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16-1-18
- 最後登錄
- 2025-3-5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7040
- 閱讀權限
- 130
- 文章
- 46281
- 相冊
- 0
- 日誌
- 0
   
狀態︰
離線
|
【第十九章】
一場宮宴,女帝被發現莫名亡故,宮中立時亂成一團,身為敏親王的玄芸不得不硬著頭皮主持一切,發放國喪,處理所有善後。
玄搖光則是返回鬼將軍府,眼見天色欲明,依舊不見那人身影,想找白蘿問個清楚,他卻躲得連影子都沒瞧見,她不禁頹喪的垮下肩。
坐在主屋臨窗的屏榻上,淡淡陽光從厚重雲層中破出,灑落些許暖意,卻依舊教她心煩。
夜爻到底在恐懼什麼?能教他動搖的,除了她,還會有誰?
可是,她好好的,不是嗎?
無法理解的謎團,讓她垂眼細忖,直到有抹火紅的身影推門而入。
「朱妲?」她略抬眼道。
緩步走到她身旁,朱妲往榻畔一坐,哀怨地瞅著她。
「王妃在生王的氣?」
「……不,我是在氣自己,為何想不透他在想什麼?」
「王的心思藏得很深,他不說也沒人知道,可是有一些事,我和白蘿都看在眼裡。」朱妲沒心眼的說。
玄搖光不禁皺眉,總覺得她話中有話。「朱妲,你想跟我說什麼?」
「你一直以為你死後,王就可以帶你下無間,可實際上,你死後是無法下無間的。」
她一怔。「為什麼?」
「……我不知道。」朱妲也苦著臉。「你的魂魄要被拉上人間之前,我聽見轉輪王說你無法待在無間,無間只會提早讓你死去。」
玄搖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緩緩坐起身,一時半刻內還消化不了她說的話。
「所以王上陽間,是為了替你延壽。」
所以,他斬草除根、趕盡殺絕,只為了替她剷除任何危害她生命的可能?
「……這麼做有用嗎?」
「不知道,你可別說是我說的。」沒人對她下封口令,可是她知道白蘿一直在阻止她。
聞言,玄搖光輕點頭。
不一會,就聽朱妲又小聲說:「我很喜歡王。」
「我以為你喜歡白蘿?!」她水眸圓瞠。
朱妲粉顏立即燒紅。「鬼才喜歡他!我喜歡王,是因為王救了我,所以我一直跟在王的身邊修行,已經千年了,我從沒見過王這麼有情緒,會怒會笑,會……靜靜地一直看著你。」
玄搖光一怔,卻又露出苦笑。
他對她的好,是無庸置疑的,可是如果為了保住她,連仲尹都殺了,不是太不公平?
「不要生王的氣,他只是用他的方式保護你。」朱妲由衷道。
「……我曉得。」正因為曉得,才明白他的愛有多濃。
原來,他不是為了接她下無間,而是為了替她延壽而來,那麼延壽之後呢?他們要分隔兩地嗎?
一想到也許從此以後兩人必須分隔一方,她倏地驚覺自己不該浪費時間在這裡鑽牛角尖。
打定主意,她隨即下榻,輕問:「你知道王去哪嗎?」
「他——」
朱妲話未落,地面猛地一陣搖晃,玄搖光疑惑地看向窗外,就見灰濛的天色更暗了,地面上翻湧著黑紅色的浪影,她猛然起身,站到房外看天。
只見太陽已經被吃掉了一個缺口,黑暗逐漸降臨。
「主子,天狗食日,趕緊到屋內!」頤老從前廳一路快奔到主屋前。
玄搖光看他一眼,只說:「不礙事。」
「這怎麼成?」
「太大驚小怪了。」她笑,卻驚覺空氣中有股不尋常的震動。
那震動之大,彷彿正有千軍萬馬急馳而來,接著就飄來不尋常的腥臭氣浪,她下意識地先將頤老推開,抬起雙手護在身前。
「玄姑娘,退開!」
耳邊出現白蘿的怒吼,她想依言而退,卻怎麼也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團團黑影迅速從四面八方湧來,滲入她的體內。
「混帳東西,無間判官在此,全給我退下!」白蘿閃身擋在她面前,抽開腰間佩劍,擋住洶湧的黑影。「朱妲,護著玄姑娘入房!」
該死,怎會如此巧合?!王才下無間索舒仲尹的魂,人間竟出現天狗食日!
如今受星子澄凈光芒吸引而來的孤魂野鬼數量太多,憑他一個人要擋下,實在有困難,唯今之際,只能想辦法先保住玄姑娘,待王在無間感覺不對時,再回人間收伏這些野鬼。
「啊——」
後方突地傳來朱妲的尖叫,他一回頭,竟見她滿身是血的倒地不起,還未搞清楚狀況,胸口便爆開一陣無法忍遏的劇痛,他低眸就見玄姑娘的手竟貼在他的胸口上,她的掌心隱動著王的法力,彷彿傳射出一把利刃,刺過他。
他驚訝抬眼,便對上一雙邪惡瞳眸,還未開口,又見她掌心一轉,他彷彿被剮心碎魂般痛叫出聲,握在掌心抵住萬鬼的劍倏地鬆脫,改扣住她的手腕,再也制不住狂亂奔來的鬼魅。
「……我的姑奶奶,你非得要在這當頭再亂上一把不可嗎?」粗喘著氣,他口中噴出一口鮮血,奮力一喝,「玄搖光,你給我清醒,看清楚我是誰!」
她瞳眸閃動了下,彷彿正努力擺脫鑽人體內的野鬼。
「還是……這是老天在罰我?」白蘿突地低低笑開,「我真的對不起你……如果當年我不要穿針引線,硬連繫上這份緣,就不會讓你向上天祈願,十世造因,耗損星芒……」
震動了下,玄搖光嘴唇緊緊抿起。
「我死不足惜,可是……你用盡心機,祈天訴願,許下的千年誓約……困住自己也綁住了王……王為了替你延壽,擅改生死,終於惹惱老天,丟下天罰……你可知道白天與黑夜,可以交疊片刻,星子與惡鬼卻永無相逢之日……你千年訴願,終究化為烏有……」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這場天狗食日並非巧合,根本就是天罰!這是老天算計好的最後一步棋,就算王真替她延壽,也要讓她香消玉殞,就如閻王三更要命,絕不會拖過五更,她該絕的命,終究不會因為王而改變。
「你困在自己的祈願裡,更改不了你許諾的命盤……我好後悔當年為何為了一已之私,累得你千年祈願,卻落得魂飛魄散的地步……」這份愧疚打從千年前王歸位之後,便化為軟刺,扎在他心間難除,如今他的報應到來,有點意外,但……他坦然接受,因為,他終於可以下必再背負這份愧疚了……
含笑閉上眼,白蘿身形消散,最後化為一顆發亮的圓珠,眼看黑影就要侵入其中,玄搖光烏瞳一轉,突地從體內進出一股力道,驅散體內的惡魂。
「……白蘿。」唇辦微掀的瞬間,她重喝一聲,「滾開!」
滲入體內的黑影暫被彈射而出,她揚起雙手向周圍揮舞,逼近的黑影果真退散不少,混亂中,只見受傷的朱妲化為火狐,快步衝上前,一口將白蘿的元神珠吞入腹,用她的肉體保護元神珠不被野鬼入侵。
然而,野鬼喰著的冤念殺氣綿延百里,前仆後繼而來,即便玄搖光手上有無間王的微薄法力也無力招架,最終只能選擇將朱妲護進懷裡。
她不懂白蘿說的是什麼,她只想保護她的家人。
「夜爻……」
* * *
冥府,閻羅六殿。
等著六殿判官拘魂的無間王,懶懶地翻看著桌面的生死簿。
每殿閻羅皆有一本生死簿,上頭記載的事也大同小異,大抵是人的生死,而他現在翻看的是尚未報到的亡魂紀錄。
「……王這一回在人間所滅的魂,沒有一個報到。」六殿閻羅卞城王說。
「本王已將那些亡魂封印起來了。」他懶聲回答,一頁翻過一頁。
「王這一次的所做所為,恐怕會引起天界的注意。」
「那又如何?」他要是怕了,就不會做。
「可是——」
卞城王話未盡,便見判官已經從枉死城裡帶回舒仲尹的魂魄。
「你?」他錯愕地瞅著殿上的人。
無間王打量著他。
千年前的青臨、千年後的舒仲尹,似乎對搖光都一樣疼愛……他也許真是錯怪他了,以為他還是當年可恨的青臨,只會利用搖光牽制他。
「你怎麼會在這裡?!」
「卞城,送他回人間。」他沒有回答,直接下令。
舒仲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對冥府閻羅發號施令。
「王,你還不回無間嗎?」接過他遞來的生死簿,卞城王忍不住問。
「暫時不回,冥府一切要你等多加擔待了。」
「可是……王的身體畢竟是自凡胎直歸,要再幾千年才能真正同化於無間,老是待在人間,恐怕會對王的身體造成傷害。」
「是嗎?」他隱約記得白蘿提過,但這壓根不重要。
「況且,今日是人間千年一回的天狗食日,生死門將會大開,吸引原處於人間的孤魂野鬼湧入冥府,要是王不在,無法凈化冤念,冥府可就要失衡了。」
無間王心間一顫。「天狗食日?」
「是,千年一回,天狗食日必伴著百鬼夜行。」卞城王看著生死簿亡的名單,上頭的數量多得驚人。「怎麼會這樣?」突地,他雙眼瞠大。
「怎麼了?」無間王無端感到不安。
舒仲尹也不解地探眼望去。
只見卞城王看著生死簿,緩緩翻開最後一頁,立在主子面前。
他掌管枉死城,生死簿上記載的,通常是尚未報到或是枉死,甚至是死後不會再來到冥府的魂,如今——
「……玄搖光,滅。」無間王顫聲念出那個名字。
可是,怎麼可能?!他明明已經除去所有危險,她身上的星芒是最好的證明,為何她……「糟!」他倏地旋身離去。
他想起來了!那日就地封印的北岩軍上百萬魂魄,他原本打算擇日再處置,豈料竟碰巧遇上天狗食日,如此一來,那些不甘死去的魂魄會挾著可怕的冤念化為惡鬼,頭一個前去找的,必定是死氣盡除、星芒銳亮的搖光!
他急如星火的趕回鬼將軍府,只見天狗仍遮蔽著太陽,人間是完全的黑暗,而黑暗中,數以百萬計的鬼魅正吞噬著他最愛的女人!
「去死!」他驚怒急吼,震地碎開一道縫隙,讓鑽動的鬼魅掉入縫中,再點燃地獄業火徹底焚燒魂魄,教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頓時,耳邊儘是鬼魅凄厲的哀嚎聲,可他卻無動於衷,烏瞳緊縮著,緊盯著傷痕纍纍、已無生息的軀體。
她蜷著身,懷裡護著昏厥的朱妲。
他完全無法移動,怔怔地看著這一幕。
他以為,他已經改變了命運;他以為,從此以後,他們可以不必再分離;他以為,他至少可以保住一世情緣;他以為……原本一切都是他自以為是,他以為改變了命,豈料……
「搖光!」他踉蹌著走向她,雙膝跪地,顫抖著將她摟進懷裡,指尖撫去她臉上的髒污,大手一揮便還她一身素凈,卻要不回她的氣息。「搖光……張開眼,看看我……」不要對他這麼殘忍,不要再讓他見到她的死亡!
可上天似乎鐵了心要懲罰他,就見她的身體開始泛出流離星光,接著化為點點流火,從她周身開始散開,不管他怎麼以法力緊繫,依舊箍不住她散去的形體。
「不……不要!」他用力緊抱她,她卻更加迅速地化為星塵四散。「不要,留下來,別走……我們好不容易才又重逢,好不容易才跨過一個關卡……」
他用盡心機,費盡思量,為什麼卻改變不了既定的命運?!
她千年祈願,十世輪迴,竟是得到這樣的下場;他千年陷在無間,承受無間之苦,竟然換來這樣的結果?!
「如果禰不打算讓她得償所願,為何還要讓她祈願十世造因?!」他驀地對天狂吼,「為何要這般對待她?!為何連最後的希望也不願答應她!還是禰藉著傷害她來處罰我?!罰我痴心妄想,身處暗黑,竟奢望星子陪伴,罰我執迷不悟,千年之後再動凡心?!」
如果千年前,他別不顧一切地追逐那顆閃爍星子,是不是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是不是就不會累得她為祈願而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說到底,今日她會走到毀滅一途,都是他造成的……
「如果我錯了,那麼所有的罪孽都由我背!」他撕心裂肺地狂吼,烏瞳猩紅,唇露獠牙,人間倏地飛沙走石,山搖地動,鋪天蓋地的黑暗裡流竄著青藍焰光,像要將這個世界擠到破碎。「還給我……把搖光還給我!還給我!」
哪怕用盡所有法力,他也要換回她!
他驀地釋放所有法力,頓時天空轟下陰雷,大地遭亂風吹拂,沙塵蔽天,巨大的能量推動著世界之輪往後倒退,閃電疾雷如火球般從天而降,地裂山崩,江水翻湧,就連天上星斗也為之移動。
如果她無法承載他屬於無間的黑暗之力,就讓他用這股力量逆轉時空,只要倒轉一刻,只需要一刻,就足夠他挽回她的性命!
只見他瞳眸進射火紅光痕,雙掌擊向地面,時光立時倒流——地面裂縫業火熄滅,掉落的鬼魂又回到地面上,時間迅速倒轉,在看見玄搖光捨棄自保,蜷身保護朱妲的一瞬間時——他重喝一聲,再次震開一道裂縫,點燃地獄業火,燒灼那些綿延不絕的野鬼,直到他們全數落入縫中,他才將地面接合。
教玄搖光喘不過氣的惡念消失,她驚魂未定的抬眼,竟見心心念念的人就站立在她身旁。
「夜爻!」她登時露出喜色。
回頭,他朝她勾笑,高大身形緩緩倒落。
* * *
夜雪傾盆而落,鋪天蓋地,幾乎淹沒皇城。
天狗食日之時,善天感覺大地氣息有異,於是趕往鬼將軍府,發現無間王昏厥在地,立即和玄搖光合力將昏迷的他和朱妲抱進主房。
「我沒有辦法查探他的身體狀況。」他無奈的搖頭。
她不意外地垂著眼,畢竟他並非是人。
可現在他的臉色近乎透明,看起來像是隨時會不見,讓她惴惴不安。
「搖光!」突地,有人推門而入。
橫眼望去,玄搖光難以置信地張大了眼。「仲尹?」
「我在冥府看見他了!」舒仲尹急聲道,突見無間王躺在床上,神色灰白。「他……怎麼了?我先前見他明明還好好的。」
「你在冥府看見他?」
「是啊,是他要人放我走的……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在冥府聽見他和一個閻羅王提起百鬼夜行,說什麼你已經死了……怎麼現在看起來有事的人卻是他?」
「你說什麼?!」玄搖光驚問。
他趕忙將在冥府所聽所聞細述一遍,她聽完,更是震驚得說不出話。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救你的?但想必他是傾盡一切了。」善天低聲說,逕自猜測著他究竟如何解救她。「沒想到他竟然可以為一份千年姻緣做到這種地步……」
玄搖光猛地抬眼。「千年姻緣?」
「你命屬破軍,而千年前當代的天官記載,第一女帝亦是破軍轉世,主大破得福。」善天頓了頓,看向臉色泛青透明的無間王。「你不覺得他像極了當年的西引鬼將軍?」
「……你是想跟我說,他就是胤征王嗎?」玄搖光想笑,卻笑不出來,胸口隱隱作痛,有種像被說中卻又無法踏實的迷惑。
如此說來,打從頭一次見到無間王,她覺得他極為熟識的感覺就不是怪事了,只是她一直以為那是因為他酷似石鋼雕像而已。
「無間王曾對我說過,你和他的姻緣定在千年之前,而千年前的你,正是第一女帝,那時曾與女帝有過姻緣的,不就是初代鬼將軍,胤征王玄夜爻?」善天說出他的看法。「天官府裡有記載,第一女帝為求續緣,向天祈願,十世造因……不管究竟有無法子再結連理,十世之後,星子必定殞落,這是那時的天官為女帝所施的咒。」
玄搖光恍惚地注視著化為狐身的朱妲,想起她曾說過,自己死後無法下無間的事,而白蘿也說過她不懂王內心的恐懼……
如果善天的推測屬實,那就代表她要是死去,就會消失不見,所以他為了保住她,才寧可錯殺也不放過。
所以……也許她真是死了,但他卻想盡辦法讓她活了過來?
看他青中帶透明的臉色,她的心頭就揪得死緊。事到如今,她不想追查過去,只想知道未來能不能有他陪伴。
「我不記得過往數世的記憶,也不知道我和他之間是否就是真正的女帝和胤征王,我只知道……我愛他。」她聲音破碎地道,緩緩抬眼。「他救了我,為何自己卻不醒了?」
她不捨地輕觸他冰涼失溫的頰,腰間的短匕驀地掉落在地,彈跳出長刀,她卻壓根不心疼,甚至不想拾起。
有了鬼將軍頭銜又如何?得到了鬼將之刀又怎樣?這些都不能替她保住心愛的人,所以丟了,她都不覺得可惜。
舒仲尹見狀,嘆口氣,想替她拾起滑落的長刀,卻見柄末掉出一卷錦緞,不由得奇道:「怪了,這是什麼?」他拾起錦緞,拉開一瞧。「搖光,你看!」
玄搖光置若罔聞,沒有多餘的心思理睬周圍,卻突見一團紅色捲軸橫入她的視野,教她微微一愣。
這錦緞……她似曾相識、似曾相識!
為求千年約定,妾祈願天承,
願以十世造因,以善果換命,
換得一眼轉瞬,求晝夜疊夢,
哪怕粉魄碎魂,也必與君逢。
艷紅錦緞如血,她眼前一片虛幻縹渺,彷彿看見了千年之前,有個人親手在天官畫好的符上簽字落印,日日焚燒,祈求上天;她看見有個人在錦緞上繡下誓言,藏入鬼將之刃,等待他日與所愛之人相逢,那是誰?是誰?!
「搖光?」
無間王低啞的沉嗓倏地拉回她快要瘋狂的思緒,她立刻將錦緞一丟,喰著淚直瞅著他。
「你醒了。」她艱澀開口。
「怎麼,你以為本王會一路睡到天荒地老嗎?」他笑得霸氣。
玄搖光緊壓抑住的一口氣,總算吞下,無力地趴伏在他身上,感覺他微涼的體溫和輕淺的心跳。
善天和舒仲尹見了這一幕,識相地離開主房,讓兩人單獨相處。
「怎麼哭了?」他抬手輕撫她的背,感覺胸口一片濕意,同時瞥見些許沙塵從他指間撒落。
他怔了下,想起卞城說過,他這副千年前的肉體撐不住時間洪流,再加上他法力用盡……
看來,如今要消失的人,似乎是他了。
「我以為你不會醒過來了。」她哭得抽抽噎噎,淚水再也忍遏不住。
她的堅強,只用在他之外,在他面前,她脆弱得什麼都不是。
望著指尖緩緩滑落的沙塵,他釋懷地笑了。
他早就知道老天不會輕易放過他,哪可能在他法力用盡之後,還給他圓滿的想如果這是對他的懲罰,他認了,至少他保住她。
「舒仲尹這男人……還不差。」他倏地做出打算。
玄搖光一愕。「……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他略推開她一些,坐起身,倚在床柱上,斜睨她,微笑。「替你找個可以保護你、愛你到老的男人。」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發現他痴戀到願意拿命保護你,這樣的男人配得上你,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他低喃著,還是笑,只是帶著淡淡苦澀。
他常想,她為他落得盛星墜跌,而他到底能為她做什麼?想了許久,現在他終於有答案了,至少要給她一世平順到老,有個安穩的人生,有個愛她憐她的男人。
「那又怎樣?」玄搖光惱火地重捶床面,不安無端在心中迅速蔓延。「他不是我要的,你到底在想我什麼?」
無間王長睫輕眨,笑得微顫。
「你在笑什麼?!不准笑,你現在馬上給我回無間,馬上!」他的臉色愈來愈差了,若回無間調養應該會比在人間好吧?她現在只要他安好,其餘的,全都不是問題。
他充耳不聞,反手取下束髮的玉串,放到她手中。
她呆呆的握著玉串,手顫得厲害。
這一幕,似曾相識得教她膽戰心驚,她的心告訴她,這不是第一次,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記憶像是長了雙翅,飛快往前推進,教她清楚看見,在符上簽字落印、日日焚燒祈求上天的人,是她;在絲綢上繡下誓言,藏入鬼將之刃,等待他日與情人相逢的,也是她!
在西引行宮,他交出玉串,言明要迎她為妃;在西引祭壇,他取下玉串,矢志休離……
「……王爺,你還是不原諒我?」
此話一出,無間王渾身一震,鳥瞳痛縮。
玄搖光緩緩抬眼,瑩亮淚珠掉落。「王爺……我好不容易等過千年,你還不原諒我嗎?」
「不!」他激動地將她擁入懷中,情難自遏地哽聲道:「搖光,我從沒有怨過你,何來的原諒?」
原來,她是抱著贖罪的心輪迴千年嗎?她直到現在,都以為他怨她?老天為什麼要這樣折磨她?
為何遲遲不醒的記憶,偏要在這當頭恢復?所有的苦痛給他就好了,為何偏要在最後一刻讓她想起了一切?!為何要對她這麼殘忍?他就快要消失了,要她怎能承受……
「王爺……我終於抱到你,終於找到你了……」千年,她流浪了千年,老天終於在最終,給了她歸宿了。
這麼多的徵兆,那麼難解的熟悉,她早該看穿,早該想起,為何卻直到現在才憶起所有?
他既心疼也不忍心,然而已無力扭轉未來,只能抿住哀傷,撫去她頰上橫陳的淚。「搖光,我已經別無所求,只盼你能安好,把我得不到的,都給你。」
「王爺,我不懂你的意思?你——」
「如果我們之間註定沒有未來,我至少也要保你一世無憂無慮。」他眷戀不捨地輕撫她的頰。
天曉得他有多麼捨不得,如果不是他已經沒有未來,豈會將她推入其他男人懷裡?
「我不懂……」
「我們註定走不進彼此的世界,何苦一再心碎?」他不要她再受罪,不要她再為他流淚,所有的一切,都到此為止就好。
「我不在乎!」她願意獻上一切,換取他一世陪伴。
「你知道嗎?前世的遺憾,要用今生圓滿。」他低低勾笑,俯近她的唇,輕柔摩挲。「搖光,我真的很愛你。」
因為愛,所以他要成就她一世圓滿,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
「王爺——」
話未竟,只見他以指點上她的額,她的腦袋登時一陣天旋地轉,像是有什麼正要自她身上抽離。
「相信我,我是真的為你好。」他笑,烏瞳閃耀如星。「忘了我,和舒仲尹好好過完這一生。」他的身體快要四散,僅剩的法力,剛好用來拔除全西引所有對玄夜爻的記憶,不滅的傳說,由他而起,由他而逝,如此她才能好好過日子。
玄搖光只覺腦中旋起一股氣流,將鏤在其中所有美好的景緻和記憶化作沙塵,一寸寸地隨風消散。
「王爺,不要!」她慌張驚恐的抓著他的手央求。她的記憶好不容易才恢復,為什麼只抽除她對他的記憶?!「我不會忘記,絕不會忘!我只認定你是我的夫君,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的夫君必定是——」
他卻像是置若罔聞,勾笑的瞬間,滑落一滴淚,當他指尖輕移,她體內深鏤的七情六慾也跟著晃動。
可她咬牙抵抗,瞪著雙眼直勾勾的看著他,那般堅決不妥協。
無間王見狀,想再加強法力消除她的記憶,無奈力不從心,只能不捨地化為散離流光,如絢爛流星閃過天際,只留一堆沙土落在她掌心。
眼前,一片荒涼。
床上,不見他的蹤影,只餘她為他裁製的新衣。
她失神地垂下眼。
枯沙,在她掌心。
暖的。
外頭,紛雪蔽天。
凍的。
心底,血淚交雜。
空的。
什麼都不留。
她無神的眸直瞅著床面,彷彿入夢,又恍若逐漸清醒,好半晌才幽幽啟口。
「我的夫君,必定是威震八方的將軍。」她噙淚低語,「我的夫君,將會是國之棟樑。我的夫君,心繫社稷,情在我身。我的夫君……我熬過千年……只為目睹你化為黃沙?」聲音由柔轉為凄厲,沙啞得像被狠狠撕裂般。
她低低切切地笑著,似是瘋狂,接著,猛然將掌心枯沙一把擲向天際,笑意一斂,水眸欲皆,沉怒質問。
「我用千年造十世因換一世情緣,十世年壽不過二十,以壽福澤大地,如此十世,直到我想起,看見的真只有一眼……」是啊,她確實是盼求一眼,甚至是擦身而過,可是——「一眼怎麼夠?!」
她哭喊著,不甘又痛心。
「我沒有下一個千年了,沒有下一個千年祈願了……」她茫然的看向空無一物的床。「玄夜爻,你竟留下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就算我活過了死劫又如何?你的憐憫對我是種殘忍,為何不帶我走……你口中的圓滿,到底是圓滿了誰?!」
她寧可陪他一道消失,也不願獨活在這方沒有他的天地,她已經孤單千年,活也孤單,死亦孤單,教她怎麼甘心仍是孤單墜跌?
「搖光!」門外,玄芸趕至,無視外頭舒仲尹和善天呆滯的神色,推門而入,拉著她便要走。「快!百官決議由你繼承女帝,你快隨我進宮。」
玄搖光甩開她,淚眼噙怒,「誰希罕當女帝?!」當初她會當上女帝,是因為想要擁有權勢,藉著權勢再尋找他的下落,如今……他都化為枯沙了,她還當女帝做什麼?!
「搖光,你怎麼了?」玄芸一愣,被她熾燃的怒火嚇了一跳。
「我要去找無間王!」她不放棄,也拒絕相信他已消失,她要下無間去找他!「善天,告訴我,該怎麼下無間?!」
他身為無間的王,怎可能真的消失不見?也許他只是不想見她,才故弄玄虛,說不准他早已經回到無間了!
「無間?」門外,善天不解喃著,「下官不知道怎麼下無間。」
玄搖光先是一愣,而後光火。「你說什麼?!」
「搖光,你冷靜一點。」舒仲尹擔憂地看著她。「你到底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突然發起火?你說的無間在哪裡?」
她目皆欲裂。「無間就在冥府,我要下無間找無間王,就是玄夜爻!誰都不許阻止我!」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無間!
「誰是無間王?誰又是玄夜爻?」玄芸一頭霧水。
玄搖光驀地回頭。「西引戰神,西引初代鬼將軍,你傻了嗎?」
聞言,玄芸非常認真地看著她。「搖光,你沒事吧?你自己才是初代鬼將軍,是守護西引的戰神,怎麼提了個從沒聽過的人?」話落,便以視線詢問善天和舒仲尹,兩人皆搖了搖頭。
她頓時怔住,這才恍然大悟。
「我以為你只是想抹除我的記憶……想不到你竟是抹除了每個人的記憶,抹殺了千年來的歷史?那我呢?我追逐千年,明明還在這裡,歷經十世轉世,我……」她抱著頭,神色迷亂。「我是我瘋了嗎?是我瘋了嗎?!」
「搖光!」
三人急忙想撐住她,她卻像發狂般推開身邊的人,烏亮大眼滿布瘋狂,直到聽見後頭一道熟悉的聲音。
「王妃,王死了嗎?」
她猛地回頭,是個標緻冶艷的美人,火紅眼瞳銳利如刀。「……朱妲?」
「當然是我,否則還會有誰?」壓著腰間的傷,她低聲抱怨,「王妃,你那一劍砍得我真痛。」
「……你,不太一樣。」玄搖光眼中含淚,面露疑惑。
「當然不一樣,王的氣息消失,他鎖在我身上的封印自然也解開了。」動了動四肢,她發覺白蘿的元神還好好的在她體內。
「朱妲,還好……還有你!要不,我真會以為我瘋了……」她釋懷地笑著,淚如雨下的走到她面前,「朱妲,你教我,我要怎麼下無間?」
「……我也沒辦法下無間。」朱妲蹙眉,擔憂著藏在體內的白蘿元神,要是不趕緊送下無間,遲早也會化為烏有。
玄搖光只覺甫生的希望驀地被澆熄。「為什麼沒有辦法?你不是一直待在無間嗎?」
「我當初下無間,是跟著白蘿一道下去的,我只是狐妖,沒有能力自由出入無間。」朱妲急躁的說,傷口又淌出血水,逼得她身形縮小了些,從冶艷美人變成了個標緻小姑娘。
「朱妲……你怎麼了?」面對她的變化,玄搖光很是驚詫。
「我……」她調勻著氣息,連話都說不完整。不得不說殘留在王妃掌心的王的法力實在太可怕了,居然將她傷得這麼重……思及此,一道靈光閃過,她立刻拉過王妃的掌心仔細看著,卻又失望的抿起唇。
「朱妲?」
「沒用,王一死,烙印的法力全都消失了。」
玄搖光身形一震,難以置信地瞪著她半晌。
所以……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朱妲看著她,想了想,又推開擋在門口的眾人,拉著她直往外走。
外頭,大雪紛亂,地面早就已經堆積一層雪,只見她走到一處,動手撥雪。
「你在做什麼?」
「先前受惡鬼攻擊時,我隱約看見王在這裡開了條裂縫,這裡還殘留著地獄業火的氣息,要是從這裡,應該可以回無間。」
「真的?!」玄搖光聞言,立刻加快速度扒雪,果真瞧見地面有道裂縫。「然後呢?」
朱妲深吸口氣。「我不知道有沒有用,只是我必須先打開這條裂縫,你退後一點。」
她急忙連退數步,屏氣凝神地注視著她凝聚被封印千年的妖力,朝地面盡全力一拍,然而裂縫只進開約一個人寬,深也不過尺長。
朱妲用力再揮。為了白蘿,她必須趕緊將他的元神送回無間,可是她身上的傷勢也消耗著她千年道行……
「朱妲,讓我來!」玄搖光運足了勁,全力朝裂縫再拍,卻不見裂縫有任何改變,不禁錯愕。「怎麼會這樣子?我的力大無窮呢?!」
瞪著發痛的雙掌,她一時不能理解。
「那是王給你的法力,現在王已經消失,你的力量自然也消失了。」朱妲攬緊眉,見其他人想走過來,便以僅剩的力量做出結界,阻止他們靠近,之後便無力地趴伏在縫隙邊。
玄搖光則傻傻跪坐在裂縫前,無法接受這個結局。
「……怎會這樣?」雪在她身上堆積,她卻不覺得冷,只是直瞪著那道裂縫。「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只是想要一份愛,為什麼這麼難?!」
她什麼都沒有了,無窮天地間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明明剛剛還握著他的手,還感覺他的溫度,轉瞬……都不見了。
她狠狠地重捶著地,壓根不管尖銳的碎裂地面刮破了她的手。
「給我機會!我要再跟他相見!用我的命相抵,用我最後一世的福份相抵!我可以消失不見,但是,我要再見他一面!」她碎聲吼著,一擊重過一擊地捶打著裂縫。
「王妃……」朱妲忍不住心酸。
「如果我們不該相愛,禰就不該讓我們相遇!不要讓我們愛了卻不能相守……我不接受、我不接受!」她怒吼,用盡氣力不斷捶打。「讓我見他,我要見他!誰都不准攔著我!就算是禰——全給我滾邊去!」
「王妃,不要再捶了。」朱妲看她雙手都血肉模糊了還不停手,不禁急出淚水來。
「誰能幫我?誰來幫幫我……我不怕死,只怕連死後也見不著他……有誰可以幫我?就算是惡鬼野魅都可以,用我的命定下契約,只要助我見他一面!誰……到底有誰能幫我?」她聲淚倶下地吼。
突地,轟的一聲,地面裂縫突地深了些,玄搖光感覺到地面的震動,也感覺到上地像是擁有生命力般地自內部擠壓著,要將縫隙拉開。
她像是聽見了什麼,有股力量想要告訴她什麼。
往前跪伏在裂縫上,她低聲問:「是禰嗎?」她問著無聲的大地,彷彿聽見地底下有了共鳴,呼應著她,不禁流下淚來。
「如果,我這千年來曾經福澤這片大地,就請禰幫幫我,讓我可以劃開結界,直入無間!」
她深吸口氣,以掌劈向裂縫,只見裂縫中央頓時進開一線黑暗,朱妲隨即化為狐身鑽入其中,見狀,她也毫不猶豫地跟著鑽入。
「搖光!」結界陡地消失,舒仲尹衝上前想要抓住她,豈料裂縫竟倏地闔上,他什麼都沒抓到,大手貼上地面,只見地面已完好如初。「……怎麼會這樣?她不見了……」
善天看向幾乎被飛雪遮蔽的天,突見一顆星子殯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