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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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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光 -【桃花密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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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18 00:07:0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直指皇家的陰謀

當晚行宮里設宴,男女分席,席上觥籌交錯,站在皇上身側的常參卻偷偷地打量赫商辰,只因她發現回到行宮時他的神色有點怪,也說不出是哪里怪,總覺得他好像刻意不跟她親近了。

為什麼?她到底做了什麼?她壓根想不起自己做了什麼冒犯的事,硬要說的話,難不成是她被蟲子嚇到撲進他懷里,這舉措讓他覺得不舒服?

沒來由的,她想起當年在國子監敬齋外盯梢寧王世子巧遇他時,她口出的戲言,那時他還正經八百地跟他說,他是個男人。

那時她只覺得好笑,可是現在她卻笑不出來。

赫商辰不會以為她喜歡他,所以故意撲到他懷里,于是現在故意拉開一點距離,不讓她痴心妄想?

不會是這樣吧……她無聲哀嚎著,心里難過。

她並沒有對他有非分之想,她不想也不敢,她這輩子都無法恢復女兒身,害怕欺君之罪扣在她身上,隨時走在生死邊緣,哪敢痴心妄想?

忖著,不禁想起回行宮路上遇到的那幾個姑娘。

瞧,多好呀,她們可以恣意打扮,肆無忌憚地偷覷赫商辰,她只能想盡辦法掩飾自己,雖視他為知己,要他有什麼事就對自己說,然而她卻沒有一絲勇氣告訴他,她是個姑娘家。

她不能說呀,這個秘密只能獨自帶進墳墓里,誰都不能說。

想著想著,郁悶了起來,眼角余光瞥見大皇子璩笛走向赫商辰,她隨即提起精神,將郁悶心情拋到三百里外,滿心忖度大皇子到底想做什麼。

不一會,就見大皇子給赫商辰倒了杯……那是酒吧,不是說赫家人不喝酒是眾所皆知的事,大皇子又怎會給他倒酒?不會是要逼他喝吧。

沒多細想,她三步並作兩步,眨眼間就來到赫商辰身邊,接過了大皇子硬要遞給他的那杯酒,笑道︰「大皇子,赫家人不喝酒的,要不卑職陪大皇子喝個盡興可好?」她雖然不是酒魁,但要是稱第二,也沒人敢說是第一。

璩笛睨了她一眼,明明是張極為俊爾的面貌,卻有股說不出的陰涼,硬是折損了一張好皮相。

「常官校該候在父皇身側,怎麼就湊到這兒來?」他噙笑問著。

「唉,這不是聞香而來的嘛。」她笑眯眼,然笑意卻不達眸底。

坐在席上的赫商辰淡淡打量著璩笛,正要阻止常參喝酒,耳力極佳的他卻突地听見一陣不尋常的腳步聲,極細碎快速,不像是人,倒像是獸。

「常參,外頭有異狀。」他突道。

常參看向他,低聲問︰「什麼異狀?」

「哪有什麼異狀?不就是送酒菜來了。」璩笛看向殿外。

常參往殿外看去,果真瞧見十來個宮女和公公正端著菜盤魚貫入殿,一一擺放在皇上和幾位嬪妃面前,不禁微抿著嘴。

「今天菜色已經不少,怎麼還要了這麼多菜?」


「不就是袁昭儀生下龍子得寵,皇上便一切都順著她?」璩笛話落,也沒興致再邀赫商辰飲酒,逕自回自己的席上。

常參對後宮爭寵一事壓根沒興趣打探,反正皇上要怎麼寵他的妾,向來就不是旁人能置喙的。

她稍微靠近赫商辰,壓低聲音問︰「商辰,你方才說有什麼異狀?」她把酒杯往桌面一擱,打一開始就沒打算喝這杯酒,盡管不認為酒有問題,但畢竟在執勤中,豈能飲酒。

「細碎的腳步聲,像是野獸的奔跑聲。」

常參揚起眉頭,心想他的耳力好到能听見野獸的奔跑聲?「不可能,明日要圍獵,一些比較大型的獵物會先被驅趕,別說行宮,就連獵區里都不會有。」

赫商辰沒再辯駁,若有所思地看著坐在皇上右手邊的三名皇子。

就在常參要勸他別喝宴上的酒時,外頭傳來淒厲的哀嚎聲,她朝殿口望去,外頭的禁衛已經飛快沖進殿內,單膝跪下的瞬間,連話都沒說,就有一頭野獸從殿外竄進,一把咬住了禁衛的肩頭。

殿里本是笑語晏晏,剎那間鴉雀無聲。

「護駕!」常參喊出口的瞬間,已經拔出腰間佩劍,身形迅如疾雷地沖到皇上面前,一劍斬殺隨後又竄進殿內的野獸。

鮮血噴灑一地,靜默的大殿內瞬間驚叫聲四起,百官逃竄,燭火酒菜翻倒,殿內光影閃動著,勾勒著不斷竄進殿內的野獸身影。

常參持劍守在皇上面前,等著外頭的禁衛里應外合,伴駕的袁昭儀早已經嚇昏過去,三名皇子也在第一時間搶著護在皇上面前。

常參直盯著殿門口一道道不斷竄進的影子,赫商辰也在第一時間來到她身邊。

到底是怎麼回事?禁衛呢?怎麼可能有野獸闖進行宮,而且看起來像是狼……群居的狼行動都是一大群一起,一般不可能闖進聚集又有火光的人群里。

到底是餓瘋了還是怎地?偏偏不是朝底下的百官而去,倒是直朝皇上這頭而來。

幾乎沒有太多時間讓她思考,回頭盯著桌面上的菜肴,隨即拿了盤生馬肉朝前拋去,果真讓逼進皇上御座的狼轉向朝生馬肉奔去。

見狀,她干脆將桌上所有的生馬肉都丟過去,余光卻瞥見有狼正朝自己撲來,她要防備已不及,下一刻,狼在她面前被斬成兩半,她側眼望去,是面無表情的赫商辰。

她驚魂未定,他則來到她面前,一如往常的淡定沉著。

「你護著皇上。」

而後,便以保護之姿擋在她面前,霎時,她的心顫跳了起來。

一身雨洗過的天青色,那般端正如松的身姿立在她的面前,彷佛可以為她擋下所有苦難,教她有一瞬間的閃神。

狼群的數量遠超乎想像,但是全都沒能來到御座前,不多時,姍姍來遲的外圍禁衛入內將狼群全滅了,才結束為時不長的驚魂時刻。

皇上臉色鐵青,緊抿著唇,瞪著底下的狼群屍體,听著周傾告罪,他氣得當場將矮幾給掀了!「常參,給朕徹查,為何有如此多的狼群闖進行宮大殿!」

「常參遵旨!」

常參領旨後讓手下的人去找,其中包括獵圈里頭負責驅趕大型野獸的行宮守衛和輪值守殿的禁衛。

一回頭看著滿地的狼屍,刺鼻的血腥味彌漫,她正要讓人將狼屍和血腥清理一番,卻突地瞧見一個不尋常的狀況。

「怎了?」赫商辰走近她問著。

常參指著其中一只並無傷勢卻已死的狼,蹲翻看著,低聲道︰「這頭狼確實沒有中劍,可是卻死了,嘴角似乎還有泡沫,你不覺得有些古怪?」

赫商辰隨即意會。「毒?有人喂毒,抑或是……」說著,目光落在地上殘留的生馬肉。

她輕點著頭,持劍剖開狼的肚子,鮮血濺上她絕美的臉龐,雙眼眨也不眨地劃開髒器,一一查看後和赫商辰交換個目光,彼此心中的答案是一致的,一連再剖開幾只狼,狀況也是一樣的。

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常參單膝跪在殿上,道︰「皇上,這幾只狼的肚子里是空的,分明是被餓了許久……這是一樁預謀,皇上。」

「仔細道來。」皇上冷沉著臉道。

「卑職發現這些狼的肚子里是空的,卑職斗膽猜測有人故意豢養狼群卻又不喂食物,狼群一旦得到自由,第一步自然是覓食,而殿內帶著血味的生馬肉,便是引領它們前來的主因。」

袁昭儀喜食生馬肉,皇上會跟著嘗一點,所以當生馬肉端進殿內時,饑餓的狼便循著血味而來。

這也意味著,設陷阱的人極清楚袁昭儀的吃食習慣,若非宮中的人又怎會知道?她之所以知道還是听皇上說的呢。

皇上听完,臉色忽青忽白,怒道︰「還有無其他?」

暗吸了口氣,常參垂著臉,一字一句地道︰「回皇上的話,卑職認為生馬肉里有毒,還請皇上明察。」

此話一出,皇上的臉色越發鐵青難看。

常參不用抬眼就能想像皇上的臉色有多可怕,她本想再告訴皇上,她認為今晚的事應該是兩撥人所為,但對皇上而言,不管是一撥人還是兩撥人,似乎意義也不大了。

簡而言之,有人要皇上的命,而太平盛世想要皇上的命是為何?相信皇上心里比誰都清楚,在場三個皇子都脫不了關系。

三名皇子臉色各異,但卻同樣蒼白。

確實如常參猜想,皇上想的便是如此,他的目光掠過身旁三個兒子,硬是壓下了滔天怒火,喊道︰「明日擺駕回宮。」

話落,讓人攙著已經嚇昏的袁昭儀一道回寢殿。

皇上離去後,四處逃竄、丑態百出的官員們也跟著回自己的營帳,常參看了眼,讓宮人趕緊清理大殿,便和赫商辰往外走。

「皇上是不打算追查了。」赫商辰淡道。

常參輕點著頭,看了眼四周才道︰「畢竟事關天家顏面。」當兒子的想殺老子,而且還是明晃晃地擺在這麼多人面前,這事傳出去能听嗎?

再者一旦追查,真查出是哪個皇子所為,要皇上如何面對?

這里頭摻雜太多問題,皇上就算想動手清理,也得顧及前廷的官員。

唉,她只能說後宮動態多少還是會影響朝臣,畢竟能在後宮佔有一席之地的嬪妃,家里都是顯赫的,皇上顧忌百官平衡,有些事不能忍,也得忍。

「就算查得出凶手,怕也無濟于事。」

常參真的不能再同意他更多了。「就是這樣,說到底還是天家臉面要緊。」

好比說,周傾是二皇子一派的人,這一次負責膳食的人是大皇子推薦的,至于原本就守在行宮里的衛兵是誰的人,真要查還是查得出來的,可是皇上卻不打算查了。

想想,她也挺替皇上感到悲涼的。

皇上還是壯年,底下的皇子們就開始蠢蠢欲動,要皇上情何以堪?

「但如果是那種設套的陰謀呢?經此一事,肯定在皇上心底埋下懷疑的種子。」赫商辰道出他的看法。

常參愣了下,抬眼問︰「你覺得有可能不是哪個皇子干的?」

「不無可能。」

常參輕呀了聲,拉長了尾音,才道︰「是啊,也是。」她怎麼就沒想到會有第三方企圖讓天家父子產生嫌隙?誰會干這種事?

兩人對視一眼,在彼此眼里看見同樣的答案。

「可是他離開國子監後就一直被軟禁在京城的寧王府,我讓人盯著,並未瞧見有任何人暗自出入。」

盯著寧王世子一直是她的任務,沒一天歇下,就不知道皇上為何防他至此。畢竟寧王也被軟禁在封地里,寧王世子在京城里又沒有親信,能翻出什麼風浪?

「你非他,無法懂他。」

常參沉吟了下,算是認同赫商辰的說法,畢竟寧王世子是一直被打壓的那一方,會有怒火怨氣都再正常不過,他表現得太平淡反倒不自然。

如此一來,動機明確,如果真是他所為,恐怕他的手已經深入朝堂,只是憑他一個落魄的王爺世子,又有誰肯與他賣命?也許該撥個空查一查當年支持寧王造反、如今躲在暗處的朝臣了。

「謹慎便好,無須深入。」

常參不由笑睇他。「放心吧,我有分寸。」這人真的太洞悉人心,彷佛她在想什麼永遠都逃不過他的眼,往後在他面前,她得多長點心眼才成。

翌日,皇上壓根沒有打獵的心情,皇輦回朝後,皇上下旨將三名皇子都禁了足,獵場發生的事則悄悄在朝堂里流傳開,朝臣自然明白皇子們為何被禁了足。

然而誰也不敢在這當頭揣度聖意,一個個縮起頭來當個純臣,就怕避不了嫌,徒惹事端。

直到年底,第一場初雪降下時,皇上心情總算好轉了,解了三名皇子的禁足,大伙才吁了口氣,該采買的采買,想辦宴的辦宴,到處都是繁榮景象。

就連向來鐵面無私的大理寺卿也趁著年底前辦了場宴,廣邀世家子弟和年輕官員,而且全都是未婚的,個中原由真是不消多說。

「商辰。」一進園子,常參很自然而然地朝赫商辰走去。

赫商辰向來都很好找,因為在人群里他會獨佔一方,渾身冰冷氣息讓人連靠近他的勇氣都沒有。

赫商辰聞聲望去,淺淡笑意在瞥見常參身後還跟了兩個人後變得更加淺淡,再瞥見最後頭還跟了一個,他的笑意凝結了。

「好久不見,赫寺丞。」和霖跟成碩很隨意地朝他作揖。

他微頷首,目光落在最後的常勒身上,就見常勒恭敬地作揖,面容顯得有點靦腆不安,他淡然收目光。

「大理寺卿這回算是廣發帖子,用意也太明顯了。」常參一見滿園子的公子少爺,一個個都是叫得出名堂的,不禁想大理寺卿為了自家閨女,真是耗費心思。

赫商辰只是淡漠斂睫,沒有搭腔的意思。

常參這才察覺絲毫不對勁,低聲問︰「怎了?」

「怎麼今兒個帶這麼多人?」

「不就說了?大理寺卿大人廣發帖,他們都收到了。」常參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敢情她剛才說話時他走神了?

「令弟亦是?」他的上峰要替自家閨女挑親事,發出的帖子自然不會給庶子。

「呃……他是我帶來的,反正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帶他出來走走也好。」天曉得她要帶常勒赴宴不是件簡單的事,得先避開父親的眼,還得等著回家後挨罵。

罵就罵唄,總不能老把常勒拘在家里。

「令弟他……」話到嘴邊,赫商辰不禁抿住了嘴。

如果他要常參防著他弟,豈不是等同背後進讒言?一個沒弄好,說不準還壞了兩人關系。

「他怎麼了?」

「沒事。」話落,他獨自朝園子深處走,避開了和人群往來的機會。

「赫寺丞是心情不好嗎?」和霖走過來,搭著常參的肩。

「我也說不準。」好像是,可是她不知道為什麼。

「你跟他這麼要好,你也說不準?」

「誰跟你說我跟他很要好?」

「你倆上個月不是才剛聯手破了一樁案子?就是長樂侯府三公子被殺一案。」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因為長樂侯府剛巧就是袁昭儀的娘家,袁昭儀的佷兒被殺,能不告到皇上面前?

「那是皇上下旨查辦的。」她從旁協助而已,況且案子也不難,難的是背後總是有抹說不出的巧合罷了。

「嘖,就算皇上沒下旨,你還不是三天兩頭往他家跑,當我都不知道?」和霖咂著嘴,不忍心告訴他,他實在裝得太假。「你讓我們去盯梢,自個兒涼快去,這事我都還沒跟你算吶。」

他跟成碩都托常參的福,跟著進了北鎮撫司磨練,可入門第一關老是在盯梢,盯的還是寧王府,他已經閑到每天都數得清有幾只蝴蝶飛進王府,又有幾只蜂飛出王府,而好他個常參,老往首輔府跑,怕人不知道他倆感情好?

「要你盯就盯,廢話這麼多,況且我找商辰又不是玩樂,說得什麼跟什麼似的,你給我看著常勒,我有事找商辰。」不行,她真的覺得他不開心,得去問問才好。

說著,她就大步追向赫商辰的腳步。

和霖見狀氣得不輕,倒不是常參要他看著常勒,而是——「好你個常參,你都認識我幾年了,連我的名字都念不全,赫商辰的名字倒記得一清二楚!」簡直氣死人,怎麼會有他這種人!

成碩哈哈笑著勸撫他,而後頭一直默不作聲的常勒,則是若有所思地看向常參和赫商辰。

結果呢,搞了老半天,都開席了,常參還是沒弄懂赫商辰不痛快什麼。

兩人隔著兩個席位,她不斷地偷覷他,目光之炙熱,讓隔壁兩席的人都感受到,唯獨當事者置若罔聞,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這人,到底在氣什麼?

常參百思不得其解,在這頭發出一點動靜聲響,就盼著他能施舍一個眼光,誰知道他依然充耳不聞,別說眼光,連移動一丁點都沒有。

她剛剛有說錯什麼話嗎?

常參努力回想,自從她進園子後也沒說什麼,可是他待她就跟平常人沒兩樣,不說話也不搭腔。

她托著腮望去,見有下人送了酒過來,她取過聞了下就給自己斟了杯,才剛要就口,就瞥見赫商辰竟也倒了杯,而且——

「欸欸欸……」常參壓根沒有阻止的機會,他一口就干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的酒量有多差?在人家府上作客要是醉倒了,傳出去還要不要做人?況且眾人皆知赫家人不喝酒,他卻破了例,要是往後大伙都借此灌他酒還得了嗎?

常參替他著急,不住打量他,不一會就見他捧著額,身形有點晃了。

「商辰,要不要緊?」常參坐不住了,悄悄溜到他身旁。

赫商辰沒抬眼,只是甩了甩頭。

「你干了一杯酒,哪可能不要緊?要不我先送你回去。」橫豎都待到開席了,這當頭離開也不算太失禮,總好過醉倒出洋相。

「……我沒喝酒。」他的嗓音越發低啞。

「沒喝酒?」她拿起酒杯一聞,確實是茶香。想想也對,赫家人不喝酒朝堂上眾所皆知,席上自然不會給他準備酒,那他現在是……「要不你現在是怎麼了?」

總不可能連喝茶都會醉吧?

「不知道。」

常參笑睇著他,本想要笑他幾句,卻瞥見他滿臉通紅,伸手輕觸他細膩的頰面,發現竟是燙得可怕。

赫商辰被他一踫觸,隨即別開臉,氣息逐漸紊亂。

「不管怎樣,我先帶你離開。」常參雖模不著頭緒,可他怎麼看都不對勁,直覺這茶有問題,得先帶他離開。

赫商辰思索片刻,輕輕地點了下頭。

常參先去跟和霖交代幾句,讓他一會送常勒回府,便攙起赫商辰沿著小徑往外走。才走了幾步,迎面而來兩名小廝,一見到他倆,神色有些古怪,但隨即退到一旁,什麼話都沒問。

常參微眯起眼,暗記下這兩人,便帶著赫商辰搭著馬車回首輔府。

她熟門熟路地把赫商辰送回自個兒的院落,瞧他的臉色似乎沒有先前那麼紅,可是一路上他一直緊閉著雙眼,像是忍受多難捱的痛苦。

「要不要找府醫過來?」她問著,心里卻嘀咕著怎麼不見戍林。

「不用。」赫商辰啞聲道。

「真的不用?你看起來就是被下藥,也不知道被下什麼藥,不把府醫找來,這樣好嗎?」雖說看起來不像毒藥,可她畢竟懂得不多,就怕有個閃失造成不可彌補的後果。

大理寺卿也太教人難以置信了,怎會在他的茶水中下藥?還是另有其人?

她逕自思索著,想不通怎會有人對他下手,壓根沒瞧見神神逐漸渙亂的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後,瞬間迸出野獸般的光痕。

揣度中感受到強烈且異常灼熱的視線,她不由垂下目光,瞧他雙眼像是燃著火,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熾燙。

「商辰?」她喊著,低下頭想再說什麼時,赫商辰已經一把將她拽進懷里。

常參有一瞬間的閃神,像是搞不懂發生什麼事,直到他的手開始在她身上游移,她才回過神。

「商辰,你怎麼了?」她問的同時攫住他的手,發現他的手燙得嚇人。「你……要是你不想把事鬧大,不想讓府醫知曉,不如我到外頭給你找個大夫吧。」

不對勁啊,他不只是手燙,隔著衣料都能感受他渾身發燙,就連眼神都發燙,太嚇人了。

然而,回應她的卻是赫商熾熱的目光,反手握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她痛眯眼。

「商辰,你到底是怎麼了?你抓得我手都疼了。」常參痛歸痛,卻更擔憂他,畢竟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

「常參。」他啞聲喃著。

「嗯?」

「常參。」

常參無奈嘆口氣。不是沒喝酒嗎?怎麼這反應跟喝醉酒一樣?她沒听過有哪種藥吃下之後會像喝醉。

「商辰,要不……你好好睡一會吧,睡一會應該就……」話還沒說完,她已被他封口,她瞠圓眸子,像是不敢置信發生什麼事。

他……親她?

她直盯著他,突地發現他開始咬她,咬得她唇瓣發痛,才想起應該反抗,偏偏他的雙手緊緊壓住她,力道蠻橫可怕,她才發現以往與他對招時他根本放水,眼前的對峙,讓她發現兩人實力太懸殊了。

常參隱隱有點生氣,覺得他怎能隱藏實力,可是下一刻——

不對!他怎麼可以親她!她扮的是男人,他也把她當男人看待,怎麼現在卻突然……啊!媚藥!

「商辰,你清醒一點,是我呀,你……你可能被下了媚藥,你清醒一點。」天,她可不能就範,否則待他清醒後,不但她的女兒身藏不住,就怕他也會愧疚至死。

赫商辰驀地頓住,動情動念的黑眸亮著,啞聲低喃,「我知道是你。」

「嗄?」確定嗎?那他這是、這是……

不等她想清楚,他的吻再次落下,不再像方才那般野蠻粗魯,而是溫柔含吮。她的腦袋一片空白,想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待她,更糟的是,她好像並不討厭,甚至是……喜歡的。

這一瞬間,被理智壓抑的情感從體內涌現,腦海里翻飛過姑娘家偷覷他的神情,不得不承認她羨慕那些姑娘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地喜歡他,可以穿著錦衣華服,滿頭釵飾,就為吸引他的注意,因為那都是她做不到也不能做的事。

就在他的踫觸到她肌膚時,她猛地扣住他的手,極力抗拒。

「商辰,不行。」她難掩悲傷地道。

盡管他是她最信任的人,但不代表她能夠把秘密攤開在他的面前,她太清楚他的個性,他定會替她守住秘密,可她不想連累他。

最好的做法就是趕緊打住,一並打住她的痴心妄想。

「為何?」

「……我是男人,商辰。」

赫商辰直睇著,半晌才道︰「我早就知道。」但是他依舊渴望,尤其在他察覺動情之後,根本壓抑不了心底的渴望。

他想要的不只是知己之情,他貪心得想要更多。

吻像綿密細雨落下,大手在常參身上游移著,恨不得將他揉入體內。

常參倒抽口氣,狠狠打了他一個巴掌,企圖將他打醒,豈料他卻反擒住她的手,狠狠朝虎口處咬下。

她痛得險些叫出聲,覺得像是被他咬掉一塊肉,待他松口,她抬眼一看,血水汩汩滴下,她不禁暗罵他太狠心,殊不知更狠的還在後頭。

赫商辰鐵了心,像是掙脫了禮教的箍咒般,迅速褪去常參的褲子,毫無預警地進///入她。

常參痛得連痛都喊不出口,雙手被他固定在頭頂上,這瞬間她感到恐懼,不只是對他,還有對未來的恐懼。

然而他像是喪心病狂般,壓根不懂得憐香惜玉,在她身上一再索求,痛得她渾身發顫,半點阻止的能力都沒有。

意識漸散前,她只想著,事後她得要怎麼瞞過他?

本該是多歡喜的兩情相悅,可現實里,豈能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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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18 00:07:3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發現常參女兒身

赫商辰猛地張眼,有一瞬間的恍神,側眼看向外頭的天色,一片漆黑,像是夜色極濃。他看向四周,是自己的寢房,卻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府的。

他攢眉回想,只能想起飲茶後覺得不對勁,常參說要送他回府……

他坐起身,不見常參身影,猜想時候不早,所以他已經先行離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托著發痛的額,覺得這像是喝酒的隔日,頭痛得緊,他閉了閉眼,覺得口干舌燥,掀被下地想找茶喝,卻瞥見床上的狼籍和血跡。

赫商辰頓住,死死瞪著斑斑血跡,甚至連床邊都有,查看身上卻沒瞧見傷口,那……會是常參受傷了?發生什麼事了?

忖著,垂眼看著自己衣衫不整,床褥間可見熱液痕跡,血液在體內瞬間冰凍了起來,一道可怕的猜想劃個腦門,讓他呆站原地,無法動彈。

不會吧……他瞪著地面,用力不斷回想著,卻連點破碎的記憶都尋不回,反倒記得像是作了一場春夢,而夢里與他纏綿的分明是個姑娘家……面貌極為酷似常參的姑娘家。

他緩緩地蒙住雙眼,厘不清到底是夢還是現實。

常參怎會是個姑娘家?可是床上留下的痕跡……他瞪著床面好半晌,拉過被子蓋上,稍微打理過自己,才啟聲問道︰「戍林在嗎?」

外頭無人作聲,他想了下便往外走去,半路上遇到戍林。

「大人是要找常官校嗎?」戍林一見他就問著。

赫商辰心頭顫跳了下,神色自若地問︰「他剛走?」

「是,常官校說大人在席上喝醉,所以照顧您到剛才,要離開時剛好遇到小的,所以小的就順便送了常官校。」

「我知道了。」

赫商辰沉吟了聲便往外走。

「大人現在要外出?」戍林詫問道,畢竟已經戌時,除非有公事,否則大人向來不會在這時分外出。

赫商辰應了聲,戍林便立刻備了馬車,才知道原來是要去常府。

常參拖著疼痛萬分的身軀才剛回到院子,還沒來得及跟玉衡解釋她的慘狀,就听外頭有人通報赫商辰來了,嚇得她當場白了臉。

完了,他這是要來追問她女兒身的事嗎?

不是被下藥嗎?怎麼她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追來了?

「少爺,要見嗎?」玉衡還沒搞清楚主子一身狼狽是發生了什麼事,卻也知道主子向來和赫家的二公子交好,不可能不見,又想知道主子除了手上的傷口外,是不是還有其他傷口。

常參思緒有點亂,心想赫商辰必定是知道了什麼才會追來,就算避過今天也肯定避不開明天,再者她現在要是不見他,不是更顯心虛?

思來想去,她吐了口氣,道︰「讓他去廳里等會,給他上茶。」

玉衡張了張口,心想晚點再問她發生什麼事,便應聲先去招呼赫商辰。

常參渾身酸疼地坐在椅上,半晌才起身換了外袍,拖著腳步往外走。

疼啊,她疼得連路都不想走,偏偏不走不成,還得走得端正像樣,要不肯定被他看出端倪。

等她走到廳前,就看見那抹高大的身影,以及燈火底下野亮的眸。

她不自覺垂下臉,臉有點燙,心跳有點急,真心感覺男女有別,不只在于力量和身形,面對他的坦然,她真的輸得無地自容。

要不是他找上門,她想,她至少會有一段時日會避著他。

「常參。」他朝她走來。

「商辰,早知道你這麼快就醒,我就晚點再走,省得你再跑一趟。」話一出口,常參都忍不住佩服自己竟能如此沉得住氣。

赫商辰直睇著常參,像是要在她身上看出端倪。

「怎麼這樣看我?」常參硬是壓住顫跳的心,笑若往常。「走呀,這是你頭一回來找我,坐會呀。」

她率先走過他,逕自踏進廳內。

赫商辰直睇著常參的背影,跟著走進廳里,在她身旁坐下。

「怎麼突然來找我,有什麼事?」常參遞了杯茶給他。

「我不記得宴上發生什麼事。」他道。

听他這麼說,常參高懸的心至少掉落一半。「你都忘了?」

「不甚清楚。」

常參知曉他的品性,听他這麼說,一顆不安的心總算安穩落下了。「宴上你喝了茶後,渾身不對勁,所以我就送你回府,問你要不要找府醫,你卻說不用,後來……我就照顧你一會,要走時剛好遇到戍林,他應該有跟你說吧。」

赫商辰輕點著頭,思索了下,再道︰「我醒來後,床上有血跡。」

常參驀地倒抽口氣,努力維持神色不變,慢慢舉起還沒來得及包紮的手。

赫商辰盯著上頭皮開肉綻的牙印子,遲疑地問︰「……我咬的?」

「嗯,你的杰作,你也不知道是怎地,突然就拉過我的手咬,所以你的床上才有血跡。」很合理,她覺得很能說服自己,相信應該也能說服他才是。

赫商辰直盯著常參虎口處的牙印子,終于明白,夢非夢。

他……是女兒身。

在他以為的夢境里,他侵犯了一個酷似她的姑娘家,在她手上虎口處狠咬下痕跡,如今就血淋淋地擺在他面前。

常參壓根沒察覺赫商辰像是已厘清頭緒,逕自道︰「我看呀,你往後最好都別沾酒,還有身上最好帶一些解毒丸,省得在外頭的席上又著了別人的道,瞧瞧你咬得多狠,肯定要留疤了。」

話到最後,帶著一絲她自個兒都沒察覺的埋怨和酸甜。

其實她身上疤可多了,要真在意留疤,日子都不用過了,況且是他留的,姑且就當是給她留念的。

她想著,笑意微揚,可等了半晌都沒等到他回應,一抬眼就見他那雙異常熠亮的眸緊盯著自己。

「……你干麼這樣盯著我?真的是你咬的,要不你合個口,看是不是你的牙印子。」常參被他盯得心虛,渾身發涼,只能故作玩笑地鬧他。

赫商辰輕拉下她的手,掌心里都是粗繭。

他也習武,自然明白習武無法一蹴可幾,必須日日勤練,其中的艱苦也唯有習過的人才能明白,她一個女扮男裝的姑娘家,從小箭術就那般精湛,且凡事臨危不亂,還有一股天生威儀,才能瞞過眾人的眼。

可這其中的她,有多苦?

無端端的,她何必扮男裝?若非求生存,有誰會出此下策?

她時常伺候在皇上跟前,一個行差踏錯,恐怕就會家族傾頹,她又如何走到這一日?

「你……唉,我沒怪你,畢竟你被下藥了。」常參不自在的抽回手,隨即正色道︰「你要想想,到底有誰會在大理寺卿的府上對你下藥,是不是在大理寺與人結怨了還是怎地。」

「不知。」他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

「那還是得想呀,那藥是針對你,不是錯放的。」赫家人不飲酒,朝堂皆知,所以宴上會擱在他席上的只有茶,那是個再明確不過的目標。

是該想,但是他此時只想著,為何她對他沒有一絲的責難?

他強迫她了,像個野獸般佔有她,為何她還能像沒事人一般?是礙于她極力隱瞞女兒身嗎?既是如此,他自不會揭穿她,可他明明犯了錯,怎能不受責難?

「常參,你打我吧。」他突道。

「嗄?」怎麼她近來覺得愈來愈不懂他了?她到底說了什麼,讓他說出這話來?

「我咬了你一口,你打我吧。」他抬眼直睇著她。

常參苦笑了下,指著他的肩頭。「喏,那天我在你肩頭上也留下牙痕,今天你咬我一口,咱們算打平了,誰都不欠誰。」這樣總成了吧,何必糾結這種小事?重要的是得找出到底是誰對他下藥,目的就是什麼。

「誰都不欠誰?」

「是啊,要不我再咬你一口,你是不是又要還我一口?」別了,他咬這一下,可真是嚇著她了。

赫商辰垂睫沒再說什麼,兩人一時間竟相對無語,讓常參莫名感到尷尬,想再說什麼時,他卻突地起身,道——

「我走了,你好生歇息。」

「我送你。」

「不用,去歇著。」

「……喔。」她遲疑地坐下,目送他的背影,忙道︰「這事得查,商辰。」

「我會著手去查。」他頭也沒回地道。

常參直睇著他的身影,直到再也瞧不見,不禁疲憊地托著額。

看起來像是瞞過去了,可不知道為什麼她有種已被揭穿的感覺。

不對,她一定瞞過去了,要不依他的性子,肯定會當面與她說清楚,怎可能就這樣走人?

對,肯定如此,所以,沒事了……沒事。

這日過後,常參沒刻意避開赫商辰,卻甚少遇見他。

其實想想頗正常,畢竟兩人都在朝堂當差,愈近年關,差事多如牛毛,踫不上面也不讓人意外。

等年節一到,百官休沐,常參卻莫名思念他,可要她刻意去找他又做不到,于是一整個年節,她哪里都走動,唯獨避開了首輔府。

到了元宵這日,她奉命在城里巡邏,以防百姓用火不慎釀災。

可元宵真不是好日子,到處都是成雙成對猜燈謎的,真是扎眼,她的身邊就只有和霖跟成碩這兩個哥兒們。

「常參。」

「干麼?」她意興闌珊地應著。

「一會要不要去瑤台?」和霖朝她笑得促狹,眉毛還一跳一跳的。

常參涼涼看他一眼,一把將他推開些。「不奉陪。」

男人呀,年齡到了,就開始想往花叢去,真是下流。瞧瞧商辰從不沾染這些的,哪像他們這些個……無恥!

「去啦,我這是為你好。」

「帶我去青樓是為我好?」哇,這種鬼話他是怎麼說得出口的?

「可不是?你呀,自己經心一點,老是跟赫商辰走那麼近,都不知道坊間有些蜚短流長,暗地里把你跟他說得多難听,目前還在坊間流傳,要是流向朝堂,你跟他見面還不尷尬?別人又要怎麼看待你倆?」瞧常參半點都不開竅,和霖只好道出個中原因,苦口婆心地勸著。

常參傻眼地看著他,心底乍現一抹慌,隨即又強自鎮定地道︰「誰在胡說八道?我哪里和他走得近了?」

「還沒走近?」和霖不禁發噱。「在大理寺卿的宴席上,不就是你攙著他離開的,把他護成那個樣子,不知情的人真會以為你倆……過從甚密。」他已經說得夠含蓄了,坊間流傳得才駭人听聞。

「那是因為他……」她不由咂著嘴,這事還真不好說,直到現在也沒能查出下文,解釋起來也麻煩。

「說到這事,好像就是從那天過後,才開始出現流言的。」一直沒吭聲的成碩回想了下才道。

「好像是。」

常參听出些許端倪,不禁攢眉細思。

這樣听起來,不就等于有人故意拿這事大作文章,莫非這才是對方下藥的真正用意?可是造謠他倆有什麼,難不成……有人懷疑她的女兒身?

思及此,她隨即否定這種想法,畢竟連赫商辰都沒能察覺,更遑論其他人。

但如果不是懷疑她,對方這麼做的用意又是什麼?

「橫豎,你暫時別跟他走近,還有,待巡邏結束,咱們去瑤台吧,都說瑤台里的姑娘最美最知情識趣,你跟咱們一道去見識見識。」和霖鼓動三寸不爛之舌,非得要幫常參闢謠不可。

常參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正要拒絕之際,卻瞥見和霖身後的那片天空竄著煙和火光。

幾乎同時,听見人潮里有人喊著,「不好了,那頭走水了!」

「糟,趕緊去通知軍巡鋪屋,快!」常參推了成碩一把,立刻朝前頭奔去。

和霖回頭看著天際,暗咒了聲,道︰「這個方向……不會是瑤台吧!」

還真被和霖猜中了,著火之處就是瑤台。

三幢五層樓的建築被燒掉了大半,慶幸的是大半的人都及時逃出,待大火撲滅後,常參與已經趕來的兵馬衛一同入內查看,救出了幾個來不及逃出的傷患,也找到幾具屍體。

其中一具屍體引起常參的注意,便差人移往殮房,待人認屍之外還不得入殮。

元宵夜的一場惡火,燒出了幾條人命。原本看似一樁意外,似乎沒有追查的必要,偏偏發生在元宵夜,觸了皇上楣頭,于是皇上讓常謹言追查此案。

常參特地走了一趟殮房後,確定這場惡火並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縱火。

「你說的沒錯,那人確實有疑點。」

常參跟常謹言說明自己發現的疑點,常謹言差人查辦,確實查出古怪之處。

「查出那人的身分了?」

之所以要查那人身分,是因為那人被燒成焦屍亦無人相認,可這具屍體透露太多不尋常。

「問過鴇娘,那人是外地客,與人結伴投宿,在火起之前另一人已離開,說是要趕回通寧,而遭燒死的那人名叫陳震,是個行商,帶了批貨進京城,這本沒什麼大不了的,可經調查後發現,這人是二皇子寵愛的侍妾兄長。」

常參聞言不禁沉吟了聲。「另一名趕回通寧的人呢?」

「那人名叫徐承坤,同樣是打通寧來的行商,兩人是有交情的,說是接到家中母親重病的消息,所以才會趕在夜色前趕回。」

「爹,瑤台不是青樓嗎,也能投宿?」

「有何不可?那兩人都是行商,多的是銀錢。」常謹言听常參這麼說,心里覺得欣慰,只因他這兒子十分潔身自愛,壓根沒去過青樓,才會不知道青樓也能投宿。

只是過了年,他這個兒子也十七了,得替他尋門好親事才行。

常參應了聲,思緒一轉,又問︰「可有查到陳震帶著什麼貨品上京城?」

「這倒還在查,但也許……和二皇子有關。」

「爹想的是,也許是二皇子和他的生意有關,所以帶上的貨品有可能是要上承二皇子,抑是賣出後會將銀子折給二皇子?」一個皇子府開銷用度不少,皇子們自然會另闢財源,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怕就怕是見不得光的生意。

「也許,我已經差人通知二皇子府那人的身分,也差人在暗處盯著。」常謹言說完之後忍不住問︰「那具屍體我也見過,可我並未看出端倪,你又是從何處看出古怪的?」

他覺得古怪,是因為那人身分特殊,和二皇子攀上了點關系,可他這兒子卻在之前就覺得陳震的死並不單純。

「那是因為爹並未到現場瞧過,爹要是瞧過,定也會看出端倪。」

「怎說?」

常參斂長睫,輕聲道︰「火撲滅後,我進現場看還有無能救的傷患,順便清點傷亡人數,卻瞧見那具焦屍是四平八穩地躺在床上。」

「這又如何?」

「爹,凡是人發現走水後定會想逃,不管最終停在何處,也絕對不可能在床上。」

「許是他喝醉了,醉得不醒人事。」

常參搖了搖頭。「我在現場看了幾具屍體,唯有他那一具燒得最徹底,從頭到尾燒得面目全非,骨露肉散,那就代表大火恐怕是從他的房燒出,既然是那麼大的火,醉到不醒人事也不可能動也不動地任大火燒灼,唯一的可能便是,在火燒之前他就已經死了,而有人在謀殺他之後為了不讓人認出,才會刻意縱火。」

常謹言听完,不禁輕呀了聲,佩服兒子竟能在現場看出如此細處。「原來如此,也多虧你心細,否則這冤情就無處可討了。」他敢說,自己到了現場也不見得能看出端倪。

「爹謬贊了,只是這事恐怕也不好辦。」

「確實,牽扯上皇子,案子就變得復雜難辦。」可是皇上都下令了,不管怎樣總得查個石落水出,以慰死者在天之靈。

「怎麼近來總覺得事事都針對二皇子?」常參脫口道。

這事是因為對著父親,她才敢說出口,否則要是讓有心人听見,告到皇上面前,被隨意塞個挑撥皇室罪名可夠嗆的。

「確實,二皇子也不是傻子,就算真私底下做了什麼,又怎會三番兩次的露出把柄?」一次兩次能說他蠢,行事不夠通透,可超過三次,巧合得讓人無法不多作聯想。

「爹還是萬事小心。」不知怎地,她心里隱隱不安,總覺得有人躲在暗處策動,然而她卻連暗處的敵人是誰都不知道。

「放心,我打算這兩日和二皇子踫頭,探探虛實。」

常參心知父親行事有度,也就不再多說。「爹,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爹早點歇下。」

見常參要走,常謹言喊住他,問︰「常參,你可有心儀之人?」

常參不由瞠圓眼,不懂父親怎會提及這事,莫不是外頭流傳的事傳到父親耳里了吧。「我、我……」這問話就像落雷一樣,劈得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瞧她結巴起來,常謹言不禁笑得更樂。「問問而已,犯得著緊張?我只是在想,你年紀也不小了,差不多該替你先談門親事。」

常參的心都快跳出胸口,難掩緊張神色。「爹,我還小,而且……」

「不小了,我在你這年紀時已經對你娘親心儀不已了。」

「可是……」

「你放心,我定會替你尋個乖巧溫順的大家閨秀。」

常參張口卻說不出半句話,最後怎麼回到院子的都記不清,滿心想著,要是成親她就完了,可眼前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跟爹說嗎?可是她早就錯過跟爹坦白的好時機,現在怎麼說得出口?

躺在床上,她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腦海里總會跳出赫商辰的影子,心想也許能與他說說,他那麼聰明,或許能替她想出好法子,可是她又該怎麼跟他說?她根本說不出口!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到底該怎麼辦?

這天過後,常參顯得頹靡不已,當差時也顯得沒精神,想了一整夜,還是沒想出萬全之計,讓她感到無力極了。

直到天色已暗,她才拖到沉重的腳步離開衙門,誰知道才剛踏出去,就見赫商辰朝自己走來。

夜色晦暗,衙門前的燈火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俊美立體的奪目五官,常參不禁想起初見面時,她就覺得他長得真是好,如今還是那般好,可也因為太好,她實在不該太靠近他。

「常參。」他輕喊著,神色淡漠如往常,唯有那雙閃動的黑眸泄露些許情緒。

听見他如往常的低醇嗓音,常參內心翻騰了起來。她想見他,但又覺得不見他比較好,可是見到他,她又比較安心一點……唉。

「商辰,怎麼來了?」吐了口氣,將多余的情緒卸除,她攏著大氅走向他,如往常笑問著。

「來看你。」

走近他的腳步頓了下,她偏著頭看他。「看我?」這話听起來怎麼有點怪。

赫商辰垂斂長睫。「你許久不曾到家中,所以我就來尋你。」

「喔……」常參有些不自在地拖長尾音,干笑道︰「近來事多,不知道元宵夜時瑤台那場大火你知不知道?」

她都不知道是不是該開心這場大火來得真是巧,給她絕妙的借口,事實上,與他發生過那種事,她真的沒勇氣再踏進他的院落,倒不是怕他,而是覺得一旦踏入,肯定會再想起那日……

「這事不是交給令尊查辦?」

意思是不關她的事,她有什麼好忙的嗎?常參臉上的笑意僵了下,畢竟他以往不會這般咄咄逼人,他是哪根筋不對勁了?

攢眉細思了下,常參聲調委婉地道︰「是這樣沒錯,但也是我察覺疑點,所以與我爹商議,加上這事錯綜復雜又牽扯太多,我盡其可能地想幫我爹一點忙,自然就忙了點。」

「現下呢?」

「嗯?」什麼?

「已是酉初,用膳了嗎?」

「還沒,我打算回府和我爹……」

「令尊在一刻鐘前去了天下樓。」赫商辰淡聲打斷她未竟的話。

常參話還含在嘴里,想起爹似乎跟她說,他和二皇子相約在天下樓……不對呀,赫商辰這是什麼態度,怎麼突然蠻橫了起來,連話都不讓她說完。

他這是……這是怎麼了?

「走。」他向前一步拉住她的手。

常參瞪大眼,隨即被他拉走,不由脫口道︰「去哪呀?」

「用膳。」

天下樓的大堂里,常參偷覷著正在點菜的赫商辰,眉頭不禁深鎖。

是赫商辰沒錯呀,可為什麼不像是他的性子?難不成是有人易容成他?忖著,她不禁搖搖頭,畢竟他那身與生俱來的高冷氣場誰都仿不來。

可這霸道行逕真的很不像他,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等到菜上桌,赫商辰親自給她布菜,她不禁抱胸往後退了些,看著他這極度不合理的舉措。

認識他好歹也有幾年,何時給她布菜過?如今突然獻殷勤……她不想說他非奸即盜,但反正他肯定有事,對吧?

「吃啊。」布好菜,赫商辰才發現她面露戒備地瞅著自己。

「你……到底怎麼了?」她要是不問清楚,這頓飯肯定吃不下。

「為何如此問?」

還問她為何?她才想問他為何咧!「這得問你,你今兒個陰陽怪氣的,到底發生什麼事?」

「不懂你的意思。」他眸色平淡地問。

「咱們認識幾年了,今日是咱們頭一次上街、在酒樓里吃飯,你還給我布菜,你……今天發生什麼事了?」難不成在大理寺讓人欺了?不,依他的性子,怕是有人欺他,他也不會發現,再者依他堂堂赫姓,大理寺里誰敢欺他?

赫商辰直睇著她,再緩緩斂下長睫,淡聲反問︰「難道你都不曾與人上酒樓吃飯,無人給你布菜?」

「有啊。」

「如今不過是我與你,你就說我陰陽怪氣,為何?」他說著給她倒了杯茶。

常參抿著嘴想了下,發現自己好像有點大驚小怪。他說的一點都沒錯,她常與人上酒樓,喝酒吃飯是常有的事,給她布菜也天經地義的很,怎麼今天他這麼做,她就是渾身不對勁?

「大概是……以往你從沒這麼做過吧。」這是她想得出的唯一解釋。

赫商辰輕點著頭。「往後你就會習慣。」

習慣?難道他想把這事做成常態?那怎麼行!那個什麼霖的都說了,坊間有他倆的流言,要是再走得近,天曉得會被說成什麼樣子。

只是這種流言要她告訴他,她還真難以啟齒,有種莫名的難為情。

可是不說不行,總不能等到流言傳進朝堂,惹出更多麻煩。「那個……商辰,我覺得咱們倆還是少上酒樓吧。」

「為何?」

「呃……因為我爹追查的那事肯定要費上不少時日。」

「我可以幫忙。」

「不用、不用,這點小事,我可以處理。」

赫商辰一雙深邃的眸變得黑沉無光。「既是小事,為何要費上不少時日?」

常參瞬間垮下肩,突然有點火。真不是她錯覺,是他真的很咄咄逼人,就連她的語病都要挑,她這不是為了保護他來著,他何苦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也不想想以他的身分,要是被流言纏身,那定會在他身上烙下陰影,她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不領情就算了,偏要在言語上找她麻煩,真的是……

正要開口之際,樓上傳來驚叫聲,不一會有人跑下樓還尖聲喊著,「死人了,有人被殺了!」

「誰呀,什麼被殺了?」掌櫃的忙問著險些滾下樓的店小二。

「二號房的錦衣衛指揮同知常謹言!」

話一出,常參和赫商辰同時望向樓梯的方向,常參霎時怔愕得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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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18 00:07: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遭逢背叛

常參進入雅間時,入目的是父親倒臥在地,一把長劍幾乎從背後沒入,血水淌了一地,滿屋的血腥味。

赫商辰讓她先到外頭,她卻不肯,親自翻動父親的屍首,看著父親瞪大的雙眼,好似有諸多不甘和盛怒,她靜靜地看著,沒有流淚,腦袋完全空白。

赫商辰見狀,只能先行查看屋內狀況,再走到外頭讓人去請衙役,又問了店小二幾個問題,最終回到她的身邊,無聲陪伴著。

當晚,知府便將這事呈進宮中,皇上得知後震怒,下旨奪情起用,命常參接任錦衣衛指揮同知一職,立刻徹查此事。

常參接旨時人在府衙的殮房里,赫商辰還陪在她的身邊。

「商辰,你回去吧。」常參嗓音虛弱地道。

赫商辰直瞅著她,半晌才道︰「雅間里並沒有打斗的痕跡,看起來對令尊行凶之人,恐怕令尊極為熟識,才會一點防備都沒有。」

常參垂著的眼緩緩抬起,強迫自己回神,回想每處細節,可是她的心神極為紊亂,梳理不清。

「致命之處是從背後穿胸而過的那一劍,劍身幾乎沒入,只有兩種可能,凶手的力道極大,要不就是極為親近之人,才會讓他在剛中劍時因為過于意外而沒有反擊。」赫商辰嗓音平緩地敘述著。「店小二說,令尊是先進雅間候人,可是並沒有人過來詢問,也許相約之人未至,又也許避開耳目進入。」

「父親說是與二皇子約在此處,昨晚父親說已經查到死者帶到京城的貨品……」她沉吟著,卻無法組織線索。

「什麼貨品,放在何處?」

「不知道,父親沒說。」她說完隨即抬眼。「你覺得跟那批貨有關?」

「也許。」

「那麼是該找二皇子問個清楚。」她一點頭緒都沒有,光是赫商辰判斷父親是被極為親近且不會防備之人所殺,她就懵了。

父親向來戒心極重,哪怕是同僚也會防備,這天底下有什麼人可以讓父親背對著,毫無戒備?

「常參,這當頭你必須冷靜,否則一旦失去判斷力,也許會落入幕後之人的圈套。」赫商辰說著,輕輕把她摟進懷里。

常參貼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身上很暖,暖得可以安撫她瞬間空蕩蕩的心,彷佛可以讓她慢慢平靜下來。

「你認為黃雀在後?」她問。

「也許,凡事皆有可能。」

「但也有可能父親查到不該查的事,驚動了對方,因而先發制人。」

「確實。」

「到底是什麼東西,非得要殺人滅口?」她喃著,不懂不過是樁帶著疑點的命案,怎會連父親都被殺。

「得先找到那批貨,你要從令尊身邊的人查起,詢問是否知道那批貨的下落,再差人探探二皇子的口風,你不需要親自前往。」

「我不親自前往如何探虛實?那是我爹……我爹!」她的爹至死都不知道他一手栽培且引以為傲的兒子其實是女兒身,她一直沒有機會也沒勇氣告訴他,他卻這樣走了,就這樣走了……

赫商辰緊抱住她,輕撫著她的背。「我明白,不管你想怎麼做,我陪你。」

常參聞言,回抱住他,隱忍多時的淚水不自覺地滑落。

她不能哭,從小嬤嬤和玉衡都是這樣告誡她的,她也知道自己不該哭,不能露出半點軟弱,但是對她而言,父親是與她最親近的人,習武再辛苦,只要有父親一句夸贊,再苦她都能忍;讀書再疲憊,只要父親輕撫她的頭,再累她都肯干,可是父親不在了……不在了!

被溫柔的安撫,她的眼淚徹底潰堤,再也無法隱忍。

赫商辰感覺胸口的衣料被她的淚水浸濕,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不知道該如何安撫她,只心疼她就連哭泣也沒有半點聲響。

這些年來她到底是怎麼過的?被強迫像個男人,就連心性也要像個男人,現在連放聲哭泣都不會了。

他該怎麼保護她,幫助她?

正思忖著,有人突在房門口外大喊著,「爹!」

常參猛地回神,發覺自己竟偎在赫商辰懷里,忙將他推開,回頭望去。「常勒。」

「大哥……爹、爹怎麼會……」常勒啞聲喃著,拖著沉重的腳步踏進殮房內。

常參喉頭一緊,好半晌才道︰「爹被人暗殺,皇上已讓我襲了爹的職,我會查出真相,以慰爹在天之靈。」

「爹……」常勒跪在棺前痛哭失聲。

赫商辰冷眼看著他,再看向常參,終究什麼都沒說。

這日過後,赫商辰向皇上請命,和常參聯手調查此事,皇上當下就準了。

于是赫商辰帶著皇上口諭去了錦衣衛衙門,然而沒有找到常參,接下來幾天他都找不到人,哪怕留下口信,總是與她擦身而過。

他去尋過二皇子璩策,才知道她已經找過人,也不知道她如今查到哪個環節,她卻沒打算告知他。

站在常府大門前,赫商辰不禁嘆了口氣——她在避他。

從那日過後她就一直避著他,先前就算了,但眼前怎還能避著他?

可悲的是,當她避不見面,他還真找不到她……以往總是她來尋他,他也以為他們之間的關系永遠不會變,誰知道如今卻變得如此。

一連找了幾個地方依舊沒有她的下落,他索性先回府,好好思索常謹言這樁命案,是否尚有其他線索可查。

天下樓二樓雅間里,一扇面臨一樓大堂的窗半開著,常參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大堂。

眼看著天色都暗了,她不禁問︰「常勒,你確實那人真會在這兒出現?」

「肯定的,我也是前幾日踫巧听見侍郎家的張公子提及案發當日,他瞧見從雅間里竄出的人是他見過的,听說是大皇子身邊的人,姓程,而他極喜歡到天下樓听人說書,今日大堂有說書人,所以他今兒個定會來。」常勒的眼也直盯著大堂里,順手再給她斟了茶水。

「你說的那位張公子在哪?不是說在底下候著,等那人一來就給你使眼色?」因為他們都不識得那位姓程的男人,自然需要張公子相助,可等了老半天,壓根沒瞧見常勒說的張公子。

父親的案子一連查了數天卻一點眉目都沒有,二皇子說當晚他尚未赴約,父親就遇害了,至于什麼貨品,二皇子一問三不知,甚至認為元宵夜被火焚透的陳震並不是他侍妾的兄長,畢竟面目全非,無法辨認。

經二皇子這麼一說,她也有些起疑,然而她沒心思睬那樁案子,只想先找出殺害父親的凶手,偏偏沒有半點線索,就連父親都未跟下屬提及他已經知道那批貨品放在哪里。

這點很古怪,不像父親的行事作風,唯有一種可能能解釋父親的隱瞞,那就是那批貨恐怕是見不得光且事關皇子爭斗。

換言之,也許是鐵砂、兵器之類的。

「他……欸,這不就來了,進門那個。」

常參回過神,微眯起眼望去。「他是張侍郎家的哪位公子?」姓張的侍郎唯有兵部侍郎,可據她所知,張侍郎只有兩名公子,而底下這位張公子並非她所識得的那兩位。

「他同我一樣是庶出的,也莫怪大哥不識得。」常勒幽幽地道。

「是嗎?」她倒不覺得庶出的有這般見不得光,朝中重臣大員的庶出公子,還不是常在各家宴席里走動。

「欸,大哥你看,他指著外頭那個穿黑衣的男人。」

「在哪?」

「在那,正要進大堂的那個。」常勒直指過去,常參要阻止已不及,就見那位身穿黑衣的男人似乎察覺這頭的動靜,隨即踏出天下樓。

常參暗叫不妙,立即從窗子躍下,追逐那名穿黑衣的男人。

男人腳程極快,專挑暗巷跑,一身黑衣幾乎融進夜色里,常參不敢松懈,緊盯男人的背影一路狂奔,直到他跳過一幢宅子圍牆,她也毫不猶豫地跳了過去,然而男人的身影很快地消逝在宅子的園林造景里。

常參不放棄地找過一遍,依舊沒發現黑衣人的行蹤,待靜下心後,驀然發現這宅子的園林造景眼熟得很。

抬眼一瞧,小花瓣被夜風刮落,她緩緩看向四周,驚覺這里根本就是首輔府……這附近的官邸何其多,怎麼偏巧就進了首輔府?

巧合嗎?忖著,她看向西邊,那里是赫商辰的院落,她再熟悉不過,而這里……

「常參?」

熟悉的嗓音傳來,她嚇得回過身,見是赫歲星,不禁有些莞爾。她忘了他們兄弟倆的聲音極為相似,只是赫歲星太懶得說話,她也不過听過一回而已。

「常參唐突,見過赫學士。」她忙向他作揖。

「找商辰,往那頭。」赫歲星言簡意賅,往西邊一指。

「抱歉,我不是找商辰。」

赫歲星面露疑惑,像是在問他,既不是找商辰,又為何出現在此。

「呃,方才我追一個黑衣人,追到這兒卻怎麼也找不著人,停下腳步才發現是首輔府。」她不想隱瞞,省得引發無端猜想。

赫歲星濃眉微揚,像在細忖什麼,身後走來一人,道︰「什麼黑衣人?」

常參一見來者,神色戒備了起來。「二皇子為何在此?」

璩策聞言,臉色有些難看地道︰「怎麼?難不成又將本皇子當作犯人不成?」

「卑職並無此意。」話是這麼說,但常參確實是懷疑了。

她一路追著黑衣人到這里,黑衣人不見了,二皇子卻出現了,要說二皇子和那位黑衣人無關,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大爺,不好了,有衙役闖進咱們府里,說是要緝拿凶嫌!」

常參回頭望去,就見赫家總管正奔走疾呼而來。

「誰敢?」赫歲星沉問著。

一句誰敢,讓常參心里打了個激靈。

是啊,誰敢帶著衙役闖進首輔府?沒有十分的證據,誰敢這般荒唐?況且會知道她緝拿凶嫌的人只有……

「來人!將常參押下!」

熟悉的嗓音響起,她緩緩抬眼,看著常勒帶著數十個她眼生的府衙衙役圍了過來。

她該混亂,卻異常清醒,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向來維護有加的庶弟,再听他喊道——

「常參與二皇子、赫歲星共謀叛逆,常參欺君弒父,將他押下!」

常參突地笑了,終于明白,原來真相可以這麼傷人。

在衙役靠近她時,她毫不猶豫抽出腰間佩劍,然而卻不是往前殺出重圍,而是回頭看著赫歲星,用無聲唇語道——失禮了。

驀地,劍勢凌厲地直朝赫歲星頸間而去,血瞬間噴涌而出,讓在場眾人莫不傻了眼。

下一刻,常參點地躍起,竄上樓台再跳至樹上,轉眼間消失在夜色里。

常勒這才回過神,喊道︰「快追!不能讓他跑了!」

「可是,這兩位……」帶頭的一名衙役低聲問著,「大皇子的意思是——」

「將二皇子押回去!」

「你是什麼東西,敢押本皇子!」璩策怒道,唧筒聲響起,數道黑影瞬間落在他的周圍。

他壓根沒將常勒看在眼里,只關注赫歲星的傷勢,卻發現他的傷勢壓根不重,不過是血量多了些,看起來嚇人。

這是……赫歲星模了模喉頭,心里忍不住夸贊了常參一番,這等絕技,真是少一分沒效果,添一分就要他的命,真虧他能拿捏得如此恰如其分。

「兄長,發生什麼事了?」

赫歲星抬眼望去,見赫商辰疾步而來,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赫商辰走向他,側眼看向常勒,不著痕跡地掃過府衙衙役,狀似漫不經心地道︰「敢問閣下是府衙那一個班號,手上可有拘票,憑什麼直闖首輔府拿人?」

沒等那名假衙役編出謊,他又問向常勒。「你並無官職在身,憑什麼府衙衙役得听令于你?」

「在下常勒,剛查得家兄弒父和與二皇子共謀叛逆證據,便向府衙借調衙役,在下只是大義滅親。」常勒大言不慚地道。

「荒唐。」赫商辰冷聲斥道︰「案發當時,常參與我一道,何來弒父謀逆一事?」

「坊間流傳赫大人與家兄感情甚篤,此刻替他說話作證,倒也不讓人意外,只是讓人不禁聯想赫家是否也與謀逆有關?」

「放肆!」璩策怒不可遏地斥道︰「你沒瞧見常參傷了赫學士?膽敢再胡言亂語,本皇子就先將你拿下,到父皇面前論清白!」

常勒心知要憑這事牽扯赫家恐已太晚,不禁怨起常參反應太快,壞了他的好事,害他辦不好差事,但無妨,至少可以拿下一個。

「在下手中握有證據,若是二皇子想到皇上面前說明白,在下隨時奉陪,但在下得先追緝逃犯常參,告辭。」話落,作揖後便帶著人離開。

赫商辰看著兄長的傷勢,眉頭微皺了下,與兄長對視了眼,不禁嘆了口氣,抓了佩劍便往外奔去。

「欸,商辰……他這是,你這弟弟也不差人先查看你的傷勢……赫家總管,還不趕緊將府醫請過來?」璩策沒好氣地吼著傻在一旁的總管。

總管回過神,趕忙應聲。

「我沒事,倒是你……有事,保重。」赫歲星面無表情地抹了抹頸間的血,涼涼看他一眼。

常參避開大街,專挑小巷奔馳,躲在城中一座橋下,听著呼嘯而過的腳步聲,她也不敢輕舉妄動,等了約莫兩刻鐘,確定那些人並沒有返回,才終于從橋下走出,站在橋邊發呆。

今晚的變化她理該混亂,可她的思緒清晰得不可思議。

她明白自己落在什麼圈套里,被背叛的痛楚還深烙在胸口,痛得她拒絕思考,她不想逃避卻也還不想面對,站在黑暗里,她不知道自己能往哪里去。

直到她听見長劍出鞘的聲響,緩緩側眼望去,就見那幾名不知道打哪來的衙役正緩緩朝她包夾而來。

「煩人的蟲子。」她啞聲喃著。

常參低垂著眉眼,在對方抽劍砍來的瞬間,她動作更快地拔劍,毫不留情的一輪猛攻,瞬間血濺四方。

盡管她面上沒有浮現任何情緒,但她極為憤怒,憤怒得快要發狂,借著殺戮宣泄快要將她逼至臨界點的痛苦,然而包夾她的人卻是前僕後繼,伴隨著呼哨聲,似乎有數不清的人不斷將她包圍。

慢慢的,她陷入困境,手臂和腿被劍劃傷,但她的動作始終未停,哪怕體力不濟還是奮力抗敵。

因為她不甘心,她太不甘心!

她甚至懷疑父親的死與常勒有關!她一直把他當成同胞弟弟照料,他卻狠狠反咬她一口!她就算要死,也絕不會放過他!

奮力以劍身隔開落下的攻勢,余光瞥見劍光乍現,她要避已是不及,咬著牙等著痛楚落下,好趁隙逃開,然而卻有把力道將她往後拽,一把劍替她掃開致命的一擊,在放開她後,劍如凝光電擎,不過轉眼間,假衙役們已全部倒地。

殘忍未留活口的殺法,血腥味撲鼻,意外引她欲嘔,她虛弱地抬眼,不敢相信朝她走來的竟是赫商辰。

他……這是怎麼了?她所識得的赫商辰不會如此無情取人性命的……

「走,先離開這里。」赫商辰說著,收劍入鞘,隨即將她打橫抱起。

「你……」

壓根不給她拒絕的機會,他抱著她在黑夜中奔馳,她被迫圈進他的懷里,听著他又沉又急的心跳聲,汗濕的熱度透過衣料襲向她。

他……不會一直在找她吧?

他向來是從容淡定的,那般注意儀容舉措的人,卻為她亂了心跳,汗濕了衣裳……都是為了她嗎?

不到一刻鐘,赫商辰抱著她越過一座宅子圍牆,直踏進二院的屋,才將她擱下。

「疼嗎?」他問。

「嗄?」

「傷口。」他看了眼她手臂的傷,回頭在櫃子里找出藥和一些干淨的布,再去打了一盆水進屋里。

常參回過神,這才想起自己受了傷,不過應該沒傷到筋骨。「不打緊,我自己來吧。」

她伸手要接過他擰干的布巾,他卻沒有遞給她的意思,一把撕開她的袖子,輕柔地拭去血跡後再灑上金瘡藥,裹上布條,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壓根沒有一絲慌亂,然而她卻感覺他的手微顫著。

赫商辰處理好她手臂的傷,再看向她沾上血跡的袍角,拉開袍擺,果真瞧見她的左腿也被劃了一道口子,血水還汩汩滴落。

他眉頭深鎖,伸手要拉開已被劃開的褲子,卻被她阻止。

「我自己處理。」常參堅持道。

赫商辰看向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由著她,將藥和布料交給她後,就背對著她,道︰「這里是我家中另一處小院子,你暫時在這里待著。」

常參看向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個君子,斷不會回頭,就安心處理腿上的傷口。「你……有沒有看到赫學士的傷勢?」他不怪她嗎?

「兄長說,你的反應奇快無比,當下若不傷他,恐怕他也會被牽扯在內,且你又傷得恰到好處,傷勢看似極重,事實上只有劃過皮而已,他夸你好武藝,要我見著你跟你道謝。」

常參聞言,不禁有些莞爾。「我傷了他,他還跟我道謝?」赫家的人都是如此玲瓏剔透,能將旁人的心思揣度得如此精準?

既是如此,他定是知曉二皇子的為人,還與他往來……也是,就她傻,陷在別人設下的局里,根本就找錯方向。

「情勢所逼,你無須內疚。」

「我不是內疚,我是氣我自己,我……」說到最後,也不知道是生氣還是怎地,她心酸得說不出話。

「明日,我會去查探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在這里等我消息。」他這麼說的用意,只是為了穩住她的心,讓她願意待在這里養傷。

「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哼笑道,將布條裹好,疲憊地倚在床柱上。「大概是常勒被哪個皇子收買,想得到世襲的錦衣衛指揮同知的位置,所以可能參與弒父,再將罪名推到我身上。」

事實上她一直在想,有一天當她離開京城,她會央父親讓常勒接下他的位置,豈料他早已覬覦,她卻從沒看穿。

听出她笑聲里的自嘲,他緩緩回過頭,看著她異常蒼白的臉,心疼地輕撫她的頰。「這事我會替你查明,替你討回公道。」

他的眼和手都太過灼熱,讓她不由側過臉,逃避他的踫觸和注視。

「恐怕不容易,他既敢如此光明正大帶著假衙役闖進首輔府,就代表他身後的人已經替他打理好一切,弒父的罪名我恐怕背定了。」首輔府是什麼地方?是他能夠放肆之處嗎?

常勒之所以放肆,正因為他有恃無恐,這計劃恐怕策劃已久,縝密得不會給她機會翻身。

「有我在,別擔心。」他湊近她,逼迫她正視自己。

常參苦笑了聲。「你又何必?」

「我心儀你。」他突道。

常參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別胡說八道了,我們都是男人,你怎麼會——」

「當年你也說過喜歡我。」

「我哪有?」話一出口,她不禁想起當年盯梢寧王世子被他發現,為了不讓他起疑時隨口撒著謊虛應他。「那是、那是開玩笑的。」

「我不開玩笑的。」他一雙總似冷泉的深邃黑眸,此刻灼熱熾亮。

常參緊抿著唇,心在顫跳著,她強迫自己轉開眼。「我開玩笑的。」

如果,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穿上女裝;如果,她的人生沒有被迫得扮男人而活,那麼她會告訴他,她也是心儀他的。

可是……她的人生里沒有如果,她被注定的命運,讓她只能順著命運一路走下去,況且眼前該怎麼走她都不知道,就連靠近他都擔心連累他,她怎可能接受他的情意?

「我知道。」他垂斂長睫。

他知道她並不喜歡自己,但這並不妨礙他心儀她。

「你……」常參腦袋一片混亂,好半晌才道︰「商辰,咱倆名字有商有參,你可知道這兩顆星是注定踫不在一塊的?」

城郊圍獵,當她開始羨慕其他姑娘能穿各式華服,她才明白為何她會一再尋他,總是想親近他;當他擋在面前護著她時,她心里有多歡喜就有多悲傷,因為命運無法允許她親近他。

「我們已踫在一塊。」他啞聲喃著。

「那也只是短暫。」

他緩緩抬眼,目光熾熱而溫柔。「常參,我會不計代價保護你。」

知道她不想承認女兒身,就算一輩子她都不能恢復女兒身也無所謂,他只要能伴她左右,足矣。

常參抿緊了唇,突然感到雙眼酸澀,淚水瞬間盈滿眼眶,她抬起臉,假裝無奈地嘆了口氣。「商辰,別把我當姑娘家,我的能耐,你該是知道的。」

「我知道。」

「我不用別人保護我,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常參,我……」

「好了,我累了,讓我歇會吧。」她鐵著心打斷他未竟之言。

赫商辰遲疑了下,不再多說什麼。「你先歇會,我去探點消息,晚點再與你說。」

常參點著頭,看他就要踏出房門,突地叫住他,他回頭神色不變,但她總能看出他藏在無波動皮相底下的喜怒哀樂,她的心一緊,咬了咬牙道︰「商辰,謝謝你。」

「不用。」他淡道,隨即大步離開。

常參緩緩閉上眼,听著他逐漸走遠的細微腳步聲,張眼時,斗大的淚水滑落,她隨即用力抹去。

沒什麼好哭的,哭是無法解決任何事的。

她起身動了動,握了握戴在頸間的那顆玉桃子,忍著痛往外走去。

他可以不計代價保護她,她自然也會不顧一切護住他,留下她只會連累赫家,那不光只是他能承擔的。

他的心意她收下了,但僅只于此,從這一刻起,她會徹底遠離他,如果可以,她不會再見他。

永安侯府。

戌時,世子夫人身邊的大丫鬟鬼鬼祟祟地帶了個人進了世子夫人的院落。

一見來者,世子夫人常穎立刻迎向前去,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常參,你沒事吧?」她難掩焦急問道。

常參微勾笑意。「姊姊,你已經都知道了?」

「知道,听你姊夫說了,他說常勒向皇上狀告說父親是你殺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怎麼說的,皇上居然信了,下令要錦衣衛緝拿你,還改讓他襲了父親的職。」常穎緊抓著常參的同時,已飛快在她手里塞入一只錦囊。

常參愣了下,攤開掌心一瞧。

「常參,錦衣衛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所以你趕緊出城吧,趁現在還沒有封城門前離開京城。」常穎說話同時,已輕輕將她往外推。「姊姊知道你的騎術好,讓人給你備了馬,你趕緊走,絕不能被逮著,等到日後穩定了,咱們再想辦法如何平反,絕不能真讓常勒那個小雜種襲了父親的職。」

話落,她趕緊吩咐大丫鬟帶著常參離開。

常參垂下眼睫,看著那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她勾著笑,眸底卻帶淚。

她一到,姊姊的大丫鬟就已經在角門的位置等她,意味姊姊早就知道她一定會來找她,她本是欣喜的,可是姊姊此刻擔憂的神情卻不像是為了她,反倒是怕她連累她。

原來一旦出事,連最親近的姊姊也容不下她。

可也不能怪姊姊,畢竟她已經嫁作人婦,事事都得以永安侯府的決定為主。自己已經從雲端摔落成爛泥,莫怪永安侯府要與她劃清界線,再退一步說,常家主事成了常勒,恐怕往後姊姊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將掌心里的錦囊還給常穎,她輕聲道︰「姊姊,保重。」話落,轉身就走。

常穎握著錦囊愣了下,趕緊追出屋外,卻已經不見常參的蹤影。

常參跑了一段落,便開始氣喘吁吁,眼前有些花白,疲憊地靠在樹干停歇調息,突地听見奔走而來的腳步聲,立刻閃身躲在樹干後查看來者。

「跑這麼快嗎?」孫澈跑到樹干邊,上氣不接下氣,一雙眼還不住地環顧四周。

「……表哥找我?」

听著那幽低如魅的嗓音,嚇得孫澈險些跳起,一回頭就咂著嘴罵人。「搞什麼東西,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嗎?」

常參看著他,突地笑了。「很久沒听表哥罵我了。」

為了不給他添麻煩,這幾年她刻意地和孫澈保持距離,然而在她遇事之後,他現在待她還是如往昔,感覺挺好的。

「那好,我有一肚子話想罵你,先到我那兒讓我罵個痛快!」孫澈說話同時,已經伸手拉著她朝自己的院落而去。

常參微詫,下一刻便甩開他的手。「不好。」

「嫌棄我?」孫澈回頭瞪她。

「不是,是我現在……你該知道我現在遇到什麼了。」姊姊都想避嫌,更遑論是他。

「就是知道才要罵你!」孫澈惡狠狠地瞪她,再一次地扣住她的手腕,這次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絕不再讓她甩開。

「你……」不是向來最避嫌的?

「給我閉嘴!就跟你說,你這腦袋早晚會出事,現在好了,不但出事還是大事,而且說不定往後還會連累我,真是被你給氣死!」孫澈嘴上叨念著,卻毫不避嫌地將她拉回自己的院落。

常參疑惑地看著他的背影,笑了,眸底依舊帶淚,卻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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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18 00:08: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醉能解千愁

「簡單來說,常勒呈給皇上一封信,信是二皇子寫給你的,要你弒父,好讓你爹別再追查陳震之死。」進自己院落前,孫澈早已經屏退小廝隨從,將她暫住在他院落的事死死摁住。

進了房,她身上的血腥味更重,燈火下更顯臉色蒼白,不敢找大夫,孫澈干脆替她把個脈,哪怕學得並不專精,但診個脈還行,誰知道他愈診臉色愈沉。

事情剛鬧開時他就收到消息,那時急著要尋她,後來听說城南有衙役被殺,他斷定她必定出事,說不準找她姊姊來了,誰知道她姊姊竟然要她立刻離開……簡直氣死他了!

她以為給常參一匹馬她就能逃出生天?到底以為皇城禁衛有多無能?常參就算有三頭六臂也闖不出去,更何況她現在還……

「皇上信了?」常參垂著眼低問。

孫澈看她一眼,放開她的手,給她倒了杯茶。「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眼前肯定出了事,皇上必然要抽絲剝繭,而你……無端成了別人手中的棋子,如今端看皇上心思,待事情告一段落後有無打算替你平反。」

常參想了下,突地笑得自嘲。「我是注定脫不了身了。」

「你也這麼想?」

「二皇子是皇後所出,也頗得聖上倚重,如今二皇子鬧出事,朝堂上必定是群臣口誅筆伐,這事無法善了,所以為了護住二皇子,皇上需要一個替死鬼。」她平淡敘述自己的下場。

當然皇上也可以下令嚴查此案,可是皇上既然一開始就沒下令嚴查,反倒給了常勒權勢,豈不是意味皇上已經放棄她了?

這種結果她一點都不意外,不管皇上再怎麼看重她,她也比不過皇子重要,再者其中可能牽扯極廣,皇上總要先掩下皇室丑聞,日後再差人細查,而能替代她的人多的去,何必顧及她?

孫澈瞪著她半晌,揉了揉發疼的眉心。「既然你如此通透,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能有什麼打算?」她好笑道。

「坐以待斃?」

「不然你認為我逃得出去?」別說要替父親報仇,厘清真相,她連保住自己都有困難。

「逃不出去也得逃!你要是被逮著,說不準你會被押進北鎮撫司,那里怎麼刑求逼供的相信你比我還清楚,更糟的是,你以為你的女兒身到那時候還瞞得住嗎?一旦被揭開,你爹就多了一條欺君之罪,就算他如今受皇恩厚葬,日後也能將他挖出曝屍,你想要看到你爹無法入土為安?」

常參呆住,顯然在她意志消沉之際,已經將這事給徹底遺忘。

「還有,坊間傳說你和赫商辰過從甚密,曖昧不清,要是你的女兒身被揭開,你想,接下來會怎麼對付赫商辰?」

一提到赫商辰,她渙散的眼終于聚起了光。「這是一個一箭雙雕的計謀,常勒背後的人十分陰沉卑劣,不但想弄垮常家,更要赫家陪葬……這事肯定與大皇子脫不了關系。」

赫家是純臣,向來只忠于正統忠于君,從不拉幫結黨,也因為這份收買不動的純正剛直,才會讓些野心家心存芥蒂,想除之而後快。

「你怎麼不說,原是要算計赫家,偏偏因為你跟赫商辰走得太近,才會跟著算計進去。」他身為旁觀者,看得比她更透澈。

「表哥說得像是赫商辰害了我。」她啐了聲,壓根不認同他的說法。

「誰知道呢?但是要除去二皇子,赫家必定首當其沖,至于你……」說到最末,孫澈也懶得再說。「姑且不管到底是誰策謀,現在要想的是,你必須逃出城,絕不能讓人逮著,否則你和赫商辰都完蛋了。」

「又與他何干?」

「你肚子里的孩子難道不是他的?」

常參瞠圓桃花眼,像是听到多不可思議的事,一時間像是懵了,連話都听不懂,腦袋空白了。

「你千萬別跟我說你連有身孕都不知道。」孫澈見她一臉傻樣,火氣又冒了上來。「你到底在搞什麼呀?常參!」

「我……有孕?」她茫然反問著。

「你不知道?」

常參搖搖頭。她怎會知道?她又沒懷過孩子,月事又向來不準,誰知道……竟然這樣就有孩子了。

「是赫商辰的吧。」

「……你怎會知道?」

孫澈直接賞她一個大白眼。「你盯他的眼神就像一只狗盯著上等肉塊,長眼的都看得出來。」

「干麼形容得這麼難听?」常參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怕難听就別干這種出格的事……干脆把赫商辰找來,問問他有沒有什麼法子。」他想,常參既能打動赫商辰,能讓他做出這等出格事,意味兩人該是兩情相悅,找他商議再好不過。

「不行,別找他。」她想也沒想地道。

「為什麼?」

「他什麼都不知道。」她喃著,下意識將手貼在腹上,完全不能想像她的肚子里正孕育著生命。

孫澈難以置信地瞪著她。「……你強了他?」

「你在胡說什麼!我怎麼會……你……」大膽如她,此刻也羞紅了臉。

「不然這孩子怎麼來的?」

常參不敢相信他竟問她這般私密的事,又羞又氣。「反正是意外,他……被下藥,你就別問了!」

「你……你簡直蠢到讓我不敢相信!難道你掙不開嗎?你就不知道你的身分要是被揭開會惹出什麼麻煩?你會因為他變成陰溝里的老鼠,你不知道嗎?你當初就不應該進國子監,不該認識他!」

「如果必須變成陰溝里的老鼠才能識得他,我也甘願。」能遇見他,是她心底最美好的記憶,結局如何都無所謂了。

孫澈听完深抽口氣,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托著額不斷長吁短嘆。「那你說,這事要不要告訴他?」

「不要。」要是讓他知道了,他會傻得不顧一切保全她,她才不要。

孫澈張了張口,大抵也猜得出她在想什麼,更加頭疼了,好半晌才道︰「年前我就遞了單請調外放,這兩日會有消息,要是真能外放,你就跟我去吧。」

常參搖了搖頭。

孫澈氣得拍桌。「常參,我告訴你,我不是想幫你,我只是不想被你連累,你別不知好歹!」

常參卻笑了。「不想被我連累就別靠近我,你以為你帶著我離開京城,你的馬車就不會被搜嗎?」她要是成了凶手,肯定封城抓她,出入京城的馬車哪有不被搜的道理?他要帶她走,還能不連累他?她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她的表哥是個口是心非之人。

「橫豎我有辦法,到時候你就假裝死遁跟我走,往後恢復女兒身。」

「我也能恢復女兒身?」原來有一天,她也能穿上那些姑娘衣裳的嗎?她從來不敢奢想。

「你本來就是個娘兒們,總有一天你還是得扮回自己,就當眼下是個契機,先保住自己往後再論其他。」

常參垂著眼,輕點著頭,撫著尚無起伏的腹部。

不管怎樣,她都該為這個孩子保重自己,如果注定無法和赫商辰在一塊,那這個孩子將會是她窮極一生都不敢奢求的慰藉,老天已經厚待她了。

另一邊,當赫商辰帶著吃食和常參最愛的桃脯回到院落時,早已不見她的蹤影。

他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將吃食和桃脯往桌面一擱,面無表情地坐在她剛坐過的床,撫著早無余溫的床面。

三日後,孫澈果真取得了外調的文書。

「蘄州通判?」常參看過文書後,疑詫地問道。

「怎,難不成我還當不得?」孫澈沒好氣地睨她一眼。

「倒不是,只是你一個翰林庶吉士,就算要外放,也不至于給了通判這個位置,誰替你疏通了?」倒不是她看低他,實在是一個七品通判絕對不是他一個三甲進士能爭取到的外放職。

「常銀灣,我還需要疏通?我爹是永安侯,我外祖父是護國公,我家世顯赫,出身勳貴,我還需要疏通?」為免口誤,他開始改口叫常參的乳名。

「也是,應該是吏部看在你出身勳貴的分上,所以才給了這個肥差。」蘄州是好山好水、地靈人杰的好地方,更是行商聚集之地,商業貿易鼎盛,他去到蘄州,就算不收賄,光是收禮也會收到手軟。

「去你的。」

她笑了笑,隨即又問︰「何時啟程?」

「二月十二。」

「三天後?不會太急?」

「我還嫌太慢,我恨不得將你這個燙手山芋趕緊帶出去。」他面上毫不遮掩嫌棄,嘴上又叨念著。「橫豎你就給我乖乖待著,這幾日我讓人收拾收拾,三天後趁著天色未亮,咱們就趕路出城。」

「是,表哥。」她乖巧得不能再乖巧了。

「……你這樣很惡心。」裝什麼乖巧,他都想吐了。

常參翻了個大白眼,再朝他瞪去。「既然你天生犯賤,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好你個常參,虧我今天還特地幫你帶了個人回來,你竟然不知好歹!」

听听,一個姑娘家這般說話……她已經不能算是個姑娘家,他開始擔心她肚子里那個孩子能不能被她帶大。

「誰?」她神色一僵,就怕他帶來的是赫商辰。

瞧她神色僵直了起來,孫澈就覺得很樂,賣起關子。「你最熟悉的人。」

「到底是誰?」她沉眉問著,一股威儀油然而生。

孫澈呿了聲。「都什麼時候了,難不成你還要拿官威壓我?我還能帶誰過來,不就是玉衡?」

一听到是玉衡,她松了好大一口氣。「真不虧是表哥。」如今想來,她未回府多日,玉衡肯定擔心受怕極了,也虧她表哥還能想到這層,哪像她一遇事就六神無主,根本無暇顧及其他,可是……

「好說,不管怎樣你身邊定要有人跟著,要不你往後該怎麼打理?」他朝她的腹部看了下,意思再清楚不過。「我讓她在樓下待著,一會你再下去……」

話未竟,常參已經飛快跑向他,就在孫澈一頭霧水時,常參已經揪住他的衣襟,奮力往旁推開,幾乎同時,一支箭矢如電般從他耳邊擦過,發出咻的聲響,他回頭望去,就見箭翎釘在柱上,嗡嗡直顫。

「玉衡定有人看守,你把她帶走,也把那些人給一並帶來了。」常參說著,已經抽出腰間佩劍。「表哥,你趕緊下樓!」

「你呢?」孫澈貼著牆,余光瞥見箭矢似雨般襲來,嚇得臉色蒼白。

他也習武,可他不是習武的料子,武藝遠遠比不過她,也因為如此,小時候他簡直是怨死她,就因為她,父親才會老數落他,可現在他無比慶幸她武功高強,才能救他一命。

「先過這一關再說!」她吼出的瞬間,揮劍斬落箭矢,往後空翻,躍在窗邊。

孫澈的院落是一處三層樓台建築的水榭,底下引水貫穿,四周栽種青竹,她往下看去,常勒帶著一群錦衣衛,對面的樓台就埋伏著弓箭手。

很好,這是要置她于死地!

「大哥,下來吧,否則別怪我無情。」常勒一身赭紅色蟒袍,揚著得意的笑。

常參怒紅了愛笑的桃花眼,眨也不眨地瞪著他。

盡管她並無實據在手,但她幾乎可以認定父親的死與他脫不了關系。

逆子……常家的孽子,她怎能放過他?如果她注定逃不了,她也要拉他當墊背!

「常勒,你別動手,要是傷著我怎麼辦?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被她逼迫的!」

突地,孫澈閃身到她身旁,狀似朝底下的人求救,卻在暗處不斷給常參打暗號,那是從小只有他倆才會知道的暗號。

常參握劍的手上青筋跳顫,怒火在她胸口翻騰著,死死瞪著常勒,無法說服自己放過他。

「是嗎?」常勒勾斜了唇,壓根不信。

「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就在孫澈喊叫的同時,背後被用力一扯,瞬間摔得他頭昏眼花,正要開罵之際,金屬踫撞聲在耳邊爆開,他張眼一瞧,就見一批錦衣衛已經闖進屋里,常參剛才拉開他,是怕傷著他。

這下該怎麼辦?孫澈眼看著常參節節敗退,正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時,一道身影如箭矢般從門口竄入,劃過他的眼前,幾乎同時,猩紅的熱液噴濺在他臉上,他愣了下,仔細望去,驚見來者手段之凌厲殘忍,地上是倒下的錦衣衛,無一人完整,鮮血染紅了長毯,斷肢殘干教他忍不住低嘔。

「常參!」

熟悉的喚聲傳來,倍感疲憊的她猛地抬眼,就見赫商辰一身是血的奔來,替她格開了壓制她的長劍,將她拽到一旁,她余光瞥見窗外箭矢射入,一連兩箭落在他的肩頭和鎖骨處。

「商辰!」她喊了聲,想看他的傷勢,他卻穩穩將她納入懷里,將她護得滴水不漏。

「沒事。」他啞聲道。

貼在他的胸膛上,她听見他沉而亂的心跳,二月天,他的衣袍卻有股濕氣滲出,彷佛為了誰奔馳而來,心急如焚汗濕一身。

為她嗎?明知道她已經無路可走,卻還要護她?

怎麼可以!他會被視為她的同伙,會與她同罪論!

她不允許!

沒多細想,她雙手用力推開他。沒有防備的他被這一推,給推出了幾步之外,錯愕抬眼,就見她已經跨過了窗台。

「常參,不要!」不假思索,他已經往前沖去。

然而常參的動作比他還快,似對這世間毫無眷戀,毫不猶豫縱身落下,那一瞬間,他抓到她的袖角,在她墜落的同時袖角被撕下,脆裂的聲響彷佛撕裂的是他的心。

「常參!」他聲嘶力竭地喊著,見她落進穿引的河水里,跟著要躍下,卻被人緊緊從後頭抱住。「放手!」

「大人,您冷靜!」晚一步趕到的戍林緊抓著,死也不敢放手。

二月的天,河水冰冷凍骨,大人肩上還插著箭,帶黑的血染紅了半邊身子,箭頭上分明有毒,他要是躍下還能活嗎!

「他冷靜不了,直接打暈他,快!」孫澈喊道。

赫商辰回頭瞪著孫澈,瞬間黑暗鋪天蓋地襲來,轉眼便喪失知覺。

「干得好,快快快,趕緊把他拖出去,趕緊找大夫。」孫澈喊的同時,已經拉起袍角往外跑。

老天,千萬別出事,別出事!

當赫商辰再次張開眼時,已是深夜。

「醒了?」像是心有靈犀,赫歲星也抬眼與他對上。

「兄長……」他頓了下,想起常參,隨即坐起身,卻發覺渾身無力。

赫歲星攙著他。「躺著,你還在發高熱。」話落,像是看穿他的疑問,繼續說道︰「你中了兩箭,箭頭上有毒,府醫費了點功夫剮去你肩頭和鎖骨邊上的肉,才沒讓毒性往體內鑽,但難免會發高熱,將養個幾天便好。」

赫商辰哪里在乎己身如何,他一心只懸在一人身上。「兄長,常參……」

赫歲星沒開口,只是淡淡看著他,對視的瞬間,赫商辰呼吸一滯,好半晌才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赫歲星斂眼半晌,才淡聲道來︰「河底找到他的屍體,屍體半毀,常勒將屍體運進宮,皇上下旨將他……丟進亂葬崗喂狼,不準任何人收屍。」

赫商辰猛地抬眼,向來平淡無味的黑眸霎時殷紅懾人,一咬牙便翻身坐起。

「你冷靜點,常勒在皇上面前告你一狀,說你和常參是同黨,是孫澈在皇上面前一再解釋,把所有過錯都推到常參身上,就連錦衣衛也是常參殺的……皇上信了不追究,這是皇上保全你的做法。」赫歲星拉著他,低聲將所知之事告知。

赫商辰手緊握成拳,緩緩推開兄長,起身搭上外袍,束了發便要往外走。

「商辰,皇上已定了常參的罪,你若是前往亂葬崗,豈不是辜負了孫澈的好意?還是你想拿赫家當賭注,想看皇上對赫家還有幾分信任?」

赫商辰頎長的身形微晃了下,隨即穩住身形,頭也不回地道︰「兄長,常參之于我,是我一心想求娶的妻,是我認定一世的妻……你要我怎能忍受她曝屍荒野,遭狼群分食?」

話落,他便搖晃地往外走去。

赫歲星嘆了聲,起身過去扶著他。

亂葬崗上,伸手不見五指。

赫商辰在黑暗中尋找她的屍首,戍林和赫歲星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放眼望去,到處可見屍骨遺骸,又如何能找到常參?又也許,早已被啃食殆盡。

赫商辰的呼吸亂了,不知道是身上的高熱還是悲憤,臉上一片汗濕,不知道是高熱引發的汗水,還是無法控制的淚水。

他強撐著快要渙散的心神,不死心地尋找,直到察覺前方有細微的腳步聲,隨即警覺地抬眼望去。

赫歲星和戍林向前一步攙起他,正要拉著他躲到樹後,便听來者喊道——

「誰?」

「和霖?」赫商辰啞聲問著。

那頭停頓了下才走到他們面前。「赫商辰,你怎會在這兒?」

「你可找到常參了?」

和霖直睇著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五官,然而那雙滿是祈求的眸,是黑暗如何也遮掩不了的。

「……找到了,但你別看,屍首……不全。」

「真是她?」

「嗯,我和成碩在狼群里搶下的,他為了習武下了很多功夫,手心有很多厚繭,錯不了……我們打算將他的屍骨帶到城郊的靈業寺後山埋葬,你就回去吧,這事交給我們。」他知道,常參出事時赫商辰也在場,听說他受了箭傷,如今看來必定是為了護常參,眼下又為了常參來到亂葬崗,也不枉常參待他情深意重了。

赫商辰神色木然地點著頭,一瞬間像是全身的氣力被抽空,再也支撐不了。

赫歲星眼明手快地托住他,被他渾身的高熱給嚇著。「快,送他回府。」

送回首輔府的赫商辰一病不起,一連幾日高熱不退,嚇壞了向來臨危不亂的赫首輔,問了府醫才知道,赫商辰的病情不純粹是箭頭上的毒,更是心病。

不用多說,他也知道是因為常參的死,可是人死如何復生?他如果不自己想通,誰也沒有辦法救他。

約莫十日後,赫商辰才終于轉醒。

「大人,您終于醒了。」戍林喜出望外地道。

赫商辰面無表情地看向窗外天色,問︰「什麼時辰了?」

「差不多快未時了。」

赫商辰聞言,隨即坐起身。「趕緊備水,我要沐浴。」

「可是,大人才剛大病初癒……」

「快去!」

戍林無奈,只得趕緊準備,服侍他沐浴,再給他束發更衣,便見他走到外頭的桃林里,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靜站在那兒。

三月了,桃花開得正嬌俏,他目光有些痴迷地看著。

他就站在那兒候著,直到天色漸暗。

桃花都開了,她還不來嗎?

「大爺,這該怎麼好?二爺才剛醒,卻一直站在那兒,也不先吃點東西喝點水,這樣怎麼撐得住?」一直守在赫商辰身後的戍林一見赫歲星走來,想著要他趕緊去勸說一番。

赫歲星望去,只道︰「由著他吧。」

「咦?」這樣好嗎?

戍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赫商辰從未正站到天色全暗,終于肯回房歇著。

原以為只是如此而已,豈料翌日未正一到,他又走到園子里,日復一日看著桃花。

他終于明白,大人在等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桃花謝了,戍林難以置信地看他爬到樹上摘著未熟的桃子,看他面無表情地吃著桃子,看他卷起衣袖做著桃脯。

有時半夜里,大人會突然起身,未穿鞋便跑到園子里,盡管面容平淡無波,但他看得出大人難以傾露的哀傷,而夜色里,一身白色中衣的他像是游魂,不斷來回徘徊。

戍林看著看著,不禁悲從中來。

可是痛的不是他,而是大人,他只是被他的傷悲感染,感受著他蝕骨般的痛。

「戍林。」

「大人。」夜色里,他趕忙迎向前,將拿在手上的外袍給他披上。

「拿酒。」

「嗄?」

「拿酒。」

「可是府里沒酒啊。」主子們是不喝酒的,府里自然不會有酒。

然而面對赫商辰那般認真堅決的眼神,戍林趕忙應了聲,出府打了一斤的酒,回來時剛好遇到才回府的赫歲星。

「那是?」

「大爺,二爺要小的打酒。」戍林無奈地道。

赫歲星沉吟了下,接過了酒,道︰「你下去歇著。」

戍林應了聲,但在赫歲星進了赫商辰的院落後,他還是守在門外。

門一開,赫商辰抬眼,見取酒來的是赫歲星,起身朝他作揖。「兄長還未就寢?」

「剛回府。」

赫商辰輕點著頭,沒有再追問的意思。

「戍林說你想喝酒。」他說著,給他倒上滿滿一杯。

「常參說,酒能解千愁。」

「是嗎?」

「我試試。」他拿杯就口,一口氣吞下燒辣的酒,腦門一陣暈眩。

赫歲星再給他倒了杯,道︰「不打算復職了?」

赫商辰目光有些迷離。「有,我想替她查清她父親的案子……皇上不給查,我私下查,多費點功夫,總能查出真相。」

「既然你有心,就振作一點。」

赫商辰同樣一口飲盡一杯,感覺腦門昏昏沉沉,可是壓在胸口上的郁抑卻沒有半點消散。

「常參騙人……我還是痛……」他喃著,無力趴在桌上。「我不該說心儀她的……只要我不說,她就不會離開別院,她就不會……不會……」

她不見了,真的消失了,不管他再怎麼等,她都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了。

那年,她披著桃花的外衣,闖進他的眼里,像陣夏日爽朗的風,暖進他的心底。

如今,她卻在桃花盛開之前遠離……他,剎那荒蕪凋零。

他知道他會振作,可是余生里,他再也無法感受喜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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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18 00:08: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六年來不放棄平反

  多年後,蘄州,通判府。

  正處理完公文,打算先回院子休憩的孫澈,瞪著眼前的人,滿臉難以置信。

  常參一手牽著兒子,一雙眼正賣力朝他使著眼色,而跟在她身後的赫商辰還是如往昔那張死人臉……啊不,是如往昔那般沉著穩重的臉,淡漠的眼眸噙著讓他讀不出思緒的暗流。

  更該死的是,為什麼連和霖、成碩都跟來了?

  她是不是露餡了?不就是到城裡逛逛,怎麼也能惹事呀她!

  無暇多想,他向前一步,將常參推到身後,再向前一步朝赫商辰作揖。「不知道赫大人到來,下官有失遠迎,還請海涵。」

  他表面恭敬,心裡卻腹誹,怎麼京官跑到地方連一紙公文通知都沒有,他不會是無旨私自離京的吧?

  「孫通判無須多禮。」赫商辰淡道,目光平淡著蘊著一股森冷。

  孫澈抬眼,扯了個沒笑意的笑臉,再朝他身後的和霖、成碩施禮,狀似漫不經心地問:「怎麼赫大人會跟這兩位一道來蘄州?」

  大理寺少卿跟北鎮撫司的緹騎走在一塊?就算他是奉命前來,也不至於需要跟北鎮撫司混在一塊吧。

  和霖跟成碩對看了眼,再看向赫商辰。

  「那位姑娘與孫大人是何關係?」赫商辰淡聲問著。

  這話一問出,和霖隨即用肘頂了成碩兩下,彷佛在告訴他——瞧吧,剛剛那一幕你沒瞧見,不然更教你心驚膽跳。

  孫澈更沒想到他竟會開門見山地問,暗吸了口氣,堆滿笑意地道:「這位是下官的妾,而這位是下官的兒子孫靖。」

  常參沒回頭,只是沉痛地閉上雙眼,暗罵孫澈簡直蠢到沒邊!

  孫澈把常參推得更遠一點,不讓他們瞧見臉,再把孫靖拉到三人面前。

  三人的目光有志一同地落在孫靖的小臉上,和霖已經克制不住地向前,抱起小小的孫靖,激動地道:「天,這孩子怎麼會跟常參長這麼像?」他說得一點都不為過,畢竟當年他識得常參時,常參差不多就這麼丁點大。

  這五官簡直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唯一不同的是……這孩子怎麼一點表情都沒有,怎麼好像有種古怪的熟悉感?

  赫商辰聞言,目光落在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上頭。

  孫澈慢了半拍,這才想起和霖跟成碩從小就跟常參混在一塊,怎麼可能不知道常參小時候長什麼模樣!偏偏孫靖和常參根本就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那兩個傢伙肯定一看就認出了……該死,常參肯定又暗地裡笑他蠢了!

  「常參是我的表弟,我的孩子長得像她也不足為奇。」孫澈穩下心神,故作淡漠地道,說完趕緊將孫靖丟給常參,擺手要她趕緊走人。

  常參一抱回孫靖,頭也不回地跑了。

  和霖微揚眉,雖覺得孫澈說得有理,但樣貌能相似到這種地步?

  「氣韻倒不怎麼像。」成碩補了一句。

  和霖輕呀了聲,確實如此,但這氣韻也挺熟悉,到底像誰?

  「妾?」赫商辰拉回目光,聲如薄刃地問。

  孫澈心頭顫了下,一回神對上他的眼,明明就如記憶中那般淡漠的眼神,此刻怎會隱隱含著殺氣?

  和霖跟成碩也看了過去,搞不懂赫商辰糾結人家的妾做什麼,不會真的是看上了吧?

  「不知赫大人對下官的妾有何看法?」孫澈忖了下,揚笑反問。

  就說了,憑常參那張桃花臉,哪怕她現在扮女裝,哪怕事隔六年,只要再遇舊人,她就可能被認出,正因為如此,他三年前回京述職根本就不敢捎上她。

  如今她八成被赫商辰給認出來了,否則憑赫商辰那種不染塵埃的性子,哪可能突然跟個姑娘走這般近?有本事就直接揭開,大夥攤開說明白。

  為了一個常參,他做得夠多,算是仁至義盡了。

  「孫通判這麼說就不對了,赫大人也不過隨意說說而已,你這麼應對,彷佛赫大人覬覦你的妾似的,這分明是在毀赫大人清譽。」和霖搶在赫商辰開口之前,強硬地辯駁一番。

  他對孫澈實在沒太大好感,原因出在他待常參向來刻意劃清界線,尤其當年常參出事之後,他將所有事都推給常參……要不是孫澈在常參出事後兩天就外放出京,他肯定要揍他一頓。



  孫澈咂著嘴,懊惱和霖插嘴,害他不好再逼問,只得放軟姿態。「不過是說說罷了,就不知道赫大人突然來到蘄州又是為了什麼。」

  赫商辰眸底結霜,半晌才道:「為了一樁案子,恐需要孫通判相助。」

  「什麼案子?」

  「你倆先到外頭。」赫商辰偏著頭對和霖與成碩說道。

  兩人聞言,輕點著頭就走到房門外候著。

  孫澈不禁微揚濃眉,懷疑他根本是要說常參的事。來,說吧,他肯定是認出常參了。

  「當年常參被陷害的案子,有了眉目。」

  「……嗄?」孫澈呆了下,半晌才遲疑地問:「赫大人還在查當年的事?」

  確實事關常參,卻不是說常參尚在人世,而是說起毀了她的案子。

  「事關常參清譽,自然得為她平反。」

  孫澈眉心微攏,頗意外他這個人倒是長情,都六年了竟然還想替她平反罪名。「可是當年並沒有留下太多線索,赫大人又是如何追查的?」

  「我自有法子。」他淡道。

  「那麼……當年僅有的線索和蘄州有什麼關係?」

  「我想請孫通判替我查查徐承坤這個人。」

  「徐承坤?」這誰呀?

  門外的和霖時不時地將視線掃進房內,無意偷聽兩人交談,純粹是對剛才那個孩子留下太深的印象。

  「那孩子長得像常參,可氣質像赫商辰。」成碩突道。

  和霖聽完猛地擊掌。「你說的是!我就在想那個孩子的氣質很熟悉,原來是像赫商辰……這也太怪了,長得像常參,氣質卻像赫商辰,這個孫澈也太能生了。」

  「你瞧清他的妾長什麼樣子了沒?」

  「這姑娘家的,我怎好意思盯著人家的臉瞧?還是赫商辰要我去幫忙,我才去的,誰知道他突然激動起來,還硬要送人家回來……」和霖說完才恍人大悟。「該不會那位小妾長得像常參?」

  天底下除了常參,還能有誰教赫商辰這般出格?

  「找個機會會一會那位小妾,我總覺得……光她的背影就讓我覺得似曾相識。」成碩忍不住道。

  剛才一路走到通判府,姑娘家的走姿實在是太豪氣了點,豪氣到有種他難以形容的熟悉,非得會一會她不可。

  「是嗎?」和霖沉吟了會,壓低聲響道:「欸,咱們把常參葬在靈業寺的後山,偏偏上個月靈業寺後山遭雷劈,就那麼巧,哪裡不劈就劈常參的墳,赫商辰見過後竟面露欣喜,你說……這裡頭是不是透著什麼古怪?」

  「我向來看不懂赫商辰那個人,就連他為何離京,還向皇上請命跟北鎮撫司借調了咱倆這事都搞不懂。」這些年來,雖不至於全然無接觸,但頂多就是點頭之交罷了,偏偏赫商辰出遠門還要捎帶他倆。

  一路來到蘄州,也沒說到底來做什麼,真不知道在賣什麼關子。

  和霖半垂著眼,道:「看在他在常參出事後還上亂葬崗想替常參收屍的分上,他吩咐了什麼我便盡其可能地去做,橫豎他那個聰明人會帶咱倆出來,肯定有他的盤算,至於什麼用處,反正到時候肯定派上用場。」

  那時上亂葬崗,他是抱著被人發現就立馬認罪,與家族斷絕關係,免得家族被牽連的決心,畢竟抗旨可輕可重,依當時皇上雷霆震怒的狀況,想要誅殺幾族都不讓人意外,可是身為世家大族成員的赫商辰竟也來了。

  這份情他替常參記下,也願替常參報恩。

  成碩輕點著頭,認同他的看法,也替常參承了赫商辰的情,自然願意替常參還,只盼常參地下有知,他們這幾個兄弟比他的弟弟還親!

  常參在後院的房裡不斷來回走著,心焦不已。

  赫商辰怎麼會突然到蘄州,甚至還莫名其妙強硬地說要送她回家……他是不是認出她了?但他要是真認出她來,大可以直說,畢竟他向來就是直白的性子,然而卻未提隻字片語,直教人摸不著頭緒。

  依他的性子,哪可能會送個素未謀面的姑娘回家?這一點怎麼也說不過去。

  太奇怪,解釋不清,如今只能等孫澈回來跟她說明,可天色都快暗了,他還沒滾回來,何時跟赫商辰有這麼多話能聊了?

  「小姐,要不奴婢去前頭打聽打聽?」端著茶水入內的玉衡,瞧她難掩心焦的模樣,如此提議。

  玉衡當年雖無意間引來常勒圍捕,但孫澈出城時還是不忘將她帶上,畢竟她得負責照料落水傷重的常參。

  「別別別。」赫商辰向來過目不忘,他見過玉衡,要是突然瞧見她,他就能肯定自己是誰了。

  「既是這樣,小姐先坐下,老在這兒走著也無濟於事。」玉衡拉著她在桌邊坐下,給她倒了杯茶,再偷偷塞了一小油紙包的果脯給她。

  常參拈了一顆果脯含在嘴裡,卻是嘗得心不在焉,滿心裡想的都是赫商辰。

  這些年她不會時時思念他,但也未曾忘懷,如今他突然冒出來,她怎可能冷靜?她又不是他,不管何時都是一派從容。

  當然,除了那一回……

  「小姐怎麼突然臉紅了?」

  玉衡的聲音近在耳邊,她下意識摸著臉,隨即朝臉搧著風。「我這不就是急著嗎?」不中用,她真是不中用,光是回憶都能臉紅,真是愈活愈回去!

  「小姐急也沒用,不如去瞧瞧小少爺?」

  「得了,那小子一回來就說要去複習夫子給的功課,他讀書時根本不睬我的。」還會嫌她打擾呢,怎麼會有這種兒子,才五歲就開始嫌娘親的。

  「要不——」

  玉衡正要說什麼時,常參已經起身開門,朝外走去。

  玉衡朝外看去,果真瞧見孫澈繞過園子正朝這頭走來,不禁笑了,心想小姐的耳力還是一樣好,離那麼遠的腳步聲也聽得見。

  「怎樣,他是不是認出我了?」

  孫澈沒回答她,反而道:「你這人也真怪,以往不能穿女裝,你羡慕那些姑娘家可以打扮得花枝招展,現在你能著女裝,偏不帶簪也不妝扮,這不是整人嗎你?」

  常參霎時懵了,心想她問東他竟答西,不禁沒好氣地道:「我整誰了我?我長得這般標緻絕媚,哪裡需要刻意妝扮?」她每天都逼兒子誇她美,兒子再不甘願也都會誇。

  「我就是在怪你,你要是抹點脂粉,誰還認得出你?」

  「所以他真認出我了?」她心跳得厲害,也不知道被他認出到底好不好。

  「就跟你說抹點脂粉。」

  「我沒事抹給誰看?」女為悅己者容,她沒個對象,難不成要她成天塗紅抹綠嚇兒子啊!

  「你可以抹給赫商辰看。」

  她抿了抿唇,別開臉。「你這是故意笑話我。」抹給他看又如何?她是什麼身分,怎可能與他在一塊?

  「赫商辰說,六年前的案子他查出一點眉目了。」

  「六年前的案子?」她詫問著。

  「進屋裡說。」雖說他的通判府裡不至於有旁人眼線,但還是小心為上。

  常參跟著他進屋後連忙追問。「你說的是我爹被殺一案?」

  「是你被嫁禍一案,他這些年來一直想法子替你平反,好不容易終於查到一點眉目,線索跟通寧城的一個人有關,所以他找了其他藉口向皇上請命,好讓他能離京追查線索。」通寧就在蘄州隔壁,相距不出百里。

  是說,他不是應該直接前往通寧比較快嗎?

  常參聽完,心裡百感交集,沒想到都六年了,他還想著替她平反,這人……在以為她死之後,又是如何過日子的?

  當年那狀況她根本沒有機會跟他說,也沒打算跟他說,如果早知道他會一直惦記著自己,她內疚了起來。

  吸了口氣,暫時將複雜的情緒丟到一旁,她問:「他要查的通寧人氏是誰?」

  「徐承坤。」

  「徐承坤……」她垂斂長睫思索,好半晌才眯起眼道:「我記得這個名字,他好像是元宵夜大火,與被燒死的陳震一道上京的行商,是吧?」

  孫澈還能說什麼?「你說對了,就是那個人。」

  「可是他怎會想查那個人?」事發前,瑤台的鴇娘就說徐承坤家中有事,已經先離京了。

  「赫商辰說,你爹被殺當晚,鴇娘不久也被殺了,可這事卻未對外透露半點消息,你說是被誰給掩蓋了?」

  「京兆尹?」

  「除了他還能有誰?」

  「可是我記得當年我爹說過,京兆尹不管是明裡暗裡都未曾表現過支持哪個皇子,要說他是大皇子一派……我覺得不太可能。」身為錦衣衛,暗地查知的事可不少,至於那些想拉幫結派的,自然都造冊在案。

  那時京裡發生的事在在都針對二皇子,要說不是大皇子幹的她還真不信,畢竟只要除去唯一的嫡皇子,他幾乎篤定能上位。

  「這些事我不清楚,可是赫商辰懷疑當初死的人根本就不是陳震。」

  「他是懷疑被殺之人並不是陳震,也許是徐承坤?」她突然覺得極有可能,暗自推演了起來。「當初我就覺得那場火古怪,畢竟人都已經死在床上了,火又是從那間燒起,那把大火的用意是為了燒掉足以辨認他身分的證據……換言之,離開的人是陳震,火也可能是他放的,可是鴇娘卻說他在事發前就離京,所以鴇娘被殺……因為鴇娘說謊?」

  「也許。」

  「所以他現在要確定徐承坤還在不在人世,若不在,這推論便能成立,不管是不是徐承坤,當初那場火就是不對勁,明顯就是殺人再毀屍滅跡,好不讓人查知真實身分。」說著,她突然想起另一個案子。「表哥,兩天前收進殮房的那具屍體得再查查,太古怪了。」

  「你還真不死心。」孫澈翻了個大白眼。

  都什麼時候了,她不關心自己的案子,倒是想著那件案子。

  「表哥,你身為地方官本該為民申冤,我就跟你說了,那人的致命傷並不是胸口的刀傷,而是毒發,哪有人毒死了人後再往胸口插一把刀的,插的還是把菜刀呢。」為了掩飾他被毒死的?太多此一舉了,橫豎都是死,且還是死在青樓裡,何必再弄把刀?

  與其說是掩飾,她倒覺得是有人故意要讓人察覺異狀。

  「我管他什麼刀,就跟你說這事你別管。」他真後悔當初幹麼讓她當仵作,天天拿那些事煩他。

  「怎能不管?表哥,人命關天,你如此草率斷案,怎麼對得起百姓?」常參完全無法苟同他的做法。

  「你這是反了不成!真以為我會容忍你一再——」

  砰的一聲,面前的大圓桌硬是被常參以拳砸碎一角,嚇得孫澈忙閉上嘴,好半晌才惱聲吼道:「你又這樣!」

  幹麼老是嚇他,只有那些大老粗才時不時拿拳頭嚇人,她是姑娘家,像個姑娘家行不行?

  「你得查,從那把菜刀開始查起,非查不可。」常參沉聲道。

  這案子又不難查,雖說不清楚屍體的身分,但從菜刀總能找出購買者,一一循線還是能查,偏孫澈對無名屍一案並無追查之意。

  孫澈突然覺得自己好委屈,明明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卻老是恐嚇他。「你到底還想不想知道赫商辰查出什麼眉目?」快快快,他已經轉移話題了,就別再恐嚇他了。

  「什麼眉目?」

  「他查出當初死者帶上京的那批貨了。」

  「到底是什麼東西?」當初父親等同是為了那批貨死的,她想知道那批貨到底是什麼。

  「不知道,他沒說,橫豎是因為查出那批貨,才回頭追查陳震之死,又查出種種疑點,抽絲剝繭,循線查到這兒來……儘管他什麼都沒說,但我想他應該是認出你了。」

  常參本是聽得認真,最後聽他這麼一個回轉,直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不、不可能,他要是認出我,就會直言道出,他從來就不是那種迂回的性子。」

  「我也這麼覺得,可我還是覺得他認出你了。」他若有所思地道。

  「為什麼?」

  「難以言表。」那是種很微妙的感覺,在與赫商辰交談時,明明對話很正常,他卻有種被盯住且性命堪憂的背脊發涼感。「對了,跟你說一聲,他會暫時在通判府住下。」

  「你怎會讓他住下?」她難以置信極了。

  赫商辰也許認不出她,但那個什麼霖和成什麼的,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要是撞見了怎麼可能會認不出她?

  孫澈不禁哼笑出聲。「不好意思,他一個正五品的大理寺少卿,跟我說他要在我這個七品官的衙門住下,我能說不嗎?橫豎你自個兒小心一點,如果你真不打算讓他認出,就少出門,他跟那兩個錦衣衛總不會踏過二門。」

  他不會踏過二門,但她有可能踏出二門呀。常參無聲哀嚎著。

  這不是太折磨人了,他就在一門之外,她說不準又老毛病犯了,一個不小心又跑去尋他。

  夜半,常參坐在屋裡,了無睡意,滿心想的都是赫商辰這六年來到底是怎麼過的。

  他曾說,他心儀她。

  可是他心儀的到底是男人的她,還是女人的她?

  因為是男人的她,所以他才沒認出她?

  思緒至此,她不禁哼笑了聲。瞧瞧她在想些什麼,明知道兩人絕無可能,倒是想得挺歡的。這些年她一直想回京,一方面是因為不甘心父親的仇未報,一方面則是因為他。

  她掛念著他,偏偏孫澈從不告訴她關於京城的消息,她也強迫自己不再想,可是每每看見孫靖,她又如何能不想他?

  外頭突地傳來細微的聲響,她反應奇快,隨即推了房門走出去,就見一身月牙白的赫商辰站在她的院子裡。

  ……迷路嗎?

  如果是迷路,在看到她之後,那般恪守禮教的他應該會立刻背過身,二話不說地離開,然而在昏暗的月光底下,她看不清他的臉、他的神情,卻被他那雙在黑暗中異常熠亮熾熱的眸給嚇得退上一步。

  他這是來確認她到底是不是他所識得的常參?

  「大人,您怎會來此?這裡是後院,您……不該來此。」她側過身,努力地捏著喉嚨,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細緻點,可以和以往的常參區分。

  「不該來嗎?」他啞聲問著。

  「……該來嗎?」她垂著眼反問,心裡已經亂得七上八下。

  可是那頭半點回應皆無,她疑惑地睨了眼,卻見他還是死死盯著自己,刹那間,她多想跟他道明一切,終究還是忍住了。

  「我只是太過思念。」他淡聲道,閉了閉眼,「打擾了。」

  話落,他轉身離開,像是半分不留戀。

  常參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小院圍牆邊,突地像是被抽掉力量,渾身無力地蹲坐在地。

  瞧瞧,她真是把他給帶壞了,他現在做的事,不正是以往她對他做的事?

  她欣喜著卻也痛苦著,真的不敢強求不該屬於她的,原以為此生再無相見的可能,偏偏他又出現在她面前,這般擾亂她。

  一整晚,常參半點睡意皆無,可以說是張眼到天明,洗漱之後先去看過孫靖,她便到前院尋孫澈。

  值守的隨從一見她來,自動自發地退開,讓她直接進入屋內。

  「表哥。」她大剌剌推開房門,就見孫澈正脫去中衣,她毫不在意地上下掃了眼,中肯道:「表哥,偶爾也要鍛鏈鍛鏈。」

  「什麼時候我的事也輪到你比手畫腳了?給我滾出去。」孫澈氣紅了臉,立刻拉起上衣,遮起他稍嫌單薄的身板。

  「我有事跟你說。」她倚在五斗櫃邊,滿臉無奈地道。

  孫澈吸了口氣。「你到底是不是姑娘家?一大清早就這樣大剌剌地踏進我的屋裡,就不怕我對你做什麼?」當然,他什麼都不想做!

  常參適時隱藏起對他的小小鄙視,很客氣地道:「你打不過我。」

  「……滾出去!」一大清早跑過來羞辱他,很得意嗎?

  「就跟你說有事要說嘛。」

  「說!快,說完快滾!」他惱火地轉過身穿上官袍。

  「我想查客棧裡那樁命案。」

  孫澈無力地閉了閉眼。「我不是跟你說了,那案子你就別管了?」

  「我就是要管,這事不管怎麼想都透著古怪,就像赫商辰追查陳震之死,雖說手法不甚相同,但都藏有明顯的疑點,怎能不查?況且我到外頭走走,總好過赫商辰又迷路到我屋前。」

  孫澈系好腰帶,隨即轉身。「他迷路到你屋前?」

  「是啊。」她用字遣詞夠隱晦了。

  孫澈搖了搖頭,覺得一大早的頭就疼得厲害。

  誰會迷路到她屋前?只要是男人就知道不該隨意踏進他人府上二門內!就說嘛,說什麼要找一個叫徐承坤的,又何必親自跑這一趟?寫封信不就得了,況且又不是蘄州人氏,要找人就去通寧呀,來蘄州做什麼?分明就是針對常參而來。

  只是他想不透赫商辰為何會針對常參過來,假如他懷疑常參是詐死,不是該在六年前就來了嗎?怎會等到這當頭。

  「表哥,行吧。」

  孫澈睨她一眼,沉吟了下,快速把赫商辰前來的用意推敲過一遍後。「行,你去查吧,愛怎麼查就怎麼查。」

  「當真?」唉呀,這麼好說話?

  「答應了你又懷疑,你還真難伺候。」先前一遇大案,他用的都是拖字訣,要不就把差事丟給其他人去辦,只因他並不想立下什麼大功,也沒打算回京述職換回京官身分。

  畢竟她的身分特殊,哪怕他給她巧立身分,心裡還是不踏實,畢竟她那張臉太招人,誰知道回京後是否會被看穿身分,畢竟他家裡人都對她很熟悉。

  為了顧全她,他幾乎打定主意要在蘄州養老了,可如今赫商辰來了……他就把常參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他吧。

  「那我就著手去查。」很好,有差事讓她忙,省得她滿腦袋胡思亂想。

  孫澈很嫌棄地擺著手讓她出去。

  「查什麼?」

  誰知道當常參一開門,赫商辰就站在門邊上,垂眼直瞅著她,彷佛剛才就把裡頭的交談聽得一清二楚。

  他聽見多少?常參咽了咽口水,猜想他應該只聽了後半段吧,要不怎能如此風淡雲輕。

  「赫大人。」

  孫澈忙迎到他面前,可這一回赫商辰沒打算讓她避開。

  「孫通判,敢情你在蘄州斷案都是靠府上的妾查辦?」赫商辰嗓音平淡無味,說話時目光毫不避嫌地盯著常參。

  常參只能垂著眼,等著孫澈替她解圍。

  「不瞞赫大人,我這個妾可是個一等一的仵作,經她驗過的屍首大多都能查出蛛絲馬跡,繼而破案。」孫澈說得理直氣壯也不過分浮誇,實在是常參確實是有本事的,誰讓她是個女兒身呢,再能幹也只能躲在暗處。

  「既然你的妾是如此高明的仵作,可否讓本官跟著瞧她如何查案,日後要是有需要,說不準還能請她相助。」

  常參圓瞠著眼,這人是哪根筋出問題,怎麼會提出這種要求?他不是最守禮、最懂得避嫌?跟人家的妾走在一道……像話嗎?這要求太荒唐,但也荒唐得好,方便表哥拒絕他。

  「也好、也好。」孫澈笑道。

  很好,他既然敢要求,他就敢成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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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18 00:09: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坦承身分

  常參難以置信地抬眼,懷疑自己聽到什麼……表哥中邪了嗎?對,有可能,他先前死都不肯讓她查這案子,今天反常一口就允了,還答應讓赫商辰跟著她去……這是在玩哪招?

  她偏頭看著孫澈,可是孫澈從頭到尾都不看她一眼,甚至還精准地推了她一把,道:「去,讓赫大人瞧瞧你的本事。」

  ……瞧你個頭!常參一雙桃花眼都快噴出火了。

  「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貴府姨娘?」赫商辰直瞅著她不放。

  「灣娘。」孫澈表現得可大度了,當沒看見常參那握得咯咯作響的拳頭。

  赫商辰神色不變,目光一轉,深深看了孫澈一眼後才道:「還請灣娘帶路。」

  帶路?她避之唯恐不及,如今卻要她帶路……回頭她定要宰了表哥不可!

  無奈地輕點著頭,常參垂著臉走在前頭,慶倖他今天並沒有把什麼霖和成什麼的一起帶過來,否則肯定被識破。

  雖說她扮了女裝,梳了個婦人髮髻,畢竟從小一塊長大,誰能保證他倆不會看穿她。

  至於他……與他相識不算長也不算短,他變了,像個男人,身形挺拔,五官已脫稚氣,更顯立體懾人……也不知道成親了沒有,他年紀也不小了。

  思及此,她莫名感到失落,極度厭惡自己的喜怒被箝制,偏又無可奈何。

  努力摒除雜念,常參領著赫商辰離開通判府的後院,到了衙門處再往右拐,到了殮房。

  她和看守殮房的衙役說了兩句,大略介紹了下赫商辰,便將他領進殮房裡。

  目前為止,殮房裡只有一具屍體,正確來說,蘄州的風紀相當良好,民風也很淳樸,罪大惡極的案子在這六年間不出五件,會出現在殮房的無名屍體並不多。

  她翻開擱了三天的屍體,已經開始飄出陣陣惡臭,她沒遮口鼻,目光落在插在屍體胸口上的那把刀,思索了下還是把刀子拔了出來,仔細看過刀子,沒遺漏任何一處。

  赫商辰就在旁靜靜看著,也未出聲打擾。

  找了一會,終於在刀柄處瞧見了刀鋪的標記。

  「張家刀鋪?」她喃著,似乎對這鋪子陌生極了。

  雖說她也不是一天到晚在逛大街,但偶爾有差事可做時,城裡至少也走過百兒八十遍,可是對這間刀鋪還真沒什麼印象。

  「灣娘找到線索了?」

  低醇的嗓音喊著自己的乳名,教常參冒出一身雞皮疙瘩,心跳異常加速。

  「你……呃,大人,妾身確實是找出一點線索,妾身打算——」彆扭的話都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

  「我陪你一道去吧。」

  「咦?」

  「找刀鋪嗎?你帶路吧。」他淡聲道,已經踏出殮房。

  常參直瞪著他的背影,忍不住搓了搓手臂,將菜刀包裹好,順便問了看守殮房的衙役,才知道原來張家刀鋪並不在蘄州城內,而是在城郊的頂昌鎮,不怎麼遠,約莫三十來裡,剛好在通寧城邊界,騎馬大概兩刻鐘就到得了。

  問題是她身邊有尊大佛,讓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才好。

  「搭馬車吧,我讓人備了馬車。」

  來到通判府外,聽他這麼說,常參想想也只能答允了。

  馬車嘛,一個多時辰還是趕得到的。

  於是她爽快地跟著赫商辰搭馬車前往頂昌鎮,還有幾名隨從騎馬守在馬車邊,只是一上馬車她就後悔了,不為別的,就為了無處可逃的凝滯氛圍。

  他這個人本來就話少,以往在一塊時都是她說話他傾聽,她要是不說,他也是安安靜靜,那時從不會覺得不自在,現在……不如還是她搭點話好了。

  打定主意正要開口之際,她像是想到什麼,突然覺得不對。

  她是姑娘家,又是孫澈名義上的妾,怎能與外男搭話?不對!她跟他同乘馬車,這已經是大大的於禮不合!

  常參後知後覺地看向他,不禁想,這六年來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還是,他根本就認出她了?若他認出了,怎會什麼都不說?他不是說心儀她?還是……他心儀的是身為男人的她,所以沒認出她?

  可是沒認出她,他又怎會與個女子同乘?

  常參微攢著眉,怎麼推敲就是不合理,只能說她愈來愈不懂他了。

  結果一路上誰也沒開口,在靜默無語中來到了頂昌鎮。

  找到張家刀鋪,常參便摒除雜念,把刀鋪老闆找來,將那把從殮房裡取出的菜刀遞給老闆。

  「這確實是我打磨的刀,都丟失好幾日了,你……」刀鋪老闆上下打量著她,像是懷疑什麼,可是一仔細打量,才發覺她奇豔絕美,一眼就能教人難以回神。

  正收不回眼時,一道身影往他面前一站,不偏不倚擋著他的目光,剛好強迫他收回目光也收回心神。

  常參壓根沒注意赫商辰不著痕跡地靠近自己,沒好氣取出腰間令牌,道:「張老闆,這把菜刀就刺在一具屍體上,我可是奉通判大人之命前來查辦這事,你要是不交代清楚,恐怕得將你帶回通判府審問。」

  赫商辰垂眼瞧著令牌,那是孫澈的令牌,隨即移開眼,餘光掃過刀鋪裡頭正在忙的兩名夥計,一個正在招呼客人,一個正在灑掃,看起來似乎沒什麼異狀,但他還是多看了一眼。

  「你這話說得好像我是犯人一樣,我丟了把刀心裡已經夠嘔了,哪裡知道要交代什麼?」張老闆幾乎要仰天喊冤,覺得自己簡直倒了八輩子的楣。

  「何時丟的?」

  「四天前丟的。」

  「張老闆怎會記得這般清楚?」

  張老闆簡直被眼前這個長得像桃花精的姑娘給嗆倒。「那是因為這把菜刀是有人訂的,那日剛好要交貨,我交代了夥計要收好,誰知道一大早的就說丟了。」

  「交代給哪個夥計?放在哪丟失的?」

  「就那個。」張老闆指著正在招呼客人的那位夥計。「他平常挺精明的,那天也不知道怎麼搞的,說把刀子擱在櫃檯上去招呼個客人,回頭打開木匣子,結果就不見刀子了。」

  「那日店裡客人多?」

  「多呀,我這鋪子生意一直挺好的。」張老闆說完後還自顧自地埋怨起來。「丟了這把刀我可心疼死了,要知道近來鐵砂價格上漲得嚇人,以往打一把刀的價格,現在連打個半把都不夠了。」

  「鐵砂價格上漲?」她詫道。

  「是啊,通寧那兒的鐵砂近來貴得嚇人,有時候有錢也買不到。」

  常參不禁微攏起眉心。鐵砂賣給民間向來是有定量的,而且還要有領鐵票者才能購買,這是當年高祖皇帝為防民間私鑄武器才設下的規矩。

  各地鐵砂能交易,但其餘的都得繳回京城,而且每年都是有定額的。

  至於通甯……通寧產的鐵砂並不多,而且是管制的,民間不該買得到。「張老闆,通甯的鐵砂得要上繳京城的,你怎麼買得到?」

  「這你就不知道了,律例是律例,可咱們開門做生意,要真是事事項項都依著律例,早晚一大家子領著喝西北風,再者通寧那頭的鐵砂產量大,賣給咱們一些又如何?甯州知府也是知情的。」張老闆這是拿甯州知府壓蘄州通判了,意指知府都摻和了一腳,通判沒分到羹那是他家的事。

  常參聽完,結實地嚇了一大跳,沒想到還有這般內情。

  孫澈在蘄州一帶管的是水利、糧作和審訊,經商的部分他是插不了手的,壓根不知道通寧的鐵砂竟是可以私下買賣的。

  畢竟通甯正是甯王的封地,當初皇上對甯王封地裡的各種買賣設下重重禁令,沒想到真是天高皇帝遠,通甯一帶根本就沒將禁令當一回事。

  可是通寧的鐵砂每年上繳都只有百來斤而已,當初也曾派了巡撫查辦,確實是如此,如今聽來,恐怕當初派去的巡撫早被收買。

  「你說產量大,能有多大?再多也多不過長陽的產量吧。」她問著。

  「長陽的產量有多少我是不知道,可你瞧,我一年賣出的刀子,大大小小算在一塊,沒有千來把也有八百,這用量至少也要千餘斤,可通寧的鐵砂又不是只賣我這個刀鋪,在甯州轄管的八縣裡頭就不知道有多少刀鋪和農具鋪子,多到還得特地開設冶鐵場呢。」

  「冶鐵場?」竟然還私設冶鐵場?「在哪?」

  「聽人說是在通寧,那可是個大場子,裡頭有數百余的冶鐵工。」張老闆說著,自己也覺得古怪,道:「這人人家裡都用得著刀,但有需要開設這麼大的冶鐵場,用那麼多冶鐵工?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之前聽鎮上的人說,想去通寧的冶鐵場幹活,但就連通寧本地人都不知道冶鐵場在哪,你說怪不怪?」

  「確實挺怪的,要是有那麼多冶鐵工,想必不少都是本地人,怎會無人知曉冶鐵場在哪?」

  「就是,所以這冶鐵場到底是真是假,我就不曉得了。」張老闆說了一大堆,這才想自己遭人懷疑,忙又道:「姑娘,我真的不知道怎會有人偷刀又犯案,真的與我無關。」

  常參忖著,看著刀鋪裡的擺設,又看著張老闆說的櫃檯,那可是鋪子最深處的角落,尋常客人不會走到那兒的吧……

  現在更教她在意的是通寧竟然私設冶鐵場,要是屬實,那麼……甯王是要造反了不成?

  「走吧,去通寧。」

  耳邊響起赫商辰的聲響,她才抬眼,他已經踏出鋪子外,站在馬車旁等著她。

  這人……真的不是普通懂她,很多事根本不需要說,他都明白,這種默契,恐怕這世間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了。

  安撫了下張老闆,她又搭著馬車前往通寧,忖著到底要怎麼找出那座連本地人都不知道的冶鐵場,而且有一點也頗不合理……

  「你是在想,冶鐵場如何能讓通甯百姓對外三緘其口?」

  常參嚇了跳,下意識摸了臉再摸了唇,懷疑自己的表情洩露了什麼,還是她根本就順口把疑問說出口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想著,她脫口問道,問出口又暗罵自己說話不經腦子,明明想好不跟他搭話的,偏又搭了話。

  赫商辰淡淡看她一眼,並未回應。

  他的靜默教常參鬆口氣的同時又覺得失落,對於他倆再也回不去的曾經美好,有些難過。

  「慢慢查,總是能查出端倪。」到了通甯城時,他才如此道。

  常參本來有點懵,可後來意會了,不禁苦笑了聲,暗想難不成他回她一句話也得想這麼久?都已經晌午了。

  赫商辰讓人尋了一處酒樓,找了位子坐下,逕自點了菜,壓根沒過問她的喜好,可是等菜一上桌,都是她喜愛的菜色,她不禁歎了口氣。

  事到如今,似乎找不到任何理由欺騙自己。

  他分明已認出她是誰,所以打一開始才會說要送她回府,還跑到她院子裡尋她,偏偏又什麼都不說,他都不覺得她著女裝很怪嗎?怎會壓根不懷疑?

  算了,既然他不說不問,她就繼續裝蒜。

  只是她沒料到為了查一樁命案,竟會查到甯王璩堅有意造反的可能,她記得孫澈說過,在他帶她前往蘄州時,老甯王去世了,所以甯王世子璩堅回通甯繼承王位。

  她不由想起那年圍獵,她和赫商辰曾推敲過,那晚狼群闖入也許與璩堅有關。

  如今想來,似乎是如此。

  「用膳吧,一會要去城郊。」

  「去城郊做什麼?」她回過神望去。

  「冶鐵場必定設在通風與排水良好之處,郊外居多,通寧城郊外多是未開墾之地,極適合避人耳目,再者,如果我是冶鐵場的主事者,必定不會使用當地百姓,太過引人側目。」

  「既然這樣,為什麼剛剛不直接往郊外?」幹麼還浪費時間進城?

  赫商辰沒瞧她,倒了杯茶後才淡道:「我餓了。」

  他什麼時候變得這般重口腹之欲了?忖著,肚子突然鳴兵大響,羞得她趕忙按住肚子,無地自容地偷覷他一眼,就見他已經替自己布好菜。

  「吃吧。」他道。

  「……喔。」哪怕她一直把自己當男人看待,可在心儀的人面前這般丟臉,還是會羞得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然而當她吃著菜,看著面前的菜,再緩緩看向對座的他,有一瞬間,她像是回到桃花盛開的回憶裡——他讓人備一些菜,兩人一邊吃著,一邊聊著無邊無際的話題,有時他看著書,她吃著桃脯,就膩在他身邊,好似再多話題都聊不完。

  這般不愛說話的他,這六年來,誰陪他說話?他又肯讓誰說話給他聽?

  話到嘴邊,她卻怎麼也問不出口。

  都已經過去了,在她選擇不跟他道別時,就註定了彼此天各一方。

  用過膳後,馬車又朝城郊外而去,然而繞了好大一圈卻一無所獲,眼看著天色漸暗,馬車又回到城裡,兩人找了家客棧投宿。

  常參坐在房內思索到底得上哪找冶鐵場,雖說有線索,但不代表是有用的,而且明明是追查兇殺案,最後卻查起了冶鐵場,要外宿也沒能跟兒子說一聲,不知道他今天有沒有乖乖的。

  從兒子出生後,這還是頭一回和兒子分隔兩地,讓她心裡有些不踏實。

  「灣娘。」

  突聽見赫商辰的喚聲,她先是愣了下,回了神才起身開門,就見他遞了個包袱過來。

  「這是?」

  「換洗衣物。」他淡聲道,像是想到什麼,又作了解釋。「一套騎裝,我想明日騎馬去,可以快些。」

  「行。」她也有些受不了馬車,可以騎馬自是最好。「多謝。」

  「梳洗後再到我房裡用晚膳。」

  「咦?」

  不等她反應,他就逕自走了。

  常參看著他走進隔壁房,心想用膳在各自房裡就行了,去他房裡幹麼?這人是真不打算避嫌就是了!

  呿了聲,她回房等著夥計送來熱水,簡單梳洗過,換上他不知道哪買的騎裝,她不禁想,難不成是他親自到鋪子裡買的?粉桃花色……哇,這還是她頭一回穿這種顏色,還真有些不習慣。

  他到底在想什麼?常參正想著到底要不要進他的房,是不是該離他遠點時,他就親自來請了。

  常參直睇著他,心想,拒絕他也不是問題,只是……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算了,不過就是吃頓飯,就跟以往一樣罷了。

  一進他的房,桌子上擺了好幾道菜,都是她喜歡的,最重要的是……「酒?」

  「店小二說這是通甯最負盛名的曲洋,不知道你嘗過沒有?」他眉眼不抬地問著,順手給彼此都斟了酒。

  常參微眯起眼,搞不懂他到底在盤算什麼,照他這種說法,分明知道她是誰,偏又不說破……難不成真如她猜想,他喜歡的是男人的她,所以特地買了騎裝讓她換上,為了讓他睹物思人?畢竟騎裝就有些偏男裝呀。

  這人……真的是喜歡男人的?直到這一刻,常參才總算弄明白,他當初那句「心儀」,心儀的是男人的她。

  一時間也厘不清自己是怎樣的心境,反正五味雜陳極了。

  「先吃點菜再喝。」他將酒杯移到她面前。

  她心不在焉地應了聲,餘光瞥見他面前也擺了斟滿酒的酒杯。「你……大人也喝酒嗎?」

  「偶爾。」

  偶爾?就憑他一杯倒的本事,他也敢偶爾喝?

  「明天還有要事在身,大人還是別喝得好。」他要是醉到不醒人事,明日什麼事都不用幹了。

  「無妨。」

  無妨個頭!他是什麼破酒量,她又不是沒見識過!

  算了,他想醉由著他,橫豎她也不是他的誰,說了他也不見得會聽。

  帶著幾分自己都沒察覺的賭氣吃飯吃菜,她壓根嘗不出什麼滋味,只覺得滿嘴苦澀,拿起酒杯一口飲盡,霎時教她眯緊了雙眼。

  「烈嗎?」

  「烈。」燒得她喉頭都有點痛,恐怕後勁也不弱,自從生了兒子她就少飲酒了,就算喝也是喝果酒居多,這種烈酒她還是別喝多。

  正告誡自己,便見他拿起酒杯學她一口飲盡,動作快得她來不及阻止。

  常參直睇著他,不禁想,好歹他也多吃點菜,至少可以醉得慢一點。

  赫商辰擱下酒杯,神色自若地看著她一身粉桃色的騎裝,彷佛透過她在追憶什麼,冷然的眸閃過一絲痛楚。

  「大人……頭暈不暈?要不要去歇會?」她委婉地勸說著。

  他緩緩斂下長睫,似有若無地點了下頭,起身走向床,一頭倒下。

  「大人沒事吧?」常參忙走過去查看。

  赫商辰沒吭聲,閉著眼,就像常參記憶中初次飲酒時醉倒的模樣。

  站在床邊看著他半晌,常參才一屁股坐在床畔,叨念著。「不會喝酒的人幹麼喝酒呢?唉,要你練練酒量,看來你一樣是沒練,既然沒練,明知是烈酒,你還喝得這麼狂,是存心折騰自己不成?」

  她一直以為他是個永遠都不變的人,然而時隔六年,面對他,她覺得既熟悉又陌生,是他又不是他。

  「商辰,其實你早認出我了,可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也不問?」她知道他是個心思藏得很深的人,但好歹他們曾經是無話不說的知己,何時卻落得相看無語的地步了?讓人不禁欷歔。

  正忖著,一把力道突地將她拽住,她趕緊用雙臂撐住自己的身體,一抬眼,就對上那雙野亮的眸。

  「我可以問嗎?」

  「你……你不是醉了嗎?」她一杯下肚都覺得頭有點暈了,更遑論他。

  「你讓我練酒量,我便照做;你說酒能解千愁,我便照做,可是酒根本不能解千愁……你不見了,我怎會快樂?」他低啞喃著,帶著幾分情怯,輕撫她右手虎口處的咬痕。

  那是他留下的痕跡,是他給她的烙印,更是他們尋找彼此的記憶。

  常參傻愣地微張著嘴,心想,這男人不會是扮豬吃老虎吧……邀她過來用膳,在她面前裝醉,等她沒防備坦承了身分,他再表白心意……很行嘛!

  她氣著,可是心底又暖得發軟,矛盾的情緒讓她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他也不催促,他已身處在無聲的世界太久,不在意多待一會。



  好半晌,她吐了一口氣,才問:「看我扮女裝,你不覺得古怪?」算了,她根本就氣不起來,況且當初還是她不告而別,要論生氣,也該是由他發火。

  「我早知道你是姑娘家。」

  「你怎麼知道的?」她詫道。

  她自問自己從走姿坐姿等等都非常講究,從沒有人懷疑過,怎麼他早知道她的秘密了?

  赫商辰難得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垂著眼,像是懺悔般道:「那日佔有你時。」

  常參傻愣愣的,臉蛋燒燙燙的。「你……那日是有意識的?」

  「沒有,我是醒後在床上瞧見一些……」

  「一些什麼?」她問著,卻近乎貪戀,注視著他甚少出現的羞赧神情。

  「那個……橫豎我隱約有記憶,所以我便去尋你,後來瞧見你虎口上的傷口,便確認是與你……」

  常參回想,好像還是她拿虎口的傷處給他瞧的,垂眼看著他的指點在自己虎口的傷痕上,她莫名地臊了起來。

  在燈火搖曳之間,她的羞澀噙著讓人難以抗拒的魔性,赫商辰光是注視,呼吸漸亂了起來。

  許是察覺他眸底毫不遮掩的露骨情欲,常參趕忙從他身上爬起來,拉了拉衣服,隨口找了話,問:「你……早發現我還活著?」

  「不,我剛發現不久。」

  「怎麼發現的?」常參忍不住回頭望去。

  都過六年了,哪怕當年有留下任何線索,六年內足以消滅所有,怎可能這當頭才發現?

  「那年,去了亂葬崗想尋回你的屍首,遇見了和霖、成碩,他們說已早一步在狼嘴下搶下你的屍首,後來將你葬在靈業寺的後山。上個月狂風暴雨,一道落雷打在你的墳上,我去查看後發覺那具屍體並不是你。」

  當初他沒親自驗屍,才會拖到此時才發覺。

  「如何得知?」她聽孫澈說過,當初她躍入河底,他尋了一副和她身形非常接近且面目全非的屍首往上呈,再帶著她離開京城。

  「你的指。」他說著,輕握著她的手。「你的箭術非常了得,可以得知你花了極多功夫練箭術,而長年練箭術,勾弦的指就算帶上扳指也會變形,可是棺裡那具屍骨的指一看便知不曾習過箭術。」

  常參啞然,不敢相信他心細到這種地步。

  「當時能夠偷天換日的有誰?唯有孫澈,然而他在你出事後兩天便離京赴任,而且當初府裡那位服侍你的丫鬟也跟著不見,我便想定是他帶走你了。」當他在茶樓聽見騷動時,讓和霖出手相救,一回頭瞧見她,他的心像是停止跳動,痛著卻又喜悅著。

  「所以,你根本就不是來查案的,你是專程來證實我是不是還活著?」

  「查案不假,尋你亦是真。」

  「你……你找我做什麼呢?當初我……」

  話未竟,她已經被溫熱的懷抱給箍緊。

  「我想你,很想你……桃花開了,你卻不回來。」

  他異常沙啞的低喃聲讓常參霎時眼眶發熱,張口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他是不是傻得在桃花花開時站在圍牆邊等她?又傻傻地等了多久?

  「我不知你為何扮男裝,但我知道若非無奈,你不會如此,你不坦白,我不強逼,只求能守著你便好,可是你卻在我眼前躍下……」他喃著,將她抱得愈緊,恨不得將她揉入體內,填補失去她後的那份惶恐空虛。

  「我……」她一開口,嗓音就梗住了。「那時,我除了詐死沒有其他辦法,表哥願意幫我,我更不能扯他後腿。」她除了跳下去真的沒有第二條路走,總不能因為自己連累表哥也害慘他。

  「我討厭他。」他突道。

  「咦,為什麼?」

  「你與他總是特別避嫌,你有事又總與他一起……你明知我的心意卻還是離開我,不信我能保護你,選擇與他一塊。」他喃著,殷紅的眼眸閃動著不退卻的光。

  「就算你喜歡他,已委身與他,我還是要帶你走。」

  常參正想著怎麼跟他解釋,聽他說到這裡,脫口道:「我沒有喜歡他!」他的話嚇出她一身雞皮疙瘩了。

  赫商辰放開她一些,啞聲問:「不是嗎?」

  「不是!我怎麼可能喜歡他?這話你也別跟我表哥說,他同樣受不了!」誤會她喜歡表哥,這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

  「可你不是他的妾?」

  「不是,那是因為……」噢,真要解釋的話,就得把孫靖的事也說清楚,可他們之間正混亂,實在沒必要再添亂。「反正那只是權宜之計罷了。」

  「我以為他是因為發現你失去清白,所以才會將你納為妾。」

  「不是,我跟他再清白不過,他只是為了給我一個身分,也是以防有人識破我詐死,所以把我納入他的後院裡,借此保護我罷了。」

  「……他喜歡你?」

  常參神色木然,深深歎了一口氣,說她表哥喜歡她,這真是天底下最噁心的誤會了!「不是,我跟表哥之間什麼都沒有,他只不過因為小時候意外發現我的女兒身,被迫當了共犯,所以一直很討厭我,想避開我,以免被我連累而已!」

  赫商辰注視著她,見她想不明白,也不點破,一個男人對一個姑娘若無半點情意,是絕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

  「所以,我可以喜歡你?」

  常參瞠圓眼,被他這記直白重擊,打得無力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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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18 00:09: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酒後真心話

  常參頹喪得連肩膀都垂下,無力扶著額。「商辰,你清醒一點,我的身分……」

  「我說查案是真,因為我確實找到證據,現在就等著請君入甕,你信我,我可以替你翻案,還你清白。」這六年來,他一直沒有放棄替她翻案,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也不放棄。

  常參垂著眼。「六年了,還不還我清白重要嗎?『常參』已經死了,被皇上下旨將屍身丟到亂葬崗喂狼,就算你翻案,不過是打了皇上的臉,況且也換不回我原本的身分,我現在的身分更是無法示眾。」

  她早無去處,早已失了根,餘生只能飄零。

  「如你說,換不回你原本的身分,你卻能換個身分重新來過,當我的妻,與我共度餘生。」他說服著她,她不點頭,他不放棄。

  常參錯愕極了,沒想到他竟要娶她為妻……

  聽起來似乎很美好,心底也因為他一席話暖得發燙,可她根本不敢奢求。「商辰,你出身名門,你父親不可能接受我,而我一個他人妾的身分,如何成為你的妻?」這些美好只能在夢裡慰藉自己而已。

  「我早已表明,此生無你,今生不娶。」

  「你父親怎能允許?你這不是又討打?」都多大的人了,再給老父親施以家法,傳出去都不用做人了。

  赫商辰定定瞅著她。「你果然看見了。」

  常參頓了下,暗罵這張嘴太過搶快,不該說的也說出口。他這人精明如鬼,她說錯一句話,他肯定就聽出端倪。

  「那年在祠堂裡你突然消失,是因為你瞧見父親對我動用家法。」那日父親到來卻發現他在做桃脯,招了小廝問過,得知他和常參私下往來,甚至做桃脯討好她,氣得打了他一頓,後來他急著回院子,她卻不再踏進那片桃林。

  常參抿了抿唇,別開臉。「你也知道你父親痛恨錦衣衛,哪怕他曾經允許我可以自由出入首輔府,也不可能允許我成為赫家人,你又何必強求?」

  「父親允不允許又如何?我心意已決。」

  「你……」原來他是這般執拗的人嗎?一旦決定了一件事,不做到底就不回頭了是嗎?「咱們先不說那些,明天不是還要去找冶鐵場嗎?還是早點歇著,咱們的事往後再說。」

  話完,她抽回手起身,正打算離去,又聽他道——

  「我知道冶鐵場在哪。」

  她緩緩回過身。「你知道在哪?」所以今天是搭著馬車,帶她逛大街嗎?

  「我還知道偷走菜刀之人是誰。」

  「咦?」常參被轉移了注意力,抓著他追問。「你怎麼會知道?」

  赫商辰輕握著她的手。「還沒用完膳,咱們邊吃邊說,就像以往一樣。」

  他懷念所有與她共處的每個時光,曾經不敢奢求的,如今近在眼前,他說什麼都不會放手,不管她答不答應。

  常參呆滯地往下挪動目光,看著他的大手包覆著自己的手,就這樣被他握住,她有點恍惚。

  記憶中,好像沒人這樣握過她的手,可是這樣被握著,似乎還挺不錯的。

  見她沒有甩開自己,赫商辰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帶著她到桌邊坐下,重新用膳,再次給她布菜。

  常參像是被抽了魂,傻傻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最終目光被他那雙噙滿柔情的灼熱黑眸給吸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猛然驚醒自己有多失禮,竟一直盯著他不放,簡直是丟死人了。

  輕咳了聲,她故作輕鬆地催促著。「說呀,你不是說你知道冶鐵場在哪,還有那個偷走菜刀的人?趕緊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赫商辰淡淡噙笑。「冶鐵場,咱們下午時經過了。」

  「咦?有嗎?我怎麼沒瞧見?」通寧城郊分外荒涼,到處都是荒煙蔓草,要真有座冶鐵場,怎可能沒發現?

  「就在南城郊外,穗河邊的那片芒草附近。」

  常參皺起眉頭,穗河邊的芒草約莫人般高,就算如此,也不可能藏一座冶鐵場不被人發現,可是他從來不是個信口開河之人,會這麼肯定,代表他絕對有所察。

  赫商辰垂斂長睫,喜歡她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毫不懷疑他說出的話。「我說過,冶鐵場必須建在通風與排水良好之處,另一點是當咱們靠近那片芒草時,似乎已經驚動了看守的人。」

  她先是輕呀了聲,又問:「是嗎?我倒是沒察覺有人看守。」

  「我也沒察覺。」

  「那你……」

  「我的隨從說的。」

  她喔了聲,隨即又覺得不對。「可是依你的功夫,你應該會察覺呀。」

  「我一直看著你,忘了注意四周。」

  轟的一聲,一陣羞意沖上腦門,教她紅透了玉白的臉。

  這人說話就一定要這樣直白嗎?好歹在官場也混了幾年,幾句委婉圓滑的應酬對話都沒學上幾句嗎?

  「我一直在想,怎麼把你擄回去。」

  「你!」她拿著筷子指著他。「吃飯!」

  夠了喔,再說下去她就把他灌醉,省得他話多。

  「我想你,很想你……非常想你。」他喃著,彷佛要透過語言,將這六年的思念傾倒,讓她明白這六年來,他被思念折磨得多徹底。

  常參握著的筷子被嚇得掉落桌面,趕忙故作冷靜撿起。「吃飯,我餓了,我好餓……不對,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知道誰偷了那把菜刀?趕緊告訴我,快!」

  快,別再說那些什麼思念不思念……又不是只有他思念而已!可她不會說出口,她根本說不出口,她甚至不明白他是怎麼說出口的,難道他都不覺得難為情,羞得很想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嗎?

  「常參。」他啞聲喊著。

  「幹麼?」她渾身緊繃,戒備地問著。

  「常參。」

  「你到底想幹麼!」不是說沒喝醉嗎?怎麼又一直喊著她?

  「其實對我來說,只要你還活著,只要還能與你對席而坐就已足夠,我已經不敢再奢望其他。」

  常參聽著,心底隱隱痛著,然而細細咀嚼他的話意,眉頭不禁攏緊。

  這句對席而坐,乍聽之下並無錯處,畢竟她常去他那兒作客,兩人總是對席而坐,問題是新人成親也稱對席而坐,而且是男西女東……她現在坐的位置不就在東邊?

  「赫商辰,你吃我豆腐!」常參跳了起來,羞紅臉嬌罵著。

  赫商辰唇角緩緩勾出溫柔笑意,輕輕應了聲,也點了頭。

  「你你你……」這傢伙什麼時候學壞了?這分明就是調戲!

  「常參,旁人總說我才學過人,可是我連要怎麼將這六年的相思宣之於口都不能。」無形的思念是如此蝕骨之痛,尤其夜色裡特別折磨人,他卻找不到任何言詞能清楚描述他的痛。

  常參徹底無言了,他說得夠明白了,哪裡沒有宣之於口?天啊,再聽下去,她的心臟都快要跳出胸口了!

  「你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不用再說了。」

  「如果我已經說得明白了,為何不能感動你一二?」

  「我……」難不成還是她的錯?又是誰跟他說她不感動的?「你聽著,眼前有案子要查辦,咱們先把案子解決了再說其他,如此可好?」

  「你會跟我走嗎?」

  「就跟你說,等案子解決了再說。」她橫著眉,鐵著心道。

  「還是我留下來?」

  「你瘋了?你身為朝廷命官,如今是領旨離京辦案,要是逾時不歸,那可是視同抗旨違令!」

  「所以,你會跟我走?」

  常參倒抽口氣,總算弄明白了。「赫商辰,你在威脅我?」

  「是。」

  是你個頭!「你你你……」

  常參你了好半天,想不出有什麼能罵的話,最終只能疲憊地坐回位置,給自己倒了杯酒。

  今晚她需要多喝一點,給自己壓壓驚不可,誰讓眼前的赫商辰已經不是她當初所熟識的了,這人活脫脫變成另一種性子……不過才六年,他的改變竟能如此之大。

  還是說……是因為她的死?如今他覺得失而復得,所以不管不顧地要將她綁在身邊?

  她一口飲盡,頭痛地托著額,餘光瞥見他也跟著飲了一杯,她側眼望去,他神色不變,又給彼此斟滿酒。

  「有要事在身,你少喝一點。」他的酒品不算太好,她現在不想照顧他。

  「你才少喝一點,不過要是醉了,我會照顧你。」

  「我會醉?」她哈哈笑了聲,坐直身,端起酒杯敬他。「來,讓我瞧瞧你的酒量有多長進,看你能不能灌醉我!」

  像他這種一杯倒的貨色,也想灌醉她?

  「好。」他與她碰杯,同時飲盡。

  常參撇唇笑了笑,卷起袖子,決定要將他灌醉,讓他那張嘴安靜一點。

  半夢半醒之中,常參老覺得臉上像是著了火,逼迫她張開雙眼,然而一張開眼就對上赫商辰那張越發俊魅的臉,她呆愣了一會,像是突然意識過來,嚇得想要退開,瞬間卻頭疼得教她連痛都喊不出口。

  「頭疼?」赫商辰問著,將她更摟向自己,給她挪了個更舒服的位置。

  「你……」常參看向四周,發現自己竟在他懷裡,他把她整個人摟在他懷裡!「你在幹什麼?你不會又對我……」

  赫商辰眸色閃過一絲黯然。「再也不會,你信我。」

  常參直到這刻,腦袋總算清醒了些,暗惱自己怎能這般誤解他,畢竟他是什麼樣的人,她是再清楚不過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你要不要先放開我?」她這輩子沒被人家這般憐惜地呵護過,她雖不討厭,但不習慣,而且很難為情,一大早就讓她心跳過猛……處罰她嗎?

  「不舒服?」

  「……赫商辰,你這樣抱著我,你覺得於禮合嗎?」也許她應該去擰他的臉皮確定他到底是不是易容的,是個假的赫商辰。

  「咱倆已有夫妻之實,以夫妻論,自然是於禮有據。」

  常參突然發現他的口才愈來愈好了,不管她說什麼他都能頂回來,死的都被他說成活的。

  「你……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好半晌,她才艱難地問出口。

  昨晚跟他拼酒,他的酒量教她意外,中間還一直追加,然而在第三次把小二叫上樓後,她似乎就沒意識了,醒來就在他懷裡了。

  「你醉了。」

  「你什麼時候酒量變這麼好了?」她耍狠問著,可是只要聲音一大就頭疼得很想撞牆。

  「是你要我練酒量的。」

  常參啞口無言,回想了下,她似乎說過這話,但她不過是說說罷了。

  「你這般聽話?」

  「當年你曾說過,要與你舉案齊眉的,必須能順著你由著你。」

  常參被他嚇得微張嘴,畢竟她沒想過自己說過的話他竟牢記在心,只不過——

  「你昨晚可蠻橫極了,一再威脅我,哪裡是順著我由著我?」很明顯是心口不一啊,得要辦到再說呀。

  「若你成為我的妻,我必順著你由著你。」

  對上他熾熱的黑眸,她嚇得趕緊別開眼,壓抑著愈來愈失序的心跳。

  天啊,這人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她的心腸又不是鐵石打造的,他只要再哄個她幾次,還怕她不乖乖點頭跟他走,真的是太惡劣太卑鄙了!

  又是霸道張揚,又是溫柔小意……真的是十八般武藝都派上用場了,到底上哪學的?

  她悻悻然地琢磨著,卻忽視不了他如炬熠亮的視線,像是要把她的臉給盯穿,看來她在睡夢中覺得臉燒痛,肯定就是被他盯的,他……

  「你不會都沒休憩吧?」她突問。

  「捨不得。」

  「什麼意思?」捨不得睡覺?

  「怕一閉眼,你就不見了。」

  常參吸了口氣,覺得心間疼疼的,這人是故意說這話讓她心疼的吧。

  「我好得很,怎會不見?讓我起來吧。」想起自己的睡姿盡入他的眼裡,她就很想躲到角落哀嚎個幾聲。

  赫商辰輕手輕腳地將她扶坐起,百般呵護。

  「你到底以為我有多弱?」她還真不習慣被這般呵護著。

  「是我弱。」

  「你弱?」

  「沒有你,我弱。」

  常參徹底無言了,不是她真鐵了心不回應他,而是他太過直白得讓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起來準備梳洗,你不是說今日要騎馬去城郊外探探?」

  「該是不用。」

  「什麼意思?」又耍她了不成?
  「昨日驚動了看守之人,想來今日必有動作。」

  常參揉了揉眉心,道:「所以,你認為冶鐵場的主人也許今日就找上門來了?」

  「昨晚已有宵小過來刺探。」

  常參猛地看向他,動作太大,痛得她抽了口氣,隨即有一雙大手給她揉著額角,動作輕柔又恰到好處,教她舒服得微眯起眼。「昨晚有這事,我怎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她到底是醉成什麼樣子了?

  「你太醉。」

  「我又不是沒醉過。」她嘟噥著。

  以往再怎麼醉,她都保持最低限度的警戒,哪可能真的醉得不醒人事?

  思及此,她不由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心想她大概知道答案了。

  赫商辰不解瞅著她,她不自然地別開眼,問道:「那……咱們要回蘄州了嗎?」

  「嗯,我等等讓人給你煮解酒湯,你歇會用過膳再上路。」

  她應了聲,算是妥協了,誰要她宿醉的厲害,要是沒碗解酒湯,恐怕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要是回程遇到什麼陣仗,恐怕會拖累他。

  忖著,坐得有點累,身子便往旁靠著,溫熱的懷抱在秋日裡是恰如其分的暖,教她昏昏欲睡,可她還等著解酒湯,不由開口道:「不是說要給我煮解酒湯?」

  「嗯。」

  「去呀。」不是說要順著她由著她?

  「……你得先起來。」

  常參頓了下,這才意識到自己自動自發地窩到他懷裡,羞得趕忙爬起身,抓著被子看著床柱假裝很忙碌,清了清喉嚨,擺著手道:「去吧、去吧。」

  懷裡的軟玉溫香逃了,赫商辰有些失落,再瞧她臉上的紅暈都染到耳朵上了,他淺淺一笑,笑柔了終年冰封的冷眸。

  喝過解酒湯,用過膳後,拖過了正午,馬車才緩緩上路,常參不禁懷疑根本趕不及在城門關前回蘄州。

  可是她根本沒讓人這般寵著護著,他這番貼心之舉,她毫不客氣地享受,反正趕不及就趕不及唄,大不了在外頭再宿一晚。

  然而在馬車過了頂昌鎮的官道之後,前方隱約傳來廝殺聲響。

  「大人,前頭似有兩撥人馬交戰。」隨從探過便驅馬在車廂邊說著。

  「去吧。」

  隨從應了聲,領著兩名隨從一道前去,留下兩名在馬車前後。

  「上門了嗎?」常參掀開車簾朝前頭望去。

  赫商辰拉下車簾,道:「該是。」

  「你不去看看?」

  「不用。」他說著,從馬車暗格裡取出一隻帷帽給她戴上。

  常參微揚起眉,偏著臉看他。「你什麼時候準備這個?」

  「昨日給你買騎裝時順便捎上的。」

  常參應了聲,心想他真是有心,然而像是想到什麼,突地壓低聲音,問:「商辰,這騎裝像男裝,你是不是根本就是喜歡男子,所以才要我穿上這套騎裝,讓你重溫舊夢?」

  也許他喜歡的是身為男子的她,只不過發現她是姑娘家後,受禮教薰陶的他認為該負起責任,才打算娶她為妻。

  赫商辰像是沒料她有此一問,久久沒有回應。

  「真是如此?」她詫道。

  「不是。」

  「不然?」他最好交代清楚,否則……否則她還能怎樣?穿男裝取悅他?她在想什麼,難不成她心裡早已打定主意跟他走了?

  「我……」赫商辰垂斂長睫,艱澀地道:「我初發覺自己心意時,心想你是男子,所以極力扼抑,後來察覺你是姑娘家,想跟你說,可因為你的處境再加上那時發生許多事,就不敢提……在我心裡,不管你是男是女,我想,我終究會心儀你。」

  聽完後,常參再一次後悔。

  她真的不該問,何苦打破沙鍋問到底,搞得自己難為情地想挖坑自埋呢?

  可她也不禁想,這六年來他到底是怎麼過的?還等著花開,等她歸來?似乎是她負他較多。

  「每個想你的夜裡,我會看著星空,尋找屬於你的那顆星,想著,也許明日你就回來了。」

  他說得風淡雲輕,唇角隱隱還帶著笑,卻讓常參怎麼也笑不出來。

  那得有多苦?他癡癡地等著一個不會歸來的人。

  「商辰,我那時……」

  他淡聲打斷她未竟之話。「你總是不依靠我,有事也不找我,我又能如何?除了等待,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他總是等待著她來尋他,曾經那般甜蜜又讓人惶然的等待,卻成了禁錮他的枷鎖。

  常參眉心一跳,直覺這話聽來帶著酸。「不是……那是因為時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想連累你。」

  赫商辰垂斂長睫。「你只是不信我能護住你。」

  「不是……不是那樣的。」常參見他難掩落寞的神情,想解釋卻又不知道該從哪裡解釋起。

  「你不信我能為了護你,與所有人為敵。」

  常參聞言,隱隱動了氣。「問題是,我就是不願意你為了我與所有人為敵!」

  「為何?」

  「當然是因為我希望你好好的,你得要好好的。」

  赫商辰緩緩垂下眼,不敢直視她。「……你這話,我是否能解讀成,你對我有意?」

  「我我我……」等等,這傢伙該不會是故意激她,目的就是為了逼出她的真心話?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壞了!

  六年再相見,他真是洗心革面,不只不寡言還很有城府心機,且一股腦地全用在她身上,簡直是欺負人嘛,以為她都不會生氣的是不是!

  可她還真氣不起來,只要想起他等待自己六年,她就沒有任何理由生他的氣,但要她在這當頭表白回應他,她……她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

  她臉皮薄,她難為情,她沒有辦法像他沒事人般說出那堆肉麻話,她真的不能!

  慶倖的是,前頭的動靜似乎平靜了,有人靠到車廂邊回報,適時拯救了她。

  「大人,是甯王,小的們將甯王救下了。」

  赫商辰神色不變,彷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把人帶過來。」

  馬車外的隨從應了聲,便策馬離去。

  「甯王……不就是那個璩、璩……」

  「璩堅。」

  「對對對對,就是他。」她這記不住人名的老毛病,大概一輩子都好不了。她忖著,卻突地瞥見他微噙笑意,疑詫問:「你笑什麼?」

  剛剛不是還一副失落到快活不下去的樣子,怎麼突然神采奕奕?

  「儘管你與他飲過酒,你卻記不得他的名字。」

  「……我一直都這樣,你沒聽那個什麼霖的提過嗎?」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赫商辰輕點著頭,又道:「可是你一開始就記得我的名,你總是能喚出我的名。」

  她頓了下,仔細回想,還真是這麼一回事呢,她從一開始就記住他的名字,只是他這說法,怎麼好像她記不住甯王的名字,他挺幸災樂禍的?

  「你不喜歡甯王這個人?」她問著,以往沒察覺他對什麼人有好惡。

  赫商辰沒回答,目光挪到車簾外,她隨即閉上嘴。

  「大人,甯王到了。」

  赫商辰輕拍著她的手,下馬車迎接璩堅,再把他扶上馬車。

  隔著帷帽,常參偷偷打量甯王,時隔六年,讓她深信相由心生這句話,不過六年,甯王的面貌已大有不同,當年的怯懦哪裡還找得到影子。

  「赫大人,要不是遇見你,可真不知道本王會落得什麼下場。」璩堅朝他道謝,捧著淌著血的手臂。

  「王爺客氣,下官只是碰巧遇見罷了。」話落,他拉起璩堅的袖子,露出一道長長的傷口。

  常參眯眼瞧著,皮開肉綻,約莫一尺長的傷口,入肉約半寸,斜上而下,由深而淺,她無聲哼笑,暗誇真是一身好演技。

  赫商辰替他上藥,又聽璩堅道——

  「每年入冬,通寧的鐵砂都會運往京城,因為今年皇上准本王進京過節,所以本王就順便想押著鐵砂進京,誰知道半路上竟然有人打劫,將鐵砂都給搶走。」

  赫商辰眉目不動,像是太過專注給他上藥包紮,壓根沒聽見他說了什麼。

  「赫大人,屆時希望你能在皇上面前替本王解釋一二。」璩堅沒等到他的回應也不意外,逕自說著,語氣已經帶著幾分卑微請求。

  「下官自然是據實以報。」

  璩堅知他性子,知道他能回上一句已經是他的極限,目光掃向對座的姑娘,帷帽遮住她整張臉,壓根瞧不清五官,但是那雙桃花眼正是灼豔時,饒是帷帽也藏不住她風華正盛的丰采。

  「赫大人,這位是——」

  「下官之妻。」

  常參黑白分明的眼一轉,不敢相信他連這種鬼話都說得出口。

  「赫大人成親了?」璩堅詫異不已。

  「即將成親。」他淡道。

  「喔……不知是誰家的姑娘,怎會與赫大人一起出行?依赫大人的身分,要是沒有皇上旨意,該是無法離京才是,而京城裡的世家大族,又怎會允許家中閨女在未出閣前與你同行?」

  這話聽似關切,可話裡處處透著刺探和譏諷,笑話他赫家也不過爾爾,更想要逼常參開口,氣得常參牙癢癢的。

  赫商辰眉眼未動,包紮好後坐到了常參身旁,才慢條斯理地道:「下官領皇上旨意離京,不日將返京。」

  「既是如此,不知能否與赫大人同行?本王的隨從大半死傷,要是能有赫大人同行,一路上便不必擔心受怕。」

  「無妨。」

  赫商辰話一出口,常參不由偷覷他一眼,她可不認為赫商辰不知道甯王在打什麼主意,可他偏允了,到底是早有對策,還是……他根本已經設了陷阱?

  「本王在此謝過。」

  「王爺客氣。」

  常參看著兩人,不知為什麼覺得像是兩隻黃鼠狼在拜年……算了,只要他心裡有底,她就無所謂,等回到蘄州,再跟他問個詳實。

  不管怎樣,他都說她是他的妻了,總得讓她知道他盤算著什麼,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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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寧王的陰謀

  蘄州通判府。

  掌燈時分,衙役前來稟報甯王璩堅到來,讓飯吃到一半的孫澈再不願意也只能把筷子擱下前去迎接。

  赫商辰很自然地將璩堅甩給孫澈,而且還當著孫澈的面,堂而皇之地拉著常參回後院。

  「赫大人說那位姑娘是他的妻子,孫通判可知道他的妻子是哪個世家閨女?」兩人一走,璩堅狀似閒話家常地問著。

  孫澈雖然不明就裡,但瞧常參也沒甩開赫商辰的手,猜想兩人大抵已經談開,所以赫商辰才會稱常參是他的妻,於是便道:「下官也不知情,時候不早了,不知道王爺用膳了沒?來人啊,趕緊備菜,給王爺備間上房,先讓王爺洗漱。」話落,堆起笑臉往內一比。「王爺,這邊請。」

  璩堅笑睇著他,笑意未達眸底,倒也從善如流。

  另一邊,走在通往後院的小徑上,常參已經忍不住開問:「你跟甯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那個傷勢分明就是自己劃的,演這場戲到底在盤算什麼?」

  「你認為是他自個兒劃傷的?」他反問。

  常參翻了個白眼。「他那傷口,斜上端的傷口最深,往下而淺,若是尋常遇刺,閃避之間,必定是上下淺中而深。」不是她要自誇,幹仵作這一行,她敢說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你倒是都還記得。」

  「那當然,我多用心地學。」她忍不住仰起笑臉,卻發現自己差點又被他繞了出去。「等等,你還是沒跟我說你和甯王在演哪出,千萬別跟我說,你沒發現他是自傷,故意賴上你。」

  「他想從我身上證實京城的消息是否屬實。」

  「什麼意思?」

  「大皇子造反。」

  常參愣了下,卻也不算太意外,畢竟大皇子的野心眾人皆知。「結果呢?」

  「兩敗俱傷,大皇子入獄,皇上因而重病,暫時由二皇子代理政務,可是三皇子在暗處蠢蠢欲動。」

  常參不敢相信地瞪大眼。「既是如此,皇上怎會在這當頭還允許你到蘄州查六年前的案子?」照理說,京城有此等劇變,所有京官都該留守京城,怎會下旨查辦旁人都遺忘的案子?

  赫商辰停下腳步看向她,輕聲道:「那是一切起因皆與那人有關。」

  她小嘴微張了下,攢眉細思,立刻摸清了門道,可問題是——「不管怎樣,總得先穩定京畿,皇上病重,三皇子心懷不軌,甯王城府深沉,只憑一個二皇子又該要如何平亂?兵權可有在握,可有調集鄰近衛所兵?」

  赫商辰噙著清淺笑意。「自是有,這點你不用擔心。」

  常參瞧他一派輕鬆,知道他必定心裡有底,只是不免擔憂。「六年前的事與他有關,可就算與他有關,又如何能夠證明皇子們鬩牆是他煽動的?」

  「自然可以。」

  「你到底在賣什麼關子?既然都起了頭,乾脆跟我說明白,何必讓我猜?」皇子逼宮不是好玩的事,一個行差踏錯便是江山易主,偏偏赫商辰半個字都不再提。

  常參氣得咬牙,惱道:「行,我猜!甯王在京城的眼線必定不少,這些消息肯定逃不過他的耳目,所以他假借著鐵砂被搶一事想要先替自己洗脫罪名,等到了京城,說不定早有同黨與他裡應外合,時機一成熟……趁著三皇子造反的當頭,他還能打著平亂的旗幟,除去三皇子再舉兵逼宮,奪了皇位!」

  赫商辰眉頭微揚,這神情並未逃過她的眼。「還真是如此?那因應之道呢?你這般有自信,到底查到什麼證據?」

  「證據是有,但能護甯王回京,豈不是更得先機?」

  常參輕呀了聲,這說法也挺合理,只是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怪怪的。「呐,你要是知道什麼內情,就先跟我知會一聲嘛。」她遠在蘄州,他要真有什麼事,哪裡趕得上幫他?

  「你若與我一道回京,不就能助我一臂之力?」

  常參無奈地歎口氣,皇子造反,諸侯窺伺,這都是天大的事,偏偏她的身分這般微妙,怎麼與他回京?雖然他說了能夠替她平反,問題是,要真替她平反,等同打了皇上的臉,皇上真有雅量能接受?

  皇上能在這存亡危急之際命赫商辰前來蘄州查案,意味著極信任他,一旦他打了皇上的臉,難道不會引發皇上忌憚?

  再者,她最怕有人察覺她詐死回歸……別說會牽扯多少人,他定是首當其衝,她不想害了他,也怕他不管不顧地為她與眾人為敵,更怕拖累他身後整個赫氏家族。

  「常參,跟我回京。」赫商辰試探性地握住她的手。

  常參想抽回手,豈料他卻握得死緊。「唉,從未聽聞天長地久,你我之間更不必朝朝暮暮,我覺得現在如此挺好的。」沒道理幫不上他的忙,反倒害他將來仕途難行。

  「我也不懂何謂天長地久,更不求朝朝暮暮,只是想與你相守,只要你能陪我多久,我便能陪你多久。」

  常參傻愣地瞅著他,覺得他真是沒救了,她要是真跟他走,天曉得往後他會為她犯下多少錯事?

  「可是我並不想與你相守。」殘酷到近乎無情的話語,她毫不猶豫地說出口。

  她是如此被教養長大的,總是權衡利弊,將己身情緒拋到一旁,為了達到目的沒什麼做不到的。

  「說謊。」就在常參使勁抽手時,他握得更緊,啞聲低斥後察覺自己失態,吸了口氣才道:「我知道,你心裡並無我,一切都是我強求,可是我……」

  瞧他面露痛楚,常參同樣痛楚難遏,可是再痛,她也得讓他看清現實。

  「對,是你強求了。」

  赫商辰微愕,黑眸痛縮著。

  「我並不想跟你在一起,我現在過得很好,這些年我都能過了,往後的十年、二十年,我一樣可以過下去。」

  其實她想告訴他,當他在桃樹下徘徊等待,她也常站在圍牆上,卻怎麼也找不到那片桃樹和他,她站得很高,看得很遠,就是看不見他。

  「可是我不能。」他啞聲喃著。

  「你太懦弱。」人在朝堂上,怎能只為兒女情長?「你走吧,回去吧,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見你,我喜歡現在的生活,你就放過我吧。」

  「可我不想放過你。」

  「不然你還想要我如何?」她突然惱火起來,狠狠瞪著他。「就跟你說我又不喜歡你,動情的人是你不是我!」

  他面露哀傷,伸手輕撫她頰上的淚水。「如果你未動情,你又是為什麼流淚?」

  「……我沒有。」她緊抿著唇,才能不讓唇發顫。

  「如果你未動情……為何這顆玉桃子還在你身上?」他伸手勾出她頸間紅線,紅線串著當年他送給她的玉桃子。

  常參眉頭一擰,想搶回玉桃子,他卻已經狠心扯下。

  「既未動情,砸了吧。」

  話落,他欲丟出玉桃子,她卻死命扯著他的手。

  「別砸!」那顆玉桃子承載的是她最甜美的記憶和想像,別把她最後一絲念想都奪走。

  赫商辰攤開手,她搶回了玉桃子,惱火地推著他。「你到底想把我逼到什麼地步?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懷著什麼心思推開你?你知不知道你不只是一個你,身後還有整個赫氏家族?你憑什麼自私地只想到自己而不考慮你的族人?要是有人發現了我身分,你知不知道皇上一旦知曉,赫家會落到什麼地步?我不要你變成赫家罪人,你到底懂不懂!」

  她吼著,淚水不斷滾落,話到最後變成了壓抑的低泣聲。

  如果可以相守,誰不想要?

  可是她的身分偏是這般尷尬,親近誰就禍害誰,她怎麼敢靠近他!

  「我懂,我都懂……可是你信我,我可以保住你也保住我的族人,我不會變成罪人……你信我。」他緊抱住她啞聲哄著。

  「可是我怕!」

  「你不需要怕,一切有我,你只要想著我,告訴我……你同樣心儀我。」

  「可是……」

  「沒有可是,你信我。」他抬起她的臉,心疼地吻著她頰上橫陳的淚水。「信我,我可以顧全所有的人。」

  「真的?」

  「當然。」

  「我真的可以和你在一起?」

  「那是我心之所望。」

  常參直睇著他,突地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太多事她根本不敢奢望,她的姊姊怕被她殃及要她走,她的弟弟殺父也不放過她,她渴望得愈多,失落更多,唯獨他,她連想都不敢想,最不願意牽連他,多怕因為她讓他成了罪人。

  可他卻始終如一,待她的態度從未變過,可以護著她保全她,她終於可以不再害怕,終於可以落葉歸根。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這才驚覺自己有多失態,竟在他面前撒潑哭吼,頓時羞赧得無法面對他。

  當她偷覷他時,卻見他笑得柔情似水,她羞臊得無臉見人,想推開他卻抽不回自己的手。

  「跟我回去,常參。」他啞聲喃著。

  她抿著唇,羞澀得尚未回應,便聽見——

  「放開母親!」

  她突地聽到兒子稚嫩的嗓音,抬眼望去,就見兒子甩開了玉衡的手,飛快朝這頭跑來。

  常參想甩開他的手,豈料他半點鬆手的打算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來到跟前,注視兩人交握的手。

  沒來由的她覺得很羞恥,像是被撞見了不可告人之事。

  「放開!」孫靖怒喝道。

  赫商辰卻只是直盯著這個粉妝玉琢的小人兒,長得實在與她太過相似,簡直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

  常參輕咳了聲,輕甩著手。「商辰,先放開我,咱們有話待會再說。」

  「你答應了嗎?」

  常參難以置信地看向他,難不成這是變相在威脅?正忖著先哄他放手,卻又聽他道——

  「他是我的兒子?」

  常參一臉見鬼模樣,不能理解他到底從哪一點看出孫靖是他的兒子!

  沒等到常參的回答,赫商辰已知答案,儘管臉上波瀾不興,內心卻波濤洶湧……孩子,她竟然替他生下了孩子,當年她負傷在身還躍入冰冷河水的狀況裡,她竟還能平安地將孩子生下?

  「你為什麼都不告訴我?」

  常參以為他要責怪自己,抿著嘴垂著眼,哪知下一刻她已經被摟進溫熱懷抱。

  他啞聲喃著,「你一個人,有傷在身還得逃離京城,腹中又有這個孩子……這些年你受了多少苦?」

  算算時間,她要離京之前應該就已經知道有孕在身,她卻隻字不提,獨自忍受這一切。

  「我……」本是要推開他的,話一出口,才發現因為哽咽而無法成句。

  她苦嗎?她不記得了,又或許是她覺得不重要,因為她一直想著,當他以為她已經死了,他會是怎樣的感受,她的苦壓根無法與他相比。

  「為何這麼傻?竟是為了護我,用那種方式離京。」他曾經怨過她不信他,不願讓他保護,他如今才知道,她是為了顧全他。

  一旦她被逮著,一旦她出了事,恐怕當年下一個出事的就是赫家了,哪怕沒發生過,憑那些人的三寸不爛之舌,也能朝赫家潑盡髒水,她就是為了避開牽扯上赫家才會與他劃清界線。

  常參垂著眼,淚水緩緩落下。

  他們之間向來如此,不需多言,彼此一個舉措便能猜中彼此心思,他們是那般契合完美,一顆心全都系在對方身上。

  孫靖在旁看著,驚見母親掉淚,再看向那個男人,小小眉頭緊緊攏起,似懂非懂,內心波濤起伏,竟教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小姐。」最終還是玉衡走到跟前喚著她。

  常參猛地回神,胡亂抹了抹淚水。「嗯……抱歉,昨日在通寧城擔擱了,今日才趕回。」話落,她有些難為情地偷覷著孫靖,卻見兒子眼眶紅紅,好像她做了多見不得人的事,她心頭微亂,哈哈乾笑著,問:「兒子,想不想娘?」

  「他是誰?」剛才聽人說娘回來了,他急著要玉衡姑姑帶他過來迎接娘,誰知道竟被他瞧見娘與這個男人拉拉扯扯,他甚至還聽這個男人說他是他兒子……娘背叛父親了嗎?

  「他……」察覺赫商辰鬆開了手,她如脫兔般地往前一個箭步,單手抄起兒子便朝自己的院落狂奔而去,邊跑還邊說:「商辰,咱們明日再議!」

  赫商辰呆立在原地,玉衡見狀,忙朝他欠了欠身,跟在常參身後跑了。

  他注視著她離去的身影,對她是訴不盡的憐惜,也更加深要帶她回京的決心。

  他不再等待,哪怕是搶奪,他也要帶她走。

  一大早,常參疲憊萬分地起身,想到晚一點得面對赫商辰就覺得頭疼。昨晚光是為了安撫兒子就教她使出渾身解數,把當年的事說過一遍,才終於讓兒子明白,他是她和赫商辰所出的兒子。

  兒子似懂非懂,到底理解多少她也不知道,至少他不再抗拒她的親近,應該多少信了她的說法。

  至於赫商辰……不知道孫靖是他兒子的情況下都直言要帶她走,更遑論他已經知道孫靖是他的兒子,該如何是好?

  她邊歎氣邊梳洗,用過早膳後還是朝前院走去。

  半路上她卻撞到什麼,整個人晃了下,急急抬眼,就見孫澈陰惻惻地罵道——

  「怎麼,見了老情人後就打算謀殺親夫了?」

  「我呸!我哪來的老情人,又是哪裡來的夫?」常參沒好氣地反擊。

  「呵,不是老情人,昨兒個赫商辰會拉著你朝後院走?」

  「我又沒讓他進後院!」什麼表情?為什麼一臉欠揍樣,硬是逼得她拳頭發癢?

  「我知道。」

  「你知道還說那些有的沒的?」常參懶得跟他抬杠,正要繞過他時,像是想到什麼,突問:「甯王呢?」

  「在廂房裡,他說赫商辰要護送他上京,真的假的?」

  「應該是。」她想到赫商辰提到京城內鬥,不禁憂心忡忡起來。「他昨晚有老實地待著吧?」

  「他有什麼不老實來著?」孫澈咂著嘴,就知道事情沒這般單純。「說說,這甯王是怎麼回事,赫商辰什麼都不說,你好歹也跟我說說。」

  「說來話長,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你乾脆去問赫商辰吧。」她擺了擺手。

  「他正忙著,我哪敢去打擾他。」

  「一大早的,他有什麼好忙的?」

  「和霖跟成碩昨晚帶了人回來,他的隨從一大早也帶了人進牢裡。」

  常參眉頭攢起,嘀咕著,「這人怎麼變了個樣?話老說一半,到底做了什麼也不說清楚……」

  「你在說什麼?」孫澈不禁氣笑。

  他明明是來打探消息的,怎麼眼前看起來他像是來送消息的?

  「表哥,你可知道他讓什麼霖的和成什麼的去哪?」打他們去頂昌鎮,就不見他倆的身影,看來是讓他派去辦差了。

  「他倆也是去通寧,比你倆早一些出發,我猜應該是去查那個徐承坤的家裡人。」雖說他斷案不算了得,但這種普通狀況還是猜得出。

  她不禁偏著頭想了下,既然都去通寧,為何還要分開行事?

  不過她跑了這趟通寧也算意外,畢竟是在頂昌鎮的刀鋪得知冶鐵場的消息才跑這一趟,赫商辰再神機妙算也不可能如此神算,問題是,從他道出冶鐵場在哪,他自然也知道那兩人在通寧,既是如此,為何不一道回蘄州?

  將這一連串的事想過一遍,她幾乎可以篤定他現在演的是將計就計……對甯王如此,對她亦然!

  瞞天過海帶著她逛大街,晃了一大圈什麼事都沒幹,他葫蘆裡到底在賣什麼藥,怎麼就非得讓人這般心癢?

  太可惡,太過分了!

  頓時她忘了面對赫商辰會有多傷神,問了孫澈他在哪裡後,直接沖過去逮人問個清楚。

  孫澈看著她急如星火的背影,無聲咂著嘴。

  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常參急匆匆地跑到通判府的地牢裡,就見赫商辰狀似在盤問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好像在哪見過,至於一旁的人……糟!

  她想要低頭垂臉已經來不及,和霖雙眼瞪大,像是撞鬼一般。

  赫商辰側眼望去,再看了眼和霖,便道:「灣娘,過來。」

  一句灣娘教常參渾身抖了下,真心覺得他的嗓音這般喊她,真會讓她爆出一身雞皮疙瘩,但還是乖乖走了過去,當沒見到什麼霖那傢伙見鬼的神情。

  「他便是陳震。」

  「陳震?」誰呀?常參頓了下,突道:「元宵夜被燒死的那具屍體?」

  「死的是徐承坤。」

  常參不由眯起眼,一股怒火爆了出來,一把拎起陳震的衣襟。「說,六年前的元宵夜,你到底做了什麼!」

  這般粗魯又剽悍的舉措、這般質問人的口吻,讓和霖、成碩一雙眼都快突出來,彼此對看了眼,像是在彼此眼裡找答案,抑或是確定自己腦袋是否清醒。

  「你你你……一個姑娘家怎會如此粗魯?」陳震嚇得忙朝赫商辰求救。

  「我還可以更粗魯,想試試嗎?」她握緊了拳頭,爆出陣陣咯咯聲響。

  「我剛才都說了,該說的都說了!」陳震雙手護著頭,就怕遭一陣爆打。

  赫商辰慢條斯理地拉下她的手。「灣娘,他便是在殮房那具屍體上插刀之人。」

  「咦?」常參鬆開手,思索了下才問:「所以,他這是故意引人去查案?可那個人到底是——」

  「徐騰,徐承坤之子,和霖與成碩將徐家人帶來,已經認了屍。」

  常參微張著嘴,腦袋快速運轉,瞬間理出了些許頭緒。「陳震,你知道徐騰是被人毒害,而你認為他被毒害絕非尋常事,故意插了把菜刀,想要引官府的人去查辦,你必是清楚所有內情。」

  「所以我說我都招了。」陳震垂頭喪氣,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招來官府關注,可是連徐騰都死了,誰知道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這六年來我隱姓埋名,連家都歸不得,還請赫大人給我作主。」

  赫商辰微頷首,拉著常參走到一旁。「陳震說,雖說他的妹子是二皇子的侍妾,可當年他是替大皇子辦差的,透過大皇子手底下的一名管事將通甯的鐵砂運到京城,到了京城,他卻發現運來的鐵砂變成兵器,他覺得大事不妙,將那批貨藏了起來。想要離開的當晚,刺客就找上門了,偏巧他去解手,回房時就見徐承坤已經死在床上,於是他將錯就錯,一把火燒了屍首,想借此李代桃僵。」

  「可是這事聽起來似乎與甯王無關。」她壓低聲響道。

  「似乎是如此,可你還記得當年在國子監時,李鵬曾經被慫恿在你的馬蹄下紮進釘子?」

  「你的意思是說,甯王擅長煽動旁人,再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正是如此。」

  「可咱們沒證據。」

  「所以要製造證據。」

  常參猛地抬眼,兩人視線一交纏,她便弄懂他的意思。他這是打算背水一戰了,先引甯王回京,只要他膽敢起兵,便能問罪,問題現在京裡已經一團亂,再添上甯王造反……「你這般有把握?」

  「沒有。」

  「咦?你沒把握還敢這麼做?」

  「很多事總得試試,沒道理未試先放棄。」

  是是是,他說的都對,問題是這招也太劍走偏鋒了。

  常參頭疼不已,他這般膽大妄為,她怎能放心?

  「所以你讓人去查徐家人,目的也是為了引出甯王,才會有後頭甯王這場假戲?」她問著,瞧他點著頭,歎了口氣,都不知道該不該誇他心細如發。「那麼陳震呢?你又是怎麼找到他的?」

  他們都沒見過陳震,他又是如何確定他的身分,證明他所說的真偽?

  「你不覺得他眼熟?」

  「你怎麼知道我覺得他眼熟?」

  「張家刀鋪。」他給了線索。

  常參定睛一想,一擊掌。「我想起來了,他是張家刀鋪的夥計!」難怪覺得眼熟了,不過……「在這之前你又沒見過他,怎能確定他就是陳震?」

  「你出事後的隔年,我曾去找過二皇子,請他畫一張陳震的畫像給我。」

  「所以在張家刀鋪時你就已經認出他,讓人偷偷去押他?」瞧他輕點著頭,她搖頭笑歎,論辦案她真的比不上他呢,誰還會守著六年前的案子,推敲著可能永遠破不了的案子?「商辰,你在隔年跟二皇子要陳震的畫像,是因為那時你已經理出頭緒了?」

  「不,是因為到那時,我才有力氣追查此案。」

  力氣?常參不解,然而一對上他那雙噙滿柔情和曾經悲痛的眼眸,她馬上就懂了,覺得自己當年好像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不拿下半輩子賠他都不成。

  「那……你何時回京?」她試探地問著。

  「明日。」

  「明日?」不會太趕嗎?

  「刻不容緩。」

  「喔……」常參拉長尾音,完全明白他的顧慮。

  如果明天她隨他回京,跟兒子要怎麼說才好?時局太過危急,她可不敢在這當頭帶兒子回京,得先交給表哥照料才成。

  「你願意隨我回京嗎?」他問得極輕,似氣音般的害怕遭拒。

  瞧他一副小心翼翼的詢問模樣,她的心更是硬不起來了。

  「你得要確定我不會扯你後腿。」最終,她如是道。

  赫商辰面露喜色,輕握著她的手。「你從來不曾扯我後腿。」他知道,她終究心軟,終究為他妥協。

  就在兩人若有似無地情愫暗動之中,一旁的和霖跟成碩完全還沒緩過來,兩人如石化般地看著這一幕。

  「你打我一下,我肯定是不夠清醒。」和霖氣若遊絲地說完,成碩毫不客氣地揍了他一拳,痛得他齜牙咧嘴罵道:「你非打這麼大力嗎?」

  是要他把他打醒,不是把他打死!

  「我只是想確定我是不是在作夢。」嗯,拳頭挺痛的,不是作夢。

  所以……那位孫澈的妾,是常參吧……錯不了。

  當晚,常參便跟孫澈說了要跟赫商辰回京的事,順便把孫靖暫時交給他。

  「一起帶回去不就成了,何必分隔兩地?」況且赫商辰不是已經知道孫靖的身世了?

  「唉,總得先安置好了再說,你下個月不就要回京述職了?趁那當頭把孫靖帶上京不就得了。」她壓根不想帶兒子犯險,要是京裡真出了事,這兒離京城遠,相信表哥能護住孫靖,照料他長大。「表哥,孫靖是你的義子,交給你,我最是放心。」

  孫澈偏著臉打量她。「你說,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哪有?」赫商辰說京城的事尚未傳到蘄州這頭,要她別透露給任何人知道,以免民心惶恐。

  「你每次很客氣跟我說話時,通常有鬼。」這是他多年來的心得。

  常參眼角抽搐了下。「所以你是要我別客氣?」她真的得說,有的人真的是天生反骨,對他好都不能。

  孫澈咂著嘴,擺手趕人。「去去去,去跟孫靖說清楚,將他安撫好,我可不想哄小孩。」他懷疑上輩子肯定對她做過什麼,這輩子才會被她欺壓到底。

  常參瞪了他一眼,懶得吐槽,畢竟最懂得哄孫靖的人不就是他?

  離開孫澈的院落,她讓玉衡把孫靖找來,編了個理由說她為何非得先隨他回京不可。

  原以為可能要費一番功夫才能說服他,豈料他卻只是點點頭。

  「娘既然做了決定,那便如此。」

  「……兒子,你別以為娘不要你,娘要你的,只是有事在身,下個月你就跟你義父一起回京跟娘團聚。」兒子該不會是換手法耍小性子吧……別到時候不要她這個娘了。

  「嗯,如此甚好。」孫靖神色淡淡地道。

  常參卻心慌了起來,一把抱著兒子。「兒子,你真的別誤會娘,在娘心裡你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娘實在辜負你爹太多太多,娘已經丟下他一次了,不能再丟下他,可是娘最在意的還是你,你知道嗎?」

  「兒子知道。」他輕點著頭。

  常參見狀,無聲喊著你知道個屁!「兒子,你要相信娘,娘最愛你了,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兒子才是娘擱在心底的?」

  「當然,娘說了,你是娘的心頭肉,沒了你,娘要怎麼活?」她恨不得把心挖出來,讓他瞧瞧她的真心。

  孫靖輕點著頭,一雙與她相同的桃花眼慢慢地飄到一旁,道:「娘,有人來了。」

  嗯?她回頭望去,就見赫商辰那雙覆霜的黑眸眨也不眨地盯著孫靖。

  他那是什麼眼神?當老子的可以用那種眼神看兒子嗎?

  她還沒來得及開罵,孫靖已經朝他作揖,道:「娘有事與他相議,兒子先回房。」

  赫商辰冷眼瞅著他,就在他經過身旁時,朝自己微露了一抹得意的笑,證實了他的猜想……這個孩子面貌像她,內裡部分像他,可這部分……恐怕像了孫澈。

  「赫商辰,你那是什麼眼神?兒子這般端方有禮,難道你不該誇他幾句?你沒誇他就算了,竟然還冷著他……赫商辰,你往後再敢如此,我就要兒子不要老子。」

  常參毫不客氣,明晃晃地威脅著。

  赫商辰無聲歎了口氣,他被兒子暗地裡較勁,還得遭娘子誤解……罷了,他日帶在身邊好生教養,性子該還能扭轉幾分。

  翌日一大早,馬車即要啟程,常參卻是一步一回頭。

  孫靖抿唇不語,眼眶已是一片殷紅,像是強忍著傷悲,更是教常參的雙腳如千斤重,怎麼也走不動,最終還是被孫澈趕上馬車。

  「這般婆婆媽媽的,像話嗎?」孫澈瞪她一眼便往回走,一把抱起孫靖。

  「兒子,你要乖乖的,下個月咱們就能團圓了,兒子!」常參撕心裂肺地道。

  孫靖朝她點點頭,卻見馬車門毫不客氣地掩上,眸底不由閃過一絲惱怒。

  馬車向前駛去,常參在馬車裡抱怨著。「你幹什麼?兒子都還沒跟我說話呢。」要不是京城局勢太過危急,她真想說不去了。

  「你該慶倖甯王的座駕先行,否則他日京城大亂,咱們阻止不了,甯王要是想起了兒子在這兒,準備拿他出氣,又該如何是好?」

  聽他這席話,她如醍醐灌頂,暗罵自己當娘後真的腦袋越發不清醒。「那好……一到京城咱們就好生策劃,到底要怎麼弄死他,還是乾脆在半路上就先弄死他!」

  敢拿她兒子出氣,她就先拿他出氣!

  赫商辰涼涼瞅上一眼。「我還等著他舉兵謀反。」

  「喔……」唉,她太衝動太莽撞了,哪還有當年細思慢想的風範,她該好好反省檢討。「可是這一路上,難道甯王都不會有所動作?」

  「不會。」

  「為何?」

  「我帶的人夠多,再者他尚未與其他人聯繫上,自然不會輕舉妄動。」

  「所以你也知道他在京裡的黨羽是誰,幾乎篤定能一舉拿下他?」

  「……希望如此。」

  「必然如此,為了兒子,我不會留情的。」

  赫商辰閉上眼,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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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9-18 00:10: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破原則拐人回京

  時隔六年,舊地重遊,常參隔著車簾望去,街景依舊,繁華依舊,她的心有莫名的激動和不解的疑惑——

  不是說京城動盪不安?既是如此,為何城內是一派祥和氛圍,哪裡像經過宮變血洗後的頹敗面貌?難道為了瞞過甯王,京裡能一同作戲到這種地步?

  常參滿腹疑問,卻只能等赫商辰回馬車內才能問個詳實。

  不多時,赫商辰上了馬車,她劈頭就問:「商辰,我瞧京城裡壓根就不像是遭鎮壓過後的模樣,難不成真是為了瞞過甯王做到這種地步?」

  「……是。」

  「可是外頭的景致還能騙騙人,待他進了寧王府,難不成王府裡的人不會跟他說實話?」那些下人肯定急著跟主子報訊才是,難道剛剛他送甯王進王府,就沒瞧見這一幕?

  「自然不會有那樣的人。」

  「你就這麼有把握?」

  「是。」

  常參挑起眉心,直覺得他這話回得真是囂張真是狂,彷佛甯王就是只籠中鳥,早就任他擺佈。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就這麼著吧。」她掀開車簾看向外頭,只覺得眼前的景色愈來愈熟悉。「不過現在馬車是要駛往何處?」

  「家。」

  家?常參哪裡會不知道他的意思,頓時又羞又惱又擔憂。哪有人像他這樣,沒有三媒六聘就直接把人帶回家?再者,就算她臨行前表哥給她重立了個身分,從他的妾變成他的義妹,但這樣的她怎可能配得上他?更不提她如今複雜又麻煩的身分,不知道他家的人會怎麼看待她?

  「想什麼?」

  「想你爹。」她沒好氣地道。

  「為何?」

  「你到底要怎麼跟你爹解釋我,甚至是孫靖?」她完全不知道到時候要怎麼以一個兒媳的身分與赫首輔見面,她簡直不敢想像那個畫面。

  「據實以報。」

  常參無力地翻了翻白眼,她根本白問,畢竟對他的性子還是有幾分把握的,且除了據實以報,確實沒有更好的法子,但是該怎麼做和能怎麼做是兩種狀態,他都不用考慮一下她的心情?

  醜媳婦見公婆,真是天底下最難捱的事了。

  就在常參的無奈感歎中,馬車駛進了首輔府,過了影壁才停下。

  赫商辰自然而然地牽著她的手,踏上那條彼此都再熟悉不過的路。

  常參百感交集,已經找不到任何詞句形容內心的感受,尤其是他的院子,圍牆邊的桃樹上、掛著畫眉的低簷下,到處都有她留下的身影……她不由偷覷他一眼。

  彷佛心有靈犀,赫商辰指著自己的書房。「你走後,我就坐在這兒坐等花開,可是桃花開了,不見你的蹤影,桃花謝了,沒有你的消息,花開花謝這些年,除了等待,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常參抿著嘴,心隨他的一字一句痛著悲著。

  這人太蓄意了吧,說得這麼可憐求同情?他到底還打算怎麼逼她?她都答應跟他回京了,這樣還不夠?

  「你不是要進宮面聖嗎?時候不早了,趕緊準備一下吧。」去去去,她的心已經不能承受再多,以免他又說些讓她難以招架的肉麻話,只好趕他走。

  「嗯。」他輕聲應了,看了看時間,確實已經不早,便進屋換了一襲官袍。「在這兒等我,別亂跑。」

  「我除了待在這兒還能去哪?」她沒好氣地道。

  赫商辰依依不捨地和她告別,沒留下半個小廝隨從,把整個院子都交給她。

  她本是在園子裡逛著,後來覺得有些倦,於是識途老馬般的跑到他書房,博古架那頭還有張床榻,以往她要是倦了便在這睡上半個時辰。

  一沾上床榻,舟車勞頓的疲累瞬間湧現,教她沉沉睡去,再醒來時天色已經全暗,她有些恍惚地看著外頭。

  赫商辰還沒回來,發生什麼事了?

  她翻身坐起,梳洗一番才走到外頭,簷下的燈尚未點亮,在昏暗之中,她愈走愈感到不安。

  於是拐了個彎,她朝前院的方向走去,腳步愈跨愈大,速度愈來愈快,餘光突地瞥見右手邊的小徑有抹身影晃動,她頓了下,下意識朝右作揖,道:「見過赫大學士。」

  她聽表哥說赫歲星兩年前升了大學士,可以說是王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大學士。

  那抹身影頓了下,遠遠地喊了聲,「常參?」

  常參理所當然地想要應聲,卻突地回過神,無聲自問,她到底在幹什麼?她沒事喊住人家幹麼?現在好了,人家認出她來了,她應還是不應?

  然而不管她應不應,赫歲星已經朝她飛奔而來,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終只能無奈地站在原地。

  「當真是常參?」赫歲星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雖然換了裝束,但眼前確實是常參無誤。

  「……當真是常參。」最終她只能無奈道,誰要她先搭話的!

  赫歲星直盯著她許久,什麼疑問也沒問出口,卻像是什麼都知道了。「是商辰把你帶回來的?」

  「嗯,他說……」橫豎也正急著找他,順便把事跟他大哥說一說,說不準他還能把現況發展到什麼地步跟她詳述。

  然而聽她說完,赫歲星一臉的高深莫測,她不管是正看反看都看不出所以然。

  「赫大學士,您這是……」這對兄弟一定要一個比一個還要讓人猜不出思緒嗎?有什麼不好跟她說的?

  「沒有人造反。」

  「……嗄?」

  「不管是哪個皇子都沒有造反,更沒有政變一說,京城自然是一派繁華景象。」赫歲星一字一句,再清晰不過。

  「可是……可是商辰是那樣跟我說的,而且甯王一進寧王府就會被監視,他進宮面聖就是在等待時機成熟,拿下舉兵造反的甯王。」她愈說愈心急,愈是看著赫雙星的眼神,就覺得愈心虛。

  赫歲星不可能說謊,誰都知道他出自名門赫家,不可能撒這麼大的謊,然而赫商辰與他一脈同出,也不可能撒謊!

  那,誰撒謊?

  總不可能是她腦袋有問題,聽錯話吧?誰會聽錯那麼一大段話?

  「一派胡言。」赫歲星振振有詞地道。

  聽常參一席話,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只是他不敢相信他那個向來端方雅正的弟弟竟會鬼話連篇,就只為了將該死未死的常參拐回來……他可以理解當他看到常參尚在世時會有多激動而難以自遏,但不管怎樣,他都不該撒這種惡劣的謊。

  常參慌了,她真不知道該相信誰,這種感覺就像冬日裡開了白梅紅梅,問她誰豔誰芳,她還真比較不出來,而赫家的一松一竹兩兄弟,如今互咬叫板……她是不是睡太熟了,還在作夢?

  「你若是不信,商辰……你來說個明白。」赫歲星緩緩瞅向站在暗處角落的赫商辰。

  赫商辰神色冰冷如霜,在晦暗不明的角落裡更顯懾人。

  院子裡,常參看著桃樹,花未開,果未結,還是一片寂寞蕭索,半晌,她才道:「還不說嗎?」

  雖然她不敢說把他的底子摸得有多透澈,但終究是熟悉他的,被赫歲星揭穿之後他一直默然不語,這就代表他默認了?

  她最最不懂的是,他為什麼非得繞這麼大一圈撒這種謊,太沒道理。

  「都是假的。」

  「嗄?」

  「假的。」

  常參盯著他好半晌,遲疑地問:「你的意思是說,之前你跟我說什麼大皇子造反被捕入獄,二皇子掌政,三皇子蠢蠢欲動,甚至甯王摻和其中,全都是假的?」

  「大皇子確實有意造反,只是在造反之初便被我掌握私鑄武器,八月時已被貶為庶人,軟禁在皇子府,至於三皇子哪怕再有野心,也不敢輕舉妄動,而甯王……摻和其中是真的。」他淡道。

  「你如何證明?」

  「當年皇上親臨國子監,你的馬蹄被扎針,險些御前失儀,這事便是甯王煽動;再來是你遭陷害,從徐承坤的命案到令尊被殺,你莫名成了凶嫌,這一切也都是拜他所賜,如今罪證確鑿,難道不該處置他?」赫商辰不慌不忙,將過去一樁樁的案子連結在一塊。

  「就陳震的證詞?」

  「當然,還有令弟的證詞。」

  「……常勒?」

  「當年甯王給常勒牽線,讓他識得大皇子因而得到賞識,他自然有野心想要繼承令尊的一切,明面上像是替大皇子辦差,暗地裡卻是甯王埋在大皇子身邊的釘子,他殺了令尊後成功獲得大皇子的信任,再借大皇子的手除去你,將你逼入絕境……」想起當年那一幕,他怒紅了眼。

  他恁地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這些年來,他有多懊悔,對常勒的恨意就有多深。

  「常勒確實是殺害我爹的兇手?」常參沒了方才的閒情逸致,神色猙獰了起來。

  她不是沒有想過,只是純粹不想將常勒想得那般惡劣、無可救藥,可他卻斬釘截鐵說常勒是兇手?

  「在我前往蘄州之前,我便以其他罪名拿下常勒,將這些年查得的罪證和相關人等一一呈在他面前,他如何能不認罪?你也可以細想,當初令尊死時半分防備都沒有,我不信你沒懷疑過。」

  常參緊握著雙拳,沒吭一聲,儘管父親總是嫌棄常勒,總是不待見他,可她知道爹會在入夜後躡手躡腳地去常勒的院子裡偷覷他。父親心裡是在意常勒的,只是礙於大人們之間的糾葛,父親對他的疼惜怎麼也不說出口,最終竟死在他的手中……



  赫商辰一把將她擁入懷裡,低柔喃著。「當年初見他時,我就發現他心懷不軌,幾次很想跟你說,終究沒來得及說出口……這些年來我常想,如果當年我說出口了,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樣了?」

  常參抬起淚眼,輕撫著他的頰。

  原來,活在悔恨裡的人,不只是她而已。

  他背著相思,替她厘清當初來不及偵辦的案子,替她找出兇手以慰亡父在天之靈,替她抽絲剝繭匡正清白……他得有多悔恨,才會如此馬不停蹄地追查這些事?

  「當年,兄長說你的屍身被丟進亂葬崗,皇上下旨不准任何人收屍,可我來到亂葬崗時,和霖與成碩已早我一步從狼口下搶下屍首,我們將那具屍首埋在靈業寺後山,直到上個月數道急雷劈開那座墳,教我發現那根本不是你的屍骨,於是我便往回調查,也想起了孫澈的匆匆離京……」

  常參笑了笑,揩去眼角淚花。「你說了這麼多,還是沒告訴我為什麼你搞了這麼大的陣仗騙我?」雖然她向來不是小鼻子小眼睛的人,但是他總要把話解釋清楚,是吧?



  「因為常勒的認罪,我向皇上請命前往蘄州,然而在我前往蘄州時,我已經布下天羅地網,逮住他在京城的黨羽,要他們傳遞一些假消息壓根不難,自然能引甯王上勾,至於你……不多灑點料,你會上勾?」精明如她,又如何能看不破?

  「所以,你想跟我說的只有這些?」

  赫商辰有種說不出的緊張感,半晌才道:「如果你願意,咱們就成親;如果你不願,我就陪著你。」

  「這般由著我?」

  「你說過,你喜歡可以順著你由著你的人。」

  常參眸底閃動著月華,突地朝他勾勾手指,趁著他俯下身時,抬臉吻上他的唇,嚇得他連退數步。

  「赫商辰,咱們成親吧。」看在他為了拐她連自身的原則都不顧,她就成全他了。

  赫商辰輕撫著唇,難得呆愣地看著她,直到她的爽朗笑聲感染他,他才笑柔了那雙總是清冷的眸。

  一個月後,常勒與甯王被判斬首示眾,她則和赫商辰偷偷摸摸進了常府祠堂,給父親點了一炷香,跪在堂前許久才離去。

  當晚,醜媳婦見公爹了。

  常參的手心不斷地冒出汗來,聽著赫商辰在前頭向赫首輔告知一切,她覺得一口氣快要上不來,腦門開始發暈。

  太可怕,真的太可怕!

  「娘,別怕。」孫靖小小的手輕拍著她的。

  常參有氣無力地瞅他一眼,露出虛弱的笑。

  她也想要勇敢一點,可是她的身世有點離奇,想要得到赫首輔的首肯恐怕不容易。其實如果能拖,她是打算繼續拖的,然而拖到表哥把兒子帶上京後,赫商辰立即稟明父親,無視她的意願。

  說什麼由著她順著她……還未成親就辦不到了,更遑論成親後。

  「所以……他便是你和她所生的孩子?」

  當常參聽赫首輔顫著聲問時,趕忙抬眼,就怕赫首輔又要以他未成親先有子太出格而動用家法,卻見赫首輔開口道——

  「孩子,過來祖父這兒。」

  常參微偏著頭,懷疑自己眼花,不然赫首輔怎會笑開一朵花?

  孫靖乖巧來到他跟前,端正地行禮,恭敬喊了聲祖父。

  赫首輔一把將他抱進懷裡,道:「果真是咱們赫家的孩子,孩子都這麼大了,趕緊成親吧,難不成還要讓這孩子繼續姓孫?」

  咦?就這樣?

  常參看著赫首輔開始考兒子功課,兒子也回答得分毫不差,讓老人家心花怒放,甚至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很溫和。

  「我說過,父親會答允的。」赫商辰走到她身旁,輕握著她早已汗濕的手。「況且,沒有一個祖父不疼孫子……兒子在這當頭就派上用場了。」

  哇,拿兒子收買老父親的心……原來還有這招啊。

  「咱們趕緊成親吧。」他道。

  他要無所不用其極地拿一切綑住她,綁住她,留下她這抹太過隨興的風。

  近年節時分,赫商辰娶妻了,非但沒有大肆鋪張,甚至沒有寄出任何帖子,就連皇上想主婚都被婉拒了。

  百官莫不好奇能夠入了赫首輔的眼,甚至擄得赫商辰的到底是怎樣的當代奇女子,偏偏那頭封得滴水不露,別說新嫁娘是何方世族閨秀,就連新嫁娘姓啥名啥都無人得知。

  教人嘖嘖稱奇的是他倆竟已有了個五歲大的孩子,眾人都不敢相信赫商辰竟也會做出這等出格的事。

  當日喜宴,赫家只宴請了族人和赫商辰較為親近的同儕。

  就在將新娘子送入洞房時,好巧不巧刮起一陣風,掀起了新娘子的蓋頭一隅,露出她大半的美顏,站在幾步外的李鵬登時瞪大眼。

  「她她她……」他指著新嫁娘,卻是結巴得說不出話。「常常常常……」

  「對,常常嘛,咱們常常到外頭溜溜。」

  和霖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成碩飛快地摀住他的嘴,兩人同心協力地架著他往外走,讓他一時的聲響隨即掩沒在祝賀聲中。

  新人走在回院落的小徑上,兩人一身大紅喜衣,寬袖裡的手緊握著。

  「放手。」她道。

  儘管不太喜歡她這要求,赫商辰還是放開她的手。

  她一身火紅地往前狂奔而去,蓋頭飛了,珠釵亂了,玉衡驚叫出聲,已認祖歸宗的赫靖小粉拳緊握,無聲支持娘親離開這個他不喜歡的爹爹,誰知道她跑了沒多久就一把跳上圍牆,驀地回頭,笑得恣意,狂豔灼放——「赫商辰,我回來了!」她喊道。

  「……嗯,回來就好。」

  她一把躍下,他一個箭步向前,輕而易舉地將她抱進懷裡。

  終於,他完成了屬於自己的夢,終於將她擁入懷裡。

  孰料,她竟還在他耳邊道:「喏,這回咱們生一個像我的女兒,可好?」

  他神色不變,熱氣卻從耳垂開始蔓延。

  「咱們兒子都生了,你現在才覺得羞,會不會太晚了點?」

  「……像你,甚好。」他努力地回過神,漠視她吹在耳邊的氣息。

  「對,咱們生一個外貌和性情都像我的。」她就不信她生不出跳出他們赫家之外的古怪性子,誰說赫家人都是天生冷情,她就要生個天生熱情的!「走,咱們生孩子去。」

  赫商辰神色不變,唯有那通紅的臉皮透露出他的羞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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