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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 -【君恩‧上〈定情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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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32: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樓雨晴 - 君恩‧上〈定情篇〉

生於百年望族權勢最盛之家,嚴君離卻有身不由己之苦,
自出娘胎便落下病根,幾度差點踏入鬼門關。
生死有命,他已然看開,但父親仍執著於為子續命,
買了個無辜娃兒回來,待來日欲施以邪法為子擋厄延壽!
這麼個活生生的可愛娃兒竟被視為替身、工具,
將來唯一的用處便是要代主子受難、赴死,他於心何忍?
他決心救人,為娃兒取名嚴知恩,請求父親認為義子,
由他負起教養之責,強自連結兩人同生共存的命運,
從此,保他、護他,成了嚴君離一生的執念。
然而無法預料的是,當娃兒蛻去雛鳥的軟弱、長大成人,
情勢開始難以掌控,桀驁不馴的他已能保護自己,
甚至代替他掌理家業,成了真正的主子;
但不僅如此,他要的更多,包括他嚴君離的人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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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33:14 |只看該作者
引言

若問起梧桐縣中,權勢最盛者為誰,三歲小娃都會回答你︰「嚴家!」

說起嚴家來歷,原是百年望族,與當地富紳交好,也為地方仲裁紛爭,頗受敬重。

子孫當中也曾出過進士,最高曾任九品縣令,然而最令嚴家露臉的,莫過于這一代的主事者,嚴世濤。

闢運亨通的嚴世濤,一路平步青雲,竟當上當朝右相,備受皇帝倚重,嚴家聲勢至此到達頂峰。

數年前,嚴世濤告老還鄉,雖已無官職在身,為官多年朝中權勢猶在,當地父母官也得敬他三分。

嚴世濤一生,毀譽參半。為官多年,也曾推行德政,造福過不少百姓,然而對于攔路者,也能眼也不睜地除去,手頭從沒少染過血腥。

他貪,但貪得比別人小心,比別人懂分寸,貪得十分,懂得留取三分還諸于民。

為官三十載,累積財富多不勝數。

許是缺德事做得多了,嚴世濤妻妾成群,膝下卻僅得一子,自出娘胎便落下病謗,九歲那年幾乎一腳便踏進了鬼門關。

說起這嚴君離,也是一則傳奇。

據說嚴夫人分娩時,滿室芬芳,直至小鮑子出生三日,芝蘭之香不絕。

嚴世濤對這獨生子可說是嬌寵至極,曾延請高人為其批命,只道小鮑子為文曲星君座下童子托世,風雅俊秀、文采卓絕。

信者恆信,不信者,多是當成巴結溢美之辭,斥為無稽。

也曾有人斷言,小鮑子命中三劫,九、十九、四九為命中大限,有回歸本位的機緣,若過得,則享壽百年。

嚴世濤原是沒放心上,小嬌兒自出娘胎後,天生體弱,直至九歲那年,一條小命幾乎給閻王爺收去之後,這才猛然憶起昔日高人批命之言。

自此之後,從不信鬼神果報的嚴世濤竟也開始迷信起來,求佛問道、造橋鋪路,為替愛兒續命,無所不用其極。

未料正因此舉,為子招來因緣一段,至此一世糾纏,恩仇難分,福禍難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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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24-7-18 03:34:0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君離

「哥哥,名字?」

「我啊!」就著小娃的手,寫下三個字。

那在自己之後,小娃識得的第二個名——嚴君離。

從此,看進眼底,記入心坎。

成就最初,也最終的記憶,一生守牢。


一之一、品菊院內初相遇

相遇那一年,嚴君離年方十二。

一場病讓他昏昏醒醒了半月有余,這一日,難得神志清醒,他離了病榻,在貼身侍婢的攙扶下,離開滿是湯藥味的寢房。

梧桐縣算來也非大縣,然而嚴府宅邸之奢華氣派,絲毫不遜于京城達官顯貴,九院十八閣中,每一道曲橋流水、亭柱回廊,皆可見其造景之精巧、雕工之細致。

信步走來,也不知是那帖新藥見了效還是怎地,他難得地精神,走了比往常更遠的路,不知不覺竟出了自身所居的觀竹院,鬼使神差地進了平日鮮少走動的院落。

「這里是?」

「回少爺,是品菊院。」隨侍婢女伶俐地回道。

品菊院,是僕佣所居院落。

嚴府格局方正,其九院居中的听松院為主院,東院即為他所居的觀竹院,品菊院則是居于東院之下的東南外側。

不同于觀竹院的清幽雅致,品菊院瓦房樸實無華,踩著光潔石階而來,而後,見著了他——

那坐在柔軟草地間,一襲鵝黃春衫、襯得整團圓潤可愛的白淨娃兒。

哪來這麼小的娃兒?

案親膝下子息單薄,若是哪個姨娘有孕,那是大大的喜事,不會無聲無息,何況是置于僕佣院落。

可嚴府紀律嚴明,男僕女婢嚴令不得私通苟合,應是不至于有哪個婢僕膽敢暗結珠胎,甚或挾帶嬰孩入府。

那,這約莫三歲的小稚娃哪來的?

他靜立了會兒,見娃兒正辣手摧花,小爪子揪起便一把往嘴里塞。

由不得他多想,腳下便自有意識地移靠而去。

「別。」他蹲,拍去娃兒掌間的花草。

娃兒矢志不移,才拍去右手殘花,左手又探了出去。

莫非這娃兒有吃花花草草的嗜好?他神農氏嗎?立志嘗百草……

好奇特的胃口。

擔憂胡吃一通要壞了腸胃,嚴君離伸手抱起小娃,遠離那萬惡的花叢。

「少爺——」侍婢連忙要接過,被他阻止。

「不礙事。」要連個稚娃都抱不住,未免太不濟事。

就近走向亭台,順手將娃兒放上石桌,瞥見上頭擱著的微涼藥粥。

隨意打量了下,是些溫補的食材,皆為上品。

抬眼瞧去,才一個不留神,那娃兒又要溜下石桌,被他一把拎了回來,索性便抱坐在腿膝上。

「原來是從這兒溜出去的啊。」看了那滿滿一碗未曾動用的藥粥,不覺好笑。

這藥粥溫補歸溫補,味兒著實不怎麼好,幼時他曾連吃三日,之後一提及便要退避三舍,莫怪娃兒嫌棄地別開小臉。

不知哪來的惡趣味,探手舀來一匙藥粥湊向娃兒嘴邊,追著對方左閃右躲的臉兒不放。

避無可避,扭動小小身軀,娃兒不爽了,伸出小胖手拍打他。

「呵——」那模樣,逗笑了他,也看愣了一旁婢僕。

非是她大驚小敝,實在是服侍主子年余,興許是病體纏身之故,造就一副與世無爭的冷涼性情,淡情而寡欲,少有喜怒,如這般歡悅笑顏,幾乎是不曾有過。

「掬香。」

「是。」怔愣歸怔愣,主子一喚仍不敢稍有怠慢。

「去棲蘭院問問這是哪位貴客的孩子。」這兒離正南邊的客居院落不遠,他本能便做此推測。

怕孩子又溜出亭外,抓了什麼都往嘴里放,嚴君離耐著性子陪伴稚娃,等待侍婢回報。

約莫一刻鐘,尚未等到掬香回報,倒先等來了听松院當差的侍兒。

能進得听松院,多半為父親親選且信任之人,個個安靜伶俐,知分寸、識時度,管得住嘴巴。

未料從不曾踏進品菊院的少年主子會出現在此,侍女怔了怔,旋即穩住心神,從容見禮。

「少爺。」

來得正巧。

目光落在那托盤上,他想,他知道該找誰問這小女敕娃的來歷了。

「這孩子是?」

「奴婢、奴婢不知。」

「喔?」所以她不是來喂食的?

「那個……奴婢是說,老爺只交代奴婢好生照養,其余未加多言,奴婢一概不知。」

嚴君離微一頷首,不知是信了抑或姑且听之。

早知爹的人口中,是探不出什麼來的,他也沒多加為難,遞還孩子,好讓她喂食。

支著下顎,看婢女將藥茶喂入娃兒嘴里,這可不若方才與他鬧著玩的,一匙匙可都喂得扎扎實實,娃兒臉都皺了,他看了心有不忍,問道︰「這孩子身子骨也不好?」

活生生就是他幼時的翻版,將藥當三餐吃。

「呃……」

只片刻遲疑,便教嚴君離瞧出異樣。

難道不是?

那補成這般,又是何因?

「我瞧他活潑好動,不像是有病在身。」那靈活大眼、白中透紅的粉女敕臉兒,怎麼看都不似有病之人。

「這——是老爺交代的,只是強身健體的膳食,無礙的。」

「夠了。」娃兒吞得勉強,神情一回比一回更惹人憐,他幾乎能讀出那雙明亮眼兒里的委屈,一張手便將娃兒抱來。

「適度即可。餐餐藥膳,未免矯枉過正,揠苗助長了。」

那一日,嚴君離精神出奇地好,陪娃兒玩了好一會兒。

之後一連數日,想起娃兒便往品菊院里去。

照養娃兒的小婢,因他的存在而倍感拘束與壓力,可主子要來,也不敢多說什麼,倒是娃兒聰慧,頗懂得看人眼色,知曉他一來,便不用再吃苦苦的湯水,每每見他便笑開臉。

混得熟了,有時遠遠便見娃兒邁著小胖腿、搖搖晃晃地熱情飛撲而來。

他會欣然接抱住,陪小娃滾滾草地,玩鬧片刻。

來的次數多了,侍婢也知該往何處尋人,到了用藥時刻,便會端往這兒來。

有一回,他飲了藥,順手拈了顆小碟上用來潤喉的蜜棗來喂娃兒,才發現原來小娃愛極了甜食——

瞧,那驚奇神情,吃得意猶未盡,兩只小胖手抓住他拈棗的指,湊上小嘴含吮,那啜吮指尖殘蜜的貪心模樣,惹他失笑出聲。

從此,他每回來,袖內必揣著一袋甜嘴的小玩意兒,寵寵小娃。

這一日,他來時,難得見娃兒乖巧坐在石桌上頭,沒又溜到花叢邊去。這娃兒也不曉得哪來的怪癖,對花草異常地執著,怎麼糾正都沒用,真怕哪日真給吃壞了肚子。

他步上涼亭石階,娃兒手握銀匙,愈挫愈勇、執著萬分地追著陶盅內猶做困獸之斗的紅棗。

「好玩嗎?」

娃兒終于戰勝那顆滾動的紅棗,仰首咧笑,小爪子抓起銀匙上那顆紅棗,遞向他——

「吃。」

他微愕,旋即意會過來,窩心地笑了。

娃兒喜歡他。

苦而難咽的藥膳里,唯一的滋味,不過是兩顆小小的紅棗,對小娃而言,應是極其寶貝,這嗜甜的娃兒卻將他僅有的心愛之物,給了他。

娃兒在用這種方式,向他示好,傳遞情感。

他一張手,將娃兒抱下石桌,穩抱在懷中。

「吃。」三歲稚娃很堅持。

他淺笑,拈去抓握在掌間的紅棗,細心而溫柔地拭淨小手。「不吃那個,我們吃別的。」

隨侍在側的掬香,接收到眼神示意,旋即俐落地撤下陶盅,擺上冰鎮過的銀耳紅棗湯,以及一碟松軟甜糕。

他瞧出婢女梅香在一旁欲言又止,卻沒敢多言。

「怎麼?是我爹說了什麼?」

「沒。」將此事上稟老爺,老爺只說——君離若高興便由他去,沒幾日也就膩了。

可如今看來,少主子不僅沒膩,還有越發樂在其中的態勢,這……

「一直忘了問,這小娃的名?」

「呃……老爺沒說……」當下人的,也就不敢擅作主張。

沒有?!

娃兒都三歲有余了。

嚴君離蹙眉。

許多事情,不是支吾推搪便是一問三不知,他心里有底,這當中必然有鬼,他只是不懂,爹究竟是如何看待這娃兒?

若說不在意,餐餐以奇珍補藥喂養,這殊榮除了他這獨生子外,幾曾有過?

可若要說在意,不會將個不解事的娃兒扔給婢僕照養,放逐于品菊院內的僻靜一隅,不容閑雜人等靠近,形同幽禁。

甚至,連名字都吝于費心。

侍婢只知好生養著,主子沒吩咐的事,便不敢擅作主張,以至于娃兒三歲了,無人教導,連話也不會說,只懂得幾句「吃」、「喝」、「睡」,因為那是娃兒唯一听得懂、也最常被教導的字眼。

他雖年少,也知孩子絕不是這麼養的!

嚴君離出神凝思,有一匙沒一匙地喂著銀耳紅棗湯,不覺間,竟喝了個盅底朝天。

娃兒模模圓滾滾的肚子,看他。

讀出「好飽」的訊息,他微微一笑,錦帕拭去娃兒嘴角甜漬。

小家伙很喜歡這道甜品呢!

不同于侍婢喂食時的勉強,娃兒一匙匙吃得滿足,以至于,他一時失手,喂得過量了。

打了個小小的飽嗝,揉揉眼,往他胸口趴去。

吃飽飽,想睡了。

他凝視懷中小小人兒的憨態,心房涌起一抹幾近憐愛的柔軟浪潮。

那全心信賴的姿態,彷佛相信,他會護著他,全心全意。

他從不曉得,自己原來那麼喜歡孩子,又或者,他喜愛的只是這靈動可愛的小娃。

想起娃兒令人不解的摧花行止,再看看喝得精光的甜湯、以及那顆滾落石桌的紅棗,一瞬間,恍悟了什麼。

小娃樂此不疲的,不在吃花行徑,而是無意間,嘗到了花睫里頭的甜甜蜜味吧?

如此聰慧可愛的孩子,卻無人教導、無人陪伴、無人說話,什麼也不懂,只知吃睡,小獸一般,如此喂養著,與世隔絕……

扁是想,心頭便是一陣疼意。

他是不知父親究竟盤算些什麼,但絕不容許這靈動可人的孩子被如此糟蹋。

打定主意,當下抱了娃兒起身。

「少爺——」亭外侍婢連忙上前,一臉為難。

「我爹若是問起,讓他來找我要人。」

等了三日,未料父親那頭倒沉得住氣,一點動靜也無。

意思便是——默許了?

也是。父親從未拒絕過他任何的請求,不該以為這回會例外。

雖是如此,也該找個機會,正式同父親照會一聲才是。

他將娃兒交由奶娘照料,可娃兒頗黏他,那日由他床榻上醒來,看見全然陌生的環境,一絲哭鬧也無,明亮大眼瞅著他,撒嬌地張手討抱。

小娃不在乎去哪兒,只是專注地、目光時時刻刻追著他,這三日里,只要片刻不見他的人,便要滿屋子地找,成日跟前跟後,小影子似的。

那是一種認定,宛如雛鳥對母鳥的依戀。

晚膳過後,小娃讓奶娘抱去洗沐,他得了空,正好往听松院去,與父親詳談,同時弄清這娃兒被抱進府里養著的目的究竟為何。

听松院里,三崗五哨時時皆有護院把守,守衛見是少主子,沒敢攔他,只道︰「老爺已經歇下了。」

「無妨,我只是來向爹問安,若已睡下,我不會久留,不必驚動他。」沒讓侍衛前往通報,無聲踩著石階上了沐松閣。

「是嗎?君離讓自個兒的奶娘照顧那孩子?」

未及出聲,里頭傳來嚴世濤玩味沉吟之聲,他一頓,收了勢,靜立于門外。

「是。老爺,這長久下來,恐怕不妥,是不是——該早做處置?」

「你擔心什麼?」嚴世濤挑眉望去。「那孩子本就是為君離備上的,他若要親自看守,也無不可。」

無論安置在哪兒,只要確保那孩子仍在掌握中便成。

「可——我瞧少主頗疼愛那孩子,萬一相處日久,感情養得深了,怕少主舍不下。」

「那花個幾兩銀買回的小賤種,也配與我兒相提並論?若非同為陽年陽月陽日所生的相合命盤能為君離擋厄延壽,我何須將他買回?他若感念君離今日恩澤,自願舍身相報那是最好,若不願,我也由不得他說不。」

嚴君離沒作聲,默默听著。

听父親淡漠無情的口吻,定義那小娃的存在價值。

一個替身,一個工具,代他受難、代他而死的物品。

只是物,不是人。

因此,他不給孩子命名,工具不需有名字,只需為正主兒獻命即可。

嚴君離沒驚動任何人,安靜地下樓,回到自己的院落。

小小娃兒蜷睡在他的床榻上,八成是洗沐完,沒見著他又鬧別扭了,非要爬上他的床等待。

他發現,自己完全能理解這娃兒的想法,探手揉揉娃兒紅潤的面頰。

原本,只覺投緣,得知真相的此刻,原先純然的喜愛中,揉入一抹歉意。

如此嬌憨的孩子,爹如何忍心?

他無法當著父親的面,指責其不人道行徑,畢竟,那全是為了他。

九歲那年,是他頭一回感覺與死亡如此接近,幾乎一腳踏進鬼門關里,向來不信神鬼的父親突然開始求神拜佛,造橋布施、燒香建廟來為他祈福,求訪延壽方子不擇手段,再旁門左道也願一試。

他從不多言,是因為醒來那一眼,見父親多日不寐的憔悴容顏,深深刻劃驚恐與傷痛,讓他什麼都不能說,也沒有立場說。

那只是,天下父母心。

可是不說,不代表全然認同。

今日若不是他自個兒發現,這娃兒會以何種方式為他犧牲生命?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毫不懷疑,若非得將孩子養得健康,父親怕是會將孩子幽禁于房內,不見天日,五年、十年,或許一輩子都懵懂無知,連個名字也沒有。

娃兒被他揉弄的指掌擾醒,睜開惺忪的眸,卷著小被褥爬到他臂彎,窩著,又繼續睡。

他柔了眸光,低聲道︰「喚你知恩,可好?」

這名,由他給;爹怎麼想,他管不著,娃兒既來到他身邊,那麼他便護定了。

伸掌玩鬧性地擾人,揉揉女敕頰又搔搔腋窩。「知恩、知恩?好不好——」

小家伙被鬧得不爽,拍掉他的手。

他笑著滾進床褥,纏鬧片刻。

半晌,他微喘,兜妥娃兒松落的小被子,抱回胸前躺臥。

「知、恩——」

不厭其煩,一再教導。

自此以後,嚴知恩,成了他的責任。

他一生的守護。

嚴君離終究沒有將事情說破,卻親自向父親提出另一道請求——

收嚴知恩為義子,入族譜,享家業繼承之權。

案親神情復雜地瞥了他一眼。「你當真?」

「是。孩兒想過了,這身子再如何調養,終究沉痾難愈,需有個人替孩兒打點繁務,應當趁早培養親信之人,為孩兒分憂,知恩頗得孩兒的緣,想收在身邊好生栽培,求爹成全。」

這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嚴世濤無從駁起,只得允下。

嚴君離慎重其事地翻黃歷、挑了個好日子,正式讓知恩拜見義父,該有的程序、禮數,一樣不缺。

一早被挖起床的嚴知恩,小臉滿是困意,窩在嚴君離懷中打盹。

「來,小恩,茶端好,去給爹磕頭敬茶,我昨晚教過的,還記不記得?」

沒睡飽的娃兒不太想理人,又要一頭埋回那堵溫暖胸膛,被少年堅決地拉出,強迫他站穩。

娃兒不爽了,抗議道︰「抱。」

「不行。」溫柔卻堅定的嗓說道︰「小恩乖,先敬茶,回頭再讓你睡。」

三歲的奶娃兒,茶盞端得歪斜,嚴君離幫襯著,穩住杯盤,指引娃兒跪地奉茶,扎扎實實叩首行禮。

「喊爹。」

「爹。」奶聲奶氣的娃兒音,乖巧又依順。

嚴世濤喝了茶,依禮給了義子見面禮。娃兒對那紅包一點興趣也無,只是專注而期待地偏頭瞧著嚴君離。

少年贊許地模模他的頭,代他收下紅包,放進他貼身的小棉袋里,微笑指著自己,一字字清晰教著︰「哥、哥。」

「哥——」咬字不清的娃兒音一喚,撒嬌地偎倒而來。

少年帶笑攏抱住,偏首,對主位上頭的父親道︰「從今起,小恩也是您的兒子,無論外頭的人如何評論爹,在孩兒心目中,您一直是無可挑剔的好爹爹,虎再毒,從不食子,我相信,您會給小恩應有的護衛疼惜,不辜負他今日這一聲爹、這一記叩拜。」

這是他保護娃兒的方式。

傍他一個名字,入族譜、受到關注、有了明確的地位。

他,名喚嚴知恩,是嚴府的義子,不再是藉藉無名的棄兒,哪一日不著痕跡地消失也不會有誰知曉。

他將小恩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兩人同桌而食,同室而寢,他一句句教著足三歲仍拙于言語的孩子說出第一句完整的話語;也握著孩子的手,習出人生第一筆劃,認著自己的名。

愛里請了夫子,醉心書海、求取學識是嚴君離唯一熱衷之事,即便病體羸弱,也不曾荒廢,因而,嚴世濤為他請來本朝唯一連中三元、曾輔佐兩朝天子的老太傅為他傳授學問。

或許,傳言並非全然無稽吧!嚴家少主確實天賦過人,年方十二已然揮墨成章,文采似錦,坊間夫子已難當大任。

每日辰時,他早起上書軒時,小知恩明明一副睡不飽的模樣,也不知堅持什麼,揉著眼,小手揪握他衣角,硬是在後頭跟得牢牢的。

他上課時,小家伙會安靜乖巧地坐在他身旁,不吵不鬧,時而有模有樣地搖頭晃腦,也不曉得听懂與否,那憨態可愛逗趣得惹人憐。

大多時候,他會給知恩一管筆、一疊宣紙,總愛追隨著他的小知恩,會依樣畫葫蘆抓起筆管胡畫一通,他若得了空,會不厭其煩,一回又一回地導正拿筆的確切手勢,一描一捺地領著他寫。

「嚴、知、恩——」

這三字,小知恩已然識得。

「哥哥,名字?」

「我啊!」就著小娃的手,寫下三個字。

那在自己之後,小娃識得的第二個名——

嚴君離

從此,看進眼底,記入心坎。

成就最初,也最終的記憶,一生守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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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之二、借壽三十挽君魂

春末,夏至。

秋去,冬來。

那年隆冬,嚴君離先是染了風寒,後又引發陳年宿疾,心房絞痛,寒氣入侵,時而高熱不退,時而四肢僵冷,每每發病便是昏沉數日,不曉人事,整個冬季纏綿于病榻。

直到初春回暖,病情才逐漸緩和。

能夠下床走動時,腦海首先浮現的,是那張憨甜可愛的稚容。

那總要將他纏得牢牢、片刻不離的孩子,因他病魔纏身,怕孩子體弱,染了病氣可不好,便狠下心腸將他帶開。

在觀竹院里,有他的人守著,倒是不擔心孩子會受委屈,只是偶爾,病得糊涂的神識里,總听見那含糊的奶娃音,聲聲喊著「哥哥」。

數月未見,不知小恩如今可好?沒見著他,可還在哭鬧?

心頭惦記著,當下無法再多等片刻,命人請了奶娘過來,了解他臥病這段時日里,嚴知恩的情況。

——小少爺很乖,初時還會鬧著要找您,不肯睡、坐在桌前眼巴巴地望,等著您來陪他用膳,喂他喝甜湯。

後來,也不知是等得餓了、困了,漸漸不會再堅持非得等到您才肯吃睡。

他乖巧地吃、乖巧地睡,不大愛說話,但您教過他的事,他都記得,還是每日辰時會上書齋去,太傅先生把您沒教全的千字文都補齊了,他現在筆管拿得可穩了,挺像一回事的,每日都要花大把時辰窩在書齋習字呢。

「喔,是嗎?」听完奶娘的報告,嚴君離嘴角泛笑。

他的小知恩這麼懂事,他迫不及待想見見小家伙,好好夸他兩句。

這個時辰,應是在午憩吧?

他讓侍婢攙扶下榻,前往嚴知恩寢房。

小家伙正配合地張手讓侍婢月兌下外袍,見他進房來,呆望著。

「小恩。」他微笑張手,等著小家伙撲向懷抱。

嚴知恩沒有動,甚至,往床榻內縮去一些些。

動作不明顯,但他察覺到了。

怎麼回事?以往不是遠遠瞧見他,便會主動飛奔而來嗎?

「小恩?」他困惑道,對小家伙的陌生疏離甚感不解。「是哥哥啊,不記得了嗎?」

嚴知恩還是沒動,只是安靜仰首望他。

真不記得了?

也是。

孩子忘性大,分開了幾乎一整個冬季,會對他感到陌生也不足為奇。如今小恩較為熟悉信賴的,應是奶娘和隨身照料的婢僕吧!

不得不承認,這讓他有些許小失落。

他原以為,那個萬分依戀于他的小家伙,被隔在房門外時,還听得見那惹人憐的哭音聲聲喚著「哥哥」,應該多少會有些許想念他的……

他讓婢僕退下,移步在床沿落坐,抬掌撫了撫孩子的頭。「真不認得哥哥了?」

嚴知恩仰眸,幾不可察地輕搖一下頭。

「那怎麼不喊?」

小家伙眼兒左瞟右瞟,不哼聲,默默垂首,指尖摳玩著錦被上的繡圖。

見他只是一逕沉默,問三句也沒答上一句,分明認生得很。

嚴君離沒再勉強他。「不是要午憩?睡吧!」

以往,每回哄知恩睡,小手總要揪握住他衣衫一角才肯閉眼,如今,雙手安安分分擱在被窩底下,也不再纏著要與他一道睡了。

他拉好被子,將小小身軀掩實了,又坐上一會兒,靜待孩子入眠,這才起身離開。

時序入春,嚴君離病勢日漸好轉,與嚴知恩卻依然生分。

幾回讓奶娘抱著孩子過來一道用膳,總是規規矩矩,乖巧得幾近疏離。

看著端坐桌前用餐的模樣,嚴君離腦海總是想起過去,那使勁要攀到他腿上的執著姿態,有幾回,刻意不理他,看他攀上一些些,又滑落一些些,奮戰不懈,逗得人好樂。

他想念,總是盈滿懷抱的淡淡乳香味。

以往,他是小恩空寂世界里唯一的仰望,那雙明亮的眼,總是專注地望著他。如今,他已不再是小恩世界里的唯一,會有愈來愈多的色彩填入那小小的心房,他的存在,將會日益淡淺、日益微弱……

那是頭一回,他領受到,原來不再被需要的感受,如此惆悵。

早膳過後,沒了那道小小身影纏賴在身旁,偷得片刻悠閑,悠閑得——竟有些許寂寞。

原想到書房取兩冊書來打發時光,甫踏入書房口,便見著埋首在寬大檀木桌前的小小身子。

啊,是了,奶娘說小恩每日會練上一個時辰的書法,這時候正是他習字的時辰。

他沒走進去,靜觀了一會兒。

一筆、一劃,一描、一捺,小人兒練得認真,心無旁騖。

只不過——

小人兒坐在他的書桌前,手短、腳短,整個人幾乎要被那張檀木桌給埋了。

怎就沒人替他張羅適合他的桌椅呢?

他暗暗記下,回頭得找木工為小恩造張高些的椅子,再鋪上幾層軟布,如此才會舒適些。

沒驚擾孩子習字,靜靜地轉身欲離,嚴知恩突然在此時抬起頭,發現了門外的他。

他笑了笑。「你繼續寫,我只是過來找本書。」

取了書,本要離去,那個幾日來已不會再主動親近的孩子卻突然跳下木椅朝他奔來。

他停步,垂首睇視。「有事?」

小恩別別扭扭,磨蹭了半天也沒進一步動作。

他耐心等候著,等不到明確的表示,又見小手緊捏著幾張宣紙,他試圖推測。「那個,是要給哥哥看嗎?」

對方又猶豫了好一陣,才慢吞吞地遞出。

在他病倒前,已教導小恩一句句開口學習語言,只是還沒能做得更好,這孩子還不善于表達情緒,得要人一步步誘導。

擔心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他接過宣紙細瞧——

嚴君離

一張宣紙,整齊地寫滿他的名。

「你每天,都在練這個?」

小恩怯怯地點了下頭。

記憶中,那雙明亮的大眼楮,正仰首望住他,像在期待什麼。

「小恩好棒,字寫得真好。」嚴君離贊許地模模他的頭,不吝惜給予肯定。

從連毫筆都拿不穩,到準確工整地一筆、一劃寫出他的名,用了一整個冬季。

「小恩沒有忘記哥哥,對嗎?」在兄長病著的時候,他想著要听奶娘的話,認真讀書,練好哥哥的名字,等他病愈了好給他看。

「既然沒有忘,為什麼不喊我?」從他能夠下床走動開始,小恩沒有喊過他,一次也沒有。

他原以為,那是感情生疏了,才處處與他保持距離,如今看來,似乎不是。

小恩還記得他說過的話,記得嚴君離,記得嚴知恩,記得哥哥的萬般疼寵。

「可以嗎?」

一句話,問愣了他。「為什麼不可以?」

或者,他應該問——「誰說不可以?」

「奶娘說……哥哥病了……」

所以不能吵,不能煩擾他,要讓他安心靜養,也不能再和哥哥睡,不能動不動往哥哥房里去。

奶娘的立意,嚴君離不難推想。「還有呢?」

「梅香……」

這一回,說什麼都不肯開口了。

梅香是爹身邊的人,在他病中,隨著爹一道來觀竹院的次數相當頻繁。

這也不難推想,看來,梅香是對小恩說了不少不該說的話。

會收小恩為義子,只是順了他的意,爹從來就沒有把小恩當成自家孩子看待,那些對待下人,該有的主從分際、尊卑之分,爹向來極為重視。

「奶娘說得對,哥哥那時生病,沒辦法顧著小恩,但是現在好了,所以沒關系。至于梅香,她說得不對,哥哥不理會,小恩以後也不用理會。」

嚴知恩歪頭,想了又想,一知半解。

也難為他了,人口一句,說的盡皆不同,才四歲的娃兒,莫怪要被他們弄得暈頭轉向。

「往後,小恩要是心里頭有想不明白的事,就來問哥哥,哥哥一生都不會欺你。」

嚴知恩思考了好久,終于點頭。

「好乖。來,寫給哥看看,你這些時日還學會什麼字?」回到桌前,一把將孩子抱坐在腿上,高度剛剛好。

三日後,嚴君離命人依他身量所打造的木椅送進書房,用了上好的紫檀木,再鋪上三層軟墊,不教心愛的娃兒顛得肉疼。

只可惜,嚴知恩極少眷寵它。

一直到七歲前,他都是在兄長的膝上,習出一手好字。

若說嚴知恩是在嚴君離懷里長大的孩子,那是半點也不為過。

嚴君離總是帶著他,一同溫書習字、同寢同食、也一同守歲,在他臂彎中,同迎新年歲的第一道曙光。

成長中的每一個重要時刻,永遠有他。

那年大病初愈後,嚴君離隨後下了禁令,除卻父親,各院人等,未經通報不得私入觀竹院。

而觀竹院內,來了一批人,也換掉一批人,最後留下來的,全是他一一挑選餅、能夠倚托的親信。

他用這種方式,為小恩打造一個不受侵擾的安穩生活。

這孩子,是嚴君離的寶貝,這一點,無人不知。

他全心全意,呵護著他的寶貝,一點一滴成長。

小恩有事,從來只會問他,從來也只信他、只听他,兄弟間雖無血緣,卻是親密無間,情義更甚世間手足。

他自以為,已為小恩築起牢不可摧的安全堡壘,直到十九歲那年——

那是他頭一回驚覺到,他全心的護衛,仍是不夠。

至少不足以讓小恩毫發無傷。

原來,在他身邊,並沒有他以為的安全。

那一年,時序才剛入秋,他就病倒了,病勢比以往來得更凶猛,短短數日便已臥病不起。

每年入冬,總是要病上一場,但是這一回,他心知有異,病勢來得太重、太沉,毫無招架之力,猶如九歲那一年……

他想起,那年為他批命的高人曾言,他命中的三個死劫,今年,正是適逢十九大關……

他心下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只是——放不下眼前這個他一手養大的孩子。

十歲的嚴知恩,已經很獨立,不再是那個不解事的三歲小娃,拒絕再被隔離于病榻之外,每回他一有大病小病,總是在身畔繞著、守著,不肯離去,從什麼都不會,到已能將煎藥、喂藥做得比誰都麻利上手,照料得妥妥貼貼。

這貼心的孩子……

他心下一疼,一旦他也不在了,知恩該怎麼辦?

還有誰會愛他、在乎他?還有誰能管得住他?

十歲的小恩,性子別扭又固執,誰的話也不听,只看他、也只听他的,他怎麼也想不通,自己怎會養出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奶娘常說,都是他平日寵上天,才縱容得小恩這般任性。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決心,要他不慣他、不寵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別人怎麼說,在他眼里,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剛烈了些,你若來硬的,他只會比你更倔強。他擔心,要是沒人在身邊看著,真要走向極端了……

小知恩喂了藥,轉個身又擰來濕巾,殷勤地為他擦身、拭汗。

「別忙了,小恩,過來陪我說說話。」

「好。」想到什麼,又端來一小盤烏棗,拈了顆喂去,讓他潤潤喉。

他張口受下對方的好意,沒說出他其實連方才那碗苦澀難聞的藥汁都嘗不出味兒了。

「哥哥要快點好起來。」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厭其煩地重復同一句話。

「嗯,會的。」努力想抓住渙散神志里最後一絲清明,緩聲道︰「沒我盯著,該習的字、該背的書,一樣也不許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聰明,只要加以栽培,未來,會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頭跑,忍著點,別與各院起沖突,我現下沒有多余的精神,可護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們說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燈會。」

「嗯……」約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來了。

春天來了,他還要請人替小恩裁幾襲新衫,出門走走春。

他記得,自己給過的每一句承諾。

「我不會拋下你……永遠不會……」

輕弱的嗓,終至無聲,在冷冷寒風中散盡。

前一刻才說要說說話的人,下一刻又陷入無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別漫長,怎麼也挨不到盡頭。

他不確定,是什麼指引他往前行。

這些時日,睡睡醒醒,有時醒來看見張羅湯藥的小恩,執拗地守在病榻邊,一刻也不肯稍離。

有時,又看見比現在還要再小些的知恩,窩在對他而言過大、也過高了些的案桌前,認真地埋首習字,一筆一劃,將「嚴君離」三字寫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見娃兒時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還有一雙小手抓牢他,貪心含吮他指間蜜棗糖漬的可愛模樣。

偶爾,也听見爹的嘆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畫面,但大多數是小恩居多,那個與他日夜相伴、形影不離的孩子,整整七年,他們之間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記憶,滿滿地豐盈了他的生命。

從很早以前,他便看開了,學會不再拘泥什麼,這破敗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個意外、美好的意外,闖入他的生命中,從此有了牽掛,有了執念。

那依戀著他的孩子、那不能沒有他的孩子……才七年,遠遠不足夠,他還想守護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後會是何等俊俏模樣、看他為情苦惱、追著某家的姑娘跑,然後,自己會出面親自去替他說媒,訂下他心愛的姑娘,共締白首盟約……

他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歲,他還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夢境與真實中浮沉、掙扎著,每每想抓住什麼,又陷入更深的虛無——

而後,畫面全數消失。

沒有爹,也沒有小恩,只余一片茫茫白霧。

他發現,自己走在長得沒有盡頭的長廊上。

這是夢,他知道,這具沉重的身軀,已經許久沒能這般輕巧、隨心自如地行動了。

一開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長廊的盡頭會是什麼,于是走著、走著,他覺得自己已經走了許久,眼前的畫面不曾改變過,于是他懷疑它根本沒有盡頭。

如果這是夢,那也未免太無趣了些。

不對勁,一切都太不對,他很少作夢,會出現在他意識當中的,都是心里的牽掛,而這也不是府里頭的任何一處場景。

他懷疑,自己被困住了。

于是,他不再往前,一轉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這里,他必須醒來,小恩還需要他。

或許是他的焦躁、強力抗爭使然,夢境起了一絲波瀾,不再一成不變。

只有他一人、靜得連呼吸聲也听不見的幽寂空間里,滲透一縷聲息,他專注聆听,想抓住那輕弱縹緲的音浪。

——不夠,那小賤娃是生是死,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兒平安。

那是……爹的聲音。

爹又做了什麼?

「嚴老爺,借壽已是違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關,這三十年是走上旁門左道助他避過,若要過度強求,教上頭察覺出異樣,莫說三十年,連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該怎麼做?你快些!」

借壽?借誰的壽?

爹為了救他,竟連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來!

他震愕得心頭發寒,旋即領悟——爹還能向誰下手?莫不是——

別這麼做,爹,小恩還是個孩子,別傷害他,不可以!

他拼了命想喊,卻發不出聲,驚痛、恐懼,迫切地想掙月兌這團散之不去的迷霧,強迫自己醒來,拼搏得滿身熱汗——

驀地,他猛然睜開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擺設,這是他的房。

只是……一場惡夢嗎?

借壽一事過于無稽,向來只聞其事,未曾有人證實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門左道,這些年幾曾少試過?

這夢,真實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來,那小小身影總是在,有時一邊默書習字,完成他每日規定的功課,一邊看顧著他,有時挨靠著他睡……

那孩子從來、從來就不曾離開過他身邊。

他心下一驚,撐起身子離了床,腳下讓錦被一絆,狼狽地重跌在地。

彼不得疼,連忙張口喊來掬香,問明小恩現在何處?

得到的訊息是——「老爺差人來請小少爺,有事相商。說是關乎您的病情,小少爺便去了。」

丙然在听松院。

這幾乎坐實了揣測。

「快!去听松院!」無暇多想,他撐起虛軟無力的手腳,在掬香的攙扶下,一路尋往听松院。

得將小恩找回來,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確認無恙,否則他無法寬心。

今晚的听松院,四處都有護院把守,所有閑雜人等已被驅離院外,寂靜無人的院落,透出一絲森涼詭譎。

護院擋他,卻不敢強勢阻攔。

「讓開,狗奴才!」小恩若有個萬一,這些人全是共犯!

「少爺,這是老爺的吩咐,您別讓我難交代——」

「我若在這兒出事,你們更難交代!」

護院見他白慘慘的臉上全無一絲血色,深怕這般僵持下去,要真在自己眼下有個好歹,確實難月兌干系,連忙側身讓道。

嚴君離心急如焚,一路尋至後堂,眼下所見,教他當場怔愣,寒意由腳底涼上心坎。

滿室白幡飄揚、白花、白燭、白燈籠……活生生便是一座靈堂。

鮮花素果擺在案桌前,一口上好柳木棺,正停棺于堂中央。

他掙開侍婢扶持,跌跌撞撞上前,靜躺于棺中的,正是他遍尋不著的嚴知恩。

伸手一探生息——小恩鼻息雖弱,頸脖間仍有微弱脈動,似是沉睡,怎麼也喚不醒。

這些人到底對小恩做了些什麼!

目光由那張蒼白如紙、宛如死絕的面容往下移,一束紙扎小人便置于他心口,上頭寫了「嚴君離」,以及生辰八字。

一旁案桌上擱著符紙、桃木劍等法器,以及一紙一模一樣的紙扎人,上頭貼著他看不懂的扭曲符號,可他至少認得「嚴知恩」、「借壽三十」這幾個字。

如此敗德之事,爹真的做了!

他一時怒氣攻心,掃落一桌子法器貢物,揚手扯落飄揚幡布,將靈堂盡毀。

嚴世濤聞聲而來,怒聲一喝。「君兒,你這是做什麼!」

「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爹,您在做什麼?」

「做什麼?除了救你的命,我還能做什麼?」

「借小恩的壽來延我的命,這就是您救我的方式?」

「那又如何?能夠救你,犧牲那條小賤命也值得你這般大驚小敝?」

「人命無分貴賤!何況——那是小恩哪!是您的義子,我養了七年、疼了七年的孩子!」

「那是你的堅持,我可從沒將他當成義子,你善待他多年,如今他回報你也是應當。」他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待他好,不是指望他回報我什麼,我只是、只是能看著他好,我便安心,這種心情,爹,你不會懂。」用世俗功利的眼光看待小恩的父親,不會懂。

「我若不懂,你今日會站在這里評判我的所作所為?我這究竟是為了誰?嚴君離,你可真孝順!」看著自己的孩子,打出娘胎便飽受病體摧折,自己只能在一旁束手無策,那樣的煎熬心情,孩子又何嘗體會過?

可瞧瞧他,從不懂為人父親的苦心,淨扯他後腿,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外人與他怒言相向。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讓您為了我,犯下敗德之過!」那便真成天大的不孝子了。

他沒再多言,喚來堂外的侍婢。「掬香,幫我扶小恩回去,再請大夫過來給他診診脈!」

大夫說,孩子只是吸入少許安神香,並無大恙。

小恩帶回觀竹院後,便一直安置在他寢房,嚴君離日日夜夜親自守著,將孩子摟抱在懷,不容任何人再有機會對他下手。

那一夜折騰下來,許是怒氣攻心,月余來的高熱不退,竟因此而逼出一身大汗,病氣去了大半。

反倒是小恩,自娃兒時期便被補得康康健健,連個小風寒都鮮少染上,在那夜之後卻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夜里夢囈連連,寢不安枕。

大夫只道,是受了太大驚嚇,神魂不定之故,孩子多是如此。

在棺中躺了一夜,再康泰的孩子都要嚇病了!

他讓奶娘備上艾草為孩子淨身,去去穢氣,然後命人備了馬車,帶著小恩前往普恩寺小住,虔誠齋戒、抄寫經書為孩子祈福。

直到第七日,嚴知恩終于醒來,稍稍有了清楚的意識。

「哥……」

燈燭下抄寫經書的嚴君離,旋即擱了筆,快步上前,月兌了靴上榻,習慣性地將他摟進懷里,細細安撫。

「沒事、沒事,哥在這兒。」

「我們……在哪兒?」這些天來,始終迷迷糊糊,才醒來,兩眼好奇地打量四周陌生的陳設。

「寺院的廂房。小恩生病了,帶你來上上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

「病的……不是哥哥嗎?」要求,也該求哥哥平平安安,少生病才是。

嚴君離心房一緊,近乎疼痛地摟緊懷中的小小身軀。這孩子,病了都還掛念著他……

「哥,我作了一個好奇怪的夢……」

「什麼夢?」

「我夢見——我待在一個很黑很黑的地方,怎麼走都走不出去。後來,我听見有個聲音,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愈來愈大聲、愈來愈大聲,我以為你在那里,想找你,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只有我一個人,我很怕。然後、然後……」

身軀隱隱顫抖,嚴君離將他摟得更緊。「然後如何?」

「有、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抓住我的手,我掙不開、掙不開……那個聲音,很冷,像是沒有溫度,說︰「嚴君離,你以為躲在這兒不出聲,咱就收不了你的魂嗎?大限已到,合該回歸本位。」哥,那是黑白無常,我看見了。可是,他們為什麼會對著我喊你,是認錯人了嗎?」

嚴君離听得心頭發涼,想起那道莫名真實的夢境,這當中詭異地巧合,他被困在不知名的地方,小恩卻替了他——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我死命地掙扎,不肯跟他們走,我知道這一走,就見不到你了。他們縛了我的手,掐痛頸脖,很痛……我想告訴他們,我不是你,可是喊不出聲音,後來……也不知怎麼回事,他們就松開我了,說什麼……嚴知恩,減壽三十之類的……哥,我為什麼會減壽三十,我會死嗎?」

一句句問得嚴君離無言以對。

他長指拂過小恩頸項,那里的紅痕已淡,卻仍依稀可見那似是掐擰的痕跡……

原以為借壽之事太過異想天開,如今看來……若然成真,他如何對得住小恩?

「哥,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嚴君離心房疼痛,難以成言。

對不起,小恩,對不起……都是哥不好。

緊緊將對方壓往心窩處,啞聲低道︰「小恩,不要怕,哥會一直在你身邊,再也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再也不會,再也不願。

「一直、一直嗎?」那時找不到哥,很害怕。

「一直。」他堅定地,許下承諾。

卻沒料到,數年之後,他竟會親手舍棄今日諾言,遺棄了這個對他全心信賴、依戀的男孩。

遠遠地,將其驅離他護衛多年的羽翼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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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34:5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嵐

「我再問最後一次,你當真非娶她不可?」

嚴君離嘆氣。「過去,是我太縱容你了,我早該讓你明白,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能盡遂你意。」

嚴知恩點點頭。「算你狠,我願賭服輸!」

「你對青嵐,可有幾分真心?」

「真心?」他回眸,笑中竟有幾分蒼涼。「最真的心意,永遠是藏在靈魂最深處,因為太脆弱,一踫就疼,所以永不教誰觸著,只能留待午夜夢回,獨自面對。這種心情,你一生也不會懂。」


二之一、恩仇難辨怨君離

十年之後,嚴君離將屆而立之年,而那個說要用一生去守護的人兒,早已不在身邊。

三年前,離開了他,帶著滿滿的怨憤與不諒解。


臨走前,他說——「嚴君離,我一生也不會原諒你。」

一生,那是多麼悠長的歲月,用一生去馱負恨意,太沉重。

三年來,他不曾忘記那雙空寂的眼眸、無緒的冷嗓,不知——那人至今是否仍恨著他?

這三年當中,他總是掛念著,不止一次地想,有沒有人在身邊叮嚀他添衣、進食?有沒有人陪他說說話、听听他的心事?這孩子挺別扭,話都藏在心中不肯說……還有年關時,誰來為他添幾件新衫……

他總是想得太多,夜里無法成眠,想著那個他寵愛了十余載的孩子,如今好不好?

有時,想得心口悶了、疼了,便會往「逸竹軒」來,看看小恩住餅的地方、撫撫睡過的枕、穿過的衣裳……

這里的每一樣物品,都還留有使用過的痕跡,彷佛那空白的三年不曾存在,那個人一直在他身邊,不曾教他親自驅離……

盼得深了,有幾回,一些個風吹草動,都會讓他產生錯覺,誤以為是心頭懸念的那道身影,正推開外室的門,像以往那樣走來,賴靠進他懷里低喃︰「好困,想睡覺——」

才想著,遠處便傳來腳步踩上木階的「咿呀」聲響,一步、一聲,愈見清晰地朝樓閣上接近,他心弦一震,近乎急迫地起身察看,腳下絆著門坎,踉蹌了幾步才站穩。

「少爺——」

心頭一涼,步伐止住,呆站在房門口,瞬時神情空茫。

奶娘瞧著心酸,問道︰「又在想念小少爺了?」

他怔怔然,扶著門框回到桌前,輕緩落坐,動手為自己斟上一杯茶水。

茶,還是溫的,他方才泡好的安神茶。

十歲那年的驚嚇過後,小恩總是睡不好,他每每讓身畔那人的夢囈躁動擾醒,

便每晚沖一壺安神茶,好讓人安睡到天明,這一沖,就沖了好些年。

「要真那麼掛心,何不把他找回來?」只要少爺願意,不可能找不著,小少爺也不會真狠得下心讓他找不著,這兩人之間的感情有多深刻,旁人無法想象,她可是看在眼里的,那是呼吸相連的深沉牽絆,不是說要斷就能撇得一干二淨的。

他搖搖頭。「奶娘,外頭的世界,很寬、很廣,他不必陪我困死在這兒。」雛鳥大了,本就該讓它離巢去飛。

「那你還有什麼好掛念的?」做到這分上,也已經太足夠了。

「我只是、只是——」明知道對方會很好,還是免不了牽腸掛肚。「奶娘,他有捎任何的訊息回來、知曉他的現況嗎?」

「他連你都不肯理會了,還會跟我這老媽子說什麼嗎?」

「……」也是。不該忘了,那人性子有多拗。

「那便再等等吧。」也許等哪一日,氣消了,便會回上他只字詞組了。只是不曉得……他還能有多少時日可等?

「淨顧著談小少爺,都忘記了,老爺要您稍作準備,晚些到听松院與青嵐小姐一同用膳。」

提起那個名字,嚴君離明顯沉寂了下來。

「奶娘,你說——我這樣做,究竟對或不對?」

「您想太多了,那是自小便訂下的親事,你縱是有心替人想,對方還不見得領你這個情。」

嚴君離輕嘆。

想來,袁青嵐也是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若能由得自身作主,好好女孩兒,誰願嫁進一樁朝不保夕、進了門隨時得準備當寡婦的婚姻里?

這親事,早在袁青嵐出世那一日,便定下了的。那一年,正是他九歲初逢生死大關那年,把爹嚇壞了,也真正信了那高人所言。

同年,二姨娘的大哥家里頭添了個女娃兒,爹深謀遠慮,本就想早早為他訂下一門親,待到女方成年以後迎進門,好為嚴家留下一滴血脈。

巧的是,青嵐八字恰恰與那高人所言相符,能夠福蔭于他,爹當下哪還管得他同不同意,擅自作主與二姨娘議妥此事。

前些年,還有小恩在,那孩子有極重的不安全感,因為生命中只有他,怕他成親後從此被新婦霸佔所有心思,無所不用其極地居中作梗。他不是不知,只是放任著,由他去,親事就這麼一年又一年地延宕下來。

小恩走後,他又借故閃避了幾回,今年,怕是避不過了。

他撩袍起身,撫去儒衫上淺淺的縐褶,臨去前,不忘謹慎地掩妥房門——即便主人已然遠去,這一方之地,永遠為其保留,永不易主。

美其名是用膳,實則為制造機會讓未婚夫妻多聚聚,好培養感情,因此,吃沒兩口,爹和二姨娘這兩位陪客便找了個借口托詞離去,留下兩人四目相對。

說生分,也不真那麼陌生,逢年過節,袁家會過府來走動走動,小住上數日,年年都能見上幾回面。

但若要說到熟悉,他們從未真正分享過彼此的心事,不清楚對方對這樁親事所抱持的想法,以未婚夫妻而言,他對她幾乎稱得上是一無所知。

他只知道,這女子有著溫靜如水的性情,應是不難相處。

用過晚膳,兩人一同漫步園中。

甭男寡女,寂夜獨處,是不適宜,但兩人已訂下親事,早晚是要過門的,也就沒太拘泥禮數。

「嵐兒——」他頓了頓,再道︰「爹說了,年後便要將咱們的親事辦一辦,你怎麼說?」

「……嗯。」袁青嵐斂眉,輕輕一頷首。

「你——我是說,你真的確定嗎?我這身子,無人能擔保過得了今日,還有沒有明日,依我原先的想法,本是不打算成親的。你人生還長著,犯不著為我搭上大好的青春年華。」

既是不能白首,成親只是自誤誤人,他從一開始便借故拖延,怕的就是有個萬一,至少人還沒娶進門。

雖說守望門寡對女孩家閨譽亦是有損,好歹總強過一生守寡,沒真誤上人家大姑娘一生。

這些日子,爹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前年的一場病包是拖垮了根底,一日不如一日,他看在眼里,總是難受,父親為他操煩了一生,難道晚年還不能教他順順心嗎?

既然爹希望他成家、親手抱抱孫兒,他總能為爹達成一回心願。

只是——愧對了女方。

「嚴大哥!」她聲音輕輕地,卻極堅定,仰首道︰「自嵐兒曉事以來,便知你會是嵐兒今生的依歸,無論是否已進嚴家門,都是一樣的。」

所有人,自她幼年時期便一再告知,嚴君離會是她的夫婿,那早已是根深柢固、牢不可摧的信念,她生來,便是要嫁他的。

因為她的這一門親,姑母能穩固在嚴府的地位,袁氏一家受嚴府金援,做生意也因有嚴府為靠而無往不利,用她一人,可換來一家富貴終生。

何況,這夫婿性情溫潤謙和,嫁他不算受苦。

嚴君離微訝,而後笑道︰「如此說來,我百般推托倒是誤了你。」

他記得——袁青嵐還與他的小恩同年,那今年也合該要滿二十,都被他拖成老姑娘了。

想想,爹的行事作風向來不都是如此強勢?只要于他有益的,無所不用其極也要為他所用,小恩便是一例,他又怎會以為,袁青嵐能幸免?

嚴君離的未婚妻,全梧桐縣有哪家敢要?真有,爹也不會容許他人奪佔屬于他的人,他要真有個萬一,她八成還是逃不過守寡的命運。

看來,她比他更早看清事實,也已認命。

「既是如此,我會稟明爹爹,年前選蚌好日子,把婚事辦了吧。」再拖下去,便是他對不住她了。

至少,他能給她個身分,待在嚴府里,名正言順,一生安穩。

回到觀竹院當晚,他躺在床榻上,徹夜輾轉。

終于下定決心,本該了了一樁懸掛多年的心事,卻是無由地難以成眠。

他起身披衣,憑欄仰望穹蒼一輪月華,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又走到逸竹軒來。

「我要成親了。」他低低地,對著空無一人的寢房低喃。

以往,小恩對他的親事是百般阻撓,現在听聞此事,不知是否仍會耿耿于懷?抑或一笑置之?

「你,會回來喝我這杯喜酒嗎?」

多年情分,當真就這麼一筆抹去?三年了,他還是無法相信,兩人最終的結果是形同陌路,心底一絲絲未滅的火苗仍在盼著,盼遠方那人,會回來見見他、真心為他送上一句祝福。

輕不可聞的「咿呀」聲,在這深寂夜里,格外清晰地傳入耳內。

他頭也沒回,對那拾級而上的人道︰「奶娘,你去歇著吧,我再坐一會兒便回去了。」

這老人家,是真心拿他和小恩當自個兒的孩子看待,時時掛念。

包早的時候,尤其是在小恩剛走的第一年,他常是整日呆坐在這間房,看著那人用過的每一樣物品,一待就是一整夜,渾然不覺時光流逝,也難怪奶娘不放心,時不時地要來尋人,提醒他該歇著了。

來人輕巧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便再沒動靜。

他疑惑地回眸,這一望,便怔住了。

「小恩?!」他倉促起身,翻倒了木椅,踩著凌亂步伐上前,神情難掩激切。「幾時回來的?怎不跟我說一聲?」

「回?」相較于他的熱切,慵懶倚靠門旁的身影,顯得格外漠然。「家,才用得上「回」,這兒,有我容身之處嗎?」

有啊,一直都有的……

嚴君離哽著聲,無法成言。

「你走吧,這兒已無你容身之處——」

這話是他說的,是他親自為小恩整理行裝,逐離身畔。

心知他怨氣未消,只得默默受下尖銳諷言。

「剛回來,累了吧?我喚人打點一下逸竹軒,好讓你洗漱歇息——」

「不必了。」正欲前去的步伐,定在木階前,困惑回眸的同時,那冷嗓悠然接續——

「我回——既然你堅持用這個字眼,那就當是「回」吧!我回來三日了,已經在听松院住下。」

他回來三日了?!

嚴君離一時怔忡,反應不過來。

回來了,卻沒讓他知道……甚至,都三日了,不曾來見他,若不是今晚偶遇,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知會他?

他滿心悵然,看著那道悠然沉穩的步伐走入房內,打開衣箱翻翻瞧瞧,發現里頭的衣物保存良好,還泛著淡淡的皂香及陽光味,彷佛定時有人將其取出清洗,曬曬日頭。

他挑挑眉,沒說什麼,挑了套功夫服、幾件罩衫、以及輕軟薄透的夏衫,再將衣箱關妥,轉身便要下樓。

「小恩……」他遲疑喚道︰「你真要待在听松院?這不太好,別拿自己的安危與我賭氣——」

當初送走他,就是不想讓爹再有機會對他下手,如今這樣——那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嚴知恩停步,微挑的嘴角,揚起一絲嘲弄。「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軟弱無能、任人宰割的無知少年嗎?」

隨著移步趨近的身形,陰影籠罩而下,嚴君離本能一退,腰後抵上閣樓護欄。

他這才驚覺,那個曾經賴在他懷中、要他抱、要他喂甜湯的孩子,幾時起,個頭已抽長得都要高過他了?這些年,變得黑了些、壯了些、也……陰郁了些,說的話一年年少,笑容一年年沉寂,最後再也找不到昔日那道仰望他時,純然而真誠的目光。

這究竟是誰所造成?爹嗎?抑或是他?

「被傷害一回是年幼無能,第二回是年少無知,再有第三回,那叫死有余辜!你忽略了——我不會永遠無能無知地只能倚賴你的庇護,我會長大、會變強,而他會衰老,無法永遠呼風喚雨。」

頓了頓,冷沉的嗓,一字字輕緩吐出︰「你那比虎狼更狠的父親,可曾教過你——養虎終為患?你猜,這回若再對上,有事的會是誰?」

領悟話下之意,嚴君離心頭一顫。「小恩,你——」

嚴知恩話鋒一轉,又道︰「告訴我,你後悔嗎?」

後悔什麼?

當年不該救他養他、教他育他、寵他護他,終至今日養虎為患?

後悔三年前,遺棄他、將他驅離身畔之舉?

還是後悔不該——嚴君離一頓,打住思緒。

「不,我不後悔。」無論哪一個,都不曾後悔過。

「是嗎……」嚴知恩低喃,眼一閉,再睜開時,幽寒目光閃過一抹狠。「你不後悔……所以我活該要承受那一切?」

「我很抱歉。」

「抱歉?你知道,這有多痛嗎?」他不容拒絕、強勢地扯住嚴君離的掌,貼向心口處——「就在這個地方,你們父子分別劃下一刀,差別只在于,他執的是有形的刀,切割我的身體,你使的卻是無形的刃,切割的是我的心、我全然的信任,你們都是凶手!」

而他,竟以一句「抱歉」就想推搪了事?

嚴君離瞳眸一縮,不由自主地撫去。他知道,那指掌底下,有一道疤,狠狠割開膚肉,血淋淋的痛所留下的疤,一生難除。

「還……痛嗎?」

那微啞的嗓滑過心間,嚴知恩不覺渾身一顫,感覺那道陳年舊疤彷佛再度熱辣疼痛起來——

他退開一步,掩飾狼狽。「別表現出一副多心疼的樣子,我早看透你的虛情假意!」

面對他的憤恨與不諒解,嚴君離無話可駁。

他確實,是無形的凶手,若不是為了他,小恩不必被犧牲,承受傷害的痛楚,也面對信任被撕毀的背叛與不堪。

他原以為,最糟就是恩怨兩消,形同陌路,卻怎麼也料不及,小恩會對他有這麼深的不諒解,昔日情義歷歷在目,今日卻得難堪地,面對反目成仇的局面。

嚴知恩退開一步,冷然道︰「不後悔是嗎?那我就讓你後悔!你欠我的,我會一筆一筆地討!」

什麼意思?

一回神,嚴知恩已下了閣樓。

思及方才所言,他一驚——「小恩!」

前方身形一頓,沒回身。

「你要做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許傷害爹。」

「那是你爹,不是我的。」

只因最信任的那個人要他跪,他便跪;要他磕頭,他便磕頭;要他喊爹,他便喊!這一生,什麼都听他的,結果呢?到頭來換得什麼?他的信任,換來的是一次失去得比一次更慘痛,而那個承諾要在他身邊保護他的人,又幾曾辦到過自己許下的諾言?

沒有!嚴君離背叛了他的信任,任他痛、任他傷,依了那個人一輩子,那個人卻不曾依過他一回,真正听他心里要的是什麼。

他何必還要再听話!

「你若傷了爹,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更無法原諒自己。」

「你以為這還威脅得了我嗎?嚴君離,你與嚴世濤,我都不曉得自己恨誰多一些。」原不原諒,誰在乎?他若不好過,誰也別想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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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之二、千方百計阻姻緣

那夜之後,嚴君離沒再見過嚴知恩,無聲無息,也未听聞任何人談起,他忍不住要想,那晚或許只是他過度思念的一場夢境,那人其實從不曾回來過。

他後來又去了幾回逸竹軒,在樓台的護欄邊,發現一只繡金邊的小荷包,那晚光線昏暗,竟沒能留意。

十歲那一年,小恩大病了一場,他後來命人打塊長壽金鎖片,到廟里過過香火,以保平安,上頭刻上「長命百歲」,以及小恩的名字。

後來,小恩漸漸大了,嫌金鎖片俗氣,不肯再戴這孩子似的玩意兒,便讓奶娘繡了只小荷包袋,將長命鎖放入,隨身攜帶。

那是他的平安符,數年來傍身不離,保他平安無災的。

嚴君離心下有些急,拾了長命鎖便要送往听松院。

問了幾個在听松院當職的婢僕,竟無一人能問出個所以然,不得已,只得親自去向父親討個究竟。

「嚴知恩?」正與自己對弈的嚴世濤,目光沒離開棋盤上的黑白子。「君兒,你來得正好,幫爹看看,這棋局該如何解?」

這是在顧左右而言他嗎?

嚴君離僅僅望上一眼,沒多做遲疑便拈了黑子往棋盤一處擺去。「爹,你可以說了。」

嚴世濤當下表情有些許微妙。

「我思索了一夜,都沒能突破重圍,你連猶豫都不曾,就能看透他的心思……」果然,真的只有君兒,最了解那個人……

「爹,我問——小恩呢?」

「你怎知他回來了?他告訴你的?」

「在逸竹軒踫上了。爹,我不是要您放了他,您為何——」

「你以為,你放他,他就真走得掉嗎?君兒,你別太一廂情願了。這孩子比你更早看清現實,自己回來也省得我費事。」

「他——怎會?」

「怎麼不會?」嚴世濤挑眉,有趣地望向兒子意料之外的錯愕。「這棋局,就是他昨晚跟我下的。」

「你們——」這回,可真說不出話來了。

小恩是自小與他下棋下到大的,看透對方的思路運轉不意外,比較意外的是,這兩個人幾時也能父慈子孝、一同坐下來悠閑對弈了?!日出西山都不至于教他如此難以想象。

彷佛看穿他的滿月復困惑,嚴世濤嗤笑。「從以前到現在,我跟他從來就不可能培養出一絲父子情。」這天真的傻兒子,要到幾時才能認清現實?

「以前,是我利用他,如今,最多是相互利用。」

「相互——利用?」可能嗎?小恩對父親是深惡痛絕,絕無可能為爹所用,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這世間沒有不可能的事,只要有共同目標,就能共處。」

「……」他發現,他真的完全不懂現在的小恩。「他在哪里?」

「立松閣。」

嚴君離一頷首,臨去前,又道︰「小恩對我的意義,爹是知道的。您要做什麼,我不過問,就是別再打他主意,除非您想連同兒子一道逼上絕路。」

拿自己來要挾父親,他極不願為之,那已是他最後能使的極致手段,那一年心膽俱碎的痛楚記憶,他一生也不願再經歷第二回。

他在立松閣里等了大半日,嚴知恩才由外頭回來。

唉踏進偏廳,見了端坐其中等候的他,頓了頓,腳下未停地越過他,直往房里去。

「小恩——」

「你來做什麼?」

如今他們兄弟倆,連見上一面都需要理由了嗎?

嚴君離抑下心傷,隨他入房。

「你落了這個,給你送來。」

嚴知恩擰了巾子擦臉,隨意一瞥擱在桌面的物品。「扔了就算了,何必還專程送來。」

完全可有可無、毫不在意的樣子。

「那是你戴在身上七年的物品,能保你平安。」原本還以為,發現遺失後他會不習慣,慌然找尋。

「你還真信它能保我無病無災,長命百歲?真不知該說你天真還是無知。」這種話,騙騙孩子就好,他都一把歲數了,怎麼還深信不疑?

面對他冷淡嘲弄的姿態,嚴君離至今仍是無法適應。

「無關乎天不天真,那是為兄的心意。」是他佛前的祈願,願他關懷的這個人能逢凶化吉,無災無恙。

只是——或許對方真的不再需要了吧!

「你的心意?!那是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他早已不再相信,如今的嚴知恩,只相信自己。

「如果沒其他的事,恕我少陪,我想歇會兒。」

在他又要從身邊走開之際,嚴君離探手握住他臂膀留住他。「小恩——」

對方眉心一蹙,不明顯,旋即恢復正常,但嚴君離仍是靈敏地察覺到了。

看了看他,又望望掌下抓握的臂膀,連忙松手。「怎麼了?」

「沒事。」

嚴君離沒讓他三言兩語打發去。這人從小就倔,身子不適也不說,只會鬧別扭,他什麼都能由著他,獨獨身體健康,不能任他使性子。

伸手欲探究竟,被嚴知恩擋下,他沒理會那幼稚行徑,堅持扯開外衫。

嚴知恩也沒怎麼認真拒絕,意思意思推拒了幾回,對方被他惹惱,心急之下亂了方寸,扯破衣衫,驚見幾許滲出的殷紅血色。

「怎會——」

嚴知恩冷冷一哼,懶得理他。

嚴君離不是沒有脾氣的,每當這人拿自身安危來胡鬧,他就會很生氣!

一時怒上心頭,對方又百般不受教,幾回揪扯下來,他惱怒地將人推上榻,傾身壓制,好察看傷口。

「原來嚴大少爺對男人的身體也有興趣?」被壓在身下,某人嘴上不改那副氣死人的冷言冷調,非得刺他個兩句才爽快。

「你最好別在這時惹我。」嚴君離冷瞥他一眼,沉聲警告。

嚴知恩一攤手,不置可否地任人宰割。

見他總算肯安分,嚴君離這才專心審視傷口。

那像是被利器所傷,傷口不深,但因未做好處理,如今已有些許發炎潰爛,而他竟只是隨意灑灑刀傷藥,傷布纏上幾圈了事,真是——太胡鬧!

嚴君離起身取來藥箱,謹慎細心地重新處理傷口。

完成手邊的工作,察覺到對方異常的安靜,偏首望去,正巧迎上那雙深沉的凝視目光,幽湛黑眸一瞬也不瞬,似想從他臉上瞧出些什麼來。

他微微一僵,直起身,避開那道過于穿透的眼神注視,不甚自在地開口。「怎麼傷的?」

「偽君子!」

「什麼?」他愕然。

「如果不是真心要問,何必勉強自己開口,假意關懷。」

「小恩!」他怎麼會有如此錯謬的誤解?認為他的關懷全是虛情假意——「或許我的做法你不盡然認同,也或許,我真的做得不是很好,所以還是讓你受到傷害了,但是從往至今,我想保護你的心意,從來沒有假過。」

「是嗎?若真如你所言那般在乎,那我最痛的傷在何處,你可知曉?」

嚴君離啞然,無言以對。

他沉下臉,大力扯來被褥,背過身去。「滾出去!」

嚴君離張口欲言,復又咽回成串嘆息,為他掩妥房門,安靜退開。

在那之後,足足有一個月,沒再見到嚴知恩。

去了幾回,始終等不到人,送去的上好傷藥,也不曉得他有沒有用、傷口是否有好些……

整個立松閣,永遠悄寂無聲,連私物都少得可憐,幾乎像是無人居住那般冰冷空寂。

嚴君離讓人將他留在逸竹軒內的物品送去,打點了些生活所需,也沒多想別的,就只是想讓他住得安適些,無論如今的他還領不領情。

再一次相見,並不在他的預期中。

與袁青嵐的婚事,兩家選定了日期,送來女方庚帖合婚,一並商議大小聘禮等事宜,擇日至女方那頭納吉、完聘。

嚴君離蘸了蘸墨,一面記錄大小事項,嚴知恩是在這時行經大廳。

看了看堆了滿廳的納聘禮品,沒再上前,雙臂環胸,默不作聲倚靠在廳門外,冷眼看著兩家興高采烈地討論婚禮細節。

嚴君離察覺到了,抬眸望上一眼,目光先是落在月前曾傷及的左臂上,而後才緩緩往下移,停在那又清瘦了些的腰身——

眸光一黯。

那只多年隨身的繡荷包,他沒系回腰間。

當真是再無所謂、也不需要了。

「君兒,發啥愣?身子又不舒服了嗎?瞧你恍神的!」

「沒。」他連忙拉回神志。

強打起精神議妥繁冗的婚禮瑣事,他這才又憶起門外那道靜得悄無聲息的身影,對方冷冷與他對上一眼,不發一語地轉身離去。

他趕緊找了個借口托詞離開,隨後追去,在園子里趕上嚴知恩。

「小恩!」急急攫住腕心,留住他的步伐。「傷勢好些了嗎?」

嚴知恩不可思議。

他專程追上來,就只為了問這芝麻大的小事?

「你真要娶袁青嵐?」

嚴君離為難了下,留心斟酌詞匯。「我知道你對這樁婚事一直很有意見……」

在決心定下婚期時,就有心理準備會讓他很不諒解。「袁家那頭,耽誤人家閨女這麼多年,總得給她一個交代。」

「是誰說,不會娶青嵐?你的承諾還真不值幾文錢。」他冷冷譏刺。

「小恩,你已經不是孩子了,應該分得清楚,成親之事與兄弟情義並無沖突,毋須我再言語安撫。」

原來以往,只是言語安撫他罷了嗎?

「那弟弟在這里,就先祝福您百年好合,永結同心。」沉緩地說完,微傾上前,凜冽如冰的嗓一字字補上——「那是指,您這親真能結成。」

什麼意思?

嚴君離面色一沉,喝道︰「小恩,不許你再胡來!我這回娶定嵐兒了,無論你怎麼鬧都改變不了。」

他點點頭。「那很好啊,我等著喝這杯喜酒,你要結成了,我飲盡酒窖那十壇今朝醉!」

扯動腕心,抽回了手,挺直腰桿離去,不曾回頭。

嚴知恩依然早出晚歸,有時數日未回都是常事,嚴君離一直沒弄懂他究竟在忙些什麼,問了爹,只說是幫忙打點一些生意上的事。

若是如此,那他倒是樂見其成。小恩是入了嚴家宗譜的,名分上是擁有家業繼承權,若能將嚴家大片事業交給他,不失為一樁美事。

只是,每回匆匆見上一回,便覺他似乎又清瘦了些,說的話一日比一日更少,到最後,甚至不再對他開口說上一句話,只是冷冷走開。

眼看兄弟情分日漸疏冷,他竟是束手無策。

他只能想著,在這當頭,說什麼都是錯,待成親以後,一切已成定局,小恩的反彈情緒自會慢慢平復,時日一久,也就淡了。

于是,隨著婚期日近,連他也忙碌起來,更是無暇顧及嚴知恩的孩子氣。

這一日,他擬妥禮單,想前往詠荷院讓袁青嵐瞧瞧是否還有疏漏。

袁青嵐這段時日頻繁進出嚴府,嚴格說來是于禮不符,可未婚夫妻幾乎算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過往也沒少往嚴府里走動,如今成親在即,只當是小兩口親近親近,也就沒人多說什麼。

一般來客,都是安排住在棲蘭院,但袁青嵐從一開始就沒被當成客人看待,嚴世濤甚至撥了獨立的院落給她,完全比照主子規格,足見其重視。

他去了詠荷院,沒在寢居找到人,四處找尋了會兒,沒太費功夫便在荷花池畔找到了人。

一次,找到一雙。

一個,是近來頻往嚴府走動的未婚妻;另一個,是數月來忙得連與他說句話都辦不到的弟弟。

男子背向他,立于池畔,女方似在努力解釋著什麼,他理也不理,神色漠然。

她驀地上前,緊緊環住對方腰際,臉埋入寬背,無聲落淚。

他動了動,總算肯回眸瞧上一眼。

芙頰猶掛淚痕,她哭著笑開,主動迎向前,吻上薄冷的唇,激切糾纏——

嚴君離呆立當場,腦子一片空白。

在那當下,他完全無法反應,分不出,是何種情緒居多。

他沒上前揭穿,恍恍惚惚,踩著虛浮的步伐回到觀竹院。

這兩個人,本該是在他生命中佔著極重要地位的人,卻一同——聯手背叛了他。

那親密相擁的畫面,纏綿得刺痛了眼,絞扯得心房無法喘息。

一個是他自小寵愛的兄弟,一個是與他定下白首盟約的未婚妻,他分不清該怒誰多一些。

頭一日,他痛得什麼也無法思考。

第二日,他幾度沖動地想去找嚴知恩把話問清楚。

問這一切究竟是何時開始?問他究竟將自己置于何處——

最終,全都按捺了下來。

第三日,他開始想,原來這就是小恩百般阻撓婚事的原因,只為情生意動,難以言說。

第四日,他想過,若真兩情相悅,或許該成全他們。

第五日,他想,這不是小恩的個性,若鐘情于青嵐,早開口向他坦承,小恩該知道,這點成人之美他還有,再說,從小到大,他幾曾拒絕過弟弟的要求?

這是小恩阻攔婚事的另一種手段嗎?用這種方式,報復于他?

他無意把自己想得太重要,若結果真是如此,那才真是無法挽回的死棋,三敗俱傷。

一日,又一日,到最後,他已經什麼都不敢去想。

他等著,等嚴知恩向他坦承,或等袁青嵐。總該有誰,來給他個明白。

但是日復一日,婚期將至,他誰也沒等到。

難道他們真打算就這麼含糊著,將錯就錯——

他思考過,小恩性子別扭,從這里不見得能問出個所以然來,青嵐那頭倒還好下手些。

他讓人去邀袁青嵐至觀竹院一同用膳,其間,思忖著該如何啟口。

就在上最後一道荷蒸青蟹時,袁青嵐驀地臉色一變,反胃地狂嘔起來。

嚴君離看了看桌上那只青蟹,又瞥向她。「怎麼了?」

他記得,她是吃蟹的,一同用膳過幾回,應是不會錯。

「我……」這一嘔,她面色青白,頭重腳輕,虛軟得有些站不住。

他伸臂穩住她,回首吩咐侍婢。「去請大夫。」

「別——」袁青嵐虛軟的掌扯住他袖口,身子止不住的輕顫,唇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

「去!」堅定一句,侍婢立即領命而去。

袁青嵐閉眸,淚水自蒼白臉容簌簌而落。

見狀,他心下已有幾分了悟。

大夫來了又走。

嚴君離親自送大夫出觀竹院,溫聲請托。「有勞大夫了,今日之事,還請守口如瓶。」

「老夫曉得。全梧桐縣皆知您與袁家小姐婚期就訂在下月中旬,在這兒先祝您白首偕老,舉案齊眉。」

嚴君離不置可否,送走大夫後,緩步回到品竹軒,靜立房外許久,里頭的人仍是呆坐著,芙顏如雪,無聲落淚。

他輕嘆。「你都沒什麼話要說嗎?」

「我——」她一顫,無語。

「我問過你不止一回,你若心里有人,早該對我明說。如今婚期將屆,你要我如何成全你?」

袁青嵐瑟縮了下,緊抿著唇。

嚴君離見狀,也不免動了氣。「說話!你什麼都不說,我怎知該如何處理?當初信誓旦旦,說無論生死,今生已是嚴家人的是你,難道不該給我個交代?」

他不是不痛,欺騙、背叛,他沒一樣少受了,她還能哭,那他的難堪屈辱又該向誰哭去?

「我……不是有意的……」袁青嵐開了口,輕輕的,嗓音微啞。「我一直看著他、一直看著,藏在心里,很多年了,他從來沒有回頭過,沒有發現我悄悄追隨的目光……我以為……這輩子就是這樣了,真的,我沒奢望過什麼的,我以為我可以認命。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回頭、看見我了,抓住我來不及移開的目光……我要怎麼辦?突然之間,我很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認命,我想——愛一回。」不顧一切,去愛這個刻印在心底許多年的男人。

「我無意使你難堪,只是——我控制不了自己。」那個男人,隨便一個回眸,就能奪去她全部的呼吸、靈魂顫動,他是火,教她奮不顧身,飛蛾撲火。

「那男人,是誰?」他希望她親口對他說。

她渾身一顫,閉眼痛苦地搖頭。

「我早晚會知道,你都有了身孕,總該退了親,讓他娶你過門。」

「不可能的——」嚴君離有得選擇,她卻沒有。

這輩子,早被規定要嫁嚴君離,結不成這個親,她毀了,袁家也會與她一同毀去,最終她會成為眾矢之的,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沒奢望過什麼。

那個人……不必與她一同蹚這渾水。

見她如此保護那人,嚴君離心頭五味雜陳。

她是真心愛小恩的,但是小恩呢?可有幾分真心?抑或——只是存心利用?

「這事,讓我再想想。」

嚴君離深思過後,告訴她——

「去探探那人的心意,他若有意娶你,我退婚;若不願,咱們婚事如常。」

袁青嵐倍感意外,沒料到他會作下這樣的決定,原本,她都已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她苦笑,搖頭。「不必問了,他不會娶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為何?」

「他不愛我,于他而言,那或許只是一場露水姻緣吧!」

嚴君離訝異地挑眉。

明知如此,她還不顧一切,把一生都給搭了上去?

「我以為,你會怨恨他毀了你一生。」

袁青嵐搖頭。「不是那樣的。從一開始,他就擺明了心不在我身上,不曾謊言誆騙,露水歡情,願者上鉤,誰也沒得怨尤。」

「……」她真的很愛那個人,明知對方有心勾誘,還是義無反顧,縱身往深淵里跳。

嚴君離揉揉疼痛的額際。

還能怎麼辦?小恩哪小恩,你這回真給我出了棘手的大難題。

心里不是沒有氣惱的,氣那個人做事太極端,絲毫不留余地,自己贏不了,也要弄得所有人全盤皆輸。

說到底,這性子也是他慣出來的,從來都舍不得責罵,將他縱容得不知天高地厚。

最無辜的是袁青嵐,好好的大閨女,無端端卷入他們兄弟的恩怨里頭,他能眼睜睜看著她身敗名裂嗎?

他心知肚明,嚴知恩是沖著他來的,這是他的報復。而袁青嵐卻是因他而受累,他難辭其咎。

思及此,心頭有了定見——

「我娶。婚期照舊,月復中孩兒有我擔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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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之三、喜燭不憐斷腸人

袁青嵐那頭是怎麼與嚴知恩說的,他不清楚,也沒問,總之,事情是讓他給壓了下來,維持著表面上的風平浪靜——盡避底下,是無法自欺的暗潮洶涌。

直到成婚的前一晚,總算等來嚴知恩。

他知道他會來,也一直都在等著,能忍至這一刻,還真沉得住氣。

什麼也沒說,只是站在門外,問了句︰「你當真要娶她——」

「這事,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是,你是說過。」是他錯估了。

忍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你這人,一輩子都擺著清高無私的聖人姿態,襯托旁人的卑劣濁穢,我早該料到的。」

嚴君離斂容,音律微沉。「你做事太不擇手段,不為別人留余地,更不為自己留退路,終有一日,會嘗到苦果。」

在這件事上頭,做錯事的人是他,自己不曾指責過一句,那已經是他最底限的寬容,他不可能永遠無底限地放任他。

會教訓他了?

「我還以為你真的沒脾氣,能容忍尚未過門,未婚妻便讓你丟盡顏面、綠雲——」

「小恩!」嚴君離沉聲一喝。「我欠你的,大可沖著我來,何必牽連無辜?」

「無辜?」他嗤笑。這個人,怎麼活到這把年紀了還如此純真?「我迫她了嗎?這事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同情她,但是享樂快活她一樣也沒少得——」

啪!

一掌揮去,阻了話尾,他怔然止聲。

「讀了多年聖賢書,就教會你一嘴刻薄?為什麼我會把你教成這樣?」女子清譽,豈容拿來說嘴?

「……少用一副老子口吻訓人,我不是你兒子。」他悶聲吐出。

嚴君離垂下肩,一瞬間深沉倦意襲上心房。「我什麼也不是,說的話又何足輕重?是我一廂情願,還妄想能重拾往日情誼。」

嚴知恩掀掀唇,又緊抿,最終仍是選擇沉默。

「你……我再問最後一次,你當真非娶她不可?」

嚴君離嘆氣。「過去,是我太縱容你了,我早該讓你明白,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能盡遂你意。」

他點點頭。「算你狠,我願賭服輸!」一轉身,出了品竹軒。

「小恩!」嚴君離追上前,遲疑了片刻,仍是問出口︰「你對青嵐,可有幾分真心?」

「真心?」他回眸,笑中竟有幾分蒼涼。「最真的心意,永遠是藏在靈魂最深處,因為太脆弱,一踫就疼,所以永不教誰觸著,只能留待午夜夢回,獨自面對。這種心情,你一生也不會懂。」

最真的心意,是藏在靈魂深處,這種心情,你一生也不會懂——

今日,是嚴君離的大喜之日,一整日他卻顯得心神不寧,想起前一日,嚴知恩臨去前那番話、那一記幽涼眼神,心緒便莫名地浮動。

尤其,整日來都不見那人身影,直至婚禮結束,都沒見他出現。

神思不定地將袁青嵐迎娶進門,夜里,進了新房,面對一生一回的洞房花燭,又是另一番煎熬心情。

揭了喜帕,只能相顧無言,任窘然沉寂蔓延在兩人之間。

「你——」他清清嗓,一開口便察覺她繃緊了身子,更顯驚慌。

她的心事,他懂得。

以往,若在未發生那些事前,他們或許還能試著為這樁婚姻努力看看,如今知她一顆心全系在嚴知恩身上,他又怎還能若無其事與她成為夫妻?

成親,是權宜之計,為替她解困,不致犧牲在他與小恩的意氣之爭里。

他終究是個男人,沒那般寬大襟懷,身心皆不屬他的女人,他不逼迫,亦無須屈就。

退開一步,他溫聲道︰「忙了一日,你也累了,早點歇著,我還要去書房看一會兒書。」

這是給彼此一個不難看的下台階,他今晚不會再進這間房與她共枕,不只今晚,往後的每一夜也不會,他與她都心知肚明。

將寢房讓與她,心忖這一身喜服太顯目,打算繞往逸竹軒更衣,在那兒睡上一宿。

如今鬧到這步田地,小恩是不可能再回來了,橫豎地方空著也是空著。

才出了品竹軒,行經園子,便見前方水池畔,月下獨酌的身影。

他還以為,往後如非必要,那人是不會再進觀竹院來,誰知整日不見人影,竟是窩在這兒。

嚴君離更換行進路線,改朝他走去。

地上已零零落落擱了六、七個空壇,甫靠近便覺濃濃酒氣撲鼻而來。

是今朝醉。

小恩十三歲時與他一同釀制的,一直藏于府中酒窖。

那時一共釀了十壇,記得對方說過,找一日要一口氣喝光它。

「哪日?」

「不是大喜就是大悲的那一日吧!」小恩不甚在意地回了句。

他是喝了多久?莫不是在這兒窩了一整日,喝他口中這大喜大悲的今朝醉?!

嚴君離輕巧地上前,壓下他湊向唇際的酒壇。他回眸,醺醉的黑瞳一時聚不了焦,恍惚片刻才認了出來,將酒壇遞去。

「要喝嗎?」

「酒色穿腸,不宜放縱。」

「又不是日日如此。」酒氣蝕了嗓,讓那音色听來略比往常啞了幾分,思考也緩慢起來,連說話都是輕緩慵懶。

「今日,不正是你大喜?合該是開壇日。親愛的……「哥哥」。」

嚴君離沉默著沒接腔,一時難辨話中是否有嘲弄意味。

他也不在意,收回手又繼續喝,喃喃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下一句呢?怎麼想不起來……」

明日愁來明日愁。

嚴君離無聲嘆息,為了不讓他狂飲傷身,只得接過酒壇,意思意思陪他喝上兩口。

嚴知恩見狀,微微揚唇,要再取來腳邊未開封的酒壇,被人單手制止。「這酒可不是你一個人的。」

「現在連酒都要跟我算得清清楚楚了……」他喃喃道。「是啊,成了親,自是一心向著妻子,凡事都得萬般計較,再無我容身之處了。」

「你這是賭氣之言,你心里比誰都清楚,我不會這麼對你。」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當初,我也堅信你不會這麼對我,但你就是做了,我才傷勢初愈,你就迫不及待把我攆得遠遠的……」思及此,彷佛又回到那一日,胸口被血淋淋劃開,疼痛不已。

「你知道我當時是什麼感受嗎?很痛!被你遺棄的痛,遠比任嚴世濤劃下的那一刀更痛!比起他,你更狠三分!」

「那是——」

「為我好?想保護我不再受到你爹毒手?」他撇撇唇,代為接口。「這種話,騙騙外人就好,別人不懂你,我是誰?跟在你身邊這麼多年,嚴知恩還會不懂嗎?你一個眼神,我就看透你了!你是真的覺得煩擾、想甩開我,巴不得今生不再相見,即便沒有發生那件事,你早晚還是會這麼做!」

「……」嚴君離大為錯愕,啞了聲,反駁之言到了喉間,一個字也吐不出。

「那晚,我問過你,我問你後不後悔!如果這三年間、甚至是那當下,你曾有一絲絲悔意,我其實想什麼都算了,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但你沒有!你根本沒打算讓我回來,你是鐵了心不要我!

「是誰信誓旦旦,說永遠有我一席之地?就那麼三言兩語,你便再也容不下我,我到底是做了什麼,必須得到這樣的對待?知道我為何不再听你只字詞組嗎?就因為你的承諾真的低廉無比!

「有時我都覺得,自己像你一時興之所至養的一條狗,喜愛時可以極其嬌寵,不要了也能舍得毫不拖泥帶水。要,是你作的決定;不要,也是你說了算,誰來問過我要不要、想不想?人人盡要我知君恩、感君恩,就像你為我取的這個名,每听人喊一次,都在提醒我,要知恩圖報、不可以不知好歹,那麼——親愛的哥哥,請你告訴我,我該知什麼恩?圖什麼報?」

「我沒——」

嚴知恩壓根兒也沒想理會他想說什麼,徑自說著自己要說的,取餅擱置一旁的木盒,每說一句,便取出一物往水里丟。「我也可以選擇不要,這麼廉價的心意,我何必稀罕?」

「小恩——」來不及阻止,一抹澄光自指間流逝,沒入水面。

那是!他的長命金鎖。

「所謂的長命百歲,不過是你為了掩飾竊我三十年壽的心虛與愧疚感。嚴世濤將我當藥人養著,以便日後為你所用,你是自覺虧欠,加倍補償我,無盡寵愛,好讓自己良心能安。這一切我不是不知,只是選擇不說破。」

木盒里的物品,每一樣都是從小到大嚴君離送給他的,他眼也不眨,面無表情地一樣樣扔棄,直到指尖踫上木盒里最後一物,動作停滯了會兒。

這枝胎毛筆,是嚴君離最珍視之物,曾經是屬于他身上的一部分,母親為他保留了下來,世上絕無僅有。

他珍藏了多年,在嚴知恩學會寫他的名字後,送給了他。

有一年,兩人鬧齟齬,原是一些小事,偏生誰都拉不段,這一斗氣,越發不可收拾,嚴知恩一怒之下將這枝胎毛筆給折毀了。

此舉大大傷了他,難受得數天沒開口說話,嚴知恩被奶娘訓了幾回,也硬氣地不肯開口道歉。

直到後來,嚴君離告訴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娘在我未滿周歲時就離開我了,只來得及為我做上這麼一件事,你知道它對我的意義嗎?」

他將最珍惜之物送了出去,卻沒得到同等的珍視。

自己是直到那時才松口坦承,那枝胎毛筆還好好地收著,那是故意氣他的。

見他垂眸默默瞧著,知他是想起了這段往事。

「這一回,是真的。」關上木盒,松開手,連盒帶筆一同往池底沉去。

嚴君離心房一痛,別開目光,沒費事去搶救。

送出去的東西,就是別人的,對方要怎麼處置,無他干預的余地。

凡是他給的,一樣不留。他心知肚明,小恩這回是當真的,用這種方式在向他宣告,從此與他切割,恩斷義絕。

嚴知恩望著空空如也的掌心,這下,當真是兩袖清風,無掛無念了——他驀地一傾身,朝嚴君離欺去,對方沒防備,受不住撲上來的力道,朝柔軟草地間跌去。

「小——」

沒給人開口的機會,便重重往唇上壓去。

那不是吻,他咬著對方唇瓣,像要宣泄什麼,咬得唇破血流,濃濃的血腥氣味在彼此貼合的唇齒間泛開。

他痛,也要教對方知曉,他有多痛。

嚴君離懂得。

沒掙扎,由著他去。

那驕性,是他寵出來的;那怨恨,也是他欠下的,活該要受。

見他逆來順受,不抗不爭,嚴知恩更怒,一把扯開他襟口,不願見他那一身刺目又刺心的紅,恨恨地、沒留情地再往他頸項襲擊,小獸般野蠻啃咬,非要弄得別人也一身傷。

嚴君離閉眼,不忍見他一身的狂亂傷痛。

嚴知恩忽地一頓,沒再施力,也沒有移動,只是壓在他身上,臉埋在肩頸,良久、良久——

他感受到,那壓在上頭的身軀微弱的輕顫、噴灑在頸上似有若無的吐息、以及——淡淡的濕意。

他心一痛,再野蠻的啃咬,都不及滑落頸上,那顆溫熱燙人的濕意。

「小恩——」他張臂,正欲將人納入懷間,只可惜,對方已經不願再听他一言半語,一使勁,由他身上翻坐而起,措手不及地將臉龐往水面壓去。

嚴君離一驚,跟著坐起。

等了好一會兒,沒見他有下一步動作,他心下也慌了,伸手要將人拉起,對方卻置之不理,不為所動。

「小恩!」對方是自小習武的,那時只是想,習武能強健體魄,別像自己這般體弱多病,他若是堅決卯上,自己根本拿他沒辦法。

「小恩,有話好好說,不要這個樣子——」拉不動他,嚴君離又驚又急,正思慮著是不是要開口喊人來時,對方卻在即將用盡最後一口氣的當口仰起臉,往後一倒,胸口急遽起伏,緊閉著眼動也不動,兩顆清透的水珠自眼角滑落,不知是池水抑或……其他。

「你贏了……我心沒有你狠,斗不過你,只能……願賭服輸,我願賭……服輸……」他喃喃地,似有若無地低語。

「但是嚴君離,你最好記住,是你先不要我的,那麼從今而後,我便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不再受人擺布。」他坐起身,再睜開眼時,深瞳只剩一片涼寂。

舍盡一切後,再也沒什麼好顧忌。

以無搏有,怎麼樣都不吃虧,最糟,也不過就如此了。

他撐起身子,酒意使得腳下仍有些許虛浮,咬牙撐過一陣暈眩,回眸漠然道︰「大喜之夜,還是快些回去陪陪新娘子吧,免得她耐不住寂寞,半夜爬到我身上來,我可不是什麼柳下惠,不興坐懷不亂那一套。」

對方走遠了,嚴君離卻呆坐原地,望著遠去的身影,久久無法移動。

「我……沒有贏。」恍恍惚惚,對著悄寂的夜低喃。

對象是你,怎舍得贏,任你去傷、去痛?

不過……這樣也好。

盡避一時不被諒解,但是時日久了,再深的傷與痛,在往後回想起來,終能一笑泯恩仇。

「你說得對……」最真的心意,永遠是藏在他人看不見、靈魂的最深處。

咽下喉間淡淡的酸楚,將糾葛如潮的思緒,再一次壓回心靈深處。

這樣……便好。

嚴君離病了。

吹了一夜冷風,隔日便發起高燒來,一連數日的昏睡不醒。

他總是听見,那人在他耳邊說——

「最真的心意,是藏在靈魂深處。」

那樣的清冷憂傷。

「你不會懂……」他說。

我懂!小恩,真的懂。

「嚴世濤將我當藥人養著,以便日後為你所用;你是自覺虧欠,加倍補償我,無盡寵愛,好讓自己良心能安——」

你是這樣以為的嗎?把我對你每一分的好,都當成是彌補父親所造的孽?

或許有部分是的,但絕大部分,是我發自真心的喜愛,所以那一年、那一年我才會——

胸口急遽痛縮,無法喘息,那年的一切猶深深刻印在腦海,不曾淡忘。

案親是有預謀的,早年大夫診出他先天不足,七月便自娘胎產出,雖驚險保住一條小命,也難說這些不甚健全的身體髒器,哪一部分會先衰竭,但無論哪一個,他終必是活不成。

于是,父親千挑萬選,由人口販子那兒千挑萬選,選中了根骨奇佳、八字命數與他相合的小恩。

尚未遇上他的那兩年,日日以奇珍藥物養著,不為關懷珍愛,而是得養好那具身子,不容有絲毫缺失,在父親眼里,那不過就是一具養著兒子器官的皮囊,甚至連人都不是。

因此,孩子該有的寵愛,小恩從未受過,每日飲藥養身、吃那食之無味的藥膳,直到——他給了人生第一抹甜。

他永遠忘不了,那張小臉上的驚奇歡喜,抓著他的指含吮的貪戀模樣。後來懂了,每每思起孩子當時的表情,心總是疼痛不舍。

三年前,他開始產生胸悶疼痛的情形,父親憂慮終將如大夫所言那般,竟先下手為強,在這具身子耗竭加遽前,對小恩下手。

那自胸口劃下血淋淋的一刀,是為他挨的。

他只慶幸,那時麻沸散尚未完全奪去神識,大夫怕他孱弱的身子承受不住,不敢大量使用,只能一點一點地增加劑量,慢慢測試,半昏半醒間,耳邊所听所聞,讓他驚覺到父親的意圖。

他知道,自己不能讓逐漸涌來的黑暗奪去意識,否則這一昏睡,再醒來時,世上將再無嚴知恩。

他拼命地掙扎,與那無邊無際的黑暗抗爭,想喊叫、想醒來、想救他的小恩——

只要片刻就好,片刻工夫就夠了!

後來,他真的睜開了眼,用盡一生的氣力,大汗淋灕地翻過身,抬掌護住身畔那人心口,血染了他一掌,他心膽俱碎、恐懼得難以成言。

他們——真打算活生生挖出小恩的器物!

「我與他——同生共死。世間無他,我絕不獨活。」

說完這句話,他挨不住藥力,昏睡而去。

再次醒來,他多慶幸還能再見到那個人。父親終究是把他的話听進去,及時收手了,但是那一次,真的是把他給嚇得魂不附體,這種事不能再有下一回,父親沒什麼做不出來的,而小恩不會每回都有那種運氣,屢屢與死亡擦身而過。

他太自信,以為憑一己之力護得了他,可是十歲那年沒有,十七歲那年也沒有,同處一個屋檐下,父親有太多機會下手,千防萬防,終是防不勝防。

小恩足足養了半年傷,那半年,他親自照料、親自換藥,每每看著那道傷,總是會想起那血淋淋的可怖畫面,小恩不是傻瓜,心里應是知情,卻什麼也沒說。

那半年,他倍覺羞慚、自責、愧悔……太多的情緒,不知如何面對小恩,目光回避著,共處時總是相顧無言,氣氛僵凝。

等到後來,他發現時,小恩已不再看他,能說的話愈來愈少。到最後,只剩無言。

他從不曾探問對方是否懷恨在心,幾乎命喪于此,誰能無怨?

于是,待傷勢初愈,他便親自收拾行囊,要小恩離開。

這般決絕,早做好心理準備,這一生是要讓人怨恨至死。

他不在乎對方會有多恨他,只要離開嚴府這深潭虎穴,好好過日子,再別與他扯上關系,就好。

盡避,放他離去後,夜夜痛楚難息,無法安眠。

盡避,時時徘徊于無人寢房,遙念著對方是否安好。

盡避、盡避如此,也永不說出口——

「舍下你,心如刀割,你可知曉?」

再次醒來,一身熱汗,胸口糾扯的疼痛猶未止息,枕畔濕了一片,分不清是汗是淚。

嗓子干啞,他坐起身,正想喚人擰條熱巾子來擦擦汗,門外傳來輕細的對話聲——

「還是沒醒來?」

「沒呢,都三天了,一直發夢盜汗、喃喃囈語,神志不清的。」

「他都說了什麼?」

「……听不清楚,就一些含糊的夢話,我是擔心再這樣下去,他身子怎麼受得住?」

「讓人隨時備著清淡的百合蓮子粥,醒來時喂他吃點。」

「好……你不多留一會兒?你每日來問問情況就走,也不進房去看看他,好歹他也疼了你這麼多年……」

認出門外是嚴知恩與袁青嵐,他連忙在對方離去前,揚聲喊道︰「是小恩嗎?進來。」

外頭安靜了會兒,房門才被推開,嚴知恩邁步進房,也沒上前,遠遠望上一眼,聲音不冷不熱。「你醒了?」

「嗯。你來很多回了嗎?」听青嵐的意思,像是每日都來。

「沒事就好。」對方沒正面回答,確認他已清醒,轉身便要離去。

嚴君離沒出聲留他,心知目前這樣對彼此都好。

偏開頭,內心惆悵的,不只是他。袁青嵐依戀的目光追隨著,神魂幾乎要隨他而去,對上丈夫審視的目光,這才有些心虛地移開。

「我、我送送小叔——」

「青嵐。」他沉沉一喊,向來溫潤的容色難得展現一絲凌厲。「觀竹院他自小待到大,算是半個主人,用不著你送。」

「……」丈夫明明沒說什麼,卻令袁青嵐莫名心驚。

「我就把話說白了,過去的事我不追究,並不代表未來我就會放任。你既已是嚴夫人,也知喊他一聲小叔,那麼就請守牢分際,莫做出格之事,自誤誤人,听懂了嗎?」

他不是瞎子,不會沒看見她的痴眷難舍,視線從頭至尾舍不得自小恩身上移開,但是事已至此,她既已做下取舍,就該認清局勢,好好把孩子生下來,那才是最重要的,再要糾纏不清,不僅僅是污了他的臉面、髒臭了自身名節,也會毀了小恩,這是他絕不願見到的結果。

「我、我沒……不會……」

「不會就好。我只是提醒,你不必如此驚慌。」淡淡說完,他往後仰靠床幃,疲倦地垂下眼。「我餓了,去吩咐廚子備碗百合蓮子粥。」

「……好。」袁青嵐悄悄覷了眼那張看似平和、卻略顯清冷疏離的面容,終究仍是什麼也沒說,默默退出房外。

直到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這矜貴儒雅的貴公子,看似性情溫潤可親,事實上,那全是表面。

他其實……不是誰都能親近的,溫和待人,並不代表誰都能走進他心底。

他寬厚、仁善,卻不是沒有脾性,他有他的原則、底限,不容冒犯。

那番話——是他的底限,也是警告,一旦觸犯,他——不能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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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36:2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意同

「青嵐上個月生了,是男孩兒。」

「有听說了。」

「我是想問問你,給孩子取名一事,可有什麼想法?」

嚴知恩奇怪地瞥他一眼。「要說學問,你比我好得多,這種事你決定就好,何必問我?」

「那麼,若是你沒意見,便喚「意同」可好?」

意同嗎?

同的究競是誰的心?誰的意?


三之一、深閨寂寥起妒心

嚴知恩很少再回觀竹院來。

他過得很好,很受父親倚重,幾乎將大片家業都交給他打理了,他總是很忙,即使同住在嚴府,也鮮少能踫上一面,有時見著了,也是匆匆打聲招呼,說兩句言不及義的客套話,便各自離去。


很淡,真的很淡,淡得像是——從來不曾有過那相互依存的十多年歲月。

每一回見到他,總覺得他又清減了些許。

那也難怪,爹現在幾乎不管事了,偌大的產業全靠他一人打理,有時忙起來一整個月都進不了家門。

嚴君離考慮過後,便讓奶娘過去打點他的飲食起居,有奶娘關照著,多少會安心些。

對此,嚴知恩也沒多表示什麼,無可無不可地讓奶娘在立松閣待下。

忙碌不是沒有代價,听說,爹很信任地放權給他;听說,爹在外頭很大方地賞了一座莊園給他,還有數間賺錢的店鋪子;听說,爹甚至為他安排了美人侍寢,不過這個他沒接受。

不是自命清高,而是不喜被安排,他自己在外頭也少不得有幾名紅粉知己,那些風流韻事,是多數人最愛拿來說嘴的,嚴君離多少也耳聞了一些。

他現在即便離開嚴府,到哪兒都能安身立命。立了業,要不了多久興許也該成家了。

來年秋末時節,袁青嵐生下一名健康的白胖小子,嚴世濤大喜過望,打賞了家中婢僕,大開三日夜的流水宴,宴請全梧桐縣百姓,足見其狂喜。

那時,嚴知恩被遣往華東鹽場,並不在府內,那鹽場是嚴世濤告老還鄉,皇家所賞賜,在目前嚴家經濟來源中所佔不小,爹能連這些都交由嚴知恩發落,自是沒當他是外人了。

他是不曉得這兩人究竟怎麼談的,但只要爹不虧待小恩,其余他也不會多加干預。

待嚴知恩回來,已是月余之後的事。

一听說兄長找他,來不及洗漱、歇上一會兒,便又匆匆前往觀竹院。

「奶娘說,你找我?」每日都差人到立松閣問,囑咐他回府時務必來一趟觀竹院,不知何事這麼急?

嚴君離抬眸,見他一路風塵僕僕,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下,一身掩不住的倦意,關懷道︰「很累?」

「還好。」無意與他寒暄,說那些太過溫情的話語,淡淡地拉回原話題。「找我何事?」

「青嵐上個月生了,是男孩兒。」

「有听說了。」不置可否地輕應一聲,等待下文。

「我是想問問你,給孩子取名一事,可有什麼想法?」

嚴知恩奇怪地瞥他一眼。「要說學問,你比我好得多,這種事你決定就好,何必問我?」

「那麼,若是你沒意見,便喚「意同」可好?」

意同嗎?

同的究竟是誰的心?誰的意?

嚴知恩低哼。「你說了算。往後這種事不必問我,孩子該怎麼教、怎麼養,是好是壞盡由你意。」

「這樣嗎……」這事,誰也沒真正當面說破,可他想,小恩心底是有數的。

他原是想,這畢竟是小恩的第一個孩子,還以為他心里多少有些在乎這條由自己身上傳承下來的血脈……

「若沒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

嚴君離沒留人,立于樓台邊,靜靜目送那道身影遠去。

話沒說上兩句、椅也沒坐、為他斟的茶也未曾沾唇,便又匆匆離去,原是這觀竹院的半個主人,這一年下來,已經愈來愈像過客……

去過觀竹院沒幾日,某天嚴知恩巡完鋪子回來,又看見壓在桌幾的留柬。

這人是怎麼回事?三天兩頭地找他,要真有那麼不可或缺,又何必當初?

想歸想,還是片刻也沒多做耽擱。

來到觀竹院,才听婢女擷香說,主子抱著孩子去了普恩寺,說是要讓住持為孩子誦經祈福,以求平平安安、無病無災長大。

所以不是嚴君離找他?

再看一眼手中的字柬,那確實不是嚴君離的字跡,以往他一眼就能認出,是自己下意識有所期盼,一見留柬要他來觀竹院,便徑自有了認定。

他澀然輕笑,笑自己妄念未斷,還以為——那人會回心轉意,舍不得他、要他回來。

揉了紙柬扔棄,一轉身離了偏廳,見著不遠處等候的袁青嵐,心下已有所悟。

「找我來的,是你?」

「先進房,我有話跟你說。」袁青嵐謹慎地觀望了下四周,迅速拉了他的手往寢房去。

這是在干嘛?嚴知恩不感興趣地甩開手,見她又回頭,小心掩妥房門,不由得挑起眉。

這態勢——九成九不正是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戲碼?

「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袁青嵐扯著手中的錦帕,局促不安地道︰「我是想告訴你,我們的孩子生了,是個男娃兒,嚴君離說,想取名「意同」。」

「我知道,他都跟我說了。」

「那、那你——」

「這事與我無關,我沒什麼想法。」這對夫妻還真心有靈犀,對他說的話全一式一樣。

「你怎麼這樣說!那是——」

「我的孩子?」他嘲弄地笑哼。「你敢不敢走出這道門,把這句話對著所有人再說一遍?你敢說,我就認。」

一語,堵得她啞口無言。

她就只會在嚴君離面前擺出柔弱憐人的姿態,怎麼就不敢告訴他,孩子的爹從頭到尾都沒說不負責任,她要真敢為他反抗家族,他即便不愛她,也會為月復中那條小生命扛起該他承擔的責任,不讓嚴君離為他賠上婚姻。

可是她沒有。她讓自己成了為愛奉獻無悔的痴情女,讓嚴君離覺得她是因他們兄弟之間的恩怨而無辜受累,自是不會讓她獨自承擔一切。

說穿了,就是既想圓自己的愛情夢,又貪圖嚴君離的庇護。

他早看透她了,多年來,在眾人面前演出溫婉柔順的大家閨秀,若是真正認命,就該收好私欲,而不是尋著機會親近他,一雙眼繞在他身上打轉,一面又貪戀安逸日子,不敢反抗自身命運。

這些年,他之所以百般阻撓婚事,就是因為她太虛假,配不上襟懷磊落、待人以真的嚴君離。

瞧,他只消勾勾手,她便整個人都送上來,這樣的女人,嚴君離到底要娶來做什麼?真以為成了親,一個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女人,能守得住嗎?

她要真尊重嚴君離與雙方的婚約,不會毫不掙扎便投向他懷抱,婚前如此,婚後又能期待她什麼?

斗氣歸斗氣,有一部分也是想讓嚴君離看清事實,偏偏那顆石頭腦袋,誰都理會,偏偏就是不理他!

既然嚴君離硬是要娶,怎麼攔阻也無用,那便由他去,他也懶得再多言。

「你要說的就這些?說完我走了,往後沒事別動不動找我來,須知人言可畏,好歹顧顧你相公的顏面。」

「你對我就這麼無情,連孩子也不要?」見他毫不留戀地轉身要走,袁青嵐幽怨地望他,十足被辜負極慘的情狀。

他訝然失笑。「我當初說過,孩子你若不願生,我不強求;若要生,我也願娶,你倒是說說,我對不起你了嗎?」

那時說了,她就只會落淚裝可憐,他沒拆穿罷了,還真以為對待嚴君離那套,用在他身上他也買賬嗎?

他開的條件,她兩樣都沒選,而是選擇帶著他的孩子讓嚴君離吞下這冤屈,再拿孩子來當幌子回頭與他糾纏不清。

「我是不得已的,真說了,我們能有活路可走嗎?我以為你能諒解——」

這是個禮教吃人的時代,重重教條壓抑下,對女人從來不曾留情過,她能怎麼辦?

「所以呢?你的選擇,我不也大方尊重祝福了?你現在回頭來翻舊帳,聲聲泣訴我有多虧欠你,是要我怎麼樣?」

「我!」她懊惱地一頓,神情竟流露出些許嗔怨。

她就不信,他會不懂她的意思?

「我們、我們就不能——」柔荑試探地貼上他腰際,幽怨道︰「我以為可以的,但是我做不到,我沒有辦法忘記你,整整十年,你很清楚我愛了你多久,听見你在外頭那些風流情事,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多不甘心嗎?那應該是我的——」

見他沒推拒,她柔柔偎去,主動寬衣解帶,領著他的掌移向縴軀——

嚴知恩冷眼旁觀,只覺悲哀。

扮,這就是你堅持要娶的女人嗎?為了成這個親,狠狠重傷我,換來的卻是這樣的對待。

他為嚴君離,更為自己感到不值,敗在這樣的女人手中,他如何甘心?

他一腔怨怒,探手抓住她,扯離自己身上。「走開!外頭的女人,任何一個都強過你這輕賤的女人。」

「不,我跟他、我們沒有!我還是——」她急急想解釋,他仍是她唯一的男人,她的身子並不污穢。

「你把丈夫放哪去了?「嚴夫人」!」最後三字,輕緩諷刺地吐出。背夫偷漢,要還不叫輕賤,他真不曉得如何才算是了。

一語,諷得她羞慚滿面,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只是、只是……」支吾了半天,羞憤地吐出︰「我沒想傷害他的,只是……愛情有什麼錯?愛你又有什麼錯?你為什麼不能對我寬容一點——」

美人幽幽泣訴,梨花帶雨最是堪憐。

背夫偷漢,她還有理?

「你的愛情偉大,別人就活該被你的愛情犧牲?」嚴君離若是知曉,他的寬容換來的是如此對待,將會有多難受?

「那你呢?你又何嘗不是拿我來為你的愛情墊背——」她一沖動,吼了出來。

他神色僵了僵。

不意外她會察覺,他也從來不怕人察覺,只是——

輕吐了口氣,他沉沉道︰「我的愛情也不偉大,但至少,我敢于承受,只要他肯允我,把命搭上我都願意。你呢?」

她說,這世道對女人不寬容,男人又何嘗自由?可是他很清楚,什麼才是他最想要的,付出一切在所不惜,不像她,什麼都要,又什麼都不肯舍。

「真有豁出去的決心再來跟我談,若是怕死就安分些。」那他或許還會為她的敢做敢當佩服幾分,別一面做娼又妄想立牌坊,好處全給她佔盡了。

袁青嵐被他說得滿臉狼狽,一時無話可駁,遂惱羞成怒。「你這樣為他,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一腔真心,他只當你是怪物,扭曲污穢、避之唯恐不及——」

「他是什麼樣的人,我自己清楚,用不著你多嘴。」他自己可以心肝脾肺腎,由里到外罵了個透澈,那是他高興、他爽快!這並不代表他可以容許別人詆毀心上人一個字。

「我沒騙你!那是他病得迷迷糊糊時,親口說出來的,你用那種眼光看待他,讓他覺得別扭、困擾、面對你時倍覺不自在,才要你走得遠遠的,你愛他又如何?他嫌棄、否定了你的愛情,他覺得那才叫荒唐污穢!」

「那又如何?」他面無表情地響應。那顆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石頭腦袋,會作何反應,他還不清楚嗎?

但是盡避如此,他會因為這樣,就去羞辱一個男人最基本的尊嚴?

未拜堂前是一回事,成了嚴夫人後,又是另一回事,他再如何不甘,也不會用這種手段來羞辱那個人。

「你以為,我會為了你而傷害他?袁青嵐,你太高估自己了。」她不珍惜的那個人,他很珍惜,別說相提並論,她根本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

「安安分分當你的嚴夫人,別丟了丈夫臉面,自找難看。否則,他就是饒你,我也不會罷休。」說完,他無視眼前活色生香的嬌胴,無動于衷地走過。

袁青嵐簡直羞憤欲死!

自動剝光了送上門,人家還不屑一顧,自討難堪。她揪著凌亂的襟口,羞慚交加,屈辱難當,咬牙恨聲道︰「嚴知恩,你混賬——」

他置若罔聞,開了房門前腳才跨出,便見最不該出現的人迎面而來,門前門外兩相呆望。

……捉奸在床便是這麼回事吧?只不過差別在一方有意出牆當婬婦,他無意配合做奸夫。

他凜著臉,硬氣地不吭一聲,與對方擦身而過。

愛信就信,要不信他,拿他當禽獸敗類看待,他也沒什麼好損失了,橫豎就這局面,也不會再更糟。

他前腳一去,嚴君離後腳踏入房內,驚見衣衫不整的妻子,再望向那道走遠的身影,頓時腦海一片空白。

這、這一幕——還能有其他解釋嗎?

房內的袁青嵐見了他出現,更加措手不及,七手八腳攏不妥衣衫,慌然驚懼之下,未加思慮,話已月兌口而出——

「他……玷辱我……」淚如雨下,哀絕泣訴。

為求自保,她,出賣了自己口口聲稱,愛逾生命的男人。

忙了一日回來,驚見嚴君離正端坐在偏廳等他。

抑下心湖淺淺的波瀾悸動,他故作沉穩地上前。「來多久了?怎不差人來通知我?」那便不會讓他枯等這麼久。

嚴君離見他取出茶葉,那是自己喝慣的西湖龍井,而且得是「興記」的茶,別家他喝不慣,這習慣只有身邊少數親近的人知道,以往小恩都會隨時備著。

眼前這人正欲喚小婢提壺熱水,他這才開口。「我讓下人都退去了,有些話想私下與你談談。」

他聳聳肩,只好斟上一杯水,將就著用冷茶待客。

「有事讓人傳話,我就過去了,何必親自走這趟,空等大半天。」

「觀竹院里有青嵐在,不方便。」

所以,現在是防他還是防袁青嵐?

下一刻,答案便出來了——

「青嵐說,你輕薄她。」

是防他。

防他這衣冠禽獸調戲嫂子。

「你信她?!在你眼里,我是這種人?」

嚴君離定定望住他,靜默不答。

他是。不必回答,他便知道對方是怎麼想的。

他個性偏激,一旦把他惹到極限,確實做得出傷敵一千、自損五百的事來。

要不,如今的意同是怎麼來的?

可是就算如此,他嚴知恩要女人還用得著強逼嗎?尤其那人是袁青嵐!

真不知是兄長高估她、還是瞧低了他,那女人從不需他耗費分毫心思便會主動貼來——這些話,他能說嗎?說了,只是讓那個當丈夫的更加臉上無光罷了。

他僵著臉,調頭望向窗外,口氣生硬。「你心里都有認定了,何必還來問我。」

嚴君離注視了他好半晌,才端起擱在面前那杯為他而斟的冷茶,輕啜一口,緩聲道︰「我不是來與你爭論此事的。」

「那你來做什麼!」

「我是想,今天弄成這樣,往後沒事,你就少往觀竹院走動,避免再生事端,對我們三人都不好。」

嚴知恩不可置信,惡狠狠地瞪向他。

好,你好樣的,嚴君離!你還真把那女人當寶,為了她對我撂狠話?!當真以為我稀罕去嗎?要不是、要不是——

他怒得幾乎咬碎銀牙。「滾出去!往後你就是死透了,我也不會再踏進觀竹院為你收尸!否則我跟你姓!」

被人趕了一次,又一次!他要再讓人嫌棄第三次,那就是犯賤!

被主人火大地轟出立松閣,明明把人惹到肝火大動,甩門力道幾乎震痛了耳,嚴君離竟在這當口,反常的直涌起一絲柔軟笑意。

「你本來……就跟我姓。」低低地,對著空氣自喃。只不過,那個氣得理智盡失、口不擇言的男人,應是沒能細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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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之二、多情總為無情惱

袁青嵐病了。

為求自保,她撒下漫天大謊,誣陷于人,卻又時時恐懼著何時會被拆穿,日日寢食難安。

她不知道嚴君離究竟信不信她,他沒再提及。後來,知道他去找嚴知恩談過,更是膽顫心驚。

雖然回來後,他神色如常,未曾多言,她卻滿腦子胡思亂想,猜測著嚴知恩對他說了什麼?即便今日不說,哪一日會說出來?

她每天都活在朝不保夕的憂慮之中,他與嚴知恩有那麼多年的情分在,他的心是偏向誰,不必說她也知,又怎會听信她的片面之詞?哪一日嚴知恩說了,他不會再容她。

而一旦嚴家無法容她——她打了個寒顫,幾乎不敢想象她的下場。

袁家會垮,她——會成為眾矢之的,屆時,她只剩死路一條了。

許是心里有鬼,嚴君離明明什麼也沒說,可是望向她的目光,卻總是讓她覺得,他心如明鏡,彷佛看透了什麼,看得她滿心膽寒。

沒多久,她便病倒了,誠如古人所雲,終日惶惶,無疾而終。

一開始,是佯病示弱以取信于人,說服嚴君離,那一切對她所造成的傷害與痛苦。

到後來,竟當真日益委靡,臥病不起了。

大夫說,她是心頭郁結,心病不除,藥石罔效。

她知道自己的心結是什麼,從一開始憂心被拆穿謊言的恐懼,到後來是把心一橫,打定主意要死咬住嚴知恩不放,玉石俱焚的恨意。

既然橫豎都沒活路可走,那她便來個抵死不認,死也拖個墊背的。

這是他們欠她的!

一顆埋怨的種子,其實早在很多年以前便落入心田,只是她埋藏得太好,直到今日,才在心里生根發芽,盤根錯節地纏住心房,掌控了理智,讓她無法思想,滿心只想報復那兩個盡誤她一生的男人!

近來,她總是夢到過往之事,想起那還是稚女敕女娃的年歲,每回隨父親來嚴府小住,被告知那個人是她未來的夫婿,所以她要從現在開始,好好與他培養感情,努力地喜愛他。

她有听進去的,真的,她也想這麼做,可是那個人從來不給她機會,無論何時,他懷里抱著的,總是那個男娃兒,還對她說︰「大人說的話,不必當真,我拿你當妹妹看待,你就當是來嚴家作客,你與我家小恩同年,可以一起玩,玩得開心些,知道嗎?」

為什麼他說的,和爹說的不一樣?那她要听哪一個人的?那時她不是很懂,可是至少知道一件事!他不當她是未婚妻,也沒有要與她培養感情,雖然笑容很溫和,可是就是讓人沒法子親近。

她其實很想告訴他,她好羨慕那個男孩,可以讓他抱在腿上,教下棋、教讀書、教習字……那麼、那麼地有耐性,面對男孩時,總是笑得很溫柔。

有一年夏天,她來時,男孩病了,未婚夫抱著他在亭子里透透氣,時而模模他燒熱的額,拉整披風將那身子兜攏在懷,不教男孩吹了風。

他說︰「小恩在換牙,這次不能陪你一起玩了。」

他撐開男孩的口,伸指去探那松動的牙床,男孩病得迷迷糊糊,張口咬了他,他指上被咬了好深的齒印,看著都覺疼,但是他沒生氣,拔了那顆牙,溫聲細語地連連安撫。「好了、好了,沒事了,小恩乖,漱漱口,吐掉——很好,我們再吃點粥好不好?」

男孩才吃了兩口,又緊閉著嘴,怎麼也不肯再張開了。

他便擱著,隔了一會兒再喂上幾口,粥涼了、糊了便重新煮過,一整日不厭其煩。

她想,心情或許就是在那時,起了些許微妙變化吧。

因為羨慕,所以起了嫉妒,感到不平。

那個人……大家明明說,那個人是她的未婚夫,他要疼的人應該是她才對,為何她從不曾有過這般待遇,她應得的寵愛、包容與耐性全都被別人佔去了!

她討厭男孩,而且開始會在私底下找他麻煩、欺負他。

有一回,嚴君離讓他們在園子里玩,她已記不得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總之一個不留神便摔進池子里去了,男孩伸手想拉她,正好她的驚叫聲引來屋里的未婚夫,她那時也不知想什麼,一個沖動便月兌口而出——

「嚴知恩推我!」

她以為,讓人覺得他是個闖禍的壞孩子,那樣未婚夫就不會再喜歡他。

可是,那個人只是代為道歉,直安撫她說︰「對不起,是我家小恩不好,你別哭了,讓奶娘帶你去換身衣裳好不好?」

然後,嚴老爺的懲處卻讓他擋了下來,說的又是另一番說辭。「我相信小恩不會做這種事。當然,也不是在說嵐兒撒謊,只是事發突然,以致讓她產生一些錯誤認知。」

男孩還在呆呆瞪她,無法反應。男人以為他嚇壞了,反而連連安撫他。

即使受傷的是她,還是沒有得到像男孩發燒那時的待遇,男孩依然被護著,並且,不曾減少一分一毫的寵愛。

然後一回、兩回、三回,嚴君離都沒有動搖一絲對男孩的喜愛與信任,永遠相信,他的小恩是個好孩子。

弄到後來,她沒有成功得到未婚夫的關愛,連男孩也不喜歡她。

她以為自己是討厭男孩的,一直到十五歲那年——

嚴君離臥病在床,她前去探望,那時,嚴知恩在一旁照料,她看見他的動作有多輕巧溫柔,像是護著什麼絕世珍寶,甚至——傾,臉龐輕輕貼在熟睡那人的頸側,流泄依戀。

那樣的守護姿態,絕對不是對待一名兄長該有的!

她大為震撼,也是在那時正視了自己的感情。

童年時誣陷于他,爭取嚴君離的目光,那是孩子似的爭寵;後來慢慢的,每回挑釁他,也許就是下意識里,察覺他看嚴君離的目光過于專注,她想爭取的,其實是嚴知恩能回頭,也用那樣的目光看看她,否則,每回被他的冷漠態度氣得哭了,她也不曾去找嚴君離告過狀。

她知曉他的隱匿私情,卻從來沒有說破,故作無知。

他離開嚴家三年,她本已死心要嫁嚴君離了,誰知他無預警地又回來。

從他出現在她身邊開始,她其實比誰都清楚,他並不是為她而來,他誘她,只為破壞婚事,不讓她嫁成嚴君離。

可是她還是心甘情願往下跳,這男人她想了一輩子,為什麼要放過?

他說她不知羞恥,但她追求所愛,有什麼錯?命運對她也沒多公平,她嫁的人由不得她作主,她只不過想爭取一點點自己想要的幸福。

是,她是利用嚴君離,拿他當擋風牆,可這天底下,誰不自私?誰不圖自身私欲?他若不自私,就不會來招惹她,以求達到自身目的,他自個兒又清高到哪里去?

嚴君離也一樣!表面上是仁厚寬容,心里又何嘗不偏私,一心只為那個人?

說好听些是幫她,事實上他娶她,還不都為了保全她月復中那個人的骨肉!

她騙了嚴知恩。嚴君離在病中,口口聲聲喊的全是他的名字,字字淒傷,萬般不舍,她瞎了才會看不出那是什麼樣的感情。

他也虛偽,他也在利用她、利用這樁婚姻讓嚴知恩斷念,就像幼時她落水的那一回,表面安撫她,心卻是向著嚴知恩。

他們一個是她獻上童貞、全心深愛的男人;一個是她托付終身、共偕白首的丈夫,可是誰又真正珍惜過她?

心愛的男人對她不屑一顧,她的丈夫心里也沒有她,她未來的人生,注定只能守著淒涼空閨,度此余生,他們就沒虧欠她嗎?

她算什麼?說穿了不過是這兩個男人扭曲畸戀下的犧牲品,一生全教他們給毀了。

為什麼她必須得到這樣的對待?不,她不甘心,萬般地不甘,怨恨叢生。

她若不得善終,那也決計不放這兩個男人逍遙快活!

「大夫說,你該放寬心,好好靜養。」嚴君離進到寢房來,好言勸著床榻上形容憔悴的妻子。

他雖不是大夫,也明白心頭郁結,喝再多的藥也難治心病的道理。

她始終無法放開心胸,這大半年,她病情益發沉重,不曾有過起色,上回大夫前來,已然直言,再這麼下去,是她自個兒往死里鑽。

「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只要閉上眼,我就會想起他對我、對我做的那些事……我對不住你,沒能守住清白……」

嚴君離嘆息。「這事早已過去,我也沒再提起,你又何必往死胡同里鑽?」

但是她恨!她不甘心,夜夜抑郁得難以成眠。

「你不相信我,對不對?你不信他會做這種事……」

他沉默著,沒應聲。

這代表——她說對了。嚴君離從來不曾真正信了她。

「我是你的妻子,你為何不信我?這種事、這種事——對一個女人的傷害有多大,能胡說嗎?我恨他!但是我更恨你!你是我要倚托終身的男人,卻連你也不肯挺身護我,一心偏袒于他,任我蒙受屈辱,嚴君離,你怎對得起我?」

「……這事,我們別再提了好嗎?」

「呵……不提,那我的公道,誰來討?」她抹抹淚,眸底閃過一抹恨意。「這事,我原本不打算說的,可如今,不說是不行了。」

「青嵐!」心頭涌起不安,他下意識地想阻止,不讓她說出那些他可能無法承受的話語。

袁青嵐不理會他的攔阻,鐵了心要傷害他,讓這兩個男人,陪著她一同萬劫不復。

「你不相信他會這麼做,好,那我就給你相信的理由——他愛你,不是兄弟情誼,是抵死痴狂的那種。很訝異?不敢置信?!這就是事實!他愛得瘋狂,失去理智、入了魔,為了得到你,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包括最初誘惑我,企圖破壞婚事,也包括——後來存心毀掉我的婚姻,讓我無顏面對你,這樣,你肯信我一回了嗎?」

「……」嚴君離啞了聲,被扼住的喉嚨,吐不出完整字句。「不是……小恩他、他不會……」

袁青嵐是鐵了心要戳破這道他費力維持的虛偽假象,不顧他的攔阻——

「不要再自欺欺人,你心里是知道的,不是嗎?否則,你為何趕他走?不讓他再接近你,不就是為了保護他,不讓他再沉淪下去,執迷于對你的畸戀?

「但是你真的了解他嗎?不相信他會推我入池、不相信他會在背地里欺我、不相信他會禽獸不如地凌辱嫂子……如果那些都是為了獨佔你、不允許我靠近你,你還能信誓旦旦說不可能嗎?我勸你,還是防著他點吧!他這人不擇手段,連人命都不看在眼里的。」

「話已至此,你若仍是不信便罷,但是嚴君離,我要你記住,若我因此送了命,他是凶手,你的溺愛縱容也是幫凶,縱容他為所欲為,無視我的委屈,是你們——一同將我逼上絕路!」

字字控訴,句句血淚,掩藏著底下,玉石俱焚的決絕。

她輕輕地扯唇,將那抹扭曲詭笑,抿進淚光里。

多年前,她誣陷于他,他甚至不需解釋一句,嚴君離便信他。這一回,她抵上了命,偏要冤他個百口莫辯、死無對證,她倒要看看,這一回,嚴君離是否還能一如既往地信他!

心念一旦動搖,陰影便會滲透,如影隨形,一生背負著人命,他們還能如何心安理得,相知相守?

嚴知恩,你錯了,錯在不該小覷女人,尤其是由愛生恨的女子,你今日的羞辱,我要你用一輩子來還!

為何趕他走?不讓他再接近你?

嚴君離倚窗而坐,閉上眼。

夜闌人靜後,白日里與袁青嵐的對談再度涌現腦海。

不就是為了保護他,不讓他再沉淪下去,執迷于對你的畸戀?

袁青嵐的話,他一字也駁不了。

他確實早已知曉,也確實是為此,才不能再將小恩留在身邊,繼續讓他產生那些近似愛情的錯覺。

在父親對他下手前的一個月,是小恩十七歲生辰,他們喝得很醉,纏鬧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一同睡去。

小恩以為他醉了,但其實沒有,他還有一絲清明神志。

「一輩子陪著你,可好?」

半夢半醒間,他听見耳邊,有人徐緩地,這麼說著。

當然好。他想回應,但是還沒來得及與困倦感纏斗完畢,那道聲音又低低淺淺地響起——

「讓我愛你,可好?」

什、什麼?他說的,是手足間的那種嗎?可那過于柔軟的語調,分明是情人間耳語的溫存情韻。

「我會用生命保護你,永遠不要趕我走,讓我陪你、讓我愛你一輩子,好不好?好不好?」

他震顫得不能反應,感覺到那雙手握住他,移向心口。

「允許我把你放在這里,一生,一世,好不好?你不說,我就當你全允了。」

傾靠在他胸前的身軀移動了下,一抹溫熱吮住他唇瓣,他驚駭得連想都不敢去推想那是什麼,神魂震麻,無法呼吸。

這就是——小恩看待他的態度?幾時開始的?他竟毫無所覺。

他不敢——或許說,他根本就沒有勇氣面對這個事實,更不敢去想,一旦說破了,他們之間又會走向何種境地。

後來,他再定心去想,才發現小恩看他的眼神,竟是如此熱烈,深刻而專注得教人幾乎無法迎視。

十七歲的小恩,還太年輕,日夜與他相處,多年下來難免產生一些虛幻的錯覺,他有義務保護他,將他由這道錯誤的迷思中拉出來。

下意識里,他開始回避對方的目光,日日苦惱著,可他還沒來得及思索出該如何導正這偏頗的局面,就措手不及地發生了那件事,幾乎讓他失去了小恩。

于是他想,這或許是最好的結果,讓小恩離開,保護他,也讓他沉澱情緒,由愛情的錯覺中清醒。

當小恩說——即便沒有發生那件事,他最後還是會這麼做。

或許吧。小恩是個敏感的孩子,他不確定那一個月,他表現出來的感覺是什麼,他有心避他,向來那麼在乎他一言一行的小恩,又怎會沒有察覺?

他想,再如何小心翼翼,他還是傷了他,讓小恩覺得自己是困擾,被人避之唯恐不及,才會將他遠遠丟開,眼不見為淨。

以至于,最初被遺棄的埋怨,終致成了恨。

包沒料到,沖著那股對他的怨惱,會惹出這麼多事端來——

「你到底要我怎麼辦?」對著一室悄寂,他嘆出一腔深沉的無力與無奈。

能做的,他都做了,能擔待的,也都為他擔待下來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拿這個任性的家伙怎麼辦?已經賠上一個袁青嵐了,真要任他哪一日闖出無法挽回的大禍,才來懊悔莫及嗎?

你真的了解他嗎?

如果那都是為了獨佔你,你還能信誓旦旦說不可能嗎?

他這人不擇手段,連人命都不看在眼里……

袁青嵐的話,一遍又一遍在腦海里交錯,甩不掉,拋不去。

真是這樣嗎?是他盲目的溺愛、縱容,才釀成這一連串錯誤與悲劇的發生?

「別讓我對你失望,小恩……」

繼袁青嵐之後,嚴世濤無預警地也病倒了。

這一年隆冬,嚴君離反常的安然度過,卻是疲于奔命,為妻子與父親的病情而心力交瘁。

愛里議論四起,說父親這場病,是嚴知恩一手造成,說他狼子野心,圖謀家產,連義父也能下手……

每回探望父親,榻前侍藥,總得听他聲聲咒罵,怪自己瞎了眼,不該錯信了那賊人,養虎為患,反噬己身……

案親呼風喚雨了一輩子,慣于將權力掌握在手中,讓所有人匐匍于腳下,如今讓嚴知恩奪權,狠狠摔上這一跤,一時怒氣攻心,無法承受這種受制于人的滋味。

小恩這招確實夠狠,奪去他視之如命的權力,那是比世間任何的凌辱手段更教父親難以忍受。

可他不認為小恩真會對父親如何,最多是激激他、嘔嘔他,圖個心里爽快罷了,比起當年爹對小恩做的,他又有何立場去指責什麼?

他只能勸慰著,要父親放寬心,好好養病。

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這幾年來,父親身子日益衰敗,精神大不如前,早該擱下那些繁擾俗事安心靜養,在這方面,小恩並沒有虧待他。

但父親總是說,這太委屈他,愧疚什麼也沒能留給他……

若是為此,那更不需耿耿于懷。家業一事,他本就不拘泥,小恩若要,全拿去了也無妨,人生在世,不過就是一衣一履、一碗一筷罷了,他本就物欲極低。

這一日,服侍父親喝了藥,好言勸撫大半日,終于入睡後,他緩步走出父親寢居,便見前方倚靠曲欄的嚴知恩,顯然已候他許久。

如今,多說什麼都是錯,既是無言以對,他只能端著空藥碗,沉默地與之擦身而過。

嚴知恩愕然,沒料到他反應會如此平靜,沖動地月兌口道︰「你都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盤問、責罵、甚至叫他收手……說什麼都好,就是不該如此平靜。

嚴君離停步,淡淡回眸。「自己掌握好分寸,凡事適可而止,別做出連自己都會後悔終生的事來。」

他已經不是孩子了,說得再多又有何用?但願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已經管不了、也無力去管了。

嚴知恩見他真打算就這麼走了,一惱,口不擇言道︰「就算我對嚴世濤下手,你也無所謂?!」

他低頭尋思了會兒,幾不可聞地淺嘆。「別讓我真的對你心寒。」

一語,震傻了嚴知恩。

直到那道身影走遠了,仍呆怔著,久久、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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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之三、斷然絕義負君恩

與袁青嵐談完後,不到一個月,她便撒手人寰。

辦完妻子的後事,百日內,父親也措手不及地病逝。

那一日清晨,嚴君離還去幫父親擦身侍藥,父子倆說了好一會兒話,他一點也沒料到,當晚父親會那麼突然地就咽下人生最後一口氣。

那一日傍晚,嚴知恩進過父親寢房,並且傳出激烈的爭執聲,他離開後沒多久,父親便死了。

這事在嚴府婢僕間私底下傳得很難听,甚至傳出府外,眾人無不質疑嚴家老爺的死,與義子月兌不了干系,也等著看嚴家正牌少爺會有何下場。

接連遭逢喪妻、失怙的巨大打擊,嚴家少爺整個人都消沉了,幾乎不曾再開口說一句話,只是安靜地打點父親後事。

頭七那夜,他在父親堂前守靈,嚴知恩進了靈堂,他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依舊跪于堂前,神情空寂地焚燒紙錢。

「哥——」

他動作一滯,旋即又接續動作,听若未聞,神情無一絲波瀾。

「你不听听我的說法嗎?」別人不信他,他無所謂,但是連最能理解他的嚴君離,也要跟旁人一樣指責他嗎?

「哥,你說說話好不好?我可以解釋的,只要你問——」他慌了。兄長從來不曾這樣對待過他,像是心如死灰,對他再也無話可說的模樣。

面對這樣的嚴君離,心頭沒來由地感到恐懼,顧不得斗氣,率先軟下姿態。

「這就是你要的嗎?」緩緩地,嚴君離開了口,多日未曾說話的嗓子,沙啞低沉,一字字說得緩慢。

「什麼?」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焚燒完手中的紙錢,嚴君離這才站起身,跪了許久的雙腿一時虛軟地支撐不住,頭暈目眩往後傾跌,一雙手臂迅速支撐住他,沒教他踫著傷著。

他神色未變,輕輕推開肩背上的那雙臂膀,扶著桌面自行站立,幽闇眸心定定望著火盆那一抹未燼火苗。

「你能解釋什麼?青嵐的死?還是我爹的死?捫心自問,那真與你無絲毫的關系,你完全不必負任何責任嗎?」

一語,堵得嚴知恩啞口無言。

無論直接或間接,他確實——月兌不了干系。

「他們,一個是我的父親,一個是我的妻子,你傷害的,不是他們,是我,你知道嗎?」

「……」他可以反駁的,告訴他,他沒想過要嚴世濤死,不是下不了手,而是因為那會讓兄長痛苦,他不是沒有顧慮到他的心情。

他也可以告訴他,袁青嵐不是他想的那樣無辜,她那張嘴說過多少謊言,一再將髒水往他身上潑,由小到大都不知陷害過他多少回了,無論她搬弄了什麼,都作不得真。

可是話到了嘴邊,硬是開不了口,那張哀莫大于心死的面容,讓他一個字都說不了。

他若不曾心存報復,會把嚴世濤活活氣出病來嗎?

他若不去招惹袁青嵐,會惹來這一身腥嗎?她的反擊也是他咎由自取。

何況,死者為大,活著的人永遠理虧一截,再多說什麼嚴君離也不會接受,只會認為他損陰缺德,一嘴刻薄。

「你知道,青嵐臨死前對我說過什麼嗎?她說——是我對你的放縱,害死了她;你又知道,爹臨終前對我說什麼嗎?他說——養虎終將為患,你不是人,要我再別信你。」

他頓了頓,空洞無緒的嗓,悠淺接續。「這麼多年來,無論多少人說你的不是,要我多少防著點,我總是想,小恩不會這樣、小恩不會那樣。就算到了後來,我還是想著,他心里也不好受,是嚴家虧欠他……我永遠都站在你這邊挺身護你,任憑千夫所指也不為所動,但是,我得到了什麼?我寵你寵到你去染指我的未婚妻、我護你護到讓自己的父親郁恨而終。嚴知恩,這就是我多年來獨排眾議、堅決挺你的下場嗎?」

一字一句,不曾揚高音量,可那字字見血的指控,卻比刀刃更銳利,一回回狠狠往嚴知恩心窩里捅,痛得他不知所措。

但是,嚴君離已經無所謂,也不會再為他而疼了。

最近,他一閉上眼,腦海總會浮現袁青嵐說那句話的聲音、神情,她說——是你們,一同將我逼上絕路。

這輩子,他到死都必須背負一條人命的罪咎。

甚至于,他也無顏面對黃泉地下的父親,這一生,他永遠在為了護嚴知恩與父親對立,到頭來,卻沒能護上父親一回,愧為人子。

「哥……」

「別喊我哥。你心里早就不當我是兄長,口不對心又何必?我不認,你這輩子也不必再喊。」

嚴知恩愕然。

兄長從來不曾對他如此決絕,對方態度一冷,他竟不知所措,像個迷失的孩子般,慌然扯住他的袖。「哥,不要——」

嚴君離無視于他的驚痛慌亂,抽回衣袖,徑自道︰「辦完爹的後事,我不會再出觀竹院一步,你也永遠別進來。」

這話的意思——是窮盡今生,老死再不願相見嗎?

他這才真正意識到,兄長這回是當真的,絕然地不再听他只字詞組、不留任何余地。

「不可能!」嚴知恩本能驚吼,做了這麼多,無論對的、錯的,全是為了這個人,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打死他都辦不到!

「你若想再逼死第三條命,大可繼續一意孤行。」這一回,會是他。

「你拿自己來威脅我?!」

「有何不可?」他說過,別讓他真的心寒,而這一回,是真的讓他寒透心了。「還是,你要我離開嚴府,走得遠遠的?」

一抹寒意攫住心房,直涼到四肢發冷,嚴知恩驚覺到,他是認真的,不是死、就是讓他走,鐵了心要與自己了斷,沒第三條路。

他咬牙。「留在觀竹院。沒你允許,我不會出現礙你的眼,這樣成了嗎?」

「意同呢?我教養,還是你帶在身邊?」

真要切割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就是了?

「我這種忘恩負義、不擇手段的惡人,能把孩子教得多好?你留在身邊!」

嚴君離點頭,神情麻木地回靈堂前焚燒紙錢,盼父親一路好走,在彼端也能衣食無缺,這已是他這不孝兒,如今唯一能做的補償與贖罪。

「哥……」前頭那人不應不理,嚴知恩心知,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能對他說出心里話了。

「我知道你沒有辦法諒解我,但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我縱是有千般錯,也不曾想過要讓你痛。袁青嵐……你不在乎她,她也不在乎你,最多就是損了你顏面,總好過娶她,賠上一生。老爺……我並沒預料到會變成這樣,我只是想氣他,也激激你,我、我……」

喉間一哽,啞聲吐出真心。「我只是想回去、想回去而已……你為什麼不明白……」

他想要回去,回到嚴君離身邊,像過去那樣,有人寵、有人用帶些無奈的溫柔笑容看著他,嘆道︰「再惹事,真不管你了。」

可是每一回,他闖了禍,也沒一次真的放他不管。

他不是真的那麼難管教,刻意惹些雞毛蒜皮大的小事端,只是為了看那一記無奈又帶些縱容的表情,讓他感覺自己被全心全意地寵著。

直到這一回、這一回……

他以為,惹些事端,逼得嚴君離忍無可忍,就會將他拎回去,看好他、管好他,不讓他再胡來,他只是、只是……

「我只是……想你而已,我不是真的要報復什麼,我是怕你……不要我了……」所以用盡手段,逼得他不得不要,不得不管。

可是到最後,卻只逼得他真的不要,真的不管。

「哥……你原諒我……看看我好不好?」他哽咽得難以成言,無聲哭泣。

嚴君離不曾回頭,從頭至尾都沒看上他一眼。

那聲音有滿滿的心慌痛楚,但他已自顧不暇,再也承載不了誰的痛。

哀傷至極,已無淚可流,無心可憫。

他在身後,站了很久、很久,嚴君離依然不言不語,持續地為父親焚燒引路錢,不曾回頭看他一眼,彷佛除此之外,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麼能教他關注。

他站得腳麻了,心也是一片麻木,他知道,這回就是站上一輩子,也等不到嚴君離回眸了。

悠悠晃晃出了靈堂,步履虛浮,一時間,竟想不起該往哪里走。

扮——不要他了,這回無論他怎麼做,都不會再理會他,將他徹底逐出生命之外……腦海,全教這樣的事實佔滿,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他,真的失去嚴君離了,徹徹底底。

辦完嚴老爺的後事,嚴君離依言回到觀竹院,從此不曾再踏出一步。

外頭繪聲繪影傳著嚴家正主兒遭幽禁一事,嚴知恩由著謠言滿天飛,聲名狼藉也不曾自清,而另一位當事人,更是處之泰然,未置一詞。

奶娘依然會不定時回觀竹院,一來關切他是否一切安好,二來轉述嚴知恩的近況,雖然他一再說明,當初讓奶娘過去是為關照嚴知恩起居,不是監控對方舉動,可奶娘每回前來還是會多言上幾句。

「……病好些天了,白日忙著店鋪子里的雜事,晚上還要看帳,也沒能好好歇會兒——」

奶娘的聲嗓有一搭沒一搭地掠過耳際,他沒怎麼專注,半蹲坐在鋪了棉毯的地面,全心全意看顧眼前滿地爬的胖娃兒,以免孩子磕磕踫踫地傷著。

今兒個意同周歲,他簡單辦了小小的抓周,小胖娃在琳瑯滿目的器物中爬來爬去,也沒真挑中什麼。

奶娘加重語氣,又道︰「前些天,我夜里起身,四處巡巡,發現他不在房里,找了好半夜,才發現他一身濕淋淋的,縮在池邊的大石旁,哭得像個迷路的大孩子。

「我問他怎麼了?他啞著聲,只會一遍遍說︰「哥……不要我了……」我還想再問清楚些,他又跳進池里,也不知找什麼,怎麼攔也攔不住,直說︰「找不到、我怎麼也找不到……什麼都沒有了。」……」

在外頭的人看來,他是狼子野心、奪盡一切,看似什麼都有了,可是看在她老婆子眼里,他是失去一切,什麼都沒了,那無家可回的迷惘孩子模樣,讓人看了都于心不忍,她實在無法相信,向來最心疼他的少爺,真狠得下心不予理會?

可是說了這麼多,少爺也只是听著,沒要她住嘴,也沒表示什麼,表情波瀾不興,也不曉得是否有听進耳。

如今對他來說,天大的事,似乎還不如關注孩子的抓周來得重要。

「我知道他這回是做得過火了些,可他也悔了,看你要怎麼罰他,他都甘心領受,再不惹你生氣。你也知道,他向來只听你的話,誰都不看在眼里,獨獨在意你,你不理他,他都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都那麼多年的情分,你就原諒他,別教他——」

「奶娘。」他淡淡地,阻斷話尾。「人命,不是悔了就能回得來。」

「……」奶娘一窒。以往,不管他犯了什麼錯,少爺都能包容,只是這回,真是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了,怕是沒那麼輕易過去。

「往後,這些事不必再告訴我。」眼不見、耳不聞,心自能清。如今的他,只想守著平靜日子,再不問是非。

心知多說無益,奶娘嘆了口氣,返回听松院。

嚴君離撢撢衣袍正欲起身,感覺袖口一緊,垂眸見那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挑的娃兒,一雙小胖手獨獨抓住他,緊緊揪牢袖口不放。

他心房一緊,泛起不知名的酸楚疼意。

許多年前,有個人也是如此,什麼也不要,獨獨抓牢他衣袖,總是仰著清亮的眸子望他,上哪兒都牢牢跟著……

張臂將娃兒摟抱入懷,指掌輕輕撫過那張肖似的俊秀臉容,不愧是父子啊!他們……真的很像。

他低低一嘆,輕喃道︰「你可千萬別學你爹那又倔又拗的臭脾氣,我是經不得再硬生生折騰這麼一回了——」

歲月悄然,無聲而逝。

不問世事的年歲,于嚴君離而言並不難挨,他將全副心思放在教養孩子身上,日子過得平靜安穩,無欲無爭,便不會有是非糾葛。

他遣退了觀竹院多數婢僕。以往是父親的堅持,否則他貪靜的性情,其實不愛那些個排場,如此刻般,低調簡樸,沒太多閑雜人等在院內走動,甚好。

此舉,自是又惹來外界閑言,盡道他備受欺凌苛待,嚴知恩硬氣地不吭一聲,日子久了,也就沒人再提起這些個蒙塵舊事。

如今世人只知,當家主子是嚴知恩,多少人仰他鼻息、看他臉色過活,誰還敢再多說他一句不是?觀竹院里的嚴君離,也漸漸被淡忘,少有人走動,也再無人提起。

這世間,不就是如此嗎?誰能真正執著一輩子?再深的恩、再沉的怨,也會隨著歲月,深埋在陳舊記憶底下。

整整六年,他一如當初所言,不曾踏出觀竹院一步,那人也信守承諾,沒再出現他眼前,同住嚴府,卻是生死不相見。

一開始,奶娘還會來,說說嚴知恩的近況,也不管他想不想听。

于是他知道,嚴知恩把嚴府的家業打理得有聲有色,店鋪子一家拓展過一家,但也不忘賑糧濟貧、造橋修路,每年必往廟宇小住,茹素齋戒,發願抄寫百本經書。

有人說他沽名釣譽,也有人說他虧心事做太多,做點善事以補罪愆,這些他都不管,只是拼命地賺著大把銀兩,又大把大把地撒。

除此之外,他私生活極其放縱,酒與色不曾少沾,除卻幾段風流韻事,妓院、甚至小倌館也不曾少去,一年比一年荒唐,男女不拘、葷素不忌,私德敗壞。

也因此,年已二十有七,婚事依然沒個譜,縣城里頭稍有家底的正經人家,誰敢將千金閨女下嫁這般無行無德的浪蕩子?

這些嚴君離都知道,听進耳里,卻從沒表示過什麼。

直到去年,奶娘年事已高,嚴知恩不舍她再忙碌操勞,備上大筆錢財讓她回故鄉去與家人團圓、頤養天年,此後也只有年節會再上嚴府來走動,探望這兩個她看著長大的孩子。

再來年,自幼便照料著嚴君離生活起居的大丫鬟掬香有了對象,他便也作主讓她離了嚴府,成親過她全新的人生。

他與掬香的情誼,不同于一般主僕,她是打進了嚴府便跟在他身邊侍候的,連名字都是他給的,見她能有好歸宿,他是以兄長之名將她嫁出嚴府。

那一日,掬香哭成了淚人兒,再三跪地拜了又拜,感念他這麼多年的恩德,當丫鬟的,生來命賤,早認了要任人捏圓搓扁,她是幸運遇上了個仁慈寬厚的主子,從不曾讓她委屈、受糟蹋,末了還以兄長之名為她主婚。

這麼好的人、這麼好的人……為什麼不能有好報?她要走了,往後誰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這冷冷清清的觀竹院,誰還記得有他?

嚴君離對此倒是看得極淡,淺笑道︰「我有手有腳,不需要人伺候,這幾年,我身子不是好多了,也鮮少再生病。」

也許是遠離了俗事紛擾,放寬心懷,自然便百病不生了。

只是——偶爾會感到些許淒清寂寥。

嵐兒走了、爹走了、奶娘走了,現在連掬香也走了,他生命中最親近熟悉的人都一個個離他遠去,除了小小的意同,他身邊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他現在,全副心神都放在教養意同上。學過一回教訓,他對意同的教養不再那麼百般寵溺,該嚴格時,他從不讓步;該關懷時,也懂得適可而止,就怕把他性子養得跟某人一樣,任性固執得教人頭疼,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因此,意同敬他、愛他,卻不至于放肆無狀,小小年紀便乖巧懂事、深知分寸,善體人意得該教某人汗顏到天邊去。

意同已慢慢曉事,關于身世他從沒瞞過意同,血緣是天定,他無權悖逆倫常,也說過,他該去與自個兒的生父熟識、親近些,父子倆同住一處,卻是形同陌路,未免悲哀。

何況,孩子年紀尚幼,他自個兒避世,不代表意同也得陪著他一生困在這觀竹院里頭。

意同偶爾會問,親爹是個什麼樣的人,由他口中,去描繪父親的具體形貌。

一開始,他總是不知該怎麼說,他以為會很難,試著開了口,一句、兩句……慢慢地,也就愈說愈順口。

那個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都很鮮明,不曾模糊過,無論是性情、面容、還是那一度讓他傷透腦筋的怪脾氣。

他很意外,一路說來,竟能如此平和,淡淡地,沒有太多糾扯疼痛的情緒,將那人在心中存留的記憶,拓印到兒子腦海,讓嚴知恩的孩子明白,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意同說,他不想考取寶名走仕途,而是想從商。

他告訴意同,士農工商,商人是敬陪末座,不會受到太多敬重的。

意同卻回他︰「可是看一文錢在自己手中轉出百文、千文、百兩、千兩,這比較好玩啊。」

「……」他曾考過功名,但並無心仕途,爹也不贊同,說他寬厚正直的性子,在官場只會被生吞活剝,走上仕途不見得就好。

他想,他是沒太多東西能教給意同了,但嚴知恩可以,既然孩子想從商的話。

近來,他開始正視這件事,讓幼童長年待在觀竹院並不妥,孩子需要接觸不同的人、事、物,開拓襟懷與視野,如此長期下來,只會將意同養得封閉內向,這不是他樂見的。

他思考著,或許該讓人傳個話給嚴知恩,讓他將意同帶在身邊好好栽培,未來或許也能與他一般,成為出色的經商人才。

只是——意同這一走,就真的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

尚未將心底的盤算付諸實行,那一年才剛入秋,他便感覺到身子有異。

許久不曾出現過的胸悶與疼痛感,一縷、一縷襲來,到最後,密集得連每一寸呼吸都窒疼難當。

這發病前的預兆他並不陌生,只是這幾年冬天都安然度過,幾乎要忘了還有這道陳年宿疾,今年才剛入秋,便來勢洶洶得教人措手不及。

像是累積了數年,一次爆發,病勢來得又快又猛,難以招架,當天夜里,他就發起高熱,半昏半醒的意識里,仍掛念著身邊有孩子,意同不曾見過他這副模樣,怕是嚇壞了。

「父親、父親——你怎麼了?」耳邊,是孩子心慌的叫喚,小小的手掌覆上他的額。

以往還有掬香,現在連掬香都嫁出去了,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饒是再早熟懂事也無法處理這種情況。

他張口想回應、想安撫孩子的情緒,卻是力不從心,模糊的視線中,見孩子抹了淚,突然轉身往外跑——

意同……

氣如游絲的音浪,被卷至無邊黑暗中,徹底奪去他最後的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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