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十四郎]斬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1
發表於 2016-3-15 17:36: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各自的路

  伊春確實醒了,不過醒得相當狼狽,渾身上下除了眼睛,幾乎全部被裹上了繃帶,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全身骨頭都碎了,或者是皮膚全爛了,不然為什麼形象如此驚悚?

  屋子裡很暗,藥氣又濕又熱,遊走在周圍,令她渾身癢到發麻,偏偏一根手指也不能動,她急得快要抓狂。

  嘴上覆蓋一層厚厚的繃帶,她索性用牙咬開,扯了嗓子大叫:「舒雋!」

  還沒叫完,便聽門口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醒了?精神不錯,你果然命大!」

  這聲音讓她大吃一驚,手在床邊一撐,險些翻身摔個狗吃屎,結果牽動了左手的傷口,痛得她「哎喲」一聲。

  殷三叔走過去,足尖一抬,輕輕將她歪過來的身體踢回床上,而不至於傷到她的斷手。他面無表情地坐在床邊椅子上,手裡不倫不類地端著一碗藥,也不打算給她喝,只用一種像要把她活剮的眼神定定地看著她。

  伊春絲毫不懼,直勾勾地瞪回去,隔了良久,才問:「舒雋呢?」 殷三叔冷道:「山崖下面只有你一人。若不是少爺好心,豈能容你這般囂張!」

  她沒說話,卻把眼睛慢慢合上了,神情平靜。和舒雋去參加品香大會,收到晏門主的信,駕車前往黃鶴樓,遭遇突襲舒雋生死未卜就此失蹤……這一系列的過往在她腦海裡一遍一遍如流水般掠過。

  殷三叔聲音冷淡,分明含著極度的不情願,「少爺總還是宅心仁厚,念著你是女子,多處忍讓,又因你劍術出眾,願屈尊前來招攬。你若再冥頑不靈,縱然少爺饒得了你,老夫的雙劍必不饒你!」

  他認定晏於非救她是另有企圖,此時正值晏門大肆招攬人才、全力拓展勢力範圍的時候,葛伊春劍術高明,年紀又輕,絕對是個好料子,縱然脾氣古怪不好拉攏,但如今少爺救了她一條命,先前的恩怨也可以相抵了,她自是找不到什麼由頭來推卻。

  雖然在殷三叔心裡有一萬個不願意,他始終忘不掉少爺的右手斷得那麼冤屈突然,把葛伊春砍成一千塊也不能彌補少爺的損失。可是少爺要成大事,豈能糾結這等私人恩怨,他殷三亦只能成全。

  「老夫真恨不得將你雙手都砍去!」他皺眉厲聲說。

  伊春慢慢地睜開眼睛,既不生氣,也不恐懼。她淡淡地望著殷三叔,只說了一句話:「你們做夢。」

  殷三叔揚手便要抽出雙劍,門口一人忽然輕聲道:「殷三叔,你辛苦了。」他飛快收勢,急急轉身,「少爺!老夫一萬分不贊同您的行為,此女留著必成禍患!」

  說罷他惡狠狠地哼了一聲,疾步出門,竟連禮也不行。晏於非眼見他橫衝直撞出了庭院,也不知今天多少部下要承受殷三叔的怒火,面上不由得浮出一絲笑,不過很快這絲笑容就消失不見了。

  他見伊春雖然包紮得根本看不出頭臉,但白布下那雙眼睛卻依然黑白分明,磊落乾淨。不知為什麼,他竟在這個瞬間想到在山崖下她狂亂而迷惘的眼神。

  大約在山崖的時候,她才真正像個女人,而不是雲一樣自由自在的俠客。晏於非走過去,端起先前被殷三叔潑了大半的藥,輕輕吹著上面的熱氣,低聲道:「我們沒找到舒雋,不過以他的身手,要死也並不容易。」

  伊春道:「你們最擅長的不光是胡亂殺人,還要加上裝模作樣!你敢拍著胸口說,這件事與晏門無關?」

  晏於非搖了搖頭,「確實不能否認,此事是我三弟任性妄為……」

  話未說完,便見她閃電般彈跳而起,他手上那碗藥沒端穩,被她甩手直接丟了出去,硄的一聲碎了。晏於非吃驚之下定睛再看,卻見她早已扯下滿臉白布,露出紅紅白白的臉,臉上許多細小的傷疤,因上了藥,顏色相當古怪,顯得那張臉看著像唱戲花臉一般。

  她森然道:「放火殺人,在你們嘴裡只是任性妄為!沒有這種任性妄為!殺人償命而已!」

  晏於非只覺喉中發苦,真要遂了平日裡的心性,直接把她亂劍刺死才是最簡單快速的解決方法。事實上,他早就該把她殺了,一直拖到如今,時間越久,他卻越不想動手。

  門主說過,此女不簡單,蒼鷹似的人物,日後必要有所成就,倘若有機會得為我用,自然是好,不能為我用,那也不能為難了她,好生待之,以友相處。

  想到這裡,他也只能苦笑,縱然沒有她那斷手一劍,沒有楊慎死得突然他與葛伊春也永遠做不了朋友。只要他還記得小叔,朋友就是妄談。

  「你先養傷吧,以晏門的勢力要找到舒雋並非難題。」晏於非不願與她多說,起身便走。

  伊春猛然抓住他的袖子,「晏於道在哪裡?」

  她問得如此理所當然、如此不客氣,晏於非略感惱怒,皺眉道:「莫忘了,這裡是晏門,葛姑娘還是謹慎些為好。」

  伊春一把放開他,抬腳便要衝出去,她不是個擅長講理的人,她向來擅長動手。

  晏於非尚未來得及阻攔她,眼見她跑出幾步,然後歪歪扭扭地摔了下去,說到底她的傷還沒好,方才只是硬撐罷了。

  「我……我要去找晏於道!」她臉色發綠,蜷縮在地上喃喃地說著。

  「葛姑娘保重,只當為了與舒雋重逢吧。」晏於非伸手想扶,不知為何又縮回來,逕自走出去將門關上了。她瑟瑟發抖的模樣也被關在門內。

  晏於非神色凝重地背著手,朝斜對面樹頂望了一眼,立即有屬下自隱蔽處奔出跪在腳邊等候命令。

  「去找三少爺,他不是一直想對付揚州一帶的水鬼麼,這次便派他去,不成功不許回來」

  無論如何,還是把晏於道暫時調離晏門為上。

  一直黑著臉的殷三叔終於主動出現了,他勉強壓抑著滿腹不滿,沉聲道: 「少爺的計謀自然是好的,屬下目光短淺,只是不明白少爺要拿那女子如何?

  這個問題晏於非已經問過自己無數遍,始終沒有答案。他長歎一聲,將狼毫放在筆架上,長袖下是一幅畫,墨跡猶新,畫的是秋菊數朵,用色嚴謹,秀雅高潔。

  他聲音很輕,「殷三叔,從小晏門裡很多人都誇我有才幹,和死去的小叔很像,我甚至會覺得,自己就是他,我和他已經分不出彼此了。」

  殷三叔一時沒想到他突發這種感慨,溫言道:「少爺與小門主才幹相當是好事啊。」

  晏於非笑了笑,「連你也這麼說,可見我一生也逃脫不了小叔的陰影。」

  殷三叔有些急,「少爺何出此言!」

  晏於非攔住他後面的話,淡淡道:「所以我才不想做第二個小叔,晏於非是晏於非,與晏小門主並不一樣。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他不能做到的事,我一樣能做。他是最好的獵人,死在最強悍的蒼鷹爪下,我卻不同,我不會死……殷三叔,我不會死,再也不會受一點兒傷。」

  「少爺……」殷三叔默然。

  「殷三叔不用擔心我。」他又笑了笑,取筆將秋菊勾勒出陰影來,「你什麼也不用擔心。」

  真的不用擔心嗎?殷三叔深深地看著他,如果不用擔心,為什麼你眼中神采與平日不同?為什麼……你看上去全無平日的穩重冷淡?  葛伊春,不過為了這個女人,斷一隻手還不夠?她究竟算什麼東西,值得被這樣看重?

  「少爺,不過是個女人。」殷三叔冷冷地說,「她只是個女人,少爺從小自律,少近女色,遇到個特別點的難免慌亂。少爺若是喜歡她,也是這等江湖女子的福氣,今晚我便讓人抬她去少爺房裡。」

  晏於非愣了半晌,忽然失笑,反手將案上的畫紙一把揉爛,低聲道:「你不明白我,殷三叔,你從來也沒瞭解我……」

  這複雜而糾結的思緒,豈是簡單的色慾所能概括。

  她若是桀驁的鷹,他便是銳利的獵手;她若是無所拘束的雲,他便要做一陣狂風;她若是自在綻放山野間的花朵,他便要做那個摘花人。

  無關男女,只是征服。小叔沒有做到的事,他未必做不到。不會了,他再也不會被小叔的陰影蒙蔽遮蓋,他是他,他有自己的方式。

  葛伊春,斷了他右手的人,唯一能讓晏二少記在心底的影子。

  我若要你活,你便必須活著。你若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手裡。

  伊春的傷向來好得快,沒幾天就開始活蹦亂跳。在第十七次傷了守門屬下企圖逃逸未果之後,小屋的門窗前一夜之間被裝了手指粗細的鐵條,她硬生生地被晏於非軟禁起來。

  開始幾天,她鬧得非常凶,殷三叔甚至將難得用上的「母老虎」的稱呼給她,除了門窗的鐵條她沒辦法掰斷,屋裡能砸的、能摔的、能踩的,已經被她弄得不成樣子了。好好一張床,硬是被她一上午拆成了碎木片,嚇得看守人瞪目結舌。

  下午晏於非慢悠悠地來了,既不發火也不皺眉,隔著鐵窗見她在屋裡走來走去,左手還吊在胸口不能動,右手卻抓了三四根碎木頭往地上砸,真像不安分的老虎,他難免有發笑的衝動。

  「放我出去!」伊春一見他,立即撲了上去。屬下們雖然明知她撲不出來,但各自曾經或現在見識了她身手的,都不由得心慌,下意識地將晏於非擋在後面。

  晏於非說:「葛姑娘重傷未癒,為了自己身體好,還是多注意休息。」

  「晏於非!」伊春忍不住大吼,她從未如此討厭過一個人,即使以前知曉墨雲卿背叛師門,要將她與楊慎逼上互鬥的死地,她也未曾強烈地恨過他,「你若要軟禁我,最好小心些,關我一輩子,否則我出來必取你項上人頭!」

  這話說得極狠,跟在後面的殷三叔登時大皺眉頭,肚子裡又開始嘰嘰歪歪少爺和葛伊春的事,恨不能自作主張把她殺掉乾淨。

  晏於非不為所動,轉頭示意屬下捧上一件燒得焦黑的外套,上面血跡斑斑,東一塊黑污兩一個破洞,幾乎看不出那原本的絳色。

  「我派了屬下將整個山崖包圍搜索,只找到這件外套,想來舒公子身手絕佳,早已脫離險境。這衣服,便交給葛姑娘吧。」

  伊春慢慢伸手接過這件破爛外套,默不作聲地先將領口翻開,在後領的那塊白綢上,赫然用紅線繡著歪歪扭扭的兩個字:「舒雋」。那是某天他抱怨衣服裂了個小口子,打算丟掉,於是自己突然來了興致替他補上的。

  伊春識字不多,寫得更是難看,繡了整整兩天才成功,這件衣服也成了舒雋的最愛,有事沒事都穿在身上,笑得賊兮兮的。

  她心中忽然被一根利器狠狠扎中,痛得眼淚奔騰而出,怎麼也控制不住。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將硬咽的聲音壓下去,不想讓這裡的任何人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在她心裡,從來都不怎麼需要為舒雋擔心,他太強了,無論身體還是心靈,都輪不到她來操心。舒雋也常常感慨:我一輩子卻栽在這丫頭手裡,我對你的感情,可比你對我的強烈多了。伊春,我會不會只是一個替補?

  她沒有回答過,或許她潛意識裡也真的認為他只是個替補,他強大,詼諧,有趣,和他在一起那麼輕鬆,什麼都不用怕。可是她永遠也不能體會到與楊慎一起的那種怦然心動,那種患得患失、互相依賴。

  但她如今才知道自己錯了,他在她心裡是如此重要,失去的那個剎那,她的心跳都停了。

  舒雋偶爾歎息:伊春,多依賴我一些會死啊?你不讓我靠,那我來靠靠你算了。

  不不,他怎會是替補,她是個笨蛋,只不過一直沒明白而已。

  依賴他,相信他,有什麼不好?讓他同樣依賴自己,信任自己,難道就不行嗎?

  舒雋和楊慎,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人,她自己一直混淆,害得他也只能遷就,忍了不少委屈。她現在想見到他,抱著他,什麼都不說,只要抱著就好。

  但他在什麼地方?人為什麼每次都在失去的時候,才明白對方的重要?

  晏於非低聲道:「既然只有衣服,便證明舒公子還活著,葛姑娘可以放心了。」

  伊春將衣服緊緊地握在手裡,沉聲說:「有你們晏門在追殺他,你何必假惺惺地說這些?」

  「門主找舒公子並非為了報仇。」晏於非顯然不打算與她多說,「你不信也罷,總之好生養傷。」

  他轉身欲離去,卻聽伊春在身後問他:「晏於非,你究竟要怎樣?拉攏我?討好我?還是當作人質來要挾舒雋?」

  他沒有回頭,定定地站了半晌,才回答:「……我也不知,我只知不能放你走,在我明白之前。」

  伊春抓住鐵窗繼續大喊:「那好,你留住我,至少要給我好點兒的待遇。這床已經爛了,你給我換個新的來,不然怎麼睡覺?」

  晏於非這次卻回頭了,淡淡打量她一番,說:「不必了,床既然是你自己砸碎的,想必你就喜歡睡在碎片上,這點兒愛好我不會剝奪。」

  世道終於變了,連老實純善的葛伊春都會騙人,她眼睛裡分明寫著:趁你開門換床,我就要開溜。

  他若看不出來,就不是晏門二少。

  於是這次便輪到伊春瞪目結舌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庭院裡,大約還不太敢相信什麼叫「自作自受」四個字。

  最後屋裡的東西還是給換了個徹底,一夜之間就換好了。令伊春毛骨悚然的是,她明明記得自己是睡在碎片上的,屋裡一片狼藉,可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卻已經被移到了新的大床上,碎片雜物都清理了出去,換成嶄新的傢俱,什麼時候換的,她竟完全不知道。

  不過她也因此明白了,晏於非如果真的想殺她,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那麼,睽違了兩三年,再見之時他突然選擇將她強行軟禁,究竟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只怕是無解的。

  伊春再也懶得砸東西發瘋,她過上了米蟲的生活,每天有一人送上好飯菜,大約是為了讓她的臂骨早點兒痊癒,一天起碼給她燉四次湯。匆匆大半個月居然就這麼過去了,伊春被軟禁在小屋裡,非但沒變得頹廢消瘦,整個人居然還胖了一圈,和幾個看守小哥也認識了,每天神采飛揚地跟他們談天說地,「絕望」和「無助」兩種情緒依稀與她訣別了。

  她快活得簡直像在田野中奔馳的小牛。

  殷三叔偶爾去暗地監視她一天,回來都是搖頭歎息,連聲稱自己老了,不能理解年輕人的想法。少爺的想法他不明白也算了,如今一個小小江湖菜鳥也搞不懂,他果然是老了。

  又是半月過去,晏門主依然下落不明,晏於道從揚州凱旋歸來,大約是為了顯擺威風,讓手下足足提了兩麻袋的人頭進門,一時間嚇得婢女們花容失色,血腥味充斥晏門。

  老大略坐了一會兒便皺眉搖著輪椅走了,只留晏於非忍著血腥味在大堂聽三弟大肆鼓吹在揚州時自己的英明果斷,看他一會兒撈出一個人頭當球甩。

  「二哥,如何?你說我這計謀是不是第一流的?」晏於道終於眉飛色舞地說累了,低頭喝茶,趁著這工夫,晏於非早早命人將那些人頭丟出去埋好。

  「不要這麼死板嘛!」因見沒人說話,晏於道便笑哨嘻地說道,「老四年紀也不小了,也該讓他見見世面。來人,去把四少爺和門主都請來!」

  晏於非抬手阻止,「不必了,老四身體不好,受不了血腥味。爹也不在門中,不知去了什麼地方。我想這點你應當比我清楚才對。」

  晏於道笑道:「二哥何必這般見外,我一次錯,難道次次錯嗎?爹不在也罷,這次揚州的事總算搞妥,他也算放下一塊兒心頭大石吧。」

  你殺了那麼多人,自以為花錢無數就能擺平官府,哪有這麼容易?善後只怕還要困難三四倍,爹哪裡來的心頭大石可以落下?晏於非默然想,卻沒說出口。

  晏於道平日裡和善得很,但他太清楚這和善後面藏著的是怎樣一條毒蛇,長期被大哥二哥打壓,他已有些扭曲了,門主都相當忌諱他,只因是自己兒子,又不能表現得過分,只吩咐其他三人要小心老三。

  他不是成大事的料,可怕的是,他總以為自己做的都是大事。

  「既然沒事,就早點兒去歇息。」晏於非不想與他多說,起身便走了。晏於道在後面笑嘻嘻地叫他一聲:「二哥,我原是想替你報仇來著,你怎麼不領我的情,反而把那丫頭放在自己屋裡享用?你若早說看上她那身排骨,我便不用那招狠的,只叫人洗剝乾淨了送你床上不是更好?」

  晏於非停了一下,回頭定定地望他一眼,淡然道:「你莫要再打她主意,我只給你這一次,一也是最後一次警告。你記好了。」

  晏於道的圓臉笑得越發和善可親了,「二哥的女人,我怎敢覬覦,言重了。」

  晏於非終於走了,殷三叔的聲音在耳邊低低響起--「少爺,你自己下不了手,就讓三少將那女子解決了,豈不更好?」

  他眸光一閃,神色終於變得陰沉。

  「殷三叔,我並未打算殺她。」他淡淡地說著,「我也不希望自己的部下成天想著殺人。」

  殷三叔沉默了,隔了很久,他似乎終於醒悟了一般,眼裡是亮了,可緊跟著又黯然下去,把聲音壓得極低,說:「少爺,殷三總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也是半個長輩。今日我只想問你一句,少爺是喜歡上葛伊春了嗎?」

  喜歡?喜歡。

  晏於非似乎不太能理解這兩個字代表的意思,他猛然抬頭,茫然地看著前方,腳步慢慢停下,輕聲道:「殷三叔,你……說什麼?」

  殷三叔走到他面前,已經帶了皺紋的雙眼靜靜地看著他,低聲道:「少爺,你十三歲的時候很喜歡一個小婢女,拉著她的手去門主面前說要娶她,門主只說了一句門不當戶不對,你便臉色未變地將那婢女放走了。門主後來與我感慨,此子冷情,必成大器。這麼多年,你身邊從來不缺美貌脾女,少年時行走江湖,多少名門貴女、江湖俠女投懷送抱,也未曾見少爺有一絲異常。可是現在,少爺太反常了,你護著她,強留她,不殺她,在我看來,只有一個緣故--少爺,你當真喜歡上葛伊春了。」

  晏於非眉頭一皺,濃黑的眼眸一暗,直覺地要反駁,話到嘴邊卻又發覺什麼也說不出。

  喜歡,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的喜歡。是熾烈的,天下獨君一人的,交雜著無上的溫柔與絕對的佔有--這是所謂的喜歡。

  他緩緩搖頭,清俊的臉上難得帶了一絲茫然無措,輕聲說:「殷三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我……從未喜歡過。」

  「我不殺她,只是因為不想殺。是的,我想拉攏她,她是個人才,所以我不能殺她,我會把她留住,留在晏門。」

  他終於找到一個好理由,為此心滿意足。

  殷三叔沒有再問他,他只是默默地笑了笑,帶著一絲悲傷與了悟,退到了晏於非的身後。

  這一個月,伊春的日子過得相當不錯,晏於非一天三四次大補湯,不但把斷了的骨頭給補好了,整個人更是吹皮球似的胖一圈,若是舒雋此刻看到她,必然笑瞇瞇地戳著她的臉說她從排骨精變成了皮球精。

  不單人胖了,似乎以前的精神頭也不知去了哪裡,近來伊春很容易覺得疲乏,奇怪,成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怎麼也會累?

  伊春越發覺得,師父以前說「懶惰使人墮落」這句話非常有道理。

  因為怕她逃逸,佩劍早就被晏於非丟到不知哪個角落裡去了,她也有一個月沒舞刀弄槍了,屋子很小,連一套完整的拳法都打不完。開始伊春還堅持每天練功,可最近太容易疲倦,練著練著就會岔氣,肚子裡疼得厲害。難道晏於非這小人給她在飲食裡下了慢性毒藥?

  伊春在床上躺得久了,有些無聊,只好去玩帳子上的流蘇,再想想舒雋打發時間。

  窗邊有人站著,晏於非這次是親自送來了食盒,從鐵窗外塞進來。

  「葛姑娘,吃飯了。」不知道是不是她耳朵也出了毛病,今天他的聲音怎麼怪怪的,好像……軟了不少,以前那種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語氣不曉得溜到什麼地方去了。

  伊春今天撐著打了一套拳法,肚子裡還在疼,臉色發白,說話也沒力氣,「我現在不想吃,你放好了就快走。」

  可他沒有走,倚在窗前,欲言又止的模樣。伊春奇怪地抬頭看他,卻發現這位平日裡冷若冰霜、泰山崩於前都面不改色的公子爺,今天神色有些怪異,像是心不在焉,眼神遊離著,好像心裡面藏著什麼秘密心事,折磨得他輾轉難安。

  「葛姑娘……」晏於非低著頭,長睫微顫,輕輕說著,「我今日來,是為了請你加人晏門。」

  伊春有些發愣,「……我沒聽錯吧?你再說一遍。」

  「我希望葛姑娘能加人晏門,日後一同開拓版圖,一統江湖。」這句話終於說得順暢了些,晏於非抬頭,定定地望著她的雙眼。

  伊春呆了半天,突然笑了,「晏於非,你發燒了?我要是會答應,早就答應了,你今天何必再來浪費口舌?」

  晏於非淡然道:「我知道葛姑娘曾經拒絕過,但此一時彼一時。實不相瞞,舒雋一直沒有消息,我晏門門主也不知所蹤,倘若我沒有猜錯,這兩人想必已經見面了,興許正在商討晏門未來大計也未可知。」

  伊春還是笑,慢悠悠地說:「不會的,你太小看舒雋了。」

  「 哦?男子大丈夫生於世間,豈會沒有宏圖偉願?葛姑娘身為女子,未必能理解。」

  「他或許有他的宏圖偉願是我不清楚的,但我確定,舒雋的宏圖絕對不會和晏門有任何交集。」

  晏於非沉默了,隔了很久,他輕聲問:「那麼……你們要做什麼?」

  伊春淡淡道:「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晏於非,你究竟要做什麼?」

     名聞天下的晏門二少,生平第一次被問得難堪。他要做什麼?他要做什麼?!他自已完全不知道。像一個失去目標的傻子,只懂得順著直覺,這樣危險而失去品格的事情,多麼讓人尷尬!

  他在乎的,是小叔的陰影籠罩,還是晏門的大展宏圖,抑或者,是殷三叔說的--喜歡?

  不受控制的,他突然有話從舌尖吐出--「葛伊春,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伊春莫名其妙地失笑,「你問我?」

  他也失笑,是啊,何必問她,何必相問,他真的成了傻子麼?

  「葛伊春,」他將多年的防備輕輕卸下,像面對一個老友,將自己的困惑道出,「你有過迷惘的時候嗎?不確定自己走的路是不是正確的,不知道下一步要往什麼方向走,甚至連自己那麼多年生命的意義也要去懷疑對錯,你有過嗎?」

  伊春忍不住又抬頭看他,這次看了很久,才慢慢地說:「有過,但我只會一直往下走。」

  晏於非倒抽一口氣,掀起長睫瞪著她,似是活了二十多年,第二次看到旁人的模樣,看得那麼專注認真。

  不,她不是說謊,更不是隨口敷衍,她的眼神告訴他,她說的是真話。

  他將胸腔裡那團氣緩緩吐出,好像很久以來的困惑也慢慢被吐了出來,腦海漸漸清明,道路在繚亂雲霧中顯出崢嶸。

  「我……」他只說了一個字,緊跟著臉色大變,渾身肌肉瞬間繃緊,猛然轉身,只見圍牆上人影一閃,似是瞧見了他,嚇得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一團紫色的霧氣從樹後蔓延而出,被風一吹就散了開,偶爾刮在樹枝草葉上,那樹那草立即從碧綠變成了枯萎。

  香甜中帶著苦澀的味道迅速地在庭院裡蔓延,晏於非摀住口鼻飛快地退了一步,低聲道:「快關窗!」

  伊春反應相當敏捷,還沒等他說完就砰的一聲把窗戶關上了。

  晏於非把手指放在面前搓了搓,輕輕一嗅,這是大哥五年前配製的秘毒,可令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覺,藥效雖然迅猛,卻有個致命缺點:怕水。煙霧散開,只要用水在屋內噴灑兩遍,毒性就完全無害了。

  殷三叔早已用暗號通知其他屬下前來救援,自己卻飛身跳上圍牆,將那倒霉地撞上晏於非的刺客生擒了提進院子,彼時庭院裡到處被人灑滿了水,毒性早已消失。

  晏於非一把扯了那人的面罩,跟著卻大吃一驚,「陳五叔?怎麼會是你!」

  晏門主有四男二女,兩個女孩兒沒學武.養在深閨等候嫁人,四個兒子每人身邊都跟著一個中年護衛,貼身保護,出門在外也好,留守在晏門也好,這四個中年護衛的身份都是極其特殊的。

  譬如晏於非身邊有殷三叔,晏於道身邊的人就是陳五叔了。

  這樣一個人物,連門主都要給三分面子的,居然跑來做暗殺,晏於非只覺不可思議。

  陳五叔身材詢樓,但身手在晏門巾卻是排得上名的。他此刻臉色有點兒發綠,隔了半晌才長歎一聲道:「冤孽。」

  晏於非低聲道:「是於道要你來的?」

  陳五叔苦笑道:「除了他,還有誰?只說要將後院一個女子擺平,不曾想二少也在,幸好尚未釀成大禍,否則老夫有何臉面活在世上?」

  殷三叔臉色一沉,厲聲道:「老陳休要撒謊!你又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放毒之前難道不看院子裡有沒有旁人?你分明見到二少也在,卻還下毒,被人發現之後反而伺機遁逃!你可知今日所犯之罪,足以令你死十幾次?!到這種時候,你還包庇那兔崽子!」

  陳五叔歎道:「殷三,你何苦為難我?你有你的主子,難道還不能理解我麼?他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怎能……今日的事,算在我一人頭上好了,休要找三少麻煩。」

  晏於非猛然起身,面色卻出乎意料地沉穩,只吩咐手下,「將陳五叔送回三少的庭院,順便傳話給三少,今晚戍時,到我書房一敘。」

  陳五叔急得直叫:「二少!二少莫要尋他麻煩!只當老夫求你了!」 晏於非搖了搖頭,擺手讓人將他架著提出去了。伊春的窗戶還死死關著,沒有任何動靜,晏於非走過去將木窗一推,問道:「沒事麼?」

  回答他的卻是一陣乾嘔聲,他不由得一愣,卻見伊春半個身體伏在椅子上,沒命地吐,吐到後來只剩清水了,卻依然止不住。案上的食盒已經被打開,飯菜不過稍稍動了兩下,因伊春喜歡吃肉,今日還特地吩咐廚房做了紅燒雞。晏於非頓時大驚,回頭厲聲道:「快叫大夫!殷二叔,你馬上把晏於道提到我面前來!他若反抗,格殺勿論!」

  說罷一手飛快拆了鐵窗,翻身跳進去,將伊春輕輕扶了起來。

  殷三叔眉頭又是一皺,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二少甚少驚怒交加,看來這次是動了真怒,三少只怕危險。

  去抓晏於道,自然是一番亂七八糟哭哭啼啼打打鬧鬧,等滿臉青腫的晏於道被帶進晏於非書房的時候,他那原本就圓乎乎的臉看上去更圓了一倍,十足的豬頭。

  他見到晏於非,既不笑也不說和氣話,只冷道:「是我要陳五叔下毒,那女的不是斬斷了你一隻手麼?怎麼,因恨生愛了不成?!你也給我清醒清醒!不看看她是誰,你又是誰!」

  殷三叔皺眉道:「三少,二少當時也在,這事不好給門主交代。」晏於道惡狠狠地笑道:「有什麼不好交代的?我若真要殺他,怎會讓他發覺!陳五叔是什麼身手,真要下毒能讓你們發現了?你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爹總在院子裡設置各類機關來考驗我們的應變能力?枉費你年紀虛長,又是名滿江湖的晏門二少,誰見了都要誇讚一聲,誰想你現在木頭木腦,為了個女人倒退許多!我問問你,那個女人重要,還是晏門重要?」

  殷三叔大抵是覺得他說得有道理,畢竟在他心裡也是這樣想的,便索性沉默不語了。

  晏於非隔了很久,才低聲道:「殷三叔,你先出去。」

  殷三叔只得垂手走了出去,守在門口,打算拉長了耳朵聽,奈何什麼也聽不到,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卻聽晏於道在裡面慘呼一聲,驚得他滿身冷汗,只當二少當真昏了頭把自己親生弟弟給殺了。

  門突然從裡面打開,晏於道半邊身子都是血,神情頹靡,眼睛卻亮得驚人,唇角甚至帶了一絲笑。他死死地摀住左手,指縫裡不停有鮮血漫溢出來,依稀是被斬斷了一根手指。

  他大聲道:「很好!二哥,我信你!這根手指,我斷得不冤!」

  說罷他仰頭大笑,逕自走遠了,頭也不回。

  殷三叔一肚子的疑問,也不知從何問起,只得緩緩把頭探進門內,輕聲道:「少爺……」

  晏於非背著雙手從裡面走出來,他衣袍上濺了斑斑點點的血跡,可整個人卻出乎意料地神清氣爽,像是許多年的難題突然得到了解決,連腰身都比先前挺得直了,看上去高了許多似的。

  他面上掛著罕見的笑容,從容而且沉穩,說道:「老三做事魯莽衝動,而且往往不留餘地,我只給他一個教訓罷了,相信他以後會收斂。」

  股三叔一時倒有些反應不過來,木木地點了點頭,喃喃道:「對了,大夫已經去了……」

  晏於非轉身往後院走去,道:「也好,她應該不是中毒,且看看是什麼情況。」

  情況果然是出乎意料的,伊春既不是中毒,也不是吃壞了肚子,她是懷孕了。

  老大夫搏著白鬍鬚,老眼昏花地給晏於非道喜:「恭喜二公子,夫人有喜了,兩個月不到的身孕,所喜夫人身體素來健壯,先前大約受了驚,胎兒不太穩,近日又吃得過補,結果到了現在才開始有害喜症狀。不礙事不礙事。」

  殷三叔濃眉倒豎,喝道:「亂說什麼!你哪只眼睛看到她是什麼夫人!」 嚇得老大夫連滾帶爬地跑出去了。

  伊春還處於震驚狀態,呆呆地半躺在床上看帳頂,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懷孕了,她懷孕了!肚子裡裝了個小人兒!這是多麼新奇又微妙的體驗!孩子,她和舒雋的孩子……老天,她這麼快就要做娘?會有個小孩子蹦著跳著喊她娘、喊舒雋爹……這、這是怎樣一幅奇怪的畫面啊!

  這一個瞬間,什麼報仇雪恨、把晏於道剁成碎末、把晏門一把火燒乾淨之類的怨念盡數消失,她只剩下初為人母的喜悅與驚訝。像是突然體會到生命的源頭,那些奧秘和包容,她好像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了,只要能保護這個孩子。

  晏於非也略有驚訝,不過很快就釋然了,他走到床邊,低聲說:「葛姑娘,你已為人母,可能照顧好自己和孩子?」

  問了半天伊春也沒回答,顯然她的神魂還在莫名的天上飛,壓根兒沒回來。

  殷三叔見這個勢頭,大約少爺是有什麼話想和葛伊春交代,自己留著不太方便,乾脆轉身走了。

  他相信少爺,晏門二少,絕非浪得虛名。孰重孰輕,哪條路是自己選擇的,他一定會明白。

  伊春呆呆地看著帳頂,不知過了多久,才長長地吁一口氣,輕聲道:「天那……我有孩子了……」

  旁邊立即有個低柔的聲音插進來,「不錯,葛姑娘即將為人母,晏某在這裡恭喜了。」

  伊釋急急回頭,立即見到晏於非,她得知自己懷孕,心情變得極好,居然也不生氣,笑瞇瞇地點頭,「謝謝你。」

  晏於非也笑了笑.背著手走到窗邊,望著庭院裡一株月桂樹,低聲道:「葛姑娘,你無論遇到什麼事,都會選擇一直走下去嗎,臨怕你不知道這條路對不對、會不會一錯再錯?」

  她摸著平坦依舊的小腹,感受著生命在體內萌動的奇妙感覺,過了一會兒,才說:「沒有人永遠走對的路,總會有迷路的時候。不過我爹說過,迷路了亂竄,也比停著不動要好。你想聽的,是不是這個?對你有幫助嗎?」

  晏於非默默地點點頭,忽然轉過身,見伊春揭開被子起身,把靴子繫好,她的劍和包袱就放在案上,是他方才吩咐的。

  她麻利地把包袱繫在背上,劍掛在樓間,動動胳膊動動腿,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模樣,讓人好生羨慕。

  他不由得笑了,向:「葛伊春,你要做什麼?」

  她的回答如此乾脆,「我要做大俠,你呢?」

  他將眼睛徽微閉上一會兒,然後輕輕地、無比堅定地說:「我做梟雄,完成統一江湖的大業。」

  伊春聳聳肩膀,「好,你做梟雄我做大俠,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了。」

  她說走就走,抬腳就出了門,在太陽下伸個懶腰,好像被軟禁的這一個月對她完全沒什麼影響。是的,如果一個人的,心是自由的,那麼世上最堅固的牢籠也無法關住他。

  晏於非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從心底的極深處,終於泛出一股陌生的味道。他忍不住又叫了一聲:「葛伊春。」

  她無辜地回頭,「嗯?」

  他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其實是有很多話想和她說,關於那只斷手,關於他小叔,他前半生都生活在小叔的陰影裡,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常常在她身上者到過去的陰霾。可是以後不同了,以後不同。

  如果問問她,會不會留下,她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如果告訴她,他好像有點兒明白「喜歡」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她會不會大聲地笑?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喜歡,並不深沉,也不熾烈,甚至還帶著一絲迷惘與不情願,他還不能明白這值得什麼,或許永生也不會明白。

  但他大約一輩子都會記得她今天的這個背影,像是要與陽光融為一體了,背上真的生出金色的翅膀來,馬上就要飛得很遠,飛到他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他們的道路是相反的,僅僅一個暖昧都談不上的交集,從此海闊天空,永生不見。

  所以晏於非搖了搖頭,淡淡道:「沒什麼,你身體不便,需要我派婢女沿途照顧你麼?」

  伊春沒來得及回答,頭頂牆上有個久違的聲音替她回答了,「我的老婆,不用別人操心了。」

  伊春大吃一驚,猛然抬頭,果然見到大難不死的舒雋,他披著淺碧色的外袍,歪在牆頭笑瞇瞇地朝她招手。這人永遠神出鬼沒,也不知他什麼時候來的,更不知他怎麼摸進來的。不過伊春好像也想不了那麼多了。

  她幾乎本能地要朝他衝過去,身體明剛跳起,指尖剛剛觸到他的衣服,下一刻整個人已經坡他緊緊抱在懷裡了。

  「丫頭,你胖了不少。」他假裝抱怨,將她一綹亂髮撥到耳後,「從排骨精變成皮球精了。」

  伊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湧了上來。

  人在喜悅到了極致的時候,原來也會流淚。

  她有那麼多美好的事情要與他分享,她有那麼多迫不及待的心事想與他傾訴,是的,她還有個天底下級最美麗的秘密要告訴他。

  天神啊,他會是什麼反應?

  伊春把腦袋埋進他懷裡,喜極而泣的淚水,終於有地方可以流淌。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2
發表於 2016-3-15 17:36:29 |只看該作者
尾聲   相許一生

  那天,老狐狸晏門主遇到了大狐狸舒雋,一個匆匆趕往約定地點,途中有點兒迷路;一個剛剛遭遇殺手突襲,渾身狼狽。

  兩隻狐狸相逢,結果是什麼也沒發生。

  舒雋很爽快地把晏門主領到了滇西北的雪山,他老爹的墳墓大咧咧地堆在樹下,讓晏門主半天沒緩過神。

  舒雋捧著兩瓶燒刀子過來,遞給他一瓶,只說:「現在你人來了,有舊仇也好,新怨也罷,沒什麼可避諱的。你愛挖墳、鞭屍,只管做,記得回頭把人埋回去,墓碑擺好就行了。」

  說罷他轉身竟走了。

  晏門主微笑道:「我不挖墳也不鞭屍,只當看一個過世的英雄俠客吧。舒雋,你與你父親,還是很像的。過來陪我老人家喝幾杯。」

  舒雋也笑了,摸摸鼻子,到底還是年輕了些,帶將點兒孩子氣,「我怎會像他?」

  晏門主將一瓶燒刀子倒在舒暢的墓碑上,長歎一聲,輕聲道:「許多年,都過去了。他死了,你也死了,人既然都死了,計較在世的恩仇又是何必?總有一日,活著的都要死去,當日我只道是他看不開,原來你也一樣看不開。」 他默然喝了一杯酒,良久無語。

  舒雋陪著他蹲在雪地裡喝燒刀子,笑道:「老爺子說得好聽,活著的都要死去,那晏門拓展霸業又是何必?」

  晏門主慢慢搖頭,「正是因為所有人都會死,所以才要做一番大事。你總要留下一些東西,無論是在人心還是在這個世間,那是死亡都無法帶走的,否則,白來世間一趟,又算什麼?」

  他見舒雋只管笑,那笑淡淡的,略有些心不在焉,於是便道:「我有兩個女兒,大的十九,小的十七,都未曾許得婆家。你若有心與晏門一處,我便將兩個女兒都嫁給你。小伙子,男兒在世,怎能沒有宏圖偉願?」

  舒雋還是笑,眼睛彎彎的。他指指天,指指地,說:「我有宏圖偉願,這輩子只願做個有錢有閒的江湖散人,娶一個好老婆,生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人心也好,世間也好,有沒有我的痕跡,那有什麼重要?我自己知道一輩子活得快不快活。老爺子,你我道不同啊。」

  晏門主呵呵笑了兩聲,在他肩上拍拍,便不再說話了。

  隔日下了雪山,得知伊春被軟禁在晏門,舒雋年輕腳程快,便搶先一步趕到晏門把老婆接出來了。

  出了江城,很遠便見到晏門主的馬車,經過兩人身邊的時候,馬車略停了一下,晏門主探出頭看著他倆,點頭笑道:「如此,告辭不見了。」

  馬車走遠之後,還能聽到伊春的聲音,「原來你這一個月和晏門的老爺子待在一處,他人如何?」

  舒雋歪著腦袋想,「嗯……是個梟雄,大概就是改朝換代開天闢地的那一類吧。」

  「那好累哦。」

  「就是,累得很。」

  走了一段,她又開口道:「舒雋,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嗯?是告訴我你這個月過得很好,把自己吃成小肥豬了?那是挺好的……」

  「不是,其實……我懷孕了。」

  「懷孕啊,那確實挺好的……什麼?懷孕?! 」

  有人栽倒在地,好像一時半會兒還爬不起來。有人在笑,有人在叫,有人跳,有人鬧,最後一切都歸於寂靜,只剩舒雋略微顫抖的聲音在響。

  「明天就把小南瓜提回來,你給我穩住,別慌。」

  好像最慌張的是即將做爹的舒某人。

  伊春哈哈直笑,趁機抬手揉亂他的一頭長髮,將他明明驚惶失措、六神無主、喜到極致卻偏要故作鎮定的腦袋摟在了懷裡。

-------------------------       正文完       ---------------------------



番外   《一寸金》

  前兩日廚房做了一頓紅燒肉,伊春貪嘴吃得太多,拉了兩天肚子。

  因兩天未曾練劍,師父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他素日積威,伊春見到他的黑臉也難免膽戰心驚,顧不得肚疼腿軟,隔日就背著木劍上了一寸金台。

  師父正在台上指導楊慎練劍,墨雲卿和文靜兩人遠遠地被打發在角落裡,偷偷握著手不知說什麼悄悄話。

  伊春貓腰一溜小跑到師父身邊,拱手不敢吭聲。

  師父給楊慎細細講述握劍的力道與技巧,只拿眼角兒瞥了瞥她,隔了半日方道:「你身子好了?」

  伊春趕緊點頭:「都好了,和鐵打似的!絕對沒問題。」

  師父便說:「我想也是,你平日裡風吹雨打慣了,比不得那些侯門貴族小姐,以後少來那種嬌滴滴的模樣,我很不待見!」

  伊春連連點頭稱是,一個字也不敢反駁。

  師父又說:「一寸光陰一寸金,這一寸金台的名字就是從此而來。你們不趁著年輕力壯的時候努力,等光陰溜走再後悔也遲了。你閒了兩日未練功,我算你輸給楊慎兩場,今日你二人當著我的面拆招,你若不能把兩場贏回來,就給我繞山跑五圈,晚上不給吃飯。」

  伊春心裡連連叫苦,回頭看看楊慎,他面無表情地回望過來,淡淡說一句:「師姐,承讓了。」

  這孩子才來了不過一兩個月,先前是有些武功底子的。

  第一次上一寸金台的時候,師父為了測他的功底,先讓他和墨雲卿過招,兩人拆了百八十招,最後還是墨雲卿急了,連拽頭髮咬胳膊抱腰擰的無賴招數都用上,硬是沒能把他掰倒,被師父罵得狗血淋頭。

  從此墨雲卿把楊慎也給恨上了,以前還偶爾與他說兩句話,大抵有拉攏他到自己的圈子裡,排擠伊春的意思,後來乾脆把他當作空氣。

  說到正式跟楊慎拆招,這還是頭一遭,原先不過小打小鬧而已,伊春有些不安。

  一寸金台寸草不生,盡數用青石長板鋪成,每日都有下人悉心將台上青苔刮去,省得練劍的時候滑倒傷了筋骨。

  伊春拿腳在石板上蹭了蹭,拿穩木劍捏個劍訣,凝神定氣。

  忽聽對面楊慎把嗓子壓得低低地,說:「就這麼無緣無故比試怪沒意思的。師姐我們來賭錢,這兩場你贏了,我給你十文錢,你輸了給我十文,打平就互不相欠,如何?」

  伊春登時傻了,抓抓頭髮奇道:「什麼?」

  「你不反對就是答應了!」楊慎不等說完,當頭就是一劍劈下來,伊春哇呀怪叫急忙接住:「你……你耍賴!」

  奈何對方攻勢猛烈,伊春再也顧不得說話,卯足了勁和他拆招。

  因他學減蘭山莊劍法的時間不長,耍著耍著就變成了亂七八糟她從未見過的招式,伊春縱然身手靈巧,到底實戰經驗不足,居然節節敗退,眼看著就被他迫到了檯子邊緣。

  一想到自己如果輸了就得繞山跑五圈,還不能吃晚飯,伊春急壞了,遠遠望著師父的臉色高深莫測,她顧不上腿軟,先跳進台中再說。

  肚子裡忽然一陣絞痛,她的臉頓時白了,捂著肚子朝揮劍而上的楊慎連連叫嚷:「等等等等!我……我肚子……」

  楊慎一劍擊下,正停在她鼻尖前,輕輕笑了起來:「師姐,我贏了。」

  伊春急得兩腳亂蹬,丟了劍衝下台去找茅廁,回來的時候師父看也不看她一眼,用手指著台上:「再比一場。」

  她差點哭了。

  想當然耳,她這兩場輸得相當徹底,拆不到一半就著急找茅廁,那慌張模樣惹得文靜在後面捂著嘴偷偷笑。

  師父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只丟下一句話:「你自己知道怎麼辦!」

  伊春大氣也不敢出,掉頭就開始繞山跑,其餘的人說的說,笑的笑,也都散了。

  楊慎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又練了一套拳法,打水沖了一把,看看天色,應當晚飯時分了。從廚房拿了一兜饅頭,他坐在門檻上就著生水吞進肚裡去。

  非到過年過節,他跟伊春是沒資格與山莊主人一同吃飯的,文靜有些不一樣,大家心知肚明也不用說。

  眼看著太陽沉到山底下,晚霞像傾倒在宣紙上的顏料,鋪開老大一片,艷艷紅光把山石都染成了淡淡橙色。兜裡還剩兩個饅頭,楊慎本是放到嘴邊打算咬下去的,不知為何想到了伊春,到現在還沒見她回來,難不成真的照師父說的,繞山跑五圈?

  他索性把饅頭一收,起身走了。

  一直走到半山腰,不遠處一個人影晃晃悠悠朝這裡跑,看上去隨時都會倒在地上似的。楊慎站在路邊,等她跑到近前,就見伊春渾身上下像被水淋了個濕透,全是汗,臉上更是一道黑一道白,髒的嚇死人,還帶了一股酸酸的汗臭。

  他說:「師姐,師父早就回莊裡了,也沒人看著你,不必跑了吧?」

  伊春累得只能喘氣了,勉強搖搖頭,繼續拖著凌亂的步子前進。楊慎跟在她後面,從懷裡掏出兩個饅頭:「師姐,你要吃點東西麼?」

  她還是一言不發地搖頭。

  楊慎一時覺得尷尬,只當她跟自己賭氣,差點甩手走人。到底還是忍不住回頭再看看她。平日裡總聽師父誇她學得快又好,將來必定是個厲害角色,但此時此刻拼盡全力朝山上奔跑的背影看起來和普通女孩子並沒什麼區別。

  餘暉籠罩在她身上,影子被拖了很長,雙肩快要垮下去一般,只撐一口氣倔強地挺著。

  楊慎心裡一動,腳下不由自主追回去,隨著她爬上山頂。山頂東面有一座活泉,小瀑布自上傾瀉而下,夏天的時候他們最愛來這裡玩水乘涼。

  伊春跑到水潭前,全身脫力似的,「噗通」一聲整個人直接砸在潭子裡,水花噼裡啪啦炸開,下雨一般濺了楊慎一頭一臉。

  他也不惱,抹了一把也跟著坐在潭邊,舀水洗臉,一面說:「天還沒很熱,師姐小心著涼。」

  她整個人沉在水底,過了老半天才扶起來,挺屍一樣漂在水面上,隔了一會兒才把身子轉過來,嘴裡吐出一口水,長歎:「真涼快……」

  話剛說完,就見兩顆饅頭送到了自己面前,楊慎別過臉去不看她,只望著遠方尚未褪色的晚霞,聲音裡有一種故作自然的平淡:「快吃吧,沒人知道的。」

  伊春大為感動,捏著饅頭吸了吸鼻子:「……剛才好不容易不拉肚子了,吃下去會不會又開始拉啊?」

  楊慎回頭看她一眼,忽然笑了笑,道:「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他一溜煙跑了個沒影,過了片刻又跑回來,兜裡裝了一捧野草,碧綠的葉片,上面結著紫色小果子。

  「我家鄉有個治拉肚子的秘方,所幸山莊裡也有這味藥草。你把果子摘了,只拿葉子熬湯,早晚喝一碗,保管你不會再拉了。」

  他將藥草放在潭邊,見伊春抬手來拿,他立即一攔,露齒笑道:「雖說是師姐身體不佳才讓我僥倖得勝,但勝就是勝,師姐欠我十文錢來著。咱們既是同門,我也不會讓你吃虧,給我十文錢,這藥草就算我賣給你的,還會教你怎麼熬製。」

  伊春和他接觸不多,這孩子平時看著可老實了,實在想不到他居然貪財到這種地步,不由瞠目結舌。

  楊慎見她半天沒反應,就把藥草一收:「不要就罷了。」

  就聽「嘩啦」一聲水響,伊春早已跳起來掩住藥草,急道:「好好,我給你錢!」

  她濕噠噠地站在潭子裡,在破舊的衣服裡掏了半日,才掏出兩個銅板來,塞給他:「我身上只有兩文錢,你先拿著吧,剩下的錢等我回家拿了再給你。你得了錢財也別和守財奴似的死存著,多買點好東西吃,把自己養胖點。回頭短了什麼,就告訴我,我替你張羅。」

  楊慎捏著那濕漉漉的兩文錢,聽見她這麼一串絮叨,不由又笑了。

  「師姐,你跑了幾圈?」他半躺在水潭邊,靠著石頭把藥草拿在手裡反覆的玩。

  「還差一圈。」

  「你不是還打算繼續跑完吧?」

  「為什麼不跑完?」伊春對他這個問題感到很奇怪。

  楊慎笑著說:「反正也沒人監督你,只跑一圈師父也不知道。何苦這樣折騰?若是我,只怕早就回屋睡覺了。」

  伊春搖了搖頭:「我不會這麼做。」

  楊慎便轉頭看著她:「人活著都不懂變通,你再這樣下去,會很累。」

  伊春還是搖頭:「和變通沒有關係。我只是想,很快我就要十五歲,該下山歷練了。江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人叫我繞山路跑五圈,山上這些景色,也再見不到了。」

  他居然不知該搭什麼話,總之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楊慎突然有些好奇,這看上去傻乎乎的師姐,平時腦子裡都想些什麼稀奇古怪的道理?

  入了江湖,不會有人再每日催你練武,不會有人因為你劍法不精勃然大怒。以前覺得無比痛苦憤恨的責罰,到後來只會變成甜美略澀的回憶。

  確實,與叵測的人心相比,這些事情又能算得什麼?

  伊春就著潭裡的水把頭髮拆了洗。天快要熱起來,她只穿了一件破舊的外罩,看著像是她父親的舊袍子,一浸水就全貼在身上,透過那暗灰色的料子,能見到裡面蓮青肚兜的帶子。

  被她握在手裡的一蓬青絲往下滴著水,細小的漣漪一圈一圈繞開,從她纖細的腰身旁掠過。

  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真容的模樣,楊慎先沒注意,跟著又一怔,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直覺地把眼光別開了。

  她頭髮濕透了貼在耳後,露出整張臉來的樣子,並不難看,和那個髒兮兮又邋遢的葛伊春看著不像一個人。

  楊慎忽然有點心慌,從耳根那裡覺得發燙,自覺眼前的情景尷尬的很,應當趕緊離開,偏還有些捨不得。

  伊春把洗好的頭髮編成一條長辮子,一面又說:「咱們在山上的日子不多了。師父不是說一寸光陰一寸金麼?師兄弟們在一處練武學習,這種日子以後也不會有了。」

  楊慎飛快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只說:「晚了,我走了。你繼續跑吧。」

  伊春在水裡朝他招手:「別走呀!你來都來了,咱們一起跑不好嗎?都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了!」

  他只是發笑,自己也不明白的,從心底湧上許久不曾有的寧靜歡愉,像兩根小鉤子,勾著他的唇角往上提。

  他說:「我才不要,你自己跑。」

  話沒說完伊春早就從水潭裡跳上來,濕漉漉地來抓他:「師姐命令你一起跑!」

  楊慎拔腿就奔,她就緊緊追在後面不放,大叫:「一起啦!」

  那時光像黃金的碎屑一般,細細密密落下,終有一日要將這清脆的叫聲覆蓋。

  但那也沒什麼,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有風,有樹,有月,有山,有一個還算秀氣的母夜叉在後面窮追不捨。

  已經很好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3
發表於 2016-3-15 17:36:41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孕中》

  午後略帶了些熱氣,院裡白花花一片日光,池塘裡的荷花都奄奄一息地耷拉著腦袋,偶有鮮紅的蜻蜓停留片刻,也很快躲在荷葉下面納涼。

  伊春午覺醒來,背後全是汗。因已有了四個月身孕,動作笨拙了許多,吃力地從床上坐起,還沒開口,舒雋早已從窗下走過來,拿著扇子替她扇風。

  「熱得厲害麼?」他替她把頭上的汗擦乾淨,又將亂髮撥到耳後去。

  伊春喝一口茶,臉上有點泛紅,摸了摸腦袋小聲說:「呃,我好像……又餓了。」

  睡覺前她可是吃了很多東西,再這麼下去,不等孩子生出來,她就要變成豬了。

  舒雋一點兒都不介意她吃成豬,巴不得她多吃點,柔聲問:「想吃什麼?」

  伊春咳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想吃鹼麵。」

  她自有了身孕後,飲食行動上和別人還不一樣,尋常人的孕吐她是半點也沒有,尋常人有了身孕,大多喜吃酸甜之物,她喜歡的偏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比如鹼麵,比如胡瓜拿來拌糖,再比如把雞胸脯用水煮了,白白的蘸醬吃。

  舒雋立即回頭高叫:「小冬瓜!」

  很快就有一個眉目清秀的小男孩從外面跑了進來,看著年紀也就十一二歲,比小南瓜的機靈慧黠不同,他看著十分老實。

  這孩子是他倆在滇地遇上的,因為村裡鬧饑荒,父母只能忍痛把他放在外面買,換些柴米油鹽,剛好他二人路過,小南瓜又不在身邊,便把他買了下來當作小廝。

  他雖然不如小南瓜伶俐,卻老實體貼,自有了新屋安頓下來之後,每日打掃,屋裡屋外都乾淨清爽,舒雋十分信任他。

  「主子有啥吩咐?」小冬瓜對二人十分恭敬。

  「去外面買一碗鹼麵,要最好的。」

  小冬瓜微微一愣:「鹼麵?主子,這東西都一樣,沒什麼好壞。我都會做呢。」

  伊春饞得厲害,趕緊說:「那你來做吧,多加點豬油和大蔥,其他的別放。」

  小冬瓜手腳麻利,很快就給她端了一碗香噴噴的鹼麵來。

  伊春拿了筷子正要挑,舒雋忽然起身走到門邊,輕道:「好像有客人來了。」

  說著便走出去,過了片刻,伊春忽然聽見庭院裡有爹娘的說話聲,驚喜交加地跑出去,果然見她那一家子三口都來了,正對著院子裡新長出的冬青樹指指點點。

  「姐!」二妞最先看到伊春,驚訝極了,「你怎麼變這麼胖?簡直像顆球!」

  舒雋笑嘻嘻地引著岳父岳母進屋,小冬瓜早已利索地去廚房燒水煮茶了。伊春娘一見女兒,眼圈便泛紅,攥著她的手連聲道:「姑爺把你養得真好,胖了這許多。日子過得還順心吧?孩兒有沒有鬧你?」

  她母女三人到了裡屋說悄悄話,舒雋便陪著伊春爹在外間聊天。

  且說當日伊春帶了楊慎回家過年,陪老爺子下了幾場棋,自那之後老爺子就對楊慎念念不忘。得知女兒要成親,還是懷了身孕才成親,老爺子對舒雋的惡感簡直滔滔不絕,見到他就沒好臉色。

  這次婚後第一次來親家看女兒,伊春爹見房舍嶄新,裝幀舒適,倒也挑不出什麼刺,只板著一張臉,一個字也不說。

  舒雋毫不在意,小冬瓜剛上了茶,他便含笑道:「伊春曾和我說,岳父最愛喝老君眉。這是今年的新茶,還請岳父品茗。」

  伊春爹哼了一聲,端起杯子只輕輕一嗅,登時為那清香傾倒。

  他素來要強,不肯示弱,嘴裡胡亂說:「茶也就這樣罷了!並不出眾。」

  舒雋還是笑,正要說話,忽見伊春爹皺眉盯著對面桌上一碗鹼麵,問他:「那是什麼?」

  舒雋眼珠轉了轉,並沒回答,倒是旁邊的小冬瓜好心說:「女主子害喜挑嘴,想吃鹼麵,這是我剛下好的,還不及吃老爺太太就來了。」

  老爺子勃然大怒,跳起來指著舒雋的鼻子大吼:「我家閨女就給你這樣糟蹋!她懷了身孕你只給她吃鹼麵?!」

  本來坐在裡屋聊天的母女三人聽見叫嚷,不知何事,趕忙跑了出來勸解。

  老爺子還在痛心疾首:「大妞在家裡也沒吃過半點兒苦!家裡雖然窮,還不至於給她吃鹼麵!你把屋子弄那麼好看有什麼用?連雞湯都捨不得給她燉?她肚子裡不是你的孩子?」

  伊春急忙解釋:「爹,是我想吃鹼麵。雞湯我都吃得膩死了,還有什麼鴿子湯烏魚湯王八湯……天熱,我想吃點清淡的嘛!」

  老爺子越發怒了:「我家閨女還好心替你辯解!王八湯是個什麼湯?!聽名字就不是好東西!」

  伊春急了,她老爹對舒雋惡感太強,做什麼事都往壞處想,她張大嘴還要說。

  舒雋咳了一聲,朝她使個眼色:這事兒我來。

  他笑著柔聲道:「岳父岳母來得正好,伊春自有了身孕便常說想吃家裡的飯菜,二老不如就在這裡住段日子。岳母比我細心,伊春自然也歡喜。」

  伊春娘正拽著老伴的衣服朝他丟白眼,聽這樣說,急忙點頭答應。

  她對這個女婿就挺滿意的,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這孩子品貌舉止,比楊慎強了許多,處世也老練,對自家女兒也萬般體貼的好,她要再不滿意,天底下哪裡還能找出更好的呢?

  何況,楊慎已經去世了。總念著個死人也沒意思。

  「小舒啊,你岳父來的時候灌了幾兩酒,瞎說胡話呢,你別往心裡去。這會兒青天白日的,你一定也有事情要忙,先去忙你的吧。」

  伊春娘忙著給舒雋台階下。

  舒雋起身道:「既如此,晚輩就先告辭了,失禮。」

  他又朝伊春丟個含笑的眼神,逕自出門,也不知忙什麼去了。

  伊春爹餘怒未消,嘰嘰咕咕也不知說些什麼,伊春娘打了他一下,嗔道:「女兒明明過得歡歡喜喜,你老摻和什麼?非搞得女婿心裡厭煩了,對大妞冷言冷語的,你才開心?」

  她爹也說不出話,只好端著茶猛喝。

  伊春娘拉著女兒的手,又去到裡屋,小聲問她:「大妞啊,你上回說姑爺家裡是做生意的,可我怎麼看他大白天還賴在家裡?做的到底是什麼生意?」

  伊春心裡暗笑,他做的是高利貸生意,手裡握著大筆沒收回來的款子,自然不用出門。但這種事不能和爹娘說,否則她爹真要把這裡給拆了。

  她胡亂說了個名頭,然後岔開話題,說到腹中的孩子,家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了。

  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伊春跟舒雋住了些日子,好歹也學了點滑頭,應付爹娘還是沒問題的。

  到了晚間飯點,舒雋帶了個盒子回來,飯後朝伊春爹溫言:「前幾日有一位世交送晚輩一套棋,據說棋子是碧玉瑪瑙所制,棋盤乃千年紫檀木刻就,晚輩於這方面所知甚淺,不懂鑒賞,還請岳父幫忙過目。」

  伊春爹最愛下棋,一聽說有這麼高級的棋子棋盤,早就迫不及待想要見識,但少不得臉上裝出「你個小子果然不行」的神色來,故意冷冰冰的說:「送什麼棋!好好的棋到了俗人手上也俗了。拿來,我看看!」

  舒雋連忙請他去到書房,打了簾子讓他進去,回頭看一眼伊春,她正用手刮著臉皮笑話他投機取巧鬼靈精怪。

  他做個「你放心」的手勢,氣定神閒地進了書房。

  據說後來他倆下了一夜的棋,第二天早上伊春爹出來的時候,鄙夷已經完全變成了佩服,一掃先前的憤懣,竟拍著舒雋的肩膀大讚他:「後生可畏啊!不過我還未拿出全部實力,今晚再來一局。」

  舒雋連連點頭:「自然,輸了那幾局,晚輩不服氣的很。」

  匆匆兩個月過去,伊春的肚皮和吹氣球似的越來越大,請了大夫來診,說是孿生子,喜得一家人又慶祝一番。

  因著爹娘家裡還有事,不能久留,老兩口萬般不捨地打點行李要告辭了。

  與來的時候不同,伊春爹和舒雋好得簡直恨不得稱兄道弟,完完全全算得上是忘年交了。

  臨走的時候,他拍著舒雋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我那閨女別的還好,就是脾氣倔,小舒平日裡要多擔待著些了。不過女人總有不聽話胡攪蠻纏的時候,不用顧忌,儘管給她幾耳光,馬上就老實了……」

  話未說完,胳膊上就被伊春娘狠狠揪了一把,他趕緊改口:「做做樣子嚇唬她就行,可別真打。小夫妻還是和和美美互相謙讓為上。」

  舒雋笑得像隻狐狸,溫柔無比:「岳父放心,晚輩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眼看著馬車漸行漸遠,伊春把他袖子輕輕一拽,說:「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你哄好了,我爹他真是個老小孩。」

  舒雋嗯哼一聲,攬住她的肩膀,低頭在她額角吻了一下,低聲道:「我倒是能理解為人父的心。倘若將來我有個女兒像你這麼胡來,被野小子欺負了,瞧我不打斷那小子的腿。」

  伊春哈哈笑了起來:「野小子?你說誰?說你自己?」

  他也跟著笑,眼見馬車再也看不見了,兩人這才回屋,房門輕輕合上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4
發表於 2016-3-15 17:36:59 |只看該作者
番外   《教子》上

  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搖搖晃晃前行,那雪山極為險峻,時常有危崖斷巖阻路,加上危險之處被冰雪覆蓋,稍有不慎便會摔落深淵。

  小冬瓜揮著馬鞭神態輕鬆地駕車,反正這條路他一個月要走上五六趟,給兩個大主子和兩個小主子並一個小南瓜大哥買他們愛吃愛玩的,他閉著眼睛也不會摔下去。

  且說當日伊春生產十分順利,自腹痛至兩個孩子呱呱墜地,前後不過一刻,回頭伊春娘趕來照顧,伊春早累得睡過去,一面還咕噥:「是吃壞了肚子吧?這會兒倒不疼了……」惹得老太太哭笑不得。

  從此便添了兩個小主子,還是十分罕見的龍鳳胎。

  剛生下來的孩子渾身紫紅,皺巴巴的像個肉團,根本看不出面目輪廓,舒雋卻喜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一手抱著個小孩兒,見人就說:「這是我兒子閨女,果然長得與我一般花容月貌吧?」

  兩個孩子出生到世間第一聲啼哭,便是在老爹寵溺狂喜的臂彎裡——因嫌他一個勁大呼小叫,叫了一晚上不給人睡覺。

  後來兩個小主子漸漸長大,小冬瓜終於能分辨出小女主子長得像舒雋,真正是花容月貌,小主子長得卻像伊春,花容月貌四個字,大抵是分配不到他腦袋上的。

  為了孩子取什麼名兒,伊春爹和舒雋再一次鬧得驚天動地,老爺子堅持要叫舒心舒展,這倆名字卻被舒雋嗤之以鼻,他打算取名舒爽舒服,被老爺子痛罵是給人耍著玩兒的爛名字。

  最後這四個名字統統被伊春否定。

  因孩子是出生在早春,故男孩取名舒揚,盼他日後成人能活得自由自在,像春風一樣無拘無束。

  女孩取名舒和,望她溫柔和善,如春日陽光令人感到溫暖。

  等孩子到了三歲上,能滿地亂跑亂叫人了,小南瓜也歷練歸來,舒雋便帶了一家老小,辭別岳父岳母,回到了雪山頂上。

  疼孩子歸疼孩子,要想磨練身體意志,還是需要找個僻靜艱苦的地方。

  眼看再繞過一個小懸崖便到莊子,小冬瓜揮起馬鞭「刷」一聲響,一面回手揭開簾子,大聲道:「小主子,已經一個時辰啦!」

  車廂裡有個虎頭虎腦七八歲上下的小男孩,眉目與伊春有七八分相似。他獨自一人在搖晃不停的車廂裡蹲著做馬步,外面冰天雪地,他身上卻只穿了一件薄褂子,熱得滿頭大汗。

  因聽小冬瓜這樣說,他依然一動不動,只等馬車繞過懸崖,遠遠能見到莊子了,這才老氣橫秋地收勢,緩緩吐出一口氣。

  「冬瓜哥哥,我幫你拿東西。」馬車停在莊前,舒揚見小冬瓜一個人提三四個大包袱在雪地上滑行不穩,立即自告奮勇。

  他人雖然小,力氣卻不小,獨抱了給伊春和妹妹買的零嘴衣服小玩具,臉憋得通紅,噌噌朝莊子裡跑,急得小冬瓜在後面一個勁吼:「慢點慢點!萬一摔倒了可怎麼辦?」

  舒揚和他娘一個類型,摔斷腿也能一聲不吭的,往常要是不小心做了錯事,舒雋也會拿出父親的威嚴來訓斥,女兒舒和是個鬼靈精,抱著一頓撒嬌也罷了,舒揚卻打死不出一聲,倒像是把妹妹的過錯一股腦也撈過來扛在自己身上似的。

  就是這種脾氣,倒讓舒雋哭笑不得,常說:「怎麼生出個悶葫蘆來了,到底像誰呢?」

  舒揚跑了幾步,到底人小力弱,腳下一滑,險些摔倒,手上冷不防一輕,包袱被人接走了,小南瓜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的小祖宗,你又在逞強了,也不看看自己才多大呢?」

  舒揚抬頭正要說話,小南瓜早把狐皮大氅罩在他身上,一把抱起,又笑:「你冬瓜哥哥呢?」

  舒揚指了指後面,果然小冬瓜提著三四個包袱,走得艱難。

  他不像小南瓜跟著舒雋學過武,本來伊春打算教他一點防身功夫的,奈何他天生骨骼不佳,不是個練武料子,摸爬滾打大半年也沒搞出什麼進境來,只能放棄學武,專心做家務服侍他們一家子。

  正在雪上走得亂七八糟,忽然手上東西被人搶走大半,緊跟著舒揚咯咯一笑,被塞進自己懷裡,小冬瓜趕緊抱住了,小南瓜說:「仔細著,要是摔斷腿,主子又要怪我欺負人。」

  小冬瓜艷羨地看著他提了一堆東西,健步如飛地在雪地上行走,趕緊抱著舒揚追在後面,急道:「南瓜大哥,前兒你教我的那套拳,我一天練好幾遍,覺得進益不少,你幫我看看吧?」

  他雖然不適合練武,卻是個武癡,伊春舒雋兩人不教他,害他傷心好久,後來小南瓜歸來,閒的無聊就拿老實的小冬瓜開涮,說要教他打拳,不過把在外面學得雜七雜八的胡亂拳法亂教一通罷了,小冬瓜感激不盡。

  小南瓜眼珠子亂轉,他本來就是鬧著玩的,畢竟幾年沒見到主子,剛回來才發現主子居然找了個新小廝來服侍,心裡難免不是滋味,又見小冬瓜老實憨厚,便忍不住要耍耍他,誰知道他居然當真,練得無比勤奮,縱然那拳法練得伊春和舒雋連連搖頭,只要他小南瓜說一句:有進步了。他就能繼續沒日沒夜沒命的練功。

  時間久了,那原本的戲弄就變成了愧疚,縱然小冬瓜的拳法真的爛到不能再爛,小南瓜難免要違心說一句練得不錯,打擊人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他只得回一句:「好咧!你練好了,我再教你更高級的。」

  小冬瓜簡直把他當做天下第一好人。

  舒揚不耐煩被人抱,走兩步就跳下來自己跑,剛拽著小冬瓜跑到門前,伊春就從裡面走出來了,他叫一聲「娘」,衝過去畢恭畢敬匯報:「孩兒今天蹲了一個時辰的馬步,不敢偷懶,冬瓜哥哥可以作證,南瓜叔叔也知道的。」

  小南瓜歎道:「和你說多少遍,憑什麼他是哥哥,到我這裡就成叔叔了?硬生生把我喊老,小子不會是故意的吧?我才不替你作證,我是什麼也沒看見的。」

  小冬瓜趕緊說:「我作證我作證!小主子在馬車上蹲了一個多時辰的馬步,沒有偷懶!」

  伊春笑了一下,摸摸兒子的腦袋,溫言道:「你這樣最好,安心練武,以後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人,別和你爹學,鑽進錢眼裡,以後放高利貸叫人笑話。」

  舒揚點點頭,忽然老氣橫秋地歎了一聲:「可是爹昨天和我說,叫我飯後找他,要教我賺大錢的法子呢。」

  伊春皺眉道:「你別理他,只管練武功去。」

  舒揚繼續歎氣:「但是爹說,叫我和妹妹別總聽娘的話,成天練武,以後只能做莽夫愚婦,沒一點生活情趣,下山了會叫人笑話。」

  伊春不由大怒:「胡扯!不許聽他的!」

  話音剛落,裡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舒雋的聲音從後面懶洋洋傳來:「好小子,你聽我的絕沒錯,別理你娘,她成天只會舞刀弄槍,粗魯的很,以前在山下沒少被人笑話過,你別成她那樣,太失敗了。」

  舒揚急忙叫一聲爹爹,奔過去打算行禮,卻被舒雋笑吟吟地一把抱起舉老高,他一點兒也不喜歡被人這樣抱來抱去,不是男子漢行徑,故而難受得一個勁扭。

  「滿脖子的汗,臭烘烘的,準是你娘又叫你蹲馬步。這麼大冷天她還叫你山下山上亂跑,真是個壞娘親,咱們不理她。」

  舒雋摸了摸他的腦袋,把他放下來,經過伊春身邊,兩人都哼一聲,互相怒視,不言不語地擦身而過。

  小南瓜最機靈,趕緊跑去廚房打算避過主子鬧矛盾的風頭。

  自有了孩子,他倆就沒一天安生的,這個說要把孩子培養成一代大俠,那個說大俠都是粗魯之輩,不如做個富貴的江湖散人來得逍遙。這樣吵啊吵啊,吵到孩子都七歲了,還沒吵出個結果來,最近更是發展成見面就互相怒目的程度了。

  還是閃躲為妙。

  眼見小冬瓜還傻乎乎地要勸,他暗罵一聲傻瓜,拽著他的袖子就走,剛沒走兩步,只聽房門又是「吱呀」一聲,一個小小的身影倚在門邊,低低軟軟地喚道:「小南瓜小冬瓜,我要的東西呢?」

  小南瓜聽見這位小祖宗的聲音背後就發毛,急忙回頭笑道:「東西在這裡,馬上整理了給姑娘送去。」

  舒和生下來的時候就體弱,請大夫看過,說是先天的心臟毛病,小小的練功還可以承受,若是像舒揚那樣成日外面亂跑,風吹雨打的蹲馬步練劍,肯定受不起,所以舒雋夫妻二人都難免多寵她一些,誰知把這位天生嬌貴的小姐寵得越發會折磨人了,大冷天的想吃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小冬瓜小南瓜每趟下山,大多是為了她跑腿。

  她和小南瓜有些不對付,時常變著法子想折騰他,奈何小南瓜油滑得好似泥鰍,幾次聞得小姑娘犯饞,便先找個借口躲遠,讓小冬瓜滿足她,把這位小姐氣得夠嗆。

  外面搓棉扯絮似的,又開始飄雪,舒和只披著藕色小襖,靠在門框上。她長得有七八分像舒雋,修眉烏髮,加上長期體弱,小小年紀竟有一種嫵媚秀美的神態,連舒雋也常歎息,摸著她的頭髮說:「長成這樣,以後爹爹可得多擔心。千萬別叫外面的壞小子給騙了。」

  小南瓜偏見了她就害怕,硬把小冬瓜扯走了,老遠地叫道:「天氣冷,姑娘快進去歇著,晚會兒我就把東西給姑娘送來!」

  舒和從鼻孔裡哼一聲,沒搭理他。

  舒雋見了女兒便把兒子丟在腦後,過來輕輕把她抱起,柔聲道:「乖女兒要吃什麼下回告訴爹爹,別總和小南瓜鬥氣,最後還不是苦了小冬瓜。」

  舒和伸出軟軟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輕道:「他一點也不盡心,看著好討厭。爹你就會寵他,怎麼不寵寵女兒?」

  舒雋笑道:「爹還不夠寵你麼?再這麼寵著,你娘的乾醋就要喝一海子了。」

  舒和也笑了,唇邊露出兩點梨渦來,悄悄的說:「你騙我呢,明明肚子裡最在乎娘。對了,昨天你叫我看的書,我已經看完了,還有新的麼?」

  舒雋心裡略有些吃驚,女兒生來比兒子聰明些,他是知道的。舒揚外面看著乖巧憨厚,其實和他娘一個德性,內裡倔得要命。

  人要一倔,特別是那種沒頭沒腦的倔,就很難懂得變通精巧,舒揚就是個典型。

  叫他看書識字講做人道理,他只會認準一個死理,其他意見相左的一概當作沒看見,這樣的孩子,並不適合做逍遙悠閒的江湖富貴散人,他也明白。

  女兒舒和卻不一樣,她的性子既不像伊春,也不大像自己。說她聰明,確實聰明,小小年紀教會她識文斷字,她便一本接一本的看書,看得極快。

  舒雋以前擔心她囫圇吞棗,便故意抽了一本書問她裡面的內容,她居然倒背如流,這等聰明伶俐委實罕見。

  奇的是她看完還會說出一套自己的理論,竟好像看不上書裡的道理,世人都是愚蠢的,獨她一人聰明清醒。這種狂態令人擔憂。

  加上她素來體弱,偏又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犟,與父母家人有了摩擦,一個字也不辯解,先是溫溫婉婉地看著你,若還不心軟,她就會折騰自己了,比如天寒地凍地只穿著單衣偷偷出門,凍得臉色發紫,叫別人來心疼自己。

  她待自己如此刻薄,竟也毫不在乎,舒雋這麼百般靈巧的人,也不曉得要怎麼教導她,時常頭疼的很。

  「昨天給了你三本書,一下子都看完了嗎?」舒雋將她額前的亂髮撥開,問。

  舒和點頭笑道:「簡單的很,說來說去都是那些氾濫可陳的道理。爹你還不如教我怎麼斂財,這還有趣些。」

  舒雋看了看她,溫言道:「小和,世上的人都是一樣,先要學會做人的道理,再去學一些自己擅長並喜歡的。你看那些道理氾濫可陳,但心裡知道和自己能做到卻是兩回事。斂財之類的都可以先放放,反正爹也從來不指望你和你哥哥來養家。爹和娘都希望你們做個頂天立地的人,這樣心裡才歡喜。」

  舒和摸摸自己的小肩膀,還是笑:「爹讓我去頂天立地,不怕我被壓碎了麼?」

  舒雋笑了笑,也不知怎麼接口,只好抱著她進屋去翻看零食玩具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5
發表於 2016-3-15 17:37:14 |只看該作者
番外   《教子》中

  隔日舒揚剛起床就被伊春拉走,在一個挖出來的大雪坑裡練拳法,舒和身體弱,就站在坑邊上隨便練練馬步。

  「手要這樣擺,別由著你的性子亂出拳。每個動作都有它存在的意義,你先學的時候覺得耍著不習慣,那是你還沒練開,等真正練成了,自然而然會明白這些動作怎麼連接。」

  和以前減蘭山莊的師父相比,伊春簡直是算極其和善了。

  她生產前後將近一年多沒有練武,整個人發胖的厲害,誰知生了孩子之後居然慢慢又瘦了回去,重拾起以前的功夫倒覺得比以前更順手些,若不是兩個孩子需要人照顧,她早想下山實現做大俠的夢想了。

  舒和最悠閒,蹲一會兒馬步就找了塊乾淨地方,用手絹鋪了坐在上面吃零食。

  舒揚最忙,一邊練拳一邊默默背誦昨天舒雋教他的斂財秘訣,一腦門子的汗。

  伊春聽他口中唸唸有詞,一本正經的模樣,倒憋不住笑了:「下午你爹陪你,那會兒再背不行麼?」

  舒揚連連搖頭:「不成,下午我一邊聽爹講書本,一邊還要練拳的。」

  伊春大是驚奇:「你這是何必?」

  舒揚說:「爹和娘總為了些小事鬧來鬧去,看著真不耐煩。我又不是笨蛋,怎麼就不能一邊做大俠一邊斂財了?爹總說武功不靠譜,我看他功夫就比娘好,要不是他功夫那麼高,錢也不會白白進他口袋。我以後偏要武功高又家財萬貫,還要娶個和娘一樣好的老婆,絕不輸給他。」

  伊春愣了半天,忽然聽見雪坑上面有細細的笑聲,抬頭一看,果然見舒雋父女趴在坑邊朝他倆笑,舒和的糕點屑子落了舒揚滿頭。

  舒雋嘖嘖歎了幾聲,撐著下巴似笑非笑道:「小葛,兒子都發話了,他覺得你無理取鬧呢。」

  伊春瞪他一眼:「你得意什麼?你就不無理取鬧了?說什麼會武功的都是莽夫愚婦,你才是最莽的那個莽夫!」

  舒雋還是笑:「我是莽夫,你就是愚婦。破鍋配爛蓋,倒也生了個絕頂的兒子。」

  伊春被他氣笑了,從坑裡跳出來,落在他身旁,把袖子一拽:「來來來,舒雋大俠。我已有些年頭沒與你過招了,如今再試試,好定下誰是莽夫誰是愚婦。」

  舒雋也許久沒與老婆大人活動筋骨,索性順著她的意思,與她走到平坦之地,含笑問:「那咱們比武,總要有個賭注。輸了如何?贏了如何?」

  伊春與他夫妻多年,一見那骨碌碌亂轉的眼珠子就曉得他打鬼主意,肚子裡不知想些什麼小九九。

  她心裡突然起了警惕之意,瞪圓眼睛看他。

  果然舒雋後面的話沒說出口,只朝她露齒一笑,一付「等下就與你好好算賬」的模樣。

  伊春一腳踹向他面門,下一刻腳踝就被他輕輕握住了。

  舒揚早就爬出坑,和舒和肩並肩坐在地上看爹娘大打出手。沒一會兒小南瓜也聽到動靜,拽著小冬瓜來看熱鬧。

  伊春如今不比少女時候喜歡做男人打扮,長期在家相夫教子,早已習慣了襦裙珠花。

  她動作輕盈快絕,燕子似的飛來飛去,眾人只能看清她耳邊一朵寶藍珠花,在風中搖曳不休。

  小南瓜低聲說:「姐姐如今雖比以前厲害了許多,總還是不及主子的,這場肯定輸。」

  舒和離他最近,聽他這樣說,就淡道:「你怎麼知道我娘比不過我爹?我娘什麼時候成你姐姐了?成天就愛套近乎。」

  小南瓜一點也不惱,笑瞇瞇地回話:「姑娘還不知在何處的時候,我就管姐姐叫姐姐了呢,說起來,倒比姑娘認識姐姐的時間長。小主子叫我叔叔,也有些淵源。」

  舒和眉頭一皺:「誰和你沾親帶故的?一天到晚留在山上就會偷懶耍嘴,一點正事不做,爹白寵你了。」

  她因看不慣小南瓜,說話分外尖酸刻薄,舒揚聽不下去,趕緊拽拽她的袖子,一面和小冬瓜打岔:「誒,我怎麼看著像是爹快輸了?冬瓜哥哥你看呢?」

  這可難煞了小冬瓜,他眼睛都看花了,根本分不出誰是誰,只好乾笑著應付:「是啊是啊,像是主子要輸的樣子……」

  小南瓜才不吃舒揚這孩子的人情,他還是嘻嘻哈哈的笑,只說:「我給主子辦事的時候,姑娘還在睡覺呢。姑娘身體不好,冰上坐久了小心受涼,還是快回屋吧?」

  舒和還想說,因見舒揚拚命地拉扯自己,一會兒看看爹娘一會兒看看自己,她也知道他的意思,因為自己的壞脾氣,爹娘有些時候很不喜歡,特別是娘,曾狠狠責備過自己。她微微一笑,把後面的話吞下去了。

  對面伊春一時不察,稍稍落後半招,下一刻便被舒雋把耳旁珠花輕輕摘下了。

  他將珠花往懷裡一塞,笑道:「小葛,珠花送我吧。」

  伊春和他比了半天,明顯發現他在相讓,這樣比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她素來爽快,輸就是輸,從不耍賴,於是說道:「好吧,算我輸了。你愛說我是愚婦就說,反正我也不在乎。」

  舒雋走過去把她肩膀一攬,只是笑:「還和以前一樣孩子脾氣。你輸了,就得聽我一件事,你答不答應?」

  伊春點頭:「好啊,你說。」

  她以為舒雋是說以後舒揚的教導他來負責,誰知舒雋在她耳旁低聲說了一串,伊春愣了半天,忽然反應過來,把兩隻眼睛瞪得像貓似的,隔一會兒,忽然問:「你確定要去?」

  舒雋挑眉看著她,大有「就看你去不去」的意思。

  伊春把他一推,縱身就朝莊外跑去,舒雋哈哈一笑,回頭吩咐:「今兒晚上不回來吃飯,你們自己解決。」

  說完飛快追了上去。

  舒揚低聲問妹妹:「小和,你說爹和娘怎麼突然不比了,要去哪裡?」

  舒和平時聰明絕頂,這件事偏偏不曉得,她還愛逞強,裝出一付「我什麼都知道」的模樣,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是給我們找弟弟妹妹去呢。」

  舒揚大吃一驚:「弟弟妹妹是用找來的嗎?那我們……我們是爹娘從哪裡找到的?」

  舒和嘻嘻笑了起來:「我不知道自己,至於你,肯定是爹爹從糞坑裡挖回來的,一天到晚臭烘烘。」

  舒揚低頭聞聞自己身上,還真是一股汗臭,很是不好意思地摸著腦袋笑了,心裡卻隱隱擔憂自己莫非真是爹從糞坑裡撿來的,那豈不是糟糕之極。

  小冬瓜在後面聽見他倆的孩子話,不由暗暗發笑。

  說到伊春和舒雋去了哪裡,在場還真只有他才知道,連小南瓜只怕也莫名其妙。

  那會兒伊春剛有身孕,一兩個月的時候別的都不想吃,只想喝酸梅湯,舒雋不放心外面賣的,小冬瓜又不會做,他少不得找了廚師來虛心請教,自己忙了一晚上,做出一碗湯來給老婆喝了。

  自那以後,兩人遇到吵架摩擦的時候,總有一人會說:「要不要去喝酸梅湯下下火氣提提神?」

  那時再有天大的火氣也煙消雲散,舒雋會帶著伊春到處找客棧酒館,借用他們的廚房做幾碗酸梅湯,大家喝了降火氣。

  至於喝完之後要做什麼,那就是個秘密了。

  自從上了雪山之後,這還是他們第二次下山去找客棧做酸梅湯,舒雋討了個老婆,別的沒學會,只把個酸梅湯做得出神入化,比經典老鋪子味道都好。

  兩個主要人物走了,小南瓜也機靈得趕緊要跑,剛轉身就聽見舒和在後面吩咐:「小南瓜,我要吃櫻桃,你下山替我買。」

  他暗暗叫苦,回頭笑瞇瞇地說:「姑娘,現在冬天,外面沒有櫻桃賣。你再忍幾個月,等櫻桃上市了我幫你買一車回來。」

  舒和把嘴一撅:「我可不管它上不上市,反正我要吃,你給我弄來。」

  小南瓜有些磨牙,抓抓頭皮,笑道:「那好,姑娘等著,我這就下山去探探。」

  還是下山躲到主子們回來再說吧,這任性刁蠻的丫頭,他委實不想招惹。

  舒和哼了一聲,回頭又居高臨下地吩咐小冬瓜:「我餓了,你去給我做點吃的。」

  小冬瓜比較老實,答應一聲趕緊奔去廚房了。

  舒揚拉著妹妹的手,搖頭道:「小和,冬瓜哥哥和南瓜哥哥都比咱們大,你怎麼這樣不客氣?回頭讓爹娘知道,又要責怪你。」

  舒和笑道:「才不會,他們本來就是下人,下人就是給人使喚的,不然白養他們嗎?爹才不是那種好心人。何況這兩人都笨死了,什麼都不懂,我叫小冬瓜唸書給我聽,他好多字都不認識。讓小南瓜給我講書裡的故事,他也講得磕磕巴巴,比我們大又怎麼了?樣樣不如我,連我一個小孩兒都要看不起他們。」

  舒揚老氣橫秋地搖頭:「話不是這麼說,又不是誰認得字多知道的道理多,就比別人強了。而且,冬瓜哥哥和南瓜哥哥都不是外人,更不是下人,你別這樣說。」

  舒和把手一甩:「你也是個笨蛋,我懶得和你說。我只聽爹娘的教訓,幹嘛要聽你的!」

  她回到自己屋內,左等小南瓜也不來,右等小南瓜還不來,隔了一會兒倒是小冬瓜把飯菜做好了給她端上來,她一看菜色就皺眉頭:「我最討厭吃蘿蔔!你怎麼總做這個?人生得笨也算了,連眼色也不會看,有你這麼做下人的嗎?」

  小冬瓜被罵得連連摸頭,只好問她:「姑娘想吃什麼?」

  「我要吃菱角,還有蜜汁藕。」

  小冬瓜為難了:「可現在是冬天,哪裡來的菱角和藕……」

  「這都是借口。」舒和平日裡倒是不會這麼張揚,只不過今天爹娘不在家沒人管她了,竟然囂張了無數倍,「我們養你又不是為了要聽你說這個沒有那個沒有,我要是自己能弄到,何必來吩咐你?你的本職就是替主子辦事呀。」

  她說話的時候偏偏和風細雨,好像一點都不生氣,裡面也沒有含刺,叫人連火也發不出來。

  小冬瓜愣了一會兒:「姑娘那麼聰明都弄不到,我一個笨蛋怎可能把菱角和藕買來?」

  說完居然不理她,轉身就走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6
發表於 2016-3-15 17:37:24 |只看該作者
番外   《教子》下

      舒和氣了半天,心口隱隱發疼。

  她從小因為身體不好,舒雋和伊春只怕她激動起來傷身體,但凡有任何能達到的要求都盡量滿足她,故而竟把女兒寵得無法無天。夫妻倆在家她還乖些,在父母面前也討喜柔順,一旦他倆出門了,這孩子便蹦上了天,以前還能指使小南瓜,後來小南瓜都不搭理他,現在發展成小冬瓜也不搭理她了。

  她體弱便容易多疑,加上為人聰明,看了許多書,認定旁人都不如自己機靈,更容不下半點忤逆,想到自己倘若健健康康的,和舒揚一樣能在風雪裡蹲馬步練拳,他們必定誰也不敢這樣對自己。

  因為心臟不好,有時候想和舒揚一起下山玩耍都不行,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的,被大家排斥。

  想到傷心的地方,她便開始大哭。

  哭著哭著居然慢慢睡著了,恍惚中覺得有人把自己輕輕抱起來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她軟軟地揪住那人的袖子,喃喃道:「娘……」

  伊春以為自己動作不夠細緻弄疼了她,便小心摸著她的腦袋安撫:「睡吧,天還沒亮。」

  舒和一肚子委屈,這會兒醒了哪裡還能睡著,當下眼淚橫飛,窩在伊春懷裡訴苦:「我叫小南瓜幫我買零嘴,他賭氣走了居然不回來。後來我餓了讓小冬瓜給我做飯,因我不喜歡那個菜色讓他換,他居然拿話堵我!娘,你把他們趕走嘛!討厭死了!」

  伊春倒是知道自家女兒一貫的德性,這話從她嘴裡說出來,起碼要翻個個兒,再仔細琢磨琢磨,才能明白真相。

  她說:「不要說什麼趕不趕的,他們都是我們的家人。你難道要把家人趕跑?」

  正說著,舒和忽見門外人影一閃,是小南瓜的身影,他略帶擔憂地朝裡面看了一眼,見她無事,便轉身走了。

  舒和心頭火起,怒道:「才不是家人!他們只是下人罷了!下人不聽話,難道不該趕出去嗎?」

  伊春驚愕地將她放開,看了好半天,才低聲道:「這些話,你從哪裡看來的?」

  「本來就是這個道理呀,誰會把下人當家人?」

  伊春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把她一抱,飛快走出門。

  舒和不曉得她要做什麼,抬頭見她難得臉色凝重,嘴唇微微抿著,像是有些怒氣,一時竟有些害怕。

  舒雋向來寵她,舒和倒不怎麼怕他,全家她唯獨怕伊春,哪怕伊春是她素來最看不上的——只會打架不懂道理的莽夫愚婦。

  外面天剛濛濛亮,雪色映得滿目皆白。

  伊春一直提著她走到不遠處一個山頭,然後將她往地上一丟,淡道:「你看對面那個小山坡,能看到什麼?」

  舒和冷得一個勁發抖,眼淚凝在腮邊,顫聲道:「娘……我冷,我冷……」

  伊春並不理她,只指著前方:「你仔細看,前面是什麼?」

  舒和無法,只得凝神朝前面的小山坡上看,卻見有幾枚紅點,想來應當是山上紅梅開了,十分艷麗。她小聲說:「是紅梅,很漂亮。娘,你是來帶我摘紅梅的嗎?」

  伊春聲音平淡:「你喜歡紅梅,為什麼不自己去摘?」

  舒和心裡明白她是在生氣,可她偏生出一股倔強勁頭,自覺所作所為所言沒有一點錯誤,當下冷道:「娘你也不用來教我什麼。世上的道理我雖然不下山卻也知道,我自己摘不到紅梅,難道我就沒辦法得到它了嗎?我可以喊別人來摘,最後還是我的。能有本事驅使別人辦事,為什麼事事必須親歷親為?」

  伊春笑了一聲,朝她肩上輕輕一推,舒和站立不穩,立時撲倒在雪地裡。

  「你自己也說了,要有本事驅使別人。那我問你,你自己又有什麼本事叫別人替你辦事?你爹從小艱苦練武,錢財也是一點一滴靠自己本事賺來的。你娘跟著師父學武,一日不敢懈怠,一人走遍江湖。你呢?我問你有什麼本事敢叫別人來替你辦事!」

  舒和冷得說不出話,心裡不肯認輸,只好無聲的哭,癱在雪地裡不動彈,甚至惡意地想著自己凍死了,伊春會不會後悔。

  「你覺得你是爹和娘的女兒,生來衣食無憂,有人照顧,便是高人一等了。將來爹娘老了,死了,你還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嗎?舒和,我告訴你,想讓別人聽從自己,靠任何人都沒用。你想讓別人替你摘到紅梅,就必須自己先能摘到它!你身體不好,不能練武,成日只能在屋子裡悶著,我也明白。但要讓別人服氣,難道只有靠自己的功夫?你讀了許多書,看得都是什麼道理?連這個也不懂?」

  伊春說完,縱身朝前奔跑,不過片刻功夫,便摘了兩枝紅梅回來。

  「小南瓜小冬瓜都能摘到,你能嗎?小南瓜江湖上有無數好友,人脈廣泛,你有嗎?小冬瓜自知沒有練武資質,卻並不放棄,每日堅持,你能嗎?」

  舒和此時已經萬般後悔,自知理虧,然而要低頭認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她脾氣高傲,仗著自己聰明,在父母面前討盡歡心,養成了目下無塵的狂態。今日被伊春這樣嚴厲的指責,她雖想認錯,但話從嘴裡出來卻變成了賭氣:「我並不覺得自己錯!我知道你們都嫌棄我身體有病,你乾脆把我在這裡凍死好了,反正不愁還有弟弟妹妹討你喜歡!」

  伊春大怒,冷道:「好,那你就待在這裡吧。」

  她居然真的轉身走了,把女兒一個人留在冰天雪地裡。

  舒和先時還犟著縮在雪地裡不肯動,等了半日不見爹娘來接,她這才真的慌了,起身跑了一通,只覺心臟撲通亂跳,渾身都癱軟無力。

  她驚得一個勁哭叫:「娘!娘!我知道錯了!你快帶我回去呀!」

  這時候又開始下起雪來,她嬌軟的嗓音一下子就化在風中,杳無蹤跡。

  舒和如今才真叫後悔,哭得差點暈過去,漫天風雪打下來,像是要把她吞噬似的,冷得徹骨。

  不知過了多久,舒和以為自己被拋棄在風雪裡,很快就要死了,忽然一張狐皮大氅蓋了下來,然後她整個人被抱起,一個溫暖又熟悉的懷抱將她環住了。

  舒和登時開始大哭,哭得哽咽難言,只會叫:「爹!爹!娘她……」

  舒雋抱著她坐在避風處,將她濕漉漉的腦袋塞進懷裡,用手去捂她冰冷的臉頰,一面柔聲說:「小和,你娘說得沒錯。小南瓜小冬瓜都是爹和娘的家人,爹也不喜歡你這樣對待他們,爹很生氣。」

  舒和的眼淚全浸在他衣服上,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錯了。娘說的對,我什麼都不會,根本是個廢物……」

  舒雋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輕道:「你身體不好,爹娘都不會叫你練武。但你有優點啊,你聰明得緊,書看一遍就全會背了,這個可難得,爹爹小時候也不行呢。所以你怎麼能是廢物?」

  舒和畢竟年紀小,一時有些迷糊:「可是娘她說……」

  舒雋笑道:「小和,做人不光是要學武,做人有很多道理。有的人天生力大,有的人天生會讀書,這些就是天賦了。你有個聰明的天賦,怎麼不會用呢?做人要揚長避短,你成天在家裡嬌蠻任性就厲害了?」

  舒和略明白了一點,倚在他懷裡不吭聲。

  舒雋又說:「比如那個紅梅,你喜歡,可是你自己拿不到,這會兒又沒本事指派別人去拿,你可以將它畫下來,再大些,還可以寫詩去詠它,豈不比折花來得清雅?」

  他見女兒不說話,顯然有了悔意,便不再多說,只抱著她一起看肆虐的風雪。

  「做人要頂天立地,爹可不是叫你真的去頂著天踩著地。人這一生,總要活得有意義,有些自己真正的尊嚴,叫別人不把你看輕。你覺得爹說的對不對?」

  舒和輕微地點了點頭。

  舒雋抱她站起來往回走,又道:「那你回去之後要怎麼辦?」

  舒和悶了半天,才帶著哭音說:「……我給南瓜哥哥冬瓜哥哥道歉……」

  舒雋笑了,將她抱得更緊一些:「這才是乖孩子。」

  正午風雪散去,舒雋帶著舒和回到了莊子裡。

  舒和帶著五分尷尬三分羞赧兩分悔意,給小南瓜道歉:「南瓜哥哥……你、你別生我的氣……還有冬瓜哥哥也是……」

  小南瓜笑吟吟地把她抱起來,捏了捏她的臉,柔聲道:「我的小祖宗,誰會生你的氣?改天倒是教教我怎麼把書倒背如流才是正經,這功夫我佩服得不行,比功夫秘笈還想學呢!」

  說得舒和終於笑了,心裡感激他這麼寬容,對他頓時生了不少好感,把臉靠在他臉上半天不說話。

  舒雋在旁邊鬆了一口氣,攬著伊春的肩膀小聲道:「這次紅臉白臉唱的總算有了效果,不枉你狠下心腸。」

  伊春揪住他手背上的肉:「你怎麼那麼遲才去接她?萬一把身體弄得更糟怎麼辦?」

  舒雋索性握住她的手,與她五指交纏,輕道:「我不也是體諒你教女辛苦麼?若去得早了,沒有效果你又得怪我。說起來,這次急急忙忙趕回山上,我都沒……」

  伊春笑了起來,老夫老妻了,耳根這會兒居然有點發紅。

  她見小南瓜他們都和舒和舒揚說話打趣兒,便悄悄的說:「咱們再偷偷下山好不好?這次待三天。」

  舒雋皺眉齜牙,扶著脖子晃了晃,伊春笑得去踩他的腳,冷不防他拉著自己的手從窗戶偷偷跳了出去,笑說:「娘子的吩咐,小的自然赴湯蹈火。來,娘子請。」

  他二人又偷偷溜下山,不知幹什麼勾當了。

  舒和在小南瓜懷裡靠了半日,忽然說:「南瓜哥哥,我還是想吃櫻桃。」

  小南瓜怔了好久,心裡像打雷閃電似的,苦得猶如黃連。果然主子們一走,小丫頭又開始故態重萌,這番費心教導,根本沒用嘛!

  正在心驚膽戰,卻聽舒和嘻嘻笑道:「你怕什麼?以為我要叫你去買?」

  小南瓜乾笑兩聲,因見她秀美的臉上掛著熟悉的笑,這種笑他一點也不陌生,略帶了些嬌態與孱弱,像是先對人示弱似的,其實肚子裡不知盤算什麼鬼主意。

  舒和低聲說:「你幫我磨墨,我畫幾顆櫻桃解饞。」

  小南瓜樂得趕緊滿口答應,抱著她就去磨墨,跑得比兔子還快。

  舒和又輕輕笑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7
發表於 2016-3-15 17:37:43 |只看該作者
零碎番外

  《調琴》

  某日,因舊的三弦壞了,舒雋便買了一把新的三絃琴,閒來無事便坐在那裡調音。

  伊春在床上睡覺,時不時聽他「噌噌」彈兩下,彈得她心頭煩躁,乾脆起來坐到他身邊瞪著琴發呆。

  舒雋慢悠悠地調著琴弦,一面說:「睡不著?」

  伊春點頭:「調琴怎麼要調這麼久?」

  舒雋不免把唇角勾起,笑道:「調情這事,自然要久一些,否則情未動,心不動,如何能察覺其中趣味?」

  伊春絲毫沒聽出話裡的意思,還在揉著眼睛埋怨:「別調啦,我都睏死了。」

  他於是把琴放下,反將她摟進懷裡,輕笑:「那我便不調這把琴,來調你這個情好了。」

  那晚之後,伊春便再也不抱怨他「調琴」時間長,一點也不敢抱怨了。

  《背》

  某日,伊春不小心踩中碎瓦片,把腳底給扎破了,疼得沒辦法走路。

  舒雋樂得過來相助:「我背你吧?別像只獨腳雞似的跳來跳去了。」

  伊春因他近來手腳總是不老實,便故意沉著臉:「你要背人就專心的背,別總搞些亂七八糟的,讓人不放心。」

  舒雋一把將她背在身後,雙手把她的手按在胸前,笑道:「好,你抓緊了我的手,看好了,別叫它們亂動。」

  伊春忍不住笑了,規規矩矩地靠在他背上,兩人倒是相安無事走了一段。

  因舒雋半天不說話,她有些奇怪:「你怎麼不說話?我重嗎?是不是累了?」

  舒雋歎了一口氣:「是啊,某人比豬還重,我腰都快斷了,偏偏還壓著我的手不給動,好生命苦。」

  伊春笑道:「你就會說謊,其實又打什麼鬼主意吧?」

  「手都按著了,我還能做什麼?再說你都受傷了,你也把我想的太禽獸。」他趕緊給自己辯白,彰顯自己坐懷不亂的高尚情節。

  伊春使勁攥著他的手,用腦門子抵在他後腦勺上蹭了兩下:「不許亂說,快跑!」

  他學馬匹叫了一聲,當真邁開步子就朝前飛奔,伊春被顛得哈哈直笑,繼續用腦袋頂他:「停停停!」

  說停就停,他釘在路邊動也不動。

  伊春一時沒防備,鼻樑撞在他腦袋上,疼得哎喲一聲,頭上的簪子也掉了,滿頭長髮披下來,擦過他的臉頰。

  像是一陣風擦過去,帶著一點皂角的清香,還有一星熟悉的汗味。

  真的有風起,從後面吹過來,將她身上的味道一一送進鼻子裡。舒雋停了一會兒,忽然開始慢慢往前走,又不說話了。

  伊春揉了一會兒鼻子,才發現自己沒按著他的手,他居然沒動,規規矩矩的。

  「你在想什麼?」她湊過去,快要貼上他的臉頰,輕聲問。

  舒雋只是笑,隔了很久,才輕聲說:「我聽得見你的心跳。」

  他們靠得這樣近,心臟也因此而互相貼近。伊春伏在他背上,細細去聽,果然感到胸前有震動,是他的心跳。

  跳得很快,又急又猛,像是被人追了三千里一般。

  可是他明明沒有被人追。

  伊春收緊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將臉貼在他頭髮上,慢慢地把眼睛閉上。

  耳邊似乎只剩下他又急又快的心跳,一直迴旋一直迴旋,像一首唱不完的歌。

  《花解語》

  池塘裡的荷花開了大半,舒雋每日就坐在池塘邊上撈著花自言自語。

  偶爾小冬瓜見他這樣,倒嚇一跳,急著問:「主子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舒雋搖搖頭,沒說話。

  偶爾伊春見了,便捂著四個多月的肚子笑話他:「孩子還沒生呢,你別這麼緊張。」

  舒雋繼續搖頭。

  丈母娘見了,晚上便疑神疑鬼地來找伊春:「姑爺是有什麼心事?一個人對著荷花說話?」

  伊春搖頭不知。

  岳父見到了,倒樂呵呵地笑了起來,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第二年早春,兩個孩子順利出生。

  池塘裡出現奇景,一隻白荷不畏寒風,在早春的時節開花了。

  舒雋摸著那荷花笑道:「開得好,果然是花解語。」

  等孩子到了三歲的時候,伊春忽然想到這件事,趕緊去問他:「那年你在池塘邊跟荷花絮絮叨叨說什麼呢?怎麼早春就開花了?」

  舒雋還是笑,一個字也不說。

  倒是小冬瓜回頭偷偷告訴伊春:「我聽見主子那會兒天天對著荷花說什麼母子平安,兒女夫妻長命百歲,白首到老之類的話,還偷偷往池塘裡倒東西,結果第二年早春荷花就開了。」

  伊春恍然大悟,不由捂著嘴偷偷笑。

  這個人,對荷花許願,提了那麼多美好願望,卻又怕老天不開恩自己沒面子,居然用藥物來催荷花春天開花。

  若非花解語,他這番孩子氣的苦心,便只有付諸東流了。
一路好走,寶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9-11 18:29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