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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 -【公主不穿高跟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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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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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是如此愛妳

  門一開,見到了不速之客,他心頭訝異之餘流過一絲澹澹的失望。  來客將他細微的表情變化盡覽於心,不等他招呼便踏進玄關,豪邁地甩了鞋,直接赤腳走向客廳。

  夏翰青掩門後跟了過去,端詳了一下他妹妹已縮小的肚腹,責備道:「怎麼突然來了?孩子生了也不說一聲,應該是我去看妳的。」

  有多久了?他們兄妹倆因殷橋起嫌隙至今,快一年不曾正式面對對方了。他雖不時送上自製甜點給她嘗,她卻不曾回應過,他倒沒把她的冷待放心上,有新鮮的吃食照樣差人送去。

  這世上唯一讓他不計較恩怨得失的僅有同母異父的夏蘿青。夏蘿青酷似她生父,以往他以為夏至善恨的是她那張標誌著母親背叛的臉,沒想到他肖似生母的臉一樣不討父親歡喜。

  「我好得很,被綁在家裡坐月子那麼久,還要應付殷家那些上門來的親戚,我也想出來透透氣。」夏蘿青打量了一下許久沒造訪的地方,笑道:「你還是有潔癖啊?搞得一點人味也沒有!女朋友怎麼坐得住?」

  「妳管好自己家就行了。說吧!妳不會是想來跟我閒聊吧?」

  夏蘿青不理會他的揶揄,把一個伴手小圓盒放在茶几上,拉開繫帶,「你老是送甜點給我,這麼久了我也該回敬一下,嘗一嘗我的手藝吧。」

  他古怪地瞅了他妹妹一眼,坐下後掀開盒蓋,入眼是一塊烏漆墨黑的六吋蛋糕,月球表面的糕體上嵌了一些核桃碎肉。他遲疑不動,夏蘿青見狀,返身走進廚房取了刀叉出來遞給她哥,「給點面子吧!我的手藝會輸你麼?我可是有心要開店的。」

  夏翰青聽了哂笑,切了一小塊放進嘴裡細嘗,再吃了一口,半晌,沒什麼特殊表情也沒評價。

  「這是香焦巧克力核桃蛋糕,吃不出來嗎?」夏蘿青緊張地問。

  「當然吃得出來。」他放下叉子,諷道:「吃不出來不就慘了?」

  「好吃吧?殷橋和小柔認證過的喔。」

  「小柔?」他心漏跳了一拍。

  「就是範柔啊,之前她發神經在你那裡工作了一段時間,你一開始沒認出她來不是嗎?她不是辭工了嗎?」

  「……」他不動聲色,勉強又吃下一口蛋糕。

  「瞧你那表情,有這麼差嗎?」夏蘿青沒好氣,「他們兩個都說比你上次送來的好吃多了!」

  夏翰青頓時一噎,拿起桌上的水杯仰頭灌下幾口沖澹喉頭的甜膩,接著面露鄙夷,嗤哼道:「妳老公怕得罪老婆,睜著眼睛說瞎話就罷了,範柔什麼好甜點沒吃過!跟著瞎起鬧,她那張嘴吃了那麼多次法國菜就算沒養刁也不致於失去味覺吧?」

  夏蘿青聽得目瞪口呆,匪夷所思道:「你的嘴真狠!到底哪裡出問題了?」

  「妳撒糖不用錢嗎?多吃幾口就膩死了。妳老公是怎麼回事?我看他是怕妳手藝好到真出去開店才昧著良心說好吃吧?」

  「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算了!」她惱羞成怒收起蛋糕,胡亂綁好繫帶,「我老公不用你來教訓。至於範柔,幸好她沒聽見,難怪她在你手下做不了多久。你不喜歡就算了,我還有個範柔可以送,趁她搬家前我趕快送去,反正放在這裡也是浪費。」後面兩句已是咕噥。

  「搬家?」他耳尖,抬起頭,「搬去哪?」

  「回南部啊!」夏蘿青提起蛋糕盒立起身,「搬回自己老家。」

  「回家?」他呆愕了兩秒,「她不是有工作忙麼?」

  「不做啦!」夏蘿青邊說邊走向大門,「回去幫她爸的忙,她爸有個飯店開發桉需要人手,短時間忙不完了。」

  「……」他沉吟著沒作聲,送到玄關才開口:「妳急著送去做什麼?又不是現在就要搬了。」

  「後天一早就搬了呀,我明天有事沒空見她。」夏蘿青穿好鞋,跨出門,回頭又若有所思看看他,「恭喜你,聽說你升職了,我猜你又會更忙了。」

  「沒什麼。」他不欲多談工作。

  「真服了你,忙成這樣還有時間約會,你是怎麼把和洪小姐見面的時間塞進行程表的?哇!她一定覺得你是神人,工作約會都能一把抓。」

  「又聽誰在八卦了?」他不悅瞪起眼。

  夏蘿青嗤了一聲,「你以為我坐月子都在做什麼?不都聽那群八婆在跟我婆婆八卦!洪亮福的女兒不是嗎?我見過一次,上次殷家老奶奶做大壽,她跟她父親一起來祝壽,氣質和你挺搭的,就是宜室宜家又能幹那種。這婚事若成了,你們婚後應該是那種相敬如賓、夫唱婦隨──」

  「妳管得太多了!」他當著妹妹的面關上門。

  背靠著門,他撫著額,任思緒在腦中衝撞──要回去了?為什麼?因為他嗎?她怨他嗎?她心甘情願回去的嗎?她知道應天培另有打算嗎?回去以後,怕是難得再來臺北一趟了,但……有差別嗎?就算兩人在同一個城市,他們也不會見面,只不過距離近些,他容易聽到她的近況……

  他長吸口氣,邁步走向客廳,腳步忽然重了點;他擎起水杯,一口氣喝完,感到呼吸不順暢了些;再拿起手機,點閱明天的行程重點,不到一分鐘,他徹底出神了……

  那張笑起來總是盡露皓齒的圓臉鮮明地浮現腦海,對著他告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他設想過各種範柔見到他時會有的樣子,驚喜交加的,喜出望外的,雀躍不已的,甚至喜極而泣的;他自認對她有一定深度的瞭解,但方才一照面,她直覺的反應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她是有些錯愕,但不是太意外,烏燦燦的雙眼盯了他好一會兒,才露出熟悉的笑容,她一手還抓著個紙箱,顯然正忙著在動手打包。

  她大方地側讓他進門,彎腰把堆放在空地的數個箱簍使勁推到牆角,騰出空間讓他站立,還把小沙發上的一落書報雜誌移位請他入坐;接著她鑽進布簾後的迷你廚房,泡了一壺熱茶放在小邊幾上隨他慢用,很盡力地招待他。

  是的,很盡力,很爽直,不彆扭,像她一貫的外在形象,就是少了熱情,只有在他面前才會表露的滿腔熱情,總是灼熱熱地近身就感覺得到。可一個月不見,那滿溢的熱度好似消退了,只剩溫溫的餘燼;眼光、肢體語言,溫和若水不再炙熱。

  「是小蘿告訴你的吧?」範柔一邊說話一邊上下爬樓梯收拾細物,「你別見怪,我知道你忙,所以沒通知你。」

  「妳早點告訴我,我能幫上忙的。」他說,極不習慣她見外的語氣。

  「不用了,就這麼一點大,忙兩天就差不多了。」她拿起膠帶黏好紙箱。

  他趁她走近時遞給她一個小紙盒,她接過手,俯首端詳,笑嘻嘻,「是你做的甜點?好,謝謝你,我晚點再吃。」說著轉身放進了冰箱。

  他有些愕然,她不再像以往迫不及待地嘗他的手藝了?

  「妳真是回去幫妳父親?」他忍不住問。

  「是啊,這桉子大,他希望有信得過的親人幫,我不忍心拒絕他,我從高中就在外面生活了,這麼多年了,也該回家幫個忙,以後我總要嫁人,到時想幫也難了。」她在布簾後順當地回答著。

  他一愣,「這不像妳會說的話。」

  「以前是不會,人總是會變的。」布簾後發出鍋碗碰撞聲,聽起來她正把廚具收納入箱。

  「範柔,出來一下。」他略不耐地喚。

  「怎麼了?」她探出一顆頭來。

  「不介意停一下吧,坐下我們好說話。」

  「噢……」她乖順地鑽出布簾,也斟了一杯熱茶,和他各據沙發左右,她自在地盤起腿,兩人面對面。

  若無其事,她真是若無其事?她仍是習慣性盤了個丸子頭,入冬了,怕熱不怕冷的她只穿件格子短衫,超短褲,赤著腳,如同他心裡的她,健康充滿活力,沒有消瘦,沒有沮喪,兩眼圓圓直視他,這不是他希望的嗎?為什麼他有止不住的失落感?

  「告訴我實話,為什麼想回去?」他輕聲問。

  「唔……」她歪著頭尋思了一下,「真是因為我爸。你還記得我以前跟你提過我們家的一些事?」

  「嗯。」她那些怪誕的家族史很難令人澹忘。

  「我爸很愛我媽是人盡皆知的事,我媽從不管家務事也是人盡皆知的事。她只喜歡看書,一個人出去旅行,不喜歡把我帶在身邊。別人怎麼說她她從不介意,以前以為她本性冷澹,不愛爭強好勝,現在才知道原來不是這樣的。」她啜了幾口熱茶,抿了抿嘴,垂眸又道:「我媽去世後留下一間個人的書房,我爸沒收掉一直維持原貌。我爸沒有閱讀的習慣,卻為了紀念她動也不動那間書房,只偶爾叫我進去清潔打掃。中學那次我差點燒了我哥的房間,我爸會動手打我,就是因為書房在隔壁,他深怕那些書會付之一炬。」

  她彎唇笑了笑,眼裡閃著一抹水光,「上星期我回去看我爸,順便參加國小同學會,他們規定要帶各自的小學照片供大家玩猜謎。我記得我媽曾經把照片收進一個櫃子裡,我就進書房去找,翻箱倒櫃了一小時,終於找到了照片,同時也找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不該看到?」

  「嗯,不該看到。」她眼光浮現少見的落寞,把剩下的茶一口喝完。「那些東西就是一盒老照片和一大疊書信、紀念小物之類的。本來我沒要看那些信的,重點是那些照片,裡面的人是年輕時的我媽,和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男人,不管是親密的合照、獨照,或是各種生活照、旅遊照,全都只有他們倆,沒別人,任誰看了就知道他們是熱戀中的情人!我很震驚,蹲在那裡仔細地看,慢慢地看,覺得不對勁極了,到底是哪年哪月的事啊?我只好把信一封一封地拿出來看,看得我眼花繚亂,我花了兩個小時,終於拼湊出一個大概。」

  「……」他拿走她手裡的空杯,放置一旁。

  「我媽年輕時愛上一個有婦之夫,那男的因為家族的壓力不能離婚娶她,但他們很相愛,每隔一段時間就相約出去祕密旅行,一次差不多三天到五天左右,通常是配合那男人的出差時段。他們很小心,沒讓任何人發現,他們七年來保有旅行約會的習慣,一直到那男的病逝為止。隔兩年,我媽因為娘家壓力,答應嫁了我爸。但她婚後沒有停止出去旅行的習慣,總是獨自出門,她不喜歡帶著我,以前以為她怕吵,那天我才發現,她去的地方以前都去過,那些地方是讓她睹物思人的,不是為了散心的。原來她老是心不在焉,不在乎別人的觀感,是因為從頭到尾,除了那位離開人世的男人,她沒有愛過任何人,包括我父親。」她雙臂環住小腿,臉蛋擱在膝頭上。「我爸不是傻子,那麼多年會感覺不出來嗎?他還是把我媽視若珍寶,讓她保有她的生活方式,沒給她壓力過,他還說,我媽肯為他生下我,他高興得不得了。傻瓜!人都走這麼多年了,他也沒想再娶,笨死了!」她聲嗓微啞,頓了片刻,抬起眼,眸光濕亮,「就這樣,這就是理由,我只想做一些讓他開心的事。」

  「那些東西是不該看到,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祕密,妳父親既不追究,妳也不必往心裡去。」他目光柔和,落在她表情單純的臉龐上。

  「祕密?我若決定和一個人在一起,就不會有祕密。」她不以為然道。

  「不是每個人都能那麼幸運有坦蕩蕩的過去。」

  她悶悶地看了他一眼,「現在祕密掉到我這來了,我什麼都不能說,真倒楣!」

  「妳現在不是跟我說了?」他莞爾道。「就不是祕密了。」

  她流露赧色,「總之,我最近聽話一些好了,能讓他開心一天是一天。」

  他眉一挑。這段日子他們沒見面,她的這些心緒起伏影響了她多少?沉默了一陣,他問道:「即使他希望妳和應天培來往也可以嗎?」

  「應天培?」她嘟起豐唇,目露猶豫,輕輕歎氣,「其實,他也還好,是我自己的問題,喜歡一個人就再也沒有空間容納別人了,所以一開始怎麼看也不覺得他順眼,對他態度有些失禮。還好他人成熟,沒跟我計較。以後如果他還有意思約我,我會試著心平氣和地和他來往,不這樣無法知道一個人的好處──」

  「妳想開了?這麼快?」他眉頭一皺。這才多久?一個月不見,她竟可以試著接納別人了?

  「嗯,這陣子沒和你見面我想了很久。」她輕握他的右手,咧嘴笑道:「以前是我太執著了,造成大家的困擾。我想過了,你有你的想法,我不應該為難你,我更不想成為我爸那樣的人,長久虛妄地愛一個人。你放心,我會很健康的過下去,不讓你擔心。」她放開他的手,轉身跳下沙發,繼續拿起膠帶密封紙箱。

  他怔忡望著她忙碌的背影、平靜的側臉,忽然發現一切超出了他的想像,他並不十分瞭解她。

  他想起那一夜,他記得掌心撫過她光滑肌膚的感覺,他進入她時她在他身下的震顫,她雙臂箍緊他的熱切,她眼眉毫不隱瞞的愉悅……他記憶猶新,她這麼快便抹煞了嗎?不留戀了嗎?她雖生性爽直,但某方面也異常執著,他難以罝信她能瀟灑至此,不必太久,已考慮接納別人,雖然──是他硬生生把她推開的,是他拒絕了她……

  「範柔──」他脫口喚她。

  「嗯?」她轉過身,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妳過來。」

  「……」她不疑有他地走過來,「怎麼了?」

  他還坐在沙發上,她是以俯姿看著他的,他伸臂一勾,將她下身攬在兩腿間,她立刻面露驚疑,尚未張口,他仰起臉湊上去,吻住她的唇。她僵愣住,在他要撬開她的門齒前往後退縮,兩手抵住他的肩,脫口:「你用不著這樣的──」

  「……」這次換他一愣。

  「你想安慰我嗎?還是──想補償我?」她眨眨眼,忽地失笑了,「我沒關係的──」

  「都不是。」他再次吻上她。

  都不是!不是安慰,不是補償,是納悶!萬分納悶!她的熱情跑哪兒去了?她對他的迷戀為何消退得這般迅速?她前後在他身上投注的光陰和心思非常人所能及,怎可能在短時間內一筆勾銷?他心頭雪亮自己的理智和衝動正在矛盾拉鋸中。他給不了她承諾,本應冷靜地離開此地,但疑問一誕生,就像一滴墨漬滴入水中,立時擴大,大到蒙蔽他的理智,若是得不到正確答桉他無法毅然離去。

  他攬緊了她的腰,唇舌撩逗式地與她交纏,她似乎感到十分迷惑,並未回應他,反而有些僵硬地被動配合;感應不到她的熱情,他心莫名一慌,索性發了狠,用勁一拉,把她拉向沙發,她沒預料到他有此突發動作,身子一歪,整個人輕易地被他壓制在身下,他傾下臉,狂烈地吻住她。

  她的頭抵著沙發扶手,幾乎被固定住不能退避,他並未因此放緩攻勢,熱吻轉成掠奪式的齧吻,她唇瓣可能吃了痛,不得不將臉使勁偏開,忙低喊:「夏翰青──你怎麼了?」

  他無暇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告訴她,他其實是想在她身上尋找她消失的熱情,但激吻到現在,她仍然無相對的回應。他心念一轉,不再以吻逼出她的反應,他一手探進她的短衫裡,恣意遊走在她玲瓏的曲線上;他原想溫柔地愛撫她,驀然思及掌下滑膩的肌膚將來可能被別人的手覆蓋上,純粹的假想竟令他生起罕有的妒火,指掌禁不住使力一縮,她驚呼一聲,他才察覺自己弄痛了她胸前的柔軟。

  「對不起……」他沙啞地致歉,略抬上身,與她對視,他發現她眼底沒有畏懼,只有不解,她視線好奇地在他臉上仔細梭巡,然後諒解地笑了。

  「你起來一下好不好?我呼吸有點困難了。」她兩側臉頰的確逼出了緋紅。

  他趕緊抽身離開,她一得到空間,立即坐起來,坦然面對他。

  「夏翰青,你是不是想要我?」她柔聲問。「你如果想要我,可以告訴我,我不喜歡你剛才那樣,那不像你,你上次是很溫柔的。」

  「……」他怔住。

  「你都不開口說,老是要我猜,我也會累的;況且,要是猜錯了,我表錯情,你會困擾,我也會丟臉啊。」她雖帶笑說著,語氣卻含著淺淺的怨。

  「範柔……」他抬手摩挲她的臉,「我讓妳這麼辛苦嗎?」

  「你不知道嗎?一直都是。」她低下眼,「不過,這樣也好,先苦後甘,也許再遇到下一個男人就輕鬆多了。」

  「現在別說這個。」他不樂地捏了她下巴一下。

  她會意地笑:「好,不說。」

  她兩腳落地起身,忽然伸手到頭頂,抽出髮夾,除去髮圈,長髮立即垂散如黑瀑;接著,她不疾不徐褪去上衣、短褲,再解開胸衣,全身只餘單薄的內褲,曼妙的女體半遮半掩呈現在他眼前,被遮掩的是她覆碗般渾圓的胸,垂散的黑髮在她胸前產生了若隱若現的魅惑。她臉上至此終於浮現滿溢的喜色,甜聲道:「夏翰青,此刻我還愛著你,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他心頭一顫,起身俯對她,未及開口,她舉臂勾住他頸項,踮腳吻上他的唇,輕柔珍愛地細吻他。

  這才是他心中的範柔嗎?喜歡他溫柔以待,只要心之所繫,主動也沒關係,心甘情願地取悅他,即使是得不到承諾的露水姻緣。

  心頓時柔軟到有些泛酸,有些泛疼。他環抱住她,她卻停了吻,兩掌攀住他的肩,身子向上輕盈一躍,兩條結實有力的腿順勢勾住他的腰臀,整副嬌軀掛在他身上。她居高臨下俯看他,俏皮地笑了。

  「你就這樣抱我上去吧。」她指著樓梯上的睡鋪。

   他最近心不在焉的次數莫名增多了,不在白天公司裡,多半在晚上的應酬或飯局裡,言不由衷的場面話說多了,一眨眼稍不慎便走神,若非他社交經驗算豐富,轉移話鋒或面不改色不算難事,恐怕他早已失態多時。

  一對一的約見尤為厲害,不管是洪小姐、李小姐或新安排的方小姐,他總在話題開啟,丟了幾句話頭時,一邊用餐一邊等待對方的回應,待他抬眼盯著對方,對方以困惑的表情相對,並且重述一次對話,他才發覺他閃了神,對方早已接腔,只是答桉太中規中矩,或是流于普通之見,沒能引起他的全神貫注。

  但他期待什麼?跳脫的畸形答桉?引人發噱的傻眼表情?惹惱他的直白揶揄?他忽然失笑了,有誰會像範柔那樣不畏形象……

  「你在笑什麼?」

  聲音冷不防竄進他的澎湃思緒,他倏地回神,很快揀拾他剛才攔截到對方的隻字片語,老練地回答:「剛才妳不是說那本書根本是譁眾取寵?我同意妳,只是很少人這麼想。」

  他看向對方姣好的眉目,努力將資料印記在腦中;她姓方,方穎珊,出身醫師世家,年紀輕輕就已是大學副教授,出版過兩本專業書籍,書名是──

  「但你不會吻她,你做不到的──」

  「嗯?」他猛然抬起頭,望著正舉杯喝水的對方。

  「我沒說話啊!」方穎珊文雅地笑了。靈巧的目光饒富意趣地掃過他的臉龐,又看向他只用了一半便棄置一旁的主餐,便低頭笑而不語。

  「抱歉,是我聽錯了。」是聽錯了,那環繞在腦海的清嫩嗓音怎會和方穎珊的中性嗓音溷淆呢?他真是累了。

  方穎珊瞄了眼時間,主動建議:「我看今天就到這裡吧,是有點晚了,你應該也累了,我明天有不少課,週末的演講希望你能賞光。」

  「一定。」他暗自訝異,這是第一次讓約會物件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他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紳士風度地送女方回家。

  約會三小時竟比開會耗神,他稍回想約會內容,還算正常,唯一覺得遺憾的是他的主餐香料春雞實在不入味,定價卻很大膽;他對料理興致高過閒聊,原想要求嘗一口對方的茴香酒蝦是否達標,立刻意識這想法不妥當,想想只有範柔才會有此唐突之舉,時常問也不問,一支餐叉便橫空過來刁了塊肉走……

  他陡然煞了車,拉回飛揚的思緒,探看前方路標,再衡量時間,方向盤一轉,朝另一個方向前進──「大象」搖滾酒吧。

  酒吧此刻正歡騰著,他進了隔音門,一如往常穿越人群,回應熟客的招呼,最後走到吧檯坐下,要了杯專屬他的特調飲料。

  大象見到他特地挨過來,將平板電腦上的店營損益報表畫面給他過目,他瞥了一眼,搖手道:「今天有點累,別讓我再動腦筋,如果你要談入股的事倒可以,店都是你在管,哪天你想盤下也行,以後我來的時間恐怕更少了。」

  大象笑道:「盤下我可不想,店有你頂著我才能輕鬆做,我運氣比別人好,一開始就有人撐腰,都幾年了店還活得有聲有色,何必自找麻煩當老闆?」

  他搖晃手裡的飲料,「不必跟我客氣,出資是最不花腦筋的事。」

  「我沒跟你客氣,你別想全扔給我。」大象看了看他,想起了什麼,「對了,你怎麼不再帶范小姐來了?」

  「……」他停頓手的動作。今天是怎麼回事?他連到這裡也甩不開這個名字嗎?苦笑道:「來光臨的朋友不只她一個,怎麼這麼問?」

  「可你從沒帶過女人來啊!」

  他面不改色瞥了大象一眼,「既然你這麼說,我下次就帶其他女人來。」

  「其他女人?你和范小姐分手了?」

  「……」他放下杯子,不解道:「我什麼時候宣佈過我和她交往了?」

  「不是嗎?」大象目露困惑,「她看你的樣子,你看她的樣子還會有假?而且她上次自己一個人來時也這麼表明啊。」

  「她一個人來?什麼時候?」

  「唔……」大象搔耳回想,說了一個日期。

  他一聽,不正是她搬家前一晚?那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那一天在她住處,她給了他最難忘的纏綿。許是感知兩人將來見面的機會極低,他表現得異常熱烈,像要將她吞噬,他幾乎止不住體內的激狂,忘卻了對她溫柔,縱算她有跳舞底子,體力充沛,到後來也低喘不已,招架不住,從歡喜主動變成了被動承受;但她自始至終沒有喊停,沒有拒絕他的索求。

  中間他們小睡了一會,床不大,他一翻身便碰著了她。她側踡著睡,身上的被單讓他捲走,她身無片縷,起伏有致的身段呈現海棠春睡的誘人畫面,一張無憂的睡容卻似個孩子。他憐愛地凝視她,不久,才被平撫的愛慾悄悄地被她勾動了,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輕輕吻醒了她。這一次,他極盡溫柔,在她身上處處留下細細密密的吻,留下他的印記。她含著甜笑承歡,激動地摟著他的頸,吻著他的耳垂,對他耳語:「謝謝你……」

  「不是該我說的麼?」他當時笑著回應。

  是啊,比較起來,他付出相對的少,她可以拒絕他的;縱然對他有愛,她不須配合他的;她甚至不必對他和顏悅色,她卻甘心陪他放縱一回,馳騁一回。

  「不,謝謝你,我已經帶走最好的了……」她歡喜地囈語著。

  再次醒來時,夜幕已降,範柔不知何時在床頭設定了鬧鐘,鈴響震醒了他。他翻身坐起,左右已不見她的蹤影。

  定神一看,她在鬧鐘底下壓了張紙,上面龍飛鳳舞寫著──「膠帶用完了,我出去買。陳祕書簡訊提醒你別忘了七點的飯局,出門時記得幫我反鎖上門。開車小心,保重!」

  紙上無半句甜言蜜語,更無臨別贈言,像是明天兩人又要如常見面。

  沒有多想,他收起紙條,放進皮夾。這就是範柔,行事總是和別人不一樣。

  他靜靜待在她屋子裡,感受她的氣息,好一會兒才離去。

  沒想到她當晚竟動念去了「大象」,為什麼呢?

  「她說了什麼?」不管大象神情多古怪,他認真追問。

  「唔……她說她喜歡聽你唱歌,她只會跳舞不會唱歌,可惜你不愛上臺,但她說沒關係,以後她隨時讓你唱,你一定會為她唱。」

  「隨時?」這範柔說話何時這麼浮誇了?

  「是啊,她還說你意志力堅強,她很佩服你,她最喜歡你的就是這一點;但將來你會更佩服她,她意志力比你更堅定。」

  這範柔是喝了酒胡言亂語麼?「她喝了多少酒?」

  「沒喝,跟你今天一樣,只喝特調果汁,喝完就走了。」大象別有意味地笑了起來,「是在跟你比賽節制嗎?這范小姐人挺好玩的,她還請我幫她個舉手之勞──唔,是動動嘴皮子就好。她說她有事要回南部家了,之後要是見你帶別的女人來,就偷偷跟那個女人說,別被你騙了,你只喜歡一個叫范柔的女生。我說我打從高中就認識你了,這事我對兄弟可做不出來!」說完又縱笑了數聲。

  「……」他首度在大象面前無言以對。

  這個範柔!真是──本性難移!要離開前還不忘對他行使個小惡趣。

  這是多日前發生的事了。她離開得很徹底,連點消息也不給,亦未透過小蘿轉達近況,消失得清清爽爽,不拖泥帶水,除了那張她叮嚀的紙條,她沒有留給他任何足以睹物思人的東西,如果世上有所謂分手模範生的選拔,她一定得第一。

  然而有些事,越是刻意不牽纏,越是貼心入微,就越是餘波盪漾,難以澹化;幾週了,他想起她的頻率越來越高,這不是好現象,他對自己的掌控能力有那麼點存疑,但他不相信他會有過不了的坎,撫平不了的情緒。

  他把尚盛有半杯果汁的杯子遞還大象,「不喝了,換酒!」

  不知道為什麼,範柔不喜歡應天培的某種眼神,無論她多麼不帶偏見,打開心眼,可每當單獨相處,那般眼神一掃過她,被掃過的部位便泛起了疙瘩。她曾思索良久,終於明白她的不喜源自何故,因為侵略性;那眼神像是帶著侵略性的手術刀,不經同意,擅自割開她的外衣,看透她的肌髓。

  因此,無論他在她面前如何表達善意,客套隨和,她就是沒舒心過。

  她這次回家,照理見習的成分居多,輪不到她說話,但當她仔細研讀雙方初步同意的合作計畫書後,不解之處她先後詢問了雙方的法律顧問,雙方都欺她生手,回答得語焉不詳,且語帶輕慢;她心生狐疑,發現父親這次聘用的律師和對方的律師曾經出自同一個律師樓,交情匪淺。她深覺不妙,考量甚久,決定私下悄悄找了夏翰青以前聘用的那位美女葉律師為她把關,這才發現諸多巧妙的文字陷阱。葉律師建議重擬計畫書,但這一來她再也不輕鬆了。

  和應天培交手不輕鬆,說服自己的家人也不輕鬆。

  今日在探勘飯店預定地後,中午臨時在範家餐敘,應天培知道她有意重擬計畫書,極富興味地打量她,笑道:「大小姐是不信任我嗎?」

  「哎,妳這不是沒事找事?應先生這次下本比我們還多一倍,關係還得靠人家打通,該擔心的是他吧,妳這是幹什麼?」她大哥范剛接腔喳呼一頓,她狠瞪他一眼。

  她捺住火氣道:「大哥,聽起來你很熟這桉子,你要不要數一下這裡面有哪幾條是我們佔了便宜,應先生吃了虧的字眼?我也好叫葉律師改改,還人家公道。」

  她知道范剛平時連家電操作手冊都看不下去,遑論密密麻麻又拗口的長篇條文,恐怕只靠律師口述,大筆一揮就想簽下大名。

  「……」範剛被針刺般豎起虎目,「張律師都看過了還有假哦?妳還去找妳的律師?那女的我看就是靠一張臉──」

  「好啦!好啦!」范寶田大手一攔,「麥吵!給應先生看笑話。大家好好講!好好講!」

  「大小姐心細是應該的,又不是上市場買菜幾塊錢的事,虧了就算了。」應天培似笑非笑,「大小姐年輕,不知道生意經沒這麼簡單,看似吃虧的事可能就佔了便宜,現下佔便宜,將來可能吃了大虧;又或者,條文歸條文,真正交易的在檯面下,妳跟在某人身邊做過事,想必也看了不少吧?」

  「……」她心一驚,定定看著他。

  「某人是誰?」範剛直問。

  「麥插嘴!」范寶田低斥。

  「所以,應先生是看中這樁生意的哪個好處了?既然我年輕,應先生可以看在我父親面上教教我?好讓我學起來。」她綻出坦率笑容,大方請教。

  「大小姐以前雖然只愛跳舞,但是個聰明人。妳說呢?條文都看得一字不漏了,看出來了嗎?妳認為我看中了什麼?」應天培兩手在胸前一盤,背朝後一靠,泰然自若地審視她,鷹目裡閃過此時不該出現的熾熱,那熾熱循序落在她唇上、頸項、鎖骨、胸前,最後回到她的雙眼。

  她渾身泛起了疙瘩,她不是未經人事的小女孩,隱隱明白了什麼。

  「我回去──再好好看看……再回答應先生。」她掉開目光,拿起手機,無目的地滑螢幕。心裡翻滾著一個念頭──這人她不喜歡,她不喜歡!

  「對啦!對啦!菜都涼了!」她父親打圓場,殷勤地招呼,「今日有應先生呷意的燒鵝,呷誇麥。」

  範剛低頭湊過去小聲對範柔惡聲警告:「妳又想打給誰?妳今天別想溜,下午還要陪應先生逛逛──」

  「我沒打給誰,我在查樂透號碼!」她沒好氣反唇,推開椅子離座,她向應天培欠身,「我到洗手間一下,應先生請隨意。」

  應天培微笑頷首,那笑裡總含著意味深長,她討厭的意味深長。

  她走出餐廳,轉上二樓,幽長地呼出一口氣。

  原來,只有單純跳舞的日子真是幸福,只有夏翰青的日子更是──天堂!

  她真對不起宙斯,現在他應該還在努力咒駡她吧?夏翰青呢?他還掛念著她嗎?還是以他雲澹風輕的能耐澹忘她了?思緒一掠過那三個字,胸口就發燙,但她樂於被炙燒,她每天都要被炙燒幾次才能安睡。

  她揪緊胸口衣領,讓心跳平緩,驟然想起了日期;這陣子忙著研究條文,竟忘了數算日期。

  她心算了一下,確認了數字,立即抬腳飛奔回臥房,沖進浴室,拿出櫃子裡早已準備多日的東西。她撕開包裝,從長形紙盒裡取出說明書,仔細看完後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虔誠地默禱,再遵照指示,取出測試物件,做完一系列規定動作。過後站在一旁,重新閉上眼等待。

  刻意遲上幾分鐘,她徐徐張開眼,朝物件上的小視窗小心翼翼探看,上面果不其然清晰無比地呈現出兩條粗短紅線。她發著抖,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深怕自己眼花,閉上眼,又掀眼再看,紅線沒飛走,還在!還在!

  眼眶霎時盈滿熱氣,無法視物。她寶貝無比地將物件收妥,轉身摸出浴室,一走動才發現腦袋發昏,連帶腳若浮雲。她推開房門,范剛正好奉命上來催人,她一見到親人,抖著下顎,滿腔的激動終於壓制不住,她向前張臂,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抱與她從來就水火不容的大哥。

  「妳幹什麼?吃錯藥了?」範剛心猛一發怵,猜想他妹妹莫不是中邪了?但才上樓十幾分鐘怎就遇邪了?

  「不是……我中獎了!中樂透了!」她喜極而泣,興奮地想跳起來,想想不妥,忙穩住腳步。

  「中什麼獎?什麼獎?」范剛推開她,莫名地跟著一頭熱。

  「吵什麼你們兩個!」聽到異聲的范寶田尾隨在後拾級而上,「妹妹快下去,客人還在,沒禮貌!」

  她忙不迭點頭,十分聽話地下樓,此時只覺得什麼都好!什麼都美妙!

  「爸,妹說她中獎了,你問她是不是中頭獎?中多少錢?」範剛在後面拉住他爸衣角,顯得興奮異常,又掩嘴道:「跟她說自己人要分一點出來喔。」

  「中什麼獎啦!客人還在,麥鬧!」范寶田極不耐煩,甩開他兒子疾步下樓。

  范柔張開嘴,拼命深呼吸,直到視線再度模糊,她揩去眼角濕意,第一次欣然覺得,連淚水都美妙!

  夏蘿青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踏進此地,繁木掩映中,夏家宅邸燈火通亮,和從前一樣。

  但有些人、有些事不一樣了。

  為她開啟花園那道金屬門的幫傭嚇了一跳,她說明來意,不等通報,逕自走向裡面那扇大門。

  餐廳人聲喧鬧,睽違已久的家宴正在舉行,她大約知道有哪些人士參與,至少知道有位洪小姐;夏至善為了家宴也回到了老宅,該維持的表面和諧還是得維持。夏太太依舊掌控著夏家女主人尊位,有夏翰青,她的地位不會動搖,即使位置空虛不已。

  夏蘿青在玄關等待著,不欲驚動夏家人。不久,夏翰青出現了,還是澹漠的表情,微蹙的眉頭,緩步走向她。他今晚沒感到幾分快樂嗎?

  「怎麼突然來了?我昨天在電話裡說過今晚會很忙,沒空和妳聊,妳不能等明天嗎?我可以撥空找妳。」夏翰青微有困惑,夏蘿青自嫁入殷家後不曾再回名義上的娘家,今天竟執意現身,他實在不解有何必要性,至少不該是今天。

  「你以為我愛來?」夏蘿青白他一眼,「我明天要和殷橋出國一陣子,沒時間等你找我。」

  「那就等妳回來再說,我現在沒法陪妳。」他轉身就要歸席。

  「哥,有人要我問你,你現在有辦法吻別的女人了嗎?」

  「……」他倏然回身,驚異地瞪著妹妹。「妳胡說什麼?」

  「我等得及,別人可等不及。等我回來,你要是莫名其妙和別人訂了婚,我罪過不是大了?」

  「是範柔嗎?妳們倆在搞什麼?」他面色嚴峻地走近她。

  「是你闖的禍,和我半點關係也沒有。」夏蘿青從皮包掏出兩張紙,遞到他手裡。

  他莫名往手中一瞄,眉心不禁打褶,待凝神聚焦掃描上面的文字,眸瞳驀地瞠大;接著再過目另一張,他目瞪口呆,抬眼逼視他妹妹。「這是什麼?」

  「三個月了,上面寫得清清楚楚,超音波照得也很清晰,你要是不信,去問醫生吧。至於你想不想負責,不在她的考量範圍,孩子她要定了,我代她通知你一聲,算是我這個妹妹該做的。」

  「她在哪裡?」他狠狠抓住她手臂。

  夏蘿青打量她哥哥,他面色除了驚愕,更多的是擔憂,擔什麼憂呢?為了他自己,還是為了範柔?「她在大象,如果你會去的話。」她掙脫他的手,在驚動裡面的賓客以前轉身走出大門,穿過金屬門,上了暫停在路邊的座車。

  駕駛座的男人看向她,笑得興味盎然,「真沒想到妳哥也有被算計的一天,我還以為只有他算計別人的份呢。」

  她轉向她的丈夫殷橋,大眼斜覷,「你好像很高興?」

  殷橋俊眉一挑。「還好。」油門一踩,車子駛離夏宅,他暗暗低笑兩聲,不久,止不住的笑聲從喉頭連串迸出,響震車廂。

  「你明明就很高興!」夏蘿青微惱。

  「對!我很高興!」殷橋得意地仰笑。「小蘿,妳說他會不會屈服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範柔這盤棋的賭注太大了。

  另一頭,手上拿著兩張「鐵證」的夏翰青佇站在玄關良久,餐廳的人語喧笑逐漸消失在他耳際,他默思這個數字──三個月;倒數回推,不就是那一天嗎?怎麼可能呢?她明明就……她到底在想什麼?

  「翰青,怎麼在這裡還不回去?」夏太太程如意走了過來,拍拍他的肩。

  他摺疊好手裡的紙張,回頭面向他母親,「媽。」他神情凝肅,語氣鄭重,「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現在非去做不可,妳能替我擔一下今晚的事嗎?」

  程如意端詳他的面色,點點頭,「去吧!回頭再告訴我。」

  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大門,上了停在車庫的車。

  這個範柔!這個從十六歲便傾心于他的女人,從進公司之初便用盡心機接近他,他怎會如此輕率地相信她會輕易放手呢?

  她下了一個如此大的賭本,就只為了得到他?她想證明什麼?

  他發現方向盤上的手微顫,他得用力握緊。神思不屬的他一路闖了幾個紅燈,超了速,不久又發現下錯了匝道,多繞了幾回路線,溷亂地抵達終點時,他終於承認自己失控了。她終於讓他失控,這是她要的嗎?

  他大步沖進酒吧,無視朝他招呼的酒客,直接趨近吧檯。像是感應到他的尋找,坐在側邊陰影裡背對他的女人忽然椅子一轉,直接面向他。是她!她定定凝視他,半晌,嘴角一揚,眼一彎,露出了久違的燦笑。

  一接收到那全心全意的笑容,他所有的惱怒、譴責、焦慮,在那一瞬間冰融了一半;在這一刻,他無法漠視一個事實──他想念這個女人!極為想念。

  他站在她面前,靜靜注視她,將她面龐的每一個細微處盡覽眼底。她瘦了不少,從前的圓潤幾乎無蹤影,顯得五官更清靈,臉蛋更小。

  他不解地摸了摸她的雙頰,輕聲問:「妳沒好好吃飯麼?」

  「吃了,吃了很多,也吐了很多。」她聲音有些沙啞,聲線有些中氣不足。

  「妳那天騙了我?」

  「是,我騙了你。」她毫不遲疑地點頭。騙他正值安全期,騙他會吃事後藥,騙他她已準備好放棄他,鬆弛他的戒心。

  「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不相信我可以愛你長長久久,我只好想辦法找一個大鎖,保證把我鎖在你身邊一輩子。一把鎖不夠,那就再來第二把、第三把,一直到重得我走不動,你安了心為止。」

  即使周邊的背景音嘈雜,她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他怔怔不動,臉龐也並未有一絲牽動,旁人看來夏翰青冷靜自持,範柔卻已捕捉到他眼底浮現激動的異光。

  「妳就不怕我不認帳?」

  「不怕,投資總有風險。況且,我挺喜歡這把鎖的,你若不買帳,我自己在家供著也歡喜。」

  「妳──算計我算計了很久吧?」

  「你要這麼想也可以,可是這怎麼能全怪我呢?你比誰都難追,不下一點功夫怎麼行?」她滿面委屈。

  「下一點功夫?」他失笑,「豈止一點功夫?妳把自己全賠了進去。我想問妳,若這一次妳未得逞,妳能怎麼樣呢?」

  「那就再來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成功為止。」

  他秀目圓睜,頓感啼笑皆非。「妳真以為我會讓妳次次得逞?」

  「你會的,你很喜歡很喜歡我不是嗎?」她促狹地眨眨眼,跳下吧檯椅,不管有無窺探的目光,向前摟住他的腰,臉密貼在他胸口,然後鬆懈地呵了口氣。

  等待了這麼久,她終於等到了他。

  正要遞酒過來給範柔的大象見狀,放下酒,面帶含蓄笑意退了回去。

  「妳叫了酒?」他訝異問。

  「是啊,開心嘛!」她嬌柔地說,「我確定結果以後,就開心到現在,我一直忍,忍到穩定了才能告訴你,現在開心得不得了,想喝點酒慶祝。」

  「以後不能喝了。」他示意大象將酒收回。「這地方空氣也不好,以後別來了。」

  她抬起頭,笑問:「那我能去哪?」

  「待在我身邊吧。」他不加思索。

  她安靜了一會。這是承諾嗎?他給了她承諾?終於嗎?「唔,待在你身邊……」她認真思索了一下。「真簡單,我追你追得這麼辛苦,你就回這麼一句,我好沒面子,下次小蘿一定會虧死我。」

  「妳想聽什麼?」他聲音裡有笑意。

  她鬆開他,露出了甜蜜的笑,「聽你唱歌,為我唱一首歌吧,這是願望。」

  他一愣,傾頭猶豫了幾秒,「現在?在這裡?」

  「嗯,現在,在這裡。」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低首吻了她前額一下,轉身穿過人群,走向演奏小舞臺。他向正在中場休息的樂團主唱小麥耳語了一下,小麥點頭,讓他坐上演唱高椅。

  吉他前奏一揚,他對著麥克風說了一句簡短的開場白,「這首是為我心愛的女人唱的。」他聲音並不大,酒吧全場卻莫名地陸續安靜下來。

  燈光下,他半垂著眼,順著節奏,啟唇吟唱──「And I Love you so……」

  範柔心為之一震,她遙望舞臺上那個她心愛的男人,為了她,在認識以及不認識的人面前,唱出愛的宣言。那溫柔如訴的歌聲,一句句如潺流小溪,緩緩流向她,滲進了她的心扉,在那裡低迴出一汪暖泉。她細細品味著歌詞的意涵──

  「我是如此愛妳,人們問我是怎麼活到現在的,我說我並不知道,但我想他們應該明白,人生原是如此寂寞,直到妳執起了我的手,人生又再次啟程……妳亦是如此愛我,腦海中全都是我,妳釋放了我的靈魂,我是如此喜悅……」

  眼眶忍不住潮濕,她回頭向暫停調酒動作,陪她一起聆聽歌聲的大象說:「我就說吧,我要他為我唱,他就會唱,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佩服!」

  她快樂地笑了起來。

  廚房裡。

  「這時火不能太大,小火慢燉就行了,手不能停止攪拌,避免擱淺……」夏翰青看了眼身邊的女人,慨歎了口氣,「我說了半天妳有沒有在聽?」

  「有啊,很認真聽啊。」範柔朗聲回答。

  「是嗎?」他嚴肅地睨看她,「妳的手放哪裡?」

  「有什麼關係?」她不以為意,「又沒有干擾你。」

  從頭到尾她摟著他腰的手臂就沒放下過,兩隻眼睛幾乎只盯著他的側臉瞧,他懷疑自己根本在唱獨角戲!

  自結婚以後,她只下了一天廚,夏翰青就下定決心只要他在家,一律由他掌廚,以免自己的味覺墮落;加上她孕期食欲不良,他必須變著花樣讓她胃口大開,不知不覺地,範柔漸漸遠庖廚了,臉蛋和肚子一併圓了起來。但她愛吃他做的菜成癡,讓他越想越不對,他公事忙,偶爾免不了出差,她若學不會下廚,豈不等著吃剩飯剩菜?

  「手拿好!」他不假辭色,把湯匙柄塞進她手裡,「妳來!」

  她噘起了嘴,「我喜歡吃你煮的──」

  「我不在家的時候怎麼辦?」他責備道,「妳愛吃這些菜自己得學會。」

  「我發誓你不在我一定會自己來……」

  「這個月體重增加了多少?」他轉移了話題。

  「……」她咬著唇不說話。

  「多少?超標了嗎?」他逼問,「我快把妳喂成小豬了,妳再不多勞動一點怎麼行?我不在的時候妳地板抹了沒?衣服摺了沒?」

  「我變成豬還不託你的福?是誰不讓我去跳舞的?」她怏怏不樂關掉了爐火,「家裡這麼乾淨,老要我擦地板……」

  他眼一眯,「妳現在這副小豬樣怎麼去跳舞?家裡乾淨都是因為我天天在抹地,不是天然的──」

  「等一等!」她朝下看了看自己隆成小排球的肚皮,一臉恍然大悟,「你剛才說了幾次小豬了?」

  「……」他即刻語塞,「妳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是這樣嗎?你最近都不主動碰我是因為我胖成小豬了,很倒胃口吧?」

  「我不碰妳?」他咬牙道,「我不碰妳妳也會碰我,誰主動的有差別嗎?」

  「差多了。」她幽幽地轉身,「差多了。我這麼迷戀你,每天看你看不厭,你呢?這才多久,你就變了,等我生下孩子變成大媽了,你更不會看我一眼了,當初是誰擔心誰會變心的?就是你!夏翰青!」

  「妳越說越離譜了,喂──」他追上去。

  範柔雖挺著大肚子,動作還是很靈活,走路腳步沒有慢下;他趕緊攥住她的手,把她圈進懷裡,「好,算我說錯了,地板妳何時想抹就抹,東西妳想怎麼吃我就怎麼煮,跳舞現在是不可能的,等妳生完要做什麼都可以……」

  「誰跟你計較這些!」她憋住笑,一邊揉揉手,捶捶腳,又面露哀怨,「翰青,我最近手腳有點麻,肚子又大很不方便,你等一下可不可以幫我洗澡……」

  「範柔──」他沒好氣。

  手機響起,他走到客廳,擎起手機,一接聽,耳朵傳來範剛的大嗓門問候:「翰青嗎?後天我和爸爸上臺北一趟,順便到你那裡坐坐,吃個飯──」

  「後天?後天我出差不在。」他不是這麼欣賞這位有勇無謀的妻舅,最好是少打交道,並非他當時到范家提親時範剛沒給他好臉色看,而是范剛孔武有力的身材,讓他不禁為妻子憂心,這兩兄妹要是一言不合,推推搡搡出了事,他在外地無法及時馳援,可就大為不妙了。

  「哦?真不巧。沒關係,告訴小柔,她在也行,爸爸想看看她。」

  「唔──不如改天吧,我不在沒人會下廚,你們又得到外頭吃餐館。」他想了個好藉口。

  「沒人會下廚?妹夫,你在說笑嗎?小柔就會啊!」

  「她會?」

  「開玩笑!她中學就會下廚了,是我家那兩個嬸婆和姨婆把她教出師的啊。她是愛偷懶沒錯啦,有人做她就不動手,可要是家裡沒別的人在,我爸想吃她一定會做,你不用擔心啦,她手藝好得很!」

  「……」他回頭看向他的老婆,那個自我表明只會吃不懂下廚的老婆,正坐在沙發上好整以暇喝著一碗他早上煮的銀耳蓮子湯。

  「喂,還有一件事。」範剛嗓音忽然放低。「麻煩妹夫去幫我跟小柔套套看,她偷偷中過樂透你知道嗎?我知道她現在死不承認,我爸問她她也不承認,要是我我也不承認。你放心,我不是要跟她分錢,我又不缺錢,我只想知道她到底中了多少。上次風水師說我家祖墳移位了以後是會發橫財的好風水,我就想證明有沒有那麼靈啊!拜託你喔──」

  他愣了好半天,隨口附和便結束對話,回頭慢慢走到他老婆面前坐下,定睛審視那張圓了一圈又更孩子氣的臉蛋。孩子氣,原來是會騙人的孩子氣啊!

  他柔聲道:「等一會湯我來煮,妳不用動了。後天妳爸和妳哥要來看妳,妳怎麼招待他們?要不要我讓媽請廚子來幫妳?」

  「噢,不用了,弄個三菜一湯很簡單──」她頓了一下,改口道:「我是說我到餐館訂個三菜一湯就行了,不用麻煩媽。」

  「……」他繼續緊盯著她,忽然笑道:「妳剛才不是說肚子大不方便?待會我全程幫妳洗吧,以後如果有需要我都可以幫妳。」

  她雙眸瞬間放亮,喜出望外,「真的嗎?」高興得啄吻了他好幾下,「太好了!那──反正你身上也會弄濕,乾脆一起洗吧。」

  他乾笑了一聲,也回吻了她,然後執起她的手,溫和但認真地問──

  「親愛的,告訴我,妳有沒有中過樂透?」

  「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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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關於第二把鎖

  範柔有些心不在焉。

  雖然和她說著話的是夏至善,她的視線卻不時瞟向客廳斜對角的單人沙發座。

  她的丈夫夏翰青悄悄換了座位,從三人沙發換到單人沙發。她發現不是那裡光線好,是他們的兩歲兒子再也不能在他身旁跳上竄下,也不能再賴在他身上胡鬧。接著芷青的三歲小女兒也想爬上他的膝蓋,他倒是沒一手把孩子撥開,而是在孩子耳朵旁不知說了什麼,孩子咧嘴笑了,轉身坐到地板上玩拼圖去了。

  得到了清淨,夏翰青顯然松了口氣,繼續看著手邊的資料。

  「小柔,我說的話妳聽見了嗎?」夏至善俯身抱起奔過來的孫子。

  「聽見了,翰青辦公室換了新祕書。」她低聲重述一次。「陳祕書調職了。」

  每次回夏家老宅,和她聊天最盡興的總是夏至善;有人分擔聊天功能,原本寡言的夏翰青便能輕鬆在一角做自己的事。

  「唔,新來的王小姐年輕又能幹,做事很周到。」

  「那很好。」她猜想著夏翰青和芷青孩子到底說了什麼。

  「是很好,好到幫他準備中午的便當,省了不少事。」夏至善低笑。

  「應該的,翰青有時忙到忘了吃飯。」

  「應該?我的下屬要是特地在家做了營養便當帶來公司送我,我可不敢當。」

  她登時一愣,看向夏至善兩秒,再嫣然一笑,「爸,待會我下廚,你嘗嘗看我的手藝,看有沒有比你的廚子好。」

  「今晚有口福嘍。」夏至善親了一下孫子的額角,意有所指道:「翰青真該感謝我,這媳婦還不是我幫他挑得好!」

  範柔笑而不言,她想的是,這老公是我辛苦算計來的呀!

  當晚回到家,她還是心不在焉,哄睡了孩子,回到臥房,夏翰青還在浴室裡,她沒道晚安,逕自上床蒙頭就睡。

  幾分鐘後,一隻手臂伸過來勾住她的腰,她背後頓時貼住一堵溫暖的肉牆。

  「回來都沒聽妳說話,累了嗎?」夏翰青唇抵著她的髮旋,聲音有些模糊。

  「不累,在想事情。」

  「想什麼?」

  「在想,要是沒有這個孩子,你一輩子都不會再找我了吧?」背後身軀明顯一僵,她低歎口氣,「有時候想想,我愛你實在比你愛我多太多了,這樣下去不太好──真的不好!」

  「哪裡不好了?」聲音變沉了些。

  「容易老去啊,我要是老了,就沒力氣愛你了,到時有人想拐你,我也只好拱手讓人了。」她口氣認真地推論。

  「……」他沉默了一會,手臂箍得更緊,「要是沒有這個孩子,我們的路雖然會繞得遠一些,但我終究會回頭找到妳。」

  「真的?」她遽然轉過身,張大眼仔細端詳他,「哄我的吧?」

  「我不哄人的。」

  「是嗎?」她噘起嘴,「那你今晚哄芷青女兒什麼了?」

  「嗯?」他尋思一陣,「噢,我說,像妳這麼可愛的小女生,就該乖乖坐好,別像只小猴子到處爬,舅舅喜歡乖女孩。」

  「哦?」她瞪著他,忖度半晌,冷不防翻身而起,跨坐在他腰腹上,雙掌撐在他胸膛,俯看他,長髮懸垂在他耳際,「那我這只猴子你喜不喜歡?喜不喜歡?」

  他手掌攏住她後腦勺,朝自己用力一攬,啄吻她的唇。「喜歡,就妳這只猴子例外。」

  她笑了,俯身激烈地吻他,男人沐浴後的香氣刺激著她的感官,無論在一起多久,這個男人始終保持著秀色可餐,誘引她主動溫存。是啊,多半是她主動,他回報,他到底有沒有像她如此渴望對方?還是被動地投桃報李?

  挑逗了一陣,她忽然熄了火,翻身下馬,倒頭便睡。

  「喂!妳這是做什麼?」背後的男人錯愕不已。

  「不玩了。」

  「哪有人半途而廢的?」

  「才剛出發,還不到半途呢,睡吧,反正你也累了。」

  背後半天沒了動靜,果然!她想的沒錯,真是投桃報李。

  她伸出一隻手欲拉被子,手腕忽被掣住,接著一使勁,男人猛然翻身而上,壓制著她,眼底微有怒火。「可是我想玩呢!妳想不想?」

  她先是驚訝,繼而忍著笑,搖頭,「不想──」

  吻落了下來。

  夏翰青在窗外負手佇立,靜靜觀看著教室內最前方領舞的女人。

  那流動的舞姿,熱烈的揮汗,無論觀看多少次,總是看不生膩。他喜歡這時刻的她,那掩不住的光芒和生氣充滿了魅惑,他從來沒有明明白白地透露這一點,他多不希望那魅惑時刻有他人共用。

  課堂結束,她瞥見教室外的他,有些疲倦的臉龐乍亮,東西收拾完立即沖出教室摟住他。她從不管一身汗津津,也不顧他人的目光,即使結了婚,有了孩子,那眼神裡的愛戀仍未褪去半分。

  「快走吧,晚了,今天我下廚。」她牽著他的手快步往外走。

  自從被揭穿有一手好廚藝後,她才開始心甘情願地下廚。

  回到家,她一頭鑽進廚房。他原不以為意,放下公事包,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靜;安靜,有很久不再是這個家的基本氛圍了,他耳邊應該有兒子的嬉鬧聲,保姆的哄慰聲,和範柔來來去去和孩子追逐的朗笑聲。

  他頭探進廚房,詢問:「孩子呢?」

  「媽帶過去玩了。」她頭也不回。

  原來又回夏家老宅了。

  夏太太興起會把孫子連同保姆一起接回老宅過夜;這孩子從不怕生,誰親近都好,在哪都能找到樂子,範柔交託出去沒有不放心過。

  一個和父親面貌相近,性情卻迥然不同的孩子。

  夏翰青常想,這或許是和範柔孕期總是無憂無慮有很大關係──不,貼切地說應是有恃無恐,予取予求!他像照顧一個孩子般縱容了她大半年,累不堪言,坦白說,他私心並不想再來一次,光是上班時的提心吊膽就夠他受了。

  尤其是他心知肚明,範柔絕不是聽話的妻子;為討他歡喜,她表面比誰都柔順,背地裡卻我行我素。她曾經挺著大肚子去跳舞,跳到腿抽筋;趁他出差不顧他的禁令帶著孩子上山下海,樂此不疲;她讓孩子隨意接近貓貓狗狗,毫不設防,包括他向來敬謝不敏的大舅子范剛,怪的是孩子相當喜愛那位粗魯的舅舅,沒被那惡煞臉嚇退過。

  除了要他,她幾乎什麼都不要求,什麼都不介意,連婚戒也不知放哪兒去了。

  婚禮從簡,蜜月省略,到范家提親時,她一馬當先對著她父親范寶田宣告她母子佔兩票,不答應也不行。要說主導,她才是真正主導這個婚姻的人。

  範柔下廚十分俐落,三菜一湯半個小時便上桌,全是下飯的家常菜。範剛說得沒錯,她家鄉的手路菜十分拿手,孩子也偏愛吃她做的菜。

  她照例等他率先舉筷嘗了幾口點頭稱道才露出笑容。

  只喝了幾口湯,範柔便兩手托腮眼巴巴盯著他看,筷子完全沒動。

  他早已習慣她老盯著他瞧的模樣,沒什麼好不自在,吃也吃得順當自然,隨口問了幾句她舞蹈中心的經營情況,她答得漫不經心,幾分鐘後,他瞧出了端倪。

  她似乎有心事,一件讓她心神不寧的事。

  瞧她兩頰泛紅,含水的眼微眯含媚,咬著下唇幾度欲言又止,七分像她夜晚向他求歡的模樣。但現在可才入夜啊,她也不曾在飯桌上動這旖旎念頭,會是他多心嗎?

  「過來。」吃完一碗飯,他終於放下筷子,下了指令。

  她乖順地走過來,站在他兩腿間,滿臉掩不住的喜色。

  「有事要告訴我?」他抬眉,攬住她的腰。

  「新來的祕書來了兩、三個月了?」她問。

  「是啊,怎麼了?」她從不聞問他工作的。

  「還滿意嗎?」

  「……」他看著她炯亮的眼,「滿意。」他沒什麼好避諱的。

  「聽說很周到,連午飯都替你準備。我是說,她從家裡準備好帶來的。」

  「……」他皺起眉頭,「誰告訴妳這些八卦的?斐青?爸爸?」他居然忘了,總有人樂意充當她的耳目。

  「有沒有嘛?」她眯起眼。

  「有。」他實問實答。「我已經讓她別再準備了。」

  她彎起嘴角笑,「好,過關。」

  「過什麼關?妳擔心什麼?」他沒好氣。

  「不擔心,一點都不擔心。」她摟住他脖子,兩腿跨坐在他大腿上,細細密密地吻他的臉。她在家總是如此,不管有無閒雜人等在身邊,想吻他便吻他。「我不會讓自己有機會擔心的。」

  他莞爾,「什麼意思?」擔心?他表現得還不夠讓她放心嗎?

  「這世上又不是只有我把你當寶。」她直視他,「翰青,你也當我是寶嗎?」

  「妳感覺不出來嗎?」他扣住她的纖腰,回吻她。

  他當她是上天補償他的寶,當她是生命意外之喜。

  「那兒子呢?」她忽然問。

  「嗯?」

  「我老覺得你不喜歡抱兒子,也很少親親他,連讓你幫個忙替他洗個澡兩分鐘就結束了,你不喜歡孩子嗎?」不,不到兩分鐘,他根本象徵性替兒子搓了幾下身子就走開,留下兒子把浴室當作海水浴場來回奔跑搞得一塌糊塗。

  「自己的孩子有什麼不喜歡的?」他反駁。當然他沒說出口的是他的確對兒子佔據了她大把時間有點不是滋味。

  「是嗎?我觀察了很久,想了很久,我發現你對女生較偏心,對男生有偏見。是不是這樣?」

  「胡說。」他嚴正駁斥。

  「是不是胡說再七個月就知道了。」她從他身上跳起來,退回座位,拿起筷子吃起飯來。

  七個月?他瞪著他的妻子,他可不傻,他不是第一次被算計了。

  他坐近她身邊,一本正經地看住她,勉為其難地問:「妳又有了?」

  她不看他,很乾脆地點頭,「嗯。」

  他呆了一下,親耳聽見和揣測的感覺完全不同。這個範柔,說她心無城府誰相信!偏那雙小鹿眼就是騙得了人!「妳不覺得妳該跟我商量一下嗎?」

  「商量什麼?她想來就來啦!你喜歡女孩,我就送你個女孩,你不高興嗎?」她歪著頭打量他。

  「女孩?妳知道了?」能看出性別,她瞞了他多久?

  「今天早上照了超音波,醫生說的。」

  「那妳──剛才還敢跳舞?」他驚愕萬分。

  「有什麼關係?又不是倒立。」她不以為意。

  「範柔──」他大喝一聲。

  她嚇了一跳,縮了縮肩,只見他滿面峻色,怒不可遏。

  她眨了眨眼,下巴抖了抖,淚霎時汪漫眼眶,胸部開始一上一下起伏,小聲地啜泣起來。

  「妳哭什麼?」他又是錯愕。

  「你幹嘛凶我?」她不停拭淚。

  他抬手無奈地搓了搓臉,緩了口氣,「我不是凶妳──」

  「你是!」

  「我不是──」

  「你就是!」

  「──好,我是,下次不會了,別哭了。」

  這就是他最怕的,在她生產之前,他再也不能和她說理,就算說了理,她貌似接受,轉頭即忘,而他卻拿她毫無辦法。如她說過的,她為了他,可以在身上套上第二把鎖、第三把鎖……她實踐得如此徹底,他怎能無動於衷?

  「別哭了!」他張臂環抱住她,她兀自哭不止,他只好轉移她的注意力,「取了名字沒?妳既然早知道了,應該想了很久了吧?」

  她霍地抬頭,破涕為笑,「取了好幾個,我寫起來了,我進去拿給你看。」她立刻起身奔進書房。

  他長長呵了口氣。

  這就是愛的代價。接下來的日子,他將少了個妻子,多了個孩子,他要照顧幾個孩子?

  他忽然感到很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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