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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個星期後,游理想出院,推開門進家,本該映入眼簾的嬰兒床和小衣櫃還有可愛的壁紙和燈,統統不見。
變成一間擺滿綠色植物和鮮花的書房,靠牆一排書架,上邊擺滿了書和光碟,一張熟悉的躺椅擺在中間,像極了四合院里她最愛的花房。
迸天昂不說話,將她放在床上,替她蓋好被子,捧著她的臉說︰「什麼都別想,就當這段時間作了個夢,我們回到從前,原本你就不想要孩子的,從現在開始,你還是那個瀟灑的游理想。」
游理想微微笑,可心中卻痛得窒息,她想說不想要和不能要,根本就是兩碼事,可看見他眼中的痛不比她少一分,她閉上眼楮,吞下眼淚。
她可以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可以刻意回避某個話題,可以做一堆事分散注意力,可稍有空隙,那股濃烈的悲傷和失落就會席卷她,尤其在夜深人靜時。
身旁的人好像睡著了,游理想起身,緩緩穿過客廳,走進被改成書房的小房間。借著天窗瀉下來的月光,她凝視書架上的每一本書,每一張光碟。
《環游世界八十天》、《這一生最值得去的五十個地方》、《雲端的阿瓦村》、《非洲十年》、《腳尖上的台灣》……
黑暗中,熟悉的懷抱從身後摟住她。
他啞聲說︰「這世界還有很多地方你沒去過,還有很多風景我想和你一起看,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要環游世界,還記得嗎?」
他在她耳邊小聲哼唱,「我要帶你到處去飛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觀賞,沒有煩惱沒有那悲傷,自由自在身心多開朗,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詞曲︰張子石)
第一次听他唱歌唱得這麼難听,鼻音濃重,完全走音,游理想想笑,可眼睚涌上熱意,她閉眼,任由淚水滑落,「對不起。」
迸天昂摟住她,緊緊摟住,埋在她肩上搖頭。
她伸手觸摸他臉,摸到一片濕潤,心痛哽咽,「抱歉,沒能守護你的理想。」
迸天昂搖著頭說︰「只要你,只要你就夠了!」
淚水無聲滑落,她沉默,想起沒多久前,他們在同樣的地方討論孩子的未來,可這未來,卻可能再也不會來,卻也感覺到痛苦,一切,都再也回不到過去。
意外發生已然好幾天,兩人的生活都發生了改變,游理想經常在花房里發呆,這一天也是,連古天昂出了門又回來都不知道。
迸天昂推門進來,看她依舊呆坐在花房里,他走過去,從懷里掏出一團東西放在地上。
耳邊傳來窸窣鈴鐺聲,有什麼東西在蹭她,游理想回神,低頭,腳邊一團毛茸茸的絨球,她皺眉,低頭抱起來,是一只小狗。
回頭看他,他站在門邊雙手插在口袋里看著她溫柔的笑,「牠叫樂樂,以後是你的小跟班。」
樂樂,顧名思義,要她快樂的意思。
游理想緩緩勾唇,將小狗舉到眼前,牠小小一只,有一雙圓溜溜的眼楮,因為被舉高,四肢掙扎著,明明很可愛,可她卻想到照超音波的景象,小小的寶貝在她肚子里揮動手腳……
她閉眼,將小狗狗好緊的抱在懷里,無聲落淚。
又隔段日子,古天昂和方敏約在一家咖啡廳見面——
「她越發沉默,睡的也更少。」古天昂啞聲說著。
方敏嘆氣,「我有叫她回來住,她不願意,這孩子,從小就固執,唉……」
他凝視著杯子好一會兒才說︰「我在想,或許有一個辦法能讓她釋懷。」
「什麼?」
談話後的隔天晚上,古天昂走進花房,將一份資料遞到游理想手上。
她低頭看一眼,輕輕皺眉,「這什麼?」
他蹲在她身前仰頭看著她,她的臉整整縮小一半,顯得眼楮更大,卻不復當初的神采,他心痛,仍擠出笑容道︰「領養協議,我去過育幼院,我們可以領養一個孩子,就和自己的沒有兩樣。」
游理想苦笑,輕輕搖頭,把協議還給他,低喃,「不一樣。」
迸天昂捧住她的臉道︰「一樣的,只要你想要,別人的孩子我也不在乎。」
「我在乎!」游理想無法再承受,推開他大喊,「不能生的不是你你當然不在乎!」
迸天昂愣住,游理想懊惱,卻也更痛苦,縮在角落無聲發抖,樂樂在身邊磨蹭,小聲嗚咽。
他苦笑,上前將她摟進懷里,無聲嘆息,「要怎樣才能找回原來的那個你?」
要怎樣才能找回那個自由自在的游理想,要怎樣才能找回那個不受束縛的游理想?要怎樣才能找回她的笑容、她的自信、她的神采奕奕……
迸天昂每天都在想,卻不知如何是好,而她開始不願說話,不出門,終日躲在房間里。
他去醫院找醫生諮詢,卻沒得到有效的建議,他坐在車里再也忍不住哭出來。
她是他的理想,那個像雲一樣灑脫自如,說只要開心就好,對一切充滿興趣的理想再也找不回來了……
如果他早知道會有這樣一天,他寧願從一開始就躲她遠遠的,就算愛上她亦假裝沒動心,如果沒有相遇、如果他們沒有相愛,她就不會為他改變,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如果——
迸天昂止住淚水,埋頭在冰冷的方向盤里……良久,他發動車。
「去哪里?」
三天後,游理想被他從花房里抱出來,他幫她穿好衣服,她看到他口袋里露出機票一角,啞聲問。
「台灣。」
他低低回答,一貫的溫柔,可眼神里卻閃爍著不容她反對的堅定。
游理想心痛,知道他的痛絕不少自己一分,卻不知能說什麼安慰他,她連安慰自己都辦不到。她只能任由他抱著出門,上車,搭飛機,她有種預感,這一次旅行,也許就是他們共度的最後一程。
飛機降落了,下飛機、離開機場,他都抱著她,她的雙腳沒落過地,一路上的人都在看,可他全然不在乎。
機場外,吉祥桃園店的員工早早等在那,見他出來,立刻打開車門,他將她放進車里。
她看到員工將鑰匙交給他,說車子滿油,御寒衣物食品和工具都按他交代的放在行李箱。
他點頭說謝,上車。
車子發動,他們上路,卻不是去台北,游理想問︰「去哪?」
他轉頭看她一眼,溫柔一笑,「帶你去看雪。」
游理想驚訝,三月了,北京的雪都開始融化,台灣怎會有雪?
迸天昂淡淡微笑不答,看著前方,只專注開車。
他們遠離市區、城鎮,路邊的景色,從村舍房屋轉變成青山綠水,慢慢的開始出現河流,山澗的瀑布,棧道,甚至還有溫泉旅館的招牌。
游理想雖然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可看沿途風景和路牌指示,也知道他們正往某座山上走。
越往上開,路面開始變得濕滑,路邊的植物亦沒有山下的蔥翠,有些路段甚至有積雪,著實讓游理想驚訝。
空氣開始變冷,古天昂將車停在路邊,從行李箱里拿出厚厚的大衣幫她披上。
游理想看他又下車不知忙碌什麼,降下車窗探出頭,看到他蹲在輪胎旁上雪鏈,「我幫你。」她說著打開車門要下去。
他起身攔住她,「路濕,會沾濕鞋子,你乖乖在車上。」他順手幫她關了車門再度轉身回車尾。
游理想微微皺眉,從鏡子里看他,他蹲在路邊,踩在泥濘的路面上,鞋子弄髒了,褲子被一旁開過的車不小心帶起的泥水濺到,可他恍若未覺,專注于手上的工作,額頭滲出薄汗也顧不得擦,直到弄好了,才抬起手擦汗,卻不知擦得額頭也一片髒。
他將工具塞進行李箱,脫了手套上車,游理想微微勾笑,轉過他的臉伸手幫他擦去污漬,他亦看著她微笑。
游理想輕問︰「還要走多久?」
他發動車子微笑道︰「快到了。」
游理想看著窗外輕輕點頭。
這一路,他們都不再說話,車越往上開,路越濕滑難走,積雪越來越多,氣溫也越來越低,他將暖氣開到最大。
迸天昂在登山口停好車,看著身旁昏睡的人。
小小的素白的面頰,縴長的睫毛,小巧挺立的鼻,一微笑就會露出兩顆小虎牙的唇,他凝視良久,心中回想這他們一同走過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有太多不舍,可是——
「理想。」
她睜開眼,揉揉眼楮問︰「到了?」
迸天昂點頭,「到了。」
他下車,繞到她那邊,打開車門,替她解開安全帶,拉攏她衣領,將她抱下車。
游理想莞爾,「要是有人看到你這樣一路把我抱到這里,可是會以為我不會走路。」
迸天昂微笑不解釋,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這樣一輩子抱下去,可像這樣抱著她的時間,不多了。
離山頂還有一小段,他牽著她往上走,游理想環顧四周白茫茫一片,銀裝素裹,南國也有如此景觀。
她贊嘆,忍不住問︰「這是哪里?」
「合歡山。」他輕聲答。
游理想恍然大悟,她怎會沒想到,在台灣三月初還能看到雪的,除了玉山也只有素有雪鄉之稱的合歡山了。
兩人走到山頂,俯看下去,腳下是萬丈懸崖蒼茫一片,寂靜清幽,巍峨壯麗,游理想沉醉于風景,而古天昂的眼中只有她。
看著她展露許久未見的笑顏,看著她眼中的晶亮神彩,看著她眼角眉梢的喜悅,古天昂屏息,抬頭,輕輕深呼一口氣,看著天空中流漫的霧氣喃道︰「這里是三千四百一十六公尺的高空,天空離得很近,伸手就可以握住雲。」
她回神,順著他的話尾抬頭看過去,果真,一絲絲一縷縷的霧氣飄蕩,她伸手,指尖涼涼的,濕濕的,彷佛真有雲滑過,她不禁莞爾,卻听他說——
「雲不會被困住,就算握在掌心凝成水珠,可攤開掌心又會蒸發。」他低頭看著她說︰「曾經有一朵雲這樣為我停留過,已經夠了,像你說的,這樣就好,這里就好。」
他放手,從北京到台北,他終于放開了她。
「走吧,像雲一樣,回去你的天空。」
他不要她停留,不要她想著能給他什麼不能給他什麼,他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她快樂。
游理想愣住,良久,眼底緩緩凝聚淚水。
他亦眼眶濕潤,卻看著她微笑,用最溫柔的聲音說︰「我愛上的理想,是說快樂是她的首要原則,如果不快樂,她寧可不要的理想。我愛上的理想,說自己是心,想怎樣就怎樣,隨心所欲的女孩。還記得嗎?我說過,游理想的自由,我會守護。
「我們在冬天相遇,雲遇冷會化成水,我是你的歸處,如果你飄累了、疲憊了,要記得永遠有一個人,在這里等你,做你停留的港灣,為了下一次,飛的更高。」
他早就知道,她是雲,就該自由自在,如果這朵雲為他變得沉重,他寧願放手。
讓她回去自由自在的天空,像當初相識時那樣開懷大笑,那樣灑脫自如,那樣閃閃發光,那樣快樂……
他說抱歉,接下來的這段路,不能陪她走。
抱歉,他是她不快樂的癥結。
抱歉,他許諾了陪她去環游世界,卻只能陪她到這里……
抱歉,讓她愛上他,停下來,化成眼淚。
山林的凌晨,冷得刺骨,跟北京的冬天一樣。
民宿的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小小身影鑽出來,悄悄掩上門,踩著雪來到景觀平台,看著黑暗中天邊緩緩露出的一道光,她吸吸鼻子,抬起手中的手機,輕輕開口唱著什麼。
十幾分鐘後,她鑽回房間,在黑暗中,看著他熟睡的臉,無聲微笑,淚水滑落,她俯身,在他耳畔無聲的說出一句,「再見。」
門推開,又閉闔。
她走了。古天昂眼眶熱燙,可他緊緊閉著。
良久,四周寂靜,再也沒有人回來,他睜開眼,打開她擱到他枕邊的手機,發現她留下的訊息,按下播放鍵,熟悉卻微帶哽咽的聲音傳出來,只听一句,淚水就再也忍不住的決堤。
「我要帶你到處去飛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觀賞……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我們一起啟程去流浪……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看一看這世界並非那麼淒涼……」
她流著淚唱,他忍住哭泣听,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飄蕩,陌生的冰冷在臉上肆意流淌,往事一幕幕從眼前滑過……
她說,她是心,隨心所欲。
他問,那他呢?他算什麼?
她答,是她的腳,心可以跑出好遠,可如果腳不願意,她會困住寸步難行……
所以,他們沒有分開吧,她帶著他去流浪,而他會一直把她藏在心房里。
北京,對古天昂來說是陌生又熟悉的城市,一開口,還是會有很多人問他是不是台灣人,和幾個月前初來乍到時唯一的不同是,春天來了,不再寒冷,身邊亦沒有了她。
沒有工作的時間,他習慣在大街小巷穿梭,尋找回憶,但曾經一起去過的後海,慢慢融化,變成一汪春水。
火鍋店還是那麼多人,晚上十點,照舊要等位子,二鍋頭依舊那麼辣,辣到能讓人流淚,烤羊腿也依舊座無虛席……日復一日,一切彷佛沒變,可對他來說,一切又都不再一樣。
她曾帶他去過的地方,悠長狹窄的胡同,他再也不會迷路,他走過一遍又一遍,甚至閉著眼楮亦能走出來。
偶爾載著游客的人力車從身旁經過,他遠遠看著,彷佛還能听到她的笑聲……
在她離開三個月又二十三天時,他轉戰上海,同樣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口音和人,可他瘋狂想念的卻是北京。
思念溢滿時,會跑去上海狹長的弄堂里,在那些和胡同有些相似的細長通道里,重溫心底最溫柔的記憶……
在她離開五個月又六天時,他收到王德志轉寄過來的明信片。
小小一張明信片,漂洋過海到北京,又從北京輾轉來到上海,邊角被磨得起毛,可上面熟悉的筆跡,讓他幾乎落淚。
法老的天空都沒有雲,我這小小一朵雲,快被蒸發了。
只短短三句,二十四個字,沒有地址,沒有聯絡方式,甚至連署名都沒有,可卻足以慰藉泛濫的思念。
他知道,她沒忘記他們的約定,沒有不辭而別,記得告訴他自己的訊息,這朵小小的雲,還願意被他守護。
又一個月後,古天昂收到王德志轉寄來的第二張,這次文章比較長,密密麻麻寫滿一整張——
早上八點出門,我塔小竿去Swakopmund,只有滿車當地人,我一個異鄉人坐在最後一排,用眼楮記錄風景,荒涼卻壯闊的沙漠與山丘是未曾見過的美麗,離開埃及已經快一個月了,非洲截然不同的生活,讓我逐漸覺得埃及和那里的人成為回憶,只是一幅普通風景,再久一點就會忘記,他們開始離我越來越遠了。
他欣喜,她似乎很享受旅途,有心去體會沿途風光人文,是否說明她已不再那麼悲傷?
可欣喜的同時,卻又忍不住惴惴不安,她說離開埃及快一個月,就已經開始淡忘那里的人,那她離開這里已經六個月零六天,是否早已經淡忘他?
幸好他的忐忑沒有持續多久,第三張明信片,她寫著短短一句,「這里的孩子好乖,教我說的第一句話是ikeslifvalaiyo.」
他上網查那一句的意思,發現是——我愛你。
于是那幾天吉祥上海店的員工都發現,總是不苟言笑甚至常常散發憂郁氣質的總經理,突然變得逢人就微笑,好像被太陽沐浴過一樣。
他不再憂郁,因為他有了期待,一個月或者兩個月,有時是一個星期或更短,他總會收到王德志轉寄來的明信片。
今天又是二十號,距離我出發已經整整八個月。因為不想浪費,所以我一直用一瓶過期的乳液,身上散發出一股奇怪的過期薄荷氣味。
他破天荒跑去化妝品專櫃,一瓶一瓶聞,尋找一種帶有薄荷氣味的乳液,氣自己不曾記住這些細節,還好當問到第八家時櫃姐笑咪咪拿出一罐乳液,他微笑,他記得的,記得她洗完澡總愛拿著這個瓶子涂涂抹抹,然後身上散發一種清爽的香氣。
他一口氣買下十瓶,放在辦公室離他最近的抽屜里,回家擦在手上、放在浴室里、擺在枕頭邊……隨時隨地都能聞到那氣味,就好像她在身邊一樣。
九個月零二十一天,平安夜——
溫德和克的東西很貴,隨隨便便一件紀念——就是兩百塊,可我還是毫不猶豫的買了,因為我知道你收到一定會很開心。以此來感受我的一點點氣息,或許能稍微彌補一下我不在身邊,日日夜夜的思念。
隨這張明信片一起收到的,是一件紀念T,那天晚上,全世界都在狂歡,古天昂躲在小小的公寓,將T恤套在身上,縮在從北京帶過來沾著她氣息一直舍不得用舍不得洗的被窩里,夢里夢到和她一起走在溫德和克的陌生街道,嗅著她身上熟悉的馨香,被她溫暖的氣息包圍……
終于在天黑時到達Lilongwe,這又是一個陌生的國家、陌生的城市,我好像正在經歷一次新的生命,一切都必須重新適應和學習,可是旅行總有結束的時刻,才習慣也就要離開。
十個月零二十三天,他坐在桌前,拇指摩挲著明信片上的熟悉字跡,心中泛起漣漪,他知道,她累了。
在陌生的國度、陌生的城市、陌生人群中游走、放逐、尋找,終究會累的,只是,他不知道,他的雲,是否想回來停留片刻。
我在維多利亞瀑布大橋完成了人生第一次高空彈跳,鄰座女孩問我為什麼想玩高空彈跳,我想是想知道心痛的感覺比較難受,還是跳樓比較難受。現在我知道,是跳樓的感覺比較難受。
當我的雙腳被套上了繩索,一步一步的移向平台邊緣,看著我的雙腳站在懸崖之外,兩側是峽谷和湍急的水流,我害怕了,不由自主的往後退縮。
我想放棄,工作人員卻說,如果你放棄,不會再有下一次機會。
如果我不放棄,我們,會不會還有下一次機會?
迸天昂放下明信片,拿起電話,訂最早一班去肯亞的航班機票,舟車勞頓兩天兩夜後,他站在維多利亞大橋上。
看著這座連接著尚比亞和辛巴威之間有一百年歷史的大橋,身旁是奔騰而下的維多利亞瀑布,一百一十一公尺的高度,吸引著來自全世界各地的極限運動迷們。
他交錢,站在高空彈跳台上,靜靜的任由黑人員工幫他整理繩索,他問他,「幾天前,或者更久之前,有沒有一個中國女孩來過?個子小小的眼楮大大的,一笑會露出兩顆小虎牙?」
黑人遲疑,「來的人很多,中國女孩?」
他掏出一旁背包里的明信片,找到那段寫有他的文字翻譯給他听,黑人想起來,笑著連連點頭,「有有有,她很勇敢。」說著豎起大拇指。
迸天昂微笑,將明信片放進背包,一步步挪去跳台邊緣,如她所描述的,兩側是凶險陡峭的峽谷,腳下是湍急奔流的河水,可他微笑,心中充滿溫暖,他不是不怕,他呼吸急促,掌心冒汗,頭皮也發麻,可是在同樣的地方,她曾經歷一樣的恐懼,卻因為想到他而充滿力量,他還有什麼好怕的?
縱身躍下,張開雙手,風從身體兩側呼嘯而過,世界飛旋,大腦一片空白,身體急速墜落,可心卻又飛升,一剎那,他腦海里閃過她唱的那首歌——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這世界還是一片的光亮。
扁亮,他看到了,她呢?
他沒有找到她,或許她早已經離開奈洛比,去了另一個地方。
他來其實沒有抱多大希望,能夠感受到她的感受,已經足夠。
可當他回到上海,卻听到王德志的電話留言,說理想去北京店里找他。
他放下行李,甚至來不及梳洗,就搭最早的飛機趕去北京。
「人呢?」他風塵僕僕沖進店里抓了王德志問。
王德志嘆氣,「走了。」
「走了?去哪里?」
王德志搖頭,「不知道,她只來轉了一圈,听說你去了上海就離開了,我問她電話她也不給。」
「那丫頭又黑又瘦,這一年不知道在外面受了多少苦。」蕭芳芳補了一句。
迸天昂皺眉,「如果她再來或者打電話,立刻通知我。」
王德志點頭。
他離開店里回家,他和游理想的家,他走的時候將植物搬去游家,現在家里遍布灰塵,沒有人回來的痕跡。
他只能去游家。
方敏似乎早知道他會來,不等他開口就說︰「她只在家住了兩個晚上就又跑了,我試圖聯系你,但你手機關機。」
迸天昂苦笑,「我去了肯亞。」
方敏張口結舌,可很快明白,笑著搖頭,「唉!好事多磨。」
迸天昂無奈點頭,轉身離開。
「對了!」方敏突然叫住他。
他回頭。
「那丫頭說,要去看雪。」
「看雪?」古天昂屏息。
方敏點頭笑,「對啊,我說看雪在北京看就好了,冰天雪地的還看不夠,可她說一定要去一個地方,或許你知道?」
心跳加速,他微笑,道聲謝轉身快步離開。
一邊走一邊打電話訂機票,出了巷子口直接招一輛計程車上車。
「機場謝謝。」
民宿老板娘說,已經一月了,卻一場雪都沒有下,今年的雪或許會來得比較晚。
山上氣溫低,加上她剛從一年四季驕陽如火的非洲回來,自然感覺更冷。
游理想縮在老板娘借給她的羽絨外套里,懷揣熱水袋,穿著毛茸茸的雪靴,在站在景觀平台上,伸手想掬一縷雲。
他說她像雲,就算握在掌心,亦會化成水,再度蒸發,又變回雲。
他說寧願她這朵雲去飛,亦不願她不開心。
于是她去流浪,一個城市接著一個城市,一個國家接著一個國家,原本不曾想過要去,甚至沒听過的地方,都去了,走了整整三百多天。
她記得他說當她累了、倦了,他是永遠的港灣,供她停留,所以,她回來了。
在近一年前他們分開的地方,合歡山,等一場雪,等他。
天氣預報說,這幾天有寒流過境,不知道會不會下雪,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可她就是想等,就算他不來,她也沒有什麼遺憾,因為他說停留,是為飛得更高。
「游小姐,我煮了湯圓,要不要吃?」老板娘推開窗戶遠遠朝她喊。
游理想搖頭,「我還不餓,一會吃。」
老板娘笑開,「要是怕錯過他,讓我家老陳幫你盯著。」
門推開,一個熊一樣的男人走出來說︰「我幫你看,你進來暖暖身體。」
游理想立刻搖手喊,「不用不——」
她的話頓住,因為不遠處隱隱駛來一輛車,顧不上說話,她跳下平台往下跑,跑兩步她愣住,眼皮一點冰涼,她抬頭,欣喜的發現,下雪了。
她伸開雙手,接住一片片緩緩飛旋而下的雪片,落在掌心,一瞬間化成水,可還有第二片,第三片。
她抬頭,看到車子停下,車上跳下一個男人,飛也似的向她跑來,她笑出聲,她等到了,等到了雪,等到他,等到能令這顆飄蕩已久的心,甘之如飴停留的歸宿。
她說自己是心,隨心所欲。
他問那他呢?
她回答是她的腳,心可以跑出好遠,可如果腳不願意,她會困住寸步難行……
她終于明白何為自由,如果沒有牽絆、沒有留戀,就沒有所謂的自由。
所以,他們不曾分開,她為他停留,他放她飛翔,她帶著他去流浪,她一直住在他的心房。
這一夜他們重新找到歸屬,而小小的新的希望再度孕育而生……
誓言用來拴騷動的心,終就拴住了虛空。
山林不向四季起誓,榮枯隨緣;海洋不需對沙岸承諾,遇合盡興。
連語言都應該舍棄,你我之間,只有干干淨淨的緘默,與存在。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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