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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十四郎]斬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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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20:3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斬春 作者:十四郎

內容簡介】:

      她向來是個安分守己,責任感強烈的好人。

      六歲以前以為自己要做丫鬟,於是每天練習打掃衛生。

      六歲以後因著師父一句「把斬春劍給你繼承」,從此得到赫赫有名的斬春劍就成了她的人生目標。

      奮鬥吧!葛伊春!

      那些情情愛愛,都是浮雲啊浮雲~~

      斬春,到底是斬斷了誰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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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20:52 |只看該作者
上部   楔子

      伊春滿身是血的醒過來,便見到一輪滿月掛在天邊,清輝萬里,大得驚人,抬手就能摘下來。

  很冷,徹骨的寒冷從身體每一個傷口裂縫鑽進去,血液好像要被凍結。

  她吐出一口氣,白霧旋轉著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開。
  
  小小一葉扁舟在玲瓏碎冰的湖面緩緩晃,船身偶爾會和冰塊碰撞,啪啪聲在安靜的夜裡迴盪。

  伊春有那麼點兒反應不過來,湖畔積滿白雪,天外高山巒巒,一切都好似一場夢。

  深雪湖心的一場亂夢。

  她應當還在開滿茶花的一寸金台上練武,和楊慎拆了幾招,他輸掉一個饅頭,似笑非笑賴賬。

  也可能是與他下了山,露宿林間被蚊子咬個大包,醒來發現什麼都沒變。

  她在,她好好的。他在,他也好好的。
  
  隱隱約約,聽見撥弦聲,跳脫悠閒,像漫不經心一陣風。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個男人也和著拍子在唱: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寂靜的夜裡聞得如此美妙的歌聲,讓人懷疑是遇到仙人。

  伊春於是努力把腦袋往上抬,看見船頭倚著一個男人,懷裡抱著三弦在清唱。

  他穿著銀紅褂子,脖子上圍了一條毛茸茸的紫貂圍巾,色如美玉。腳邊還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熱,水汽氤氳,滿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從喉嚨裡發出一個沙啞的聲音:「……舒雋。」

  舒雋放下三弦,低頭望過來,那神情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只變成一句話:「你還留著一條命。」

  她沒有回答。

  舒雋於是丟了一個帕子去她臉上,聲音很輕:「再睡一會兒吧。」

  伊春乖乖地閉上眼睛,帕子蓋在臉上,又軟又輕,還帶著一股說不明道不清的幽香。不過很快它就濕透了,冰冷冷一塊貼在眼皮上,像是要結冰的刺痛。
  
  她夢見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腦門子像是被擠得發疼。

  最後所有東西都變成模糊背景,從泛著白光的深處綻放出一點一點的桃紅,那是減蘭山莊後山桃林,花開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個少年出現得更是恰到好處。

  他發脾氣:我的名字是楊慎啊楊慎!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那樣,好得意嗎?

  他偶爾害羞:師姐今天這樣裝扮……倒是好了許多。

  他亦是熱情如火:我什麼也不會做。伊春,只要你活著就比什麼都好。
  
  可惜她差一點點就要死掉。
  
  救她的那個人還在彈著三弦,漫不經心地唱著: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整個茫茫雪夜都被籠罩在一層白霧裡,被他的歌聲覆蓋,靜謐、悠閒、懶散。
  
  伊春蒙著帕子,聲音含糊:「舒雋,怎麼是你救我。」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停下三弦,歪著腦袋想了好久,最後淡道:「大概……因為我有點喜歡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歡你。」

  舒雋走過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惱非惱:「你拒絕得真直接。」

  說著他索性坐在她身邊,抬手在她臉上輕輕拍兩下,兩眼望著遠處皚皚白雪,說:「總會叫你喜歡上我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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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21:08 |只看該作者
一章
  
      那天是下著雨,雨絲細細密密。

  伊春早早給墨雲卿留了書信,約好在後山桃林見。

  她打著紫竹骨的傘,傘上還畫了兩隻蝴蝶並一朵花,精緻的很。她整個人也難得打扮的精緻,丁香色的新羅裙,頭髮梳得整齊,面上薄施粉黛,自覺不輸給他人。

  走到桃花林裡,那桃花快要謝了,沉甸甸地垂下來,墨雲卿就站在樹下,抱著胳膊,臉上滿是不耐煩。

  伊春橫看豎看,怎麼看怎麼喜歡,他往桃花樹下一站,漂亮又神采飛揚的臉,像剛從雲海裡蒸騰出的朝陽,旁人都要靠邊的。
  
  決定了,今天一定和他說。

  要問問他,自己這樣打扮好不好看。

  還有,他和文靜走的太近了,雖然不如以前他和她(她自己以為的),但總是叫她心裡不舒坦。說不定他就是故意和文靜好,來氣她(還是自己以為的)。

  最後,她怪喜歡他的,想和他一起,不知他願不願。

  「到底什麼事叫我?」因著她不說話,他終於開口了,聲線低沉。

  伊春露出個溫柔的笑來,心底到底有些忐忑,試探著問他:「吃飯了沒?」

  他眉頭皺得更深:「你廢話什麼?到底說不說?」

  伊春只得正色道:「好吧,雲卿。我喜歡你,你看我如何?咱們和師父求情去,讓他老人家做主好不好?」

  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很怪,像是看到一群豬突然飛上天,喃喃道:「葛伊春,你方才說了什麼?再說一遍?」

  伊春臉上紅紅的,好像比桃花還要艷麗幾分。

  「我說,我喜歡你,想和你成親,你中意嗎?」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有雨水打在傘上啪啪的聲響,伊春越等越覺得自己心跳就和那聲音一樣雜亂。

  他突然露出一個被侮辱或者被戲耍的憤怒表情來,眉毛倒豎:「你玩夠了沒?安分點行不行?老子生下來就是被你耍著玩的嗎?」

  伊春驚訝地瞪圓了眼睛:「我什麼時候耍你了?是說正經的呢。」

  他厭惡地甩著袖子,把身上的積水撣掉,冷道:「你有過正經的時候嗎?好罷,退一萬步來說,你是真的。你喜歡我,要同我成親。你又當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你配叫我娶你嗎?有這個時間,不如回去照照鏡子!」

  他掉臉就走。伊春趕緊追了兩步:「哎,我真的是正經的呀!你同我發什麼火?文靜當真比我好?」

  他回過頭來,只丟下一句話:「她什麼都比你好。說什麼喜歡我,你是什麼東西!」
  
  紫竹骨的傘掉在地上,伊春呆呆站在桃林裡發了很久的呆。

  她向來遲鈍,還不太能搞明白究竟是遭遇了什麼樣的對待。

  仔細回想一下與他相處的這八年,長久的時間,像流水一樣從腦海裡緩緩延伸開。
  
  和他相遇的時候她才六歲,因為父母都是減蘭山莊的下人,她便認定了自己將來也是要做丫鬟的,成日家拿著塊抹布到處擦擦洗洗,權當事先練習。

  從某方面來說,伊春是個很認真負責的好孩子。

  後來在河邊遇到墨雲卿,他仗著主子身份罵著打著要她陪自己玩木劍,伊春被纏得不耐煩起來,奪過木劍刷在他臉上,將他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誰曾想這一打卻從此改變了她的身份,山莊主人當晚就找了過來。爹娘以為他是來興師問罪,嚇得早早把伊春五花大綁丟在門外,隨他處置。

  山莊主人非但沒打她,反而還摸著她的腦袋誇她是好孩子,順便把繩子給解了。

  她爹從窗戶裡探出個頭,語帶哭腔:「老爺,這孩子冒犯主子,實在是……天大的罪,隨您處罰我們絕不敢吭聲!」

  山莊主人於是笑道:「我看這孩子骨骼清奇,是個練武的好料子,乾脆做我徒弟吧。」

  說罷低頭又來問伊春:「如何,要跟著師父學武嗎?將來把斬春劍給你繼承。」
  
  斬春劍鋒利無匹,寒光湛湛,是江湖上著名的兵器,亦是減蘭山莊的代表。

  伊春想,那劍利的很,拿來切菜切瓜,必然順手之極。於是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她就這樣莫名其妙成了減蘭山莊的弟子。

  聽說減蘭山莊的功夫是只傳血親,而且傳男不傳女,她師父卻硬把舊規矩改了,打著什麼不能閉關自守的名號,不限男女,招了四五個孩子進來傳授武藝。

  當然這些伊春並不關心,她只知道自己身份變了,不是丫鬟,成了師父的徒弟,日後須得敬業地練武,不丟人。
  
  從此跟著師父每日在開滿茶花的一寸金台上習武。

  連著她與墨雲卿,師父共有六個弟子,最大的那個十八歲了,成天被師父罵懶惰,好色忘本。後來伊春長到八歲的時候,大師兄就失蹤了,聽說是拐了山莊下的某戶民家女子私奔來著,有沒有被抓到她就不曉得了。

  再後來,伊春長到了十一歲,二師兄拐了三師姐也私奔了,臨行兩人還留下一封信,痛罵師父嚴苛似鬼,不近人情,氣得他把信當場撕了,派人下山捉拿,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在伊春十三歲的時候,四師兄偷了斬春劍想下山,為人發覺,師父砍了他一條胳膊逐出師門,以後再也沒看見過。
  
  伊春從此很少見到師父笑,他總是抿著嘴,皺著眉,指導他們劍法的時候,往往失神片刻,心思不知飄到什麼地方去。

  六個弟子,到頭來只剩自己兒子和一個女徒弟。師父偶爾喝多了,便感慨:「為師收錯了許多弟子,卻也收對了一個弟子。伊春,你要好好努力,別叫師父失望。」然後摸摸她的腦袋。
  
  因著師父嚴厲異常,墨雲卿也受不了,時常不是躲在後山桃林哭,就是當面和伊春吵架。

  她學什麼都又快又好,把他遠遠甩了幾條街出去。下人超過了主子,這自然是不得了的。墨雲卿看她非常不順眼,常常當面罵她:「男人婆!你比豬圈裡的豬還髒!少湊過來和我說話!」

  伊春於是便低頭看自己汗嘰嘰的衣服和亂蓬蓬的髮髻,自覺一切都很好沒什麼異樣,搞不明白他到底生什麼氣。

  妹妹二妞人小鬼大,聽她說起這些事,便擠眉弄眼地告訴她:「姐,我聽說男人只會欺負自己喜歡的女人,雲卿少爺是喜歡你吧?」

  她仔細想了想,還真是那麼一回事。以前大師兄他們都在的時候,也不見墨雲卿挑他們的茬。

  唉,這孩子,喜歡就大膽說出來,有什麼好害羞的。他長得那麼漂亮,後山桃林所有的桃花加在一起也不如他一個笑,她當然很願意。

  從此往後,她看墨雲卿的眼神難免帶點「那啥啥」。

  有一次聽見師父和他私底下說話,師父說:「你總挑伊春的茬,我知道你看她不順眼,因我向來寵她,你心裡不滿。你若真是不情願,我便將她也趕走,山莊斬春劍從此都是你一個人的,怎樣?」

  墨雲卿急道:「你趕走那麼多人,眼下又要趕走她,是要我一個人在山莊裡悶死嗎?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伊春聽了甚是感動,果然他心裡是有她的。

  她決定以後答應他,陪他下山玩,要對他好一點。

  誰知過了半個月,師父又從山下帶回兩個弟子,一男一女。

  男的叫楊慎,比伊春小一個月,今年十四歲。

  女的叫文靜,比伊春小一歲,今年十三。

  文靜來了之後,什麼都變了。

  她像是天邊突然出現的一道絢麗彩虹,款款落入減蘭山莊。

  伊春也不得不承認,她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姑娘,當真是人如其名,文弱安靜。

  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忽然就明白邋遢兩個字是什麼意思,用在自己身上一點也不冤枉。文靜鞋子上那朵茶花大約都比她乾淨三分。

  文靜怯生生地上前給師父和伊春他們行禮,聲音也軟得能滴出水,帶著江南的口音:「文靜拜見師父,師兄,師姐。」

  骨頭快要酥掉。

  墨雲卿低低咳了一聲,目光膠著在她身上,像火在燒,把少女白玉般的臉龐給燒紅了。
  
  他倆很快好的如膠似漆蜜裡調油。墨雲卿再也不會喊悶了,十二個時辰都恨不得纏著文靜,他根本沒時間悶。

  在連續三次被墨雲卿拒絕下山玩耍的要求之後,伊春終於產生了一絲危機感。

  像是原本認定屬於自己的東西,突然發現他打算溜走。

  所以她要找墨雲卿攤牌,跟他說個清楚。

  可她盤算過無數種可能,他會說什麼,臉上有怎樣的表情變化,是故作惱怒的羞澀,還是恍然大悟的喜悅。

  就是沒算到他拒絕的那麼徹底。

  好吧,那已經不算拒絕,而是羞辱了。

  恍然大悟的人是她。

  原來他根本不是喜歡她——不,這麼說不太準確,應該說他心裡其實特別討厭她,嫉妒她搶走了師父的所有注意力,要不是因為悶得發慌,他絕對不會找她玩。

  她根本是送上門歡迎人家來羞辱。

  伊春在桃林裡發了很久的呆,有點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去哪裡。

  頭上沉甸甸的珠花,還有身上美麗又繁複的羅裙,怎麼看怎麼像個笑話。她歎了一口氣,像是憐惜似的,摸摸柔軟的腰帶,要安慰的不是這身可憐的沒派上用場的衣服,而是她這個自以為是的人。

  春天已經過去啦,這滿山的桃花,也該謝了。

  伊春轉過身,就見楊慎清瘦的身影在桃花林裡一晃而過。

  對上她漆黑的眼睛,他難得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想了想,解釋:「我不是故意偷聽,只是不小心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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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21:23 |只看該作者
二章

  說到這個楊慎,其實伊春以前根本沒注意過他。

  師父帶人上山的時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明珠美玉似的文靜身上,壓根沒人看他。

  在伊春的印象裡,他就是個豆芽菜似的少年,愛用大把大把濃密的頭髮把臉遮住,很少說話,總是靜靜站在一邊,沒有半點存在感。

  那會兒師父讓他們兩個帶新人參觀一下山莊,墨雲卿老早把文靜給拐跑了,不見人影。

  她就只好回頭對一直默不作聲的另一個新來師弟笑道:「我們也走吧,呃,你叫楊、楊……」

  這位師弟簡直黯淡的沒有一點光芒,伊春連名字都忘了。

  「楊慎。」少年低低開口,聲音略帶沙啞,「師姐,我叫楊慎。」

  「哦,對對!養腎養腎!」伊春口音古怪,好好一個楊字給她念成養。

  養腎兩個字響亮地迴旋在半空,周圍不明所以的燒火大嬸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過來。

  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這樣,她一定是故意的。

  楊慎決定討厭她一輩子。

  伊春很快就發現這少年很了不得。

  明明生得像豆芽菜,執拗之處卻令人驚愕,玩命似的練功,好似身體不是自己的,性命也不是自己的,連向來嚴苛的師父有一次都忍不住開口讓他不要操之過急,習武是循序漸進的過程。

  話雖然這麼說,楊慎可算是師父為師十幾年來,最為勤奮的弟子,加上天賦雖然不如伊春,卻也比自家兒子要強,稍稍打磨便顯出光彩來。師父不由把專寵伊春的心思稍稍移了一些去他身上,甚至破例每日酉時後單獨指點楊慎一個時辰。

  很明顯,眼下楊慎與伊春才是他心愛並且關注的弟子,墨雲卿雖是他的親生兒子,居然被排到了後面。

  眼下她跟墨雲卿告白的事情被這位沉默寡言的師弟撞破,他嘴上雖然說不是故意撞破,但還不知道怎麼在肚子裡笑話她。

  伊春聳聳肩膀:「……沒關係,反正就這樣了。」

  她已經鬧了個全世界最大的笑話,所以後面再來什麼笑話,都可以面不改色。

  楊慎默然站在對面,也不知該說什麼。

  這事情當真尷尬的很,雖然他早就看出伊春喜歡墨雲卿,也知道墨雲卿心裡壓根就沒她,不過自己撞破了此等場面,確實挺為難。

  伊春走了兩步,輕道:「走,去一寸金台。上次的劍法師父還沒教全,你很想學吧?我來教你。」

  楊慎猶豫著點了點頭,跟著她走了一小段路,到底忍不住,低聲道:「師姐……」

  伊春沒回頭,聲音也輕輕的:「別安慰我,沒事啦。」

  他的聲音更輕:「不是……我只是告訴你,一寸金台不是往這裡走。」

  她不由停了下來,楊慎默然看著她的背影,想了想,道:「師姐,今天就算了吧,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伊春索性把漂亮的紫竹骨傘輕輕拋在地上。

  她轉過身,勾起唇角露出一絲笑:「我真的以為他也有那麼些喜歡我。以前,是他自己說,因為大師兄他們都走了,山莊裡就剩咱們兩個,所以伊春不可以走,不然他會很寂寞。我於是留下沒走,不過看起來,先走的人似乎是他。」

  楊慎垂下眼睫,隔了一會,輕聲道:「世上沒有不變的東西,師姐這麼灑脫的人,應當能看開。」

  伊春點點頭:「嗯,你說得對。」

  楊慎別過頭,聲音越發輕:「所以……別哭了。」

  伊春抹了抹濕漉漉的臉頰,歎道:「不,只是雨水而已。」

  楊慎沒說話。

  手上什麼東西黏黏的,很不舒服,伊春低頭一看,才發現掌心紅紅白白,居然是先前抹在臉上的脂粉,這下好了,全被雨水給淋濕,自己現在只怕是個可笑的大花臉。

  她趕緊用袖子使勁擦臉,然後發現脂粉又染在新羅裙上,真是亂七八糟一大片,她「哎」地苦笑了一聲:「真是人要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這衣服可是第一次上身,回頭娘要罵死我。」

  楊慎將濕漉漉的頭髮撥到身後,摸摸鼻子,突然開口道:「師姐今天這樣打扮挺好的,和以前很不一樣。」

  伊春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少年大抵是很少說這種安慰女孩子的話,耳朵都紅了,別過腦袋,故作自然。

  真的沒想到,第一個稱讚自己打扮不錯的人是他。

  她呆了半天,突然笑了起來,這次是真正的笑。

  楊慎轉身便走,早知道他就不說了,這是什麼破反應!

  伊春趕緊抓住他,笑道:「好啦,謝謝你,養腎。」她忽然覺得這瘦弱矮小,總用頭髮遮住臉的少年看上去順眼多了,於是又道:「養腎你也不錯,以後必然是美男子。」

  楊慎皺眉看著她,突然有點後悔自己要多事安慰她,她的神經比老竹子還粗,根本不會受什麼傷害。

  「是楊慎啊楊慎!什麼養腎!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這樣,你好得意嗎?!」

  他忍不住爆發了。

  伊春趕緊糾正:「對不起,羊腎,我再也不會念錯了。」

  她娘是外地人,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口音,伊春從小聽習慣了也沒什麼,旁人聽來,那口音確實土氣的很。

  「真是受不了這人……」楊慎咕噥了一句,「今天不練啦,我走了。你也快回去。」

  伊春搖搖頭,把濕淋淋的髮髻拆開,全部抹到後面去,用絲帶繫緊:「不,一起練劍法吧,我想找點事情來做。」

  楊慎握住腰上的木劍,倒也有些佩服她,說道:「也好。不過今天不學拂柳劍法,我陪你拆劍招,要耍多久都可以。」

  話音剛落,只覺一道勁風襲面而來,他急忙用木劍架住,大叫:「還沒到一寸金台呢!你動手也太快了吧?!」

  伊春濕淋淋的長髮在身後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說:「你接好了,我可不會手軟!」

  冒雨在桃林裡拆了一下午的劍招,後果就是兩人都發燒了,在床上躺了兩三天。

  師父來探病的時候,伊春正燒得頭暈目眩眼冒金星,把香爐當作茶水恭恭敬敬地奉上去。

  師父於是無奈地歎息:「去躺著,別亂動。」

  爹娘在幹活,家裡只有妹妹二妞,她見到老爺就腿軟,根本不敢進來端茶送水,師父只好自己倒了杯冷茶,嘗一口便厭惡地丟在旁邊。

  「燒得厲害麼?」他坐在床邊,擰了新帕子給她蓋額頭上,順便把被子給掖掖。

  伊春鼻塞嚴重,一個勁搖頭:「沒事沒事,師父我明天就能上山了,您老放心。」

  師父默然片刻,低聲道:「雲卿來求我,希望盡早和文靜把親事定下來,我已經答應了。」

  伊春突然打了個大噴嚏,鼻涕滿面,趕緊用帕子擦擦:「哦,好、好啊。有喜酒吃了。」

  他用得著這麼急嗎?前天去找他攤牌,今天就收到他急著和文靜成親的消息。她跟他告白一下,又不是吃人,至於受了那麼大的刺激?

  難不成還以為她會死纏爛打?

  師父見她神色平靜,便稍稍放下心來,又道:「文靜年紀還小,才十三歲。我打算安排他倆先文定,等她及笄再正式大婚。」

  伊春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好乾笑。

  「伊春你是個好孩子。」師父突然發了一句感慨,「所以師父對你的要求也比旁人高許多。希望你能成才,繼承斬春劍,讓減蘭山莊名滿江湖。師父不願你像普通孩子一樣到了年紀就嫁人生子,蹉跎一生。」

  伊春憋不住又打了個噴嚏,捏著鼻子說道:「我、我沒事,師父,我知道的。」

  「你和楊慎都很用功,師父很欣慰。楊慎如今所學不多,稍顯稚嫩,我精力有限,有時候難免疏忽,你身為師姐,也算他半個師父,得空可以多指點他一些。」

  這是當然的,她連連點頭。

  師父頓了頓,神色忽然嚴肅起來:「伊春,你知道若想繼承斬春劍,需要怎樣的試煉吧?」

  「……知道。」

  要繼承斬春,並不是師父認同就可以。

  師父的師父,在臨終前早已留下錦囊,內封密策一條,寫著繼承斬春之人須得辦到的一件事。只有出類拔萃的弟子才能有幸目睹錦囊裡的密策,然後,誰先辦到此事,誰就能得到斬春。

  師父與她說這話,等於是告訴她,她與楊慎兩人就是那有幸能看到密策的弟子,為了繼承斬春,他們必須完成一個任務,誰先辦好,誰來繼承。

  伊春咳了兩聲,啞著嗓子說:「師父,您是要馬上決定誰來繼承斬春劍了?」

  她和楊慎才十四歲,現在繼承是不是太早了?

  師父笑道:「當然不是要你們現在繼承,我是要你們隨時做好出去試煉的準備,山莊裡雖有師父教你們武藝,但經驗與人脈卻是教不來的,趁著年輕,多闖闖總不是壞事。」

  伊春點點頭,師父在她肩上拍了兩下,起身道:「你好生休息,病好了就上山。為師要開始傳授回燕劍法了。」

  伊春登時大喜。

  回燕劍法可是減蘭山莊最精妙的武功,她覬覦已久,巴不得馬上就生龍活虎地蹦回去開始學。

  幾乎把墨雲卿丟在腦後。

  果然她還是不能辜負師父的期望,繼承斬春才是她的目標,那些情情愛愛的,就讓它們隨風飄散吧。這些柔絲,最傷人。

  回到山上的時候,遇到了楊慎,他的病也好了,正在一寸金台上揮舞木劍。

  伊春走過去,咳了一聲,算作打招呼。

  楊慎滿頭大汗,懶得回頭搭理,隔了一會才道:「你放心,我不說。」

  伊春小聲道:「真的不說哦?」

  她還不太瞭解他,有點不相信。這小子看上去蠻陰險,肚子裡或許要耍小九九,不能掉以輕心。

  楊慎不由大怒,把木劍一丟,把手攏在嘴邊大叫道:「喂!大家都過來啊!前兩天後山桃林有個不得了的大事啊——」

  伊春慌得一把扯住他,抬手就去捂嘴:「你明明說了不說!」

  楊慎斜睨她一眼,伸出手來:「原本我是打算爛在肚子裡當作沒發生過,但師姐的懷疑態度讓人很不爽。給我五十文錢好了,當作遮口費。」

  這次輪到伊春大怒:「你分明是敲詐!」

  他於是繼續嚷嚷:「大家都來啊——那天後山桃林裡的事——」

  伊春頭髮都要豎起來,忙不迭從袖子裡掏出一把銅板,往他手裡一塞。

  「三十文,不許還價!」

  楊慎立即閉嘴了,把錢在手上掂掂,滿意地塞進懷裡,拾起木劍,和沒事人似的繼續揮舞。

  伊春做賊心虛,左右上下看看,確定周圍沒有閒雜人等被引誘過來,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冷不防師父的聲音在台下響起:「後山桃林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她頓時手足無措,本能地在地上找洞,她好鑽進去別出來。

  師父心情似乎不錯,面上還帶著一絲笑,走過來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兩人都是他鍾愛的弟子,所以他的神情十分柔和。

  楊慎故意回頭看了看伊春,神情詭異,嚇得她臉色越發白了。

  「哦,是那天在後山桃林發現了一隻狐狸,怪漂亮的。」他說的無比自然。

  伊春一瞬間從緊張的高峰滑落下來,渾身都軟了。

  偷偷瞥一眼楊慎,他也正望過來,對她微微一笑,倒有些狡黠的俏皮。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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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22:26 |只看該作者
三章   

      光陰荏苒,眼看著年關將至,山上早已下了兩三場大雪,放眼望去皆是銀裝素裹。

  大半年之前,伊春和楊慎各自病了一大場之後,師父就把四個弟子分開指導了。

  他倆算重點培養對象,整個下午連帶大半個晚上師父都會親自傳授劍法,指點兩人拆招。而上午他倆就在一寸金台上練劍,師父則在山莊裡另一處比較小的演武堂裡指導墨雲卿與文靜。

  兩邊練武的地方隔著挺遠,伊春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見到了暌違大半年的墨雲卿,他穿著新裁的鴉青褂子,個頭似乎又竄高不少,面如冠玉,一眼看去真是個翩翩佳公子。

  文靜柔順地站在他身側,誰看了都要在心中讚歎一聲:好一對金童玉女。

  見到伊春與楊慎過來,文靜立即笑吟吟地上前行禮:「見過師姐,見過二師兄。」

  伊春點點頭:「新春快樂,恭喜發財呀!」

  文靜輕笑一聲,摀住嘴,輕道:「師姐真會說笑,我能發什麼財。雲卿要做山莊新主人,才是發財呢。」

  大半年沒見,她連師兄兩個字都省了,了不起。那話語裡,自然而然要帶上一些得意的色彩,用勝利者的姿態。

  伊春毫無所覺,自己扯了一把椅子坐了,忽覺有人看自己,抬頭去望,就見墨雲卿不甚友好的目光。

  她又站起來,恭恭敬敬抱拳行禮:「師兄新春快樂,恭喜發財。」

  他沒搭腔,又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別過腦袋,說:「多謝,承你吉言。也保佑你來年多走走桃花運,找個門當戶對的男人。」

  言下之意不外乎指責她有高攀自己的意圖。

  這頓飯吃得無味之極,伊春專心數著碗裡的米粒子,巴不得天趕緊黑下來,她好回家。

  對面的墨雲卿一直在說笑,不知說到了什麼,忽然提高聲音:「伊春師妹怎麼不吃飯,聽說你晚上要回自己家,下人家裡,只怕沒這些好飯菜吧?」

  她頭皮有些發麻,抬頭看看他,再看看文靜,她在忍笑。再看看師父,他目中微有怒意。

  於是伊春慢條斯理地說道:「其實嘛,下人家裡的飯菜也還可以,別的不說,餵飽一隻多嘴八哥還是綽綽有餘的。」

  她喜歡他,所以他可以把她當作泥人,任意揉捏,因為她的喜歡不值錢,大約還侮辱了他高貴的出身。

  不過他總要明白一個道理:她不是泥人,所以她有火氣。

  「你什麼意思?」他漂亮的臉果然沉了下來。

  伊春沒有說話,繼續專心數碗裡的米粒子。

  場面有點尷尬,隔了一會,楊慎咳一聲,過來圓場:「師姐,我還沒去過你家呢,過年能去玩麼?」

  伊春展顏一笑,點點頭。

  她越發覺得這個師弟很順眼,十分順眼。

  墨雲卿張嘴還要說話,師父突然開口:「天氣不太好,只怕是要下雪,伊春,楊慎,你倆這就收拾一下下山吧,萬一下起雪來,山路不好走。」

  伊春長長鬆了一口氣,得命似的趕緊起身,行個禮,直接奔走了事。

  直回房收拾了個小包袱,出得門來,才發現楊慎早早等在門口,衣衫單薄,凍得臉色發青。

  她奇道:「你怎麼不收拾東西?就穿……這身衣服過年?」

  突然發現這孩子好像就沒怎麼換過衣服,常年只有兩件衣服輪著穿,不是青灰粗布打滿補丁的外衣,就是褐色粗布打滿補丁外衣,從春到冬,連稍厚實點的都沒有。

  如今他身量長高了,衣服穿在身上顯得又短又小,腳上踏著一雙破爛草鞋,十根腳趾凍得有紅有白,看著越發拘謹可憐。

  楊慎說:「沒什麼可收拾的,走吧。」

  伊春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兩人一起下山回家。

  因著伊春是第一次帶男孩子回家,而且是墨雲卿少爺以外的男孩子,爹娘立即沸騰了。爹笑呵呵地問他會不會下棋,劍法學的如何,娘則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地問他的名字,愛吃什麼。

  伊春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擇菜,道:「這是我師弟羊腎,您二老悠著些,別嚇壞了人家。爹,今晚紅燒肉要大塊的,肥肉多點!羊腎喜歡吃肉。」

  她爹笑呵呵地答應著出去殺豬了,楊慎見伊春她娘擀面很吃力,便自告奮勇洗手摞起袖子來擀。她娘笑得嘴也合不攏,問他:「你今年多大了?是哪兒人?」

  楊慎在大人面前老實的很,答道:「我今年十五歲,比師姐小一個月。是邵州人。」

  「爹娘都還健在吧?家裡幾個兄弟姐妹?」

  楊慎頓了一下,聲音沒有任何變化:「城裡鬧瘟疫,家人都死了,只我一個活著被師父帶上山。」

  屋子裡靜默了一陣。

  二妞拉拉伊春的衣服,低聲道:「姐,我聽說老爺新收的那個男弟子瘦的像竹竿,長得特別難看。怎麼這人和傳聞不像啊?」

  伊春道:「他是瘦,不過誰說長得難看?他長得……呃……」

  楊慎長什麼樣,她壓根沒關注過。這會兒回頭去看,他剛好嫌擋在額前的濃密頭髮礙事,全撥到了後面,露出飽滿的額頭來。

  出乎意料,倒是一張精緻秀氣的臉,睫毛長而濃密,不輸給墨雲卿臉上那兩把小扇子。

  但總覺著這孩子看著就不像好東西,像是一肚子壞水,又或者可能隨時會悄悄在背後給你一下子的壞蛋類型。

  伊春回頭,說:「他長了一張壞蛋臉,不過人很好。」

  有的人長一張好人臉,神采飛揚,卻不是什麼好東西。

  過完年三十,眼看年初三就要到,回山莊的日子也近了。

  在伊春家的這幾天,楊慎與伊春爹下了十七場棋,四負十三勝。幫伊春娘洗碗,砸破碗碟三對。替二妞從井裡打水,拉斷繩索五根。與伊春拆招八場,四勝四負,打個平手。

  無論如何,他似乎過得很開心,縱然他笑起來像奸笑,睡著了像在打鬼主意,爹娘還是用寬大的心胸接納了這個很不錯的小伙子。

  要離開的那個晚上,伊春她娘拉著女兒說悄悄話:「大妞,這孩子人不錯。你可要看牢了,別讓他跑掉。」

  伊春連連搖頭:「說什麼呢,他是我師弟!我可沒那個意思。」

  「沒意思?你把人家往家裡帶,還讓為娘的幫他做衣裳鞋子,照顧的那麼好,沒意思?」

  伊春還是搖頭,一本正經:「真沒別的意思,他是我師弟,和我弟弟一樣,我當然要多照顧他一些,師父也這麼吩咐。而且我現在滿心都想著學好武藝將來繼承斬春劍,喜歡啊意思啊什麼的,我可再沒功夫想了。娘你也別多想。」

  她娘不由氣餒。

  第二天一早,楊慎推開門便見到伊春提著一個包袱衝自己笑。

  他奇道:「師姐,這麼早就回去?」

  伊春把包袱遞給他:「送你的禮物,看喜不喜歡。」

  他疑惑地解開,裡面卻掉落幾雙嶄新的鞋,有棉鞋,也有布鞋,做的十分精緻用心。還有幾件粗布的新衣,從單到棉一應俱全。

  「這是……」楊慎露出一個驚訝的神情,抬頭怔怔看著她。

  伊春笑道:「你的衣服不太合身了,我讓娘給你做了幾套新的,因你還要長高,所以衣服做的大了些。你試試看,喜不喜歡?」

  他呆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還以為是師姐做的。」

  「……我可不會拿針線做衣服,別指望我。」伊春擺了擺手。

  楊慎默默走進屋子,隔了一會再出來,果然換上了新衣新鞋,面目煥然一新,精神多了。

  他臉上也掛著笑,難得笑得不像壞蛋,而是一個真真正正十五歲少年的清爽笑容。

  「謝謝你,師姐。」衷心道謝。

  伊春又笑:「別謝我,去謝我娘吧,是她做的。」

  楊慎輕道:「師姐的家人真好,有家人真好。」

  伊春知道他想起了自己慘死在瘟疫中的家人,不由憐憫地拍拍他的肩膀,無意中發覺這小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個頭都竄的和自己一樣高了,不再是以前那個瘦弱的豆芽菜。

  「我們以後都是你家人。」她安慰他,然後決定把他敲詐自己三十文錢的事情給忘掉,從此要對他更好些。

  楊慎摸著新衣,低聲道:「謝謝師姐這麼關心我……不過那三十文我是不會還給你的。」

  「……」

  伊春覺得自己還是記住這筆賬比較好。

  他抬腳走了兩步,忽而回頭對她一笑,神色溫柔:「以後賺了錢,我還你三十兩銀子。」

  新的一年就這麼開始了,新的前途,新的希望,一切都鋪開在眼前,等待他們去採擷。

  不過伊春沒想到來的那麼快。

  回到山上之後,師父第一句話就是——

  「你們準備準備,三月就下山去吧。」

  那一年,她十五歲,初涉江湖。

  下山前伊春她娘收拾了兩個小山大的包袱,一個給自家女兒,一個給楊慎,托二妞送到山莊裡。

  伊春隨手翻了一下,從裡面嘩啦啦掉出幾雙筷子,並著她小時候愛不釋手的一堆木頭小人,散了一地。

  她有點發怔:「……娘是恨不得把整個家都讓我搬走呢。」

  二妞捂著嘴笑:「那一包是養腎大哥的,姐別忘了給他。」

  伊春一本正經地晃晃手指:「是羊腎,羊腎,不是養腎。這種口音以後得改,省得讓人笑話。」

  「你才要改改口音吧……」二妞瞪她,「什麼羊腎,我還馬腎呢……」

  忽見伊春一件一件把東西往外掏,不一會那小山似的包袱就變得嬌小玲瓏,她奇道:「姐你不要這些東西啊?」

  「我們是去跑江湖歷練,又不是出去玩,帶那麼多東西累贅死了。喏,這些你帶回去吧,都用不上。」

  二妞四處看了一圈,又問:「姐,羊腎大哥呢?不是說今天就下山嗎?你們不一起?」

  「哦,師父找他,說有要緊事交代。剛也囑咐了我好久,還給我幾張拜帖,揚州有他幾個老朋友在。」

  二妞眼睛頓時亮了:「揚州!姐要帶些好吃的回來啊!」

  伊春歎了一口氣:「剛說的你沒聽明白?我們是去歷練啊,歷練!不是遊山玩水。」

  話音剛落,忽聽迴廊盡頭那扇門被人猛然推開,撞在牆上,發出好大的聲響,緊跟著是一個人凌亂的腳步聲,似是在朝這個方向跑。

  兩人好奇地探頭出去望,卻見楊慎跌跌撞撞地奔過來,臉色青白交錯,這種驚惶的模樣極少在他身上出現。伊春不由問道:「怎麼了?師父和你說了什麼?」

  他又吃了一驚,像是才發現伊春她們就站在對面,怔了半天,才喃喃道:「不……沒什麼。師父說江湖艱險……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伊春不由笑道:「原來這就把你給嚇到了,膽子真小。怕什麼,有師姐我在呢,我罩你。」

  楊慎「唔」了一聲,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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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22:38 |只看該作者
四章
  
      直到真正騎馬下了山,走出了減蘭山莊的範圍,楊慎都沒有說話,伊春笑嘻嘻地和他說笑,他的回答只有「哦」或者「嗯」。

  「喂,你怎麼了?是不舒服嗎?」終於,連遲鈍的伊春都覺得他很不對勁,策馬靠近,抬手去摸他的額頭,「發燒了?」

  那一瞬間他渾身都警戒的繃緊,左手裝作無事的牽住韁繩,右手卻悄悄握住了佩劍。

  不過額頭上的手很快就拿開了,伊春說:「沒發燒啊。你撐著點,前面就是鎮子,咱們好好休息一個晚上再走。」

  楊慎的手也不著痕跡地從佩劍上移開,默然點頭。

  又行了半里路,眼看著天色要黑了,兩人卻在林中迷了路,左轉右轉出不去。

  伊春索性勒住馬,左右看看,歎道:「天都黑了,羊腎,你還能撐住嗎?」

  他垂著頭,淡道:「我沒事,不勞師姐掛心。」

  話音剛落,卻見她飛快跳下馬,一把抽出了佩劍,他大吃一驚,幾乎是本能地,再次把手按在了自己劍上。

  耳畔響起師父臨走前告誡的聲音:不能掉以輕心,伊春很厲害,一擊不中就只有一敗塗地等著你。

  楊慎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背後冷汗涔涔而下。

  伊春低聲道:「羊腎,前面好像有怪聲!聽說附近有山賊搶劫行人,咱們要小心。」

  他不由一愣——山賊?

  說時遲那時快,忽聽前方傳來一陣破空聲,一把巨大的飛刀旋轉著射了過來,頭頂又是一暗,像是漁網之類的東西扣下。楊慎將身體一低,從馬背上滾了下來。

  兩匹馬被從天而降的大網給網住了,嘶嘶直叫,緊跟著又是一聲悲鳴,楊慎騎著的那匹黑馬被飛刀削去半個腦袋,登時就死透了。

  伊春勃然大怒,提劍就衝了上去,一面厲聲道:「是誰?!給我滾出來!知不知道現在市集上一匹馬要多少錢?!你們賠給我嗎?!」

  在這危機時刻,楊慎居然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眼看對面樹上跳下十幾個黑衣人,手裡拿著明晃晃的刀劍,臉上蒙著布,還真是傳說中的山賊。

  他倆初生牛犢不怕虎,也不管人多人少,拔劍就是一頓亂砍。好在這幫山賊只會一點粗淺功夫,搶劫普通路人倒還綽綽有餘,對付他們兩個認真學武的,卻難免吃力。

  楊慎用劍抵住山賊的進攻,聽見後面伊春打得熱鬧,忍不住回頭去看。

  師父看重伊春,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看了一會,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現在不會是她對手。

  她的每一次跳躍,每一次避讓,每一次進攻,都微妙而優美,動作不可捉摸。

  很輕,像是沒有重量的那種輕,像最薄最利的刀鋒,無聲無息地靠近,殺人不見血。

  就是這種輕巧與安靜,令人膽寒。

  山賊們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吹著哨子打暗號叫撤退。

  楊慎和伊春一左一右追上去,攔住跑得最慢的三四個人。伊春揮著劍,很是凶神惡煞:「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賠我們馬錢!」

  楊慎很合作地上前一步,神情陰森地瞪著他們。他那張壞蛋臉實在太生動,分明是告訴他們:如果不交出錢財,老子就要把你們剝皮抽筋燉肉吃。

  山賊們嚇得紛紛把荷包掏出,居然還有一大袋冷饅頭,足有十幾個,夠他倆吃好幾天。

  楊慎撿起荷包,把裡面的銅板倒出來數了數,皺眉道:「只有三百文,也是窮鬼。」

  伊春不滿意地繼續揮劍:「一個子兒也不許留!統統交出來!」

  山賊們痛哭流涕,只差脫褲子了:「女大王,真的沒有了!殺頭也沒有!」

  伊春只得悻悻收劍,說:「你們以後要是再搶路人的錢財,我就把你們的手都砍了,在你們臉上畫王八!」

  山賊們屁滾尿流跑走之後,楊慎忍不住望著她偷偷發笑。

  伊春正色道:「別笑,方纔的三百文呢?收在哪裡了?」

  他聳聳肩膀:「什麼三百文?」

  「可惡!你想一個人私吞?!那是留著買馬的錢!快交出來!」

  「反正死的是我的坐騎,要買也是我來買,師姐就別插手了。」

  「你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醬醋茶!萬一亂花掉怎麼辦?師父就給了二十兩銀子,能買什麼馬?現在不節省,用光銀子以後難不成去要飯?」

  「要你個頭!師父早交代了一年內把事情解決,二十兩銀子怎麼也夠一年過活的了!」

  「什麼一年?」伊春疑惑了,定定看著他,「師父有說一年把什麼事情解決?」

  楊慎倒愣住了,半天沒說話。

  隔了好久,他忽然長歎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低聲道:「原來……她不知道……師父沒和她說?」

  「說什麼?」伊春也跟著蹲下去,眼睛瞪得溜圓看著他。

  他眼珠一轉,敷衍地笑道:「沒什麼……師父的意思是,讓我們用一年時間決定誰來繼承斬春。

  伊春猶豫了一下:「奇怪,師父怎麼沒告訴我這件事……」

  楊慎張嘴,正要說話,忽聽不遠的前方又傳來騷動聲,像是有人在喊叫,聲音急切。

  兩人對望一眼,趕緊牽了馬追過去,沒走一段,便見方才搶劫他們的那幾個山賊被人用繩子高高吊在樹頂,正在哭爹喊娘。

  樹下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形容十分俊俏。

  女孩子看著年紀不大,一雙眼生得十分靈動,抬頭看著那些山賊,正在拍手叫好:「活該!誰讓你們做山賊還那麼窮,身上居然一個子兒都沒有!」

  那些山賊自然是有苦說不出,難道說他們方才想搶劫路人來著,結果反而被路人把身上的錢給搶光了?

  那男子站在一旁,身上衣服甚是風騷華貴,晚霞紅似的外袍,一頭好長青絲也不束,垂了一半在背後,像一匹黑色錦緞。

  他懶洋洋的,打著呵欠說:「小南瓜,先把人放下來。身上沒錢,衣服還值幾文,都剝了吧。」

  被叫做小南瓜的女孩子皺眉道:「主子,這事兒太陰損了!衣服好歹給人家留著吧,現在天還冷呢!」

  那年輕男子聲調還是懶洋洋的:「人家搶劫咱們的時候,可不會這麼好心,想著天冷留衣服。」

  小南瓜果真要把那些山賊放下來剝衣服,伊春忍不住走過去說道:「剝衣服就不要了吧?他們又沒真的搶到你們什麼東西。」

  那兩人一齊回頭,伊春和楊慎都是一怔。

  那個男子,有一張新雪般白皙的臉龐,看上去又溫柔又純善,像是專門做好事從來不做壞事那種老好人。

  而且,他生得很美。色如美玉四個字用在男人身上並不合適,但他絕對當得起。

  他上下把他倆打量一遍,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轉過身走了,一面說:「小南瓜,善後。」

  小南瓜飛快答應,袖子一揮,裡面登時瀰漫出一股黃色煙霧,伊春反應快,趕緊退了好幾步,鼻前還是嗅到一股辛辣的味道,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

  裡面的楊慎和山賊們就沒那麼幸運了,被那藥粉熏得鼻涕眼淚亂飆,總算楊慎底子在那裡,沒像山賊們一樣當場暈過去,可是等藥粉散開之後,還是雙眼紅腫,喉頭劇痛,腦子像有針在扎。

  那對神秘又可惡的主僕早已不知跑哪裡去了。伊春一把扶住楊慎,急道:「你沒事吧?!是不是毒藥?」

  楊慎擺了擺手,說不出話來,緊跟著白眼一翻,終於也撐不住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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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22:51 |只看該作者
五章

  因著楊慎「中毒」,伊春只得先在賢德鎮找了個客棧,安頓楊慎睡下,自己出門請大夫。

  出門的時候,師父資助了每人十兩銀子,很嚴肅地告訴他們:要省著花,花完就沒了。

  伊春摸摸癟癟的荷包,抬頭看看醫館門口的大字:出診費五十文起,疑難雜症百文起價。

  一瞬間,突然覺得貧窮很可恥。在醫館門口躑躅了良久,也下不定決心到底要不要進去。這年頭出門在外不容易,衣食住行哪一樣不要錢?身上的佩劍萬一損壞了,修整一下也是大筆的銀子。若是水土不服,動不動來個頭疼腦熱,十兩銀子估計沒兩天就花完了。

  「這位姑娘,可否讓在下進門?」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伊春趕緊說個抱歉,退兩步讓人家先進。

  那是一個穿著窄袖獵裝的男子,左邊胳膊鮮血淋漓,染濕了衣服,不過看起來好像他一點也不覺得疼,面不改色,溫言道:「請邱大夫出來。」

  前面招待的夥計大約是新人,沒見過他,又見他衣料上乘,舉止不凡,只道是釣上了一頭肥羊,當即笑瞇瞇地說道:「這位公子,邱大夫是咱們醫館的招牌大夫,每天找他看病的沒有一千也有一百,和尋常大夫可不一樣。你要叫他,須得先付一兩銀子的訂金。」

  一兩銀子!黑店啊!伊春唬了一跳。

  那個年輕人頓了一下,摘下腰間的一塊木牌,道:「你拿著這東西去找邱大夫,他自然知道。」

  夥計沒撈到訂金,只得嘀嘀咕咕地進去喊人了。過了沒一會,門簾一掀,一個年約三旬的青年大夫快步而出,朝那年輕人抱拳道:「抱歉,晏少爺,新來的孩子沒規矩,不認得你,讓你久候了。」

  那位姓晏的少爺擺擺手不當一回事,自己將袖子摞起露出傷口,道:「你看這個。」

  邱大夫凝神看了一會,倒有些吃驚:「咦,這傷口很是古怪!莫不是巴蜀那幾個……」

  話未說完,晏少爺忽然抬頭朝伊春這裡望過來,雪白的一張臉,長眉秀目,端的是好清俊容貌,更難得的是眉宇間那種氣質,清而不濁,與墨雲卿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神采飛揚。

  「姑娘是來求診的?」晏少爺聲線略低,隱含威勢。

  伊春原本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求醫,被他這一問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訕訕地走進來,低聲道:「有沒有……便宜點的大夫?五十文實在是……」

  晏少爺看了一眼邱大夫,他會意點頭,道:「那請姑娘稍候,待我為這位公子療傷之後,再隨姑娘出診。」

  她又嚇了一跳,擺手道:「不用你!你是名醫,一兩銀子的訂金呢!」

  邱大夫笑道:「那是新來的孩子亂說而已,我算什麼名醫。何況醫者懸壺濟世,救人為先。姑娘請稍候。」

  伊春稍稍放下心,抓了把椅子靠窗坐著,此時再聽他二人說話,聲音果然小多了,常人的耳力只怕根本聽不見。

  但這種程度,對她而言還是小菜一碟。其實她也不是故意要聽,但醫館裡靜悄悄的,他倆自己要說話,她就算不聽好像也不行。

  「巴蜀那幾人居然追到了這裡?少爺身邊竟沒有半個護衛麼?」

  「不關殷三叔的事,是我自己想單獨走走。只沒想到他們竟不惜化裝扮作婦孺,用別緻暗器傷我,所幸還有餘力逃出,但這暗器卻無論如何也取不出來,只得勞煩邱大夫。」

  「暗器還是小事,看起來像是有毒。」

  邱大夫自傷口中擠出血來,放在鼻前一嗅:「癲狂百蛇……唔,似乎還有些許仙人散。並非不可解,少爺莫急。」

  說罷也不知從何處取來一根單薄銳利的小刀片,一刀切下去,傷口頓時綻開,血流的更多了。那位晏少爺卻神色平靜,另一手兀自端著茶杯,茶水晃也不晃一下。

  忙活了半日,邱大夫從那傷口裡取出三枚帶著倒鉤的鐵針,針頭藍瑩瑩的,顯然是放在毒藥裡煉過。

  原來那就是傳說中淬了毒的暗器。伊春一手撐著臉,拿眼睛偷偷看,看得目不轉睛。

  邱大夫取了藥粉撒在傷處,細細包紮了,這才拿筆寫藥方:「我馬上就取藥。」

  晏少爺擺了擺手:「我自己取,那位姑娘還等著你呢,救人要緊。」

  這話說的很輕,尋常人絕對聽不到,可伊春分明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他不由朝邱大夫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即起身,對伊春溫言道:「姑娘,我們這就走吧。」

  伊春有點尷尬,抓了抓頭髮,小聲道:「那……大夫的出診費是多少?」

  她是窮人,花不起太貴的出診費。

  邱大夫溫和一笑:「不多,十文錢就可以了。」

  回到客棧的時候,楊慎還躺在床上,臉色卻好了很多,雙眼不再像桃子一樣腫。

  伊春摸摸他的額頭,輕道:「羊腎你別擔心,我請了大夫,你馬上就好啦。」

  「把手給我。」邱大夫坐在床邊,不著痕跡地打量這兩個少年。

  楊慎慢慢把左手遞給他,邱大夫凝神把了一會脈,這才說道:「不是毒,只是一種刺激的藥粉罷了。不礙事,我馬上開藥方,明天就能痊癒。」

  伊春這才鬆了一口氣,摸摸心口。

  邱大夫想了想,又道:「公子是否經常心悸盜汗?莫不是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凡事想開些比較好。」

  楊慎微不可聞地頷首,眼睫微顫。

  邱大夫寫了藥方,和伊春一起出門,裝作搭話的模樣笑道:「我看姑娘和那位公子身上都佩劍,想必是江湖中人。賢德鎮附近有減蘭山莊的勢力,兩位年紀還小,行事要低調些,莫要招惹了減蘭山莊的人。」

  伊春很奇怪:「招惹?減蘭山莊很可怕?我們就是減蘭山莊的人啊。」

  邱大夫自嘲地一笑:「是我多嘴了,只是聽聞了一些江湖傳言,虛無縹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伊春本想問他江湖上有什麼傳言,他卻將藥方遞給她,交代:「姑娘這便去抓藥吧。我還有別的病人要出診,告辭了。」

  他走得飛快,眨眼就下了樓,消失在人群裡。

  七拐八繞在小巷中走了一段,確定身後沒有人跟著,這才抄近路回到醫館。晏少爺正在後院書房中坐著,新茶熱氣氤氳。

  「是減蘭山莊的人,一男一女,年紀不過十五六,想必就是傳聞中山莊主人鍾愛的兩個弟子了。這次應當是下山歷練。」

  邱大夫放下藥箱,說出自己的判斷。

  晏少爺沉思片刻,低聲道:「原來是那個過氣的武林門派,聽說還最喜歡血親間自相殘殺。如今這位主子倒挺開明,收外人做弟子,不過想必他的親生獨子心裡不會好受。人那麼多,斬春劍卻只有一柄,到頭來不過是血親殘殺變成同門殘殺。」

  「少爺,您要如何?」邱大夫問。

  晏少爺搖了搖頭:「不必管他們,年輕小弟子而已。」

  ****

  伊春熬好藥端去楊慎房間,卻見他在床上坐得筆直,抱著枕頭也不知想什麼心事。

  「羊腎喝藥啦。大夫說不能著涼,你快把被子蓋上。」

  她走過去把他一推,楊慎卻動也不動。

  「你在想什麼?」伊春很奇怪,忽而又恍然大悟:「是想那對討厭的主僕?你放心,我記得他倆的樣子,下次一定找他們算賬。」

  他慢慢搖頭,沉吟了一下,輕聲道:「不是想他們……師姐,你看過太師父的錦囊嗎?知道繼承斬春劍有什麼條件?」

  她想不到他突然說起這個,搖了搖頭:「我沒看過,你知道有什麼條件?」

  他沒回答。

  過了很久,他將藥端起一口喝乾,這才抱著被子倚在床頭,聲音很輕:「師姐,我和你說過,家人都死在瘟疫中吧?」

  她點了點頭。

  「……是我騙你,其實家人是死於仇殺。」

  伊春略有些震動,低頭怔怔看著他。燭火的微光在少年的臉上跳躍,令他看上去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爹是個落魄江湖浪人,設館授徒不行,擺攤做生意也不行。他笨的很,什麼都做不好,所以娘成天罵他不中用。那時候,他每天過得都挺難受。後來有個舊友引薦他到一家新開的鏢局去做鏢師,第一趟鏢行就是越過中原,將一批貨物送到西域。路上遇到強匪劫鏢,他殺了幾個人,原本以為是山中盜賊,也沒在意,順利回來之後得了大筆的賞銀,說要帶我們一家人去吃點好的。剛好那天我因為鬧肚子沒能出去,爹娘便將我托付給鄰居馬大嬸,帶著我哥出去了。這一去便沒能回來,三個人都死在路上。」

  他說這一切的時候,十分平靜,語氣連一絲波動也沒有。但拳頭卻捏得極緊,像是要把骨骼都捏碎一般。

  「後來我才知道,爹殺的那幾人是郴州巨夏幫的,雖然與劫匪不是一夥,但那天路過見有利可圖,打算渾水摸魚來著,卻被爹給殺了。他們在郴州也算一個大派,當然不會忍得下這口氣,唯一能慶幸的,就是爹娘他們都死得很快,沒什麼痛苦。」

  伊春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楊慎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師姐,我一定要繼承斬春劍,我得報仇。」

  伊春走過去用力在他肩上一拍,大聲道:「拿出點精神來!要想著你一定能繼承斬春劍!別這麼苦著臉,光靠想的,斬春也飛不到你手裡。」

  「師姐難道不想繼承斬春劍嗎?」他抬頭問。

  伊春愣了一下,摸著下巴喃喃道:「我當然想……從小到大就這個任務了,不過現在想那麼多也沒用。要繼承斬春不是須得辦成太師父交代的任務嗎?還早呢。咱們現在努力闖蕩江湖,多積累點經驗就好啦。」

  楊慎看了她一會,忽然笑了一下,輕道:「我還以為你會說乾脆讓給我。」

  「我說這種話,你也不會高興吧?」伊春把藥碗端起來,「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得到斬春,你一定不願意的,對不對?」

  他怔了一會,慢慢點頭:「……你說的對。」

  說罷,他又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師姐,你很好,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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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章

  夕陽西下,林中起了一陣風,伊春不由打個寒顫。

  「啊,太陽好像鴨蛋黃。」她忍不住感慨,肚子也很合時宜地叫一聲。

  楊慎牽馬在前面領路,撥開一叢雜草,他說:「昨天搶來的饅頭被你分走大半,難不成今天就吃光了?」

  伊春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師弟,你一定還留著,分我一些好不好?到了潭州我買十個還你。」

  「沒門。」他拒絕的十分乾脆。

  出了賢德鎮,他們已經在林子裡趕了好幾天的路,又遇到山賊十幾次,每次都從好心山賊那裡搜搜刮刮搶錢搶吃的,還搶了一匹馬。

  大抵因為這裡也算窮山惡水,山賊們亦窮得可憐,昨天能搶到十幾個饅頭簡直要偷笑。

  抬頭看看天色,太陽已經下山了,一線墨藍在天際緩緩鋪開,楊慎把馬拴在樹上,道:「今天也只能露宿,我去撿樹枝,你把毯子鋪好。」

  他回來的時候不光帶了樹枝,手裡還提著兩隻洗剝好的野雞,串在匕首上慢慢烤。雖說他手藝很一般,兩隻雞給烤得糊了大片,但那滋滋作響的金色油脂,帶著焦糊的肉香,還是成功的讓伊春口水氾濫。

  伸手想拿,卻又不敢。楊慎的脾氣這幾天她也總算摸透一些,真要把他惹火了,他那根毒舌是絕對不饒人的。

  伊春只好呆呆地看著那兩隻野雞在火裡翻滾,滾過來,滾過去。她的眼珠也跟著滾來滾去。

  他把外面一層燒焦的皮剝了,將雞腿肉切成小丁夾在饅頭裡,放在手上掂掂,忽然抬頭看她。

  「想吃?」他很好心的給她一個台階下,「十文錢一個,賣給你。」

  伊春別過腦袋:「我不餓!哼,小氣!」

  「那我自己吃了。」

  他張嘴便去咬那塞了雞肉的饅頭,伊春饞得眼睛都快冒綠光,忽覺嘴裡一鹹,被他塞進一塊滾燙的雞肉,燙得差點跳起來。

  楊慎笑道:「傻子,我不給,你不會自己拿麼?」

  伊春登時大喜,忙不迭地搶了一隻雞,毫無形象地大嚼大吞,惹得他連連皺眉:「不像樣子!男人婆啊!」

  她舌尖上喉嚨裡胃裡都塞著雞肉,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意味不明地哼兩聲,換來他一句定論:「豬。」

  吃完飯兩人一起躺在毯子上,隔著樹影看星星。

  「啊,那兩顆就是牛郎織女星。」伊春指著天頂最亮的兩顆星子,不懂裝懂,「你看,確實隔著一條天河吧?他倆一年只能見一次,怪可憐的。」

  楊慎淡道:「師姐,夏天才有牛郎織女星。這兩顆就是普通星子而已。」

  「你把它當作牛郎織女星會死啊?」伊春有點發窘,「你再這樣討厭下去,當心以後沒女孩子喜歡哦!」

  他的聲音還是淡淡的:「我從來沒考慮過這種問題。旁人喜不喜歡我,和我沒關係。」

  伊春歎了一口氣:「你現在年紀還小呢。你看,牛郎織女明明是夫妻,孩子都生了,卻不被允許在一起,一年只能見一次。這種故事你聽了不覺得很淒美嗎?」

  楊慎靜靜望著墨藍的蒼穹,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他們至少還能相見,我卻永遠也見不到家人了。」

  她無話可說。

  楊慎翻了個身,用毯子將身體一裹:「我睡了,你莫忘了加點樹枝去火堆裡,別讓它熄滅。」

  他才十五歲,卻背負著血海深仇,真不能想像平日裡他怎麼能神情平靜地度過。

  如果是她,想到自己老爹老娘和老妹要被人殺光,估計立即就會瘋掉。

  伊春搖了搖頭,心裡對他的憐憫又多了一層。

  到了半夜,伊春早已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居然覺得頭頂有人在看自己。那種眼神,不是楊慎,是陌生人!

  她本能地摸向佩劍,誰知那人出手更快,眨眼就點了她兩個穴道,她頓時僵在那裡動彈不得。

  是誰?!伊春狐疑地瞪圓了眼睛,這才發現周圍不知何時圍了一圈白衣人,半點聲音也沒發出來,與平日裡遇到的山賊截然不同。

  為首的白衣人點了火把,看看她,再看看楊慎,最後低聲道:「沒錯了,公子想找的人應當就是他。身邊跟著一個侍女,為了掩人耳目穿了粗布衣裳,面容清秀——他一定就是那個舒雋。把他帶走!」

  那伙白衣人一聲不響地把楊慎用毯子裹好扛走了,他沒有掙扎沒有叫嚷,估計也是被點了穴道。

  「這個侍女怎麼辦?要殺掉滅口嗎?」有人問。

  「不,公子交代了不得見血。將她放這裡就是了,一個小小侍女而已。」

  說罷眾人飄然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樹林中。

  伊春僵直地躺在地上,還沒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書卷?他們是不是認錯人了?

  為什麼,他們才下山兩三天,就要遇到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事?師父有說過江湖是這麼亂糟糟的嗎?

  夜已經很深了,林中風大,吹得伊春遍體生寒,她不由打了個大噴嚏,只覺鼻涕快要流出,偏不能抬手去擦。

  後面突然傳來一陣悠閒的腳步聲,然後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主子,這裡有人點火露宿。」

  腳步聲漸漸靠近,伊春瞪圓了眼睛使勁朝上翻,試圖看清來者何人。

  鼻前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和以前在香爐裡聞到的那些香餅香塊都不同的味道,那種香像是要侵入五臟六腑一般,極清極淡,令人心胸頓時一暢。

  一幅絳紗落在她眼前,紗後是一張倒過來的臉,臉孔似新雪一樣白,烏溜溜的眼珠,看上去無比純善,十分無辜。

  很熟悉的人,正是那天在林子裡見到的那對可惡主僕。

  那雙漂亮的眼睛定定看了她一會,眨了眨,眼睛的主人突然開口道:「啊,好髒的小野貓。」

  野……貓……是說她?

  絳紗忽然消失,緊跟著另一張端秀的臉倒著出現在她眼界裡,是小南瓜。

  她低聲道:「這位姑娘,我們也是趕路人,如今迷失在山林裡無處可去,能否容我主僕二人暫借此地一同休憩?」

  看起來他們已經不記得她了,說話這麼文縐縐的。

  伊春想說個好,她向來大方,不過如今被人點了穴道,口不能言體不能動,她只好一個勁眨眼睛。

  小南瓜回頭道:「主子,有點不對勁,這位姑娘像是被人點了穴道。」

  披著絳紗的主子坐在火堆旁,抱著胳膊說道:「不管她,咱們休息咱們的。」

  喂喂!太冷血了!

  小南瓜倒有些不好意思,低頭道:「抱歉,我家主子最不喜歡露宿,所以心情不好,姑娘別見怪。」

  你有空說這些廢話不如趕緊解開穴道啊!伊春急得差點把眼皮眨抽筋。

  「主子,好奇怪。這裡栓了兩匹馬兩個包袱,可睡著的只有姑娘一人,還被點了穴道,莫不是遭遇劫匪搶人?」

  小南瓜一面說,一面從自己的包袱裡取了厚厚的毯子鋪在地上給自家主子睡。

  那位主子還是同樣一句話:「不管她。」

  所謂世態炎涼就是如此了。伊春被涼風吹得瑟瑟發抖,忍不住又打個噴嚏,鼻涕滿臉。

  小南瓜很好心地拿著手絹替她擦鼻涕,柔聲道:「夜深風大,姑娘小心著涼。」

  說罷忽然盯著她看了一會,露出一絲疑惑的神情,回頭道:「主子,這個點穴手法很獨到,是逍遙門那些人。」

  那位主子終於有了一點好奇心,哦了一聲,探頭過來看。左看看右看看,他忽然說道:「我現在問你幾個問題,是你就眨左眼,錯你就眨右眼。明白了嗎?」

  伊春趕緊眨了眨左眼。

  「跟你一起上路,被劫走的人是個男的,而且長得挺不錯,對不對?」

  眨左眼。

  「劫走你同伴的那些人身穿白衣,個個都是貌美如花少年郎,卻神經兮兮,成天公子公子掛在嘴邊,對不對?」

  猶豫了一下,眨左眼。

  「他們把你同伴當作一個姓舒名雋的人劫走了,還以為你是舒雋的侍女,對不對?」

  拚命左眼。

  那位主子把手一拍,神色溫柔純善,笑道:「原來如此,小南瓜,他們把別人當作我給劫走了。」

  小南瓜皺眉道:「果然是逍遙門那個無恥公子的手段!成天盯著主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舒雋扶著下巴,笑吟吟地望著伊春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的臉,說道:「既然有人做替罪羊,再好不過。咱們休息一晚上,明早繼續趕路吧。」

  伊春的臉徹底變成了慘白的。

  小南瓜於心不忍,小聲道:「主子,至少把這位姑娘的穴道解開。人家做了公子的替罪羊,也怪可憐的。」

  舒雋橫臥在毯子上,神態慵懶,雙目微闔,輕道:「你笨啊,解開穴道你家主子就多了個麻煩。如果要做好人,一開始就得做,半途做好人不值得。還不如再給她點幾個穴道,讓她這一夜睡安穩些。」

  小南瓜連連擺手:「點穴就算了吧,主子!偶爾也要積點德。」

  舒雋沒有再說話,他似乎是睡著了,那張秀雅清俊的臉在火光裡忽而亮忽而暗,於是印在伊春的眼裡就像是菩薩與惡鬼輪流出現。

  長得像菩薩,內心卻是惡鬼,惡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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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章

  夜色褪去,發白的晨光照亮了伊春的臉。這難熬的一夜,總算是過去了。

  她眼睛瞪得溜圓,忽而轉了轉,脖子也跟著動動,接著是胳膊、腿。最後她從地上一躍而起——時效已過,她又自由了。

  回頭恨恨瞪了對面那兩隻沒良心的主僕一眼,他倆蜷縮在厚厚的毯子裡,像兩隻毛毛蟲,睡得正熟。

  伊春實在沒時間跟他們計較,跳上馬背便揚長而去。

  馬蹄聲漸漸消失,小南瓜閉著眼睛低聲道:「主子,她一定是急著去救同伴,包袱都沒來得及帶上。」

  舒雋用毯子蒙住腦袋,聲音悶悶的:「去翻翻,看有沒有錢。」

  「……你拉別人做替罪羊也算了,現在還要貪圖人家的財物嗎?」

  「東西是她自己留下的,不算強取豪奪。」

  小南瓜一把揭開毯子,仰天長嘯:「我為什麼要跟著這種卑鄙無恥陰險狡詐的主子!」

  舒雋從厚實的毯子裡伸出腦袋,長長的披散下來的烏髮,面容姣好秀麗,怎麼看怎麼像個心地純善的好孩子。他裹著毯子蠕動,滾到包袱前一把抓住,道:「那我自己翻。」

  包袱皮打開之後,裡面的東西散了一地,無非是破衣爛衫之類的,半個銅板也沒見著。

  舒雋直接丟出去,不屑一顧:「窮鬼!」

  「你連窮鬼的東西都偷!」小南瓜義憤填膺。

  舒雋從毯子裡鑽出來,打個呵欠,喃喃道:「該換個部下了,不然真要騎到我頭上來。」

  小南瓜捧了水給他漱口洗臉,一面替他梳頭一面絮絮叨叨:「主子,做人不能太沒良心,會遭天譴的!你看某某,因為偷了東西,大前年跌斷了左腿。再看某某某,因為誣陷別人,去年瞎了雙眼……」

  「詛咒夠了吧?」舒雋回頭看她一眼,小南瓜立即閉嘴,飛快把東西收拾整齊。

  他往前走了兩步,道:「走,牽上這匹馬。」他指了指樹上拴著的馬,那是伊春來不及帶走的另一匹坐騎。

  小南瓜大吼:「還要偷人家的馬?!」

  舒雋又看她一眼,歎了一口氣:「咱們就騎這匹馬,去逍遙門看熱鬧吧。」

  逍遙門它真是一個門,門上寫著「逍遙門」三個騷包大字,還塗了金粉,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有錢。

  伊春一腳踹開大門的時候,裡面站得滿滿的全是人,一齊回頭看她,神情各異。

  她眼尖,早已見到人群裡有昨夜挾持楊慎的那伙白衣人,當即抽出佩劍,大吼:「把羊腎交出來!」

  沒人回答她,庭院裡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

  隔了一會,為首一個衣著華貴,神情嚴肅的中年大叔沉聲道:「姑娘是何人?怎如此無禮!」

  伊春說:「是你們無禮在先,昨天晚上派人把我師弟劫走了!」

  於是有人略帶譏誚地笑道:「不知姑娘師出何門?居然要逍遙門出門來劫持你師弟,想必姑娘初涉江湖,沒聽說過逍遙門的名聲吧。」

  伊春搖了搖頭:「這和名聲沒有關係,我只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為首那個中年人露出一絲怒意,回身朝對面一個藍衣青年抱拳,歉意道:「對不住了,晏少爺,本派今日有人上門挑釁。待在下先將此事解決再與你促膝詳談。」

  青年人長身玉立,器宇軒昂,正是先前在賢德鎮醫館遇到的那位晏少爺。他今日趕了大早前往逍遙門,自是有要事商談,只是沒想到在這裡居然也能遇到減蘭山莊這個小丫頭。

  伊春沒有江湖經驗,出言不遜,態度倨傲,等於惹了個大麻煩。他為避免麻煩,便裝作不認識她的模樣,朝逍遙門主做個隨意的手勢,便背著雙手退到了陰影中。

  那門主立即朝部下丟了個眼色,一群人立即將伊春圍在中間。

  門主淡道:「不知這位姑娘如何稱呼?尊師何人?你一口咬定是逍遙門劫走了你師弟,可有什麼證據?」

  伊春懶得與他囉嗦,抬腳便將面前攔住她的兩人踢了個趔趄,身後風聲凌厲,是那些人揮劍刺來,她一個前翻,手裡的劍舞成了風車也似,用無比蠻橫的姿態硬是突破重圍。

  然而這些人畢竟不是山賊之類的烏合之眾,對方所有人都戒備十足,她縱然身手伶俐,畢竟年紀小,佔不了什麼便宜,剛突破重圍,肩上就被人刺了一劍,痛得她一個驚顫。

  眼下只有速戰速決,趕緊衝進去找到楊慎才是要緊。

  她顧不得傷口刺痛,一步躍上台階,強行要衝進內院。不防陰影處突然伸出一隻手,動作極快,朝她面門要害襲來。

  伊春非但不躲,反而迎上,食指彎曲,朝那人手腕脈門處彈去,迫得他中途變招,反手來擒她胳膊。

  兩人一瞬間拆了十幾招,伊春到底肩膀受傷,動作不如先前靈便,為他伸指彈在手背上,疼得一緩,緊跟著脈門上一緊,被他五根手指扣住了。

  「姑娘何不消消火氣,有話好好說。」那人溫言勸解。

  伊春猛然抬頭,見到他清俊的容貌,不由一怔——奇怪,有點眼熟,她見過這人嗎?

  晏少爺原本不欲插手此事,但見她力戰眾人,動作流暢至極,打得十分漂亮。他素來愛武,竟心癢癢地想與她切磋一番,一時忍不住出手將她擒住。

  見伊春狐疑地盯著自己,他便微微一笑,正要說話,不防她抬腿就踢向自己面門。尋常人手腕脈門被扣住,根本做不出這樣的動作來,她的身體卻軟得好似泥鰍一般,不過牛刀小試。

  晏少爺不得不放開她的手,伊春虛晃一招,在一片驚呼叫罵聲中衝進了內院。

  身旁有個戴著斗笠的人低聲道:「少爺,屬下去擒住她?」

  晏少爺搖了搖頭:「罷了,這麼多人,她要吃苦頭的。」

  伊春在內院沒頭蒼蠅似的亂衝,身後還跟著一群逍遙門的人,一個不小心被抓住了,只怕小命便要丟在這裡。

  情形明明很險惡,她卻從心底感到一種興奮的戰慄,竟對這種感覺愛不釋手。

  縱身躍上高高的圍牆,風忽然大了,將她束髮的帶子吹散,亂蓬蓬的頭髮就這麼隨著衣服揚了起來。

  圍牆後藏著一個精緻的小院子,幾個穿白衣的美少年正給花澆水,見伊春昂首挺胸地站在牆頭,不由都呆住。

  她露齒一笑,背著光,黑黝黝的臉,白森森的牙,下一刻就落在院子裡,一人一個頭槌,將他們撂倒在地。

  一把推開房門,裡面兩個人都吃了一驚。

  楊慎穿著一身雪白的綢衣,銀色的髮帶順著青絲垂在臉旁,以前濃密的將半張臉都遮住的額髮全被梳到了後面,露出一張秀致又邪氣的臉。

  這張臉上正凝聚起驚愕的神色。

  在他對面,分明站著一個同樣白衣的少女,手裡端著碗,正挑了麵條,似是打算親自餵他吃,動作就這麼僵在那裡。

  「羊腎!」伊春叫了一聲,欣喜無限,「你沒事吧?」

  楊慎飛快起身,像是不敢相信似的,腳步由慢變快,最後一個箭步衝到她面前,低頭看她肩上血淋淋的一片,半晌,才輕道:「血……?」

  她隨意揉了一把,一點也不在乎:「小傷小傷,沒事!我來接你啦,咱們走吧!」

  他正要說話,身後那個白衣少女突然反應過來,尖叫一聲,把碗砸在地上。

  「來人啊!有個又髒又醜的女人闖進我屋子了!」她抱著腦袋沒命的大叫,縮在桌子後面恐懼地看著伊春,好像她是個怪物。

  伊春一把抓住楊慎的手,拽著推門就跑。

  對面正迎上逍遙門那幫人,伊春提著劍左衝右突,快得驚人,眾人一時竟攔她不住,又被她撞開一個突破口,躍上圍牆拔腿狂奔。

  有好幾個白衣人衝進屋子,口中叫著:「公子!是屬下疏忽了,讓公子受驚!」

  伊春撓撓頭,看看楊慎:「她……公子?」

  他淡道:「是啊,她是個女公子。逍遙門主的獨女,自幼就怕女人,獨獨喜愛男色,從各地收集了無數美男子來伺候她。」

  伊春有些發暈,見他臉上神色淡淡的,既不激動也不高興,想到自己推門的時候見到那少女神情溫柔,親手餵他吃飯,他看上去也沒有抗拒的意思,不由驚道:「羊腎,我是不是壞了你的好事?不該來救你?」

  他立即怒了:「胡扯!」

  伊春笑了一聲,眼見圍牆下都追滿了逍遙門的人,除非她長了翅膀能直接越過大院飛上前門的高牆,否則一下去就會被活捉。

  「這下可不好辦了。」她為難地再撓撓頭,「明明是他們先把人劫持走,現在卻這麼囂張!」

  楊慎搖了搖頭,低聲道:「你走吧,你一個人還能逃出去。我被那女公子下了藥,三天之內手足無力,沒辦法跟你一起走。」

  難怪他方才一直不出手,竟是被下了藥。

  伊春咬了咬牙,心頭似有一股火在燒,分不清是興奮還是恐懼。她輕道:「我一定帶你逃出去,抓緊了,別鬆手!」

  她握緊劍,打算孤注一擲,跳下去再殺出一條血路。忽聽對面前門的高牆上有人吹了一聲口哨,輕叫:「丫頭,抓住這個!」

  她愕然抬頭,就見一條麻繩拋了過來,那高牆上分明坐著一個緇衣少年,正是真正的舒雋。他笑吟吟地,一手提著麻繩,另一手朝他們懶洋洋地打招呼。

  伊春大喜,立即將繩子拴在腰上,攔腰一把抱住楊慎,下一刻便騰雲駕霧般地飛了起來,雙腳穩穩落在逍遙門大門外。

  剛好有兩匹馬狂奔過來,正是他們的兩個坐騎。其中一匹上坐著小南瓜,她一個勁招手:「上來呀!」

  伊春反應極快,待那兩匹馬跑到眼前,立即躍上馬背,緊緊抓住韁繩。

  小南瓜揮起馬鞭,在馬屁股上狠狠一刷:「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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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17:24:03 |只看該作者
八章

  伊春三人策馬狂奔而去的時候,舒雋剛從牆上站起,手在額上搭個涼棚,四處張望,不知在找誰。

  逍遙門一群人在下面又叫又罵,撿了石頭去砸。也有人也躍上高牆,徒手去擒他,都被他像踢球一樣踢回去。

  晏少爺離得遠了,只能看見他身上的緇衣被風吹得飄來蕩去,又兼他膚色極白,遠遠望著倒像個身材修長的女子。

  戴斗笠的部下低聲道:「少爺,這人有點像舒雋。」

  晏少爺的眉頭不由一跳。

  原來是臭名昭著的舒雋,那個又風流又下流,又卑鄙又無恥,行蹤不定,處處招惹是非的舒雋。

  傳聞,他專門調戲良家少女,玩夠了就拍手飄然離去,砸碎一地芳心,每天都有人為他上吊自殺。

  傳聞,他時常發作偷東西的惡習,看到什麼偷什麼,連乞丐的打狗棒都不放過。

  傳聞,他把斂來的錢財埋在地下,上面建了一座華美的大宅,裡面酒池肉林,美女如雲,過著淫靡放蕩的生活。

  還有許多許多傳聞……多得讓人咋舌。

  晏少爺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剛巧他便回過頭來,美玉般的容顏,極為靈動,笑得像個小孩兒似的。

  他忽然覺得傳聞未必屬實。

  逍遙門那些人亂成一鍋粥,鬧得很難看。他不由暗自搖頭,把眉頭皺了起來。

  屬下說:「少爺,這裡的人行事不穩,藏頭露尾,膚淺的很,還是不要跟他們談那件事了吧?」

  晏少爺點了點頭:「嗯,那老兒不是什麼好東西,當面都這般張狂跋扈,私下還不知做了多少惡事,須得好好懲罰一下。」

  「那屬下立即去準備。」斗笠男立即便要告退。

  「等等。」晏少爺輕輕一攔,也露出一絲看好戲的促狹笑容,「先看他要做什麼。」

  剛好此時一夥白衣美少年從小院子裡湧出,中間簇擁著一個面容清秀的白衣少女,抬頭見到高牆上神態悠閒的舒雋,她面上登時一紅,像是要暈過去似的,一把攙住身邊白衣人的胳膊,低聲吩咐了幾句。

  白衣少年上前一步,抱拳道:「這位一定才是真正的舒雋公子,我家公子仰慕公子大名已久。自去年在洛陽牡丹會上對公子驚鴻一瞥後,我家公子念念不忘,吩咐屬下們四處尋訪公子蹤跡,期盼能與公子秉燭長談。」

  舒雋扶著下巴,慢悠悠說道:「我倒覺得你們不是尋訪,而是強搶。聽說昨天還錯搶了一個少年郎,錯便錯了,還不肯放人家走。你家公子對我的癡情,也就如此罷了。」

  小女公子臉上有些發白,低頭又去吩咐那些白衣人,忽聽舒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有話便親自與我說好了,來,抬頭看看我。」

  話音一落,他已經站在女公子對面不到兩尺的地方,一片驚呼聲中,兩根手指抵在她下巴上,將她的臉抬了起來。

  女公子的臉紅得像晚霞,目光迷離,只覺他吐息馥郁,輕輕噴在臉上,聲音更是低沉溫柔:「你要對我說什麼?」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舒雋於是一笑,道:「我這個人很自私也很惡劣,誰要是喜歡我,便只能喜歡我一個人,若不是這樣,我就再也不理她。」

  他好整以暇地替女公子將耳邊的碎髮撥去後面,拇指慢慢摩挲著她柔軟的嘴唇,聲音更加溫柔:「你這個貪心的傢伙,從洛陽牡丹會之後便纏著我,簡直像一坨甩不掉的狗屎,又臭又煩。我突然好奇,想看看你到底長什麼樣,憑什麼強搶良家少年郎。所以我來看了,狗屎真的是狗屎,你可真醜啊。」

  手掌輕輕拍了拍她呆住的臉,他又是微微一笑,拿出一個紙包往她手裡一塞:「以後別再來煩我,明白嗎?這東西就當做見面禮送你吧。」

  語畢,他輕飄飄地翻身上圍牆,閃電般竄出丈外,幾乎是眨眼就不見了。這份落荒而逃的本領還是很強的。

  女公子怔怔地看著手裡的紙包,裡面發出一股惡臭,居然真是一坨新鮮狗屎。

  她一把丟出去,人也暈倒在地。

  「無聊。」斗笠男皺眉給了兩個字的評價。這簡直是壞到徹底的小孩子的惡作劇,虧他那麼大個人也好意思對女孩子用。

  晏少爺亦有些啼笑皆非,眼見逍遙門一群人鬧哄哄地把女公子扶進房間,他低聲道:「我們走吧,沒什麼好看的了。」

  兩人悄無聲息地走出亂糟糟的逍遙門,行得半里不到,便有馬車來接,車上下來兩人,道:「小丫頭他們都朝潭州方向跑去,這次有舒雋在,不敢再派人暗中跟著。」

  晏少爺說道:「不用在意他們,我們的事才更重要。巴蜀那幾個牛皮糖還跟著麼?」

  那二人道:「公子此去潭州,一切小心。」

  言下之意,牛皮糖就是牛皮糖,不黏著就不叫牛皮糖了。

  晏少爺點點頭,鑽進馬車,一行人也緩緩往潭州行去。

  伊春三人策馬一路狂奔,最後在林子裡漸漸慢了下來。

  小南瓜見伊春半邊身子都是血,不由擔憂道:「姑娘,你還是先包紮傷口吧,不然等血乾了脫衣服可疼了。」

  伊春確實有些支持不住,眼前好像有許多小星星在蹦。她跳下馬背,扯了水囊從肩上澆下,疼得一個勁齜牙咧嘴。

  「羊腎,你呆了?不會幫我看看傷口啊!」因為傷在肩後,她看不到,眼見楊慎不單不過來幫忙,反而把頭掉過去,她終於要發火了。

  他也發火:「你笨啊!對面有個女孩子在,你怎麼不叫她幫你看?我是男人吧?!」

  和男人女人有什麼關係?!伊春正要說話,忽聽小南瓜害羞地一笑,捂著臉低聲道:「我……我也是男人啦。」

  兩人頓時僵住。

  小南瓜拍拍胸口,砰砰響,果然是一片平坦,只是他衣服寬大,人長得又俊俏,做女子打扮便看不出來。

  「我跟著主子出門玩,他說我扮成女的做什麼事都方便,畢竟除了少數流氓,大多數江湖人還是很照顧女孩子的。」

  這倒是實話。

  伊春有些感慨地看著小南瓜,他竟是個男的,長得這樣秀氣,不輸給文靜。又因著年紀還小,才十三四歲,扮起女人來確實惟妙惟肖。

  楊慎有些艱難地下馬,女公子給他下了藥,手足變得比不會武的人還要軟弱無力。

  他給小南瓜抱拳,聲音真摯:「多謝小哥相救,不知小哥尊姓大名?」

  小南瓜趕緊擺了擺手:「不用謝!這事都是我家主子惹出來的,你們不怪罪都很好啦,千萬別客氣!我也沒什麼尊姓大名,我叫小南瓜,我家主子叫舒雋。你們呢?」

  話還沒說完,就聽後面傳來一陣悠哉悠哉的腳步聲,舒雋聲音淡淡的:「你又動不動就把我的名字亂說出去。」

  小南瓜笑道:「主子的名字不能說嗎?」

  舒雋沒理他,直接牽了一匹馬,回頭道:「喂,你們兩個。我救了你們的命,牽走一匹馬不算過分吧?」

  說罷也不管他們答不答應,跨上馬背,雙腿一夾,那匹馬撒開蹄子就跑,眨眼便跑出了林子。

  小南瓜叫一聲主子,回頭朝他倆拱拱手,也趕緊追了上去。

  伊春愣了半天,忽然想起什麼,大叫:「他把我的包袱搶走了!」

  雖說裡面沒錢,只有一堆換洗衣服,可好歹也是下山前娘一針一線給她做的呀。

  這個什麼舒雋,真搞不懂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楊慎一言不發,提起水囊淋在她肩膀的傷口處,伊春立即跳了起來:「好疼!」

  他臉色陰沉,低聲道:「別動,我看傷口。」說著從她靴筒裡拔出一把匕首,將肩膀那塊的衣服割開,一道血肉模糊的疤就露了出來。

  如果是劃傷還好治些,偏這是刺傷,粗粗觀察一下,大約刺進去有兩寸,傷口綻開一個血洞,極為猙獰。

  他緊緊咬牙,取出藥粉輕輕撒在上面,用紗布緊緊蓋住,輕道:「你先忍著,等到了潭州我去買藥好好包紮。」

  伊春本來疼得齜牙咧嘴,聽他聲音有些不對勁,便反手在他胳膊上拍拍,笑道:「沒事,小傷罷啦,不會死人的。」

  楊慎良久沒說話,只輕輕「嗯」了一聲。

  一匹坐騎被舒雋強行牽走了,他倆一個被下藥一個受傷,只好同乘一騎。

  伊春嘰嘰喳喳不停說話:「你被那個女公子擄走,她沒欺負你吧?除了下藥,可有受傷?」

  「沒有,只是我試圖逃走,被她先發現,在香爐裡下了藥。」

  「她發現你不是舒雋,還是要留你?這姑娘怎麼這樣呀……」

  「……」她不光是要舒雋,而是喜歡天下所有長得好看的少年男子罷了。可是這話他說不出口,也沒心情說,索性沉默。

  伊春回頭,看著他乾乾淨淨露出額頭的臉,說:「雖然這女公子人很古怪,品味卻不古怪。你這樣打扮不是比以前好多了麼?」

  原來楊慎被劫走之後,立即有一群人替他沐浴束髮更衣。女公子喜白,他這一身便是纖塵不染,大概說書的嘴裡那些江湖上白衣幽雅的少俠們也就是這樣。

  可他還是沉默,再也不說話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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