扯她的馬尾。

  五歲孩童的手,能有什麼力氣啊,她三下兩下就把及腰長髮給拉回來,伸手掐住他的臉頰往外拉。

  「勤勞的母親會養出懶惰的孩子,我是為了教育果果積極,才隱藏自己的勤奮呀。」鬆開手,她轉身在包包裡找手機,撥出電話,鈴響三聲、手機接起。「果果 他姑,果果又是最後一名嘍……嗯嗯,好啦,知道……那,台塑牛排……喂,誰規定蘋果只能吃素,好啦、好啦,OK,知道了。」

  掛掉電話,她對蹲在地板撿玩具的果果說:「你姑姑今天又要玩屍體玩到三更半夜,我帶你回家。」

  「嗯。」他早就知道,能夠順利活到五歲,不是姑姑照顧得好,是他把自己照顧得很棒。

  「晚上吃什麼?乾麵?」

  「妳給我吃乾麵?妳敲詐我姑姑的是台塑牛排耶。」他一定會營養不良。

  「拜託,幼兒園老師賺很少好不好,等我把園長幹掉,再請你吃牛排。」她笑笑,把椅子一張張往桌上迭好、玩具排整齊,待果果背好書包,她伸出右手,「走吧,我們回家。」

  到最後連乾麵都沒有請,她直接帶果果回家吃飯。

  後母煮飯不特別好吃或難吃,但贏在乾淨衛生、健康營養,飯後,她帶著果果回家前,沒忘記跟家裡交代一聲,如果果果他姑太晚回來,她就不回家睡。

  爸爸心底不樂意,叨念了句,「妳都快變成隔壁鄰居了。」

  開門時她聽見,嘻笑兩聲,回辯,「哪有,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再怎樣我都是老爸的親密愛女啦。」

  爸爸拿她沒辦法,歎口氣,把頭埋回報紙裡。

  進到果果家,客廳牆上擺了張二十吋的家族合照,照片裡有兩歲的果果、果果他爸媽和他姑,四個人笑得很愉快,假如果果他爸媽還活著的話,這個家應該很熱鬧吧。

  賀心秧走到照片前面,眼睛盯著果果他姑。

  果果他姑長得很女強人,說漂亮不至於,但是有股特殊的氣質,會讓身邊的人很有安全感,她眉宇間有股英氣,一雙眼睛閃著聰慧,光是站著就像個發光體,吸引旁人目光。

  果果他姑很有自信,從她嘴裡講出來的每句話都很能說服人心,賀心秧不禁認為,她當檢察官太浪費,應該去當政黨的發言人。

  賀心秧走進房間,找出換洗衣物,把果果拎進浴室裡,打開熱水,放進沐浴精,打出泡泡,再把果果抱進浴缸裡泡著。

  沒進演藝圈的蘋果,不只喜歡幫小孩把屎把尿,還喜歡幫小孩洗澡,撫摸著他們身上的小肥油,她會為自己的身材感到很驕傲。

  她發現果果脖子上掛著一塊從沒見過的玉珮,她拿起玉珮細看,那是塊晶瑩透亮的玉,上面刻著龍鳳呈祥,好像有些歷史了。

  怪,這年代誰會在小孩子身上系玉,果果他姑是小說看太多嗎?

  「果果,這是誰給你戴的啊?」

  「爺爺。」果果一面撈著水面上的泡泡,一面回答。

  「哪個爺爺啊?」果果家還有年長親戚嗎?她怎麼沒印象。

  「我爸爸的爸爸、我媽媽的公公、我姑姑的親生爸爸。」他一口氣做了三份註解。

  哇咧,她有這麼笨嗎?需要他連續用三個身份來解釋自己的直系血親?

  「死小孩。」意隨語轉,話出口的同時,她一掌往他後腦巴下去。怕不怕把他打傻?不怕,太聰明會遭天妒,她是為他好。

  可是果果的爺爺不是已經去世很多年?連她這個隔壁鄰居都無緣見面,才五歲的果果怎麼可能看過他爺爺。

  她想想,推出合理解答,「這是爺爺給的禮物,姑姑幫你戴上的哦。」

  「不對,是爺爺親手幫我戴上的。」

  果果無奈歎氣,斜眼瞄她,她是不是頭腦有問題啊,明明就說是爺爺幫他戴的,怎麼聽不懂?她應該把腦漿掏出來,用鹽酸洗一洗。

  賀心秧聽得全身起雞皮疙瘩,「爺爺親手」幫他戴上,果果見鬼了?

  搖頭,她不相信怪力亂神,只信科學實證,尤其她念的又是幼兒教育,所以……果果的現象不叫做見鬼而是有創造力。

  沒錯,幼兒經常會和自己幻想出來的人物對話,當父母的千萬不要大驚小怪,那只是創造力的起源,不要過度驚嚇,也不要帶孩子到廟裡收驚。

  「爺爺幫你戴上玉珮的時候,有沒有講什麼?」她皺著眉頭,在他頭上搓泡泡。

  他歪歪頭,認真想想,回答,「爺爺說,我和姑姑有一場劫難,叫我不要把玉珮拿下來,它會幫我們化解。」

  「劫難」、「化解」?這是五歲小孩會用的詞彙?不行,她一定要把小說藏好,再過濾掉這個家中小孩不應該看的書籍。

  「還有呢?」

  「爺爺說,隨遇而安,不管在哪裡,只要保持一顆平靜心,就無畏無懼。」

  「隨遇而安」、「無畏無懼」……賀心秧的眉毛快要結繩記事了……

  下次果果他姑放假,一定要慫恿她帶果果到醫院檢查智商,說不定會驗出來,他是愛迪生或李白投胎。

  「你爺爺還有說其他的話嗎?」

  「他跟我說對不起,說他太早離開我們,如果他和奶奶、爸爸媽媽都在,我和姑姑就不會這麼辛苦。」。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三十秒,緩緩歎息,原來這不只是想像力,還有投射心理,果果認為,自己辛苦又寂寞。

  「還有嗎?」

  「爺爺說,不管到哪裡,我都不要害怕,因為姑姑會陪在我身邊。」

  「是,果果不必害怕。以前爸爸、媽媽離婚時,我也很害怕,常夢見自己被後母怪獸吞到肚子裡,長大後才發現,根本沒什麼好怕的,而且不只姑姑,蘋果也會陪你啊。」

  她講得很感性,希望引起五歲小男孩的共鳴,沒想到果果竟拍掉手上的泡泡,轉頭望著她,眼睛眨也不眨,表情認真地說:「我覺得……」

  「你覺得怎樣啊?」她笑出可愛的蘋果肌,期待小天才的答案。

  沒想到他語出驚人,說:「我覺得後母阿姨不像怪獸,應該是她作惡夢,被蘋果吞進肚子裡吧。」

  意思是……她才是怪獸?

  賀心秧歪歪嘴巴,似笑非笑,搖頭,「嘖嘖嘖,小果果……泡太久皮膚會皺皺的,我們把頭髮沖乾淨吧。」

  她抬高手臂,手掌向果果靠近,嚇得他縮起肩膀往浴缸角落躲,啊……蘋果變成肉食恐龍,兩隻圓圓胖胖的小肥腿頓時瘋狂地抖了起來。

  「我姑姑有裝針孔攝影,她會知道妳家暴我。」他瞪大眼睛,試圖恐嚇她。

  「就算你姑姑屋子裝滿針孔,也不會在浴室裡面裝啊,難道她想拍裸男裸女大集合?裸女就罷了,裸男……」她盯著他圓圓的小肥肚,也許十幾年後還勉強可以,現在……她緩緩搖頭,實在沒啥看頭。

  「老師……蘋果老師……」

  果果張著無邪的清純可愛大眼睛,努力裝萌,他咧開嘴巴一句句喊著老師,試圖誘發她內心裡所剩不多的良善基因。

  可是,如同無法期待狗會說人話,無法期待蟑螂會集體自殺,所以也無法期待邪惡的壞老師,不逼白雪公主吞下毒蘋果……

  於是,她假裝要把果果的頭按進水裡。

  「啊……救命……」

  果果拚命掙扎,大大的肚子、短短的四肢,不斷在空中划動,很像快要翻肚的小青蛙,好可愛……啊……

  深夜十點鐘了,果果他姑還沒有回來。

  唉,單身女子想在社會上混出頭,是很辛苦的咩,看來今天晚上她不能回家了,賀心秧關掉電腦,走進廚房,倒一杯牛奶,放進微波爐。

  嗶嗶兩聲,時間到,她端出牛奶,一口一口慢慢喝掉。

  比起她,果果厲害更多,不是指他的閱讀能力、數學概念,或者他被稱作小天才的實力,而是他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獨立到讓人汗顏的功夫。

  不管有沒有人陪,他一定會在八點上床、看書,十點之前入睡,不吵、不鬧、不發脾氣,才五歲的孩子,相當不容易呢,幸好他那麼與眾不同,否則果果他姑真不曉得要如何顧全家庭和事業。

  把杯子洗淨,走到果果房間前,輕聲開門,昏黃的床頭燈照在他小小的身子上,看得人心疼。

  她走近,拿開他擱在床邊的書。六法全書?他還真是什麼書都不挑,只是,他到底可以看得懂幾成?

  她撿起果果踢到地板的棉被,心裡想著:是因為太寂寞嗎?書成了唯一能陪伴他的朋友,於是來者不拒?

  重新幫果果蓋好被子,她撥撥果果幾乎蓋到眼睛的頭髮,頭髮太長了,找個時間帶他去剪剪吧……咦?怎麼這麼燙,果果發燒了嗎?

  賀心秧嚇一跳,跑進客廳找醫藥箱,翻出溫度計,回到房間,她把果果的頭扶正,想將溫度計塞進他嘴巴時,竟發覺果果口吐白沫!

  怎麼會這樣?是中毒嗎?不可能,她整天和果果在一起,幼兒園裡的食物全校師生都有吃……若是晚餐出問題……

  不會、不會,後母就算真要下毒,也只會想毒死灰姑娘,怎麼會去毒隔壁家的小王子?!

  若不是中毒……那……突然間,浴室裡的那場對話跳出來。

  「爺爺說,我和姑姑有一場劫難,叫我不要把玉珮拿下來,它會幫我們化解。」

  她下意識拉出他頸間的玉珮……幸好,還在……

  天!她在想什麼鬼啊,這種時候應該找醫生,怎麼是去找玉珮,她瘋了!她腦袋不清醒!

  緊張讓她的腎上腺素大發飆,她奔回房間背起包包,再用棉被裹住果果,顧不得自己的個子嬌小,一口氣將他抱起來,衝出客廳,衝進電梯,衝到樓下大門口。

  管理員叔叔發現她行色匆匆,馬上知道情況不對,匆匆問了幾句,他連忙推推和自己聊天的朋友,讓對方開車送兩人到醫院。

  一上車,她立刻打手機。

  「果果他姑,妳下班了嗎?不管不管,不管怎樣,妳現在要馬上下班……對,就是緊急狀況……果果不知道怎麼了,他突然發高燒、口吐白沫……對,我要帶他 到醫院掛急診……好、好,我穩住……吸、呼、吸、呼……我不緊張……好,我知道、我穩住……妳一定要盡快趕過來。」她嘴巴說穩住,一顆心卻怦怦跳個不停, 講到最後聲音都哽咽了。

  手機收線,她把冰冰的手心貼到果果的額頭。怎麼會這麼熱?是不是晚上洗澡洗太久?不對啊,洗澡時間和平常差不多,難道是她假裝要把果果壓進水裡,害他嚇到了?

  白癡,怎麼可能啊,都過了那麼久,要嚇到早就有問題了,而且他們又玩鬧了好一陣,果果才上床看書……那麼到底是怎樣啊?

  看著果果慘白的臉孔,她的心揪成一團,驚惶、恐懼,她嚇得幾乎不能呼吸,好像有幾百個人拿著棍子在胸口敲撞,把她的心搗成肉泥。

  她拚命想找出一個理由,找到自己出錯的地方,可是……沒有,她找不到原因解釋果果來勢洶洶的病因。

  她緊抱住果果,臉頰貼著他發燙的額頭,茫然無措。

  果果爺爺,請您保佑他平安無事,果果還小,他很可憐,沒有爸媽已經很衰,姑姑是女強人更衰,他的蘋果老師才剛滿十五歲,更是衰上加衰,他身邊沒有半個可靠的人,請您一定要在這種時候挺身保護果果……

  她語無倫次、碎碎叨念,好不容易到醫院,護士拿儀器一測,也嚇著了,果果的血壓只剩下六十、四十,而心跳更降到五十以下。

  布簾子一扯,急診室的醫生護士全擠了進去,賀心秧卻被推出來。

  什麼事都不能做,她只能在急診室門口來來回回,不停張望徘徊。

  她合掌,祈求老天讓果果沒事,也求果果他姑快點出現,她的神經已經繃到極點,再也無法支撐。

  她不斷打電話給果果他姑,可是他姑一通都沒接,她急得快吐血,卻沒有辦法可想。

  時間走得很慢,她的心跳卻很快,快快慢慢之間,她失去了時間概念,彷彿經過一個世紀之後,簾子終於被拉開,看見護士走出來,她一把跳上前,用力抓住她的手問:「果果怎麼樣了?」

  護士對她微點頭,輕拍她的肩膀。「妳是姊姊嗎?放心,小朋友的生命跡像已經穩定下來了,醫生打算給他排幾個檢查好找出病因,妳先去幫他掛號辦理住院,好嗎?」

  聽見護士的話,賀心秧感動得痛哭流涕,太好了……沒事了,謝天謝地,果果的生命跡像已經穩定下來,她用力抹去淚水,握住護士小姐的手,頻頻點頭說謝謝。

  「不要著急了,辦完手續把單子拿過來,我們馬上送他進病房。」

  「好,謝謝妳,太感謝妳了。」

  護士朝她點點頭,心想:那麼年輕的姊姊啊,肯定嚇得不輕,家裡的大人呢?唉……算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再對她一笑,便到護理站處理小朋友的病歷。

  賀心秧沒有果果的健保手冊,但她有今天剛領的薪水,把錢壓在胸口,提到半空的心終於重新回到胸腔裡。

  果果被送進單人病房裡,賀心秧再打幾通電話給果果他姑,還是沒人接,於是她寫下簡訊,通知果果他姑,果果狀況已經穩定,並且把病房號碼傳給她。

  她坐到床邊,握住果果的手貼在自己頰邊,她相當自責,都是她不好,把一個健康的天才寶寶帶成這樣。

  「對不起哦,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直到你活蹦亂跳。」她高舉五指發誓。

  看一眼手錶,已經凌晨三點,她設定好手機鬧鈴,提醒自己明天一大早打電話到幼稚園幫自己和果果請假。

  她摸摸果果的額頭,再幫他拉拉棉被,精神鬆懈下來後,她突然覺得很累。

  沒想到病房門在這個時候打開,賀心秧等了整晚的果果他姑終於出現。

  看見果果他姑,積在肚子裡的淚水忍不住狂飆,真討厭,現在才來,她都快嚇死了耶!雖然有點埋怨,但她表現出來的卻是又哭又笑,她衝上前,一把抱住果果他姑。

  「醫生怎麼講?」

  「醫生說沒事了,不過要安排幾個檢查,確定果果怎麼會突然這樣子。」

  呼……果果他姑鬆口氣,高懸的心落定位,看著滿臉淚水的她,拍拍她的頭,真心感謝上天,讓蘋果一直在他們身邊。「沒事就好,今天辛苦妳了。」

  賀心秧才要點頭,就發現不對勁,哪裡來的血腥味啊?她鬆開果果他姑,詫異地看著自己的掌心。是血嗎?她把手湊近聞聞,仰頭問:「妳受傷了嗎?」

  果果他姑沒回答,但全身力氣彷彿被抽乾似的,身子一鬆,壓在她身上。

  驚覺不對,賀心秧連忙用力撐住她,緩緩把她放在床邊椅子上。

  「妳哪裡流血?」果果他姑穿著黑色套裝,賀心秧看不出她身上哪裡受傷。

  坐穩後,果果他姑閉上眼睛,吸氣、吐氣,連續深呼吸幾回合後才張開眼睛,擠出一絲虛弱笑意。「蘋果,別急,我開車太急,剛才撞上路燈,暈了過去,醒來後才發現妳打過很多通電話給我,妳一定急壞了,對不?」

  賀心秧沒回答她,忙道:「妳出車禍?走,我帶妳去掛急診。」

  「放心,我沒事。」她拍拍賀心秧的手背,俯下身看看果果,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輕聲在他耳邊說:「對不起,姑姑來晚了。」

  賀心秧想說:沒關係啦,果果一直在昏睡,他不知道妳沒來。可是果果他姑好像很累似的,竟趴在果果身上,一動不動。

  她怎麼了?好不容易松下的心又被狠狠吊起,賀心秧猛抓頭髮,才想著要到護理站找人幫忙時,事情發生了……

  無數道綠色光芒從果果胸口迸射出來,那些光像五彩霓虹燈,飛快的在病房裡轉動,不斷在牆壁上打出綠色光影,漸漸地,那些光束融合在一起,緩緩罩住果果和果果他姑。

  那是什麼?!蘋果怔住,下意識想把果果他姑推醒,可當她的手碰上果果他姑時,像是被一記悶棍狠狠擊向後腦似的,她痛暈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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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07:49
第二章 穿越兩三事

  身子不停地往下掉,賀心秧覺得自己好像化身成夢遊仙境的愛麗絲,整個人不斷不斷往無底洞墜下……

  她會掉到哪裡?不知道,也許是到兔子洞,也許直接進地獄。

  她試圖睜開眼睛,眼睛卻像被快干膠糊住似,怎麼用力都分不開兩片眼皮,她只聽得見陰冷的風在耳邊不停呼嘯,而全身上下好像有千百條冰冷的蟒蛇纏繞,寒冽、驚悚卻動彈不得。

  當驚恐緩緩滲進身體每寸知覺後,她的神經漸漸麻木不仁,驚惶到一個極點,害怕慢慢退位。

  到最後,她竟然可以開始讀秒,計算下墜的時間,開始嘲笑自己,會不會在金氏紀錄中佔住一個小空間。

  兩百三十六、兩百三十七、兩百二十八、兩百八十二……她在數字開始出現錯亂次序時……砰!狠狠地摔落地球表面。

  兩百零六根骨頭分了家,她感覺全身像被卡車從頭到腳底板狠狠碾過,那種痛……痛到她無法形容。

  發不出聲音、無法動彈,她企圖睜開眼睛好偵測週遭環境,但眼睛上還黏著三秒膠,不容許她視線清明,她好像跑到小人國歷險的格列佛,被千根百條細線給縛住。

  但她的意識清晰,能感受到風在身上吹拂,雨在身上滴落,一絲絲的寒意鑽進骨髓裡,她能聽見附近的幾聲蛙鳴,聽見偶爾傳來的低沉鳥啼。

  「她怎麼跟過來了?」

  一個尖銳的嗓音傳進她耳裡,但她分不出這是男聲或女音。

  「純屬意外,誰都沒想到她會去碰那對姑侄。」

  這個聲音相當稚嫩,聽起來像小孩,並且她可以分辨出聲音裡濃濃的無奈。

  「怎麼辦?能把她送回去嗎?」尖嗓子問。

  「有那麼容易嗎?與其把她送回去,不如直接滅了她,她的親人頂多哭兩聲,不會惦記太久的。」

  小孩的口氣很無情,賀心秧在心底OS:年紀輕輕個性就這麼殘暴,肯定是家庭教育出現問題。

  「這樣做會不會太殘忍了?」

  還是尖嗓子的話聽起來比較有人情味。

  「殘忍?!如果上頭知道我們出了什麼差錯,上頭對我們……哼,只會更殘忍。」

  稚氣的聲音卻說出這麼冷酷的話語,讓她不禁全身泛起雞皮疙瘩。

  「可、可、可是……如果被查到我們隨便滅了一條人命……」

  尖嗓子沒有把話說完,可賀心秧從他發抖的尾音聽出來,滅了她,他們受的懲罰,肯定比殘忍更嚴重百倍。

  「算了,走吧,我們假裝不曉得有這件事。」

  等被查到,再滿臉的恍然大悟、跪地認錯,自打上百下耳光,然後申請處分,反正最上頭那位,喜歡知錯能改的屬下。

  「所以,我們就把她丟在這裡?」尖嗓子有濃厚的罪惡感。

  「啊不然呢?一個誤闖時空的女人,有多少問題要解決,光是她可能引起的蝴蝶效應就夠麻煩的。」

  最好跑來一隻大野狼,把她當成野餐吞進肚子裡,毀屍滅跡,等老大發現後,身子都沒了,還能怎麼救,頂多補償她在重新投胎時給她一個好家庭、一雙好父母,再允她一世吃穿不愁、福祿雙全唄。

  「可是、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有時間在這裡閒晃,不如趕緊到二十一世紀,消除世人對賀心秧的記憶。」只要沒人想念賀心秧,他們東窗事發的機率自然會大大降低。

  「好……吧。」尖嗓子一步三回顧,跟在小孩身後走了幾步,又奔回來,在賀心秧耳邊低聲說:「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請妳……諸多諒解。」

  話說完,四周陡然寂靜下來。

  賀心秧的眼皮依然沉重,四肢百骸仍舊疼痛,腦細胞努力分析他們的對話,但努力半天,天才少女賀心秧仍然解釋不清楚眼前是什麼狀況。

  清晰的腦子慢慢進入混沌,忙了整個晚上,此時她實在累極倦極,睡一覺吧,有什麼問題等明天太陽起床再說。

  她想起包包裡的手機,昏睡前,她再次提醒自己,醒過來一定要記得,向幼兒園園長請假……

  「姑娘,醒醒,姑娘……」

  擾攘的聲音在耳邊持續嗡嗡作響,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嗎?哪裡來那麼多的蜜蜂啊?

  賀心秧不耐煩,側過身,想把頭埋進枕頭裡,可是,她的手向上探探、向左探探、再向右探探……沒有?

  唉,她睡相不好,又掉到床底下了,想伸手撈床上的枕頭,可撈半天,沒撈到枕頭,卻撈到一隻人手。

  她猛地睜開眼睛,這回沒有強力膠或快干膠為難她的眼皮,清亮的眸子順利地看見一切。

  眼前是一個發福的中年婦人,身穿藍色襖袍,頭髮在腦後梳成包包,頭上戴著古裝劇裡婦人用的抹額,耳垂處有兩個小小的玉墜子,那……不是現代人的打扮。

  她很想假裝自己在拍戲現場,很想假裝自己還在夢裡,尚未清醒,但是……裝俗辣對自己沒有半分幫助。

  所以,假裝脫掉、虛偽丟掉,把力氣浪費在假裝上,不如用來理解分析眼前狀況。

  「姑娘,妳怎會躺在路邊,身子不好嗎?」

  中年婦人的聲音聽起來很慈祥,表情看起來也很慈祥,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完全親切的氣息。

  賀心秧視線滑過親切婦女,落在後頭幾個很魁梧的男子身上。

  他們穿著短衣、長褲、黑鞋子,高馬尾、戴著簡易頭飾,完全是武俠劇裡的C咖打扮,是那種連名字都不會打在演員表裡的臨時演員穿著。

  她再把頭往側面一轉,右手邊有一處林子,左手邊是一條可供兩部馬車會車的道路,現在,路上正停著三輛馬車,昨夜一場雨,路上滿是泥濘,馬路再過去,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田地,綠油油的農作物經過雨水洗滌,更顯精神。

  她勉強坐起身,腦子飛快運作,這不是現代的場景,而那古意到難以形容的馬車,大概只有在片廠的道具組裡才找得到。

  國高中時期,她和同學一起看小說,從羅曼史、翻譯書、穿越小說到科幻輕小說……以她啃書的速度,至少翻過上千本,各種天馬行空的劇情她都看過,看到能夠找出脈絡,看到能在心裡想:寫小說這份工作也不錯。

  後來雜事太多,又進入幼兒園上班,才把寫小說的念頭給壓了下去。

  所以、於是、因此、現在,她……穿越到古代了嗎?

  思考途徑轉到額葉,她想起病房中詭異的綠光,想起那個怎麼掉都掉不到底的無底洞,再想起尖嗓子和小孩的對話……

  「不要再可是了,有時間在這裡閒晃,不如趕緊到二十一世紀,消除世人對賀心秧的記憶。」

  換言之,二十一世紀已經沒有賀心秧,她再也回不去了?

  啊……她又不是謝安真,怎麼會回不去?

  陡然間,心臟緊急收縮,淚腺快速分泌,她忍不住在陌生人面前放聲痛哭,回不去了,她回不去了……怎麼會啊,又沒有一個死小三在從中作梗,她怎麼就回不去了?

  嗚嗚……不要啦,雖然她的後母很遜、她的老爸很忙,雖然她是可憐的灰姑娘,可她還是想回到現代啊。

  好歹那裡很文明,年底百貨公司會推出週年慶,心情不好可以到馬路上釣帥哥,心情很糟可以留在電腦前面演奼女。

  她不要穿越啦,她不要每個月的大姨媽報到時,都沒有好自在蝶翼。

  她不要穿越啦,她不要在沒有電腦飛機、而且離婚率很高的世界裡。

  她不要穿越啦,她不要在男人放個屁,女人就嚇得皮皮剉的年代。

  她不要穿越啦……

  「原來是個瘋的,難怪會打扮成這樣。」武俠C咖見她哭成這樣,嗤之以鼻。

  瘋的?蘋果低頭看看自己的打扮,STAGE的連帽T、BLUEWAY的牛仔褲再加上Timberland的短靴,誰說怪異,明明就很帥氣好不好,忍不住的,她再度放聲號哭。

  她不要穿越啦,不要待在審美觀很俗氣,眼光很低級,穿BLUEWAY會被當成瘋子的古代啦。

  親切的中年婦人瞪武俠C咖一眼,蹲下身子,用汗巾抹抹她的眼淚鼻涕,柔聲安慰。「好姑娘,妳別哭呀,妳一哭,華姨的心跟著扭起來了,有什麼委屈,儘管跟華姨說,能幫上忙的,華姨絕對幫到底。」

  在最悲慘的狀況,有這樣幾句相挺的聲音,誰都會倍感溫馨。

  賀心秧抬眼,望見中年婦人滿臉的誠懇,她吸吸鼻水,忍不住一把抱住華姨。

  好好哦……難怪都說人心不古,原來古代人真的比較善良、比較熱情、比較樂意助人,她不喜歡背《論語》,痛恨老師愛考四書五經,但她不得不承認,傳承千年的儒家思想果然把古人教育得很好。

  抹掉淚水,盯著華姨,她聰明的腦子開始正常運轉。

  如果她再也回不去……如果回去也沒有人認識自己……如果哭死也沒人會同情……那她現在在做什麼啊?

  識時務者為俊傑,就算不想當俊傑,選擇不識時務,又能如何?

  吞下心酸,她搖搖頭。「謝謝華姨。」

  華姨上下打量她,臉上露出微笑。「謝天謝地,我的好姑娘總算不哭了,瞧瞧,不哭鼻子啦,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馬上成了個俏生生、模樣標緻的好姑娘,讓人看了好喜歡呢。」

  她沒有響應華姨的話,只是朝她微微點了下頭。

  「姑娘,妳叫什麼名字呀,可否告訴華姨?」

  「賀心秧,爸媽……呃,爹娘都喊我秧秧。」

  「秧秧?是個好名字呢,聽起來就是出自書香門第,妳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家人呢?」

  書香門第?勉強算吧,醫生法官加上主任校長……想到爸媽和壞後母,她又忍不住鼻酸。「我爹娘親人已經不在了。」

  她哽咽的語氣讓華姨錯解意思。

  「原來是天人永隔啊,別傷心了,逝者已矣,日子總是要過下去,往後妳就跟著華姨吧,華姨有一口飯吃,絕不讓妳餓肚子。」看到她眼底存疑,華姨又笑著勸 道:「馬車裡有幾個和妳一般大小的姑娘,都和妳相同也是身世淒涼的,這世道啊,就是這樣了,妳也別傷心了,好好打算往後才是正理。」

  華姨厚實的掌心握住她的手,賀心秧想了想,點點頭。也是,不打算一番日子怎麼過,現在的她,再沒有爸媽親人替她打算了。

  扶著華姨的手站起身,她的衣服全髒了,華姨也不嫌棄,找來一件舊斗篷替她圍了,低聲說:「妳忍忍,到前頭村子裡,再給妳燒熱水好好梳洗一番。」

  聽著華姨的話,一陣溫暖襲上,古代人,真的很善良。

  這一行有三輛馬車,賀心秧坐的這輛裡頭已經有六名年輕女子,都是模樣整齊,荳蔻年華的小姑娘,賀心秧一上車,所有目光全刷地集中在她身上,她沒心思和大夥兒套交情,並非沉默是金,而是因為心情太亂,她需要時間消化穿越這種詭譎的事件。

  「秧秧,餓不餓?」華姨從身後拿出一個碎花布包袱。

  摸摸肚子,還真的有些餓了,她點點頭,華姨從包袱裡拿出大餅。

  「先吃點乾糧墊墊肚子。」

  「謝謝華姨。」

  見賀心秧乖巧可人的模樣,華姨笑瞇雙眼,深深的魚尾紋在眼睛後方左右各拉出三道線。

  她心底悄悄樂著,這丫頭不是瘋的,雖然打扮得有些古怪,可她那張精緻美麗的俏臉吶,這批姑娘中還沒人可以及得上呢。

  賀心秧咬一口乾糧,忍不住擠眉皺臉,天吶,她真懷念85℃的奶酥波羅。

  怨嗎?倘若埋怨可以把她怨回過去的生活圈,她絕對會指天畫地,把天地通通罵過一輪。問題是,別傻了,85℃經離開得很徹底,她只能感激華姨的好意,感激人心尚古。

  就這樣,行行走走,在第一天晚上稍作梳洗換裝後,接連下來的五天都沒有水可以洗澡,香蘋果快要變成臭蘋果,她越來越無法容忍自己身上的異味,沉悶的馬車、狹窄的空間,從不知道暈車是什麼狀況的她,暈車了。

  賀心秧歪著身子、迷迷糊糊地靠著車邊,繼85℃之後,她接著懷念捷運、高鐵,懷念從台北到高雄只需要四十五分鐘的國內班機。

  「華姨,到了。」

  武俠C咖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華姨掀開簾子,食物香氣飄進馬車裡,女孩們精神一振,一個個在C咖的幫忙下跳下馬車,蘋果不想同人擠,她等所有人都下車後才慢慢挪動已經麻痺的雙腳。

  馬車外頭,是間僻靜的旅店,華姨是老主顧,人還沒進去,店小二就先一步迎上來。

  大夥兒二走進店裡,華姨招呼眾人坐下,她把與賀心秧同車的幾人分派在同一張桌子,低聲對小二吩咐了幾句,從懷裡拿出紙包,塞進對方手中,目光一瞥,店小二笑著接過去,對廚房大喊,「上菜嘍!」

  賀心秧轉頭,細細觀察別桌女孩,比起她們這張七人桌,那些女子多是粗壯結實、面目黝黑的鄉下女孩,說丑是過分了,但不說丑又尋不出別的形容詞。

  她們當中有個模樣還算不壞的,可惜嘴邊長了顆很大的帶毛痣,一顆痣破壞了整體美感。

  不光是她,同桌女孩也在觀察鄰桌女子,約莫是觀察出相同心得,竟一個個低下頭抿唇淺笑。

  自古而今,不管時序邁進,女子仍以容貌為榮,見自己贏了旁人幾分,便忍不住暗自得意,也是啦,若非如此,生技公司生產的美容保養品要賣給誰去?

  不多久,一人一碗熱騰騰的湯麵送上,桌子中間擺起幾碟小菜,菜色不怎樣,卻是這幾天來吃得最豪華的一餐。

  她們一面吃,華姨一面精神訓話。

  「各位姑娘,吃飽後回房裡洗漱一番,今兒個下午,咱們先到幾個大戶家裡,讓奶奶【註解:對主婦的尊稱。】小姐們挑選,之前我對妳們說過,城裡可不比咱們野地鄉下,便是一個小婢女賺的銀子也比農戶多。若是對了奶奶小姐的眼,當上一等丫頭,光是月銀就有一兩呢!」

  聽見一兩,所有人幾乎都停下筷子,轉頭望向華姨。

  一兩很多嗎?賀心秧不知道這時代的幣值怎麼計算,但看著十幾雙同時發亮的眼睛,她相信,應該不少。

  等等,華姨是專門到鄉下帶女孩子上城裡賣的,所以她是……人口販子?

  咚、咚,兩隻筷子像擲茭,分別落在桌子左右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倏地浮上一層茫然。

  誤上賊船了嗎?難不成吃人家幾頓飯,就得遭大殃,從此賣身為奴?

  她雖然喜歡幫小孩把屎把尿,並不代表她樂意當奴隸,洗衣服她只會Onetouch,煮飯她需要烤爐、德國廚具、蔬菜調理機……等等高科技產品,至於縫衣服,在成衣業發達的時代裡,已經沒有人花精神去學習,命令她繡花,她只會把自己的手指頭給繡在一起。

  不要,她不要當奴隸,自由萬歲、獨立無罪,她是民主時代的民主產物,她才不要唯唯諾諾,不要為了一兩銀子伏低做小。

  在她胡思亂想間,華姨繼續往下說:「一兩銀子不過是月銀,若是能討得主子歡心,年節賞賜更是多到不勝枚舉,好心一點的人家,待年紀大了,還會盤算起妳們的終身大事,不然就會把人給放出去,到時妳們帶著存下的銀兩回家,那可真是衣錦還鄉了。」

  衣錦還鄉?她的標準會不會太低啊。

  賀心秧苦著一張臉,別誆人了,她讀過不少小說,什麼盤算終身大事,還不是主人家用得上手,捨不得發送出去,就隨便配個下人,然後變成什麼家生子,一生為奴、世代為奴的。

  害死自己就夠慘了,還得連累子子孫孫千秋萬代為奴為婢,這是什麼世界啊?!

  「當然,如果各位姑娘運氣好,讓老爺、少爺抬舉,開了臉、收了房,生個少爺姑娘的,那可是一輩子吃香喝辣的命嘍。總之呢,妳們得好好表現,待會兒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好隨華姨出門,日後命運,全仗妳們今日表現。」

  天……當奴僕還得賣力表現?瘋了嗎?這是個集體瘋狂的時代。

  旁的姑娘和賀心秧不一樣,華姨這番話大大地激勵了眾人,尤其是和她同桌的這群姑娘,每個人目光灼灼,好像自己已經被開臉收房,一輩子吃香喝辣。

  當她偷瞄幾眼武俠C咖,計算逃跑的可能性時,華姨注意到她的表情及那雙掉在桌面的筷子,目光一轉,拉起笑臉,她走到賀心秧身邊,笑容可掬的道:「秧秧姑娘,等一下我得帶她們去大戶人家裡,給奶奶夫人們過過眼,妳就待在屋子裡好好休息。」

  「所以我不必賣身為奴?」賀心秧黯然的臉色重現光華,在華姨慈藹的語氣裡找到一絲希望。

  「妳這是說的什麼話呀,姑娘這般人品,為奴為婢,豈不是糟蹋。況且其他姑娘們是跟華姨打過賣身契的,我才會領她們進京,妳的狀況和她們不同。」

  所以……華姨不打算賣了她。

  賀心秧緩緩地鬆懈了緊繃的神經,在心底謝天謝地、感謝各路神仙大展神力,讓她碰到善心人士,古代人果然重仁義道德、心慈人善,不會落井下石。

  她握起華姨的手,滿心感動。「謝謝華姨的照顧,日後有機會,秧秧定會想辦法回報華姨的救命之恩。」

  華姨拍拍她的手背說:「講什麼呢,人出門在外,哪能不碰個三災八難的,華姨能遇見妳,也算是有緣,妳呢,就安心等在店裡,待其他姑娘的事兒安排好,華姨再與妳想想辦法。」

  「謝謝華姨。」重重一點頭,她拿起掉在桌面上的筷子,終於能夠安心享受眼前的「豪華大餐」。

  「快吃快吃,吃飽好好睡一覺,瞧,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華姨看了也心疼。」

  「知道了,謝謝華姨。」

  她再謝一遍,低著頭,大快朵頤,菜不大好吃,麵條還有些微酸味,可是來到古代幾天,她別的沒學會,隨遇而安倒是學得不壞。

  低著頭,她一面吃,一面在心底盤算起未來。

  她是學幼教的,在沒有幼兒園可教的時代中,她能做什麼養活自己?

  下田?算了,就算有農藥和除草機,她也種不好一畝田,何況這裡只有耕牛和種子。

  下廚?更算了,她會烤蛋糕、會做菜,但沒有紅酒、意大利肉醬,沒有奶油和模具,沒有胡椒和香料,她端不出上得了檯面的東西。

  當歌妓……哈哈,別提了,光想她都會笑到肚子痛,她的歌聲好嗎?勉強還可以,問題是,她只會唱「公雞啼,小鳥叫,太陽出來了」,除非她想刷新歌妓新歷史,否則想都別想。

  公雞啼,小鳥叫,太陽出來了……她想起果果,那次她要他別看睡前讀物,好心為他唱催眠曲,聽見她唱歌,他竟說:「妳這是催眠,還是殺人於無形?」

  那個說話老氣橫秋的壞小孩。

  心酸酸的,果果和他姑怎麼啦?醫生查出果果的病因沒?果果他姑車禍要不要緊?她莫名其妙失蹤,果果和他姑會不會很傷心?

  應該不會吧,那兩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東西,也許早就把人們對她的記憶全數刪除了。

  歎氣,賀心秧第一百次說服自己。

  勇往直前才是該做的事,反正更改不了局面,與其傷心,不如想想明天,如何讓自己過得更愜意。

  說不定她會變成歷史上第二個武則天,第二個英明神武的女皇帝;也許她會讓中國提早兩千年進入民主時代,讓美國的獨立宣言靠邊站;也許她有機會把埃及金字塔、羅馬競技場通通蓋在中國大陸,讓以後的子子孫孫靠祖宗留下的遺產大賺觀光財,或許……

  身子晃了兩下,奇怪?頭怎麼這麼暈,難道是面裡加太多味精?見鬼了,這時代味精還沒有被發明出來好不好……

  身子晃得更厲害了,她想抬手揉揉發脹的額頭,卻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半分力氣,手微微一抬,筷子順著指間滑下來,她努力撐開眼皮,發現同桌的女孩和自己一樣晃,而旁桌的醜女孩,個個瞠起銅鈴大眼,眼底閃過驚懼。

  此刻,她腦海中閃過一分明白,她,被騙了。

  這些古人,善良個……屁……

  再次醒來,賀心秧的手腳被繩子結結實實地捆綁住,身邊還有三個和她同桌、同馬車的女孩。

  她心底暗自忖度,這個地方肯定不是個良善之地,否則華姨怎需要下藥迷昏她們,難不成是……男人最喜歡、女人最害怕的風月場所?

  心底狠狠嗆了幾下,頭腦裡開始尋找小說、電視裡看過、聽過的片段場景,接下來會怎樣?

  被灌迷藥,送到色員外的床上,從此認命當個妓女?運氣好的話,越當越有名,某個大爺食髓知味,花大把銀子把人買回去,從此公廁變私廁?

  她不要!

  問題是,不認命的話……她該怎麼做?對,動動腦,認真想,她一定可以想到辦法,從眼前困境解脫。

  她偏過頭,瞥一眼和自己靠在一塊兒的女孩,她們都醒了,臉上儘是惶惑不安,有人低聲啜泣,有人滿目茫然,唉,風水輪流轉,她們才在得意自己的相貌勝過旁人,怎知轉個身,這張讓自己感到驕傲的臉就替自己惹了禍。

  賀心秧試著挪動身子慢慢坐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四下轉動,細細觀察週遭環境。

  這裡是一間柴房,牆角處堆了不少柴薪,門側有扇窗子,窗戶透進來的光亮驅走幾分陰涼。屋子裡的空氣不大好,隱約聞得到腐臭味道,她不禁這樣推測,人口買賣在這裡是違法的,必須暗地進行,直到確定這批貨物肯乖乖納管,不會惹事為止。

  因此……扮演合作的肉票,逃生機率會比較高?

  吱……嘎……兩片老舊的木門,從外面被推開。

  一名穿紅戴綠、全身珠翠,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婦人走進門內,身後跟著一個較年輕的女人和四個營養過剩的黑壯男子。

  走在前頭的婦女方進門,身後那個年輕的連忙搬來長凳,伺候她坐下,而四隻台灣黑熊看了四個還算安分的肉票一眼後就雙手環胸,走到門口守著。

  賀心秧細細觀察兩個女人的長相。

  年輕那個,五官普普,卻有一雙突兀濃眉,眉心一顆肉痣,看起來有些奇怪,不過當她眼光掃向自己時,賀心秧察覺一抹精明銳利從她眼中閃過,她知道這不是個簡單的女子。

  年紀較大的那個,面容雖有老態卻風韻猶存,腰身纖細,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風流。

  「帚兒,妳覺得這批丫頭,誰是可以扶得上檯面的。」她兩手環胸,眼光逐一在四人臉上掃過。

  「寶嬤嬤,依我看呢,旁人也就罷了,這位秧秧姑娘一見便知不是俗物,光是繃著臉都能令人眼光轉移不開,若是肯啟唇淺笑,肯定一笑傾人、再笑傾城,怕是全城的男子都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賀心秧臉部線條僵硬。沒事她要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做什麼,展示自己的內在美嗎?不必了,這裡又沒有CK或曼黛瑪璉。

  寶嬤嬤聞言,屈了屈身,向賀心秧湊近,右手勾起她的下巴,認真審視過半晌後說道:「這丫頭模樣長得清麗美妍便罷,更難得的是有大家千金的氣質,若是把她塑造成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肯定能替花滿樓大賺一筆。」

  花滿樓?寶嬤嬤的話證實了她的猜測,額頭瞬間刷下三道粗黑線。

  這顆笨蘋果啊,華姨的意思不是不賣她,是說賣到大戶人家當丫頭太便宜,她屬於高價貨……她怎麼就掉以輕心,用力給她吃飽之餘,還讚美起古代人的品德教育?

  唉,她並不想喪失鬥志,卻也沒有天真到相信她的初吻、她的處女膜,不會在這個莫名其妙的花滿樓裡失去……她無聲吶喊,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她是做錯了什麼事,要碰到這等報應?

  「可不是嗎?!」帚兒附和。

  「華姨說,她已經十五歲了,聽她的談吐,是個聰明會認字的,就是不知道會否作詩填詞。」

  「十五歲,年紀是大了點,這時候學琴棋書畫有些晚了。」帚兒打量蘋果,那雙眼睛像刀子,一層層要把她衣服剝了似的。

  「我倒不擔心那個,我擔心這丫頭身份不明,會惹來麻煩。」

  「身份不明才好,代表她沒爹沒娘沒親人,既是如此,就不會有人尋到花滿樓討公道。」

  「話是這麼說,可她的性子不曉得蠻不蠻,若是一頭強驢子,豈不是給自己添麻煩。」

  「華姨不是說過嗎?這丫頭的性子就一個字兒,乖。」

  「算了,買都買下,也只能信她一回,不過這丫頭那雙勾魂眼和玲瓏有致的身材,經一番調教,我想定能出類拔萃。」

  說著,兩人齊齊蹲到她身邊,把她的肩膀往後扳,打量起她的身材。

  賀心秧苦著一張臉,她哪有什麼身材,頂多是牛奶喝得超過些,後母的膠原蛋白偷吞過幾顆,可她和宅男女神、瑤瑤姑娘還是天差地別……她一縮再縮,恨不得借到哆啦A夢的縮小燈,把自己縮到看不見。

  她皺著眉頭,掃向堵住門口的四隻大金剛,眼前別說一顆蘋果,就算一隻蚊子也飛不出去。

  那麼……動腦筋的事就事不宜遲了,她不想當奴婢更沒有意願當陳圓圓,穿越到這裡,她舉目無親,不能指望出現一個吳三桂或李自成,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想想,認真想……擠破腦袋也得拚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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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08:15
 第三章★姑娘,接客了★

  花滿樓是鳳舞城裡的老店,名聲打得響亮,樓裡有好幾朵招牌名花,是貴人們的最愛,聽說連續幾年,端午節的名花爭艷賽中,奪冠的都是花滿樓的姑娘,因此花滿樓的名聲在蜀州四處流傳,連外地來的人們也曉得,想找最美麗、最有才藝、最溫柔解語的姑娘,上花滿樓準沒錯。

  花滿樓的姑娘分成兩派,一派是賣藝不賣身,一派是賣身而才藝嘛……隨隨便便。

  賀心秧因為「年紀太大」,被編到後面那組。

  所以她琴棋書畫不必學、舞蹈唱歌不必練,只要學習床上功夫便行,一本破爛到不行的畫本,帚兒姑姑反覆讓人在新進人員面前演練,問與答之間,還讓她們親手試試妓院打手的六塊肌。

  每個姑娘都嚇得臉紅心跳,還有人不肯依從,非要帚兒姑姑怒吼幾聲再加兩棍棒敲下去,才肯委委屈屈貼上前,敷衍了事,唯有賀心秧摸得心平氣和、樂此不疲,表現出百分百的配合態度。

  她怎會害怕?雖未滿十八,但生長在信息發達的二十一世紀裡,看過的A片、A漫、十八限那麼多,不過是摸摸手臂、碰碰胸肌,還難不倒她。

  不過,她之所以合作,乖到連自己都無法相信,還是因為進青樓的第三天,一個轟動整個青樓的事件傳了出來,讓她更加明白自己的處境。

  事件始末是這樣的——一名寧死不屈的清倌,在嫖客捧大錢上門時用髮簪刺傷對方。

  這個情操高尚、性情純潔的女子,有因此躲過失身夜、保住清白嗎?並沒有。後來她被灌進春藥、廉價買賣,一個夜裡連續接了五次客。

  從此以後她便死了心,乖乖當花滿樓裡的一朵花。

  如果結果相同,何必非要去經歷當中那段無奈掙扎?

  女子的經驗教乖了她,與其做無謂的反抗,不如暫且合作,伺機而動,她的目標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定然要有所收穫。

  所以她不但乖巧聽話,還順著寶嬤嬤的心意說:「我不當妓女則已,一旦要當,就要當最紅的。」

  這個答案令寶嬤嬤滿意極了,成天好飯好肉伺候,她吃得飽、睡得好,打算養足體力再逃跑,因此不斷和那四隻大金剛套交情,期待他們鬆懈看管,好讓她這顆蘋果逃開他們的虎視眈眈。

  幾天後,寶嬤嬤派了個十二歲的小丫頭薔薇來服侍自己。

  薔薇還是個孩子,臉圓圓的、有點嬰兒肥,看起來天真良善、活潑無心機,成天聒噪,話說不停,很惹人喜歡。

  可即便如此,賀心秧還是多了個心眼,她再不隨便相信古人。

  她把表面工夫做足,成天樂呵呵的,表現對處境的滿足,三不五時與薔薇說些言不及義的廢話,編些假身世來誆騙她,努力和每個人都相處融洽。

  「秧秧姑娘,帚兒姑姑要妳準備準備,今晚得接客了。」薔薇端著洗臉水推開門,走進屋裡。

  賀心秧咬咬唇,眉頭微皺……本以為可以多拖幾天的,她已摸透四大金剛和院裡護衛的習慣,確定寅時過後,姑娘和恩客們夢入三更,他們會鬆懈戒備,那時她搞定薔薇就可以試著逃跑,現在……好吧,B計劃。

  她望一眼薔薇,試著拉起笑臉,不讓薔薇發覺心底盤算。

  換上新做的衣裳,擦起紅紅綠綠的粉妝,她不想當聖誕樹,無奈聖誕節迫近,只得坐在鏡子前面,任由薔薇打扮。

  「薔薇,妳知道今晚我要接待的是哪位貴客嗎?」她狀似隨口問問,耳朵卻警醒著。

  「知道啊,是蜀王。」薔薇一面擺弄她的頭髮,一面回話。

  「蜀王?」那是何方神聖?

  「秧秧姑娘不知道蜀王?他可是名滿天下呢。」

  「我不是同妳說過嗎,我們賀府門風嚴謹,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雙眼不觀門外事,雙耳不聞階前音,任蜀王再名滿天下,我怎會知道?」。

  「說的也是,那我來和姑娘說說。那位蜀王呢,是當今皇上的六皇弟,外表生得風流倜儻、英俊瀟灑,可那顆心吶……毒著呢。」

  「怎麼說?」隨著薔薇的起頭,她聯想起穿越小說中經常被遇見的四王爺、後來當上雍正皇帝的那位。

  「唉,講起這皇家秘辛,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呢。」有話可說,薔薇眼底泛起光芒,偏偏還要補上這樣兩句,吊人胃口。

  「那就長話短說唄。」

  「聽說呀……」

  都講了長話短說,可薔薇還是拉拉雜雜,多餘的廢話講上一大篇。

  青樓嘛,向來是文人騷客聚集之處,薔薇在此出生長大,耳裡聽得多了,倒也能說出幾分清楚,刪刪減減、增增補補,賀心秧終究弄懂她所謂的皇家秘辛。

  她所處的朝代是祁鳳皇朝,傳至現在已有二百三十餘年,北邊有些尚未成國的遊牧民族,經常集結,劫掠北方各城,皇朝東邊臨海,南方與西方有梁、陳、趙、齊諸小國,並不構成大威脅。

  先皇寵愛佟貴妃,預備立佟貴妃之子蕭霽為太子,可這樣一來,便惹火了皇后和她所生的皇子,當時皇后嫡子蕭□年逾三十,手掌兵權、四處征戰,替國家開拓不少土地,而蕭霽不過是個三歲小兒,比蕭□的兒子年紀還小呢,他哪會服氣。

  於是,當先皇想立蕭霽為太子之事傳出,朝中大臣分成數派。

  有人認為該立武功高強、開疆拓土的蕭□為東宮太子,有人認為蕭□性格殘暴,空有一身武藝卻胸無大略,能治理朝中大事之人,唯有六皇子蕭瑛。

  當然也有人同意皇帝的立場,認為蕭霽天資聰穎,是個小神童,假以時日好好栽培,日後定能成為好皇帝。

  此事鬧將起來,前朝、後廷均是人心惶惶、各自揣測,為壓下紛擾,皇帝寫了遺詔,卻不立太子。

  沒想到身子尚稱強健的皇帝竟突然駕崩,此事讓輔國大臣措手不及,而蕭□擁兵自立為皇,將不肯伏首的大臣一一捉拿、鋃鐺入獄。

  當夜佟貴妃見大勢已去,一條白綾隨帝王入了黃泉,而心狠手辣的六皇子蕭瑛為求自保,殺了小皇弟蕭霽,向蕭□證明自己的忠誠。

  之後蕭□登基,大肆殺伐朝廷舊臣,許多功臣子弟、皇室宗親都被牽連進去,唯蕭鎮、蕭瑛逃過一劫,蕭鎮被封為勤王,封邑陵州,而蕭瑛被封蜀王,封邑蜀州,有名無權,成了個閒散王爺。

  蕭瑛風流多情,時時流連風月場所,喜女色、愛詩歌,性喜奢華,對朝政不聞不問。

  他今年二十二歲,卻猶未娶妻,依皇室規矩:凡貴族高官,婚事得由朝廷發話,而堂堂蜀王,自該由皇帝為他賜婚,可不知是蕭瑛風流名聲在外,京裡好人家的女兒不敢沾惹,還是皇上有意耽擱,總之他的婚事遲遲不見張羅。

  可他也一派無謂,成日無所事事,辦詩會、賽馬、下棋,蜀州里的青樓處處有他的足跡。

  賀心秧耳裡聽著、心底忖度著,倘若她是皇帝,也樂得耽擱。

  為什麼?很簡單,倘若蕭瑛始終是蕭□心底一顆惡瘤,就算他幫皇帝殺了蕭霽自清,蕭□豈能真的信任他?只要人不死、心思不滅,就存了個翻盤機會。

  再者堂堂王爺要賜婚,女方家世豈能弱了,蕭□好不容易登上皇位,又豈肯讓蕭瑛借聯姻之名,擴大己身勢力?所以這婚啊,難賜。

  蕭□登基後,重用武官、輕視文臣,至今已經五年,卻不開科考,讓天下讀書人多有怨言。

  然而他雷厲風行的手段讓京城百姓有怒不敢言,如今的祁鳳皇朝內,說民生樂利、國富民安,不至於,而且連年水旱災情、倭寇擾境,朝廷始終拿不出有傚法子,但震於蕭□的軍前威望,鄰國倒還算安分,唯有年年入冬,北方的韃子會小股集結,掠奪一陣。

  「什麼?」賀心秧恍惚了,沒聽見薔薇在說些什麼。

  「我說,蜀王包下風月廳呢。」提到風月廳,薔薇整張小臉滿是興奮之情。

  「哦。」

  風月廳是花滿樓裡最高級的廳院,待客的酒水菜餚也最為精緻昂貴,通常訂下風月廳的多是達官貴人,有錢人在那裡一擲千金,半點不手軟,而被挑選進去服侍的姑娘,人人出來懷裡都是滿滿的賞銀,因此風月廳門開,大夥兒的注意力就會往那裡擺。

  因此能被留在廳裡的,通常是頭牌名妓,比方擅長彈琴的玉香姑娘、擅長吹蕭的宸風姑娘、擅舞的玲瓏姑娘……可不管到最後有沒有被留宿,能進去一次,身份便被抬高一回。

  薔薇看著雲淡風輕應和一聲的賀心秧,詫異道:「我說的,可是風月廳和蜀王呢。」

  「不然呢?」

  要她跳起來尖叫兩聲、跑幾圈,再緊緊抱住薔薇的大腿,用力嘶喊:風月廳耶!風月廳呢!寶嬤嬤、帚兒姑姑竟待我如此優厚,我又不是頭牌,不會吹蕭、彈琴加跳舞,頭一回獻身,就挑了間高檔Motel給我一個難忘回憶?

  薔薇見她反應平平,立刻補充說明道:「雖然外頭傳得紛紛攘攘,說他心無風骨、狠戾弒弟,但那終究是傳說,有幾分真實性誰也不知道,可姑娘們親眼見證過的是——蜀王是號人物!他風流俊朗、溫文儒雅,對待姑娘溫柔至極,出手又大方,人人都盼著能伺候他呢。只不過王爺性子好潔,不碰被開過苞的女子。」。

  聽至此,賀心秧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挑選,根本沒有人待她優厚,只因為這位王爺大哥喜歡拆禮物,拆過一回、樂過一遍,便棄如敝屣。

  而她,剛剛好是未開封的第一手禮物,這種喜新厭舊的男人,怎稱得上一號人物?

  這時代對男人的審核標準還真奇特。賀心秧不禁苦笑。

  「上回蜀王到花滿樓來,紫荊姑娘陪侍一夜後被打賞百兩呢。」

  「所以,她利用百兩替自己贖身?」

  「傻了呀,幹嘛贖身?就算從良,被破了身子,紫荊姑娘頂多只能當個侍妾,當不了正妻,與其在大家族裡讓人一生一世瞧不起,日子過得戰戰兢兢,不如留在花滿樓裡,至少可以賺個缽滿盆溢。

  「況且與王爺一夜溫存後,紫荊姑娘紅起來,連著數月,每天都有人點她的牌子呢。寶嬤嬤高興極了,轉眼就捧紅一個大姑娘,替花滿樓掙了不少銀子。」

  薔薇的意思是……經過蜀王認證,姑娘們的身價便會大漲?

  他是誰啊,CNS嗎?還是農業局檢驗標章?所以她該怎麼做?讓他玩一整晚,狠敲一筆,再替自己贖身?

  不對,有紫荊姑娘的經驗,寶嬤嬤那關肯定不容易過,說不定她會獅子大開口,提個天文數字,讓她從早接客到晚,接滿十年才有本錢替自己贖身。

  還是照原計劃進行吧。

  「薔薇,上次帚兒姑姑不是說,倘若頭一回心裡害怕,有種藥可以讓我手腳無力、輕鬆順了客人,那藥,妳可以替我找一些來嗎?」

  「姑娘想要啊?」薔薇皺皺鼻子,那蒙汗藥是再尋常不過的藥,只是……用在和蜀王一起時……她滿臉的無法理解。

  「不能要嗎?」

  「自然可以,不過有些可惜耶。」她轉到賀心秧面前說。

  「怎麼講?」

  「蜀王相貌俊逸非凡,即便樓裡姑娘日日送往迎來,見識過的男子多如過江之鯽,可姑娘們還是人人為他傾心。至今,紫荊姑娘提起王爺,還會臉帶羞紅呢,姑娘要是把自己弄得雲裡霧裡、糊里糊塗的成就好事,日後定要抱憾終生。」她那口氣,彷彿恨不得和蘋果交換位置似的。

  為恩客傾心?她們瘋了嗎,身為妓女的首要原則——只能為恩客口袋裡的金銀傾心。誰會為了膚淺外表傾心?反正蠟燭一吹,是豬頭是王子,有差嗎?

  「別說這些,妳快去找帚兒姑姑要點藥吧,我心裡憋得慌,萬一心急不從、惹惱蜀王,砸掉花滿樓的招牌,這責任妳擔待得起嗎?」她出聲恐嚇。

  「行了、行了,我去找帚兒姑姑就是。」薔薇連聲應道。

  她細瞧賀心秧,打扮得差不多了,在她胸頸間撲上一層香粉後,轉身離開。

  門關起,賀心秧才認真看看鏡中的自己,不看則已,一看她忍不住捧腹大笑。

  這是哪國的化妝術啊,又不是鬼月鬼門開,幹嘛把臉塗成這樣白,況且,她幾時成了針線包,怎地在頭上東插一根、西扎一支。

  她試著忍耐、試著多看幾眼,希望能越看越順眼,但但但……厚,不行了她,她決定任性一回。

  她動手拔去滿頭珠翠,紮起公主頭,編上細髮辮,打扮出幾分北國風情,再洗掉滿臉鉛華,找套素雅的衣服換上,她一面打扮自己,卻也在心底一路盤算著,待會兒如何把藥粉調包,讓薔薇以為她已經吞下蒙汗藥……

  快手快腳換好衣服,她找了個紙團,再練習兩回高中社團時期學過的魔術手法,深吸口氣,告訴自己:賀心秧,妳絕對能夠成功脫離!

  風月廳分成兩個部分,前頭是佔了一半空間的花廳,廳裡有張可以容納十人的桌子,還有個小舞台,以供姑娘在上面吹奏樂器兼跳舞,花廳裝潢得金碧輝煌,再擺上鮮花盆栽,甚是生機勃勃、一派富貴景象。

  花廳後頭有兩個獨立房間,恰恰可以容納兩組人馬進行床戰,小道消息說,房間的隔音設備不錯,不至於互相影響。

  這種隔間規畫,據說是考慮到顧客體力強旺,想戰第二回合、又不想和同一號姑娘打滾,方便交換對像用的。

  這叫做「一次付費、雙倍享受」,賀心秧譏諷一笑,原來以客為尊的觀念早就在服務業裡廣為流傳。

  此時風月廳的每個姑娘都把自己打扮得艷光四射,露手臂、露脖子、露出豐腴的半球……作風大膽得很,若非受時代背景限制,大概全是Lady導卡卡,她們盡全力突顯自己高聳的胸部、微挺的臀部,脖子上的肌膚上了好幾層香粉,試圖強調玉膚勝雪。

  她們站得筆挺,雖沒交談,可摩拳擦掌、旺盛的企圖心很明顯,人人都預備在這場選秀大賽裡面拔得頭籌。

  寶嬤嬤三不五時向她投來關注目光,賀心秧明白自己的打扮太普通,一身玉色盤領右衽杭絹衫子,沉香色水緯羅裙,辮子上頭只點綴了幾顆粉色珠子,和其他姑娘的盛裝打扮簡直無法相比。

  方纔薔薇已經被帚兒姑姑給叨念過一回,若非她以「人人都盛裝華服,我若與她們相同,豈能一眼被王爺相中」為由說服了寶嬤嬤,恐怕又得被請回去,重當一回聖誕樹。

  她實在很想歎氣,生存難啊,當奴隸要盡情表現自己的優點,當暖床工具也要想盡辦法突顯自己的「高人一等」,競爭這種事,不是未來世紀才發展出來的,自古皆然。

  門外一陣腳步聲響起,寶嬤嬤連忙端起笑臉迎上前去。

  方打開門,咯咯咯,她張揚的笑聲好似被掐緊脖子的火雞,啼個不停。

  「王爺,咱們姑娘可是盼您盼得頸子都長了,怎那麼久不上花滿樓來走走逛逛?」

  隨著她尖銳的嗓音,三、四個男人進了門,其中兩名,眼睛像X光機,裡裡外外掃過幾眼後便退回門外,一左一右的守著。

  為首的那位絕對是蜀王,賀心秧一眼便認出來。

  因為,第一,他很高,並且笑得很風流,完全符合薔薇的形容。

  第二,他穿的衣服看起來相當昂貴,絕對有睡一晚就付百兩銀子的雄厚本錢。

  第三,寶嬤嬤那句王爺,擺明他就是那位沒風骨、弒弟求王的蜀王。

  並不誇張,他的確長得很美型,眉目俊朗、溫文爾雅,溫潤的五官笑起來教人如沐春風,他丰神俊朗,渾身透著一股書卷氣,目光如湛藍湖水,讓人望著便覺得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他一身淺紫綢衣,寬袖大襟,領間袍角衣袖遍佈錦繡,腰束玉帶,腰下掛著五彩荷包,烏溜溜的長髮束在半月冠裡,用一隻銀簪扣住,他左手食指戴著暖玉扳指,帶出一絲斯文優雅的痞氣。

  蜀王身後站著的魁梧男子,身高與他一般無異,但他左手按劍,一看便知是練家子,他濃眉墨瞳,目光精爍,下巴方方的,看起來有些剛毅嚴肅。

  他身穿天青色寬袖紗袍,頭戴龍鱗紗巾,看起來精神奕奕,雖然青袍將他全身上下包得緊緊的,但賀心秧可猜出他衣服下必存在著豐碩的六塊肌。

  他肯定是個身懷絕世武功的男子,他不是武俠C咖,而是A咖,不對,用A咖形容太客氣,應該說他是北喬峰、南慕容【註解:金庸武俠小說《天龍八部》裡武林盛傳的一句話,指的是當時武林中最具地位的兩人喬峰和慕容復。】那類的翹楚人物。

  「喬峰」似有所思地掃過屋裡眾女子,但眼光在觸及賀心秧的時候停駐了。

  她有什麼問題嗎?穿得太糟了?太過……與眾不同了?下意識地,賀心秧退後兩步。

  她不希望被「喬峰」看上,倘若被那位相形之下較為文弱的王爺看上,計劃成功率絕對能提高好幾成。

  是,她承認自己很孬,柿子專挑軟的捏。

  「寶嬤嬤,留下合歡姑娘為我們撫琴行了。」蕭瑛看都不多看那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一眼。

  所以他們今天不想滾床單,只想單純與朋友敘敘舊?真可惜,預留的蒙汗藥無用武之地了。

  幾聲歎息在耳邊響起,賀心秧的歎息聲也摻雜其中。還以為今晚就可以結束青樓遊記,看來還待下回分解,沒關係,山不轉路轉,B計劃行不通,再繞回A計劃,她這個人別的不敢講,變通能力超強。

  滿廳裡的姑娘磨磨蹭蹭,欲走還留的,短短幾步路的距離竟然大塞車,弄得她很想朝她們大吼:喂,自尊,當妓女也要自尊心的好不好!

  她懶得排隊,索性穿越她們,逕自往大門方向前進。

  「等等。」蕭瑛果然注意到她,也果然是因為她那身與眾不同的打扮。

  見蜀王出聲,寶嬤嬤臉龐浮起一抹笑意,這個秧秧丫頭,不光有容貌,腦子也是好使的,瞧,王爺果真看上眼了。

  但女主角並不曉得人家在喊自己,右腿一抬,就往門外邁去,她低著頭,滿腦子想的都是A計劃要如何進行。

  猛地,一個拉力將她往後扯,她莫名其妙的回頭,發現拉住自己的竟是蕭瑛。

  「做什麼?」

  她直覺發問,不但完全沒考慮對方尊貴的身份,還將寶嬤嬤的教導盡數拋諸腦後,忘記對恩客要溫柔、要體貼,講話聲音要ㄋㄞ到讓人起雞母皮。

  「妳留下。」直到此刻,蕭瑛才正式注意到她的容貌。

  蕭瑛審視她細緻的五官,她相當美麗,美得清新、美得俏麗,那神態模樣、衣著打扮,半分不似青樓女子,她眼底甚至隱含著幾分不馴與聰慧,不過……那都不是吸引他最重要的因素,她吸引他,是因為,她太像那個人。

  側過臉,望一眼憂心忡忡的慕容郬,蕭瑛淺哂,他對郬淡淡搖一下頭,不會了,他再不會因為這樣一張臉而難受。

  慕容郬微微點頭,但願如此。

  有鬼!賀心秧靈活的眼珠子在眼眶裡頭滾兩圈,望著兩個眉來眼去的大男人,警覺心陡然提升,下意識想縮回被拉住的手腕。

  想逃?他偏不教她趁心如意,誰讓她掛著這樣一張臉,誰讓她的臉礙著他的眼,所以,她越是不想的事,他越要做。

  寶嬤嬤看著兩人的動作,那顆心吶,興奮飛揚,過完今夜,花滿樓肯定又有一朵名花盛放,想到數錢數到心花怒放的日子,臉上的笑怎掩得去?!

  「王爺真是好眼光,咱們秧秧姑娘是名門之後,若非家道中落,怎會淪落青樓,今兒個正是她第一次見客……」

  寶嬤嬤嘮叨說個沒完,蕭瑛手一舉,阻止她的話,他示意慕容郁遞上一張巨額銀票,看見銀票,寶嬤嬤眼底閃啊閃啊,光芒閃耀。

  「寶嬤嬤將所有姑娘都帶走吧,今晚就留秧秧姑娘伺候。」

  不過兩句話,賀心秧接收到合歡姑娘一個充滿敵意的眼神,她倏地泛起滿身寒慄,再次確認了眼光果然可以殺人於無形。

  門關起,她一抖,滿腦子止不住的黃色想像。

  不會吧,兩個同時上?

  三P口味太重,她哪裡應付得過來?多留下一個合歡姑娘會怎樣,他們又不是花不起,幹嘛把人請出去,難道是……這時代的男人對於落難千金特別感興趣?

  她猛地想起薔薇說過的話:王爺性子好潔,不碰被開過苞的女子。

  對哦,薔薇可沒說喬峰性子好潔,說不定他更愛怒放花朵……想起方才兩人的詭譎目光,她的心臟越跳越猛烈。

  緩緩後退,兩雙灼灼目光隨之前進,在他們的虎視眈眈下,她抖得連懷中的藥包都在輕顫。

  完蛋,一次兩人,她死定了,那藥量也不知道能不能同時將兩人撂倒。

  賀心秧一張臉佈滿愁苦,她保持了十五年的貞操,即將被老祖宗掠奪。她很想鎮定,卻定不下心,一步退、兩步退,退至牆邊,背貼上牆壁,涼意傳至中樞神經,她聽見自己牙齒輕顫的聲音。

  「秧秧姑娘請坐吧。」蕭瑛笑得滿臉無害。

  照理說,春風笑臉會解除人類的戒心,讓人樂於親近,但賀心秧陪著後母看過不少本土劇八點檔,知道壞人做壞事之前都會先亂笑幾聲,再來一個出其不意。

  壞事?!嘶……她全身直打顫。

  她吞口口水,告訴自己,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她不能等著被人剝殼去蒂、刨去心,再來哀哀叫。

  「假的!」她率先出手,繞過蕭瑛,隔著一張圓桌,瞠大杏眼,鼓足勇氣,對兩個大男人吼叫。

  很顯然,他們沒想到會看到這種反應,微蹙雙眉之後,對視一眼,同時拉起笑意。

  「什麼東西是假的?」蕭瑛沒受她的磅礡氣勢影響,氣定神閒的問。

  「我不是名門之後、不是官家千金,更沒有落難,我只是在這個不懂得民主、不懂尊重人權的時代裡,被一群惡毒的壞蛋抓到,然後以武力脅迫、逼良為娼。」她說得飛快,嘴巴的進度比腦子迅速,話說完,她還沒搞清楚自己到底講了些什麼。

  「妳這是在指控本王,沒好好治理封地,縱容惡人惡行?」

  蕭瑛沒聽懂她那些民主、人權之類的話語,但逼良為娼那幾句,明白得很。

  兩人好笑地注視著她,她比想像中更有趣。

  賀心秧發現眼前的男人沒有絲毫同情,反用看笑話的表情望著自己……好吧,她錯了,她沒有贏得同情心,反而逗樂了他們,唉,緊閉雙唇、掐緊拇指與食指,她下意識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

  蕭瑛揚眉,他不理解那是什麼動作,不過很清楚,她已經曉得在什麼人面前應該適時閉嘴。

  有趣,反應夠快,好多年了,他沒感覺這樣好玩過。

  「妳知不知道本王為什麼留妳下來?」答案絕不是她認定的,他對官家千金有特殊疲好。

  她尚未回答,門板傳來兩下輕叩,酒菜送上來了,暫且打斷蕭瑛的問題。

  賀心秧趁機翻出懷中藥包,盡數撒在桌上的醋溜魚片上,她動作飛快地攪幾下,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誰曉得她的小動作全落入蕭瑛和慕容郁眼底,明明白白。

  「知道答案了嗎?」蕭瑛催促她回答。

  「有何難,動動腦子想想便知道,只不過動腦筋很耗費體力的,王爺要不要先用膳?」

  說完,她舉箸熱情招呼,不動聲色地把動過手腳的魚片盤子換到兩人面前。

  慕容郬順勢夾過一筷子魚片放進嘴裡,略略嘗了嘗,他俯首輕笑,這樣淺薄的春藥,竟敢擺到王爺面前耍大刀?這丫頭該形容她有膽無腦,還是說她不知死活?

  看見慕容郬的笑意,蕭瑛也跟著夾起魚片,放進嘴裡細嚼。

  細細盯著他們吞下魚片後,賀心秧鬆口氣,放心大膽地享用起滿桌菜餚。

  吃完糖醋排骨、再夾一片肥腸,吃完肥腸、再送一筷子鵝肉進嘴巴,噢……贊,這是自她穿越後吃過最奢華的一餐。

  寶嬤嬤說謊不打草稿,這丫頭的吃相哪裡像千金小姐?別說官家千金,便是普通小戶人家的女兒也不敢在男人面前放肆進食,更何況是受過訓練的青樓女子,想來寶嬤嬤企圖從她身上賺大錢是難了。

  不過,想算計他……蕭瑛輕抿美酒一口,冷冷一笑,她得承受算計人的後果。

  蕭瑛夾一筷子兔肉放進她碗裡,她不客氣地夾起來就咬,見她吃得香,他又夾雞絲、魚片,然後指指洋蔥肉片對她說:「這道菜滋味最好。」

  「那是因為裡頭加了胡椒。」她想也不想就回答。

  見那盤魚片已經被兩人夾得零零落落,心情放鬆,她拉上拉鏈的蘋果嘴又打開了。

  反正待會兒吃飽喝足,她就要走人,丟了話就跑,這種事在二十一世紀的網絡文化裡很盛行,別的不敢講,這個啊,賀心秧經驗豐富得很。

  聽到她隨口而出的答話,蕭瑛對她的身世興起懷疑,說她是富家千金,那吃相、行為分明不像,但胡椒這種東西珍貴而稀少,一般百姓或普通富戶根本不可能得到,便是花滿樓裡,也是寶嬤嬤千求萬求才得了一小袋,只供應風月廳的客人用,她從哪裡知道胡椒這東西的?

  「說到胡椒,再不久就沒得吃了。」慕容郬得到蕭瑛示意,他刻意說話,之後歎息。

  「為什麼?」蕭瑛問。

  「這兩年海盜橫行,頻頻騷擾沿海居民,地方官員防不勝防,朝廷也拿不出辦法,他們不但打家劫舍,還掠奪商船,偏祁鳳皇朝的軍隊不擅海戰,一出海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前些日子,朝廷裡傳來消息,聽說有許多大臣聯名上書,奏請皇帝發佈禁海令,再不准任何船隻進出祁鳳皇朝,若是禁了海運,那麼胡椒這種海外香料自然無法運回來。」

  「因噎廢食,蠢!」賀心秧含糊不清地說了句。

  蕭瑛和慕容郬對視一眼,眼底閃過驚訝,慕容郬出聲問:「怎麼會蠢,這政策好得很,沒了船隊進出,海盜豈能登岸,騷擾百姓?」

  她拿起筷子,在半空中比畫。

  「第一,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你不讓沿海百姓出海,硬逼他們與大海隔絕,怎麼可能?況且海邊土地普遍多鹽分,種不出糧稻,沒了大海這塊肥田,難不成要百姓活活餓死。

  「其二,大海通商,國內百姓不但可以購得他國物產,亦可大量將產品銷到海外,所謂物以稀為貴,一個十兩花瓶賣到國外,可以三倍四倍翻漲,富了商人、增了朝廷稅收,何樂不為?

  「再說國外船隻,來一趟祁鳳皇朝,賣東西要繳稅,商人要吃、要喝、要住還要享受,之後,再買進大筆物產運回國內,光是進進出出,又能讓咱們百姓大賺一筆……這種富民強國,又可知曉異國國情,不會導致閉塞朝廷耳目的事,為什麼要禁?

  「其三,你以為頒禁海令就能阻絕倭寇?甭傻了,禁制令一頒,倭寇只會更猖獗,不會變少。」

  「妳這說法新鮮,沒船進出,難不成倭寇要平空而降?」蕭瑛故作無知的問。

  「拜託,天高皇帝遠,只要皇帝不知道,誰曉得有沒有船隻進出?

  「你說說,祁鳳皇朝的沿海官吏收不收賄?只要收了賄,能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船隻進入?就算朝官清廉,難不成官員能眼睜睜看著治下的百姓活活餓死?既不忍心,還是得睜一眼、閉一眼。

  「再談談商人,有錢可賺,他們冒不冒險?肯定要冒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所以那紙禁海令,只會讓沿海貿易化明為暗,自此黑白兩道連手。開放,還有律法可管,不開放,就只能任那些膽子大的匪徒為所欲為。

  「再則禁海令一施行,朝廷定然不會再砸銀子派兵駐守海防,海岸線那麼長,沒了官兵、沒了顧忌,倭寇能不兇惡?他們隨處可上岸,上了岸胡搶一通,就此揚長而去,可憐的是沿海的黎民百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罷了。

  「除非朝廷有足夠的魄力,逼沿海居民往內陸遷徙,問題是,這樣一來,祁鳳皇朝丟的不光是一片海域,還有一大片江山國土,試問,當今皇上捨得?

  「如果讓我來當皇帝,我非但不禁止海運,還要多開放幾個通商口岸,讓百姓賺飽賺足、個個豐衣足食之餘,再拿征來的稅賦訓練士兵、買武器,令倭寇聞風喪膽,這才是釜底抽薪、杜絕根本的做法。

  「頒禁海令?呵,不過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罷了。」

  賀心秧一番話,讓蕭瑛與慕容郬目露欣賞。

  這丫頭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怎麼能夠將禁海令的弊端分析得如此清楚,便是朝中大臣也無法看得這般深遠。

  蕭瑛不動聲色地從自己碗裡夾起幾片醋溜魚,放進她碗裡,她講得興起,沒仔細看,就把食物塞進嘴巴。

  見魚肉入嘴,蕭瑛微哂,倒酒入杯。

  酒是好酒,酒味清冽甘醇,色純如玉,香氣撲鼻,他不動聲色的轉移話題,「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雛兒不懂幫客人倒酒,王爺親自為賀心秧服務,他把斟滿的酒杯往她面前一推。

  賀心秧望他一眼,倘若在現代,她會大喊:我未滿十八歲,不碰煙酒、不吸毒是好青年的基本原則,但是在這裡,她不知該講什麼好,可以確定的是,她絕對不能喝酒,因為喝醉了怎麼逃?

  不能喝酒,只好讓嘴巴再忙碌些,她搖頭,再次拋出另一篇危言聳聽。

  「你用杜康解憂,百姓就大憂了。」

  這是個奇怪論調,蕭瑛洗耳恭聽。「怎麼說?」

  「王爺可知道釀一升酒得用多少米糧,那些米糧若不拿來釀酒,能養活多少升斗小民?

  「一個健全的朝廷,只有在糧價賤、農民苦時才會鼓勵釀酒,而今,聽說北方從去年乾旱至今,賑糧卻遲遲不到,皇帝早該下令停止民間釀酒,把糧米通通運往北方。」

  臨時尋來一番話,她成功擋掉眼前的好酒。

  蕭瑛眸光一亮,雖說看法尚淺、見識不深,但她才不過是個小姑娘……

  「若依妳的看法而行,全國各地的酒場不都要歇業,那麼那些人由誰來養活?」蕭瑛刁難她。

  賀心秧哪肯被刁難?她偏過頭細思,想起埃及在尼羅河氾濫時,無農地可耕,便集合農民建金字塔……這,也可以用在這種時候吧?!

  她吞下滿口的開陽白菜,回答,「朝廷可成立一個釀酒司,在國家欠糧時,集合少數酒場技工研發新酒,至於其他粗使工人,則由朝廷出銀子,分派他們建馬路、築宮殿、開墾荒地,以利來年農收。」

  蕭瑛心動,光是這個觀點,留她於青樓便是可惜。

  終於在問問答答之間,賀心秧吃飽了。

  慕容郬目光一閃,拿起筷子、沾上水酒,在桌面上寫了個「帚」字,食指悄悄地指了指天花板。

  蕭瑛意會,苦笑,那麼多年過去,還沒放鬆對他的防備?

  也罷,今夜再演一場風流戲碼吧。

  他再倒一杯水酒,仰頭吞下。「秧秧姑娘不用菜了?」

  「謝謝招待,我吃飽了。」

  「既然如此,秧秧姑娘可以回答本王,為什麼讓妳留下了嗎?」

  那麼久的話題還記得?他的記憶力未免太好,可是……到底為什麼啊,她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在思索間,她左手肘靠在桌緣,下巴擱在小小的拳頭上,右手下意識的拿起一根筷子當筆,在手指頭間轉來轉去。

  為什麼呢?因為她比較美麗?這種答案大概只會惹得他們捧腹大笑。今天她有點緊張,不想當諧星娛樂恩客。

  那麼是因為她與眾不同?因為她沒打扮成聖誕樹?因為她看起來比較聰明?因為她含苞未開放……

  看著她轉筷子的動作,慕容郬不由自主的想起另一個人,一個叫做宮節的七品縣令,他們之間……有關係?

  賀心秧深吸氣,好半晌才緩慢開口。「其實……凡是人都有腦子抽風【註解:網絡用語,本代表一種病狀,引申為脫線、發神經之意~】的時候,王爺留下我,應該是被鬼砸壞了腦袋,一下子沒想清楚吧。」

  她說得極其認真誠懇,沒想到這麼誠懇的口氣,竟讓蕭瑛……噗!滿口清酒噴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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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08:43
第四章 偷雞不著蝕把米

  奇怪,怎麼突然間變熱?賀心秧用涼涼的掌心貼在臉頰,不一會兒,連手心都熱起來。

  揮揮手、搧搧風,微弱的風卻解不了熱,她拉拉領口,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了。她沒喝酒啊,難不成哪道菜裡頭加了烈酒,她卻沒發覺?

  倒一杯茶水,她仰頭喝掉,沒想到不喝還好,越喝越口渴?

  是因為她太緊張、腎上腺素大量分泌的關係嗎?不知道耶,她只知道自己的手指頭越抖越凶,好像得了帕金森氏症。

  她舔舔乾涸的嘴唇,向蕭瑛和慕容郬投去一眼,心略略發急,蒙汗藥到底幾時才會發揮藥效?他們再不暈,她就要熱得脫衣服了。

  心跳越來越快,呼吸越見喘促,她的臉紅得幾乎要泌出血絲,蕭瑛見她那副模樣,輕淺一笑。

  「郬,時辰不早,本王想休息,你退下吧。」

  蕭瑛要休息?藥效終於發作了,謝天謝地,她有救嘍。

  「屬下告辭,王爺好好休息吧。」慕容郬轉頭對賀心秧一笑,揚聲吩咐,「好生伺候著。」

  「是,大爺。」她忙不迭點頭。

  太好了,「喬峰」一離開,她逃跑的機率向上提升五十個百分點,她只盼他腳步快些、盼蜀王昏倒得早些,她顧不得自己臉紅心跳、生理機能大亂,仍然滿心盤算。

  門在她殷殷盼望中終於再度關起,她一雙大眼睛賊溜溜地在蕭瑛身上飄來飄去,心裡想著魔術表演裡的場景——一男一女,男生彈指,女人立刻昏睡過去。

  可是……怎麼會這樣?

  蕭瑛的眼睛清亮無比,倒是她自己,腦子越來越混沌,越來越糊塗。

  揉揉眼睛,她不懂,蕭瑛給她下了什麼蠱,她竟然覺得他帥到值得自己免費獻身?瘋了她,他那麼有錢,幹嘛給他優惠?

  優惠?天,她在想什麼?她現在應該想……想……她應該想什麼啊?糟糕,怎麼忘得一乾二淨?想想、認真一點想,啊……有了,要催眠他……

  看著賀心秧搖搖晃晃走到自己跟前,伸出皓腕,拇指滑過中指,一個響亮的彈指,她出聲大喊,「睡!」

  他不但沒睡,還笑得滿臉春色。這丫頭,每個奇怪的動作都可愛到讓人想把她吞下去。

  沒睡耶……她搖頭,再試一次。

  彈指,睡!

  還是沒成功?怎麼搞的啊,這麼不合作,她用力甩頭,把小辮子甩上蕭瑛靠近的臉龐。

  他再也忍不住的笑了,雙手扶著她的纖腰,嘴巴在她耳邊輕輕調笑,「秧秧姑娘想睡了嗎?正好,本王也想,咱們一起上床吧。」

  他的氣息在她耳邊輕輕吹拂,她卻像被火燒了似的,熱熱熱……好熱啊……

  她想推開他,可雙手一碰到他的肌肉,卻彷彿自有意識,竟然很無恥地往下探索,探上人家的胸口。

  她在做什麼啊?短暫的理智恢復,她迅速抽回手。

  怎麼搞的?別說她滴酒未沾,便是喝上兩杯也不至於這麼離譜,念頭閃過,難道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個喬峰動了手腳?要命,他幹嘛學人家慕容復的招式【註解:姑蘇慕容氏最知名的獨門絕技「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可模仿對方的招式。】啊。

  「你……」賀心秧連連喘上幾口氣後,硬是擠出一句話。「你給我下藥。」

  「不對哦,下藥的明明是秧秧姑娘。」

  「我、我沒有。」

  「哦,我還以為那盤醋溜魚片是讓姑娘加的料。」

  「可……你吃了啊……」

  她的腦子燒成漿糊,分不清楚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能明講。

  「秧秧姑娘也吃了不少啊。」

  說實話,她吃得不多,不過是少少的兩片,只不過沒內力、沒體力的小姑娘,兩片就夠兇猛了,至於他?便是來兩大盤也不算什麼。

  「我、我哪有吃……」

  她越來越熱了,兩隻控制不住的手攀上他的頸子,好想、好想封住他看起來很香甜的嘴唇。

  蕭瑛沒回答她的話,淡淡一笑,在她耳邊細聲問:「秧秧姑娘,可不可以告訴我,妳和關倩是什麼關係?」

  「關倩?」她也學他,一邊胡亂搖頭,一邊在他耳畔答話。「我沒聽過關倩,我……倒是和關雲長比較熟。」

  他們的對話,外頭聽不見,只以為兩人在甜蜜私語。

  賀心秧踮起腳尖,手指緩緩摸上他的臉,帶點跳躍的癢,像撩撥的輕風,她想親吻他。

  他的手指劃過她的臉頰,望著她迷亂的眼睛,這種時候,她便是有心說謊也力不從心了吧。

  點頭,他信她一回,俯下頭,順了她的意。

  終於吻到了!

  哈,親一下、再親一下,原來茶不能解渴,他的嘴唇才能解除她滿身火熱,她捧住他的臉,來一個電影場景中經常出現的法式熱吻。

  她的大膽讓他驚訝,這女子……是天真單純還是心機深沉啊?這一刻,他竟難以判斷。

  手一勾,他抽開她的腰帶,她合作得很,身子扭幾下,身上羅衫盡褪。

  蠟燭淡淡的光暈籠罩在她身上,火光有幾分剔透晶瑩,照著她雪白的肌膚、高聳的豐潤,那兩點鮮紅顯得格外引人垂涎。

  低下身,他吻在她的肩上,一手沿著脊骨探進她腰下,一手捏著她纖細腰肢,撫上她柔軟的胸口,細膩的觸感讓人愛不釋手。

  伸過手,她也想碰觸他,但他的衣服盤扣扣得緊緊的,解都解不開。

  她惱了,眉頭擰成麻花,可愛的表情讓他忍不住賞她一個激情熱吻。

  打橫抱她上床,將她怎麼解也解不開的盤扣一一輕易解決。

  「快點來。」

  她張開手臂,神情熱切,她的身子輾轉挪騰,本能地尋找慾望出口。

  「如妳所願。」

  他躺到她身邊,手指自她身上輕輕滑過,細嫩、年輕的身軀,在他的挑弄下顫慄不已,手指所到之處,點起一簇簇火花,暖得她逸出呻吟。

  她抓起他的手,覆在自己胸前,她白皙柔嫩的雙腿纏上他的腰,她捧住他的頭,不准他轉開。

  翻過身,她吻他,漸吻漸深,直到她喘促的氣息感染上他的知覺,她緊緊抱住他剛硬的身軀,片刻不想離。

  他輕輕一笑,真是熱情如火的小花貓啊。

  不過,他可不習慣讓女人主動。

  壓她入床,他俯身,輕輕吻過她的額頭,再順著額頭吻上她小巧的鼻樑、她的臉頰。

  她不安分地側著臉,想尋他的唇瓣,他偏是不讓她如願,跳過她的唇,輕輕嚙咬著她的鎖骨,親吻從頸間一路往下滑,在豐盈的胸前輾轉流連,再一路往下。

  細碎的呻吟自她口間發出,她扭動著身軀,期盼更多。

  他的腳尖分開她的雙腿,他腿上的細毛撩在她腿間,有些細碎的癢,他吻上她期待已久的雙唇,一手壓著她的肩、一手握住她的腰,挺身……他用力嵌進她的身子……

  在撕裂的疼痛中,夾帶著一絲密密的酸楚,她全身都繃了起來……

  但他沒給她留下多少適應空間,他逐漸使力,她緊密收縮,他用力佔領,愛慾交織著最強烈的感覺,那感覺深入血液、刻入骨髓。

  賀心秧覺得自己泡進溫泉裡,水流一波波襲來,幾乎將她淹沒……

  蕭瑛有過女人,很多女人,但從未失控過,他習慣理智清醒地在女人身上做這件事,而所有女人對他的評語都是溫柔體貼。

  但是在這個被下了藥、渾渾噩噩的女人身上,他失控了!

  他緊抱住她的身子,恍若兇猛惡獸,再不肯放手獵物,他深切而粗暴地貫穿了她的身體,排山倒海的慾望向他洶湧而來……

  一聲低吼,身子從雲端墜下,無可言喻的快感猛烈地從他全身掠過……

  緩緩閉上眼睛,他時時警戒的心靈在這一刻放鬆,他放縱自己享受這一刻的甜蜜……

  一道黑色影子從屋頂飛掠而下,慕容郬輕悄地追蹤她的足跡而去。

  她奔進後院、提了鴿籠進屋,取下覆在臉上的黑布,昏黃的燭光照映出帚兒姑姑細長的背影,她取出紙筆,飛快書寫,把紙條捲起,繫在鴿子腳上,自窗口放出。

  她的動作一氣呵成,慕容郬也不遜色,鴿子飛不過三丈遠,帚兒姑姑關上窗,一顆石子便打落傳信飛鴿,他施展輕功趨近,撿起鴿子。

  鴿子並未受傷,只是被施了巧勁打昏了。

  他打開紙條,細細讀過,再將紙條卷繫於鴿子腳上,一盞茶後鴿子醒來,再度展翅北飛。

  賀心秧是被嚇醒的,她猛地彈身坐起,傻了好一陣子,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空氣之中還充斥著淡淡的情慾氣息,桌前燈燭已經燃盡,而身旁的男人睡得正舒心。

  昨晚那段經歷,一點一滴回到腦海裡,懊悔在她臉上現形。

  想她下藥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真是偷雞不著觸把米,她搖頭,再搖搖頭……一顆頭顱越搖弧度越大……她死命握緊拳頭,再顧不得床上男人,兩腳一躍跳下床。

  她身體有些酸軟,卻仍迅速套上裡衣,她控制不住自己滿心的波濤洶湧,歇斯底里的念頭在胸口衝撞,她必須平息那口氣,才有辦法思索接下來的路。

  於是她赤裸著雙足,來回在房裡快步走著,她顧不上是否會吵醒床上的王爺,她得先把滿肚子的鬱火宣洩完畢,才有辦法在這個讓自己充滿挫折的時空裡繼續走下去。

  她一面走、一面掉淚,雖沒大聲號哭,但顏色淒然。

  「妳是白癡啊,不知道薔薇是寶嬤嬤的人嗎?還讓她替妳找藥,活該妳被啃得屍骨無存,寧信小鬼,也別信老鴇破嘴,什麼蒙汗藥,根本就是春藥。」她低聲碎念著,仰起頭,想讓從眼睛裡滑出來的水再滑回去。

  她快步走到外頭花廳,嘴裡持續叨念。

  「薔薇……妳這個奸細,虧我待妳那麼好,沒把妳當奴婢、照三餐打罵凌虐,妳竟是這般出賣主子的……該死,往後誰要是敢再說什麼人心不古,我馬上奪刀滅了他!

  「賀心秧,不要害怕,再大的苦頭妳都經歷過來了,昨晚那個算什麼?了不起當做是被狗咬一口,難不成妳還要為此去跳樓?真有人需要為昨夜的事去死,也該是那條吃人不吐骨頭的狗,與妳無關,真的,與妳無關。」

  她用力抹去淚水,吞下哽咽。

  「不是妳的錯,是這個時代的錯,是這裡的人為了銀錢賤賣良知,是他們不把人當人看待,是他們只勇於欺凌弱勢,卻畏於面對強權,如果我是某國的公主,他們豈敢這麼做?還怕不滿門抄斬……沒關係的,不要怕……」

  她說到不要怕時,聲音抖得連自己都分辨不出來了。

  床上的男人眼皮微動,嘴角拉出一抹笑意卻沒睜開眼睛。

  狗嗎?好端端的王爺被比擬成吃人不吐骨頭的狗,還得為昨晚的事去跳樓,他的銀子還真是砸在刀口上了……側耳傾聽,臉龐不自覺流露出一股興趣,他還想聽聽秧秧有沒有更離譜的比喻。

  賀心秧繼續給自己打氣。

  「王爺又怎樣,偉大嗎?誰說不當處女就活不下去,甭傻了,妳是誰啊,賀心秧呢,果氏家族的紅蘋果!一場意外的一夜情,豈能定妳死活?這種小事算什麼,往後說不定還有更多苦難等著妳承受,這樣就哭死哭活的像什麼話?!除了自己,妳還能為難誰啊。」

  狠狠灌下兩杯茶水,潤潤乾涸的喉頭,她用力的歎口氣,似乎已經作出決定,再度走回房裡,撿起王爺的衣服,一一為自己穿戴上,雖然淚水依然掉個不停,動作卻沒停下。

  她擰了布巾,走到妝鏡前,狠狠地抹去滿臉淚水,對鏡中的自己說:「不怕的,困難不會永遠停駐,它終會離開、終會煙消雲散,光陰走過,再尖銳的痛苦都會被打磨得鈍重,即便永恆,卻已黯淡,只有生命始終顏色鮮明……」

  她叨叨念著不知從哪裡讀來的句子,替自己加油打氣。

  蕭瑛不裝了,他張開雙眼,細細品味那句:光陰走過,再尖銳的痛苦都會被打磨得鈍重,即便永恆,卻已黯淡,只有生命始終顏色鮮明……

  是嗎?痛苦終究會過去,即便永恆卻已黯淡?

  唉……說的容易,做來難吶,人間多少事,豈能事事由心。

  「能禁得起千錘百煉,才堪稱英雄,賀心秧,一次挫折怎能折了妳的心志?妳不許害怕,走出這裡,馬上有一大片海闊天空等著妳,妳是鴻鵠而非燕雀,吃得苦中苦,嚥下澀中澀,妳絕對會成功!」

  她咬緊牙關,對自己發誓,終有一日,她會在這個異域裡活得精彩絕倫、意氣風發,她會高唱凱歌,讓所有人都跌破眼鏡。

  旋身,她往門外走去,突地,床上傳來一陣輕笑聲。

  她瞬間像被定格,頭皮發麻,一條腿不知該進還是該退,停頓三秒,她決定不管那個笑聲,孤注一擲,沖了!

  見她不死心,蕭瑛溫溫地飄出一句,「妳以為我那兩個守在門口的貼身侍衛是死的?他們會認不出自己的主子?」

  蕭瑛看著自己的衣裳套在她身上,簡直像裹了一層被子,小孩穿大衣呵,滑稽的模樣真可愛。

  他們是他的貼身侍衛,不是花滿樓的打手?

  倏地,她成了戰敗的公雞,垂下頭……幾百句打氣都變成屁,逃不掉、躲不去,她只能永遠留在這裡,從白牌一路升到紅牌,玉臂夜夜換人枕,紅唇日日任人嘗,原來她千里迢迢穿越到這裡,竟是為了當一生一世的妓女?

  不要、她才不要,就算跑出去會被他的侍衛打死也不管了,說不定一死,她又回到科學昌明的二十一世紀。

  賭了!她抬起頭、挺起胸,便是壯士一去兮不復返,她也要賭一回自由。

  見她舉足,蕭瑛立即明白她的意圖,飛身,兩個竄躍,他已擋在她眼前。

  一個全身上下不著寸縷的男子,就這樣大剌剌站在面前,就算她看過A片、讀過A漫,也沒辦法消受這活色生香。

  猛地轉身背著他,她捂起雙眼,怒問:「你到底要怎樣?!」

  吃都吃了、吞也吞過,夜已盡,他還留她做什麼?

  一句話,問出蕭瑛幾分狼狽,是啊,他到底要怎樣?

  不過是一個青樓妓女,要逃便逃,逃得成算她運氣好,逃不成即使被斷手斷腳、被打手輪暴,她的下場也與他無關,他幹嘛赤身裸體的擋住她?

  這幾年他早已經學會不動情、不動心,學會再不多看女人一眼,便是她立時死在他跟前,他也該無動於衷。

  心,一點點的慌,難不成,那張相似的臉龐還是影響了自己?

  拉起笑臉,他逼自己恢復一張狐狸臉,湊近她,在她耳邊調情似的呢喃低語,「妳穿走我的衣裳,我要怎麼出去?我可是堂堂王爺,難不成要我換上妳的衣服?這個臉,本王丟不起。」

  這話漏洞百出,他有侍衛在外頭,頂多讓他們回王府帶上一套衣衫便是,但賀心秧心煩意亂,壓根沒想到這點。

  她僵立在原處,一動不動,心中千頭萬緒,不知下步該怎麼進行?她不甘心就此放棄逃跑計劃,可前有狼後有虎,進退兩難。

  見她動也不動,他緩步走過她身側,拾起裡衣,漫不經心地套上自己的身子,往椅子一坐,狀似不在乎地說了一句,「如果我是妳,我不會想逃。」

  「是啊,反正王爺對床事興致高昂,留在這裡,也是個好去處。」

  花滿樓若也兼牛郎店,生意肯定興隆萬分。賀心秧隨口酸他兩句,滿腹氣惱,哪理會得了蕭瑛是何等身份。

  敢對他這般說話?蕭瑛竟有股想讚美她的慾望。

  「我便是想留,就怕花滿樓不敢收。」

  他輕笑幾聲,笑得她很想抓起床上的枕頭,狠狠敲破他的腦袋。

  誰說狗咬你、你不能反咬他一口的?便是會咬得滿嘴毛,至少也圖一個心情舒爽。

  她恨恨瞪他,想像他被自己拆解入腹、咬得粉碎,就算檢察官想驗,驗驗他是人還是畜生,也翻不出半片完整碎片。

  見她沉默,蕭瑛像是和誰賭上氣似的,硬要聽她吭上一句半聲。

  她也不是吃素的,冷戰這等事,她不是沒同人做過,就這樣,四隻眼睛死死盯住對方,彷彿想在彼此身上穿出兩個洞般。

  一盞茶工夫,蕭瑛輸了,他笑著說道:「壓壓妳的右肩,試試會否隱隱作痛。」

  她不想遂他的意,想瀟灑的說:了不起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左手卻下意識的壓上自己的肩膀,是隱隱作痛啊……

  還不說話?這丫頭的嘴巴不是挺利落的嗎?怎麼昨天嘴巴閉不上,今天卻開不了口?

  好吧,再補上幾句驚嚇。「妳中毒了。」

  她果然被嚇足了,一開口口氣就很沖,「胡扯,昨天你根本就沒有下毒。」

  她又在賭了,也是嘴硬,她不信堂堂蜀王逛窯子還隨身攜毒,開轟趴嗎?那也得等他的腦子再進化個千百年才想得到。

  見她開口,他竟莫名其妙地感覺身心愉悅,拉起大大的笑容,與她槓上。

  「妳確定?昨天秧秧姑娘可不只吃兩塊醋溜魚片,還啃掉不少糖醋排骨啊。」

  該死,她昨天就發覺糖醋排骨做得太酸了些,原來……她想起被海大富下毒的韋小寶【註解:金庸小說《鹿鼎記》的主角,冒充小桂子的身份潛伏在皇宮,被海大富識破下毒,借此強逼他去尋找《四十二章經》。】,頭垂得更低了。

  難道她前輩子做人太壞,特地穿越來此還債?莫非是她要讓所有人全欺凌過一輪,才能返回原先的時代?

  她轉身,雙眼無神地望向蕭瑛,「所以我中毒,解藥在你身上,倘若我乖乖聽話,為你辦事,你每個月就會給我一顆解藥?好啊,說吧,你要我找《四十二章經》還是傳國玉璽?」

  蕭瑛訝異,他沒說的話全讓她接了,只是……他為什麼要她找《四十二章經》?就算他真想要傳國玉璽,也不會派她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兩口春藥就能被撂倒的小丫頭,能頂什麼事?

  他沒回話,她卻惡心腸的再次譏笑他。「難不成蜀王缺銀子嫖妓,要我在花滿樓裡給您掙銀子,好讓您能玩新鮮貨?」

  「妳想繼續待在花滿樓?」

  「不然呢?我有別的選擇?」

  這回,她是連自己都嘲笑上了,別人穿越,一整個順利得不得了,從頭到尾,一路漸入佳境,哪像她,先摔得骨肉分離,再被騙、被拐、被迷昏、被賣、被玩、被下毒……好像天底下的壞事全約齊了,向她全力攻擊。

  「我可以贖妳出花滿樓。」

  「然後呢?成為你專用的妓女?!」她冷哼一聲,臉上滿是鄙夷。

  蕭瑛沒漏掉她半分表情,知道自己可以進王府,成為他的「專用」,是多少女子的夢想,沒想到這事兒在她眼底,竟和在花滿樓接客相差不大,賀心秧……她引發他的興趣了。

  「妳想要什麼?」

  「自由。」她半點考慮都不需,話直接衝出喉嚨。

  蕭瑛若有所思地凝睇她,她要了一種所有女人都不需要也不想要的東西,對她的觀感,從驚艷、驚艷,到至今,仍然驚艷。

  「好,我贖妳出去、給妳自由,只不過妳每個月都得到王府一趟。」

  拿解藥嗎?她瞭。可他這麼做,有什麼目的?

  心思飛快轉動,先分析:她對他而言,有什麼利用價值?

  幫他洗衣燒飯拖地板?別鬧了,在花滿樓砸重金,只想買個粗使婢女?除非他腦袋壞掉。

  昨夜一場囂張言論,讓他看出她的「獨特才華」,便想買她滿口廢話?

  不可能,要買人得先買得真心,他那麼聰明,怎會不知要重用一個人絕不能以毒控制?星宿老怪【註解:《天龍八部》裡的人物,星宿派掌門,門派以用毒為 主,最愛聽別人奉承,門下弟子均擅拍馬屁,後被虛竹種下生死符制住。】耀武揚威時,旗下弟子一句話比一句更噁心,捧得他飄飄然,幾要飛上天,他一旦被種了 生死符,還有誰理會他?蕭瑛不至於連這種道理都不懂。

  那麼她全身上下,有哪裡值得他用?

  現在的賀心秧對誰都充滿戒心,都說經驗需要靠痛苦來養成,淪落到此,她吃過的苦頭比生命前十五年的總和還多,如果她還學不會防人,這個天才還真是白叫了。

  歪著頭,她微瞇雙眼瞄他,試圖看出他的意圖。

  「在想什麼?」蕭瑛問。

  「你的目的。」她直覺回答。

  蕭瑛輕淺一笑,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事,她怎麼猜得出來。

  「妳就沒考慮過,也許本王沒啥目的,只想當個救人於水火的大善人。」

  「給人下毒的大善人?還真是奇貨可居、絕無僅有呢。」她酸他酸上癮。

  他靠近她,動手捏捏她的臉頰,笑得滿臉莫測高深。「本王很懷疑,有這張小嘴巴,妳怎麼能活這麼久?」

  「大概是因為我很可愛吧。」

  「可愛?」

  他明明講的是可愛,可她聽進耳裡的硬是變成「可恨」,想著他在自己身上種的毒,寒意自腳底泛上,竟會對這個溫柔體貼、風流倜儻的王爺傾心,那些姑娘有沒有半分觀察力?

  「快些把衣服還給我吧,天色不早了。」

  她咬牙,撿起自己的衣物,背過身,把他的衣服脫下,再用力朝他的方向扔過去,很任性的舉動,卻看得他心花怒放,這般不善隱藏心思、喜怒形於色的丫頭啊……怎麼能跟他鬥?

  蕭瑛花了五百兩,把賀心秧的賣身契從寶嬤嬤手裡贖回,她眼巴巴地跟在他身後,一步步走出花滿樓。

  同樣在床上耗過整晚,他卻神清氣爽,好像剛走一趟森林,吸飽了滿肚子的芬多精,她卻像被吊在樹上,被狠狠凌虐過一番。

  男人、女人……天生就不公平啊。

  想到二十一世紀,敢在職場、在社會與男人一較高下的女強人,她真想給她們拍拍手、大聲喝彩,偉大啊!

  走出沉寂的花街,街道上的商家正忙著開店,賀心秧低著頭,追隨他的腳步,緩慢移動。

  直到他停下身,她一鼻子撞上他的背,蕭瑛才轉頭笑道:「妳不是要自由嗎?自由已經送到妳手中,幹嘛還追著我不放,難不成後悔了,想跟我回府,當我的專屬……」

  聽見蕭瑛的揶揄,賀心秧倏地抬頭,發現他手背在身後,彎著腰,額頭幾乎碰到她的頭頂上,她急急後退兩步,嘴沒發話,可那驚嚇過度的表情明明白白寫著:我、不、要。

  蕭瑛站直身,收斂起臉上笑意。怕什麼,他還沒有勉強過女人,她的表情讓他很不偷悅。

  回身,他繼續朝王府方向走。

  「等等!」

  蕭瑛沒停,又走了幾步,賀心秧快步追上前,她想到一件重要到不能再重要的事。

  「還有事嗎?」他雙手橫胸,好整以暇的等她說明白。

  「可不可以……借我十兩銀子?」

  拿人手短啊,丟掉嘲笑、丟掉酸氣,她的聲音裡滿滿的全是誠懇。「我會還你的,下個月我會親自到王府還你銀子,倘若一次還不清,我也會想盡辦法分次攤還,絕不虧了你。」

  他盯著她半晌,眼底似乎有什麼東西閃過,勾起嘴角,又露出那抹似有若無的笑容。

  那個笑……是不想借的意思嗎?是啊,他已經在她身上花了五百兩,再要求,實屬過分了。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預備放棄時,他竟從懷裡掏出十兩銀子給她、一句「謝謝」含在嘴邊,她還來不及說出,他已轉身離開。

  明明心生感激的,她偏是嘴硬,低聲嘟囔了幾句,「我還以為有錢人大氣,會隨手丟下一張百兩銀票,豪氣干雲的說:『拿去,不必還了……』」

  嘟囔過,她搖頭失笑,在想什麼啊,要五毛給一塊嗎?

  她還真以為自己是小說裡的人物,穿越而來便能事事順心得意,天地人情都繞著她轉啊,別開玩笑了,她不過是卡在異時空裡,一個無助孤寂的可憐人罷了。

  能活得好,是她手段高,真保存不來,也別怨命,就當……當那束綠光蕩起那刻,她已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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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09:44
第五章 王記綢緞莊

  尚武門大街和崇文門大街是鳳舞城裡兩條一橫一豎、交叉縱橫貫穿全城的大街,向來是整座城裡人流最密集之處,這兩條大街寬逾十丈,來回可供好幾輛車並行。

  原本這兩條街道並不大,是蜀王被封至蜀州後才拓寬的,兩旁的小胡同裡,行走的、騎馬的、坐轎的,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尚武門大街和崇文門大街交會處有一間王記綢緞莊,才開張不到三年,已經是鳳舞城裡生意最好的鋪子。

  綢緞莊裡的夥計正忙著招呼滿堂客人,今年桑蠶養得好,織出來的布料質量又較去年略勝,消息才傳出,老顧客紛紛上門,店裡不時聽見老闆和夥計們的吆喝聲。

  王記綢緞莊樓高兩層,一樓待客,二樓堆貨,倉庫旁邊還有個小房間,是賬房先生撥算盤的地方。

  現在裡頭有四名男子,其中三人分據桌子一角,而名喚小四的小廝侍立一旁,小四眉清目秀,聰明機靈,自小便跟在蕭瑛身邊伺候,兩人可說是一起長大的,雖然身份有別,實是兄弟情誼。

  首位坐的是一身淺藍色長衫、腰繫五色絲帶,手握折扇的蕭瑛,下頭是一貫青衣錦袍、不愛多話的慕容郬以及一名年約四十歲的男子。

  這男子身材矮小,他佝僂著背、嘴邊留著小鬍子,一副猥瑣樣貌,可那雙眼睛卻精厲爍亮,盛滿智慧,他是蕭瑛的大賬房,李琨。

  人人只知蕭瑛尚文,卻不知他有一手經商之道,先皇在世時,稚齡的他已靠經營手段替自己累積不少家產,這些年被趕出京城,讓他有了更大的自由空間專心經營產業,如今,富可敵國已經不是隨口說說。

  雖說這些營生皆非由他親自出面,但他用人的眼光精準無比,他有一批對自己忠心耿耿的手下,如今王記、陳記、汪記……大大小小的店舖分佈全國各地,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控制米茶布油鹽等的市場價格。

  除鋪子外,他有三十艘五桅大船,也做海上貿易,因此那日賀心秧一句「因噎廢食,蠢!」讓他動了心念。

  她是個人才嗎?或是只會空口說白話的空心桿子?兩個問號不停在他心中重迭。

  想起她,他不自禁地嘴角微微上揚。二十幾日後,她真的會上王府歸還欠銀?或只是為了續命、乞討解藥而來?他拭目以待。

  「王爺,今年蜀州的入賬比去年多三成,我已匯進咱們錢莊,分送到各個莊子。」李琨說道。

  聽見李琨的話,慕容郬眼裡閃過一絲笑意。

  慕容郬本名孟幗,是前朝鎮國將軍孟繼的幼子,他小時候身子骨羸弱,母親聽信算命先生之言,說父子命格相剋,兩人同屋必有一傷,因此讓他認了奶娘為母,搬出將軍府,五歲後送進少林寺習武,自此鮮少回歸家門。

  當年太子之爭,孟繼站錯隊,他忠心於舊皇,力保小皇子蕭霽為太子,因此與大皇子蕭栤對峙,睚訾必報的蕭栤登位,第一件事便是對付孟繼。

  通敵叛國,一個子虛烏有的罪名,讓孟氏家族七十八口盡喪命於午門外,而孟幗名字不在族譜上,留下一條性命。

  法場處決日,聽到消息自少林寺趕回的孟幗,本想劫監斬官救父,然人單力薄,事敗傷重。

  蕭瑛救了他,從此他跟在蕭瑛身邊,改名慕容郬。

  他與蕭瑛培養出亦兄亦友的情誼,直至今日,已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李琨口裡的莊子,是掩人耳目的說法,認真講來,那是慕容郬為王爺在各處埋下的三萬兵馬,以三萬應對朝廷三十萬,根本是笑話,但那三萬兵全是菁英,無半名冗員。

  莊子皆建於人煙稀少處,築高牆、辟良田,在外人眼中看來,不過是個不起眼的莊子,但莊內建地窖暗藏武器,莊內青年男子練武藝、熟兵事,並且能夠自製兵器。

  想加入的士兵須立下生死契,不對外傳莊內的一言一事,而一旦加入,月銀二十兩,傷殘病亡皆有撫恤二百兩紋銀,比起朝廷大兵的收入,至少多上數倍。

  耳裡聽著李琨的話,蕭瑛點點頭,翻著賬本,沉吟不語。

  李琨跟在王爺身邊多年,是不可多得的左右手,蕭瑛一個動作,他已能猜著七、八分。

  「王爺可是在擔心朝廷裡傳出來的禁海令?」

  「那不是隨口說說,朝中大臣若聯名奏折一上,我猜……此事會成。」蕭瑛擰起眉,手指頭在桌面上輕叩。

  「既是如此,要不要敲山鎮虎,嚇嚇地方官員?」

  李琨一提,蕭瑛忍俊不住,笑了,這隻老狐狸,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

  見蕭瑛失笑,李琨忙道:「屬下多嘴,王爺早已胸有成竹。」

  小四看著兩人一來一往,滿頭霧水,他搞不清那個敲山震虎要怎麼個震法,而王爺心中那根成竹又是長成怎生模樣,忍不住出聲問:「李叔叔,你可不可以把話講得再清楚些?」

  小四一開口,惹得蕭瑛、李琨同時大笑,蕭瑛轉頭看一眼慕容郬,只見寡言的他眼底也有著淡淡疑問。

  蕭瑛心想,郬練兵打仗還成,做生意……他緩緩搖頭,沒在天底下最骯髒的官場混過,豈能練就一顆玲瓏剔透心。

  「李琨,你給他們說說。」蕭瑛道。

  「是,王爺。」奉了命,李琨娓娓道來,「咱們靠海上經營的鋪子有兩百一十七家,因利潤豐厚,上繳的稅銀也最多,再加上同樣靠海上經營、與咱們有通氣的 鋪子至少上千家,倘若在禁海令頒布之前,讓大家齊齊放出風聲,要一起把鋪子給關了,想想,朝廷至少得損失幾千萬兩銀子稅收,你說,地方官員肉不肉痛、朝廷 肉不肉痛?這一痛,禁海令至少得緩個三年五載。」

  李琨解釋完,蕭瑛目光灼灼地盯上慕容郬,凝聲問:「三年,夠咱們謀畫了吧。」

  慕容郬微頷首,是,再給他三年,定能事成。只不過,倭寇日凶,朝廷無力剿滅,繼續放任下去實是大患……他微蹙雙眉。

  蕭瑛哪會不明白他的顧慮,先他一步開口。

  「郬,咱們幫朝廷一個忙,替皇上把倭寇給滅了,你覺得怎樣?」

  看著蕭瑛那雙狐狸似的狡猾目光,慕容郬莞爾一笑。「幫這個忙的同時,王爺不會剝下朝廷一層皮嗎?」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郬也。只不過你話說得太嚴重,我豈有本事剝下朝廷一層皮,能削下那麼一片小皮屑,本王也就心滿意足了。」他搖著扇子輕笑起來。

  慕容郬搖頭,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

  不過是幾個眼神流轉間,默契絕佳、心意相通的兩人,已知對方心底盤算。

  「我想的,能成嗎?」蕭瑛挑眉淺問。

  「能。我們在青鹿島的莊子,養了三千名水師,已經日夜操練了一年,足堪大用。」慕容郬回道。

  青鹿島是座無人小島,島上有許多野生鹿,故得其名,在出海貿易時,蕭瑛發現這座小島,因島上林木蓊鬱,天然木材豐富,慕容郬靈機一動,召集許多造船好手,在那裡建了船廠。

  這些年,王府的船再不依賴別的船廠供給,再加上蕭瑛很肯在造船上頭重砸銀兩,因此造出來的船比別人做的更堅固、性能更優。

  後來慕容郬決定在那裡建莊,征沿海漁家子弟入莊訓練,因那裡離內陸較遠,且水師經常要入海訓練,這樣一來便不易被朝廷察覺。

  「你打算怎麼做?」蕭瑛放下賬本,目光直視慕容郬。

  對兵事武功,他不如慕容郬,但他的決策與判斷力,實屬人中龍鳳,尤其是那雙滿含自信的深邃目光,往往讓人不自覺的產生信賴。

  「沿海縣城當中,以臨田倭寇鬧得最凶,士兵經常在睡夢中被劫殺,損失慘重,當地的駐軍首領周成康苦於徵召不到民兵,不只一次向朝廷上奏本,而朝廷裡正為了禁海令之事吵嚷不休,遲遲不派軍增援。

  「我打算讓黃庭率領五百水師,化整為零,各自投軍,只要黃庭能自告奮勇、屢建軍功,周成康自然會讓他帶領水師。」

  之後一步步擴軍、增兵,慢慢將莊子裡養的三千名水師送進海防線裡,依他們的能耐,想在軍隊中脫穎而出並不困難。

  倘若李琨的敲山震虎之計能成,便可一方面讓朝廷看見開放海運的重要性,一方面借由這支生力軍,讓朝廷明白倭寇不足為懼。

  幾年下來,他們的人一一被拔擢上去,祁鳳皇朝的海防自然而然控制在他們的手中。

  慕容郬的話只講一半,蕭瑛和李琨便把事情給想齊全了。

  「就這麼去辦吧,水師都督李晉海是我們的人,再從青鹿島增派千名水師給他,告訴他,從現在起再不必保留實力,傾全力、建戰功。」蕭瑛發令。

  「好,我立刻發信給黃庭和李晉海。」

  緊接著,蕭瑛與兩人再談了幾件生意上的事及當今朝局,便與慕容郬和小四一前一後走出綢緞莊。

  綢緞莊外頭自有幾名家丁候著,王爺一走,他們馬上尾隨在後。

  小四走著,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拉起笑臉對蕭瑛說:「王爺,那個宮節前幾日又破了個案子,現在邑縣百姓在背地裡都喊他宮青天呢。」

  宮節是朝廷新派任邑縣的縣太爺,才來月餘,就贏得百姓愛戴。

  他在五年前便考上進士,殿試時還是一甲探花郎,可惜先皇駕崩,新皇重武、不崇文,再加上宮節家世平平,雖有個在吏部當差的父親,可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六品官,在諸多原因下,派任的事便一路耽擱了,好不容易等了五年才得到朝廷派令。

  「什麼樣的案子?」聽著小四的八卦,蕭瑛笑問。

  小四向慕容郬望去一眼,見寡言的他微微點頭,這才打開話匣子。

  「據說有百姓在山腳下發現一具屍體,人人都當他是失足,從山坡滾下來時後腦砸到石頭,才會意外死亡,連仵作看過屍體,也認定是意外,便要填了屍格【註 解:仵作檢驗案中死者屍身狀態時所填寫的表格,也稱驗狀、屍單。】,讓家屬把人給領回去,沒想到宮節現場查看,不過一炷香工夫,就替這個意外翻了案。」

  「從童岳手上翻案?那可就真有幾分本事了。」蕭瑛低聲道。

  邑縣的仵作童岳是個老江湖,之前幾任縣太爺昏庸糊塗,縣裡的大小命案幾乎都是靠他一手破案的,他說東,誰敢駁了他的判斷,沒想到這個宮節倒是挺有兩下子的,一來就壓下地頭蛇。

  「可不是嗎?宮節一到,馬上問,有沒有人破壞現場。」

  「破壞現場」四字,原本無人懂得,但在宮節接連破過幾樁無頭公案後,大家便全明白了,日後宮節要求下屬,任何案發現場都得圍上黃色布條,不准旁人進入,因他得靠著現場留下的蛛絲馬跡來判斷案子。

  「然後呢?」

  「宮節進到現場,開始細細觀察附近的泥土、石塊,以及死者身上的傷勢,沒多久他便篤定的開口,說:『此人絕非意外失足,而是謀殺。』」

  此話一出,附近圍觀的百姓皆發出驚呼聲,混在百姓當中的慕容郬自然也感意外,明明左看右看橫看豎看都是樁意外,怎地到了他眼裡竟成了謀殺?

  「有幾分證據講幾分話,他憑什麼這樣講?」

  「童岳也是這般應話,對於宮節屢屢駁了他的判斷,令他顏面無光,私底下童岳不曉得給人使過多少次絆子。

  「宮節回答童岳,倘若死者是因為後腦撞到石頭而亡,石頭尖銳、染血的部分應該朝上方,而非隱在泥土中間,並且死者頭上的傷口不只一個,可見得是兇手高舉石頭、連續砸死者後腦,導致死者死亡後才隨手將石頭丟棄。

  「再者,死者背上有橫向傷口,胸前卻沒有,倘若是死者失足,一路從山坡上滾下,前後應該有一致的傷口,而非只在前胸。由此可推測出,殺人犯定是與死者 相互拉扯糾纏,兩人一起從山坡上滾下,才會造成後背的橫向傷口,因此宮節認定此案為謀殺,並下令找到背部有橫向傷口之人。

  「當時慕容公子注意到圍觀人群裡,有一名身材中等、目光閃爍的男子,在宮節發令時面露驚惶神色,他本想趁著無人注意,退出圍觀人潮,慕容公子立刻轉身,幾個飛身縱躍,一把逮住那個男人,動手將他衣服撕開,果然,他背部有著和死者相似的橫向傷口。」

  講到慕容郬的舉止,小四手舞足蹈、眼底泛起光彩,佩服的神情油然而生。

  自宮節到邑縣的第一天,慕容郬便注意到他,一個沒背景、看起來斯文柔弱的縣太爺,如何能讓衙門裡的老差役對他服服貼貼,那些人可是當值了十幾年的老油條,又被前幾任縣官養得肥碩,倘若他不能教人服氣,怕是待不了幾日就處處被掣肘。

  沒想到,宮節果真有些手段,雖無人相幫,也漸漸在官衙裡立威、站穩腳步,是個頗不簡單的人物,慕容郬原本有意為蕭瑛延攬他,後來經過再三考慮,還是決 定再觀察一陣,他可不願招來一頭白眼狼【註解:指忘恩負義、翻臉不認人,或是得了別人恩惠卻反過來恩將仇報的人。】,壞了他們多年的精心佈置。

  之後,他埋在宮節身邊的暗樁傳回消息,他發覺宮節太清廉,乾淨得不像個當官的,如今這番時勢,當官不受賄已屬難得,他竟是連上官都不肯巴結,這樣的官兒怕是做不了太久,於是他才會想辦法幫宮節一把。

  「那人認罪了?」蕭瑛追問。

  「兇手自然是矢口否認,說他與死者並不相識,而背上的傷是數日前下雨,行路不慎滾下山坡造成的,可最厲害的來嘍,王爺,你知道嗎,宮節只講四個字便讓他俯首認罪。」

  「他說了什麼?」

  「宮節說:『紅燈賭坊』。」

  「紅燈賭坊?他怎麼篤定這四個字能讓兇手認罪?」

  「這點,慕容公子上前問啦,宮節回答,當時只是猜測,並無半分把握,是他發現兇手的視線頻頻落在他身後小吏手上,而那名小吏手上拿著的,正是從死者身上搜出來、紅燈賭坊開出的借條,於是便賭上這一把,沒想到那人聽到這四個字,腳就軟了。」

  想來,那個賭坊裡有人證,可證明他正是殺人棄屍的元兇。

  「這個宮節,好心機啊。」

  揚起笑意,春風拂上蕭瑛面容,引得幾個經過的良家女子目不轉睛,發覺失態後,紛紛掩面低頭。

  「他的確很能看透人心。」

  寡言的慕容郬開口,他的眼界高,自是不易看人入眼,但幾番細查之下,他認為那人的人品……值得深交。

  「想當年,他二十歲便拿下殿試探花郎,還有人說他看起來愣頭愣腦的,若非他父親只是個上不了檯面的六品小官,恐怕會有試場不公的謠言傳開來。」

  「王爺認識宮節?」小四驚訝問。

  蕭瑛莞爾。「沒見過,可我知道他父親宮展,那人官譽清廉,很有些節操,在京官為東宮太子之爭鬧得沸沸揚揚時,他彷彿事不關己般,仍日日應卯當差。

  「宮展不走後門、不結交黨派也不斂財,京官中相交的朋友沒幾個,他家中不甚富裕,卻也不肯受賄納污,曾有大官要他在職位上行個方便,他硬是拒絕了,真正是個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好官。

  「宮展除宮節一個兒子外,還有個十三歲的女兒宮晴,媳婦吳氏和五歲的孫子宮華,只不過宮華體弱多病,曾有人傳說,他熬不過五歲。」

  慕容郬原本還懷疑,宮節當官怎麼能夠當得那般乾淨,如今聽了王爺的話,他方才明白,原來他的廉潔是承自家風。

  「難怪他們兩袖清風,連個僕役長工都請不起,宮節是我見過最窮的縣太爺。不過,如今宮華已經十歲,不但長得清秀俊朗,還滿腹詩書,聰明伶俐,才搬來邑縣不多久,鄰里間就有小神童之稱,可我倒是聽說宮節的父親沒熬過哮喘舊疾,幾年前便去世了。」小四接話。

  「這件事我聽說過,朝廷下了派令之後,宮節便攜家帶眷,把媳婦、兒子和妹妹全帶往邑縣上任,沒想到半路遇匪,妹妹、媳婦遭了橫禍,現在宮家只剩下他與兒子兩個人。」看著慕容郬對宮節似乎很感興趣,蕭瑛便多聊了幾句。

  小四點點頭。

  「哦哦,原來是沒了夫人哪,難怪官衙裡常有媒婆進出,看來邑縣有許多小戶人家很想把閨女嫁給縣太爺呢,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身子骨弱,宮節看起來根本不像個二十五歲的大男人,反而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似的,同兒子站在一塊兒,彷彿是一對兄弟。」

  小四還想多說些什麼,卻聽見身邊有個男子匆匆走過,嗓門很大,他呼朋引伴的喊著——

  「咱們宮青天又要辦案了,大夥兒快去看看!」

  什麼時候宮節辦案已成了鳳舞城一景?蕭瑛和慕容郬相視一眼,慕容郬微點頭,蕭瑛一哂,默契十足地跟在男子身後走去。

  閒晃了幾天,儘管節衣縮食,賀心秧身上的銀子還是花出去不少,每兌開一兩銀、丟出一個銅子兒,她便心疼不已,恨不得把銀子給再撈回來,坐吃山空的日子著實讓人不安穩。

  二十一世紀的小天才快要餓死在祁鳳皇朝裡了,怎麼辦?

  是哪個人說的,用腦子工作的治於人,用力氣吃飯的受治於人,唉,甭說治人,她便是想把自己治好都艱難得很。

  她到底能夠做什麼?從白天晃到黑夜,幾天過去了,賀心秧還沒找到可以養活自己的營生。

  她有點埋怨,當年棄高中讀幼保科,如果她念的是歷史或政治,也許可以女扮男裝從師爺當起,再一步步受錦衣衛賞識,陞官、發財,演一出回到明朝當王爺。

  如果她是靈魂穿,說不定可以穿到三歲小童身上,從小慢慢學習如何生存競爭,紅一遍江湖朝廷。

  可惜不是靈魂穿、不是念歷史或政治,而且這裡沒有幼兒園,她的專長是把屎把尿,唯一的工作機會是到大戶人家當保母,問題是,她不是已婚婦女、沒有生過小孩,就是想當乳母也缺乏基礎條件。

  所以……她不知道會不會一語成讖,但若再找不到工作,她真的感覺自己會活活餓死。

  再次從客棧走出來,先結了這兩日的房錢,又花掉兩百個銅子兒,肉再狠狠痛過一遍。

  她沿著大街到處晃,布莊只用男人做小二,飯館只用男廚,玉石店裡招呼客人的清一色都是男生,難怪女人唯一的出路是找人嫁,再不就到青樓當妓女,這個時代,女人能夠提供的服務,只有家事和床事。

  重重歎口氣,她發現一間書鋪子,想也不想便走了進去,鋪子裡頭還算乾淨,書一排排的羅列整齊,老闆在櫃檯裡同顧客說話,一個夥計隨著剛進門的顧客跟前跟後,替人尋書。

  這裡的書冊很齊全,從常見的四書五經到遊記散文都有,最便宜的是科考用書,不到五十文就可以買到一本,因現在朝廷重武不重文,許多人家寧可花錢把孩子送到武館也不肯送進私塾。

  不過再怎麼重武輕文還是得學會識字斷文,因為想當武狀元,得考較兵法,文盲只能當大頭兵,沒有前途。

  她看了幾本遊記散文,發現一名穿著天馬皮袍,頭上戴一頂貉鼠皮帽,足下踏著一雙青緞黑皮靴的男子從內堂裡走了出來,他手裡抱著兩本黑皮冊子走到櫃檯結賬。

  賀心秧見他一臉喜氣洋洋地遞了五兩銀子給老闆,心裡忍不住想:什麼書這麼貴啊?

  她想也不想,便和那名皮袍客錯身往內堂走去,那名夥計發現,急著想阻攔她,可惜他手中抱著客人要的書冊,沒辦法離開,而老闆正在結賬哪有空,於是賀心秧順利進入簾子後頭。

  內堂裡的書不多,只有兩排書架子,卻是高級紫檀木做的,她取下其中一本,翻了翻,快速讀過一遍。

  拜託,何必搞得這麼神秘,不過是愛情小說嘛,只是情節翻來覆去差不多,公子、小姐相約後花園,妳笑一笑、我點點頭,然後感情越來越深刻,終於,他們不顧父母反對雙雙私奔,然後圈圈叉叉、咿咿呀呀……結束。

  她終於見識了一回古代艷本,字數不算多,情節SoSo,情色場面嘛……

  雖然她未成年,但不得不說一句公道話,比起現代的小說,只有三個字可以形容——小兒科啦!

  如果讓她來寫,肯定精彩得多……呃……靈光閃過,讓她來寫……是啊,讓她來寫!就讓她來寫吧,她終於找到能夠養活自己的工作了!

  她趁空又多讀了幾本,直到小夥計送走前一位客人,進內堂趕人,賀心秧向夥計投過去挑釁的目光,倒讓夥計不敢唐突。

  她不疾不徐地挑了本小說,打算帶回去當參考工具,在夥計不解的目光中,走到櫃檯,老閱發覺一個女子竟然想買艷本,嚇得連話都說不出口了。

  賀心秧才不理會他的驚訝,出聲便問:「老闆,倘若我有艷書想賣,您能出得起多少銀子買?」

  老闆上上下下,徹底打量了她一番,猜測她的來歷,她看起來不似小戶千金,說話口氣卻也不像普通百姓,只是那身衣裳可知出身不高,若非刻意隱藏身份……細細思量後,他誠意解答。

  「那得看那本書印過多少本,倘若數量大,藏書的人多,自然不值錢,就像妳手中這本,了不起也就一兩銀子。」

  印過多少本……他指的是二手書,原來艷本在這時代奇貨可居,便是二手也值一兩銀?

  迅速盤算了下,不由得暗自生喜,在出版品還不算旺盛的時代裡,這可是個能獲取暴利的行業啊。

  「倘若尚未付梓呢?」

  「姑娘指的是手稿?」他難以置信地看了看賀心秧,還以為她家裡有兄長留下的藏書,想拿出來換銀兩,沒想到……

  賀心秧緩緩點點頭,證實了他的猜測。「沒錯。」

  老闆忍不住露出臉上的笑紋。

  如今士子自命清高,讀書人口口聲聲風骨,誰肯紆尊降貴寫艷書,誰不希望寫下可以流芳百世的治世好文,可私底下,艷書人人愛看得很。

  這幾年來,賣來賣去,也就這幾個版本,沒了新鮮貨,客源自然少,他不得不每半年上京城補貨,可這一來一往的,成本大大增加,倘若有人可以提供手稿……

  「姑娘怎有手稿?」

  本來一出口,她就要實說——姑奶奶別的不成,寫稿子還難不倒我。

  可後來想想,如果累積的被害經驗,還沒讓她學會話到舌尖繞三圈的功力,她就真的活該倒霉一輩子了。

  賀心秧露出一臉莫測高深的微笑,娓娓說道:「我家公子本是京城人士,公子寫艷本而聲名大噪,沒想到竟惹來匪徒覬覦,因此遷居鳳舞城,決定改名換姓,重起爐灶,倘若老闆願意為我們保密,倒是可以試著做做生意。」

  寫艷本、聲名大噪……短短七個字,老闆的心臟猖狂急跳,如果她所言不虛……莫非她家公子是那位前陣子消聲匿跡的陶陶?

  「我可不可以先看過稿子,再決定買或不買?」他心底已是狂喜至極,卻還是回答得老成持重。

  「自然可以,不過我想先知道這樣一本手稿,老闆有多少誠意,願意花多少錢買下?」

  言下之意是,倘若老闆誠意不足,她便不想浪費時間和他打交道,反正這鳳舞城裡又不只他這家書鋪。

  心思轉過幾圈,老闆連忙拉起笑顏。

  細審她落落大方的談吐氣度,老闆心底暗忖,看來她背後的公子爺,就算不是陶陶,也必是大有來頭,假使他壓低價錢,定然會被看穿,可是價錢拉高了,萬一書賣得不好、賺不回本錢,這可是他頭一回將書付梓……

  他皺起眉頭,考慮好半晌後才緩慢回答,「一百兩銀子……如果稿子能用,就一百兩銀子買斷。」

  他誆她年幼無知嗎?方纔那男客,不過買兩本書就付了五兩銀子,她還不曉得那書是新是舊、刷過多少版呢。

  這個時代,人工便宜,想來印出這樣一本書也花不了太高成本,東扣西扣,她就不信這樣的艷本只能賣一百本。可她沒打算將心底的盤算講出口,說不準她還算得太客氣了呢。

  因此她笑了笑,用買賣不成仁義在的溫婉口氣道:「老闆,日後路上相遇,再一起喝杯茶水吧,今日叨擾了。」

  話撂下,她旋身就要走出書鋪,老闆一見,立刻快步上前擋住她。

  「姑娘,有話好說,若是老朽有什麼不敬的地方,我在此跟姑娘道歉了。」

  「說什麼敬不敬的,老闆有困難,我怎能為難您老呢?若不是公子打算重起爐灶,不計較過去的收入,老闆這價兒……」她搖頭歎氣。「對我們公子來說,可是羞辱了呢。」

  「要不,一口價,一百五十兩,姑娘覺得呢?」

  「不成。」

  「那姑娘說說,令公子的條件是什麼?」

  「這鳳舞城呢自然是比不上京城,況且這是公子重提筆墨的第一本書,本就不打算為難老闆,就這樣吧,一百五十兩只能印一百本,老闆印超過一百本之後,每本我們要抽一兩銀子,倘若老闆在本數上動手腳,這種事,我們也不好告官,只不過老闆也別怨咱們無情,下一本就甭談了。」

  老闆心底飛快撥了幾下算盤,這蜀州頂多賣個上千本,若姑娘沒誆騙他,她家公子在京城聲名大噪到讓匪徒覬覦,那稿子肯定是引人入勝的,說不定他可以把書賣回到京城,如此一來……

  「成,請姑娘回去向公子爺說一聲,這第一本,大家試試彼此的誠意,若是賣得好,咱們第二本重新議價。」

  「既然如此,咱們就立契約吧。」

  談至此,賀心秧鬆了口氣,提了多日的心,擺進定位,她再不必擔心餓肚子的問題,至於歸還蕭瑛那十兩銀……算了啦,堂堂王爺怎會計較這點小錢?

  字字斟酌後,賀心秧和老闆簽訂契約,老闆看著賀心秧謹慎的模樣,更加認定她的來頭不小,這年頭除大戶千金外,很少女子能夠認字,這姑娘不過是個小小的婢女,不但能夠認字、談條件還能訂契約……對於未來的合作,老闆突然覺信心滿滿。

  老闆態度恭謹,一路將賀心秧送出書鋪,幾番客氣後,兩人互道再見。

  賀心秧回客棧之前,先繞到附近的店舖裡,買了文房四寶和數刀白紙,買塊布巾包了,負在身後,懷裡揣著剩下不多的銀兩,安步當車,一面走、一面構思她人生的第一本小說。

  轉過街角,她開始盤算起未來,手稿交出去、換得銀兩後,第一件要辦的事便是租間房子、買個管家或婢女,對於廚事,她實在是不行,尤其在沒有瓦斯爐的世界,要她鑽木取火嗎?

  呵呵,不行,她是參加過野外求生營,可是才半天就打電話求繼母接她回家。

  一名穿著皂袍的男子從身邊走過,不小心撞了她一下,賀心秧直覺是小偷!

  電視上都這樣演的,她反射動作是馬上摸摸自己的口袋,還好銀子還在,所以電視演的,並不是每次都準確。

  再走沒幾步,又有兩個人快步從她身邊跑過,差一點兒又撞上她。

  幹嘛啊?有什麼好康在大方送嗎?總不成這裡也有百貨公司週年慶,有排隊商品,或十分鐘大搶購?

  雖然她沒什麼錢可以加入搶好康熱潮,可好奇是全天下人類共通的習性,於是,她轉身、加快腳步,跟著那些人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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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10:12
第六章 宮節辦案

  賀心秧跟著大家跑,匆匆鑽過兩條街,來到一幢宅子前。

  那宅子前頭已經聚集了一堆人,房子看起來沒什麼特殊的地方,就是那種胡同裡到處都有的小平房,連院子都沒有,門打開,就接著客廳,半點豪華都談不上。

  這樣一幢房子,怎能吸引眾人目光?它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賀心秧看不出來,幸好她個子小,一鑽二鑽,就鑽進人群裡頭。

  有人不滿意她搶位置,可轉頭一看,發現是個俏生生、美得讓人眼睛一亮的小姑娘,非但不計較,還對她笑笑、主動讓出空間,由著她一路走到最前頭。

  那屋子不大,門前綁了一圈黃布條,阻止外人進入。

  哇塞,是案發現場呢,不過這祁鳳皇朝的縣太爺偵查案子,還真富有現代感,賀心秧看著黃布條,覺得它和現代的封鎖膠條有異曲同工之妙。

  賀心秧從門口朝裡頭望去,廳堂的地上躺著一個身上被砍了數刀的高大男人,地上有把沾了鮮血的菜刀、一個摔破的花瓶,還有幾個雜沓的血腳印。

  一個顯然是驚嚇過度的矮小婦人,瑟縮在一旁,她兩眼茫然,失神得連話都講不出口,灰色的布袍上噴有許多血跡,不光婦人身上有血,連那片沒擺上物件的空白牆壁上亦是血跡斑斑。

  堂上有名老婦人正掩面哭泣,一旁有個老先生和一個壯年人彎著身子在低聲安慰,一看起來應該是婦人的兒子和丈夫。

  死者身邊有個穿官服的縣太爺在低頭檢查屍身,他身後還站了三名衙役,其餘的四名則站在黃布條外維持秩序,不讓百姓興奮過度,衝進封鎖線。

  「這林家嫂子平日裡看起來挺溫良的,怎麼會持刀殺死丈夫?」說話的男子有點福態,口音字正腔圓的有幾分讀書人的味道。

  「我也不明白,林大哥平日還算疼老婆,莫非是在外頭有了女人,林嫂子氣不過,就拿刀把人給砍啦?」

  一個瘦長男子在賀心秧身後說話,她轉頭,認真聽著旁人議論。

  「這算什麼話,有點本事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光為這種事就拿刀砍死丈夫,會不會太誇張?就算縣太爺不判她死刑,光是被左鄰右舍的口水噴都給噴死了。

  「何況林大哥有什麼本事三妻四妾啊,前幾日還聽說他到處借銀子,說要替弟弟還賭債,否則家裡的田契、房契給弟弟拿走,一家子人往後不知道要靠什麼吃飯,往哪兒落腳呢。」

  「說起這林大哥也當真可憐,從小過繼給林家當養子,好日子沒過上幾天,林家夫婦就生養了自己的兒子林立,從此他就被當成下人對待,弟弟唸書他打柴,弟弟吃雞他連湯都沒得喝。

  「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熬到長大成人,娶了房賢慧妻子,用妻子的嫁妝買下兩畝薄田,還生了個兒子,以為苦日子就要走到底,沒想到弟弟連秀才都考不上,還染上賭博惡習,十賭九輸吶,如今偏又發生這等事,唉……真不曉得他前輩子造了什麼孽,這輩子吃盡苦頭。」

  「怪誰,命吶,半點不由人。」

  屋子裡,老婦人突然大聲哭號起來。

  「我孝順的兒啊,你這一走,爹娘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呀……」

  老先生也別過身子,暗地垂淚,似埋怨也似說與人聽地大聲呢喃,「早講了,這媳婦家裡是殺豬的,從小到大那凶殘事兒看得多,心也硬啦,妳偏要貪圖那點嫁妝,現在連兒子的命都害了,我的兒啊……爹娘悔不當初吶。」

  旁邊的林立安慰完母親又安慰父親,聲音哽咽道:「爹娘,事已至此,請你們節哀,大哥是個孝子,若是黃泉之下有知,定然不捨你們為他這般傷心。」

  賀心秧到處聽壁角,所有人都一面倒地認定是林家嫂子殺死丈夫,眾口鑠金,她想,這個官老爺大概也要判定林家嫂子有罪了。

  心底才這麼想著,那位縣太爺便開了口,「人不是林大嫂殺的!」

  「什麼?!」門口觀望的百姓齊聲驚呼。

  「宮大人,此話怎講?我爹娘可是親眼看見大嫂拿刀子砍死了大哥的呀。」

  林立搶到縣太爺面前,怒聲辯駁,他個頭高,氣勢凜凜地站在縣太爺身前,大人馬上變成「小人」。

  可他絲毫不畏縮,大步一踩,迎上前。「讓我解釋給你聽。」

  聽見宮大人要開口解釋案情,外頭立時一片肅靜,大家全拉長耳朵,期待著這位在短短一個月餘就成為百姓口中的神判青天大人,講出令人驚訝的案情。

  賀心秧觀察這位宮大人,他身量比起一般男子略顯嬌小,細皮嫩肉的,連鬍子都沒有,年紀應該不大,五官很文秀,但眉宇間頗有英氣,尤其是一雙眼睛閃耀著自信光彩,讓人不由自主便對他產生信服感。

  他從旁邊拿起一塊封鎖現場用的黃布,量了量地上的血腳印,折過七次後剪斷,再將黃布條量上死者身高,一經比對,黃色的布還多出幾寸。

  他微微一笑,好似心中已經有了兇手人選。

  「人的身高約是腳底板的七倍,很明顯,這雙足印並不是令兄留下的,更不可能是身材矮小的林嫂子和老太太所留。

  「但據老太太口供,令兄被殺時,廳堂裡只有老太太、令兄及林嫂子在,這點足可證明老太太說謊……」

  「那腳印是我留的,我從外頭回來,一不仔細腳底就踩了大哥的血。」林立硬聲相抗。

  宮節不置可否,蹲下身,指指死者身上的傷口,再次開口。

  「死者的刀傷均集中在頭部與手臂內側,你嫂子不夠高,砍不到你大哥的頭,頂多落刀於胸腹間,倘若此事真是你嫂子所為,為了擋刀,你大哥的刀傷應在手臂外側而非內側,由此可再次斷定,你母親說親眼見兒媳殺兒子此事,是誣告。」

  宮節冷眼一掃,那對老夫婦竟停了號哭聲,全身簌簌發抖。

  「可嫂子全身是血,宮大人要怎麼解釋?」林立指著嫂嫂,硬是認定她是兇手。

  宮節沒有反駁他,走到年輕婦人身邊,握住她的肩,輕輕將她扶起,堅定的眼神,讓她茫然的視線聚焦。

  「不要怕,我會還妳一個公道。」宮節在婦人耳畔低聲道。

  他的話像一劑定心丸,婦人無助的臉龐浮上希冀,她微微點頭,終於落下淚滴。

  「我不能死,我要照顧我的孩兒長大成人。」

  「我明白,我絕不會讓妳枉死,這世間自有公道正義在,豈能容得邪佞小人張狂。」

  宮節說完,眼光似有若無地落在林立身上。

  他扶起林嫂子,讓她站在牆邊,這一站,便是不懂審案的人也看明白了,牆壁左右各有斑斑血跡,而中間一大片是空白的,然而當林嫂子往那空白處站去,血跡噴射的形狀就出來了。

  原來命案發生當時,婦人便是站在牆邊,目睹整個兇案的發生過程,因此血跡才會噴上她的衣服。

  「大人,你不可以信口雌黃,倘若不是嫂嫂,有誰會闖進我們家裡,殺死我大哥?」

  林立粗聲反駁,對於宮節的推理全然不服。

  宮節也不同他爭辯,撿起地上染血的碎瓷片,轉頭問林家嫂子,「妳用花瓶丟了兇手?」

  婦人心懷恐懼地看了小叔一眼,垂眸點頭,聲音細如蚊蚋的回答,「我用碎瓷片劃傷了他。」

  宮節嗤地一聲笑開,走到林立身邊,湊近聞聞,輕聲問:「林立,這大白日的,你怎麼會洗了澡,全身都是皂角味兒呢,你想洗去什麼?洗去滿身血腥嗎?

  「你說一進門、腳底踩了哥哥的血,可你的鞋子可乾淨得很吶,正常人知道自己的哥哥被殺,第一件該做的事應該是報官,而不是洗澡換衣、換鞋襪吧,來人,除去他的衣服。」

  宮節一喊,衙役上前,二話不說按住林立,剝了他的衣物。

  果然,林立手臂上裹著白布,衙役除去白布,一道猙獰的傷口露了出來,宮節拿起碎瓷片比對一下,這林嫂子為救自己的丈夫,可真是用盡全身力氣吶。

  宮節怒眼一瞪他。「現在,你還有何話講?!」

  「大人指鹿為馬,我大嫂已經承認殺了大哥……」

  宮節截下他的話,怒聲道:「她能不認嗎?她的兒子還扣在你們手裡,不是?好,我就讓你再心服口服些。來人,捆了林立,再到後頭,掘地三尺也要把血衣血褲給我翻出來!」

  老婦人聽至此,已知無法倖免,徹底崩潰了,她跪爬到宮節身邊,抱住他的腿放聲大哭。

  「大人,求求你饒了咱們林家唯一的血脈,求求您啊,青天大老爺,他不是故意殺死他大哥……」

  宮節冷笑。「妳養子不教、縱容溺愛,兒子闖下這等滔天大禍,竟然還夥同兒子丈夫嫁禍媳婦,你們這樣的公婆還有半點人性?」

  「大人說的對,全是老婦的錯,請大人饒過立兒一條命,我願用性命相抵。」婦人哀哀啼哭,讓外頭的百姓看了亦有些於心不忍。

  沒想到林立如同野獸一般,聽母親這般說,竟大逆不道的喊著,「對,是我娘的錯、全是我娘的錯,她從不教我是非,只一味呵寵,我成了今日模樣,均是她的錯,一命抵一命,就用我娘的命來抵我大哥的命!」

  他一喊,所有人眼底都露出鄙夷,竟有這般的弟弟、這樣的兒子,任這種人活在世上,簡直天地不容。

  老婦人沒想到兒子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她的心頭肉呵,疼了愛了寵了二十幾年的心頭肉竟是這樣待她,老婦人滿臉絕望與灰心。

  宮節望向老婦,養不教……何苦生養?

  「王氏。」宮節出聲,林家嫂子跪到他眼前。「本府已經查清,林家本來只在郊外有間老宅,是妳丈夫日夜辛勞才積攢下銀兩,建起這房子,因此這房子及用妳 嫁妝買進的兩畝田地均歸妳及兒子所有,望妳日後好好教養孩子,莫讓他成為妳小叔這般人品,至於妳的公公婆婆,就讓他們回去原先的老屋住吧。」

  「民婦遵命。」

  林嫂子俯身連連叩首,青天大老爺呵,救了她、也救了丈夫的血脈,這份恩情大如天吶。

  宮節扶林家嫂子起身後,續道:「王平,你協助王氏辦理林進的喪事,陳越,你盯著林家二老搬家。」

  「是,大人。」王平和陳越領了令,開始行事。

  「來人,將林立壓回大牢。」

  「是,大人。」

  封鎖線外的衙役領命,將被捆得牢牢的林立往屋外拖去。

  一路上,林立不肯死心,沿途嘶吼,一命還一命還不行嗎?姓宮的,你跟我有仇嗎?非要置我於死地……

  林立的叫喊讓屋外百姓心底一陣肅然,養兒防老,可若是養到這樣的兒子,還談什麼防老。

  宮節緩聲歎息,真相大白,自己卻沒有半分快感,這種見證人間罪愆的工作,多少讓人覺得沉重。

  屋外的賀心秧卻忍不住滿心佩服,這個宮大人很厲害,辦案手法犀利,不讓犯人有分毫狡辯空間,倘若果果他姑在,大概也就是他這樣了。

  輕拍雙掌,站在人群當中的蕭瑛含著微笑,與慕容郬、小四向屋內走去。

  賀心秧甫見到蕭瑛,立時像老鼠見了貓,縮起脖子肩膀,用裝著文房四寶的包袱擋住臉,拚命把自己給塞進人潮裡,她頻頻向觀望的百姓點頭致歉,快手快腳鑽到人群後頭,盡力不讓自己被發現。

  直到遠離了圍觀民眾,她才吁口氣,轉身逃命。

  蕭瑛和慕容郬進入廳堂時,地上的屍體已讓人送至後屋,客廳空了出來。

  宮節沒見過蕭瑛,卻與慕容郬有過數面之緣,因此迎向前,拱手同他致意。

  宮節首次見到慕容郬,是他在偵辦一宗竊盜案時,那只是個小案子,但失主是邑縣首富屠金邦,一件不大的事竟鬧得沸沸揚揚的。

  夜裡,他強把宮節從飯桌上給請下來不講,還硬聲硬氣對宮節撂話,大意是倘若找不到竊賊,你這個七品縣令也別當了。

  宮節審案與普通官府高坐大堂、以案紙判定是非曲折不相同,他定要親臨現場。

  那天和今日相同,門口也擠滿好奇民眾,宮節到達現場時,一眼便注意到慕容郬。

  他是個卓爾不凡、鶴立雞群的人物,在滿滿的擁擠人潮中,他就是會被輕易看見。

  當時慕容郬朝裡頭站著,體格高大健壯,相貌剛毅,鐵塔一般的身材,襯得富戶家裡那兩扇高大的門都顯得小,在火光掩映下,他黧黑的臉龐如生硬的古銅,眉眼一彎卻又格外生動。

  宮節不認識他,卻是這樣一眼便將他牢牢記住。

  那個案子不到一個時辰工夫,宮節便抓到竊賊,小偷是屠金邦的不肖兒子,宮節在他床底下找出庫房裡丟失的千兩黃金,他甚至還來不及運出去,就被宮節將賊贓給挖出來。

  宮節雖破了案子,卻也損了屠金邦的面子,一時間,他變成鄰里間茶餘飯後的笑柄。

  屠金邦越想越不甘心,竟聯合當地數名裡正、主簿、縣丞、捕頭、衙役等人告假怠工,讓宮節在衙門裡辦公卻找不到人手可用。

  後來宮節才曉得,屠金邦之所以有恃無恐,敢與縣太爺對著幹,是因為他有一個女兒嫁給寧遠侯當小妾,自此便以侯爺岳丈自稱。

  宮節初來乍到的,哪兒摸得清這些盤根錯節的人脈關係,便是後來摸透摸清,也不願為此低頭。

  眼看著空蕩蕩的衙門,所有人全告假,誰來處理公文?誰來催辦錢糧?誰來問理訴訟?

  人人都說當官得經驗,此話半分不假,那些告假的人均躲在家裡等著看宮節的笑話,一方面也派人到衙門裡探頭探腦,看他這個熱呼呼的新鮮縣太爺是否急得跳腳?

  宮節是心急,但同時明白,在此刻低頭,往後在邑縣就沒戲可唱了,他不樂意當個被架空的縣太爺,不願向惡霸低頭,便是有好心的裡正悄悄捎話過來點點他,要他走一趟屠金邦家裡,道個歉讓此事作罷,他亦是不肯退讓。

  他硬撐兩天,連十歲的兒子宮華都出手相幫,料理府衙大小諸事,也是因此,宮華神童的名號才會廣傳出去。

  人人原本都以為事情就要僵在這裡,沒想到慕容郬像陣及時雨出現了。

  慕容郬帶著王爺的拜帖來訪那天,宮節正腸枯思竭,在大堂上一邊轉筆、一邊想著該如何處理公堂裡的陳年老案。

  慕容郬並沒有讓下人來報,事實上,整個府衙裡,也沒有衙役可以為他帶路,於是他一路走到宮節面前。

  幾句場面話過後,他留下六個精通文書事務的長隨、兩名年輕女婢,以及二十四名身懷武藝的男子供宮節使喚,彷彿一句話不問,便瞭解他碰上什麼困境似的。

  宮節錯愕的同時也懷疑過慕容郬的意圖,但當時的狀況不容得他多想,於是他一一安排人手,將該做、該安排的公文事務給處理掉。

  難關在眾人的相助之下總算度過。

  隔天,宮節祭出手段,在衙門前貼出公告,佈告中明示無故告假之人,經查清後,衙門將一律予以免職。

  公告貼上,不到一個時辰,衙門裡所有請病假、事假、喪假……的全部乖乖回來上工。

  那些人裡頭,有不少人認識慕容郬,他們猜度著宮節和蜀王之間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人家肯出手相幫,可宮節半句話都不透露,讓他們摸不著腦袋,只能暗恨自己有眼不識泰山。

  半個月後,宮節確定自己已將整個府衙掌握於手中,遂將慕容郬送來的人送回王府,王爺不在,又是慕容郬接待,他收下三十名長隨及護衛,卻不肯收回女婢,只說那是王爺的好意。

  之後的幾次辦案,宮節總會在人群裡面找到慕容郬的蹤影。

  慕容郬是個不多話的男子,可奇異地,他光是站在那邊,用一雙生動的眼眸望著他,便讓人心生安全感,好像他光是站在那裡,天便不敢坍塌下來。

  毫無道理的心安、毫無道理的平和,宮節毫無道理地信任起這個寡言男子。

  宮節向慕容郬點頭,打招呼,「慕容公子。」

  「宮大人。」慕容郬與他互相行了禮,向他介紹蕭瑛。「這位是蜀王。」

  微微詫異,宮節屈身拱手。「王爺,上回的事至今尚未當面道謝,本該再次登門拜訪,只是宮節剛上任,庶務繁多、尚未上手,如今相見,自當再次道謝。」

  上次?蕭瑛向慕容郬投去一眼,他借了自己的名頭做了什麼事?

  念頭轉過,蕭瑛笑著開口,「宮大人不必客氣,不過是舉手之勞。」

  「對王爺而言,不過舉手之勞,卻是解決了下官一大問題。」

  宮節悄悄審視蜀王,他面如冠玉,俊朗不凡,濃眉飛揚,不怒自威,面上看來親切,骨子裡卻不是這樣的人,因為那雙眼睛黑得太深沉,讓人無從窺探,他是個城府極深的男人。

  同時間,蕭瑛也在打量宮節,他看起來冷靜、沉穩,進退有度,一雙清澈的大眼睛裡閃著智慧芒光,看似脆弱卻又無比堅韌,過度秀氣斯文的眉宇間充滿英氣。

  只不過……二十五歲?蕭瑛搖頭,他不相信。

  「對宮大人這樣的好官,能為大人助上一臂之力,本王自然是樂意的。」蕭瑛順口道,目光卻直視宮節,似想看透他的真面目。

  宮節倍感壓力,卻面目不顯,他淡然一笑,輕輕帶過,「多謝王爺謬讚。」

  「本王有個問題,想請教宮大人。」

  「王爺請說。」

  「這追兇斷案之術,是誰教與大人的?」

  他沒想到蕭瑛會問得這麼直接,宮節微微皺了皺眉,沉吟半晌才道:「下官並沒有得高人指導,不過是多讀幾本雜書,又多了那麼幾分細心罷了。」

  「原來如此。」蕭瑛狐狸似的眼眸瞇了瞇,滿懷心機地點點頭。

  沒有人教……這話說得不盡不實吶,可眼前也不是刨根究底的時機,微欠身,他又問:「宮大人除斷案之外,可還有其他才能?」

  「下官才疏學淺,寒窗十載,如今初初上任,事事還在學習當中。」

  「宮大人忒謙了。」

  明明是含笑的溫柔眼神,宮節卻覺得咄咄逼人,看似無害的笑臉,卻讓他心底生起幾分警覺,首度交手,他猜測不出蜀王的心思,唯知與之同處,得時刻提高警覺。

  「王爺,衙門裡還有些事,下官告辭。」他猜不出蕭瑛究竟有何意圖,決定選擇相避。

  「一起走吧。」

  蕭瑛頷首,收回眸光,他走在前頭,小四跟在身邊,慕容郬和宮節尾隨在後。

  宮節仰頭望向身邊男人,慕容郬的視線不經意的與他對上,他淺哂,給宮節一個善意笑顏。

  他笑了?還以為這樣的冷峻男子是不會笑的,初見慕容郬,下意識認定他是將軍一類的人物,沒想到他竟然只是蜀王身邊的侍衛,他不懂慕容郬怎肯屈就。

  走出林家大門,天空之中突然響起一道驚雷,緊跟著雷聲隆隆、閃電不斷,無數雨點子從濃密的烏雲砸下,須臾間,天地一片蒼茫,急促細密的雨絲轉眼工夫就淋得路人全身濕透。

  宮節瞇起眼睛,抬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變的天。

  王府家丁送來兩把雨傘,小四和慕容郬接過了,慕容郬往前一步、低聲對蕭瑛說:「我送宮大人回去。」

  蕭瑛點點頭,與小四一起回轉王府。

  傘下,宮節和慕容郬並肩往府衙方向走,雨越來越大,叮叮咚咚敲在傘面上,說不清是熱鬧還是擾攘。

  宮節望向天邊厚厚的雲層,歎口氣問道:「聽聞蜀州年年淹大水,朝廷難道放任著不管不顧?」尤其是他治下的邑縣首當其衝,每年都有人因水患喪命,每任的縣太爺或多或少都會因為此事遭御史彈劾。

  「誰說不管不顧,朝廷年年撥銀子治水,還撥了不少。」說完,他淺淺一笑。只可惜銀子全餵了水鬼。

  「既是如此,為什麼蜀州仍然年年淹水?」

  「用人不當。」

  用人不當?是指官員貪墨,還是腐官壞事?既然連慕容郬都知道朝廷用人不當,蜀王怎會不清楚?

  宮節蹙眉問:「蜀州為王爺治下,為何王爺不斬貪官、革污吏,上奏朝廷,請皇上派來治水專家,讓百姓不必年年受水患所苦?」

  慕容郬靜靜想了一下,回答得隱晦,「一動不如一靜。」一句讓人滿頭霧水的話,宮節卻聽懂了。

  難道果真如華兒所言,蕭瑛並非表面所見,樂於當一名閒散王爺?

  他不能動,因為一有動作便是收買人心、有所圖謀,他只能風花雪月,留名於風月,不能計較官場是非?

  又或許,那樣一群不當的治水官員,還是朝廷派來試探他的奸細?

  都經過五年了,蕭□那張龍椅仍然坐不安穩嗎?他還是時刻惶恐著有人要來搶奪?

  當皇帝難,當明君賢君更是難上加難,這麼為難的事,真不明白怎就有那麼多人搶成一團。

  宮節淡淡一笑,抬頭望天。「這場雨會下很久嗎?」

  「不知道,但若三日內雨水不停,宮大人最好盡快佈置妥當,準備安排難民去處。」

  意思是三日不停,便會釀成水災?聽說去年一口氣雨水整整下了三十日,那麼百姓要何以為生?宮節歎息。

  方纔蕭瑛問他,除斷案之外,可還有其他才能,難道指的就是此事?蕭瑛在等著看,看他如何處理即將到來的水災?

  垂眸,他問:「我該怎麼做?」

  沒道理地,宮節竟然相信慕容郬會給他一個答案,他們不過是萍水之交,偶爾出手相助已是盛情難還,慕容郬並沒有義務得幫他這個忙。

  宮節在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天真時,沒想到慕容郬竟然開口了。

  「走一趟知府衙門,向蔣大人征借人手。」

  征借人手?

  聽說年年水患一起,別說衙門差役,便是領頭官員也是帶著財產、攜老扶幼的逃命去,人總是要顧及自己的性命,才照管得到其他,畢竟是天災,便是朝廷要怪,也怪不到官員自保。

  所以征借人手……宮節恍然大悟。

  是,他得在豪雨成災之前,先一步借到人力,若等事到臨頭,別說借,蔣大人自己都不曉得找不找得到屬下保護他全家逃命。

  有了足夠的人力,他才能做好各項防災工作。水患時期,定有宵小趁機打家劫舍,如何讓百牲在水災來臨時有最少損失、最少死亡,便是他當下該做的事。

  抬起眉眼,他飽含笑意的對慕容郬說:「謝謝慕容公子的提醒,我明白了。」

  看著宮節瞬間發亮的雙眼,不明所以地,他心頭微微一顫,忍不住想伸手揉上他的頭,可……他這是在想什麼?宮節可是個男人吶。

  轉開頭,慕容郬淡淡應一聲,「宮大人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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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10:45
第七章 大雨成災

  宮節從知府大人那裡借來兩百名兵卒,一回到府衙,就將人手分派下去,他從當中挑出二十個口齒伶俐的、三十餘名能認字讀寫的留下,剩餘的一百多人全發派到近郊,砍竹子造筏,而縣府衙差負責安排這兩百人的飲食起居、生活所需。

  他大筆一揮,寫下幾條防範水災需要注意的條例,諸如:儲備乾糧,將家中對像搬往高處、隨時備妥緊急包袱、製作阻水沙袋……等等,再讓挑選出來能讀寫的三十餘人照他所寫的,利用今晚騰寫千份,明日再交由口齒清晰的兵丁,分送到邑縣每戶人家裡,並加以解釋。

  宮節就住在衙門後頭的公廨吏捨,因地方不大、屋舍老舊,多數的官員都在外頭置產或賃屋,因此現在裡頭只住了宮節和其他兩三戶人家,宮節沒考慮過住在外頭,實因阮囊羞澀,能省則省。

  他們與其他兩戶人家共享一個大門,門後有五個院子,因宮家人口不多,所以只分配到後頭一個小院落,六間房住他們一家子剛剛好。

  院子裡有一口井和一株老樹,老樹枝葉茂盛、樹幹粗大,宮華初來乍到,見到這棵樹時曾笑道:「夏日裡,有好地方可以乘涼了。」

  牆邊還有幾棵芭蕉和一塊花圃,剛搬進來時,花圃裡雜草叢生,現在已整治得略略有模有樣了。

  宮節把事情交代下去後,便帶著邑縣圖志回到公廨,兩名正在廳裡縫縫補補的婢女聽見聲響,探頭往外看。

  這兩名婢女是蜀王所贈,名喚紫屏、苓秋,芳齡十三,她們進門後,宮節沒再為她們更名,本來宮節雇了個婆子來家裡準備三餐,可婆子年紀太大、廚藝不佳,恰恰苓秋做得一手好菜,宮家父子可憐了幾日的腸胃總算得到救贖。

  雨滴滴答答下著,打在芭蕉葉上分外大聲,紫屏眼尖,看見是宮節回來,馬上拿把傘迎到門口。

  「大人回來了。」紫屏低聲道。

  他們齊齊走過院子,一陣風挾帶雨絲吹來,宮節冷不防打了個噴嚏,他吸吸鼻子問:「少爺人呢?」

  「少爺在書房裡,已經讀好幾個時辰的書冊了,午餐吃得也不專心,隨意吃兩口又回書房裡窩著。」

  紫屏口氣裡帶出幾分薄怨,真不曉得什麼書這般好看,讓人茶飯不思,白白浪費了芬秋在廚房忙和整個上午。

  「我去換下衣服。」

  宮節朝紫屏點頭,逕自往屋裡去,他不習慣讓人伺候,兩個丫頭也知道他的脾性,便各自做各自的事。

  她們是那日慕容郬連同長隨一起送來的,經過細細挑選,心性、脾氣都是好的,她們不像外頭那些不正經女子,心底存著不該有的心思,儘管有好事者捕風捉影、張口謠傳,說她們兩人是蜀王送給宮節做通房小妾的,也沒影響兩人的處事作為。

  她們自忖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何懼他人之言。

  因此兩人在服侍大人、少爺時更加謹言慎行、小心翼翼,如無事便盡量不在主子跟前晃,免得有心人說嘴。

  宮節換好衣服後繞進書房,宮華見著他,嚴肅的小臉拉出一道光華。

  宮節朝他微微點頭,走近,看他在讀什麼。「中午有沒有好好吃飯?你現在正在長身子,營養很重要。」

  「華兒知道。」宮華低頭應下。

  他看著兒子一身沉穩氣質,一雙眼睛隱含郁色,實不像十歲小兒,只是奈何家逢巨變,再天真的孩子也得迅速長大。

  如果能夠選擇,他情願孩子癡憨一些、快樂一點,可惜環境非由他所能決定。

  摸摸宮華的頭,心底有幾分不捨,揚起眉,他說道:「讀書是好事,不為顏如玉、不為黃金屋,為的是那份見識與胸襟,但也不能成天窩在書房裡,身子骨還是要顧的,天底下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用健康去交換。」

  「華兒明白,我會經常到屋外繞繞。」

  宮節點點頭後道:「我想了又想,男孩子總不能肩難挑、手難提,連上街都得乘轎,待過幾日,我想尋人幫你聘個師父,教你武藝。」

  「華兒願意習武,但還是覺得應該先置下房產,再花這筆銀子。」

  這件事,他也盤算過好幾次,住在這裡,進進出出、人多嘴雜,想要有些隱私竟是不能,無論如何還是有自己的家宅比較安妥些。

  宮節聽著他的話,心有所感,這孩子竟也懂得替家裡設想。

  的確,祁鳳皇朝官員俸祿並不多,七品縣太爺每月只能領十二兩銀,一家子吃飯、開銷,若是再攤上官場應酬,根本不夠用,幸而宮節不為陞遷而四處交際,然眼下家裡多了紫屏和苓秋,想賃屋買房,都得再節省。

  「我是擔心,這一等二等的……你就要大了。」

  「放心,華兒每日清晨都繞著院子跑上幾十圈。」

  「那個院子才多大,跑上幾十圈能頂什麼用,況且遇上下雨下雪的還能跑?」

  宮華自然明白,那話兒也不過是安慰長輩的心思。

  宮節淡淡一笑,把話題揭過。「算了,那件事日後再議,華兒,你過來幫我看看。」

  他把邑縣地圖攤開,放在桌上,右手下意識地轉動毛筆,左手指順著邑縣城區、郊區繞過一圈,又回到鳳舞城內,他低聲自語,「倘若淹水的話,我該怎麼疏散百姓?」

  他看一眼外頭,會淹嗎?外面的雨勢並不大,難道……

  「聽說,每年三月蜀州有幾個縣都會泡在大水當中,尤其以邑縣首當其衝,難道這場雨會下大?」宮華蹙眉問。

  「不確定,但有人提醒我,如果雨連下三天仍然不停,水災的機率就大了。」

  「那人是……」

  「慕容郬。」

  「蜀王的人?上次領人來為我們解困的那位先生?」

  對於慕容郬,他僅耳聞、不曾面遇,但是提到蜀王,他的眼睛瞬間發亮,凝肅的小臉勾起一抹真心的笑意。

  宮節靜望他,不明白他對蕭瑛的印象怎會那樣好,他老說蕭瑛足智多謀、肩有擔當,說他仁慈善良、是定國樑柱……華兒給的佳評和外頭所傳的全然不一樣。

  不過一次會晤、慕容郬一句「一動不如一靜」,讓他不得不承認,宮華的確對蜀王的看法有幾分正確,他並非是個只圖安逸享樂,心中無家國唯有金釵的紈褲子弟。

  那人,確是城府深、心計重……

  「是他。我今日到知府蔣大人那裡借人,便是受他指點,我已經領了人回來,讓他們砍竹造筏,在重要時刻救下被困的百姓,並且預備明日起四處宣傳防災的應變方法,但我聽說,年年大水,必有人趁機打劫,導致有人受困或死於饑荒,所以我在考慮如何——」

  「如何將死亡率降到最低,如何減少百姓財產損失。」宮華接下他的話。

  此刻紫屏剛好送薑湯進門,她微皺眉頭,聽不懂何謂死亡率,可……大人和少爺講的話,她們聽不懂的可多了。

  把疑問略過,她將湯碗放到桌上。「大人,喝點熱薑湯祛祛寒氣吧,若是傷風就不好了。」

  宮節一向不愛這個味道,卻也明白,這時刻自己不能病倒。

  他端起湯碗,一口口將薑湯喝完,放下碗,對紫屏說道:「既然妳過來了,我便提醒妳一聲,這兩天有空,先同苓秋把家裡重要的東西給打理起來,能往上堆高的,盡量往上堆。」

  「大人是怕淹水嗎?可這雨勢又不大……」

  話沒說完,宮華就截斷她。

  「寧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宮華說。

  「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

  宮節異口同聲說道,講完兩人互視一眼,笑開。

  紫屏細細咀嚼著這兩句話,方才明白意思。「是,大人,紫屏知道了,這就去辦。」

  「有空再做些不易壞的乾糧暫時備著,再挑些貼身細軟打包好。」

  宮節說著,紫屏一一應下,見大人再無話吩咐,便端起空碗走出書房。

  紫屏一走,父子倆重新將視線定在地圖上頭,手指在上頭描畫。

  「我考慮依人口分佈,將邑縣分成幾個區域……」宮節拿起毛筆,將邑縣分成幾個區塊。

  「嗯,不同區域往不同的地點逃難,我們把衙差安排在這裡、這裡、這裡,指揮百姓照路線逃難。」宮華在地圖上點出十幾條街道要巷。

  宮節讚許地拍拍他的頭。「很好,書沒白念。我也是這麼想的,這樣一來就不會因為車馬雜沓、交通壅塞,造成百姓逃難不及,被大水淹死,只是……安置點難選。」

  「安祿寺、清水庵、建平宮,這三處都在高處,水淹不到那裡,我們可以在那裡事先搭起安置難民的棚子……」他轉頭迎向宮節的目光。

  「問題是,它們無法一口氣收容那麼多難民。」

  宮華認真想了想,接過毛筆,在地圖上多點了幾處。

  「這裡、這裡、這裡……這幾個地方風景優美、地勢較高,有許多富戶在那裡蓋別院,聽說蜀王在那裡也置辦了一座莊園,倘若能說動他們收容難民就沒問題了。」

  「說動他們談何容易?那可不光是收容的問題,吃、喝、治傷、安撫……這些富得流油的富豪,可不見得人人都捨得把米糧藥材往別人嘴裡送,況且水來水退,根本不知道要耗多少時日,聽說前年邑縣發大水,整整淹了三十天。」

  宮華捧著臉、手肘壓在桌面,睿智的眸光在地圖上轉了幾圈,突地,想到什麼似的揚起笑臉問:「記不記小時候,我表現良好,老師就給我發獎勵卡?」

  經宮華一點撥,宮節立刻想通。

  「沒錯,凡願意收容難民的富戶,等大水退後,官府就制匾讚揚,再公開請蜀王來頒獎,這種沽名釣譽之事,有錢人愛得很。至於安祿寺、清水庵、建平宮的糧米供養,我再走一趟知府大人家裡,請他開倉,將糧米往上運。」

  「水退後,除制匾外,最要注意的是接踵而來的防疫問題,紫屏曾經告訴我,她的家人便是在去年水患過後死於瘟疫。

  「去年的大水,半月之內,光是邑縣就死兩千多人,那時不只糧食困難,藥材也是難得,因鄰近州縣也有同樣問題,每個地方官都在搶糧、搶藥,既然要開倉,不如連藥材都先預備下來,免到事到臨頭慌了手腳。」

  宮節耳裡聽著他的話,頻頻點頭。

  這樣的災難年年都要來上一回,百姓家破人亡,何其無辜,在水患瘟疫過後,再要考慮的,便是治水防洪的問題了,但他有本事說服蜀王出頭,讓那些治水官員下台,換上一批新人嗎?

  雨連下六天,一陣大一陣小,不曾停歇,有時雨水像從天上一盆一盆往下倒似的連續倒上一個時辰,這種下法,哪有可能不淹水?

  前兩天,邑縣的低窪處已經開始出現淹水現象,今天,水更是幾乎淹到衙門堂口了,原本還在觀望的宮節、宮華,現在也不得不準備離家。

  這幾天,宮節派人巡視縣內,防止宵小在此刻作亂。

  百名官兵照著公告上的區塊,按照不同的方向、路線,分別引導百姓往最近的高處避難,一時間秩序還算維持得不錯。

  聽說低窪處的水深已經有兩尺,竹筏在此時派上用場,將那些猶豫不決、逃難不及,被困在家園裡的人給營救出來,送往安置點。

  一大早,宮節就讓衙役張二哥駕車,送宮華、紫屏和苓秋出城避難,他們早該出門的,只是宮華擔心,硬要留到最後一刻,方肯死心。

  宮節不能離開,他必須守在城裡,與兩百餘名官兵處理所有突發狀況,於是將家裡所有的銀子全交到宮華手裡,臨行前還不斷諄諄告誡,銀子很重要,但若遇上緊急狀況,性命擺第一。

  宮華點點頭,拽住宮節的手,低聲說:「凡事盡力即可,若遇上緊急狀況,性命擺第一。」

  宮節聽著他複述自己的話,微微一笑,回答,「我明白,死過一次的人,自然是把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就這樣,父子在衙門前分手了,送走宮華,宮節轉身入衙,聽取衙差來報各處狀況,縣城仍如昨日般並無重大事項,只是抓到兩名伺機侵入民宅、竊取財物的偷兒,已經關入牢裡。

  宮節處理完來報,便穿起蓑衣、戴好斗笠,與眾衙差出衙巡邏。

  車子一路往北行,路上逃難的人很多,但井然有序,許是人人心裡有了準備,眼底並沒有太多的不安,隨著官爺們的指揮,馬車順利出城。

  宮華所住的區域被分派到蜀王別院,聽說沒等縣太爺上門,那裡就開始搭起棚子,預備收容難民,縣太爺上門後,蜀王更是把家裡的兵丁全數派出去,在安祿寺、清水庵、建平宮、各富戶別院,到處幫忙搭棚、埋鍋建灶。

  出縣城五里後,就沒有維持秩序的兵丁了,宮節可派使的人手有限,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宮華靠在馬車一頭,皺著眉頭,久久不發一語,紫屏、苓秋耳裡聽著雨水直落的聲音,心頭也是惴惴不安。

  她們自小生長於邑縣,對於大水並不陌生,人人都怕這三月天,卻又不能不依靠這三月天帶來的豐沛雨水澆灌田園,對於雨水,邑縣人是又愛又恨,卻苦無法子,讓這些水只帶來豐收,不帶來毀滅。

  馬車裡頭又悶熱又潮濕,相形之下,穿蓑衣斗笠,在外頭趕車的張二哥要舒服得多。

  「少爺,您在擔心大人嗎?」紫屏受不了馬車裡的沉悶,硬要擠出幾句話來說說。

  紫屏性子較急,但口齒伶俐,形貌討喜,而苓秋個性溫婉,沉默寡言,是個悶葫蘆。

  對府內事務操持,自然是苓秋來得穩重妥當,但對外就容易遭人欺負了,有紫屏在,兩人相輔相成,倒也契合。

  「大人不會有事的。」苓秋低聲道。

  「我明白。」

  宮華自然相信不會有事,父親身邊的人多,只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小小的臉孔板起來,他竟有那麼幾分懾人威勢。

  「誰說沒事的,這幾日大人忙裡忙外,連一頓飯也沒法子好好吃,整個人都瘦下一大圈,風吹就要倒地似的,唉,紫屏只求老天爺開開眼,邑縣好不容易盼來一位宮青天,怎麼也得替咱們保全這樣的好大人。」

  紫屏說著說著,合起雙掌,果真翕動嘴皮、默念佛號,替他們家大人祈福求壽起來。

  宮華微笑,知她是真心真意,並非刻意巴結,回話道:「待水患過去,苓秋再做點藥膳補湯,給妳們的好青天補補身子。」

  「這話才是正理兒,可不光是大人得補身子,少爺也得補補,成天唸書是沒啥用的,現今皇帝停科考已經五年,人人都曉得讀書沒前程,倘若少爺想進朝堂,還是得棄文從武。」

  「這事兒是誰告訴妳的?」宮華皺眉,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紫屏身上。

  紫屏沒想太多,開口便說:「私塾裡的老夫子都是這樣說的:讀書無用,習武才能出頭天,每個讀書人都是滿腹怨言呢。

  「但我不明白,以前不是有人說過:建國要靠武官、刀刃馬革打天下,可治國就得靠文官的腦子見識。現下咱們朝廷又不打仗,幹嘛全用武官,讓讀書人英雄無用武之地啊?」

  連個小丫頭都能道聽塗說,聽得這篇言論,有條有理地傳予人聽,看來讀書人心中對朝廷的積怨頗深。

  這……不是壞事吶。宮華淺哂。

  說談間,車子突然停下,不久外頭傳來怒聲斥喝,緊接著,喧嘩聲響越來越大,馬車停停走走,舉步維艱。

  秋苓小心翼翼地將車簾子打開一條細縫,往外頭瞧去。這一瞧,登時倒抽一口氣,整個人嚇得往後跌坐下來。

  因距離尚遠,加上宮華坐在車裡頭,並沒有聽清楚外頭在呼喝什麼,他沉著鎮靜地握了握苓秋的手,想問她看見什麼。

  此刻,簾子再次被掀開,張二哥從駕車位子上躍下,跑到馬車後面,把頭給探了進來。

  「外頭是怎麼回事?」宮華凝聲問。

  「小少爺,前頭有許多人攔路,道上都被堵了。」

  「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嗎?」

  「穿著看不出是哪一路的,既不像官員更不像綠林大盜,可人數聚集頗多,小的怕抵擋不住,咱們要不要先回衙門裡,把這件事告訴大人?」張二哥滿臉著急,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

  大人將少爺托付給他,臨行前他還承諾,定會保少爺一路平安,現下……唉,這群人到底是打哪兒來的劫匪?

  宮華略一深思,掀開簾子往外探身,發覺前頭數丈處有人一字排開,堵下十幾輛馬車,長長的一排,教人進退不得。此刻,忽地傳來陣陣呼喝聲。

  「要命的快把銀子給交出來,若是把錢看得比命重要,儘管藏著掖著,信不信本大爺自有辦法教你們把銀子給吐出來?!」

  「反了嗎?這是平安侯李家的馬車,識相的趕快給我讓開。」

  「平安侯家的馬車嗎?正好,就怕逮不到兩隻肥羊,現在有人自個兒撞上來,咱們還怕過不了好年?!」一名匪徒大笑道。

  「若非這些權貴不肯出錢修堤,攢緊了荷包、只懂得吸人血,河堤怎會年年決口,今日正好,讓老子替天行道?」

  聽見這話,宮華緊擰雙眉,這話已經不是普通強盜會說的,而是隱藏有煽動人心之意了。

  外頭冷不防傳來尖銳慘叫,瞬間亂成一團,聽著刮耳的聲音,車中三人均是心底發寒,驚嚇不淺。

  驚恐中,時間過得分外緩慢,他們豎起耳朵傾聽外頭的狀況,一顆心急跳不停。

  「可恨!這些匪人,見著此處無官兵,便佔地搶奪。」紫屏忍不住焦躁,咬牙恨道。

  「少爺,咱們回去吧。」張二哥再提一回原話。

  「爹正在城裡忙著疏散百姓,兵荒馬亂的,就算現在回去,也不見得能夠找到人,頂多是添亂罷了,就算咱們逃走,眼前這些百姓也一樣會遭劫,況且……張二哥,你仔細看看,後面已經堵上那麼多輛馬車,咱們哪有回頭路可走,怕是咱們車子還沒轉向,就讓那些惡匪給堵回來了。」

  宮華從張二哥打開的簾子往後望去,才曉得前無門、後無路,無論如何都得闖上一闖了。

  宮華這一講,大夥兒全沒了主意,面面相覷,卻想不出一條辦法可行。

  苓秋拽緊帕子,重重咬唇,提起勇氣,從窗口處探出頭朝前方望去。

  半晌,她縮回身子,顧不得滿頭濕,低聲輕喚,「少爺。」

  宮華側臉望向她,苓秋抓住宮華的手,指指外頭,兩人並肩,擠在狹窄的窗口,一起往外探頭。

  「少爺,您瞧,這些盜匪只搶有馬車的人家,那些無車可乘的百姓,連問都不問就放人過去,不對……前面那輛破舊的馬車,他們也放行了。」

  宮華觀察片刻,腦子飛快轉動。

  「逃難時期,人人把銀子揣在身上,不管是坐車還是走路的,身上都會帶著全部家當,而他們只搶某些特定的馬車,原因只有一個,他們不是從哪裡來的強盜, 而是城中惡民宵小組織起來的,他們知道誰家殷實、誰家財大氣粗,因爹在城裡大力整肅秩序,他們撈不到好處,只好到城外來。既是如此……」

  「咱們下車吧,悄悄鑽到人群裡頭,他們就不會攔下咱們,反正王府別院離這裡已經不遠。」紫屏心直口快的說。

  「不,張二哥,這裡離蜀王別院很近,你前去通報此地的情形,車子由我來駕。」

  張二哥為難地看著宮華,還是個身量沒長足的孩子呢,加上兩個不過十三歲的女子,留下他們三人,他怎麼走得開?

  「小少爺,要我把你們留在這裡,大人知道,會責備小人的。」

  「你放心,我自有計策保得平安,你快去報訊吧。」

  「這……」

  「張二哥,信我一回,雖說我年紀還小,但我真的有把握,保住三人平安。」

  張二哥百般為難,可宮華眼底有著不容置喙的篤定,在他再三勸說無效的情況之下,最後只好扭頭,乖乖照宮華的話去做。

  張二哥離開後,宮華立刻指揮起車裡兩人。

  「苓秋,妳把頭髮打散、找件衣裳塞在肚子裡扮孕婦,紫屏,妳口齒利落,一有人靠近咱們馬車,妳就慌亂大喊:娘快生了,知道不?」

  她們不曉得宮華想做什麼,卻依然照他所言去做。

  宮華一溜煙跑到車子外頭,此時雨量減緩,他雖然全身被打濕,但還能夠忍受得住。

  不多久,門板敲兩下,簾子掀開,宮華朝裡頭望去,一條薄被已經蓋在苓秋身上,她頭髮散亂、腹間隆起,一看便知是個孕婦。

  紫屏從行李裡找出日常用的脂粉,撲上苓秋的頭髮,讓她看起來更像三、四十歲的中年婦人,紫屏還沒消停,手上繼續忙碌著,用茶水噴甩在她臉上,讓她更添狼狽。

  宮華見狀想笑,卻也明白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刻,他板起面孔,對紫屏說:「待會兒妳是姊姊、苓秋是娘,妳們好好配合我,知道不?」

  紫屏和苓秋緊張地一點頭,放下車簾,兩個人妳看我、我看妳,一顆心提到半空中。

  前面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被趕到路旁,立刻有人跳上車打劫。

  車陣緩緩動了,停停走走,有人見到前方光景,立刻把銀子交出去,換得一家子平安,順利通過,也有人因為銀子給得不夠多,車子甚至被推倒,馬車裡的人一一被拽下來搜身。

  不多久,她們聽見宮華急促的聲音。

  「這位大哥,請讓我們過去吧,我娘快生了,她年紀大,我怕有危險……」說著說著,他哽咽起來,儼然是個孝子的模樣。

  應著宮華的話,紫屏對苓秋使眼色,苓秋虛弱地發出幾聲叫喊,紫屏猛地拍擊車廂,跟著哭喊,「弟弟,娘快不行了呀……」

  車外,宮華紅著雙眼,又揉又擦的,雨水濕透全身,那狼狽模樣便是惡人見了也心憐。「大哥,我娘……」

  「要快?行吶,把銀子留下來,立刻讓你們通過。」此時又來兩名匪人擋在馬車前頭,其中一個硬是不肯放行。

  「我們哪來的銀子呀,大哥,我姊姊在王大富家裡為婢,知道我娘快生了,姊姊厚顏向夫人懇求,夫人心慈,恐我娘一屍兩命,方借我們這輛馬車逃命,如今、如今……」他說不下去,舉袖掩面。

  他口氣誠懇,匪人見宮華年紀輕,心想,有錢人家定不會讓這樣一個孩子當車伕,況且他看起來的確不大像是會駕車的樣子,心下更是信了兩三分,他朝著同伴點點頭。

  「娘……」車裡突然爆出一聲大哭,紫屏尖叫,「娘、娘,妳醒醒啊,我們就快到了,娘……娘……」

  那聲嘶力竭的喊叫,讓那名匪人不疑有他,他偏偏身子,放馬車通行。

  宮華頻頻道謝,拉起韁繩,不甚熟練地駕起馬車通過。

  這時一名攔車匪賊卻在馬車經過時順手掀起簾子,好死不死竟讓他認出紫屏,這哪裡是王大富家的婢女,她服侍的是新任縣太爺宮節吶。

  匪人怒吼一聲,「咱們被騙了,這車子裡坐的是縣太爺的家人。大家快來,替好兄弟林立報仇。」

  林立正是那個弒兄卻以侄子性命要挾嫂嫂認罪的賊人。

  話一出,幾名與林立有交情的匪徒圍上來,齊齊舉刀,將馬車團團圍住。

  心沉下來,一口涼氣逼在胸口,宮節緊握的雙拳發抖,他千算萬算,沒算到賊人竟然認得紫屏。

  眼見紫屏、苓秋被人從馬車上粗魯拽下,他後悔了,該把銀子交出去的,但現在後悔已是來不及,狂怒在心底竄燒著,他痛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只能眼睜睜任人宰割。

  「你們眼底沒有律法嗎?既知我是縣太爺家人,還敢動手?!」

  一個滿臉鬍子,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的莽漢跳出來,指著宮華說:「縣太爺了不起、官府了不起?哈!這幾年地方水旱饑荒,朝廷不聞不問,還一味地征徭役、蓋行宮、重賦稅,哪裡體恤過民情民意?

  「去年邑縣瘟疫橫行,多少人斃命於田野路邊,試問官府為百姓做了什麼?如今百姓苟活一日,只求三餐溫飽、粗布裹身都屬難得,試問錦衣玉袍、日日珍饌佳餚的權貴大官,又為百姓做了什麼?」

  宮華緊緊盯住眼前莽漢,不……他不是普通莽漢,一般百姓決計講不出這樣一番話語,他若非受人唆使,便是身份不俗。

  一個匪人不耐煩糾髯大漢多說廢話,提起苓秋,手便往她臉上輕撫,淫笑道:「這小娘兒們,還真是細皮嫩肉吶。」說著臉就要湊過去。

  苓秋緊閉雙眼,淚水滑過臉頰,可她卻硬著氣,半聲不吭。

  紫屏見她這樣又急又怒,低頭狠狠咬了下抓住自己那人的手臂,對方吃痛,一把甩開她。

  她快步奔到苓秋身邊,低頭又要咬人,可這回匪徒有了防備,一巴掌打上她的臉,瞬間她半邊臉便高高腫起。

  宮華幾乎要咬碎一口牙,虎落平陽被犬欺!今日給他的恥辱,倘若他留得性命,來日定當全數奉還!

  他推開箝制住自己的匪徒,挺身往前一站。

  「不要為難她們,她們和你們一樣都是貧戶子女、自小苦大的,賣身為奴亦是身不由己,我叫宮華,是縣太爺的親生兒子,想要報仇,衝著我來,別去欺凌小姑娘。」

  「這小子倒是憐香惜玉,只可惜不知能不能活過今日,再同這兩個丫頭溫存甜蜜。」虯髯大漢蔑笑兩聲,回視宮華。

  「好大的口氣,一個黃口小兒,也敢這樣同大爺說話?!」另一個匪徒亦嘲諷道。

  宮華冷冷一笑,雙手負在身後,明明是個身量尚未長足的少年,可那肅然神態、炯炯有神的雙目,竟讓人感受到王者氣息。

  他的身板瘦弱,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可不怒自威的臉龐卻堅毅沉穩、英氣逼人,讓人無法忽視。

  「你說,我敢不敢?」他向盜匪的利刃向前靠一步。

  匪徒被他的神情驚嚇,下意識開口,「管他敢不敢,殺了再說!」

  聽到他的話,周圍的人紛紛舉起手中刀刃,眼看刀起刀落,宮節的小命就要沒了,他硬是睜開雙眼,不允許自己閉眼示弱。

  被拽到泥地上的紫屏和苓秋呼喊著救命,她們是弱女子,自然都怕死,可那人是她們的少爺啊,心一橫,她們踉踉蹌蹌朝匪人衝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十幾乘快馬自前方奔來,為首者高舉弓弦,羽箭破雨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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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9 00:11:15
第八章 風雨故人來

  咻咻咻,幾支快箭飛來,圍攻宮華的男子紛紛中箭,有人背部插著羽箭,有人手臂、大腿中箭,接踵而至的哀號聲後,幾個匪徒一一倒臥在泥濘中。

  一旁還在搜括錢財的其他賊匪見勢不對,東西丟了,扭頭就跑。

  馬背上,慕容郬舉手為令,兵分二路,一部分人追著逃跑的賊人而去,一部分快馬奔馳來到宮華面前。

  沒見過慕容鄱的宮華心生懷疑,這是蜀王的人馬嗎?怎地來得這麼快,張二哥的腳程不可能這麼迅疾,難道是之前趕到蜀王別院的百姓報的訊?

  宮華走到紫屏、苓秋身邊,一手一人將她們扶起。

  「少爺。」

  她們顧不得滿身狼狽,緊緊抓住宮華的手臂再不肯放,低喚一句便哽咽不成聲,少爺竟為她們挺身維護,她們不過是用銀子買來的小小家奴吶,她們這種身份的人,別說護衛了,便是做錯事、讓主人亂棒打死,也不會有人管的,可少爺他……

  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淚水撲簌簌落下,倘若他們之前的關係只是主僕,現在宮華已是她們願意用性命保護的主子。

  見她們這般驚嚇,宮華軟聲安撫,「沒事了,妳們快進馬車裡換一身干衣裳,可千萬別受風寒。」

  「少爺……謝謝您,以後碰到這樣的事,千萬別再……」苓秋低聲道,話未說完,就讓宮華打斷。

  「千萬別理會妳們,由著妳們代我受過?別傻了,堂堂男子漢,豈能眼睜睜看自己的人受苦、受災殃?快上車,萬一妳們病了,誰來服侍我。」

  他第一次擺出主子架式,卻沒想到是在這樣的狀況下。

  宮華不認得慕容郬,慕容郬卻認出自己送進宮家的紫屏和苓秋,便順勢猜出宮華的身份,聽著主僕間的對話,他剛硬的臉龐露出幾分柔和。

  這孩子好樣的!果然有乃父之風,不輕賤人命,威武不屈,他細觀宮華的氣勢度量,心底暗忖,若是好好磨練,再過幾年,京城俊秀除他誰領風騷。

  慕容郬的手下很快將那些匪人捆綁成一串。

  宮華將紫屏、苓秋送上車後,轉身迎向慕容郬,拱手行禮,「多謝先生相救。」

  「不客氣。」他頷首,清冽的聲音帶著淡淡冷漠。

  知道有匪賊半路劫掠,慕容郬便領了人快馬奔來,誰知會撞上這一幕,這是緣分嗎?非要他三番兩次出頭,替宮家解圍?

  宮華瞄一眼在地上萎靡不振、頻頻哀號的匪人,他們早無之前的囂張,他冷冷一哂,天道循環、報應不爽,誰知報應會來得這麼快。

  「請問先生可是蜀王派來的人?」

  宮華把眼光移到慕容郬臉上,他的容貌並無特出之處,唯一雙濃墨劍眉,斜飛入鬢,勾勒出肅然英氣,而一對丹鳳眼奇異的散發著魅力。

  他喜歡這人!那個喜歡說不出具體理由,就是感覺很好,即便對方身上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宮華仍想試圖與他親近。

  慕容郬嚴厲刻板的臉龐並無多餘表情,但深邃黝黑的目光中閃過兩分讚賞,這孩子年紀那麼小,竟敢直視自己,不簡單吶,他細看著宮華的清秀臉龐和細緻五官,清澈的眼底帶著淡淡仰慕,慕容郬柔和了線條。

  「我是。」

  「請教先生貴姓大名?」宮華拱手相詢,雖是一身狼狽,可那氣度讓人無法忽視。

  「慕容郬。」他言簡意賅的道。

  是他,那個只聞其名的人物!宮華心底一震,對他的崇拜更甚幾分。

  「家父是邑縣縣令宮節,他有一封信要宮華轉交慕容先生。」

  他轉身到馬車邊,令苓秋找來書信,雙手呈上。

  慕容郬亦不客氣,當著宮華的面將信紙拆開,信裡大意是說,托慕容郬對宮華多加照料。

  扯起嘴角,他將信納進懷中。「既然令尊有所請托,就請小公子與我一起回蜀王別院吧。」

  「多謝慕容先生,不過宮華還有一事相告。」

  「請說。」

  宮華看一眼圍觀人群,刻意向前兩步,湊到慕容郬耳邊,將方纔的情況細說分明,並道出心中所憂。

  慕容郬聽著宮華的話,視線轉到那群賊人身上,目光一射,虯髯大漢的眼光閃躲不及,被他看出了心虛。

  他讚賞地拍拍宮華的肩膀,孺子可教,才十歲竟能分辨出事情輕重。「明白了,我會查明。你先上車吧,有話咱們回王府別院再談。」

  接連幾日,賀心秧忙得昏天暗地、日夜顛倒。

  自那日從書鋪回客棧後,她埋頭開始寫稿子,眼不見身外事、耳不聞窗外聲,她拚命和手中毛筆進行殊死戰鬥。

  唉……她的毛筆字,真的是慘不忍睹,幸而連日的練習,總算能看出幾分模樣。

  比起那些單調的後花園私會,她能寫的東西可多了,朱門恩怨、上一代的情感糾葛,造就了苦情小鴛鴦,歷經重重劫難,兩人仍不改其心志,一朝幽會、終身相許……

  就在賀心秧熱烈地進行她的賺錢大計時,客棧夥計來敲了她的門,急急說道,東家要避難去了,請她速速結賬,趁大水未至之前,也跟著逃命去。

  她還笑著糊弄夥計說:「放心,你們這裡是吉祥客棧,吉祥得很,水淹不到的,便是淹了,也淹不上二樓,不如你們逃你們的命,我留下。」

  夥計苦笑道:「姑娘的說法並非不可行,但大家都逃命了,誰給姑娘開灶?況且誰說淹不到二樓,去年那場大水就淹上去了。」

  於是她被趕出客棧,不過客棧老闆好心,看她是長期主顧的分上,給了她一把傘和油布,她一層層將稿子和文房四寶給密密包好,連同銀子用包袱綁在身上,撐著傘走出客棧大門。

  她沒接收到官府的倡導,壓根兒不曉得該往哪裡去,只能跟著人潮走。

  幸好逃難人潮雖行色匆匆,卻沒兵荒馬亂的現象,城中秩序良好,處處都有差役在指揮大家往哪個方向走。

  賀心秧出了城,尋了個婦人問,才曉得只要跟著人馬車潮走,就能走到避難處,於是她小心謹慎的用那把傘保護好懷中的包袱,低著頭,隨著前方的百姓挪動腳步。

  走了好長一段路,在她幾乎以為走不到盡頭時,聽見有人哄著身旁小孩說:再忍耐一下,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

  還有一個時辰啊,她覺得兩條腿都快廢了,忍不住抬眼歎氣。

  抬頭,她發現前方的馬車停下來,排成長長的一列擋在路中央,怎麼啦?是土石流淹沒馬路嗎?但為什麼人可以過,馬車過不了?

  她快步向前,想看個究竟,這才發現攔路匪徒正在搶劫富戶馬車,眼見被打傷的富人家眷,她雖心生不忍,卻也暗暗慶幸自己夠窮,窮到連匪徒都不願意多看一眼。

  盜匪不對行路百姓刁難,她本來可以快步走往避難處的,但她看見兩個小姑娘被用力拽下馬車,心底一陣不忍,便慢下腳步,駐足人群中。

  她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也聽過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名句,可她就是忍不住衝動,想要挺身出頭。

  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約莫十歲的小男孩比她更神勇,竟昂首跳出來,講了幾句很英雄的話,然後刀子就圍了上來。

  賀心秧又急又氣,一顆心像被什麼給夾扁了似的。

  她很想跳進圈圈裡,朝男孩頭上巴下去,狠狠罵上幾句,「死小孩,你有沒有頭腦,在美女面前逞英雄是最白癡的行為,這種時候要求饒、要周旋嘛,用嘴巴說得賊人手軟,比把腦袋送上前、讓人砍得手軟來得睿智。」

  可接下來,飛馬至、賊人逃……像一出完美的鬧劇,鬧劇尾聲,是大家都樂見的劇情。

  事情告一段落,賀心秧鬆口氣,偷偷在心底憋了兩句,「死小孩,算你好運。」便準備走開。

  只是她沒想到,在轉身的瞬間,她的視線與那名十歲小孩相觸,一股說不出的感覺梗在胸口。

  那個感覺是……熟悉?

  哪有可能,在這個陌生的時代裡,連「衛生紙」都陌生到讓她在廁所裡面一面哭號,一面埋怨,口口聲聲想念當灰姑娘的時期。

  同樣的震驚也發生在宮華身上,他的心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擊了,沒有天崩地裂,他卻感覺世界末日在眼前,怎麼可能、怎麼會?是他眼花嗎?

  千絲萬緒,一古腦兒擠到腦子中心,呼吸像是被誰脅迫了似的喘促急切,他揉揉眼睛,快步往前,他怕自己看得不真切,可那眉眼鼻唇、那習慣性的挑眉……

  蘋果!那的的確確是他們家的蘋果啊!

  賀心秧刻意抹殺那股子熟悉感,目光從宮華身側往後滑去,當她發現那個轉過身的救難偉人是慕容郬時,一顆頭顱迅速下墜一百五十度,直想把頭給埋進胸口,她轉身、聳起雙肩,腳步加快數倍。

  沒錯!就是她,每次蘋果做了壞事、夾著尾巴逃跑時,就是這副德行。

  宮華失去平時的沉穩,不顧慕容郬會怎麼想自己,他開口朝著賀心秧的背影大喊,「蘋果、蘋果!蘋果老師!」

  像被雷轟了似的,賀心秧硬生生停下腳步。

  蘋果老師……

  這個時代不會有人發神經,替自己取上這樣一個稱號,也只有在千百年後,那個專門製造天才的幼兒機構主任,某一天睡醒,腦子被蟑螂吸光腦漿,才會做出這種以水果為老師命名的突發奇想。

  可是……沒道理啊,穿越不是集體行動,又不是春季郊遊,還要湊滿四十人一台遊覽車?

  見她腳步一頓,宮華更加篤定了想法。他絕對沒認錯人!

  排開人群,宮華快步往前,他發覺那顆蘋果在停頓一下下後,又往前滾了兩滾,還有越滾越快的趨勢。

  忍耐不住,他再度朝著她的背影大喊,「蘋果、賀傻秧、哈佛、格林都曼、死小孩、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笨小優……」

  一個一個接不起順序的詞,聽得眾人一頭霧水,可是那顆滾動的蘋果,硬是聽懂了。

  她停下趨吉避凶、試圖逃離慕容郬的兩條腿,以左腳為圓心、右腳畫出半徑二十五公分、周圓率三點一四一六的小圓,將她的上半身緩慢地做出一百八十度轉動。

  現在不是算數學的好時機,但是她必須運用數學的科學邏輯來試著解釋那串夾雜著。

  蘋果、賀傻秧……等等名詞的長句。

  她動作相當慢,卻還是在雨中把自己轉向那個十歲男孩。

  看見她轉身,宮華笑開了,好看的眉頭舒展、嘴角微微張開,凝重的臉龐染上一抹興奮的神色。

  「你……是……」她千般遲疑、萬般猶豫地問出兩個字,然後在他挑釁的眉宇間找到答案。

  恍然大悟!

  她終於明白,自己怎會對他感覺熟悉,她終於瞭解,為什麼那群惡人想對他下手時,她的一顆心會像被兩塊硬鐵夾爆似的疼痛。

  原來呵……原來即便相見不相識,那個不科學的第六感,仍然在他們之間扯起聯結線。

  宮華用力點頭的同時,緩緩張嘴,吐出四個字。「我、是、果、果。」

  一旁的慕容郬看著兩人的互動,剛毅的眉目軟化了,原來賀心秧和宮家是舊識,難怪他們想事情的時候會下意識地轉動手中長物,難怪賀心秧一名小小的女子,懂得禁海令的缺失,都是宮節教的吧?那人……是號人物。

  頭昏昏的,兩條腿雲裡霧裡、輕飄飄的幾乎要飛到天上去。

  賀心秧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了馬車、怎麼被果果抱在懷裡一動不動、怎麼一路被帶到蜀王別院。

  不……正確來說,她還待在與果果重逢的強烈震驚中,所以即便認出慕容郬,也沒辦法聯想他和蕭瑛之間的關係,沒辦法想到自己進的這處園子,恰恰是她想盡辦法躲避的男人名下的產業。

  腦子裡的問號太多了,她還沒辦法想到別的事。

  於是,她渾渾噩噩地被安置、渾渾噩噩地洗澡、渾渾噩噩地細數著心中的千百個問題,直到渾渾噩噩走到宮華房前,還是想不出該從哪裡問起。

  很顯然,宮華也有同樣的問題。

  因此一打理好自己,他就往門外沖,連苓秋煮的熱薑湯都來不及喝,他一心急著找到蘋果,急著把問號變成句號。

  門打開,他遇見傻在門口的笨蘋果,也傻乎乎地咧出一個十歲小孩的笑容。

  他快步跑上前,顧不得男女之防,拉起她的手,本來想走回房間,卻想到房裡的兩個丫頭,便興奮的說:「走,我們到妳房裡說話。」

  「哦。」

  她維持著呆樣,很顯然的還無法消化,五歲的小果果抽高成一百四十公分的大果果。

  她點頭,宮華拉著她快步進入房間,鎖好門,四下張望一番後,他帶她入座,急忙問:「妳怎麼也穿越了?」

  這正是她想對他說的話,可是,話沒說出口,淚水先飆出眼眶。

  「妳怎麼了?不要哭啦……妳慢慢說……」

  宮華被她哭得手足無措,又是倒水又是遞帕子,焦頭爛額的模樣惹得賀心秧笑出聲。

  宮華被笑得窘了,埋怨道:「妳是怎樣啦,又哭又笑,妳是老師□,為人師表可以這麼愛哭嗎?」

  「你以為我想哭嗎?如果不是這裡太難受……」她指指自己的胸口,然後第二波淚水狂飆。

  「好、好、好,對不住,是我亂講話,從現在開始,妳講、我閉嘴,妳把難受的事全說給我聽,心情就會好一點。」

  賀心秧點點頭,同意他的建議,她一面哭、一面叨叨絮絮地敘述那些綠光,敘述被悶棍打上後腦的疼痛,然後穿越、兩個不知什麼東西的東西的交談、她被騙被賣……直到逃出妓院、遇上水災。

  她刻意隱去蕭瑛那段,其餘的全數從實招來,她前前後後講得雜亂無章,但宮華的理解力超強,還是聽懂了。

  淚水盈眶,愁思堆滿眉間,短短幾十天,環境造就了她的鬱結,再不復過往的開朗爽快。

  難怪以前姑姑老說,環境是造就人類最大的功臣。因此再貴,她還是砸大錢把他送進貴族幼兒園。

  宮華推推她的手肘,試著逗她開心。

  「哭夠了嗎?妳以前沒有那麼愛哭的,妳老是一邊看著電視劇,一邊批評說:哭是弱者的表現,只有弱者才需要使用哭聲來軟化敵人。」

  他不光理解力好,記憶力也超強,蘋果說的話,一字一句全記錄在他的心牆。

  「那是以前,現代文明中哪有那麼多讓人憤怒的事啊,民主耶,法律耶,在這裡,這些東西全變成屁。

  「有力氣的,理直氣壯的欺負人;有腦袋的,理直氣壯的嚇唬人;有錢的,理直氣壯的瞧不起人;誰管道德禮義,誰在乎天地良心,這個世紀裡的人類,肯定是進化不足,才會缺心少肺……」

  一鼓作氣,她把滿肚子對這個時代的不平全數宣洩。

  「對嘛,二十一世紀多好啊,走到哪裡都有7-11,沒有人會讓你餓肚子、讓你口渴;二十一世紀多好啊,百貨公司林立,沒有人會衣不蔽體;二十一世紀多好啊,一部電腦、一支手機,讓你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朋友不失聯,臉書還可以替你召回舊時友誼。

  「就算真的窮到當褲子,還有社會福利法、老農津貼、老人年金每個月給你發錢,再不然還有慈善機構對你伸手釋出善意,哪像這裡,朝廷是用來收錢的、官衙是用來嚇人的、上位者是用來欺負好人的,好人……是社會階級中最低下的一群!」

  她越說越火大,簡直要與這個時代的每個人為敵了。

  「對不起……」聽著她滿腹怨氣,宮華垂下頭滿臉抱歉。

  「死小孩,關你什麼事啊,你還不是跟我一樣,是祁鳳皇朝的受害者。」看著果果懊惱的神情,賀心秧終於閉上嘴巴。

  苦笑搖頭,她是怎麼搞的,竟然對個孩子抱怨東、抱怨西,實在太無聊,穿越到這裡,他的日子肯定沒比自己好到哪裡,剛才驚心動魄的那幕,不就解釋了他沒比自己幸運?

  賀心秧吐氣,抹去眼淚,笑笑地一掌巴上他的後腦,就像以前那樣,掌力不大,動作還帶著一絲絲寵溺的感覺,雖然果果已經放大兩倍,但在她眼裡,還是那個讓她把屎把尿的死小孩。

  見他依舊一臉郁卒,她摸摸他的頭,笑道:「沒關係啦,反正我已經慢慢適應,總會漸入佳境的,你等著看我在這個時代翻雲覆雨、功成名就吧。」

  「妳現在相信,世界上有穿越這回事了吧?」

  「信,信得不得了。」如果親身碰上的事還不相信,那她不是普通鐵齒,而是腦子長蛆。

  宮華歎口氣,含起一抹笑意。

  「那個時候,我沒有偷看妳的穿越小說。」

  「真的假的?算了啦,說實話我又不會拿你怎樣。」反正偷不偷看,都已經是過去式了。

  他抬起眉睫,高舉五根指頭朝天,再次鄭重申明。「我發誓沒有偷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已穿越過一次。」

  「什麼?已經穿越一次?」

  賀心秧狐疑的目光定上他的臉,他講的……和她想的,是同一回事嗎?她凝聲威脅道:「把話講清楚。」

  宮華臉上像是有什麼猶豫不決的事似的,掙扎了半晌後,吸口氣,右手壓在胸口,鄭重說道:「我發誓,我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事。」

  「好。」

  賀心秧倒杯水壓壓驚,她不知道接下來還會聽到多少荒謬的事。

  「我叫做宮華,十歲,生長在祁鳳皇朝,我的父親叫宮節,姑姑叫宮晴,爹是建元三十七年的進士,也是那年一甲探花。

  「可惜舊皇賓天、新皇登基,朝中風氣重武輕文,進士出身的父親一直等不到職缺,好不容易等了五年才得到朝廷派令,要父親到邑縣當個七品縣太爺。

  「拿到派令書,爹便賣了全部家當,帶著我們一起到邑縣赴任,沒想到半路遇匪,匪徒張狂狠戾,欲置我一家四口於死地,爹爹用身子掩護我,可我終究逃躲不過,一柄長刀從腹間刺入,汩汩鮮血不斷自身上流出,我漸漸失去意識,眼前一片黑暗,我以為自己死了。」

  「然後呢?」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變成呱呱墜地的小嬰兒,我嚇壞了,睜大眼睛,想喊救命,沒想到發出來的只是嬰兒的啼哭聲。

  「想我一介飽讀四書五經、滿腹經綸的神童,竟然會淪落成一個黃口小兒,口不能言、身體無法自主行動,我氣急敗壞,恨得成天啼哭。」

  聽至此,賀心秧弄懂了,原來祁鳳皇朝才是果果真正的故鄉,和她不同,她只是這裡的異鄉客,難怪她的抱怨會讓他充滿罪惡感。

  她想驅散凝重氣氛,刻意瞪他一眼,賞個栗爆到他額間。

  「再吹啊,讀幾本四書五經就叫神童啦?你沒念過哈佛幼兒園嗎?那裡的小孩可不光讀書,還得加減乘除樣樣行,英文、日語加中文,科學和體育樣樣通,那種才叫神童。」

  「那是人工培植,不是天然形成的。」

  「哇咧天然、人工,還分土雞、飼料雞哦,我還是有機產品呢。」

  見賀心秧展開眉頭,又能像以前那般說笑,宮華咧嘴笑開,這才是他認識的蘋果。

  「快講,後來呢?」賀心秧催促他。

  「後來我的注意力被電視吸引,看著方方的扁盒子裡頭,竟然可以出現各種人物,我驚訝極了,開始覺得住在那個奇怪的地方也不錯。」

  「什麼奇怪的地方?!那裡是二十一世紀,是寶島台灣,是美麗的福爾摩沙啦。」賀心秧大笑。

  她還記得果果一出生就是電視兒童,把電視關掉,他就哇哇大哭,哭到臉紅脖子粗,果果他爸擔心他墜腸【註解:即疝氣】,沒辦法之餘,只好乖乖讓他待在電視前面。

  後來,他甚至學會用哭聲來遙控爸媽轉台,他……好吧,他真的是天然神童。

  「對對對,偉大的二十一世紀,人類文明的巔峰期。」宮華好笑地望著她。

  「知道就好,接下來呢?」

  「再下來,我被那些五顏六色的圖書迷惑了,等到爸媽能夠帶我出門,我又被捷運、飛機、高樓大廈給狠狠震驚了一回合。」

  「難怪,你跟我家後母養的狗一樣,時間一到就會興奮地爬到門邊繞圈圈,要人帶你出門。」

  賀心秧參與了他成長的每一段過程,包括他失去父母親的經歷。

  「我看discovery,看《實習醫生》,看歷史劇,看遍爸媽收藏的影片。我不斷讀書,不管什麼書都讀,我心底有個聲音,催促著我盡快認識那個陌生的世界。

  「我不喜歡上幼兒園,因為很簡單的東西,老師卻要反覆講解,我覺得那是浪費時間。可姑姑說,如果把我單獨留在家裡面,她會被起訴。她被關,我只能被送進育幼院,我在童書裡面知道育幼院是怎麼回事,於是在育幼院和哈佛之間,我選擇了後者。」

  「講得真委屈,你知道那個哈佛,一個月要拿走你姑姑多少薪水?」

  「我知道,將近三萬塊,不過那筆錢要是用來讓我買書,會更有價值一點。我像海綿,不斷吸收所有能夠接收的信息,直到有一天夜半,我的爺爺找上門……」

  「那個已經死掉很久的爺爺?」

  「對,他給了我一塊玉,說它能幫我和姑姑逃過大劫。」

  「你相信這種事?」

  「連靈魂穿越都經歷過的人,妳覺得我相不相信?」他不答反問。

  她歎氣。「說的也是。」

  「不到兩天,我突然生病,妳送我去醫院……然後,再醒來,我就回到原先的十歲身體裡面了。」

  他說不明白那種心情,是喜悅、是悵然,還是無法言喻的落寞。「蘋果老師,很抱歉,我想妳是受我牽連,才會掉進這個時空的。」

  賀心秧歪著頭認真回想,想起昏迷時耳邊那些奇怪的聲音、奇怪的話語,她終於弄懂了,原來自己的穿越來自一場錯誤。

  怨嗎?該怨的事有千千萬萬項,這段日子裡,她的抱怨已經夠多,她再也不想把未來幾十年都浪費在對更改不了的事實發怒上。哭過、發洩過,已經夠了。

  是啊,算了,世間的陰錯陽差何時曾停歇過,命運無常的手豈肯停止它的玩笑撥弄。

  認命吧,穿越到二十一世紀的宮華懂得認命,懂得在異域裡張大眼睛努力學習,如果讓他在那裡待得更久一點,說不定會為台灣創造出第二個諾貝爾獎得主。

  十歲的他都能對環境妥協,她就不信,賀心秧辦不到。

  「故事說完了,蘋果老師,妳氣我嗎?」他飽含罪惡感地望向她。

  賀心秧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釋然一笑,眼底隱含溫暖寵溺。「講這個有什麼意思?不管是受誰牽連,穿越都已是不爭的事實,別再想了吧。」

  「嗯。」宮華用力點頭。

  「你穿越了、我穿越了,那同樣被綠光籠罩的果果他姑,肯定也穿越了吧?」

  「是。」宮華點頭。

  得到宮華的答案,賀心秧心思飛快轉動,宮節、宮大人、宮青天……她倒抽一口氣,難怪宮大人那麼厲害,犀利的辦案手法、案發現場的黃布條,她早該想到的!

  「宮節是果果他姑!」她彈指道。

  宮華拍拍手,笑開。「賓果,妳猜對了。」

  「我還以為自己很悲慘,原來最慘的是果果他姑,她竟然……竟然穿越成男人,天吶,她的心裡要怎樣適應啊?她會不會變成同性戀,在這個時代搞同性戀,是會被當成妖孽、吊起來用火燒死的……」

  她張嘴,哇啦哇啦叫喊不停,惹得宮華滿臉無奈,橫她一記白眼。

  「妳少耍白癡好不好,姑姑不是穿越到我爹身上,而是穿越到我姑姑宮晴身上。」

  「哦,所以宮節、你那個爹,他的辦案手法是你姑姑教他的?不對、不對,我混淆了,你剛說宮節是……喂,臭果果,你可不可以把話說清楚,不要講一半、留一半,把人都搞糊塗了。」

  「我們全家都被匪徒殺死,其實只有我死而復生,但二十一世紀的姑姑卻穿越到現在的姑姑身上,所以外頭都以為是宮家父子存活,事實上活的是我和姑姑。

  「我們清醒、身子養好後,經過幾番討論,姑姑決定女扮男裝,以爹爹的名號,帶著朝廷的派令到此地為官。」

  「你們怎麼會做出這麼瞎的結論?你們知不知道,現在是皇權至上的古代,一個弄不好就是欺君大罪,要誅九族的?」

  賀心秧捶胸頓足,一個天才、一個檢察官,竟然會討論出這麼莫名其妙的答案。瘋了、瘋了……這根本是拿把刀懸在自己頭頂上啊。

  「當然知道,可是姑姑不會刺繡女紅,洗衣服沒有洗衣機就不知道從哪裡下手,她最會做的菜是到7-11里買熟食,丟進微波爐裡按下按鍵,請問在這裡,靠她那身『才藝』,我們要怎麼活下去?」

  幾句話,宮華堵得賀心秧提不出異議。

  說的也是啊,玩屍體這種才藝,沒辦法走到哪裡都能得到發揮的,當縣太爺對果果他姑而言,才是真正的人盡其才。

  她不也碰到相同的困境?誰說台北居、大不易啊,到古代來混混看,才明白什麼叫做舉步維艱。

  「你和你姑姑的長相、年齡,和前一世截然不同,你姑姑是怎麼認出你的?」

  「她當然認不出我,但我和兩世的姑姑都很熟,自然能分辨誰是誰。前世的姑姑溫婉柔和,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熟讀女誡、不問外間事的姑娘;後世的姑姑果斷聰明,是獨立自主的女強人,如果這麼大的差別我還分不出,才真的有鬼。」

  「嗯,每個穿越者都說自己失憶,可失憶哪會連同個性都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卻沒有人察覺,未免太不合理。你姑姑有你幫忙遮掩,應該沒人發覺她的真實身份吧?」

  「當然,何況邑縣本來就沒有人認識姑姑。」

  「是啊,這樣安全多了。」她同意。

  解釋清楚了,宮華握住她的手,認真說:「蘋果老師,等水患過後,妳搬來和我們一起住吧,姑姑知道妳來了,一定很開心。」

  「這是一定要的啦,不和你們住,我要和誰住?」

  也只有他們可以和她討論金庸和韓劇,只有他們曉得時速三百公里的高鐵不是癡人說夢,只有他們知道蘋果電腦創造了世界多大的奇跡,只有他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的心。

  在這種情況下,便是有人要強行將他們分開,她也不允許。

  她笑著對宮華用力點頭,終於她再不是這個世界裡孤零零的一抹遊魂,終於她有親人了,她的心這才有了寄托。

  「以後不要再傷心了,有我們,我會保護妳。」

  「你?十歲小孩。」賀心秧嗤之以鼻。

  「在這裡十歲不小了,十二歲就有人娶媳婦了呢。」

  「十二歲?殘害國家民族幼苗,太可怕、太可惡、太沒人性了。」

  「妳在說什麼啊,我娘十五歲就生下我,就是她年輕、卵子強健,才生得出我這種純天然、不加三聚氰氨的天才兒童。」

  「天才兒童了不起嗎?要不要聽聽我的豐功偉業?」

  一語一言,串起廢話,兩人笑得很暢意,直到門上傳來兩聲輕叩,賀心秧和宮華才停止對話,互視彼此一眼。

  他們手牽手、一起走到門邊,打開門,看見門外的男子,宮華滿面欣喜,而賀心秧臉上的血液卻像是在瞬間被抽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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