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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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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 -【君恩‧上〈定情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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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38:0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知恩

「為你取這個名,不是提醒你要回報我什麼,只是單純希望你快樂,對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靈才能有真正的寧靜與喜樂,不願未來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單純的赤子之心給扭曲,遺失了最初、最單純的喜樂。」

「這些話……」嚴知恩喉間哽了哽。「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那他或許……便不會為了斗氣,而犯下那些讓他無法原諒的過錯。

「我以為……你是懂的。」


四之一、相思漫漫幾時休

折騰了大半夜,嚴君離病勢穩定下來,退了熱,如今正沉沉睡去。

嚴知恩靜立床畔,凝視著那張沉睡面容大半夜,而後,終于有了動作——

輕輕地,像是怕擾了誰,小心翼翼過了頭地在床邊落坐,傾,不敢真正靠上,只以蝶棲般的力道貼上他心房,感受那微弱的跳動、與溫度。

「你就——這麼恨我嗎?」低抑地啟了口,沙啞嗓音滿布痛楚。

都病成這樣了,也不肯跟他說一聲,真那麼決絕,寧死也不見他——要不是意同機靈,知道要來找他——他打了個寒顫,完全不敢想象後果。

門邊傳來聲響,他迅速坐直了身,見孩子遲疑地站在那兒,一如只身跑到听松院來找他時那般,充滿驚懼、惶惑的不確定感。

他知道這個孩子,以往嚴君離會讓掬香帶著意同出來走走看看,他曾在遠處瞧過幾眼。

他招招手,讓孩子過來。

嚴意同踩著小小的步伐靠近,抬頭仰望他,輕輕喊出聲︰「爹。」

案親說,雖不知是哪一日,但見到了一定要喊人,他听話。

嚴知恩當下說不錯愕是假的,他沒喂過這孩子一頓飯,更沒教過孩子什麼,不曾付出分毫,孩子卻完全沒有掙扎地認同了他。

他知道,那是嚴君離教得好,讓孩子知足喜樂、心靈平和,不懂怨恨,不像他——這一生失敗透頂。

他張臂將孩子抱上腿膝,問道︰「掬香呢?」怎會讓一個孩子驚惶失措,半夜奔波?大人都干什麼去了!

「嫁了。」

「幾時的事?」

「年初的時候,父親作的主。」

也就是說,大半年有了。

以往,因為有掬香在,他信得過,這丫頭對嚴君離是絕對的忠誠,真出了什麼事也會找他,誰知掬香離開嚴府,卻完全沒人告知他。

他又問了幾個問題,才知這偌大的宅院,除了父子倆,便再無其他,日常用度,僕人只是如期送來作數,哪管得里頭的人死活。

他听得胸口抽緊,絞痛不已。

這就是嚴君離要的嗎?不準他過問、不讓他插手安排任何事,就是為了過這種婢僕輕慢、死活無人聞問的日子?!他自己不在乎、不計較,可一旁的人有多難受,他知道嗎?

一雙小手爬上他頰畔,輕輕撫拭,他這才驚覺,淚已潸然。

「爹是不是——很擔心父親?」

很怪的語法,但他听得懂。

「嗯,很擔心。」

「那為什麼……都沒有來看過他?」

掬香出嫁前,私底下偷偷跟他說,如果有什麼事,就到听松院找知恩少爺,但是不可以讓少爺知道。

他那時,其實很疑惑。「他會理會嗎?」

「會,一定會的。再也不會有人比知恩少爺更在乎,以後你就會知道。」

不必等以後,他現在……好像就有一點點知道了。

爹看著父親的時候……就很像他以前犯了錯,怕父親不再喜歡他、想哭又不敢哭出來、怕被父親听到時的樣子……大概就是那樣了。

他去的時候,本來很擔心,怕被趕出來,而且爹在審帳,看起來很忙的樣子,要是被打擾會不會不高興?

他還在煩惱要不要喊人,爹就發現他了,完全沒有疑惑他是誰,就開口問了他怎麼半夜跑來這里?

知道父親生病,爹連一瞬都沒有耽擱,好心急地趕過來,他在後面追得好辛苦,半途還跌倒,爹看見了,回頭抱起他又繼續跑。

那是他第一次給爹抱,有點驚訝,但是——感覺還不壞。

他有點懂父親所形容的那個爹了——那個看似冷漠又難以親近,可心其實很溫柔的人。

嚴知恩思索著,要如何解釋才能讓孩子明白。「這里,我不能來。」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會調派幾個人手過來,你父親如果不同意,你就告訴他,你需要有人照顧。往後有什麼事,你就像今天一樣去听松院告訴我,我會處理,知道嗎?」

「知道。」嚴意同乖巧地點頭,目光飄向床榻上的父親。「……會沒事吧?」

「當然。」他遲疑了下,將掌心壓上孩子頭頂,輕輕揉了幾下,不忘給予肯定。「你今天做得很好。」

「是嗎?」沒想到會被夸贊,小小心靈有些受寵若驚。

他順勢將孩子壓往心窩處,動作僵硬地拍撫了兩下。「睡吧。」

他沒哄過孩子,不確定這樣的力道、這樣的姿勢正不正確,初始有些不自在,多試幾下後,也就順手了。

看孩子在他懷中安心閉上眼,小臉逐漸萌生睡意,他拍撫的力道不自覺再放柔些許。

原來,這就是當爹的感覺。

這孩子樣貌生得極好,一年一年大,長得愈像他,他不懂,嚴君離若真恨到至今仍無法諒解他,看著這張與他肖似的面容,如何疼得下去?像這樣抱著孩子在懷中安睡時,腦子里又想著什麼?他就不怕——再養出第二個沒心沒肺、恩將仇報的嚴知恩嗎?

可他卻盡心盡力,將他的孩子教得極好,甚至從不諱言孩子的身世,就怕意同不認得爹……

他必然是盤算過要將孩子送回到親生父親身邊的,否則不會教孩子一開口就喊爹,那他這些年勞心費神的教養,又是為何?

「嚴君離,你究竟在想什麼?」為何說盡決絕之言,態度強硬地要與他斷情絕義,卻又還為他做這麼多?

嚴君離不會不知道,他若有絲毫軟化之意,只消釋出一點點訊息,自己半夜也會飛奔而來,至今仍不敢妄動,只能時時望著觀竹院的方向,卻從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是因為嚴君離從來都沒有表現出一丁點想原諒他的意圖,他怎麼敢?!就怕再出差錯惹惱對方,這回真要避到他一輩子也見不著了……

恍惚中醒來,有一瞬不知身在何處。

搖曳燭火顯示,此刻是夜半時分。

他撐起沉重的眼皮望去,朦朧光源下,桌前背向他的身影,熟悉卻又有些陌生,他一時沒能認出。

那身影回過頭,對上他的目光,下意識地退了步,想避已來不及。

那心虛不安的表情他倒是很熟悉——簡直就是太熟了。

幾乎是有些無奈地,他嘆出一口氣。「小恩,你又闖了什麼禍?」

嚴知恩怔了下,第一時刻沒能回話。

「自己坦白,我現在還沒精神罰你。」

「……很多、很多。」嚴知恩低道。犯了那麼多錯誤,惹他如此傷心,哥還能原諒他嗎?

嚴君離虛弱地又垂下眼瞼,撫著滾燙的額,一身的高熱,讓他連聲音也沙啞著,輕如游絲。「自個兒去抄書,該抄多少遍,模著良心自己斟酌。」

真是的,一刻沒盯著,就給他惹事,真教人放心不下啊!

嚴知恩眸眶一熱,感覺彷佛又回到年少時期,那個倔傲脾氣的他、還有無奈卻又始終包容的兄長,無論他做了什麼,都會無條件原諒……

「我抄、我去折桂院跪祠堂,你身子不適,別跟我動氣。」他連忙端來小泥爐里溫著的湯藥,一匙匙喂著。

這動作他做了太多回,極上手,連一滴湯藥也沒溢出。

喂完藥,又擰了巾子覆上他額面,沁入肌膚的涼意稍稍解了郁熱,他舒適地喟嘆出聲,輕道︰「別忙了,去睡吧,讓掬香進來伺候就好。」

「再一會兒……」

「你啊……」

他哪會不曉得,嘴上說著再一會兒,每每都熬著看顧他到天亮,沒見他好轉,自己怎麼也不肯安心歇下。

「別淨顧著我,書還是得讀,春秋三傳讀熟了沒?」

春秋三傳,那是他十來歲時的事了。

「都熟了,等你好了可以考我。」嚴知恩有些鼻酸地應聲,順著那人病得迷迷糊糊、錯置了時空的思緒走。

「還有,讓讓青嵐,別以為我不曉得,你老是惹哭她,男孩子要大度些……還有、還有,爹那兒避著點,我……」

「我都知道。哥,你安心養病,我會乖乖的,不惹事。」

「就會說好听話安慰我……」哪回真做到了?真要教他不操這個心,怕是一輩子都做不到。

或許是病中弱了防線,許多放在心中、從不曾告訴過對方的話,就這麼吐露而出——

「奶娘老是叫我別太寵你,說是會把個性養得無法無天。瞧瞧你娃兒時期多乖巧可人,貼心又懂事,也不知怎地,愈大愈別扭,誰的話也不听了,全是讓我給慣壞的。

「但我想,我是明白的,在這里,有誰是真心待你?奶娘盡心照顧,那是因為我的吩咐,除了我,沒有人會愛你,他們只會一次次提醒你,寄人籬下的悲哀,告訴你要記得我的恩澤、知恩圖報,你心里並不好受。

「可是小恩,我要告訴你,為你取這個名,不是提醒你要回報我什麼,只是單純希望你快樂,對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靈才能有真正的寧靜與喜樂。瞧,最初的你只要一顆紅棗、一碗甜湯,就能笑得那麼嬌憨可愛,我只是希望你能記住這些美好的時刻,不願未來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單純的赤子之心給扭曲,遺失了最初、最單純的喜樂。」

「這些話……」嚴知恩喉間哽了哽。「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那他或許……便不會為了斗氣,而犯下那些讓他無法原諒的過錯。

「我以為……你是懂的。」嚴君離頓了頓,泛起一抹好溫柔的笑。「小恩,你是我心頭最柔軟、最美好的一部分,那是誰也抹不掉、剜不去的,當你覺得落寞的時候,就想想,他們都不在乎你,但我加倍給了你那麼多、那麼多,足不足夠?足不足以填你心底那塊黑洞、以及不被愛的憂傷?」

所以,他才會總是無法對他生氣,把他給寵上天,不是因為愧疚、不是要代父贖罪,單單只因為,他是他心頭的一塊肉,誰也無法取代。

淚水模糊了眼眶,嚴知恩傾,將臉埋進他胸壑,啞聲道︰「夠了,很夠、很夠……」

嚴君離撫了撫他的發,又續道︰「還有爹,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他是我的父親,就算負盡天下人,也沒負過我。每回,為了你與他對立、怒目相向,過後回想心里總是難受,數夜難眠,倍覺愧對他。

「很多事情在理智上,我知道他做錯了,也知他虧欠你,可是小恩,你能不能看在我的分上,莫與他計較?你們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見你們互相傷害,我的心是兩面切割,苦不堪言,你知道嗎?」

「對不起,是我不懂事……」要是能更早懂得,就不會讓他夾在父親與自己之間為難糾扯、不會任性而為,最終傷透他的心。

嚴君離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會真做出惡事,最多就背地里小小整他幾回……」像是想到什麼,眼眉都笑彎了。「前幾日你是放了什麼在他的澡桶里?」

臭了爹三日夜,沒人敢靠近,他得知後,心情是五味雜陳,都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逐臭丸,兼之藥引——本人的童子尿。」那可是他專程去街角回春堂向老大夫要來的,一旦沾上體膚,味道沒那麼容易去掉。

代價是讓嚴君恩罰抄了五十回的論語述而篇,追加把那句「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復寫一百遍。

嚴君離既好氣,又好笑,談了好一會兒話,有些倦了,體力不支地垂下眼瞼,感覺身畔有人偎靠而來,意識陷入黑暗前,還想著該催促對方快去歇息,小小年紀可別就熬壞了身子……

真正有了清醒的意識,是在三日後。

輕淺的對話聲傳入耳里,由掛起的紗幔,隱約可見外室一大一小的身影。

嚴意同每日都要來探上數回,問父親醒了沒,他也不厭其煩給予同樣的回應︰「還沒!你做好自己的事,這里我會顧好,不用你操心。」

「我怕你顧不好——」

「你就顧得好嗎?少找借口偷懶,文章默完沒?」要是嚴君離醒來,發現有人怠惰了課業,怪罪下來他可擔待不起。

「默好了。我寫給爹看。」

「嗯哼。」不置可否地看著小家伙端來文房四寶,研了墨便埋頭默寫起文章來。

靜觀了一會兒——

「不對,這筆劃錯了。」他突然出聲,就著孩子的手,糾正過來。

嚴君離抬起一掌,掩住雙目。

也許是窗外燦燦烈陽,把他意識也照得昏亂了,他怎麼會看見嚴知恩出現在這里,還那麼有耐性地督促孩子學業?他是那種除了他和自己,其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看在眼里,也漠不關心的人啊!

就是因為這樣,雖然想過要將意同送回他身邊,也一直遲遲下不定決心,怕他根本無心教養意同。

嚴君離只當是自己病得胡涂了,這幾日腦子昏昏沉沉,做了許多凌亂而片段的混亂夢境,一下子看見童年時期的小知恩,乖巧又溫順,沒有如今這一身的刺、以及防備乖張。

然後一轉眼,又變成少年時期的知恩,那道說著要陪他一輩子的纏綿音律、深情眼神,還說——

「你就是讓我等上一輩子,我也跟你耗。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不變的執拗與堅持。」

頰容微微泛熱,分不清是懊惱抑或其他,卻無法否認,多年後再听此言,心房難言的怦動,已難再自持。

外室的談話聲依舊斷斷續續傳來,他移掌望去,影像未曾消失,嚴知恩真的在照顧孩子。

從沒料想到,小恩也能當個好爹爹,管教孩子雖不假辭色,卻是毋庸置疑地用心,那畫面溫情得幾乎刺痛了他的眼。

他知道只要他願退上一步,這美好得教人心痛的畫面,就能夠永遠留在他生命中,但——他如何能?

「好了,去找芸香吃早膳,吃完早膳再幫我去听松院找總管,吩咐他把賬本送過來。」

嚴意同瞄了瞄桌上那迭得好高的賬本。「這些爹都看完了?」小臉不小心露出一絲崇拜,旋即又憂慮道︰「那爹不是一晚都沒睡嗎?」

男人伸手拍拍不及他腰月復高的孩童。「不必急著同情我,不久的將來就輪到你了。」

嚴意同不解。「可是——我听大家說,嚴家不是已經很有錢?」為什麼還需要那麼辛苦、賺那麼多銀兩?

小兔崽子!才多大年紀就想著坐享其成。

「我告訴你,家里有你父親,銀票是用燒的,你最好現在就有覺悟,賺錢能趕上燒錢的速度。」否則嚴家早晚垮。

「喔。」父親吃穿用度明明都很簡單,需要花很多錢嗎?嚴意同是不太懂,不過既然爹都這麼說了,那他真的要很努力才行。

看著年幼孩童被他拐入火坑,他黑心地完全沒有欺負弱小的羞愧感,端了芸香準時送來的湯藥,再將孩子交予她後,這才轉回內室。

見人已醒來,正睜著迷惘至極的眼神看他,他也已經很習慣這副睜著眼說夢話的狀態,不等對方開口便徑自響應——

「我有溫書、有乖乖吃飯、听奶娘的話、沒闖任何禍,哥放心。」事實上,那些都是他盯著小崽子做的事。

「……」他在說什麼?!

嚴知恩扶他起身,端著粥稍稍吹涼,輕聲哄道︰「吃點好不好?」

他懷疑自己的夢或許真的還沒醒,否則為何嚴知恩說的話、還有如今的景況會如此難以理解?

他呆呆看著對方唇角那抹溫柔笑意,彷佛那些悔恨痛楚的遺憾、絕然斷義的傷人言詞都不曾存在過,用著他所熟悉的親昵,語調柔軟地拿他當孩童哄,他一時不察,真教人喂上好幾口粥。

直到他閉上嘴,不再張口,嚴知恩也不勉強,自個兒將剩余的百合蓮子粥解決掉,再端來湯藥繼續努力。

忙完後,扶他躺回去,掖好被角,又探手模模他額際,確認熱度有退了點,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你——」嚴君離困惑不解,目光完全無法自他身上移開。

那——不是夢,一直都是他,寸步不離地在身邊照料病中的自己?

想起意同說,他還審了一夜的帳,此時看來,眼下確實有淡淡的暗影——

「一晚沒睡?」

嚴知恩笑了笑,確定他神智果然還沒清醒,否則早將他轟出去了,哪會關心他是否一晚沒睡。

「那哥應該不介意借個位吧?」也不等主人應聲,便自動自發往床榻里窩,佔去外側些許空間,側著身面向他,將頭靠往他肩畔。

嚴君離微微僵愣,本想移身避開,便听他低低開了口,帶些孩子似的軟弱與無助——

「哥,我好累……」

嚴君離頓了頓,終是無言,原是抵在肩側的手沒能狠心推開,反任他倚靠而來,攀附地抱住。

好半晌,雙方都沒再開口、也無任何動作,也不知過了多久——

「哥?」他試探地,低喚一聲,沒得到響應,喃喃自言道︰「……真睡了?」

許是逃避,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嚴知恩,索性合眼佯睡,不教彼此陷入眼下這進退無據的窘境。

抬眼確認了下,又安心將額心抵靠回對方肩頭,放膽開口。「哥,我好想你……你真不要我了嗎?」

頓了頓,似是覺得這行徑太婆娘,努力抑下哽咽,好一會兒才又輕聲道︰「我四書都抄過好幾輪了,等了又等,還是沒等到你說要原諒我……我知道是我不受教,老是惹禍,仗著你不會真與我計較,便恃無忌憚……那年,送完老爺最後一程當晚,你在嚴家祠堂里跪了一夜,無聲痛哭,向老爺告罪,我才知道自己傷你有多重,我不敢進去,也沒臉再靠近你,在祠堂外陪你一夜,看你有淚流到無淚……」

「老爺的事,是我的錯;青嵐的事,也是我該擔的罪,日後到了黃泉地下,是是非非我自己會與他們算清楚,該償的部分我會償,那些都與你無關,你不要內疚,不要替我扛……放過你自己好不好?別再被他們困住……」

他又移近了些,得寸進尺地將臂膀圈上嚴君離腰身,枕上肩窩處,近乎貪戀地感受這久違的親密。

「我知道你不好受,所以我也如你所願,離你遠遠的,就算要等上一輩子才能等到你釋懷,我也願意。你知道……我只有你而已……不是不想找別人來取代這個位置,我試過別人,真的!可是那些女人,都沒有辦法讓這顆心起一絲波瀾,于是我又想,如果女人不行,就試試男人吧……但是那一切,只更讓我覺得空虛,不是你,無論男女都沒有用……我甚至想,或許再荒唐一些,你忍無可忍,就會生氣地把我揪回來訓一頓,好好管管我月兌序的行為……」

說到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很天真吧?你現在哪還管我死活……可是不這麼想,我熬不下去……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夢而已,我只能作作夢……哥,你還要氣多久?我怕——再下去換我要撐不住了……」

嗓音逐漸輕弱,終至無聲。

那憂傷絕望的音律,絲絲縷縷飄進嚴君離心房,一瞬間,狠狠揪沉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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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38:41 |只看該作者
四之二、情生意動難自持

也許是藥力發揮效用,嚴君離最後仍是陷入短暫的睡眠,這一回,完全無夢,安穩入眠。

再次醒來,約莫是正午時分,算算最多應是不到兩個時辰,身畔已不見那與他同眠之人。

躺了數日,感覺精神了些,遂起身離開床榻稍作洗漱,打點了下衣容,那人便在他罩上最後一件外衫時,端著午膳及湯藥進房。

四目相視,對方怔了下,旋即道︰「我、我沒違背約定,是意同來找我,說你病了,我、我這就走,你別動氣……」

嚴君離還沒來得及說上什麼,那人已擱下托盤,快速往門外退。

想到什麼,又回眸道︰「我調了幾個利落的人手進觀竹院來——你別急著否決,意同還小,若是有個什麼狀況,總得有人打點雜事,你總不能指望一個七歲的孩童能應付得來吧?我挑的都是信得過的,他們很機靈,不會亂嚼舌根,平日沒事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打擾你的寧靜,至少這件事,你听我的,可以嗎?」

「……」話全讓人給說盡了,他還能說什麼?

話一說完,嚴知恩沒敢再多作停留,近乎倉促地離了觀竹院。

餅後數日,再沒踏進一步。

日子,又回到最初的兩不交集,不同的是,意同現在會往听松院跑,嚴知恩偶爾處理生意上的事,會把孩子帶在身邊學習,慢慢接觸一些商務上的事情。

這事意同問過他的意見,是他親口允的。

每日傍晚回來,意同都會向他報告今天又學會了什麼。

一個月後的傍晚,意同回來時,抱了本藍皮本子,他約略翻了一下,驚見那是布莊的賬本,而意同則是苦著臉告訴他︰「爹要我看著辦。」

他簡直快被嚇死了。

雖說有心要讓孩子走商途,可這會不會太激進了?意同才七歲,就要他管一家店鋪子?!還是嚴家最賺錢的鋪子之一,嚴知恩瘋了嗎?

「爹說,家里已經有一個燒錢的,再多一個敗家的,也沒什麼差別了。」

「……」

他幾度沖動地想去听松院問問對方究竟在想什麼,臨出房門,又止了步。

嚴知恩會這麼做,自有他的道理,既然有心帶意同,就不會兒戲胡鬧,把孩子交給親爹,能有什麼好擔心的?他只是——

嘆上一口氣,對自己承認——他只是在找借口,能讓自己合理化去見嚴知恩的沖動罷了。

那一夜,他在窗邊不自覺呆坐了大半夜,後半夜躺上床榻,輾轉反側,本以為會是個難眠的夜,半夢半醒間,卻見到了端坐桌前望他的嚴世濤。

「爹!」他驚坐而起。

案親就坐在以往他生病、前來探視時慣坐的那個位置,那溫和眉目、慈愛笑容依舊,從來都只有他,才能得到父親這樣的神情。

他眼眶一熱,沒想到至今,父親仍不怪他,一如既往的疼惜。

「君兒,你快樂嗎?」爹開了口,問的竟是這麼一句。

看似簡單,卻教他無從答起。

要欺生人容易,欺個過往之人,卻是大不敬,也欺不了。

于是他沉默了。

嚴世濤一陣嘆息。「我本是希望你人生能過得簡單些,你卻是過不了這一關……罷了,這是你自找的,你的心選了這條路,我還能說什麼呢?」

「爹?」他不懂。

「君兒,你記不記得,那年我欲對嚴知恩下手,你說了什麼?」

他記得。也知道,是因為這樣爹才收手,怕他真與嚴知恩同生共死。

「君兒,你知道你那時的神情嗎?義無反顧,生死相隨……我還能不懂那是什麼樣的感情嗎?」

愈是生死關頭,表現出來的最是真誠無欺,君兒對那個臭小表太在乎,在乎到早已超出手足應有的界限,他不知道君兒自己發現了沒有,但他是不得不收手,怕連同兒子也一道毀了。

「後來,你讓他走了,我本想,這樣也好,免得你真身陷迷障,無法自拔。誰知道那小子硬是要賴你,不肯走。你難道不奇怪,我與他勢同水火,為什麼又會萬般信任,什麼都交給他嗎?」

「……他對您說了什麼?」

「他一開始就說得很坦白,他恨我,可是他很愛你,他想在這兩者之間取得平衡,至少,我們之間還有個共同點——無論如何絕不能傷害到你。

「爹後來想了又想,這偌大家業,我是無法帶進棺材里,又不能守護你一輩子,那麼,與其想方設法地替你延那幾年命,倒不如找一個至死都不會背叛你的人,替你扛起這一切,如我還在時那般,保你一生安穩。」

「所以……爹其實並不恨他。」嚴君離不蠢,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哪還能不懂父親心思?

「爹年事已高,自知已時日無多,有人接下這擔子替你做牛做馬,我還樂得清閑,真以為我戀權嗎?」要戀權也得有命有體力才行。

「那小子性格別扭,一口氣出不來,我就配合配合唄,也難為他都快憋出傷來,又不敢真正對我下手,怕你不能諒解,只好嘔嘔我,我能不成全他嗎?」在險惡官場打滾三十年仍能全身而退的人,是何等老謀深算,會輕易教一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給坑了?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

「……爹不該連我也騙。」那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的惱恨模樣,演來逼真傳神、絲絲入扣,連他都被瞞過了。

「怎麼?你這是在怪為父?」

「孩兒不敢。」只是想起嚴知恩百口莫辯的委屈,不免心疼,他真是被爹給冤慘了。

「那死小子,當著我的面撂話,說他永遠都不會放棄,早晚要把你拐上手,我能不給他點顏色瞧瞧?」當著他的面說要染指他兒子,當嚴家是沒人了嗎?簡直目中無人,囂張至極。

「……」嚴君離實在很難控制不臉紅。這家伙都跟爹說了些什麼渾話?

爹也一樣!閉人為他出生入死,卻又坑掉人家最渴望的報酬,做白工操勞得半死還不能有怨言……心肝再黑也不是這麼坑人的吧?

「瞧你這神情……怕是也很樂意被他拐。」嚴世濤又想嘆氣了。城府再深,也算計不了兒子的心該往哪兒去。

「爹——不允嗎?」他知道這事驚世駭俗,常人難以理解,他不是沒有試圖回避過,可——十年了,依然是情生意動,難以自持。

嚴世濤見他為難自苦,只得認了,坦言道︰「這麼多年來,爹是求天求地、只求你能多活幾年就夠了,其余的,哪還能再貪求更多。攔著你們,不是因為他是男是女,而是這條路不好走,爹是心疼你,不想你去走一條跌跌撞撞、無人認同的感情路。」

「……」這種心情,他也有過。

當初避著,從來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希望小恩能有更適合的選擇,走一條更平穩的路,過著符合世間所賦予價值觀的人生。

「可是你不快樂,這麼多年下來,還是沒能讓你對他淡情。」用了這麼強烈的手段攔阻,只是更教兒子痛苦,那不是他的本意。

「與嚴知恩的這場賭局,是我輸了。你的命是偷來的,人生苦短,總要讓你真正快活一回,熱烈燃盡生命的美好,那才值得,不是嗎?君兒。」

由睡夢中醒來,嚴君離怔怔然望著空無一人的寢房。

頰容彷佛還能感受到父親略涼指掌滑過的觸覺,帶著諒解與支持……

這些年來,他從未夢過爹,或許是內心有愧,自覺無顏見爹,也或許是——爹也在等這場賭局的結果。

這是六年來頭一回,他夢見爹,夢中的每一句對話,都清晰得彷佛真實在眼前發生過。

爹還跟他說了好多關于嚴知恩的事,像是他離開那三年,是被爹遣去嚴家分布在各地的產業磨練學習,而且還故意將所有最吃力不討好的事都丟給他。

那段時間他吃了很多苦,卻傲氣地咬緊牙關不吭一氣。

有一年農災,稻米收成欠佳,佃農又要應付稅收、又要繳田租,簡直是苦不堪言,日子一旦過不下去,哪能不暴動?

他被遣去處理收租一事,佃農們氣不打一處來,自是全沖著他去了。

那段時間,身上時時帶傷,又要傷透腦筋,苦思能給父親這頭合理交代、也能讓佃農們接受的方案,在收租與平民怨之間取得平衡。

後來,他不但沒收租,還反倒借出一大筆錢,讓有需要的佃農來與他洽談,重新簽借據、打合同擬定還款條件。

避事們全當他瘋了,將此事回報給爹,爹只說由他去。既然說了交由他處理,便是全然授權,辦不到他自會來領罰。

然後來年,佃農們有了錢買秧苗,收成後依約將積欠的佃租如期攤還,加收了一成,還每個人都繳得眉開眼笑,滿懷感恩。

他還知道,自嚴知恩掌權後,每年的開倉賑糧究竟是為了什麼,難怪會說他不好養,得有燒錢的決心……

那麼多、那麼多他從不知曉的內幕,還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

望望窗外天色,曙色半明,可他已等不及天光大亮,下了榻便往听松院去。

這個時候,小恩應是還在睡夢當中吧?

他本想,去了便靜待一旁,好好看看他、等著他醒來就好,誰知上了立松閣,里頭的燭火是一夜未熄。

這真的不是好習慣。他喃喃咕噥,想著以後可得好生糾正過來才行——

佇立窗邊靜觀了好一陣子,直到對方察覺異樣,不經意地側首一瞥,便定住目光,再無法動彈。

好半晌,他確定再不出聲,對方也會跟他耗到地老天荒,這才嘆口氣,輕道︰「不歡迎嗎?還是你忙,我晚些再過來。」

「沒、沒有,不是!」嚴知恩這才如夢初醒,驚跳起來,也不知在慌什麼,手忙腳亂地上前打開房門。「我以為——是我眼花了。」

幻覺可不會存在這麼久。

嚴君離但笑不語,任人直勾勾盯著看,確認真實性。

終于確認這不是幻影,他這才結結巴巴道︰「你、怎麼、怎麼——」

不是說,永不出觀竹院嗎?這是六年以來,嚴君離頭一回主動來見他,那是不是表示、表示……

會嗎?他可以這樣妄想嗎?哥有一點點……原諒他了,是不是?

他不敢問、甚至不敢出聲,怕好不容易盼來的這一刻,又被他一個不慎給破壞殆盡。

嚴君離徑自進屋,探頭約略瞧了下,發現讓他方才專注埋首案桌前的,竟不是賬本。

「你在抄寫經書?」這人怎麼看都不像是虔誠的信徒,很難想象他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我在佛前發了願,每年得抄百本經書。」

「什麼願?」

他又閉嘴不語了。

其實不必明說嚴君離也知道,八成還是為了他吧。

他輕輕嘆息,這人的執著勁兒,要想不認敗都不行了。

「我來,是有幾件事想跟你確認。」

「什麼?」

「十年前,我要你走,離爹遠遠的,你卻反而到離他最近的地方,幫他做事,是嗎?」

「……嗯。」又被逮到一項違逆他、專與他作對的事證。

「你應該知道——爹多少有惡整你的心態。」為什麼還要回來,乖乖待在爹手下任人欺負也不吭一聲?不難想象那三年他過得有多苦。

「但我熬過來了。」要撐起家業、守護嚴君離,本來就不能軟弱。他不要永遠躲在嚴君離背後,他也想向對方證明,他不需要被保護,有一天他也能用自己的力量守護對方。

「所以你是知道爹那年已打定主意要讓我娶青嵐,才會忍無可忍,一回來就氣炸了,對我冷嘲熱諷的,脾氣壞到了極點?」

「……嗯。」他當時確實是亂了方寸,誰在那時候還冷靜得下來?當然找始作俑者出氣,說了些什麼渾話,其實自己也不太記得了。

「最後一個問題——爹的死,與你有關嗎?我指的是實質的傷害。」不包括謀奪家產、說些要染指人家兒子的混賬話。

「沒有!」他連嚴世濤一根寒毛都沒敢踫,還讓人好吃好睡、婢僕成群,病了也沒少請過大夫。

雖然有在心里想過要揍個幾拳出氣,再把人關進柴房之類的,可是一想到嚴君離,就把那口氣又吞了回去。

嚴君離瞥了他一眼,哪會看不穿他腦袋里在轉什麼念頭,既好氣又好笑。

他真的是從頭到尾被爹吃定得很徹底,慘到自己都開始同情他了。

「幸好你沒做,否則我今天就不會站在這里。」

「什麼……意思?」

既然嚴知恩已經誠實回答完他想知道的,那麼,也該換他來補償對方所失去的。

「好。」他很干脆、亦無比堅定地給予回應。

「什麼?」嚴知恩還在狀況外,便听他又說了下去——

「好。我允你陪著我、允你將我放在心底,一生一世,再也不會趕你走。」他想,說得再多,都不及這幾句話重要,他遲了十年,才能真正答出口。

嚴知恩張大眼,一時無法肯定,出問題的是他還是自己。

雖然早料到,十年前嚴君離就是听見了這些話才會疏遠他,他那時多少也有點故意的成分,想試探對方的底限在哪兒,想試試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只是最終,他還是失敗了,過于貪求的結果,是連最基本留在嚴君離身邊的資格都失去,整整十年。

直到今天,他都已經連想都不敢再想了,才又意外給了他這個驚喜,連同他失去的、不敢再奢求的部分,都加倍還回給他,他一時恍神得消化不了,只能呆呆望住對方。

「小恩?」嚴君離關切地低喊,雙掌捧住他頰容,定定審視。「你還好嗎?」

「你——」這個人真的是嚴君離嗎?他一時無法確定了。「為什麼……那麼突然……」

「會很突然嗎?」嚴君離笑了笑。「對你來說,或許是吧,但是于我而言,一點都不突然。它在我心里已斟酌了十年,從第一天發現你的心事時,我就在想了。從沒告訴過你,會讓你離開,不是決絕地放棄你,是希望你的人生能有不同的選擇,說不準,那會比跟我在一起還幸福——

畢竟,這條路不好走,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的,我不確定,那些異樣的眼光、離經叛道的批判,會扼殺掉你多少快樂。」

「從小看著你長大,我對你的感情,從來就沒那麼純粹或絕對,其中還有一部分的親情、一部分的責任,那是我無法任性的原因,亦兄亦父的使命感,讓我必須穩著你、比你更理性、想得更多才可以。

「所以,我用了十年來讓自己理性,我告訴自己,若這十年間,你或我都有了不同的結果,那就是真的過去了;若是十年後,你仍然不改初衷,而我們身邊都允許的話,這回就換我來任性……小恩?」

「有,我有在听!」嚴知恩努力在恍惚中維持清醒。

這八成是一場夢吧,也或者……說不準嚴君離天一亮就會後悔了……他也不知道,總之,這一切都好不真實。

嚴君離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沒再多言,拉了他往外走。

他還是呆呆的,也沒問對方要帶他去哪兒,只是出神地盯著被握牢的掌。

那掌心相貼的溫度……是真實的,哥握得好牢,五指力道堅定,像是真的再也不打算放開一樣……可以嗎?真的可以這樣奢望嗎?

嚴君離帶他來到折桂院,進了祠堂。

「去爹牌位前跪下。」

「我為什麼要?!」他都說他沒傷害嚴世濤了,哥不信他嗎?

他是後悔、懊惱自己依然不夠謹慎,讓最珍惜的人受到傷害,可從不認為自己愧對嚴世濤,他們是半斤八兩,這個人打算對他開膛剖肚時可也沒留過情,他是要讖悔什麼?!

「跪。」

眼前的人堅定一句,也沒揚高半分音量,他雙腿就莫名軟了下來,「咚」地一聲矮了身段。

嚴君離上前點上三炷清香,虔敬低語,聲浪雖輕,卻足夠讓身旁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爹,孩兒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跟您面前這個人共度一生,您若同意,就允了我們,安安他的心。」

插了香,將紅苃遞去。「擲出三個允茭,我這輩子絕不反悔。」

就——這樣?會不會太兒戲了?

嚴知恩接過紅茭,雙手竟微微顫抖。

「嚴老爺,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我沒大沒小,拜托不要在這個時候跟我算舊帳,我這輩子沒求過你,現在就求你給我個允茭,好歹我當初也沒真關你柴房,還讓你吃好睡好——」

在心底喃喃默念了幾句,一擲,是怒菱。

他變了臉色,不安地瞥去。

身畔那人面不改色,拾起又遞回給他。「爹可能沒听明白,你再擲一次,說清楚些。」

「好,算我失言,都是我的錯,以後到了黃泉地下,我任你打不還手,你要怎麼算總賬都可以,現在拜托行行好,別整我,拜托拜托。」

這一擲,笑茭,某人見他狼狽又低聲下氣,顯然笑得很樂。

可他實在笑不出來,冷汗滑落額際。

嚴君離再度拾起。「爹大概覺得你誠意不夠,再一次。」

他是很感謝對方一再替他找借口賴掉,就怕有人存心和他卯上,他擲到死也擲不出允茭來……

「嚴老爺,我真的很在乎他,如果不是為了他,我又何必把自己搞成這樣?我知道你討厭我,可是為了您的兒子,能不能請你暫且放下恩怨?我發誓我會用生命守護他,請你讓我留在他身邊好嗎?」

這一次,他是連看都不敢看,擲下去,果然還是無茭。

是笑到沒工夫理他了嗎?

嚴君離無奈地嘆氣,這回連撿都不撿了,直接陪他並肩跪下,雙手合十默道︰「爹,您就別整他了,見他如此,難受的是兒子,若是沒得您允許,孩兒得要陪他長跪不起了。」

案子倆溝通完,用眼神示意他再試一次。

嚴知恩幾乎已經不抱希望,豈料,這回居然允了。

他瞪直了眼,再試一次,還是允茭。

第三回、第四回、第五回……直到連擲出十來個允茭,嚴君離微笑,雙手合十感謝地朝父親拜了拜,這才牽著他的手離開祠堂。

「安心了嗎?」

「你是跟他說了什麼?」好神奇,那個沒人性的臭老頭居然肯允他這種事,猶記得當初向老頭宣告時,那人可是氣得差點將他生吞入月復,咆哮著要他離他兒子遠一點,死都別妄想。

嚴君離笑而不答,視線飄向前方,輕喃︰「天亮了呢。」

「是啊……」有些不知所雲,步伐飄飄然地,還不太敢相信這是真的。

「你一晚沒睡,需不需要去歇會兒?」

「喔……」頓了頓,交握的手一緊,吞吞吐吐道︰「我、可不可以……去你那里睡?」接著連忙保證。「我、我不會亂來,只是、只是想回去而已……」

看著眼前這個過度小心翼翼的男人,嚴君離不覺心房有些酸。

只是一點再細微不過的小事,也不敢要求,這哪里是以往那個狂恣任性的嚴知恩?

他沒有回答,直接領著那人,一同回到自己寢房。

「睡吧,我會陪著你。」

「嗯。」臨睡前,仍牢牢握著那人的手,不肯放開。

嚴君離坐在床畔,凝視他安穩入眠的臉龐,心想,往後得再加倍待他好,才能將他再寵回那個意氣飛揚、狂傲不羈的性子。

雖然——那樣的嚴知恩任性得讓人有些頭疼,但,那樣的他真的很迷人,那俊魅眸采、噙著自信的淺笑,出色得教人移不開眼,也教自己——

怦然心動……

早在很多年以前……

嚴知恩安穩無夢地睡了三個時辰,醒來後說還有事要忙,便匆匆離去。

當晚,嚴君離喚人備上幾道記憶中對方愛吃的菜肴,雖然他沒說會過來,也不知他會忙到多晚,反正就看看書,等等也好,他若來了,正好可以一道用膳。

一直等到晚膳時刻都過了,也沒見到人,心想,對方或許真的很忙,草草吃了點,便讓人撤下。

洗沐過後,他僅著中衣,倚在窗邊看書,一面等待。

臨睡前,意同來請安,父子倆說說話,聊了點今天發生的瑣事,孩子要回房時,他突然想到什麼,問了句︰「爹今天很忙嗎?」

「爹每天都很忙啊。」

也是。

「嗯,去睡吧。」

意同走後,他想了想,怕那個人又整晚熬夜,披了衣正要前去關切,房門正巧推了開來,門外那人躊躕著,遲遲不敢踏入。

「小恩?進來呀。」

門外的人抬眸審視他,像要確定什麼,迎上那道帶笑的溫暖眸光,這才移步入內。

嚴君離上前拉了他的手,觸著指尖涼意,再不經意拂過他衣上微濕的夜露,心下領悟了什麼。「你在外頭待了很久?」

「……嗯。」早早便徘徊在觀竹院外,掙扎著,靠近一點點;再掙扎,又往前走一些些,直到剛剛,才走到房門前。

短短一段路,咫尺天涯,他走了好多年,走得好辛苦。

他其實很惶恐,不確定今晨那一切作不作數,好害怕對方想想之後,又覺不妥,反悔將他推開。

嚴君離嘆道︰「我備了晚膳想等你一起吃,沒等到你來。」

「……」嚴知恩張大眼,先是意外,而後涌現滿滿的懊惱之色。

于是嚴君離又道︰「對我不必這般小心翼翼,想做什麼就去做,就像以前那樣,你知道,我不會真的對你生氣。」

……可以嗎?他們,還能再像過去那樣嗎?

以前的他,可以任性胡鬧、可以對嚴君離予取予求,那個獨一無二的地位……還為他保留著?

「……我困了。」不知怎地,帶點討憐意味的話語就這樣逸出口。

「嗯。」嚴君離伸手將他帶向床邊,寬了衣,替他將外衫掛好,挨靠著一同就寢。

「今天好累,「春」字堂串聯其他分部,說咱們薪俸比人家徐府低,仗著人勢要求調整薪俸,我氣得差點掀桌。」忍不住吐吐苦水,朝那溫暖身軀又靠攏了些。

嚴君離也知對方是在撒嬌,安撫地模模他肩臂。「真沒調整的空間嗎?人家也是要養家過活,可能的話讓他們日子好過些也無不可。」

「不是那個問題。我們另外還有發放紅利,他們只要勤快些,領的只會比徐府多,不會少。他們只是受人挑弄,見著好處便鬧鬧事,看是否有糖吃罷了。這招我五歲就會玩了。」也不是如他們的願就沒事,開了先例只會食髓知味。

「也是。」要鬧,眼前這人是個中好手,誰能比他嚴二少爺更任性?「那你後來怎麼處理?」

「為了這種鳥事浪費我兩個時辰,我後來火了,說不滿薪俸想走的人,嚴家絕不強留,在這里先祝福各位前程似錦。」

「啊?」

「你以為有幾人敢走?沒模清對手的底也敢來玩。」他嚴知恩是能讓人來硬的嗎?

「……我的底倒是都讓你模清了。」難怪敢放肆地玩。

嚴知恩不著痕跡又移近一些些,蠶食鯨吞,薄軟中衣底下透出的肌膚熱度,誘得他有些神思恍惚,一時意亂情迷地撫上對方腰際。

嚴君離一顫,直覺挪身避開,他旋即收攝心神,什麼綺思迷亂都沒了,安安分分收回掌,閉眼裝困,不敢再亂來。

因此,也沒瞧見枕邊人頰容上浮現,那抹淺淺的暈紅。

嚴君離從不知道,自己腰側如此敏感,只消輕輕一踫,便覺癢麻震顫。

垂眸凝視枕靠在他肩側的面容,都二十七歲的大男人了,有時還是會覺得,小恩與當年的三歲小娃沒兩樣,每每瞧著那獨獨在他面前才會卸下心防的睡容,有些孩子氣、又帶點惹人憐的脆弱,心房便會柔軟得一塌糊涂。

他輕輕將枕在肩側的腦袋移向心口,張手溫柔地將對方護進懷中,感覺那身子微微一顫,輕輕枕靠過來,臂膀隨後圈上他腰際,身子貼著身子。嚴君離笑而不語,只是張臂環抱住,一下下輕輕拍撫著後背。

「我不是孩子了。」微悶的嗓自胸口處傳來,那姿態——又不是在哄三歲的他睡覺。

「我知道。」不過就是忍不住想寵他、疼他,那種心情是無論他幾歲都不會改變的。

見他有些悶,嚴君離傾首,輕輕貼上對方唇瓣,熨上溫度,淺吮了下。「討到糖了嗎?」

「……」明明都有了一個兒子,還花名在外、玩得比誰都狠的浪蕩子,竟因這一記再簡單不過的吻——臉紅了。

那緊閉著眼裝沒事,臉龐輕蹭他胸口的舉動,頓時讓嚴君離覺得可愛至極。他輕輕笑了,掌心撫了撫對方。「睡吧。」

嚴知恩知他的底,他又何嘗不知對方的?是他心甘情願任人予取予求,他若不給,那是誰也要不來的。

他們有的是一輩子的時間,他會讓他的小恩知道,他能給的愛與寵,遠比他所要求的還要再多更多。

只因,君恩似海,情根深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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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39:22 |只看該作者
卷外之章 同眠

我不知道如今在另一個地方,他們是不是已尋著彼此、真正相守在一塊兒,但是我很珍惜自己目前所僅有的,這是他們教會我的,尊重每一分感情,好好善待愛自己、自己也深愛著的人,把握能聚首的每一寸光陰。

因為——愛情很美,能夠相愛更美。



之一、意相同

我,名喚嚴意同——是梧桐縣財力最盛、蜚言流語也最盛的那個嚴府下一任繼承者。

這可不是我自封的,爹從很早就告知這件事,要我早點認清現實。

一般人或許會認為我命好,懂得挑地方出世,不曉得多少人妒羨我這自小含著金湯匙嬌養著長大的富貴兒。

真是如此嗎?可說是,也不是。

我的身世說復雜,也沒多復雜,可要說簡單,好像又比別人特殊了一些些。

我沒有娘,只有一個父親,和一個爹。

娘從我很小時便不在了,我一直是父親養大的,是而,我對娘的觀感始終很是模糊,問了父親,父親能形容的也極片面,可是對我的親爹,他卻能侃侃而談,幾乎可以說進骨子里去。

雖然對于這一點,我曾經小小疑惑過,為什麼父親對結發妻子的性情只能說出「溫婉」、「大家閨秀」那樣浮面的表述,對義弟卻是閉著眼也能描繪出形貌?

嚴府的小鮑子,其實並不是正統少爺的親生兒,這點除卻身邊親信少有人知道,父親倒是沒瞞過我,因為是一開始就知道的事,倒也不會有特別的情緒反應——例如戲台上演出真假少爺那類身世謎揭露時的崩潰反應。

七歲那年第一次與親爹見面時還平和得很,平日常听父親談起,倒也不覺得陌生,到後來爹搬進品竹軒與父親同住,年紀小時不覺得奇怪,後來一路看到大,也覺順理成章,不像外頭的人那般大驚小敝。

沒錯,他們是「在一起」。

以世俗的觀點而言,「在一起」無非是一男一女,情投意合,托人說謀,然後成親生子,共偕白首。可是對他們而言,真的就只是「在一起」,相互陪伴,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好與壞都有對方擔待,無關乎世俗或名分什麼的。

或許對旁人而言,兩個男人一起,听起來驚世駭俗、不倫不類,可是在我看來,就是覺得他們彷佛生來就是一起的,再也不會有誰比他們更契合、更懂彼此、也更珍惜對方。

有時我都在想,找名女子也不見得能如他們這般相契相知、相惜相戀,要真能擁有這樣的幸福,我也願意另一半是個男人啊!難怪爹一巴上就死也不肯放開父親了。

話再說回來,我這個富貴小少爺可當得一點都不富貴,雖說是衣食無虞,可父親在對我的教養上是極為嚴格的,該要求的從沒放寬尺度,疼愛歸疼愛,也將分寸拿捏得很好,犯了錯該挨的板子更沒少挨過,與外人想象那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嬌生慣養的日子可是差得遠了。

案親是那種很理智的人,要想把我寵成不可一世的敗家子也不容易,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教養良好的貴公子,連對下人也不曾頤指氣使,那一身的氣質——我很難具體形容,單單是沉靜倚坐窗口,那股誰也仿不來、謫仙般出塵矜貴的風雅,就是一幕渾然天成的景致,教人不舍移目——

他唯一不理智的時候,大概也只有遇上爹時吧!小時候我常常覺得很不平,為什麼父親規定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的事,換成爹就什麼都沒關系了?

說到我這個爹就更沒天良了,在我滿七歲那一天,他送給我的大禮居然是一間布莊,直接扔賬本要我看著辦。

再然後,八歲那一年,是三間米鋪。

九歲那一年……我決定我受夠了(其實是嚇破膽了),搶先在他扔給我更多東西以前,哭喪著臉想去找父親求救。

那幾日,父親染了一場小小的風寒,爹居然就理直氣壯把我扔在書房里一個人模索賬本,自己窩進灶房,為了一鍋父親生病時一定得吃的百合蓮子粥,把百來間店鋪子擱在一旁,固執地非得親自熬出他要的熟軟度、濃稠度、順口度——我實在想不透,這到底是什麼毛病?

「恭喜你那敗家子又玩垮一家米鋪子,你只剩粥可以喝。」

我躲在房外,看爹一匙匙喂粥,一邊還不忘損我。

「……你又胡亂扔什麼給意同了?」

「不多,就五間古玩鋪子。他要更不爭氣些,你未來就只剩清水喝了。」

什麼——這回是古玩鋪子?我才九歲,是懂什麼古玩啦!

然後父親竟還好氣又好笑、用一點指責力都沒有的柔軟語調說︰「你別太過分了,兒子是生來這麼欺負的嗎?」

「你心疼了?」頗不是滋味的哼氣。

「……」房內詭異地安靜了片刻。「跟自己兒子吃什麼醋?」

……我希望自己被親爹惡整,和父親太疼我、放太多心思在教養我這件事上沒有太多關聯,否則,被親爹嫉妒的人生也未免太……微妙。

最後,當然我還是沒能斗贏他,只能認命把淚一抹,認清自己這輩子是沒有當那種斗雞賭犬、上上花樓、偶爾再當街調戲一下良家婦女之類紈褲子弟的命,乖乖撥起算盤珠子,我實在不想當嚴家的罪人,害父親只能喝清水度日。

在「害怕嚴家會被我敗光」的壓力下,十歲那年,總算能勉強把爹交給我的這幾家店鋪子撐住,十二歲時,小小賺了一點,年底將賬本交給爹審閱時,那張對我從來都不苟言笑的冷肅面容下,淺淺揚起了一抹笑。

淡淡的,不明顯,但那確實是笑,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那是欣慰與驕傲嗎?

那一日,鮮少與我親近談心的爹對我說了很多心里話,包括必須努力賺這麼多錢的原因。

「會怪我這麼逼你嗎?」他應該也知道,對一個七歲孩童而言,他幾乎是用強制威脅的手段了,而且是逼著我在最短的時間里,有最極限的成長。有段時日,我常常夜里作惡夢,夢見嚴家被我玩垮,只剩幾片破敗屋瓦在頭頂上搖搖欲墜,然後幾度嚇醒過來。

他說——

「我只是想確保,如果我不在了,還有個人可以撐起這個家,替我守護好你父親,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時日等你。」

「爹怎麼會擔心這個?」這是不合理的,爹正逢盛年,處在人生最精華的璀璨階段,平日連個小病也難得染上一回,而父親年長了爹九歲,身子又不好,應該是我們常常要擔心父親才對呀。

「三十年壽呢……誰知還有多少……」他喃喃自言了幾句我听不懂的話,當我想再問下去時,他已經轉移話題,徑自交代起一些大大小小的事項,還囑咐我,每年抄上百本經書、捐萬石米,這是他發的願,若是他不在了,我無論如何得替他做到。

將這種事發落給一個十二歲的孩童,不覺太兒戲了嗎?不過爹的行事風格就是這樣,會將賬本扔給七歲稚童的人,好像也不需要太大驚小敝。

我是到那天才知道,原來祖父過世那一年,請了廟里的住持過府為其誦經,爹是在那時,遇上那位雲游的高僧。

那位高僧告訴爹,父親具仙骨,非凡夫俗胎,早晚是要回歸本位的,這一生,無妻無子,姻緣空虛,親恩淺薄,本該四大皆空,來這世間一遭,不過是感民所苦,是世間人的執念,強留下他。

于是,代價便是一生受病體折磨,若要免其苦難,必須年年抄上百本心經,賑濟白米萬石,積千萬福德,回向予他。

「這種話,爹信?」

「事關你父親,姑且信之又何妨?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讓他少受些苦,為何不做?」

不但做,還做了十二年。以往每年冬天,父親總要熬得死去活來,這幾年父親幾乎沒再發過病,所以爹才會持續做了這麼多年。

他說,他這個人沒那麼多良善之心,做的事情多半是有所圖謀,為善圖的也是父親的平安康泰,就為了這一人,要他救再多人他都願意。

「可是後來還是有發病餅啊!」那次可嚇壞我了。

爹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說︰「有一年,山西大旱,我讓人送了米糧過去,有一車在運送中出了點意外,負責的管事想,也不過就一車,這麼多白米應是足夠賑濟那些災民了,認為沒什麼大不了的,便沒有回報,然後那一年,你就半夜哭著跑來听松院找我了。」

說完,我們雙方俱是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爹賦與我這麼沉重的擔子,對當時的我來說,內心其實是既開心又惶恐的。開心的是,爹如此看重我;惶恐的是,連我自己都沒有把握扛不扛得起。

最後,他說︰「我信任你。最重要的事,只能交代給我最信賴的兒子。」

我想,這應該是他這輩子到今天為止,對我說過最溫情的話了。

為了不負爹的交托,我從不敢讓自己有絲毫懈怠,常是在書房抱著賬本睡、跑店鋪子永遠比回家多。

約莫是十六歲那年,「天」字鋪布莊的蕭大掌櫃因病走了,留下寡母與一名十二歲的獨生子。那時「天」字鋪爹已交到我手上,我代爹去慰問,送了奠儀。

蕭掌櫃的獨生子問我,店里頭缺不缺人?他很聰明,會很多、學很快,對我會有很大的幫助,不用他是我的損失。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對我撂這種話,豈有不迎戰的道理?

我是誰?嚴知恩的兒子耶!爹行事向來大膽,從不怕冒險,虎父豈有犬子?

而這個人,眼神清亮,反應靈敏,說話也條理分明、對答如流,直覺告訴我,這會是個心靈手巧的好人才。

他說,他叫蕭眠。

于是我允了,讓他進「天」字鋪學習,也許有一天,他能青出于藍,頂替他爹的位置。

事實也證明,他學得很快,從以前就常到店里找蕭掌櫃,對布莊的營運並不陌生,很快就上手。

他十四歲,我就讓他接觸帳務,有人覺得我這決定下得太大膽,但試問——會比丟給一個七歲孩童更大膽嗎?

他也真的沒讓我失望,于是十五歲時,他繼承父志,接下了「天」字鋪大掌櫃的位置。

我承認,這其實是有些許個人私心在的,這些年,我與他頗談得來,一開始只是聊上兩句,覺得這人與自己頗為投緣,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交心知己,什麼心里話都只找他說了。

他善解人意,話不多,通常只是安靜地听,然後守口如瓶,在我情緒欠佳時,又總能適時的切中要點,釋然我心頭的結。

我很中意他,于公于私,都得留住他,別讓他跑了,否則往後我找誰談心去?

這一日,我與爹上酒樓談生意。

近兩年爹已慢慢放手,將嚴家泰半的事業交到我手上來,自己則是偷得許多悠閑時光,成日纏著父親不放,有夠可恥。

每回抗議,爹便耍憂郁,目光悠悠然望向遠方嘆道︰「我能陪他的日子也不多了……」

擺什麼哀兵姿態啊!又不是風中殘燭的老人家,裝可憐這招拿去對付父親就好,我才不吃這一套。

不是我不孝,瞧瞧每回跟他一起出來談生意的下場——

「小犬不才,讓他喝。」

別人敬他,他就拿我來擋酒。意思是我很不才,別的本事沒有,只有當酒桶替他喝酒的分兒嗎?那究竟是誰把一桌子賬本都往我身上推的?

有夠欺人太甚!

事後,出了酒樓,才說︰「你父親不準我喝酒。」

「……」

我還能說什麼?爹是出了名的夫管嚴,在外頭威風凜凜、傲得跟什麼似的,回到家里頭父親說一他不會答二,要他跪著他不敢賴坐著。七歲那年,在一旁看爹處理薪俸爭議,對著大批員工,那冷怒威儀的氣勢,還教我當時小小的心靈好生敬畏,誰知看過他賴在父親身上討憐的模樣後,整個盡皆幻滅!

今天喝得有點多了,爹已經歸心似箭,不用想也知道,八成是想回去黏父親,我可不想一身酒氣回家惹父親不悅,爹這個人,真的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我也不曉得那時在想什麼,直覺便往「天」字鋪去了,想著那里有人可以听我說說話、替我泡杯醒酒茶。

從「嚴記布莊」招牌下走過,給了店前那人一記淺淺的微笑,便往後堂里去,我知道,待會兒蕭眠必會進來關切,少不得應該也會念個幾句,剛剛走過便听他咕噥︰「一身酒氣!」

今兒個真是稍飲過量了,我撐著有些暈眩的頭,倒向窗邊長榻,合眼小憩。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門而入,料想應是蕭眠,如今正困倦著,也就沒多費功夫搭理。

那人走來,在我身側坐下,輕喚了聲︰「少當家?」

丙然是蕭眠。

我懶得應聲,反正我們的交情也不需要客套應酬。

他喊了兩聲,也就沒再擾我安眠。

而後,一道柔柔撫觸滑過頰畔,那是蕭眠的掌。五指修長,膚觸算不上細致,長年持利剪裁布,指關節處有細細的小繭……

唇際一陣溫軟掠過。這、這又是什麼?!不像是手指的觸感,反倒比較像——

我還在驚疑猜測,那溫軟又一次覆上,輕輕吮住。

「意同,我喜歡你。」

被雷劈了就是這麼回事吧?

我想,我懂得當年,父親一身酒意、被自己視如兄弟的人乘機一訴情衷的心情了——除了被雷劈到、腦海麻得一片空白之外,還能有什麼啊!

這些人以為別人喝了酒,就可以不負責任亂說話了嗎?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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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39:45 |只看該作者
之二、從心而欲

原本,是最能讓我放松心情的地方,如今是一想起就心煩意亂,倍感壓力。

我承認自己在逃避,有好一段時間沒去蕭眠那兒了。

這一日,被爹叫進書房,將蕭眠送來的賬本以及本月的進出單據明細交給我,一如以往,都整理得清清楚楚。

為什麼我會那麼喜歡他,真的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總是貼心地替我把能做的都事先做了,整理到能讓我以最輕松的方式過目。

他知道我肩上扛的重擔,總是在很細微的部分,不著痕跡地關心我,即便那不是他的工作範疇。故而,在主僕身分之外,我一直是將他定義為朋友的。

下了工,有時興致一起,也會到蕭家去找他,邀他一同喝酒談心。

可是——我這笨蛋,怎會沒想到呢?他這般體貼入微,如果不是有那心思,誰有閑工夫又是喝酒又是听人說心事、關懷備至到這般地步?

「自己的工作,自己做好,別像個孩子耍任性。」

爹嚴厲的教訓一起,我只能心虛地默默听訓。

確實是我任性了,放著一間鋪子不管,還讓蕭眠得親自將賬本送來,失責到無話可說。

斥責了兩句,大概是看我自知反省,也就沒再說下去,改口問︰「你跟蕭眠怎麼了?」

「沒、沒啊!」有這麼明顯嗎?

「蕭眠剛剛問我你近來是不是很忙,如果我沒听錯,他似乎有在暗示我給你太大的壓力。」

「呃……」一顆冷汗暗暗滑落額際。這蕭眠想死啊!要真惹惱了爹,連我都保不了他。

「有什麼誤會,好好把話說開,這個人是可以交的朋友。」

「……沒有。」真的沒誤會,我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想想,克服心理障礙。

抱著賬本默默垂首,轉身欲走前,突然想到什麼,又繞回來。

「還有事?」

有。可是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掙扎了好半天,才硬著頭皮問出口。「爹,你和父親——是怎麼決定壓人與被壓的問題?」

書房瞬間陷入連根針落地都听得見的死寂。

砰!一迭賬本砸上我後腦勺。「壓力?!我看你是太閑了,再追加這幾間鋪子!」

「……」就知道這會惹毛爹。

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嘛,才會想說,求助一下過來人……

蕭眠的話,讓我困擾歸困擾,心里倒也很清楚,這個人對我極重要,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他走的。

我真的很想知道,當初爹義無反顧,非要父親不可,任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他們傷風敗俗也不為所動,那種非與對方相守一輩子的勇氣與決心,到底是哪來的?

我不確定自己做不做得到……

這件事,又讓我困擾了數天,但我不敢再去問爹,怕又捧數間鋪子回來,我桌上的賬本都快堆不下了……

然後就在這天,我去父親房里請安時,應父親之邀陪他下了盤棋。

「听你爹說,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也沒有不好……」我斟酌了一下。「應該說,有點小小的困擾。」

案親挪了「車」,含笑問︰「什麼困擾?要不要說來听听?」

「呃……」那種壓來壓去的問題,總覺得在天人一般清華高雅的父親面前提,是一種天大的褻瀆,于是我又思索了一下,用比較婉轉的方式問︰「您當初——是怎麼決定,就是爹了,未來絕不會後悔?」

「果然是感情事啊……我們家意同長大了。」

早就長大了好嗎?十八歲那年,爹就把我丟進娼館,見識男女之間那回事,自己在外面喝茶看風景,你都不知道!

我本以為,身為爹的兒子,或許我也一樣是愛男人的,才會對蕭眠產生迷亂情思,可是——那回後我知道,我對女人柔軟的身子是喜愛的。

這讓我迷惘困惑極了,到底我愛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將軍。」一個不留神,輸了一局。

重新擺好棋盤,父親又道︰「感情這種事,問人是不準的,你得問問自己的心。別受外在所迷惑,遇上那個人時,你是什麼樣的感受?心會為他悸動、難受、疼惜——種種對別人沒有的感情,是不是只有他能獨佔?」

「好像……有。」

「那就是了。你只要相信自己的感覺,從心而欲,就不會後悔。」

就……這麼簡單?

我們又聊了好一會兒,當然,附帶連輸三盤棋。心知自己不是父親的對手,他下起來根本一點挑戰也無,真正能讓他棋逢敵手、淋灕暢快的,就只有爹。

我識相地起身離開,將那個位置還給爹。

從心而欲嗎……

听起來不難,我知道自己的心在說什麼——這一刻,我就有很想擁抱某人的沖動。

在這之前,我先去了一趟蕭家。

自從蕭大掌櫃去世後,蕭家就由年方十二的蕭眠一力撐起,那堅強又固執的小家伙,想來就讓人心疼……等等,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蕭眠是蕭家唯一的支柱與希望,這些年都是他在照顧寡母,是眾所皆知的孝順貼心,所以我一定得先求得尊長的認同,這是身為一個男人,最基本的擔當。

當然啦,我知道這種事一時間很難讓人接受,所以也不怪蕭大娘張大嘴巴嚇傻了的反應,她沒拿掃帚轟我出來我就很感激了。

無妨,來日方長,我是很有決心的。

很慎重地鞠了個躬,向她保證我一定會善待蕭眠,永遠不會拋棄他、讓他傷心,請她安心將蕭眠交給我後,我才離開蕭家去找蕭眠。

「跟我來。」一進到鋪子里,蕭眠正在對客人解說布疋的特色,被我沒來由地拉往內堂,急忙揚聲交代了伙計幾句。

「你搞什麼鬼?我在招呼客——」

一站定,我張手便將他牢牢抱住。「我也喜歡你。」

「……也?」

「是你先說的,別耍賴。」把我情緒搞得亂七八糟後就想不認賬嗎?沒那麼便宜的事!

「……」他突然臉紅了,結巴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所以……你是同意了?」既然如此,先來試試手感好了。

貼在後背的掌心順勢滑至腰臀,以前看著他縴細的腰身、俏挺的臀部曲線,常常會走神,然後拼命罵自己禽獸,這下順理成章了,怎麼能不快快一圓夙願、滿足想象——

唔!好疼!蕭眠一拐子頂上來,頂得我胸口痛死了,沒防到會被暗算,整個人往後跌。

他伸手要拉我,反撞進我的臂膀間,讓我抱了個滿懷,跌成一團後,才意識到現在的姿勢——

完了,居然是我被壓。

而我竟然還覺得,被他壓好像也沒想象中那麼難接受,至少抱起來……挺舒服的。

「混賬!誰準你手腳不規矩?」他低啐。

「你都可以隨隨便便要親就親,我模兩下就要被揍?!」不公平!這是誰訂的規矩?

我突然想到……蕭眠是自小習武的,有時店里遇到麻煩,也得會些拳腳功夫,真要動起手來,我這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哪是他的對手。

完了,往後我大概要被壓到地老天荒,永無翻身之日了……

他無言地默默注視我半晌,忽而笑出聲來。「笨蛋少爺。」

喂喂喂,說話憑良心!我哪兒笨了?雖然玩垮過幾家店鋪子,可那是我十歲以前的恥辱了,十二歲就掌理家業且有盈余,那叫神童好不好!

我張口想抗議,他卻突然低下頭,堵住我的嘴。

「唔……」其實,他嘴還滿軟的,親起來的感覺……很不錯。

只可惜往後要放棄喜愛的軟玉溫香了,女人的身子多銷魂啊,唉……

不過也無妨啦,我會努力調適,並且開發不同樂趣的。

我似乎有一點點懂得,父親說「從心所欲」的意思了。我的心選擇了他,雖然很難想象自己愛男人的樣子,可是他親我時,我一點都不覺得反感、排斥,只是滿腦子擔心不想被壓的問題。

不過現在覺得……罷了,被壓就被壓吧。

天下女人何其多,可那都不是蕭眠,非關男女,就只是他而已。

只要是他,就夠了……

其實……還是不太夠啦。

我承認我話說得太滿了。

大半年來,就只是牽牽手,過分一點再抱一抱,順便模兩下,真的真的很不夠啊……

我是不知道蕭眠怎麼想的,大概我比較肉欲吧!喜歡一個人,會想要親密、再更親密,感受對方的一切。

以往沒接觸過,實在不曉得男人與男人之間……「那回事」該如何開始,又該怎麼做?為此,我很認真地研究了一下坊間的男風書籍,結果,只看到一片肉欲橫流,我要敢那麼對他,蕭眠會一掌打死我吧?

像手中這本,我完全無法想象,在做那回事時喊「好哥哥」、「親哥哥」,或逼著對方喊,這到底是有什麼情趣,光想就一陣惡寒。

就在某天,我清晨上品竹軒請安。以往這時早已端坐外室的父親,今兒個晏起了,我正擔心他是否又身子不適,尚未踏進內室,便听聞異樣聲響——

「別鬧,讓我起來。」

「我還要再睡一會兒……」是爹倦懶的聲嗓。

「那你睡……別手來腳來……唔……」

我慢了好幾步,才領悟里頭是在進行什麼好事。

相隔于內外室的布幔半掩,隱約只見紗帳內,一雙交纏在一起的身影。

「小恩,別壓著我……」

「又不是沒壓過。」然後是曖昧的啾啾聲。

丙然!我其實有偷偷猜想過,父親看起來文弱秀氣,八成被強勢又霸氣的爹壓得死死的,比較適合「坐享其成」的那種吧……

「嚴知恩!」父親似是怒了,一個翻身,反壓住對方。

不、不會吧?!

事情其實不是我以為的那樣嗎?

「叫你別亂來,听不懂嗎?」

「……」

爹也不曉得咕噥了什麼,便听父親半是無奈地嘆息,低頭安撫地吻了吻。「我沒有不喜歡,只是擔心你。更早那幾年,你酒色財氣哪樣少沾了?別以為你真能活得比我久。淡情少欲,多陪我幾年,不好嗎?」

「別擔心,我會比你多活幾天……」

「你最好說到做到。」

然後又是一陣體息交纏、以及似有若無的喘息聲……

再偷窺下去就不道德了。我趕緊往門外退,掩妥房門前,一聲似有若無的呢喃聲飄來。

「哥……」

我腦海麻了一下。

這就是那本書冊里形容的……我所無法想象的那種情韻嗎?

輕輕的、很纏綿,帶著柔軟地、化不開的濃濃情感,絲絲縷縷,黏膩催情得教人耳根都紅了,不難想象,父親一定更招架不住。

我想,我還是晚點再來請安好了。

那一年,是我人生最圓滿、也最安逸的一年,有爹、有父親、還有我心愛的蕭眠,都陪在我身邊,往後,就算再如何幸福,總覺得還是缺了那麼一小角,無法圓滿,偶然想起,仍會涌現淡淡的悲傷。

我和蕭眠依然停在牽牽手、親親抱抱的純情階段,沒有再進一步,不過單是如此,我已經很滿足了。

那日,我記得是中秋佳節,一家人聚在一塊兒吃吃喝喝,父親取出兩壇酒,爹當時頗驚喜。

「你還留著?」

「嗯。」父親向我解釋,這是許多年前他與爹一同釀制的。「你曾說,這酒得留待人生至悲或至喜時才開封。我成親那日,見你一人在月下愴然獨飲,我心里……很是難受。」

爹挪挪椅,靠坐過去,在父親耳畔笑謔。「就是存心要你心疼。」

案親橫他一眼。「我現在想拿出來,與最親愛的人共飲。」

「你的意思是,你很快樂?」

「嗯。對我而言,人生至樂,莫過于此,我很滿足,也很快活。」

爹似乎對這答案挺滿意,干脆地開了壇口,為我們三人斟上滿滿一大杯。

酒過三巡後,我們都有些許薄醉,爹鬧開來了,借由幾分醉意纏著要喂父親酒,而且是那種很情色的喂法。

「別鬧,意同在這兒。」

「他不是孩子了,說不定他與蕭眠玩得比我還瘋。」

我立刻識相地接口。「請隨意,不必理會我的存在。」

為了讓他們自在些,我借口要去外頭走走,吹吹風醒酒,不想壞了此刻的好氣氛,畢竟,父親內斂的性情,向來極少有明顯的情緒外露,但是這一晚,他真的很開心,眼眉淨是掩不住的笑意,連爹失了分寸的纏鬧行止,都睜只眼閉只眼地由著他去。

我人都還沒走到門口,爹已經迫不及待欺上前去,噙住對方的唇,幾許酒液沿著交纏的唇際滑落,他吻得激情又熱烈,我臉都紅了,趕緊目不斜視,加快腳步退出門外。

其實我也沒去哪兒,不過就是站在銅雕護欄邊賞賞月色而已,主要是想讓爹和父親獨處,說說體己話。

「這是……原來在你這兒,難怪我找了好久,就是找不著。」

里頭的對話斷斷續續傳來,父親不知拿出什麼,讓爹很驚喜。

「你走後,我去拾了回來。」

「……池水很冷,難怪你又病了。」

「既然知道,你還泡了一夜池水?」

「我自己扔的,當然要自己找,你何必為了我的任性,病上這一場?」

「你啊……」父親沒轍地嘆息。「不是真心想這麼做,卻每每為了激我而意氣用事,事後才來懊悔,損人又傷己,這種個性真要改改。」

「你以為我對誰都這樣?那是你,我鬧不成熟的孩子脾氣,也只對你。」

案親悠悠嘆了一聲。「一眨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

「是啊,接下來,大概得替兒子籌辦婚事了。」

這是什麼老夫老妻對話?因為提到我,也就順勢側首,往偏廳口的方向望上一眼。

爹正側躺在長榻上,枕著父親的腿,閑適地半眯著眼;父親長指靈巧地游移在腦際幾個穴位,力道適中地替爹揉按著,那畫面是說不出的和諧、寧馨。

「還疼嗎?你近來似乎常鬧頭疼。」

「一時開心,有點喝多了。」

靜默了下,父親再度開口。「你真不打算告訴意同,蕭大掌櫃根本沒有兒子的事?」

「說來做啥?他要會因為這種事就決定要或不要蕭眠,那這種薄弱感情,不提也罷。」爹理所當然回應。

什、什、什麼?!他們到底在說什麼?蕭家沒有兒子?那蕭眠哪來的?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嗎?

我腦袋一陣打結,爹說的「這種事」,到底是哪種事?莫非——

一道驚雷劈上腦門,蕭眠——原來是領養的,並非蕭掌櫃的親生兒子嗎?

爹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才不會因為身世這種事就嫌棄蕭眠,成為棄兒又不是他願意的,而且他對養母孝恭至極,這多難得啊!我敬佩他、心疼他都來不及了,怎麼會不要他?

唉——這事應該早讓我知道的嘛,這樣我一定會待他更好、更疼惜他的。

「……你說得好理所當然,真不是為了整兒子?」

「當然不是。難不成——你在意這種事?」爹眯眼,朝父親瞧去。

「……你其實是拐著彎在問我,後不後悔吧?」

「也是。你順道答一答好了。」

爹,你這人真的很死要面子,就坦率地問父親,與你在一起後不後悔就好了嘛!何必拐著彎,又刻意表現出很不經意的樣子,看起來很惺惺作態耶。

「我不後悔,小恩。來生我還是希望遇上你,但是這回,我會貪心地渴求能以更適合的身分與你相遇,少走些冤枉路。」

「說到底,你還是在意的!」

「你心里難道就沒有一絲遺憾?不能子孫滿堂,讓世人認同我們。」

「一點也不,我們還有意同,他是個貼心懂事的好孩子,強過別人不肖子孫滿堂,敗盡家產。你若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沒的,倒還不如求個平安康泰的身體,少受些折磨,這比什麼都重要得多。」

「無論我們身分如何不妥?」

「當然。只要你還肯要我,我一定守牢你,就像這一世。」

「嗯,約好了,誰也不能悔?」

「不悔。」

那時我只覺得,這兩個人也太未雨綢繆了些,今生都還沒走完,就急著商議來生之事,日子都還長著呢!

那時的我哪里知道,以為還長長的人生,一轉眼就到了盡頭,那夜瑣碎的家常話,竟成了訣別語,音容笑貌走入回憶,人間從此絕響。

此後,只能在夢里,低回思憶,年復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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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40:06 |只看該作者
之三、魂夢相隨

中秋過後不久,父親走了。

明明,前一刻還言笑晏晏的人,下一瞬就沒了,教人如此措手不及。

案親是在睡夢中走的,無病無痛,走得極為安詳,也因為事前完全沒有征兆,我一點心理準備也無,至今仍無法接受。

爹像是早預料到了一般,沒有任何的意外,很平靜地接受了事實,有條不紊地著手處理起父親的身後事。

看著布置好的靈堂,我的淚水再也無法自抑,洶涌成河。

「哭什麼?沒出息。」爹斥了我一句,依舊鎮定地指示著婢僕打點里外。

案親頭七這夜,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要讓爹最後再單獨與父親說幾句心里話,還是父親會希望他在這世上最關愛的兩個人都能陪在他身邊?

然後,爹便開口了。「待著吧!我也需要!有個知他、懂他、也愛他的人,陪我談談他。」

于是,我留了下來,安靜地陪著他折紙蓮花。

餅了大半夜,他才緩緩開口,告訴我說︰「嚴老爺當年請高人批過命,說他最多活不過四十九歲。多年前,那位指示我的高僧也不約而同地斷言,四九是他的命數,誰也更改不得。所以嚴老爺即便想借盡我的陽壽來為他延命,也不敢真與天爭。這些年來,我早有心理準備,能陪著他走到這地步,已經沒有什麼好遺憾了。」

難怪爹接受得如此坦然,不曾如我一般慌了手腳。

如今想來……中秋那一夜,真是在交代身後事?父親知道,這會是我們團圓的最後一個中秋,甚至開了珍藏的那兩壇酒,讓爹與我知道,這一生,我們給他的快樂很多很多,人生至樂,他已得到。

爹停頓了下,淡淡接續。「若那高僧所言屬實,他是毋須再入輪回的,今生一盡,我們根本不會再有來生。」

可是爹還是應了那道來生之約,神態如此自然,不敢告訴父親實話,連我都信以為真了。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清楚地告訴過他,我很愛他。」

「咦?」我以為成天巴著父親耍親熱的爹,應是把黏膩情話當三餐在喂父親才是,沒想到竟是連最基本的互訴情衷也不曾有過?!這太教人意外了。

「我曾經說過一回,結果被他推開好多年,差點就失去他,所以後來在一起,也不知怎地,就是沒敢再說出口,心里想想,反正他心知肚明也就好了,怕說多了反而讓他不自在。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是太強求了,從小,只要是我渴望的,他都會竭盡所能滿足我,在這件事上頭也是如此,明知道他為難,明知道他給不起,還是撒潑鬧脾氣,到最後,他一定會舍不得我失望,什麼都順了我。」

「我都知道,我七歲就看穿他的弱點了,這麼多年來一直握著這個弱點對他予取予求,只要我難過、表現出受傷的樣子,他根本不會去想那是不是他願意給的,只要能讓我開心。」

「我很自私,一心只想獨佔他,完全不在乎他的意願。中秋那一夜,他說他有遺憾……我也知道,他和我是不一樣的,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覺一生都圓滿了,可是他有遺憾,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生……」

「就算這樣,只要他允了我,我說什麼都不願放手,不論他愛不愛我、有沒有來生,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就是要找他,誰要他應了我!」

情到狂時,便是如此嗎?爹的愛,偏執得好可怕,我卻沒有辦法指責他半句,隱隱為他堅持了一生的執戀而心酸。

「爹這麼說……對父親不公平。」也不知是舌頭上的哪根筋失誤了,話不經大腦地成串溜出口——

「你只知自己是父親的軟肋,所以他可以任你予取予求,那你怎就沒有想過,這麼多、這麼深的感情里,有一部分便是愛情?!他若沒有與你相同的感情,怎會任你對他做盡情人之事?

「大半年前,我還在為蕭眠的事困擾時,他要我從心而至。他開導了我好些話,問我對蕭眠有沒有那樣的情緒?心會為一個人疼,想擔待他的喜與怒、歡與愁,一生陪著他走,至死無悔?」

「我反問他︰「這便是你對爹的心情嗎?」他笑笑地回我︰「是啊!」于是我又問他,是否對你說過這些話?他說,情到深處,無須言語,你會懂的。可我現在瞧,你根本就不懂!」

「他遺憾,不是覺得自己的人生不圓滿,而是沒能給你更多,他總是將你擺在自身之前,為你著想太多、心疼太多,只要你好,他便什麼都好。他比你以為的,還要更愛你,這麼明顯的事,連我都知道了,你居然不知道,還說這種話冤他,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靈堂內,靜得只剩我慷慨激昂陳述後、順不過氣來的喘息聲,等我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拍桌站起,指著爹的鼻子像罵兒子一樣溜口……

完了!我這是在對誰說話呀……

「你……說得對。」爹一時不察,竟被我罵得乖乖認錯。「我被他拒過一回,心里頭怕了,便不敢再奢想,只當是自己強求,他拗不過只得應了我,連他的用心都沒能體會到,是很不該。」

「呃……」既然他沒計較,我最好也不要去提醒他剛剛的放肆無狀,連忙亡羊補牢道︰「其實,父親真的很在乎你,就算是將你拒于觀竹院外的那些年,心里還是惦著你的。你以為,他為何從不肯讓我喊他爹?因為那是屬于你的,他連這個都替你設想了,不願奪佔你一絲一毫的權利,即便只是孩子的一聲呼喚。」

後來,我們又聊了很多,談我與他記憶里的嚴君離,那個溫潤如玉、清雅卓絕、讓爹半生痴狂的男子;那個襟懷如海、教誨如山、令我一世景仰的嚴父。

我以為會很難受,但其實沒有,談著他,就如小溪蜿蜒流過,暖暖熨著心房。

他本來,就是這般溫柔的男子,留給我們的,都是美好與幸福,想起他時,嘴角應該掛著微笑,而不是只覺痛苦,這樣才對。

案親一定也希望這樣。

我們父子,從來沒有這麼貼近、這麼親密地分享過心事。

那是生平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

天將亮時,爹的話也漸漸少了。

「你說,他在嗎?听得見我們說的話嗎?」最後,他這麼問。

「在,一定在。」真的,我相信父親回來了,一直在這兒守著他最愛的人。

「你先出去,我有些話想單獨與你父親說。」

「好。」我起身,正欲跨出門坎之際,他忽然風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意同,你今年也二十了吧?」

雖不知爹為何突然在此時問起我的年紀,仍是本能回應︰「下月初八,就滿二十了。」

「嗯,很好。意同,爹從沒對你說過,我這一生最感激你娘的事,就是她生了你,你讓我很驕傲,未來將嚴家交到你手里,我很放心,也對得起你父親了。」

「爹——」我不喜歡他這種口氣,像在交代後事一樣……

也不知心急什麼,搶白道︰「我還有很多事不懂,還得仰賴爹教……」

「听我說完。二十歲,也到了認識愛情的年紀,往後你會嘗到愛情里的酸與甜、喜與悲、笑與痛,更甚者有一天,你會明白這種感受——為一個人抵死痴狂,剜去了他,心房便只剩空無一物的荒涼,連呼吸也覺沉重不堪。」

「……」我張口想說什麼,喉間卻酸得發不出聲。他撐得那麼苦、那麼累,我何忍增添他的為難?

臨去前,又听爹追加一句︰「對了,一直忘記告訴你,蕭眠不是蕭家的兒子,是——」

「我知道。」這根本不是討論蕭眠身世的時候,我現在也沒心思想那些。

出了廳門,我沒敢走遠,是怕爹想不開還是什麼,自己也分不清楚,蹲靠在廳門外,爹守著父親,而我守著他。

那個傻兒子……就這樣拋下他,還真有些良心不安……哥,你會怪我不負責任嗎?

我盡力了,真的盡力了……

扮……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你呢?

……對不起,一直沒能面告訴你,我真的……很愛你……

听著廳內斷斷續續飄來的輕細嗓音,我將臉埋進膝上,淚水無聲傾泄。

處理完父親的身後事,我以為爹會崩潰,但是沒有,他看起來很平靜。

我不懂,與父親感情那麼深、深到幾乎不能沒有對方的人,為何能表現得如此淡然,沉著得幾乎不像他。

我很擔心,真的很擔心。爹向來就是個愛逞強的人,以前有父親在,能分擔他的心事,如今父親不在了,他表現得愈是一如往常,我就愈不安。

我不能哭,也不敢流露出一絲悲傷與思念,深怕一旦自己情緒潰決,那爹又該怎麼辦?

家里頭,處在一種可怕的平衡中,沒人敢再開口提父親,將洶涌如潮的情緒,包裹在脆弱的平靜假象之下。

說不出自己在害怕什麼,我開始時時關注著爹,一刻不見他便會莫名心慌。

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說︰「別多心,我若做傷害自己的事,哥不會原諒我的,他希望我好好走完這一生,來生再見。」

對,爹最听父親的話了,父親會生氣的事,他絕對不敢做。

我本是希望爹能搬出品竹軒,以免剌激他,那里有太多與父親共同生活的點滴,要想不觸景傷情也難。可他不願,仍是一如往常過日子,如父親還在時那般。

爹現在,幾乎將手頭的責任全移交給我了,他說,汲汲營營了大半輩子,都不曾好好放松自己,所以現在,他在過著父親的日子,照養父親在園中栽的花花草草、看父親平日看過的書冊、仿著父親的思緒自己與自己下棋。

我見他如此,多少也安心了些,也許時間一久,便能沉澱悲傷,只品味父親所留下的美好。

扛下嚴家龐大的家業,剛開始確實有些忙亂,也才體會到爹曾經擔負的責任有多深重,一時也分身乏術。

大半個月後,有一日深夜經過品竹軒,見里頭仍有燭光。

我審了一夜的帳,清晨離開書齋時,發現那兒的燈燭竟夜未熄,順勢上樓,見爹倚坐窗前,出了神地凝思什麼,衣上沾了一夜露水,未束的發披散在肩後,幾縷細絲隨風輕揚。

一瞬間,鼻頭涌入酸澀,淚霧漫上眼眶。

才多久不見,那原本黑亮的一頭青絲竟已轉白,爹今年也不過才四十,正值壯年啊!

我還記得,有一回也是在這個窗邊,我經過時,無意間听見他們的對話。

似乎是發現一根白發,爹完全無法接受,硬是纏著要父親給他找找,把白發拔盡。

「不過是一根白發……」對他這般大驚小敝,父親很是無奈。

「你連一根白發都沒有,看起來還是像二十年前那般俊秀風雅,我怕再下去我要比你老了。」

「怎麼會?我還長了你九歲,要老也是我先老,我前幾日也發現了幾根白發。」我當時強烈懷疑,那其實是安慰爹的說法。

「好吧,那這樣就沒關系,反正我不會嫌棄你。」

「……」

案親死後,我未曾見他掉過一滴淚,不是不痛,而是那痛壓得太深沉,連淚也不知該如何去流,一腔哀沉,教青絲成雪,一夕白頭。

爹偏頭發現了我。「忙完了?」

「嗯。」我走上前去,先替他關了窗,阻去清晨寒風,再進去拎了衣袍替他覆上。

爹靜靜看著我的舉動,淡問︰「再過兩日,便是你的生辰。」

我沒想到,這時候他還會記得這種小事。

「請鄰里親友過來,讓家里頭熱鬧熱鬧,替你辦個弱冠禮。」

「這樣不好,父親才剛離世,不宜大肆鋪張。」

「無妨的,這是你父親早早就跟我提過的,他很重視你這個兒子,一直在盼著這一天。」

「好……」我忍著心酸應聲。既是父親的心願,無論他看不看得到,我都要完成這個儀式,告慰父親在天之靈,也讓他知曉,兒子長大了,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兒,能夠撐起一個家。

我走到妝台前,取來木梳想替爹束發,被他阻下。

我想,那是因為——以往這些都是父親在做的,也只有父親能做。

他接過木梳,撩起一綹發,似是自嘲地輕喃。「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我暗吸一口氣,逼回眸眶的濕意。「給爹染染好嗎?讓你英姿煥發地出席兒子的弱冠禮。」

爹搖搖頭。「不必了。」

以往,連一根白發都萬般計較、耿耿于懷的人,如今卻任由自己一頭黑發轉白,因為注視著他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外貌是否年輕英偉,已不再重要。

「爹……要好好保重自己,兒子還沒能好好孝順你,讓你享幾年清福。」

爹抬眸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後沒多說什麼,笑笑地要我去忙。

在我二十歲弱冠禮過後,爹便病倒了。

纏綿病榻了月余,請來無數大夫,病情始終沒有起色。

我心里其實已經有數,大夫是醫病不醫心,他自己不願活,再高明的大夫也沒有用。

一日,爹把我叫往榻前,給了我兩樣物品。

一樣,是父親送他的胎毛筆;另一樣,是他由小戴到大的長命金鎖,都是對他們意義深重之物,如今全交給我了,讓我有個念想。

東西交給我之後的三日,爹便撒手人寰。

我依著爹的遺願,將他與父親合葬一處,到了那頭,才不會走散。

百日內辦了最摯愛的兩名親人的身後事,痛已麻木,早就無淚可流,經過這件事,我真正的成長了。

以往,還能偶爾偷巧,想著爹若欺壓得太過分,便去找父親告狀,現在,父親不在了,爹也沒了,我只剩自己、只能靠自己,再也不會有人,在我玩垮店鋪子時,一面用賬本砸我腦門指正我犯的過錯、一面替我收拾善後……

我不知道如今在另一個地方,他們是不是已尋著彼此、真正相守在一塊兒,但是我很珍惜自己目前所僅有的,這是他們教會我的,尊重每一分感情,好好善待愛自己、自己也深愛著的人,把握能聚首的每一寸光陰。

因為——愛情很美,能夠相愛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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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40:45 |只看該作者
卷之終 共枕眠

爹過世時,我二十,蕭眠也才十六歲,我那時便說,要為兩位父親守孝三年。

蕭眠倒也沒說什麼,就一如往常地過日子,幫著我打點家業,在我面臨喪父之痛時陪伴身旁,相互扶持,殷殷實實地一同走來。

一開始我是想,蕭眠畢竟年少,趁人尚稚女敕無知時拐上手,未免有失厚道,這三年也能讓他好好思考清楚,是不是真要陪我走這條路。

這段時日,我依然常往蕭家跑,蕭家門坎熟到快被我踩平,蕭大娘連我愛吃的菜色及咸淡度都煮得出來了,失去父親之後,意外地在蕭家又找到了一縷家的溫暖及長輩的關懷。

蕭大娘待我極好,好到幾乎像另一個兒子那般看待,這讓我每每想「染指」她的兒子(雖然是養子)時,總會有股恩將仇報的心虛感。

在我孝期滿後的某一日,蕭大娘語氣婉轉地暗示我,蕭眠年紀不小了,似乎不好再這麼虛度年華下去。

才十九,有不小嗎?我十九時,爹都還嫌我太女敕、怕我把嚴家玩垮。

疑惑歸疑惑,既然人家娘親都已經在暗示我耽誤了人家的青春,我是應該有點表示才對。至少這證明我做人很成功,十足的誠心感動了人家高堂,正面給予我認可。

可……我究竟該怎麼表示?

如果是一男一女,我會二話不說直接上門去提親,但——兩個男人,我目前還沒查到這方面有什麼明確的婚俗禮制,所以蕭大娘純粹只是在暗示我,蕭眠獨守空閨的寂寞與委屈,要我好好補償他?

若是這樣的話,我大概可以理解。

找了一日,花前月下、氣氛正好,我與蕭眠小酌了兩杯,然後再順理成章地成就美事……我什麼都盤算好了,關于男人間的「那回事」,這些年也鑽研了不少,做足功課才下手的,應該不會搞砸才是。

蕭眠有些半推半就,沒一會兒便任我摟抱在懷,閉上眼溫順地與我親著嘴,而且這一回是我主動,我壓在他身上,很享受一點一滴剝光他的成就感。

他穿得有點多,解了腰帶、月兌了外衫,扯開里衣還有一圈又一圈的長布,幾乎要把我雙手也給纏了,他沒事裹什麼胸……

我停了停動作,再掐上兩下,有一瞬間不太理解掌下觸著的是什麼……

「你輕些。」

他頰上浮現兩朵紅暈,以及意亂情迷時的醉人迷蒙……但,那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男人怎麼會有這兩團?

雖然不是太大,可攏了滿掌的柔軟,確實是女人才會有的——

「你是女人?!」

蕭眠奇怪地瞥了我一眼。「你不是早知道了?」

「……」撞邪了!又沒人告訴我,我哪里會知道?

不——有的!其實有人說過,還不止說了一遍。

我慢慢回想,這才頓悟——

案親說,蕭家沒有兒子。

爹也說,蕭眠不是蕭家的兒子。

我現在懂了,好氣又好笑地懂了。

他們其實是想告訴我——

蕭家沒有兒子,只有女兒。

蕭眠當然也不會是蕭家的兒子,而是女兒。

蕭眠慢慢由迷蒙情韻中回神,眯眼朝我瞪去。「我以為你知道,才會突然說喜歡我、還跑去找我娘講那些奇奇怪怪的話,說要一輩子對我好,希望我娘放心將我交給你……」

她理所當然以為我知道,也就沒在這上頭多做琢磨……這誤解誤得好大、好久啊!虧我還那麼努力去研究龍陽情事的技巧……

她瞪著我,我無奈地望回去,相顧無言片刻,她突然怒了,一把推開我,翻臉不認人地攏了衣衫要離去。

「蕭眠,你去哪兒?」

「要找男人到外頭去,你找錯對象了!」

誰找男人了?這冤我冤大了。

我死拖活拖,抱住她的腰不讓她走。「你是女人很好、真的再好不過了,我不是計較性別,只是女人的身體我比較熟悉,就不必再模索——」

「很熟?」她臉色更難看了。「要不要說說有多熟悉?」

「呃……那是和你在一起之前的事了……」冷汗自背脊滑落。完了,女人的脾氣我不太熟……

我趕緊低頭封住她的嘴。吻一回不夠,再一回、又一回……

她慢慢軟化怒氣,嗔了我一眼,沒轍地任我為所欲為。

「告訴我,你的閨名?」不會真叫蕭眠吧?

「眠月,蕭眠月。」

「眠月……那往後我就這麼喊。將來族譜會寫上嚴蕭氏、外人會叫嚴夫人……听起來都挺順耳的。」

決定了,明兒一早就請丈母娘翻翻黃歷,看今年哪個黃道吉日適合嫁娶!


    【未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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