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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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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初戀凶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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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她是試金石

以往心中空空如也,什麼都不在乎。

不在乎被徹底利用,不在乎變成帝王的一把利刃,更不在乎親情、師徒之情,雍天牧的活著,就單純僅是活著,行屍走肉,無喜無惡,無歡亦無悲。

但姑娘家走進他心里,所有的一切安靜而迅速地變化,陌生且龐然的悸動甜美淋灕,他依舊不在乎許多人,獨獨不能無她相伴。

所以瘋了、狂了,所以狹路相逢勇者勝。

雍衍慶沒膽跟他賭這一局,不得不妥協,遂一把推倒背後的絲綢屏風,隨著屏風的倒地聲響起,姑娘家的身影陡現,在她身側猶立一人,一身暗紅錦袍的衛首大人耿彥。

「可以了吧?你要的人在這兒,可以罷手了吧?」雍衍慶揚聲,語氣繃得死緊,字字幾是從齒間蹭出。「你在宮外一住就好幾個月,孤不過是心有疑惑,遂命人把與你同住的這位姑娘請來問問,值得你大動干戈直搗宮中嗎?」安志媛覺得說話的這位美大叔實在有夠不要臉!

無奈此刻的她無法抗議。

她被安置在一張圈椅上,坐得四平八穩,不是她想挺直腰桿撐在這兒,而是動不了,連出聲都難,驚愕了好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極可能中招,中了武俠小說里常寫的點穴大法。

她一向秉持「就算跌倒也得抓把土」的信念,既然莫名其妙被劫,慶幸意識未失,就得多看多听多觀察。

劫走她的這些人,立時令她記起當時在暗夜中了結「天雷幫」幫眾的那群黑衣人。

她知道雍天牧有師父有同門,那是一個殺手組織,卻不懂倘若真是雍天牧所參與的殺手組織動的手,那劫走她有何好處?

當時事情發生得太快,爺爺和小禾離她又近,黑衣人一出手,爺爺本能就扯住她,她被劫走前的最後一瞥,就見爺爺倒地、小禾也摔在地上。

內心驚疑憂心,哪里知道更震驚的事還在後頭!

她一開始不知自己被劫至何處,直到華服美大叔來到面前,望著她的臉蛋審視好一會兒,微帶譏諷道——

「這就是孤的三皇兒瞧上的女子?當真是你這模樣的姑娘?」

美大叔問話的人並非是她,而是在場的另一位美大叔,後者穿著暗紅袍子,長發輕散,看向她的眼神其實挺溫和,薄唇甚至還溫和輕揚,但溫和歸溫和,一股讓人發毛的涼意生生從她腳底直爬上來,爬滿全身。

她瞪著對她品頭論足的兩位大叔,听他倆對話——

「姑娘這模樣沒有不好,五官端正,白白淨淨,算得上是清秀小佳人,雖非教養得體的大家閨秀,倒也是清白人家的小家碧玉,陛下不喜嗎?」

「什麼喜不喜的?老三若拿她當玩物便也罷了,但他那脾性不可能僅是玩玩,他若然認真,這姑娘真成了他的軟肋,事情就值得斟酌。」

「臣倒是挺喜歡這姑娘,眸子清亮,看人時直勾勾,三皇子殿下會為她著迷,她定然有過人之處,只是這著迷是好是壞,實也難說。」

安志媛沖著他們倆痛快腹誹,耳中卻清楚捕捉到那些用詞——

華服美大叔自稱「孤」?暗紅袍美大叔自稱「臣」?

還有什麼……什麼「三皇子殿下」?

再覷見那跪了滿滿一屋的黑衣人,以及一旁伺候的太監宮女們……她眼珠子開始努力滴溜溜轉,發現這座錦繡暖閣里有不少代表南雍王族的火鳳徽記,繡的、畫的、雕刻的,清楚可辨。

火鳳徽記尋常百姓絕不可能使用,在南雍那是第一等的殺頭大罪,所以這個地方……眼前這兩位美大叔……還有那個三皇子……

被隔在一座花鳥絲綢屏風後的她驚疑加劇,但沒人理她了,因雍天牧闖將進來。

听到屏風外的他稱呼華服美大叔「父王」,安志媛的猜測得到證實,已無太大訝異了,但听到他一次次質問,欲問出她的下落,他的語調平靜到令她感到心驚心痛,眸底酸酸的很想哭。

而她真的掉眼淚了,突然有人從身後俯近,在她耳邊低聲道——

「忘了自我介紹,在下耿彥,三皇子的武師父,耿某從小看著三皇子殿下長大,從未見他如此執著于一人,安姑娘覺得,他能將你安然帶走嗎?」

王八蛋!

她心疼雍天牧心疼得不得了,根本忘記暗紅錦袍的美大叔就在身後。

而這個王八蛋竟然就是雍天牧的師父,眼前這一出完全是親爹聯手師父坑殺可憐孩子的戲碼!雍天牧上輩子是刨了這兩個美大叔家的祖墳嗎?這輩子生出來讓他們倆這樣玩?

耿彥又道︰「國主陛下欲拿你徹底操控他,耿某想的卻是另一事,幸運的話,許是今日便能分曉。」

安志媛在肚子里又把他飆罵一輪,很氣的是她心疼到流淚,兩管鼻涕都快跟著滴下來,自己還沒辦法擦拭。

在開打前,雍天牧驟然離去,她亦是模不著頭緒,但覷見那位姓耿的師父微微皺眉像也捉模不定雍天牧的意圖時,她心里便一陣得意,根本忘記自己還動彈不得。

最後的局勢會演變到眼前這般,她簡直看傻眼。

那一座絲綢屏風被南雍國主心不甘、情不願地推倒,隔著層層人牆,被禁錮在玉階台上的她瞪著雍天牧使出的要脅手段。

他去而復返,劫來東宮太子。

南雍國主命人將她的穴道封住,他也如法炮制封了東宮太子的周身穴位。

要比狠大家來比,安志媛頓覺解氣,至少嗯……有稍稍解氣啦。

他們隔著一段距離目光相接,她想對他笑,但動不了,她不想哭給他看,眼淚卻一直掉,哭不是擔心自己安危,卻是覺得他看起來很可憐,彷佛失去命中極重要的東西,那眼神不太對勁,似瀕臨瘋狂邊緣,不似平時的他。

他緩緩笑了,眨了眨墨扇般的睫,一把甩開東宮太子雍天譽,起身筆直朝她走來。

此際殿內殿外皆亂成一團,國主陛下與太子殿下雙雙遇險,禁衛軍早就分批堵住寶華殿各個出入口,更有一隊禁軍精銳深入內殿承明閣保駕,見東宮太子被甩開,立時有禁衛軍上前接手,迅速護送走。

雍衍慶見狀,高懸的心終于落回原處,但沒能安心多久,因為「瘟神」直直逼來。

「攔住他!快給孤攔住了!快啊!」在目睹太子險些被就地了斷,此時的雍衍慶是有些懵了,「瘟神」根本也不是朝他而去,只因他擋了人家的道,他卻驚得頻頻倒退不曉得往旁邊閃開。

雍天牧是瘋了,眼里僅瞧得見某個姑娘。

他大可拿太子長兄繼續要脅雍衍慶,一人換一人,加上雍衍慶並沒打算取姑娘家的性命,這場亂事原可以簡單落幕,壞就壞在雍天牧「壞掉了」。

南雍國主原想給陰沉孤僻、難以捉模的三皇兒一點警告,便于掌控,未料此舉完全是捅了馬蜂窩,那道要命的逆鱗一旦被觸動,想再撫順凶獸的毛簡直比登天還難。

這一邊,安志媛看著朝她走來的雍天牧,一團血氣在胸房中滾動。

雖說她不識武,卻也看得懂他走的是「開天闢地、唯我獨尊、遇魔殺魔、遇神滅神」的路線,然猛虎難敵猴群,若非黑衣殺手們群起攻之,甚至以熟練的陣法對戰,他早就來到她面前。

沒事的,她能等,等他來帶走她,黑衣殺手們再強也沒能強過他,陣形正節節敗退中,早敗晚敗都要敗,她乖乖等他就好。

還好雍衍慶沒有太蠢,到底是一國之主,慌亂後很快穩下,立時辨清局勢。

「把那姑娘還給你成了吧?你不就想要她而已,帶走帶走!孤沒動她一根寒毛,不信你自個兒問去,都住手!雍天牧,給孤住手!全都別動!」

雍天牧聞言渾身一震,僅將近身的幾把長刀一招格開,並未追擊,而黑衣殺手們見他有消停之勢,加上國主已下令,遂紛紛停手。

雍衍慶頭也沒回,再次下令。「解開這位姑娘的穴道,讓他帶走。」

是衛首大人親自封的穴,如今國主陛下有令,自是命令衛首大人替姑娘解穴。

可惜了,什麼皇權?什麼王令?有人根本沒看在眼里!

等著男友力大爆發來帶走自己的安志媛好想飆罵髒話,她再次被劫走,出手之人是一直靠她很近的耿彥。

耿彥抓著她背部衣料倏地將她帶起,往前無路,往後亦無退路,他帶著人直接突破上方的木梁瓦頂,劫人遠去。

這一下,向來忠心耿耿、唯命是從的衛首大人確實狠狠打了國主陛下一記響亮亮的耳光!



安志媛體內的幾處郁結有疏通之感,封穴的力道正慢慢退去,但……好冷,冷到她全身都快僵化,齒關直顫。

姓耿的把她從王庭宮殿中帶走,迫使她繼續「被劫之旅」,被劫來劫去已經很可憐,然,他嫌她不夠可憐似,竟把她挾持到山上。

別問她是哪座山,她要知道就神了。

穿越到這個歷史上不曾記載的古代,她混得最熟的地區就是以小溪村為中心的方圓十里內,連國都興城也不常去,又哪里認得出身處何在。

但應該距離興城有一大段路,耿彥劫她出宮後以馬代步,她在快馬背上顛了好幾個時辰,顛到滿腔火氣都快顛沒了,若非遭點穴又受他箝制,都不知自個兒從馬背上要滑落幾回。

從白日到晚上再至深夜,駿馬沿著蜿蜒山路越爬越高,最終路徑被野草掩沒,野大的山風彷佛挾帶秋霜,呼號來去,掃落安志媛束發用的花巾子,更把衣衫不夠保暖的她掃得流鼻水。

太不爽,見姓耿的終于停馬將她抱下,她趁機把鼻涕往他身上擦。

他察覺到了,並未發怒,卻是放她坐在草地上後,掏出一條巾子丟給她。

有東西能用就用,安志媛半點不矯情,發現雙臂與十指終于能活動,她抓起他的巾子大聲拯鼻涕,還故意攜得格外響。

「安姑娘實是個古怪女子。」耿彥語氣偏淡,背對月光的身影佇立在那兒,錦袍袍擺隨風鼓揚。

安志媛一臉沒好氣,丟開弄髒的巾子,她試了試終于能出聲——

「……被古怪的人說、說自己古怪……到底誰古怪?閣下且說說!」牙齒還在顫,舌根也尚未恢復靈活,她本想一骨碌兒站起,但風好大,她腿好像還有些沒力,只好一依舊賴在草地上。

耿彥低聲笑,微頷首。「姑娘應是說對了,耿某亦是古怪之人,如此說來,似沒立場說你什麼,但不管你信或不信,耿某用『古怪』二字形容姑娘,實有幾分贊嘆意味。」

安志媛眯目瞪著他,無語。

耿彥不以為意,笑笑又道︰「如同今日在承明閣中對你說的,耿某身為三皇子殿下的師父,他七歲拜耿某為師,耿某傾囊相授,他實是耿某最得意的弟子,而他天性本無欲無求、不喜不悲,沒承想會栽在你身上……今日與姑娘一晤,多少嗅出其間妙意,難怪三皇子殿下瘋狂如斯。」

安志媛絲毫不想跟旁人討論雍天牧與她之間的事,說穿了,那關旁人什麼事啊?但姓耿的說錯一事,令她不禁駁道——

「他才不是什麼……什麼無欲無求、不喜不悲,那不是他的天性,他、他都不知有多可愛,都快比我家爺爺還可愛……」事實上她凍到腦袋瓜發沉,想強而有力反駁回去,思緒卻被冷到快打結。

他沉靜看著她受寒,彷佛那畫面頗值得玩味。

安志媛絕口不求饒,抖著聲問︰「閣下的主子……那位南雍國主,他、他都要把我丟回給雍天牧了,你為什麼突然出手,還把我……把我帶來這兒?」

「記得耿某在承明閣內告訴過姑娘的話嗎?」

她先是微愣,垂首去想,記起他所說——

國主陛下欲拿你徹底操控他,耿某想的卻是另一事,幸運的話,許是今日便能分曉。

「閣下想在雍天牧身上分曉何事?」她揚眉,問聲緊繃,覺得自己成了他用來釣雍天牧的肥餌,偏不知他究竟在盤算些什麼。

耿彥走近,在她面前矮身蹲下,靜了兩息才道︰「關于三皇子殿下的事,安姑娘知道的並不多,是吧?你甚至直到今日才知曉他的皇子身分,耿某猜得可有錯?」

「……那又怎樣?」她倔氣反問,噴出團團白煙。

安志媛看不清對方的神情輪廓,但詭異美大叔近在咫尺的那雙爍亮目瞳,此際看來不知因何產生了些既視感。

耿彥的聲音听起來像又笑了,一根食指輕敲著太陽穴位,溫和道︰「他有病,這里有病,你可知?」

「閣下也有病,還病得不輕!」脫口便出。

姑娘家沒有反駁而是出口回擊,此舉令耿彥在暗中微微挑眉,這道明了她與雍天牧相處至今,多少已覺察他異于常人的狀態。

安志媛不知對方發哪門子神經,被罵了竟低低笑出輕愉。

他點點頭。「是啊,姑娘說的沒錯,耿某與三皇子殿下一樣,腦子里有病,唔……或者該說,是殿下與耿某一樣,都病了,還病得不輕。」

她抿抿唇無話可說了,仍要追問。「你到底想干什麼?」

他幽然道︰「安姑娘,耿某其實頗喜歡你……」

「嗄?」安志媛驚到瞠圓眸子,嚇到毛發都直豎了。「別別別!大叔你別來喜歡我,雖說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但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閣下要想橫刀奪愛,那不能夠!」

耿彥再次體悟到眼前這姑娘有多古怪,古怪到令他嘴角一揚再揚,都有點舍不得弄死了。

他嗓聲依然幽淡,卻如許溫柔——

「莫驚,耿某說的喜歡,那是欣賞之意,但,卻也明白了三皇子殿下是如何心悅于你,這事甚奇甚妙,你的存在成了最好的一塊試金石,恰能為耿某所用。」

「呃……還為你所用咧,用個屁!有問過本姑娘意見嗎?當我是塑膠逆?」氣到頭昏眼花兼冷到不知所雲。「一點點尊重別人的基本意識都沒有,民主自由還在幾百年外,你們……你們這些混蛋,什麼國主什麼師父的,都是混蛋,都是呃……」頸子驟然被掐住,氣息陡止。

听不太懂她說的一些話,但耿彥未想深究,亦覺無須探究,反正……都是得對她下手的。

「可惜了,他若救不得你,只能可惜了。」

安志媛原就懷疑自己是「高山癥」發作,胸中郁結,腦袋瓜暈到不行,與耿彥對峙到此,此際已成強弩之末,咽喉又突地被一把狠掐,她瞬間吸不到空氣,欲抵抗掙扎,使出的力氣猶如螳臂擋車。

「安心死吧,咱們便來瞧瞧,你若真死,他將何如?」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弱者只能被壓著打,在絕對的神經病面前,毫無道理可言。

凜秋深夜,山頂上的懸月圓若玉盤,無邊無際的墨藍蒼穹飄下秋霜雪點,那雪中飽含水氣,無邊濕冷,沁心透骨。

氣絕。

安志媛身軀一軟,倒臥在覆霜的枯草地上,落入眸底的最後一眼,是那月色皎皎、星光點點的無邊天際……



霧隱山的濃霧一向惡名昭彰,尤其在深夜時分,白茫茫的大霧籠罩整個山頭,完全是伸手不見五指。

更凶險的是,濃霧中挾帶水氣寒霜,那似乎讓霧氣有了重量,一進到大霧中,渾沉之感撲天蓋地罩來,氣行滯礙,五感亦大受阻礙。

雍天牧對霧隱山的這一場濃霧絲毫不陌生。

自七歲上拜耿彥為師,此座山頭的奇詭大霧常被耿彥拿來試他武藝,說是「試」,實是一次次的偷襲,耿彥對他這個「得意弟子」下手從不留情,以往至今,已不知幾次死里逃生。

追上霧隱山,危機彷佛無所不在,雍天牧很快迎來耿彥首波的暗器奇襲。

飛刀暗器之後終是雙人對決。

雍天牧僅靠手中一柄銀匕迎戰對方七寸七的碧落軟劍,那把軟劍凌厲時若強龍壓境,機巧時似靈蛇曲挪,劍法似鞭,且劍走偏鋒,即使雍天牧盡得耿彥真傳,亦難以在短時間內反守為攻。

但只要能守,時機遲早會來。

雍天牧反手擊開軟劍的點刺,逮住這一個空隙,他手中銀匕亦走偏鋒,那蜿蜒瞬殺的角度奇詭得令人無法想像,成功破了耿彥的連環殺招,還在他那儒雅清俊的左頰劃開好長一道血痕。

耿彥退開後便止了勢,畢竟高下已見,勝負揭曉。

濃霧因兩人迅雷不及掩耳的騰挪對招起了波動,加上山風再次野大,將濃白的氣團吹散幾分,隔著一小段距離對峙的兩人猶若騰雲駕霧般,腰身以下似霧氣染成。

雍天牧死死注視著霧中人影,手中銀匕仍蓄勢待發。

耿彥以袖擦拭掉面頰上的鮮血,表情毫無怒氣和驚愕,真要去辨,竟有幾分近似快慰的歡愉。

「這是殿下頭一回傷了我這個師父。」他淡淡笑道︰「以往殿下隱藏實力,不欲為師知曉,今次實是隱忍不住才徹底出手,想來,那位安姑娘當真是殿下的軟肋,令你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管不顧。」

「你非我對手。」


耿彥點點頭。「如今是試出來了,多虧安姑娘的出現,才知殿下藏得多深。」

「她在哪里?」雍天牧聲音沙啞,像已沖著這天地問出百遍、千遍——她在哪里?

「不過幾年修為,殿下這一身本領已遠遠在為師之上,莫不是殿下另投名師習武,而這位名師僅在夢中來訪?」耿彥不答反問,此話一出令雍天牧蹙了蹙眉,長目微緊。

面頰的傷口鮮血蜿蜒而下,濡濕肩頭與前襟,在那暗紅錦袍上添了不一樣的紅色,他不在意地仰首,任鮮血涓滴,低緩又道——

「殿下的母妃是南族夜靈的王女,當年國主欲奪南邊豐富礦脈以求南雍國富兵強,遂與掌握數條礦脈動向的夜靈族聯姻,此事殿下自然早就知曉,然殿下不知的是,當時為促使南族夜靈嫁女,身為國主心腹侍衛的我對夜靈族的探究沒少下工夫。」略頓了頓,半染血污的俊顏露出奇異卻平靜的笑。「……是殿下的母妃,南族夜靈的王女,有不少關于夜靈族的秘密,是她告訴了我——」

「其中最神妙亦最不為外人所知的事,便是夜靈訪夢。她說,夜靈王族的血脈不管男女,在成年後能在睡夢中靈台出竅,隨一股靈能習術,她還說,這般機緣可遇不可求,並非王族男女人人皆可得,她也說了,她自個兒就沒能遇上,不僅僅是她,夜靈王族已連著幾代不曾迎回夜靈訪夢。」

說著說著,他幽幽輕嘆,眉峰疏淡,那空靈目光和神態彷佛陷進自身回憶中,有著自身才知的喜怒痴癲。

雍天牧不發一語,對方提及他早逝的母妃,他心緒未受波動。

對他而言,「娘親」這樣的角色並不存在他生命中,不悲不喜,無歡無惡。

然,令他在意的是耿彥提及過往時顯露而出的情懷,寂靜中,有什麼纏綿著,于是一直在寂靜中,靜靜喜歡。

雍天牧氣息突亂,他竟是……竟在害怕。

他怕那種默然無語的喜歡,他要的喜歡是坦率的、明亮的、飽滿的,甚至是亂七八糟鬧騰著的那種喜歡,就像……像走進他心里的那個姑娘,常是不按牌理出牌卻也直來直往,搞得他內心雞飛狗跳卻也招來蝶群翩翩起舞。

命中若然無她,他將如何?

命中若得而後失,失不再還,他將何往?

「安家那姑娘,她在哪里?」問聲凜冽,對方是寂靜或狂亂,他沒興趣探究。耿彥似教他這樣一聲喝問,神識陡返,斂眉狀若思索,自問般道——

「是啊,那姑娘在哪兒呢?殿下的母妃自懷上後總是說,肚子這孩子流淌著南族夜靈的血,是僅余的一絲希望了,盼夜靈訪夢的傳說再起,盼南族夜靈再續夢魂……殿下很好,是有福之人,夜靈願訪,而殿下願學,終是造就你一身本事,據聞還能習得『他心通』之術,那麼,你且說說,安家大姑娘此際身所何在?殿下可有法子進到為師的心思中,尋得些許蛛絲馬跡?」

雍天牧不會「他心通」,他很清楚,從未在夢中習得此術。

他內心慌亂,再難強作鎮定,一向堅實的無形護牆正因耿彥言詞間泄出的意圖裂出道道隙痕,傾頹僅在瞬間。

忽地,眼前之人陡然發招,暗紅身影似凜風疾撲而來!雍天牧心有所系不敢使強,面對一連串凌厲攻擊只敢采守勢。要耿彥的命並不難、但殺不得,在未問出安志媛的下落前,他不能死。

「殿下得快些了,安姑娘如今處境,怕是等不到你前去相救。」

「殿下僅守不攻,心中有所躊躇,為師瞧安姑娘是無指望了。」

耿彥殺招未歇,口中挑釁頻頻,碧落軟劍一招靈蛇吐信,劍尖驀地被雍天牧以指扣住,一股渾沉內力立時順著軟劍劍身襲向持劍者,耿彥瞬間難以擺脫,卻听他仍笑笑地艱澀言道——

「那安家姑娘,殿下實難救到,她已死去,在濃霧到來之前便死在我手里,殿下信不?」

完全听不得這樣的話,雍天牧搖搖欲墜的冷然表情終至坍塌。

龐然的驚怒揚起千丈濤兜頭打下,「啪」地厲聲一響,軟劍斷在他兩指之間,雙臂暴長,指節突出的兩掌猛地箝住對方,五指按在那頭蓋骨上,另五指掐住對方咽喉,下一瞬即能扭斷對方頸椎。

不能殺……

靈台混沌,但潛在深處的意念微弱提點。

那抹意念既微小亦強大,扯住他瀕臨崩潰的神識,在混亂中有什麼閃爍而起,他本能觀之,乍然在對方身上見到訪夢的那抹夜靈。

那些閃動的光點他再熟悉不過,是氣與血在任督之間以一種神妙之法循而環之,他迷惑過、琢磨過、欲參參不透,某一日突然就悟出了、明白過來了,起因在情。

刷——

耳中忽聞怪聲,短促尖銳,事變在肘腋之間,霧隱山的濃霧似一個眨眼便將人卷入不歸處。

雍天牧在迷霧中張眼,再度面臨的竟是另一番景象——

「他有病,這里有病,你可知?」

那是耿彥的聲音,再清楚不過,他卻覺聲音是從自個兒嘴中道出,而那聲音所說的「他」指的是誰,雍天牧竟也再清楚不過。

「閣下也有病,還病得不輕!」

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在他眼前,多渴望將她擁入懷中,四肢與軀干皆不听使喚,卻听到頗有幾分歡愉的低低笑音,竟也從他嘴中吐出一般。

「是啊,姑娘說的沒錯,耿某與三皇子殿下一樣,腦子里有病,唔……或者該說,是殿下與耿某一樣,都病了,還病得不輕。」

他看到她莫可奈何般抿抿唇,雙頰不滿地微嘟,連無言都有可愛表情。

「你到底想干什麼?」

「安姑娘,耿某其實頗喜歡你……」

對方此話一出,不僅她驚到瞪圓眸子,雍天牧胸中亦是緊繃。

不喜歡有誰喜歡她,但他喜歡的姑娘似乎……總是容易招人喜歡。

然後听到她急乎乎說,說她已有喜歡的人了,要想對她橫刀奪愛,那不能夠,他是想笑,嘴角也一揚再揚,但逸出唇間的聲音如是說——

「……這事甚奇甚妙,你的存在成了最好的一塊試金石,恰能為耿某所用。」

雍天牧心髒被重重掐握,疼痛奔至四肢百骸。

直至此刻終才明白,他無意識間闖進另一人的神識中,以那人的五感在感應眼前一切,而那人正是耿彥,被他牢牢扣在雙掌之間的人,對方的軀體受他所制,連意識亦被他深入侵吞。

他在耿彥的腦子里溯源,回溯到他亟欲得知的點位,所以他見到安志媛,那曾經發生過的場景一一展現在前,听到耿彥的低柔嗓聲從他嘴中又道——

「可惜了,他若救不得你,只能可惜了。」

她的頸子被一把狠掐,動手之人是耿彥又彷佛是他。

一開始她仍揮動雙臂奮力掙扎,然出氣多、入氣少,任憑再旺盛的生命力亦要被絲絲縷縷抽離,她漸漸癱軟下去,抵擋的動作漸漸遲鈍無力。

「安心死吧,咱們便來瞧瞧,你若真死,他將何如?」

她若然死去,他將何如?

雍天牧只覺無法思考,腦子里完全浸了水似。

她死了。

他搞不懂什麼是「他心通」之術,但這一場莫名其妙且毫無預警的「闖蕩」,他確實闖進耿彥的神識中,如翻書一般一頁頁解讀,看到他亟欲得知之事。

如果眼見為憑,所看皆真,那……那她已然死去。

安志媛,她死掉了。

他看到她呼出最後一口氣,倒臥在皎月明亮的霜雪草地里,就在這座霧隱山的某處,她因被截斷呼吸窒息倒地,小臉雪色泛青。

她,死掉了。

「不、不……不可以……不可以……」哭聲忽遠忽近,破碎迷離,他不知那是出自自個兒嘴中,一切全憑本能,因為很痛,太痛太痛,下意識低嚎而出。

「你殺了她……是你……是你下的手……你殺了她!」最後一聲驟然暴吼,雍天牧手勁陡沉,掐得對方頸骨格格作響。

命懸一線,氣息偏淡,耿彥竟詭異牽唇,艱澀無比地蹭出話來——

「殿下看到了嗎?呵呵……呵呵……果然夜囊訪夢不是虛言,夢中習術亦非謬論,你……你很好,那位安家姑娘……她、她也是……也是好的,就可惜了……非她不可,拿她來試你……只能如此,只能這般……你是南族夜靈最後的血脈,亦是我的血脈,蒙夜靈不棄,很好……很好……」吐盡胸中氣息,頸骨未斷便已癱倒。

雍天牧陡地松手,任其如斷線傀儡般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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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蒙夜靈不棄

最後一刻未對耿彥下殺手並非心生憐憫,是內心掀起波瀾,令雍天牧瞬間反應不來。但波瀾僅蕩了幾蕩,化成余波。

雍天牧垂首注視倒地不起的那人,心思凝固,直到層層霧氣再次圍來,將那具暗紅錦袍的身軀吞沒,他才僵硬地動了動,思緒被無形力量抽拉了一記,試圖撥開迷霧——

「元元還等著我……對,得尋到她,她、她不喜歡待在暗處,只要有她在的地方,總那樣明亮……她還等著我,我得帶她回家,回家……」

他輕聲喃喃,眼神變得空洞,微晃身軀邁出兩步,卻覺四面八方皆是方向亦皆非方向,而安志媛就藏在這四面八方中,她在哪里?

倘若他真習得通曉旁人心思的強術,那是否能在這場大霧中與她靈犀相通?

又或者,他能否在重重大霧里尋到她的一縷氣息,引領他去到她身邊?

再次靜佇不動,他努力回想適才是如何闖進耿彥的神識中,欲抓住其中竅門。

他一試再試,腦袋中空空如也,毫無頭緒,方才那一次猶如瞎貓踫上死耗子,莫名闖進去又莫名被甩出,踫巧而已。

五感大開,亦嗅不到安志媛身上丁點的甜香,更探不到半分氣息。

……咱們便來瞧瞧,你若真死,他將何如?

所以她真不在了?

所以才令他感應不到她?

她根本沒了氣息,倒在某處已然絕命,他不肯承認,但事實確實如此,是嗎?是嗎?

狂亂伴隨絕望而來,那力量太過強大,宛若巨石從天而降、如狂濤凶猛打來,就見那孤立霧中的身影再難扛住般,雙膝驟然跪地。

驀地,他揚聲高喊她的名字,棲息在濃霧深林里的飛禽走獸因他與耿彥的那場打斗受到驚嚇,老早都撒光了,此際他一次次喚她、周遭靜然一片,彷佛連風亦都止住,任濃霧包裹所有。

雍天牧喊到嗓聲嘶啞,從喉中涌出的變成嗚咽,他垂首哭得那樣傷心,兩肩垮下,背脊佝僂,跪坐在那兒像迷失所有方向。

忽地有道影子出現在他面前,透過淚眼,他覷見那雙熟悉的雲紋黑靴,離他非常之近。

他緩緩抬頭,滿眼仍舊是淚,卻清楚看見「他」佇立跟前。

他仰望,「他」俯視,絕望無助的他在「他」眼中必然可笑無比吧?

雍天牧昏昏然的腦袋中已都浮現「他」會是何種表情,不是鄙視蔑笑便是嘲弄的嘴臉,但……竟都不是。

「他」有些面無表情,沉肩墜肘的立姿似對眼前的一切無感,只專注垂視他。

「我找不到她……怎麼辦……怎麼辦……」雍天牧嗚嗚哭泣,意志崩潰,忘記多久不曾再與「他」說話,此時此刻是瘋了,對著「他」淚水奔流,哭得像個失去心愛之物的孩子。

「他」慣常般不發一語,突然那雙雲紋錦靴一轉向後,舉步而去。

雍天牧無法解釋那股牽動,「他」這一動,像一條無形線絲纏將過來,拉扯他起身。

他踉蹌爬起,腳步剛開始顯得凌亂,霧隱山上的深夜白霧夾霜伴雪,飽含水氣的冰冷撲面撲身,他的淚似在某瞬間被冰封,在面頰上凝成薄薄的霜。

但霧氣再濃再沉,「他」一直在他前方,一直以一種沉穩速度引領他向前,腳步堅定,不曾停頓,不曾回首。



這似乎是一個氣溫微高的初夏午後。

陽光燦爛,藍藍的天空不見雲朵,幸得薰風息息,帶來午後絲絲涼意,拂得門檐下那串鈴蘭花造型的風鈴叮當脆響。

映入安志媛眼中的是再熟悉不過的家,不是古代小溪村的那座竹籬笆家屋,而是那個讓她留下美好童年回憶以及縱容她瞥扭的中二時代的安家。

她出現在自家一樓的冷熱飲小店里。

她腦袋瓜暈乎乎的,首先浮現的思緒是——

店里這時應該熱鬧得很才是,天氣變熱,加料刨冰、豆花、綠豆沙以及特大杯冰紅茶最好賣,應該要有很多顧客上門才是。

然後她和養父母會忙得團團轉,邊忙還會邊跟一票熟客們哈啦亂聊,而且恰是午後時分,不少人買冷飲冰品,也會加買幾顆剛出爐的紅豆餅當小點心,解饞兼墊墊胃袋。

但此際的她沒有見到那樣的景象。

一樓仍然是店面模樣,業務用的大冰箱仍運轉著,可是櫃台空空如也,該有的機器和物品全都清空,店內供顧客內用的桌椅亦都收起,整齊地堆置在一旁,像等著誰來將那些東西運走。

安志媛持續恍惚中,總覺得還能嗅到那甜甜的紅豆泥香氣,嗅到熬煮芋頭、地瓜、粉圓、仙草等等又等等的冷熱飲配料氣味,那味道混合種種食材的美好香味,帶出滿滿的豐饒,曾一次次澆灌她的心靈,讓她開心茁壯。

「媽。」她不自覺喚了聲,酸氣沖上眼楮和鼻腔。

背對她坐在一張靠背藤椅上的安媽媽先是挺直上半身坐正,那背影明顯一頓,似是不確定自己听到什麼,登時僵在那兒。

安志媛心里一揪,淚珠都滾出眼眶了,哽咽又喚了聲——

「媽……」

安媽媽倏地循聲回頭,見到身後景象時,她陡地從藤椅上站起,擱在膝蓋上細看的一本厚厚相冊「啪」一聲落地!

安志媛眸光瞥去,見地上那大剌剌攤開的相冊上,有好些照片皆有她的身影,有她跟養母媽媽和養父爸爸的照片,也有她跟三個哥哥的照片,還有一張大大的全家福,她穿著相館提供的公主服裝,頭戴銀色小皇冠,跟家人們一起扮成迪士尼的動畫人物一起入鏡。

淚如泉涌,她早就分不清什麼是前世、什麼是今生,但養母媽媽的傷心和遺憾一下子擊中她,那力道宛若通了電,電得她渾身顫抖,一顆心擰到暴痛。

「媛媛……媛媛……」安媽媽邊喚著邊跨出步伐,到離她約兩步時停下,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流淚喃著。「媛媛回家了,真是你啊……你這孩子,到底去哪兒了?那車子撞進店里,你把媽媽推開,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你,究竟發生什麼事?為什麼現在才回家?媛媛……你、你全身瓖著光,怎麼回事?」

問話的同時,安媽媽上前想拉住安志媛的手,卻撲了個空,她的手直接穿透女兒的手。安志媛心頭小驚,安媽媽則十分震驚,淚水一下子全涌出來——

「媛媛你、你真的不在了,是不是?怎會這樣?怎會這樣?你到底在哪里?為什麼變成這樣?」

安志媛忽地明白,上一次她是連人帶魂穿到古代,這一次卻僅有靈體穿越回來,冥冥之中的大宇宙力量玩她玩得不亦樂乎,滄海之一粟的渺小人類還能怎麼辦?

為了不讓養母媽媽哭成淚人兒,更不知這一次靈體穿越能維持多久,安志媛趕緊將自身狀況說清楚——

「媽,我沒死掉,我還活得好好的,只是我人確實不在這里,不在這個時空中,而是很遠很遠的某個古代世界,我沒事,我還在那里開店賣起點心,什麼紅豆松糕、銅鑼燒、八寶粥等等,生意可好了,也能吃到咱們家的脆皮紅豆餅,吃紅豆餅時就想著你們,媽教我的那些小訣竅,我全運用到,在那里我過得挺好的!」

感恩啊……雖然無形力量將她徹底玩弄,安志媛仍格外慶幸有這次機會讓她重回現代。

盡管只是一抹靈體,下意識猜到無法停留太久,但可以見到養母媽媽,跟媽媽說那麼多話,了結彼此的懸念,她內心滿滿的感恩。

前後大約一刻鐘,也就是十五分鐘左右,她拼命說話,把在那個古代時空遇到的人事物大略說完,養母媽媽的表情從一開始的傷心轉為驚異,最後在不可思議中帶著好奇,眉心亦舒展開來。

養母媽媽與她也說了好多話,說到後來虛撫她的臉頰,嘆道——

「會不會這一切是我在作夢?一直想著媛媛怎麼就憑空消失,不知道到哪里尋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媽媽在作夢嗎?」

安志媛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家養父爸爸忽地從後面作為倉儲的房間掀開簾子探出上半身。

「老婆,你在跟誰說話?我在後頭呃——」安爸爸定楮一看,登時瞠目結舌,手中正在收拾的幾個不鋪鋼盛盤「匡啷啷」摔了一地。

「嗨,爸……」安志媛咧嘴笑,朝安爸爸揮揮手。她看向養母媽媽,安慰道︰「瞧,連爸都瞧見了,這不是媽媽的夢,媛媛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死掉,也不是失蹤……」

就在這時,她發現身上的光越來越明亮,漸漸「吃」掉她的靈體,從雙腳開始消失,直上腰部。

時間到了。

不想養父母傷心擔憂,她對著他們笑得開懷,盡管養父爸爸仍未回神,但媽媽會把事情告訴他,他們都會好好的,希望他們會放下對她的牽掛,內心再無罣礙。

抓住最後的機會,她笑中帶淚大聲告白——

「爸、媽,謝謝你們收養我,讓我當安家的小公主,一直被寵愛著,媛媛最愛你們,永遠都愛你們。」

消失的那瞬間,她听到養父爸爸的喚聲,隨即意識便飄遠了。

這一次她會被帶往哪里?會回到她的軀體里嗎?靈體模糊思索著。

還有,她是不是真死了?她告訴養父母她沒有死,指的是在那一場車子暴沖的意外,她並未死去,在古代生活的這個她,也許已經死掉,不然她的靈體不會出竅吧?

好像是被掐死的,氣息一下子遭扼斷,上並未感受到什麼痛苦……下手之人還算仁慈?

但為何殺她?

安心死吧,咱們便來瞧瞧,你若真死,他將何如?縹紗無形的靈體瞬間如通雷電,明明離開肉身,仍可感受那強大的震蕩。

她記起雍天牧的那個鬼畜師父了,把她劫上山讓她冷個半死,殺她僅為了作實驗,想看看雍天牧會如何反應。

王八蛋!完全就是反社會人格,很有事耶!

完了完了完了,她要是真死掉,雍天牧這個脆弱孩子怎麼辦?

光是見她被擄走,他都敢一路殺進南雍王庭,還大逆不道地把東宮太子逮在王的面前,只為問出她的下落。

如果她的靈體真飄遠,真回不去,有誰可以安慰到他?

她不想放他孤孤單單一個人,她多想陪著他,想作很多好吃的東西給他吃,想看他吃了好吃食物自然流露的滿足表情,他是她的初戀,當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才能譜出的戀歌,她留戀,不想放手,不願放手……

她嗚嗚哭泣,哭得很傷心,有誰擦拭著她的臉,點點親吻落在她眉間、面頰和唇上。

是熟悉的氣息和觸踫,安吉媛試了幾下,終于把被淚濡濕的雙睫掀啟。

朦朧瞅去,紗帳外似清光無限,帳子內的光線倒是淡淡幽微,男人盤腿坐在一旁,俯身而下的面容離她甚近。

那張俊美臉蛋安志媛百看不厭,當然再熟悉不過,但此際乍然一看,奇異地覺得似乎有哪里不一樣,好像是因那漂亮長目眼尾微紅,那兩抹紅澤絕非妝色,而是自然生成,就好像……好像他被什麼入侵,隨時能異變成魔。

「雍……天……」她聲音啞到快發不出來,喉中痛極,才想撫模受傷的頸子,手腕陡地遭扣住,那男人已欺身上來,舌不管不顧鑽進她微啟的小口中,封吻封個徹底。

安志媛自覺口中發澀,氣味並不好,她一開始想躲避,但雍天牧真像瘋了,扣住她雙腕還不夠,更一把揪著她的散發,逼得她只能乖乖將腦袋瓜定住,任他深入淺出、又凶又火熱地吻個痛快淋灕。

許久過去,安志媛都覺自己可能又昏過去一小陣子,他才甘願坐起,如懷抱襁褓孩兒般將她摟進懷里。

細細喘息,她抬手撫他眼尾泛紅的部位,在他一場激切親吻後,那紅澤似乎加深些許,令那眼神平添一絲妖異之感。

「你、你……找到……我……」忍著聲帶受傷的不適,她話未竟,表情已道出她欲問何事。

她定是想問,他是如何追蹤到她,又是如何將她帶到這里。

老實說,雍天牧根本不願回想,但當夜在霧隱山中的種種景象彷佛鑿在他心魂深處,不是他拒絕去想就能完全擺脫。

那一晚他跟隨「他」在霧隱深山中走了不知多久,像短短不過一刻,亦似乎是極長的一段時間,他記不得了,記得的是當他見到她微蜷身子倒在山巔之上,山風狂嘯,將濃霧一舉吹散,像也將那個幻影的「他」吹向空無。

他險些走不到她身邊,怕她真如耿彥所言,已然死去。

抱她入懷的同時,感受到她的身子是那樣冰冷,他的心瞬間跟著凍結,幾是無法呼吸。

在那當下,他真覺她確實不在了。

探不到絲毫氣息,感受不到丁點脈動,她的眉梢和羽睫布滿點點冰霜,膚頰與唇瓣透出死氣沉沉的灰白,在皎潔月光下呈現出極美的淒清氣味,讓他痛到瘋狂,瘋狂到不能接受她的死。

若說他真從夜靈訪夢中習得詭術,那就讓他將她起死回生!

此刻回想,雍天牧不太記得當時都做了什麼,似乎能做的他都做了,催動內力源源不絕地往她體內灌,耗盡心血亦不在乎,那股狠勁兒在他體內張狂流竄,就是要她活回來,不準她走遠,不準她離開,不準她拋下他。

瘋狂執拗中,他再次見到夜靈,那靈體附在安志媛身上,穴位閃爍如星,讓他一下子看懂下手的路徑。

有情。

如此情感匱乏的他終于知曉何為動情。

萬物自始,大道至簡,他的心如這世間萬物才剛剛萌芽,而他的道從來是最最簡單的,認定了,就奔著誰而去,動情了,就一輩子為誰而活。

他應該是堅持了很久很久,久到日夜輪動不知冷熱,久到快要耗盡自身本命,幾乎脫力氣竭間,終探得她一絲生息與腕間的半寸脈動。

他以氣養護她,將那一絲生息養成一縷縷,再將那半寸脈動護成平穩脈象,直至幾天後的今日今時,她沒有辜負他,真在他懷中清醒地與他相望。

安志媛素手微顫,因模到他眼角滲出的微微濕意,見他抿唇不語,神情超出尋常的執拗,一股酸軟疼痛直擊心窩。

倏忽明白過來,她出竅的靈體之所以能回到自個兒身軀里、回到他的身邊,經歷這一切過程的他,不管是心境抑或血肉身軀,必然承受許多她難以想像的艱難搓磨。

慰藉般模模他的臉,她啞聲問︰「……想什麼?告、告訴我……」

雍天牧收攏臂膀將懷中人兒摟緊,他的秘密她俱知,他是什麼德性她亦清楚,想也未想便老老實實作答——

「我想吃掉你。把你整個人吞進肚里,再無分離。」

安志媛覺得他沒在跟她說假的,也覺得自己心理素質有夠好,他想吃掉她,她竟不覺驚駭。

第一次交男朋友,第一次談戀愛,男人愛她愛到想殺死她,如今又為了不再分離想將她吞食入腹,別人家的初戀滋味都嘛甜甜蜜蜜頂多再帶點酸溜溜,怎麼她的初戀又凶又萌,差點讓她賠掉小命?

氣不打一處來,想吃她嗎?好啊!

先下手為強,她湊上去咬他嘴角、啃他下巴,作勢欲將他吃掉。

「雍天牧……你……三皇子殿、殿下……瞞著……」胸脯鼓動,揚睫瞪人。

盡管她未能流暢說話,雍天牧熟知她每個表情變化,光听幾個字便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沒要隱瞞皇子身分。」他略急解釋。「我說過的,不論什麼事,都會告訴元元,皇子的身分可有可無,我忘記要提。」

可有可無?

忘記要提?

安志媛暈了暈。好吧,確實符合他的行事風格。

雍天牧又道︰「元元問什麼,我都肯說,永遠不會瞞你騙你,你問……不,你喉頭傷著了,別說話,我說就好,我說,你听。」

隨即,他把母族夜靈與南雍的聯姻關系大略說明,提及自己的父王與母妃,提及耿彥這位衛首大人與父王雍衍慶私下不可告人之秘,亦提及王庭禁衛軍與隱棋殺手一明一暗的兩部人馬——

「我確實是殺手,七歲拜師,十五歲第一次執行父王派下的任務,我殺過很多人,元元,我是貨真價實的殺手,這一點絕無欺騙。」努力證明對待她那是絕對真誠似的,他一臉鄭重,信誓旦旦。

都不知該哭該笑,安志媛又一次被他打敗,內心長嘆。

她理了下思緒,道︰「你父王和師父……男男戀,難怪啊……」

南雍國主與衛首大人之間的互動不一般,她當時已有感受。

對「男男戀」一詞不求甚解,反正總有希奇古怪的話從她嘴里蹦出,雍天牧僅輕沉道︰「為掌握我的行蹤,父王和師父常遣人暗中監看,我一向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卻未料連累了你,讓他們對你好奇心大起……隱棋之事,父王多是听師父安排,命人將你劫入宮中、引我去救,是為試探。」

確實試出來,她安志媛小小民女在他三皇子殿下心中,比誰都緊要。

若非他夠狠辣,滿身要把這天翻過去的狠勁兒,她真會成為他的軟肋,被人利用來箝制他。

他語調變慢,要她听得清清楚楚——

「元元,沒有誰可以劫持你,我會一直殺一直殺,殺掉那些擋在你我之間的人,如果你被人弄死,我會殺掉所有人,再跟你一塊兒走,不會讓你孤單,不會分離的,你別怕。」

他又開始變身「恐怖情人」,慘的是安志媛在恐怖之余竟嘗到蜜味,一顆心軟乎乎,根本被制約了。

欸欸,如此說來,她確實是他的軟肋無誤,只是別人弄到她,他沒在投降的,而是揍死對方後再回頭啃掉她這根軟肋。

她輕捏他的臂膀,啞啞道︰「好,不怕。」如今要跟他「切八段」談分手是不可能了,既舍不下他,只能努力適應他的一切。

「你師父耿彥……後來呢?還有……這兒是哪里?」

雍天牧將她的腦袋瓜按在頸窩,輕撫她的發絲,一會兒才道︰「此處是霧隱山附近的一處小農莊,由一位韓姑姑負責打理。韓姑姑她天生聾啞,卻曾是我母妃的貼身侍女,在南邊時就一直跟在我母妃身邊,後來則照顧年幼的我,直到我拜師開始習武,她才請旨出宮。」

他之所以帶她來到這座小農莊,一是因她當時仍在昏迷中,急需一個溫暖且安靜的地方歇息,二是為他內心的疑惑,必須尋韓姑姑問個明白。

「那一夜在霧隱山上,耿彥將你藏起,我與他交手時他說了一事……」

安志媛被那過于沉靜的語氣弄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回摟他的腰,听他接著道——

「他說,我是南族夜靈最後的血脈,亦是他耿彥的血脈。」

「什、什麼?」驚!安志媛听懂他的話後立即抬起腦袋瓜,拉出一小段距離,直直望著他。

他面如沉水。「韓姑姑雖乂聾又啞,但母妃曾教她習字,此次來,我已與韓姑姑筆談過了,詢問她當年母妃與耿彥是否有過私情……」

看來答案再明顯不過,難怪她在耿彥那美大叔的臉上,隱約中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尤其在眼角眉梢處,原來是強大的遺傳學作祟。

「你母妃與耿彥,耿彥與你父王……」貴圈好亂啊這位大哥!內心哀喊了一句,她又捏捏他的手,再揉一揉,小小舉措有著靜然慰藉。「那、那你覺得如何?很難受?很不舒服嗎?咱們說好的,你想些什麼都要告訴我。」喉嚨再痛都要慢慢把話說清。

雍天牧靜默著,似乎在思索她的提問。

認真想過後,他道︰「我沒有感覺。」

無悲無喜,不惱不恨,更無自憐,僅在被告知的那個當下感到訝異,訝然過後,什麼都無感了,如今在韓姑姑這兒確認事實為何後,當即卸下心結。

安志媛跟他處久了,一下子便抓到他的思路。

他對母妃毫無記憶,他的父王僅把他當成殺人凶器,而他的師父兼生父想將他玩弄在股掌中,「家人」本來就是一種暴力關系,我們無法選擇家人,這再次證明她是多麼幸運,不管是活在現代還是這個架空的古代,她的「家人運」都好到爆棚。

他對他的「家人們」沒有感覺,如此便不被傷害,盡管會因為他的「無感」而心底酸酸的,換個角度想,似乎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朝他笑得梨渦可愛。

他卻靜靜道︰「找不到元元時,我很……很痛。」目珠微滾,像努力要找出精準的字句描述當下感覺。「這里很痛。」單掌壓壓胸口,慢吞吞又說——

「後來找著了,元元沒了氣息心音,我……」他怎麼樣了?那心境,搜遍腦中字句,無法言喻。

那俊美五官畏痛般微微扭曲,彷佛這一想又把他拉進那絕望深淵里。

安志媛驀地心驚膽顫,腦海中閃出一幕畫面——

他在哭,淚水濡濕整張俊龐,他沖著她哭得那樣傷心,瞳底閃爍的是瘋狂的輝芒!她雖直到今日才清醒過來,卻是在濃霧襲來的山上、在他找到她的那時,就曾短暫睜開眼楮。

她看到當時的他,離得那樣近,哭得像個孩子的他令猶然昏沉的她迷惑心疼。

而今清醒的她終于記起山上的那一刻,心疼的感覺再次襲來,疼得都快跟他一樣面容扭曲。

「我、我這不是還在嗎?」當真把受傷的喉嚨刮破了都得說清楚,她一把合握他的健腕,安慰般再次又捏又掐又揉。「那個……我確實……確實被耿彥掐住脖子,我也以為穩死了,然後真的……可能曾喪失呼吸心跳,我發現自己回家了。」

緩了會兒,她理著頭緒,抿抿唇接著道——

「不是小溪村的那個家,是我出生然後成長的那個地方……我回去了,可是沒有實質的軀體,只有靈體回去那很遠很遠的所在……告訴你喔,我見到我媽和我爸了,呃……就是我阿爹和阿娘啦,我見到他們倆了,還跟阿娘說了好多話,把我爹驚得夠嗆……」淺淺笑開。

「我也跟我娘說,我交男朋友了,要她別操心。」

「你爹娘住何處?等你好些,我跟你見爹娘去。」他語氣微繃,面容輪廓亦繃緊,如臨大敵一般。

安志媛嘆道︰「之前就跟你提過,說我是出了意外,才被一撞撞到這兒來,我老家完全在虛空之外,你到不了,如今的我也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再次嘆氣,兀自喃喃。

「要是有『時光機』就好了,嗯……不,還是『任意門』比較優,有它的話,我哪兒都能去,想回家就回家。」

她驟然被擁入那男性懷抱,被狠狠抱了個緊!

「不要!」雍天牧緊聲急出,雙臂似鐵條將懷中人兒箍得好牢。「不要回家,元元不要回家,你、你……我跟你回家。」完全語無倫次。

安志媛一時間被箍得肋骨和脊椎骨都疼了,她拍打他的背部和肩膀要他放松,等那力道真听話放松,抬眼看到他的臉,她真真不行了。

干麼啦?為什麼又哭給她看?她承受不了他的哭哭臉啊!

嗚嗚嗚,她都想跟著哭了。

「雍天牧,你、你干麼這樣?干麼這樣啦?」輕捧他的臉忙著拭掉那些淚,無奈越拭越多,弄濕她一雙小手,而她真的被他惹哭,陪著一起流淚。

是被她急問,又撲來往他臉上擦拭,雍天牧才知曉自個兒在流淚。

沒有窘迫羞赧,沒有錯愕難堪,在她面前,他一如白紙,哭笑隨心。

他听到自己頗沉靜的聲音,搖了搖頭,淡淡答道︰「……為何哭?不知道。听到元元想回家,就這樣了。」

當真轟隆隆一道雷打中安志媛的天靈蓋。

她完了,真真完蛋,被他那種彷佛信手拈來卻真誠到蠻不講理、毫無道理的「情話」,虐到一顆樂觀堅強的心瞬間癱軟到不成型。

悲慘到好想哭,又覺甜蜜蜜,她這是被虐成癮了。

這一次,她主動撲進他懷里,使出最大力氣狠狠抱緊他,輕聲嚷嚷——

「沒要離開你啊!雍天牧,你已然是我的家,不管飄得多遠,我、我總歸是回來了……好想你,一直想著,舍不得放不下,終究引領我回來,別哭……別哭……嗚嗚嗚,你別哭啊……」

他不哭了,她卻哭得好生厲害。

直到他吻住她顫顫唇瓣,將那聲聲嗚咽吞進喉中,她才在迷迷糊糊間漸漸止淚,放軟身子偎在他臂彎里,任他吻了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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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上門當贅婿

雍天牧後來坦承,在山上的那一夜,他動了殺意但最終並未殺掉耿彥,然,遭他突破心神、窺視記憶導致昏厥的耿彥後來如何,他並不知曉,亦無心關注。安志媛倒不是怕耿彥又來搞事,只覺著他沒取耿彥性命,這樣甚好。

這時代沒法兒驗DNA,做不了親子監定,無法百分百斷定耿彥就是他的生父,但種種跡象顯示,那極可能是事實,若雍天牧最終連師父兼生父的人都親手殺死了,未免太讓人心酸。

他一路走來,不論習武或當一名殺手,許多事皆非出自他自身意願,在她心中他絕非嗜血狂徒,往後只盼他雙手不再被迫染血。

安志媛沒在小農莊多作停留,清醒後,身體狀況無礙,她便急著回小溪村,畢竟被劫走那時,爺爺和小禾像都跟人動手了,她很擔心他們。

離開前,她見到雍天牧口中的那位韓姑姑,約四十歲出頭,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笑起來牙齒特別白,慣于勞動的她給人一種安心樸實之感。

求學時期曾參加手語社的安志媛發現自己跟韓姑姑頗能「聊」。

雖說在現代社團學到的手語很多都派不上用場,但她至少很會比,流暢的比手畫腳加上豐富表情的呈現,意外地跟初次見面之人「聊」得頗開心。

尤其在她得知小農莊種了多種作物,連芒果樹和百香果樹也有好幾棵,瞬間兩眼放光明,小臉發亮,與韓姑姑又「聊」得不可開交,而傻傻站在一旁的雍天牧早就看懵了。

她答應韓姑姑的邀請,待要事處理妥善後,絕對會重返小農莊,屆時肯定攜家帶眷在莊子里住上幾天好好玩耍。

告別韓姑姑後,與雍天牧共乘一騎趕回小溪村時正值傍晚時分。

算一算她是在五天前被人從集市上劫走,這幾天沒她的消息,一家子肯定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率先見到她回來的是在前院劈柴的魏小禾,少年高喊了一聲,立時拋下手中斧頭奔了來,把在灶房里忙碌的魏娘子引將出來,見她安然無虞被帶回家,魏娘子瞬間紅了眼眶。

安志媛見魏小禾臉上猶留著大片瘀傷,那是當日在集市上挨了揍,心里既不舍又後怕得很,慶幸少年沒出大事,要不她不知道要多傷心多內疚。

然,濃濃的漢藥味彌漫整個竹籬笆家屋,一問才知老人家病了,魏娘子正忙著為其煎藥。

「當時好亂,周遭人又那麼多,意外發生得太快,我也沒能看清,好似沖突中爺爺挨了一記,人就倒地不起了,自你被那些黑衣人劫走到今兒個,老人家就沒真正清醒過,有時明明睜開眼,嘴里喃喃有詞,卻不知說些什麼,有時候就一直睡、一直睡,搖都搖不醒,真怕……真怕莫名其妙就去了……」魏娘子邊說邊拭淚。「請大夫出診,說是犯瘡病了,以前就發生過,爺爺的親孫女兒沒了的那時,是頭一回發病,而這一次……」嘆氣。

安志媛聞言心提到嗓子眼,趕緊去到老人家房里探看。

為了讓爺爺能看清,她特意把樹枝狀燭台上的三根蠟燭全點上,灰撲撲的房中一下子明亮不少。

她挨到榻邊,直接坐在腳踏上,朝張著眼楮卻目中無神的老人家輕喚,「爺爺,我回來了。」

好想哭。

向來圓墩墩的爺爺才幾天就削瘦可見,彷佛一下子老了好多歲,頰上圓圓的兩團紅光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死氣沉沉的灰白面色。

她忍淚又喚了聲,安老爹依舊沒有動靜,于是她開始唱起歌來。

爺爺喜歡听她亂唱,想到什麼唱什麼,老人家從未過問她唱出的那些現代童謠、經典民歌、流行音樂,甚至是台語歌、英語歌,究竟是在哪兒學的。

她唱,爺爺就听,她亂哼,他也跟著打拍子,有時一首歌听她唱的次數多了,他也能學上一、兩段,還會自個兒亂編歌詞。

這一邊,安志媛唱起〈小毛驢〉,可能家里養著倔脾氣的老驢,近來也想買一頭健壯的小驢,所以全家人對這首〈小毛驢〉常是一听再听,成為她近來最常亂唱的歌。

挨在榻邊,她輕輕地唱啊唱,唱過一遍再一遍,她發現老人家眼珠慢慢轉動,終于轉向她這邊來,定定與她對望。

「喲,這位爺爺怎麼這麼可愛,都快比我家爺爺還可愛,這可如何是好?」她輕聲道,表情俏皮,眸底泛淚。

門簾子此時被人撩開,雍天牧端著剛熬好的湯藥踏進房中。

安志媛側首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令他腳步微頓了頓,他在她潮潤眸底看到無助,亦瞧出她對他的心生依賴。

暗暗調息穩住鼓噪的心,他是喜歡被她依賴的,然此刻得穩,穩穩當她的磐石,于是他把藥碗擱在榻邊的矮幾上,單掌按在她巧肩上安慰般輕捏了捏,遂退到一旁靜靜待著。

安老爹的目光一再飄向他,好似在確認什麼,一會兒才挪回安志媛臉上,訥訥問︰「你爺爺是誰?他、他真那麼可愛嗎?」

安志媛用力點頭。「我家爺爺當然可愛。」

「叫你爺爺出來,咱……咱得親眼瞧瞧,瞧過才算。」

熟悉的對話,再熟悉不過了,安志媛壓下喉中哽咽,笑道︰「才不呢,要是把爺爺您瞧壞了,元元上哪兒找您去?」

「你爺爺是……是我?」

「是啊,我安元元的爺爺僅您一家,絕無分身!」

老人略歪著腦袋瓜想了想,嘴角微翹。「是啊是啊……咱是元元的爺爺,你……你是元元。」

「嗯,沒錯,對得沒邊兒了,您是爺爺,我是元元。」她從腳踏上起身,挨著榻邊坐近,想扶老人家坐起好喝藥,一只手臂卻被他陡地抓住。

安老爹緊聲道︰「元元……元元……山上竹林里有好多毒蛇,別上山,別趕著上山挖筍,爺爺不吃了,再也不吃筍子,你往後都別去,好不好?好不好?」

與老人相依為命的親孫女安元元正是因某年上山挖筍、遭毒蛇咬傷而亡。

老人的神智究竟如何,安志媛無法確定,只能盡力安撫。

這一次瘡病的復發,起因在她的被劫,安老爹確實真心待她,將她視作親孫女一般,才會見她一朝遇劫,心神便繃不住,而此際竟令老人家聯想到當年親孫女發生的那樁憾事,她眼淚隨即涌出,想忍都難。

「元元怎麼哭了?出啥兒事?」安老爹一臉慌亂。

哭就哭,但也得咧嘴笑,安志媛笑著落淚,用力擦掉淚水,搖搖頭脆聲道︰「沒事沒事,就是爺爺太可愛,可愛到讓我哭了 ?爺,我都听您的,往後元元都不上山也不挖筍,您要吃筍子,我跟村人買去,若非得上山不可嘛……我讓他去!」下巴朝一旁靜佇的雍天牧努了努。

「呃,是說他是……」安老爹努力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是爺爺的孫女婿啊,是爺爺替元元找的孫女婿,爺爺不會忘了吧?」略夸張地大嘆。

聞言,安老爹略渾濁的雙目漸漸瞠張,雙頰終于有些血色,他頻頻頷首。「對、對,是爺爺的乖孫婿,咱記起了,是咱下棋贏了,幫元元把一個乖孫女婿贏進門的呀!」

在孫女的扶持下,安老爹勉強坐起,背靠著大枕子,目光仍在雍天牧身上。

雍大爺雷打不動地任老人家審視再審視。

好一會兒,安老爹卻恍惚道︰「咱記得……村里的人都知曉,咱們家確實招了個孫女婿,可是……好像忘了什麼事,到底是忘了啥兒事……」

他重新看向安志媛,見一匙湯藥喂近,他沉浸在思緒中,乖乖張嘴將湯藥吞下,邊喝邊想,待喝下第六口後忽地恍然大悟——

「成親!原來是成親!就是成親!你們……你們根本忘記要成親,從頭到尾忘了個透,都沒請鄉親們喝喜酒!」

安志媛被爺爺突如其來一驚喊,湯藥險些灑了,幸得僅剩小半碗,她尚能持住。

「爺爺別喊,先把湯藥喝完。」她勸。

「成親!請吃喜酒!」無奈老人家不听勸。

「爺爺——」湯匙抵近。「您最乖了,來,張口。」

「不喝!咱、咱不喝不喝不喝!要喝的話,咱只喝喜酒!」開始啟動「老番癲」模式。

「好。」靜默立于一旁的男人驀地應聲,如平地一聲響雷,瞬間鎮住場子。

安老爹與安志媛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去,只見雙臂抱胸、身形從容的雍天牧微微揚唇,淡然又道︰「成親,請吃喜酒,唯爺爺之命是從。」

安志媛內心表示。「……」



確定要舉行成親儀式、請村民們吃喜酒後,安志媛忽有一種微妙感,她真要跟某人結婚了。

好笑的是,她自始至終都沒被求婚耶,這一點是有些小小遺憾,但雍天牧願意配合並應承爺爺的要求,真的來當安家的上門孫女婿,她是很感激的。

俗話說,一喜破九災,說不定一場熱熱鬧鬧的喜宴辦下來,爺爺的精神就能轉好,健康狀況也能跟著好轉。

還有件事令她感到好笑,真不知雍天牧從哪兒弄來一張結實大木床,直接把她房里的竹榻換掉,因為成親後,她的香閨即成他倆的喜房,看到那張四柱大木床進駐,坐在上頭怎麼搖都不吱聲,想到他的意圖,她羞紅臉笑到不行。

在成親的前一天,她的未婚夫婿帶她回了「夫家」一趟。

這一次快馬入興城,雍天牧並未像上回那樣再縱馬闖王庭內殿,他按當朝既定的禮節求見父王雍衍慶。

自幾日前鬧過那一場,唯王命是從的隱棋殺手奉命從三皇子殿下口中掏食,劫走他看重的姑娘,導致禁衛軍損傷慘重、東宮太子還險些命喪承明閣,而衛首大人最後竟不遵王命、不顧國主和太子的生死,硬將那姑娘挾持出宮……到得今日,王庭內殿承明閣的天頂才完整修補好。

雍衍慶捅了自家孩子這顆「馬蜂窩」後,像也「受教」了,自知元氣大傷的禁衛軍擋不住雍天牧,更不可能立時調動南雍大軍進宮護駕,此際這個「壞掉」的兒子還肯跟他演一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戲,人家把台階架好,推到面前來,他最好的選擇就是順著走下來。

前來迎雍天牧和安志媛入暖閣內覲見的是一名年輕內侍,因為眼生,雍天牧多瞥了對方一眼,那年輕內侍腰彎得更低,忙道——

「小的叫小祿子,是遞補田公公的位缺暫時在國主陛邊伺候,田公公自三皇子殿下上一回進宮後,就沒再起身過……」

「上一回」是哪回,老侍人為何起不了身,大伙兒心知肚明。小祿子此話一出真想賞自個兒兩大嘴巴,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致使田公公起不了身的始作俑者就在眼前,他是腦袋瓜浸水了,干麼提這事?

屏氣,動也不敢動,小祿子心里狂念佛號,然後佛祖真顯靈了,面前這尊毫不在乎在一國之主面前「現惡相」的「大魔」什麼話也沒說,牽著帶進宮的那姑娘直接從他面前走過去。

年輕內侍的緊張不安,安志媛有感受到。而一踏進王庭宮殿,她身旁的男人氣質都不一樣了。

宮外的他若靜默不語,多數時候會帶點萌萌呆氣,有時還會臉紅給她看。

進了宮的他靜默不語,那是寒冬飛雪呼呼而下,雪厚三尺深,能把人當場凍僵。

對他而言,王庭宮內如若是個有著美好記憶的地方,他顯露出來的必不會是這般冷漠,甚至是嚴陣以待的緊繃神情。

加之上一次他當真秉持「魔擋屠魔、遇神殺神」的氣勢殺殺殺,一路殺進來只為救她,今日他們進宮,沿路遇上的侍人和宮女不是跪地直顫就是遠遠地退避三舍,連堂堂的禁衛軍都不太中用,乍見到他竟驚得松脫手中的刀。

別人如何看他,他確實不在乎,但安志媛心底還是酸酸的,替他此刻的緊繃感到有些難過。

兩人相握的手被她垂下的袖子半遮掩著,她拇指悄悄在他手背上摩拿,試著給他一點點慰藉,像在告訴他「我們是同一國的喔」那樣。

豈料他竟驀地頓下腳步,托塔天王般杵著一動也不動,不僅跟在一旁的小祿子嚇到,安志媛都不免怔了怔。

然後,她看到他慢吞吞側首,俊臉面無表情,這要換個場景人在宮外的話,她一準伸長食指去戳他戴面具般繃繃的臉皮,故意鬧他。

下一瞬安志媛險些驚呼出聲,因他突然拉起兩人相握的手,一拉拉到嘴邊,很響地啄了她的手背一記。

結果她沒叫,叫的是小祿子,後者一出聲又悔到想甩自個兒兩巴掌,腰身彎到快成直角。

雍天牧沒再理誰,握她的手改成十指交扣的握法,重新舉步進承明閣。

安志媛連不好意思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帶進她上次「匆匆一游」的暖閣內,與南雍國主再次打上照面。

雍天牧很給面子地跪下行禮,安志媛正要有樣學樣地跟著下跪,坐在階上主位的雍衍慶卻揮了揮手,道︰「皇兒不必多禮,這位安姑娘……也免跪了吧。來人,賜坐,上茶。」

隨即幾名宮女魚貫而入,前頭兩名各捧上一方類似蒲團的檀香軟墊,恭敬地置在她與雍天牧面前,承明閣內的主位處瓖的是玉磚地板,階下鋪就的則為溫潤木質地板,兩團軟墊擱在木質地板上,感覺坐起來挺舒服。

跟在後頭的宮女們擺上兩張長條矮幾,端上蓋杯香茗以及幾色糕點,俐落地布置妥當後隨即退至兩旁靜候差遣。

這一邊,安志媛學著雍天牧說了句「謝陛下賞賜」後,規規矩矩地采日式跪坐之姿,其實內心很想在檀香軟墊上來個盤腿而坐。

說實話,她還很不爽上次被劫進南雍王庭一事,爺爺和小禾更因此受傷,但情勢比人強,劫走她的幕後主使者是一國之主,她能上哪兒鳴不平?

那日雍天牧發瘋般把這兒砸得稀巴爛,還想拖著東宮太子一塊下地獄,他瘋歸瘋,倒是讓她稍稍解了氣,今日方能勉強裝著,心平氣和隨他回這一趟「夫家」拜會。

美其名是「拜會」啦,實也不知雍天牧心里怎麼想,反正他想要她來,她便陪著他,反正天塌下來有他頂著,他真頂不住……那她應該也頂不住,到時候豁出去拼了,死也死在一塊兒。

欸,別人家談戀愛是花前月下、濃情密意,她的戀愛卻談得如此波濤洶涌、蕩氣回腸,當真始料未及,如今「身陷泥淖」,想悔都悔不成。

在她小腦袋瓜亂亂想之際,雍衍慶忽地主動提及——

「安姑娘,上回將你請進宮中,實是孤思量不周才令姑娘受了驚嚇,孤已命人備妥一份珍禮當作彌補,出宮時再一並帶走。」

她是被「劫」進宮,不是被「請」進宮,但她能跟一國之主辯這個嗎?

南雍國主唯一思量不周的是,他萬萬沒料到自己的三皇兒會發瘋到那種程度,發瘋狀態再加上高強武功,如入無人之境直闖進來……咦?是說,她家雍大爺的武功好像也太厲害了些,感覺比耿彥還強,為什麼?

「安姑娘,還不快謝恩?」小祿子近身兩步,壓低嗓聲提醒,卻被雍天牧眼尾冷冷一掃,趕緊垂首退至一旁。

安志媛倒是挺感謝小公公提點,有珍禮當作補償總好過沒有,她圈臂抱拳一揖,朗聲道︰「謝主隆恩!」

這禮行得有點不倫不類,但她盡力了,小祿子見狀抖著嘴皮似乎想說什麼,然礙于某人的威壓卻不敢再多嘴,至于雍衍慶倒不在意,反正他重中之重的點不在那粗俗民女身上,如何重新掌控自家老三才是要事。

「孤是看出來了,牧兒確實很看重安姑娘,既是如此,何不讓安姑娘住進宮里,慢慢學習宮中禮節,好為將來嫁進王族作準備?」雍衍慶溫聲建議,一副大度的模樣。安志媛心頭小驚,不禁瞥向身邊男人,後者沒瞧她,僅沉靜清楚道——

「她沒要嫁進南雍王族,但我要入贅安家當她的贅婿。」

「噗……咳咳咳——」剛端起香茗甫喝了口,雍衍慶把茶給噴了。

安志媛瞪圓眸子盯著雍天牧從容到近乎漠然的側顏,眨了眨,再眨了眨,忽而明白他帶她進宮的用意,原來是要打開天窗說亮話,把事情全攤開挑明。

他連個「趴司」都不打給她,好像她來亮亮相即可,啥都不用理會。

但她實在做不到他那般鎮靜,只得咧嘴僵僵地笑開,將頭轉正重新面對玉階上的一國之主。

適才雍衍慶被茶水嗆到,忠心小祿子連忙飛撲上去又是撫胸又是拍背,國主陛下好不容易才緩了口氣,卻見跪在底下的那名姑娘咧嘴笑開——

「陛下莫要為雍天……呃,莫要為三皇子殿下擔憂著急,民女可以對天起誓,三皇子殿下讓民女招進門,民女會好好對待他,一日三餐外加點心和夜宵,定然把他喂得漂亮健壯。」

「你、你你……你們……咳咳——」

「陛下緩著點、悠著點,不急,不急啊。」小祿子輕聲勸著,為君王撫背順氣的動作沒停,果然是田公公提拔上來的人,盡責得很。

安志媛頗能體諒般又道︰「民女也是知曉,三皇子殿分尊貴,作如此決定,陛下一時間定是難以接受,但是當咱們家的贅婿只要負責美美的,家里的營生自有民女擔著,日子過起來其實挺滋潤,絕不會讓他受委屈……我發誓!現在就當著陛下的面發誓!」還真跪直了,抬起右臂,三根手指頭朝上。

不知這是演哪出,又或者是故意掃王族臉面,總歸雍衍慶氣到臉快歪掉,無奈的是,他驚覺如今若要對自家老三使手段,不管是強硬抑或懷柔,似乎皆于事無補。

以往雍天牧能任他搓磨拿捏,很可能是……根本沒把他看進眼里。

不僅是身為國主兼父王的他,在自家三兒眼中,根本看不進任何人、任何事,直到這個安家姑娘出現。

安志媛正想著自己是否提油救火把一國之主給氣昏頭,但她句句出自肺腑,真誠得不得了,有人不買帳她也沒什麼愧疚感,只覺場子尷尬了,不禁又一次瞄向雍天牧,竟見他嘴角明顯翹起……當戲在看啊這位大哥!她腹誹了句,一坐回自個兒腳跟上。

終于,雍天牧有所舉措,他起身向前,再向前,踏上玉階。

小祿子欲勸他止步不得無禮,話梗在喉間吞吐不出,雍衍慶則是死死端住一國之主兼父王的身分,瞪著他上玉階來到自身面前。

父子倆之間僅隔著一張長條御案,雍天牧從案上提起青玉壺,將琥珀色茶湯重新注進杯中,再將茶杯端起,恭敬奉上。

「兒臣敬父王一杯茶,飲過此杯,兒臣就不再是王族子弟,在民間有句話,叫淨身出戶。」雍天牧語氣沉靜。

雍衍慶急了。「牧兒若要娶妻,孤隨時能賜你九珠冠,晉封親王身分,你要娶安姑娘為王妃,孤亦允你,只要安姑娘先住進宮里來,再讓教養嬤嬤們好生教,等她熟悉一切,配得上王族王妃這般身分,屆時孤一定替你倆辦一場盛大的王族婚禮,豈有不好?」

雍天牧雙目微眯了眯,有些似笑非笑,忽地話鋒一轉——

「那日師父引兒臣上霧隱山,兒臣將他留在山上,之後想想甚覺不妥,曾返回原處一探,父王猜猜,兒臣探到什麼了?」

「……牧兒提這事做什麼?」雍衍慶氣息微凜。

「父王如此信任師父、鐘愛師父,當日過後卻未向兒臣多問一句關于師父的去向,兒臣自然是要提一提。」

「你師父他、他當日確實不對,孤亦未料及他會留後手,不遵旨意將人劫走,只是你回頭尋他意欲為何?難不成……真要將其弒殺方能解恨?」

雍天牧低笑了聲,語調更沉。「若要師父的命,那一日在霧隱山上便能了結。」

「那你到底……」

「父王莫憂心。師父此刻就在宮中,兒臣是知道的。」

雍衍慶倒吸一口涼氣,雙目微瞠。

雍天牧又道︰「重回霧隱山上,兒臣發現師父已不在原地,現場留有旁人腳印,一追蹤,竟是直入宮中……如此也好,父王本也舍不得師父,將人尋回來安置亦算圓滿。」略頓了頓——

「前晚兒臣已去探望過師父,見師父長眠不醒,父王仍對他不離不棄,甚是感動。所以,兒臣手中這杯茶,父王還是喝了為好。」

在安志媛看來,今兒個原是來討人家的優秀孩子回去當贅婿,應該盡量表現誠意,雖說這位南雍國主在她心中分數很不高,好歹也是雍天牧這位三皇子殿下「明面上」的父王,她這小老百姓多少會給點尊重。

只是當雍天牧接手眼前一切,明明是一場親情倫理劇,生生被他帶出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氛圍,暖閣中透心涼,涼到她頭皮跟著發麻。

雍衍慶最後還是接下自家三兒奉上的那杯茶,一飲而盡。

離開宮中時,安志媛懷里多出一只匣子,那是南雍國主作為補償的珍禮,她確認過了,足足有三十條小金條,每條都有食指那麼長,掌心那樣厚,可以拿去銀樓或錢莊兌換現銀,再買些上好藥材和食材替全家補補。

上馬背,被雍天牧圈在臂彎內,出興城往小溪村方向的官道上,安志媛禁不住告訴男人她的想法——

「你讓我聯想到『小象和木樁』的故事了。」

于是她說了那個寓言故事,解釋何為馬戲團表演,因為小象調皮好動,被馴象師拴在木樁上,小象力氣尚小,無法拔掉那根木樁,久而久之,只要把小象系在木樁上,它就會很安分,下意識知道自己無法掙脫。

後來小象長成大象,大象力大無窮,完全能輕易撞斷或拔掉木樁,但每每被拴在木樁上,它依然是最乖最安分的巨獸,根本不知自己已變得強大無比,傻傻被束縛著……

「其實你像故事里的那頭小象,又不完全像。」說完故事後,安志媛略沉吟了會兒,下了定論,忽地想起什麼似揚首看他。「是說,你知道象這種動物吧?」

胯下坐騎輕松邁步,午後暖陽灑落身上,雍天牧有種無事一身輕的感覺,是他從來不曾有過的心境,听懷里姑娘脆聲說完小故事,他會心一笑,頗有拔掉內心那根無形木樁之感。

他垂目瞥了她一眼,淡淡頷首。「見過小象,亦見過大象。興城位在南雍偏北之地,若往南走,南邊邊陲一帶的百姓訓練大象搬運礦石木材等重物,甚至幫忙耕作,亦是常見的事。」

安志媛微訝地輕呼了聲,雖身處在架空的古代世界,這個世界也是很大很有看頭。

雍天牧道︰「所以你說的小象跟木樁,馴象人確實會那樣做。」

「這位牧哥哥,馴象人會怎麼做是重點嗎?」她下巴抬高高。

他不由得牽唇。「所以元元覺得我哪里像小象?又是哪里不像?」安志媛腦袋瓜放正,看向前方,嗓音猶帶脆甜——

「嗯……我覺得小象一開始被拴住,跟你一開始被迫習武、當殺手有點像,一個是你的父王,另一位是你師父,這兩人不僅合奸還合謀……咳咳,不好意思,我用詞粗魯了,請見諒。」語氣中全然听不出所謂的不好意思。

她清清喉嚨接著道︰「然後小象長成大象,大象仍乖乖被拴在木樁上,是因它被制約,不知道可以反抗,而七歲的你後來長大成人,仍听命辦事,我斟酌再斟酌,琢磨又琢磨,終讓我想明白……」

小腦袋瓜跟著晃啊晃,要不是沒長胡子,她都能邊說邊像個老學究捻起山羊胡。

「噢,明白什麼?」他眉角微挑。

「明白你不是不知反抗,而是根本懶得反抗,反正日子就這麼過下去,過一天算一天,哪天任務失敗丟了性命,也不會在意。」

她嘆氣,再次揚首看他,恰與他目光相餃。

他眼神格外深邃,瞳底彷佛竄著火苗,瞬也不瞬。

安志媛又略夸張地長嘆一聲,抿抿唇笑得俏皮——

「雍天牧,你看我對你多好,是我把你灰撲撲的天空染成五顏六色,讓陽光照亮你的心,還把彩虹也掛上去,你跟我過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是吧?原來我才是你最終的那根木樁,有了我之後,你只想拴在我這兒,其他的全是過眼雲煙……哇啊!」

她尖叫一聲,人直接被撲倒,當真是撲倒在官道邊的草叢堆里,怎麼離開馬背的她根本不及看清。

男人將她護得好好,她身子是沒摔疼,然雙臂被合身箍住,兩腿被夾緊,一倒進草堆里小嘴就遭到一通狠吻。

她發誓,她沒要撩他,僅是將自個兒悟得之事半開玩笑般道出,結果他竟然這樣不淡定啊!

舌頭像要被他吞食掉似,唇瓣也被吮得隱隱作痛,她被逼到只得啃他幾下小小反擊。

遭她啃咬的唇舌漸漸馴伏下來,吻變得綿長且溫柔,纏綿間宛若共品醇酒,這一杯醇美品了許久才緩緩結束。

她被雍天牧摟著轉了半圈,換她趴在他健軀上,感受他胸脯明顯的起伏,听著那強而有力的心音。


終于不那麼喘了,她干脆在他厚實胸膛上撐肘支頤,本要念他幾句,一見他頭發縫里夾著不少根小草,萌樣兒噴出,她忍俊不住也跟著噴笑,再想想自己被壓著蹂蹣,此刻外表八成更像瘋女十八年的女主角,更是笑得眼淚都滲出了。

見她笑開懷,雍天牧亦淺淺揚唇,眼底流淌著某種近乎依戀的情愫。

天際清朗,天光漫漫,綠草腥香,風兒舒暢,駿馬在一旁乖乖啃草,而戀人俊美如斯、可愛有加,安志媛一顆心軟到要塌陷。

她支頤的雙臂改成交疊,跟著把腦袋瓜靠在手臂上,好整以暇趴在他胸前看著他。

「原來前天你晚歸,是偷偷潛回宮里探看,把衛首大人給找著了。」兩人有什麼話就直說,她突然想起這事。「宮中戒備森嚴,你卻能自由來去一陣風,誰也不驚動,明面上是單純敘事,然話說三分,听的是弦外之音,這威嚇也太給力,堂堂南雍國主真拿你沒轍,只能允你所請。」

加上他之前為了她,瘋到連東宮太子都敢弄死,想跟他翻臉得有必死決心,可惜雍衍慶還是惜命得很。

「也是因為有你在身邊壯膽,今日進宮,便也不怕了。」她抿唇又笑。

雍天牧低應一聲,凝視她好一會兒才輕沉啟聲——

「往後與宮里再無瓜葛,他再敢來擾,我便毀一國根基,他醒或沉睡,亦無我事了。」

他話中的第一個「他」與第二個「他」指的是不同人,雖未說明,但安志媛再明白不過。

不知能說什麼,言語變得蒼白無力,于是她安慰般獻上秀額,輕輕與他的額頭相抵,再用鼻頭輕輕摩拿他的鼻,最後將嬌唇貼在他薄唇上慢悠悠地磨蹭舌忝吮,淺吻帶出涓涓柔情。

就在雍天牧被吻到意亂情迷,才欲奪回掌控權,趴在他身上的姑娘家忽地拔開雙唇,一聲驚喊直起上半身——

「等等!等等!我的那只御賜木匣子咧?我的珍禮金條啊!都丟哪兒去啦?」

安志媛生生從濃情密意中拉回神智,開始往四周草堆里翻找。

野草生得有夠濃密,她都要哭了,直到被她晾在一旁的雍天牧不知從哪兒拾到木匣子,遞到她面前,她才破涕為笑。

「小財迷。」他眯目叨念了一句。

「我是啊,我就是!」安志媛非常理直氣壯,抱住裝滿金條的木匣子睨回去。「誰教我往後除了養家,也得養著我家贅婿,得把他養得漂亮健壯、養得美美的,我可舍不得他吃丁點苦頭,更不願他受委屈,那當然得當個財迷,這位大哥您說是不?」

直球對決,她的贅婿瞬間變成鋸嘴葫蘆,同時臉紅給她看,靦腆得非常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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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心在即故鄉

官道旁的安家茶棚已連著幾日未開張,讓不少熟客們既失望也不免起疑憂心,昨兒個茶棚倒貼出一張大紅紙,寫著「東家有喜、暫歇三日」,還煮了整大桶茶擺在棚下,免費供往來過客歇腳解渴。

明兒個就是竹籬笆家屋正式招婿入門的好日子,小溪村的男女老幼以及鄰村幾位故交好友都要來觀禮祝賀。

听說新娘子為宴請大伙兒吃一頓豐盛喜酒,特意請來城中著名飯館的大小廚子,外加跑堂伙計們,把人手全包齊,明日便在家屋前院辦酒席。

安老爹想替孫女兒操辦婚事,讓她安心當新娘子,等著成親即可,但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近來他總覺得乏,總想睡昏過去,像什麼事都做不了,幸得他家元元精明厲害又可愛,短短幾日把自個兒的喜事全打理好。

他家元元真是好姑娘。

房門口那一厚重垂簾被撩開一角,女兒家的身影閃進,他隨即嗅到人蔘的清苦香氣。

「爺爺……」見老人家沒臥榻昏昏欲睡而是起身坐在竹制圈椅上,拎著陶壺閃進房中的安志媛不免訝然。

將手中之物擺放好,她先上前將大敞的窗子放下半邊窗板,同時叨念——

「大夫叮囑過,多曬曬太陽挺好,但不能吹風,早上還好,陽光也溫暖,但一到下午風就變大,爺爺還把兩扇窗板全支起,瞧,頭發都吹亂啦,再有個頭疼腦熱怎麼辦?」

安老爹緩緩露笑,孫女兒兩腳與肩同寬站在他面前,兩手分別叉在腰上,沖著他訓話的模樣真真可愛。

「咱頭不疼、腦子也不熱,頭發若亂了,我家元元乖孫女兒自會幫咱梳理。」

安志媛皺皺鼻子作出怪表情,用手替安老爹把幾縷散發先撩到耳後。「好啦,幫您梳理啦,誰讓我是乖孫女兒。」

她從屜中取來扁梳,梳頭前,還不忘從陶壺中倒出一杯蔘茶,遞進老人手里。

「大夫說了,平時可以喝些蔘茶養氣,我有加進紅棗一起煮,喝起來微微甘甜,爺爺每天都得喝,所以,喝!」緊緊盯著,直到安老爹听話地捧杯喝起來,她才滿意地點點頭。

一會兒,他頭上歪掉的發髻被松開,喝下大半杯蔘茶,安老爹輕吁一口氣,道︰「元元啊,爺爺告訴你一個秘密,在咱們家老驢那驢窩里,邊角上有塊半埋在土里的石頭,元元把石頭挖開,那底下埋著一個甕,甕里藏著三十兩白銀,還有兩塊金條。」

安志媛攏著老人家略微稀疏的灰白發絲,好笑道︰「爺爺竟然把錢藏在老驢窩里!」

安老爹呵呵笑,笑聲听起來頗得意。「全給你,給元元成親用。」

她開始梳理他的發,動作熟練,手勁輕柔。

「爺爺,那白銀和金條您還是留著,我手邊有的是錢,咱們茶棚這一年來掙了不少銀子,我還把幾道點心的食譜和作法賣給城里的大茶坊,不怕沒錢可使。」她沒將進宮取得一匣子金條之事告知,亦未將雍天牧的皇子身分透露給老人家知道,自然也瞞著魏娘子和魏小禾。

還是不知道為好,總歸入她安家門,他雍天牧與南雍王族也沒什麼瓜葛了。

「咱們家元元真厲害,連個茶棚生意都能搞得風風火火,買料進貨,時有新玩意兒問世,還把小溪村幾戶人家帶得風生水起,爺爺在村里走路都有風。」

安志媛哈哈大笑。「豈止是村里,我家爺爺到哪兒都嘛走路有風!」

安老爹又呵呵憨笑。

兩手握著略枯干的灰白發,說話間,她已俐落地盤出一個小發髻,跟著用男款發帶簡單固定。「好了,大功告成,嗯,元元瞧瞧我家爺爺精神不精神?」她繞到前面來,略傾身對著老人家的臉東看看西看看,搖頭嘆息——

「欸,我家爺爺怎麼生得這麼可愛,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啊難自棄。」

她想逗他笑,一笑治百病,安老爹確實也被逗笑,望著她的目光瞬也不瞬,原有些濁色的瞳底在此刻變得莫名明亮。

「元元是好姑娘。」

安志媛微翹巧鼻,很認同地點頭。「那是,爺爺的乖孫女兒當然是好姑——」

「不論是你,還是我家元元,你倆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蒼老的嗓音慢幽幽,然字字清晰。

安志媛一下子僵住,圈椅旁有張小小的竹制矮凳,平常時候老人家拿來跨腳用,她不禁一往小凳上坐,小臉仰望老人那彷佛洞悉一切、著淺笑的面龐。

「爺爺……」喚著,眸眶里涌出淚來。

「傻孩子你哭什麼呀?」

「我不是有意要冒充爺爺的孫女兒,您當時把我撿回家養,養著養著就順理成章變成這樣,我不是要欺騙您……」

安老爹將茶杯擱下,揮揮手笑道︰「不是咱養你,是你養著我這糟老頭,還有啊,一日當你爺爺,終身你都得喊咱一聲爺爺,沒有回頭路啦。」

安志媛淚流不止,用力點頭。「……嗯嗯,不回頭,一直走,走到哪兒您都是我家爺爺。」

老人家開懷咧嘴,拍拍她的發頂,骨上兩坨紅光終于又浮現,精神得不得了。

「莫哭莫哭,要是把眼楮哭腫就當不成漂亮新娘子,爺爺明兒個還想拿你顯擺呢。」

她吸吸鼻子,鼻音略重道︰「再漂亮也比不過您那孫女婿,他往那兒一站,這沿溪三鄉七里十二小村的漢子全沒戲,連姑娘也沒戲,爺爺想顯擺,推他出去一準沒錯。」

聞言,安老爹先是一怔,隨即撓著臉哈哈大笑。

那洪亮笑聲讓安志媛的心情瞬間飛揚,覺得把養氣蔘茶當水喝的醫囑果然有效啊贊!

明天繼續把蔘茶煮起來,把爺爺富富泰泰地養回來!

「話說回來,丫頭啊,你是打哪兒來的?姓啥兒名啥兒?」

「爺爺,這話說來可就落落長了,我的故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若我告訴您,我是穿越來的,您信不?」

在那個深秋午後,安志媛與老人家說了很多話,能說的、不能說的,好說的、不好說的,她全部道出,還有問必答。

她告訴老人,她本名「安志媛」,小名「媛媛」,雖說此「媛」非彼「元」,卻覺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有人喚她「安姑娘」、喚她「元元」,那讓她猜徨驚懼的心格外感覺安慰。

她本以為可能很難取信老人家,沒想到安老爹听鄉野傳聞般听得津津有味,頻頻發問不說,提到他感興趣的現代玩意兒,還要她畫給他瞧,幸得她畫畫還畫得不錯,當場把冰箱、冷氣、汽車、腳踏車、手機、免治馬桶等等畫了全。

然後她還畫了一大碗盛夏時候自家冷熱飲店必推的火龍果加愛文芒果的「雙果冰」,略有深度的白瓷圓盤上盛著小山狀的雪花冰,綿密雪白的冰上,一半是紫紅色火龍果肉,另一半則擺滿黃澄澄的芒果切塊,最後淋上濃稠煉乳,淋過一圈再一圈……不知是她畫功太好畫得太逼真,還是她講解功力太強說明得太仔細,老人家竟然對著那張毛筆畫的圖紙滴下口水。

她當場啼笑皆非,幫爺爺擦口水時,都想著那一碗「雙果冰」在這個古代有沒有重現的可能,她很想作給爺爺嘗鮮。

總之是她永生不忘的一個午後,覺得跟雍天牧聊起她的故鄉都沒聊這麼多,老人家對什麼都好奇,于是她就一直說、一直說,直到發現爺爺打起呵欠還想強撐,她才推著他回榻上去,並承諾待他精神好些,還會說給他听,畫給他看。

來到成親的這一天,一切皆順遂。

比安志媛預期的還要熱鬧,不僅小溪村十來戶人家全到齊,鄰村鄰里也來了不少賀客,這便也算了,竟然連城里的大茶肆大酒樓亦遣掌櫃們送來喜紅賀禮。

原來連她招婿成親也不得空,各家掌櫃們搶得她一點點空檔就忙著湊前商談生意,想要再買她手中幾道小食的食譜和制作訣竅,甚至有人不死心,砸下巨額年薪想聘她進駐城中當點心廚娘。

最後她想到一招,外邊的事她真真放手不管了,把大紅喜帕往自個兒頭頂一罩,誰再來「魯」她那就真真不講道義了。

由于這兒沒有「總鋪師」加「水腳仔」的辦桌文化,又為了要讓上門的賀客們吃得盡興、喝得暢快,她著實費了番工夫。

因手邊銀錢很夠使,她事前跟村里職人級的老師父訂制數十套竹制桌椅,趕在幾日內交貨,打算直接在自家院子辦起故鄉常見的流水席。

在興城的大飯館將對方偌大一個灶房的整個「團隊」談下來,來到小溪村為賀客們置辦酒席,她其實僅花了食材和酒水的銀錢,大小廚子以及跑堂伙計們的「租借金」,她是以三道創新的點心食譜以及制作細節跟人家幕後大老板換得的……噓!行事須低調,不能說啊不能說,不好教其他茶坊和飯館知曉了去。

這一邊,一把雜七雜八的事全放手,她真有當新娘子既期待又害羞的心情了。

她家爺爺著實開心,家中有喜,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兒個還能出面招呼小溪村村民以及從其他鄉村鄰里前來喝喜酒的各路好朋友。

然後老人家真把乖乖孫女婿推出去見客,顯擺得淋灕盡致。

她躲一旁偷覷忍笑忍到快內傷,因為她的贅婿大爺實在太配合,要他敬酒就敬酒,大娘大嬸和婆婆們「見獵心喜」,湊上來品頭論足一番,他也安靜地任女人們瞧個夠。

今日的他非常艷紅,頭上簪著朵大紅紮花,穿著一身她為他備上的大紅喜服,與她的新娘吉服能搭成男女款一套,那腰間系著長溜溜的紅帶,胸前別著一顆圓蓬蓬的喜彩,不論遠觀或近看,都美到三萬六千個不行。

她派小禾隨身「保護」他,讓他盡可能避開女人們的上下其手,但,成效似乎不彰。

直到當眾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又行過夫妻交拜的大禮,新人回到新房中,他終是沉沉吐出一口氣,解開胸前礙事的大喜彩,撩開她的喜帕蓋頭,把頭靠過來直往她頸窩鑽,委屈道——

「都想出數十招如何廢掉那些亂模上來的手,要不是元元不讓……都是你不讓……」

好啦好啦,都是她的錯。

是她不讓,是她不好,還暗地里把他「推薦」給爺爺拿出去顯擺,所以是她讓他受盡委屈了。

撫模他的臉,輕揉他的耳朵,斂睫索吻的他表情像個孩子,令人想呵護珍惜。

四片唇瓣輕柔吮吻,不急著深進,柔情與密意盡在其中。

兩人順勢倒在鋪著紅錦的木床榻上,小腿以下則蕩在榻緣邊,吻暫歇,面對面側臥著,近近凝視,在對方眸底彷佛能看到自己。

安志媛伸出一指沿著他的面龐輪廓輕畫,心中微動,不禁低柔唱——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緩緩頓下,她微啞道︰「雍天牧,我沒想到我的細水長流原來在這個時空。」

結果,她又把他唱哭了。

為他擦眼淚,她不禁嘆氣。「這位大哥,你哭點會不會太低?」還那什麼「隱棋國家隊」的魔王級殺手?什麼天性無欲無求、不悲不喜?別鬧!

像一時間說不得話,他只曉得湊過去再次索吻,眼淚濡濕她的臉。

好一會兒過去,抵著她的唇兒,他吐氣如蘭道︰「元元,我陪著你,你也陪著我,哪天……哪天你要是能回去來時的地方,我也陪你回去,倘若那地方我去不了……你就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不要回去,好嗎?」

安志媛這下才知,他的不安全感一直存在。

他認為她眼下是「無法回去」,而非「不回去」,然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將來的某日說不定就出現契機,讓她有了選擇。

欸,她家這新進門的「媳婦兒」確實需要哄哄。

「雍天牧,我想我在故鄉那兒的任務是完成了,我從小就是個孤兒,但我有一對很棒的養父養母……那一天車子撞進店里,我把養母媽媽推開,一撞被撞來這兒,直到那時被耿彥帶到山上,遭他掐昏,意識喪失間我發現自己回去了,看到養母媽媽,她好好的,沒有因那個意外受傷,我跟媽媽說了那麼多話,感覺有好好道別……」她微微笑,眼底亦泛潮——

「故鄉那里已無牽掛,我有三個哥哥,我相信哥哥們會照顧好我爸媽,而這里有我的新任務啊,雍天牧,我都覺自己是為你而來,你就是我的任務,沒有我逗你笑、唱歌給你听、作好吃的東西喂你,沒有我時不時親親你、抱抱你,說我愛你,你一定會傷心寂寞覺得冷,我哪里舍得?又哪里能撇下你走開?」

他驀地抱住她,背脊顫栗,剛健身軀隱隱顫抖。

「再說一遍……」他低聲乞求,語氣是卑微的,但手勁凶殘。

「唔唔……什、什麼一遍啦?」安志媛只覺小臉被他硬邦邦的胸膛壓到快不能呼吸。

「說你愛我,元元,再說一遍。」那聲音像又快哭了。

安志媛好不容易把臉蛋探出,皺皺險被壓扁的巧鼻,眸光思索般一溜。「咦?我之前沒說過嗎?嗯……好像真的沒有耶。」

被貼身合抱的手沒辦法大空間活動,她盡可能回抱他,拍拍他,應他所求道︰「好啦,以後會常說,說我愛你喲。雍天牧,你是我的初戀,我的情人,我的愛,這樣有沒有開心了?」

說著說著她臉紅了,而男人也嚴重臉紅給她看,眉目間那股因不安全感而生成的狂躁被四兩撥千斤般抹去,于是俊龐似春水融融,柳眼梅腮,嘴角含情,看進安志媛眼里,那當真迷人指數蹭蹭蹭往上直飆。

「換你。」她眉眼彎彎。

雍天牧微怔。「……什麼?」

她略掙開他的束縛,輕捏他手臂一記。「我說我愛你了,換你說你愛我。」

「我……」他欲語還休,面頰兩朵紅澤更深。安志媛掙得更多空間,杏眸圓瞪。「你說啊!」

「為什麼不說?」

「元元,我……」

「你不說就是不愛我。」安志媛唇兒扁了扁,忽地收顎垂首,帶哭音道︰「我好可憐,你果然不愛我,你不愛我,嗚嗚嗚……」

「我愛你!元元,我愛你!我說了,我愛你!」沖口而出。

一息、兩息、三息……靜了三息,嗚嗚輕泣的臉蛋重新揚起,哪是在哭?

安志媛眉開眼笑,笑得一臉小人得志樣兒,一對小梨渦可愛到招人笑。

「親愛的,我們姑娘家也愛听情話,往後也要時不時說給我听,夫妻感情要好,你愛我我愛你,情話不能少,懂嗎?」事事都得教,她與他既已決定相伴一生,那就慢慢來——慢慢來,比較快。

雍天牧見她笑,知自個兒是被她拐了,接著听她喚那一聲「親愛的」,那樣自然而然,似乍然往他心湖投進什麼,漣漪圈圈,蜜味層層,不自覺間便恍惚了,她再說什麼,他無一不應。

「嗯……」他乖乖點頭,非常溫馴。「元元,我愛你。」這一次不是著急沖動地嚷嚷,確實是真情潛藏的表白,悅耳如歌。

見他如此受教,安志媛心頭不無驚喜,笑著再次投進他懷中。「我也愛你。」

交頸相貼,他的神情虔誠到令人動容。

悄悄地,雍天牧在心底起誓,為了取悅懷里這姑娘,他會努力當個所謂的好人,即使他不甚明白好人的定義為何,然後他也得努力當個正常人。

是正常,而非尋常。他知道自己有病,他不正常,但他能裝。

忍不住貼著嘴又親吻起來,彼此都氣喘吁吁,鼻側貼著鼻側,他啞聲道——

「真想就這樣窩著,不出去了。」

安志媛咧嘴無聲笑開。「今兒個來了好多賀客,若不出去,場子會亂,爺爺、魏娘子和小禾怕要頂不住。」

一場喜宴,總得有個「話事人」,竹籬笆家屋統共也就一家五口,不像城里的大戶人家或大館子請了總管或掌櫃,整場喜宴辦下來,全賴安志媛看頭顧尾,一個人「校長兼撞鐘」,既是新娘子亦是操辦者。


至于新郎官一樣不得閑,此際完成拜堂儀式「象征性」進了洞房,人力得花在刀口上,既是安家一員,在這樣的日子還得出去交際應酬起來。

小小村子辦喜事,本就沒太多講究,沒那一堆成親的禮俗要守,大伙兒圖個熱鬧最重要。

雍天牧也是明白的,總之熬過今日便成,他耐得住外頭那群「豺狼虎豹」打磨。

低應一聲,他臉紅紅要求。「那、那元元再親親我,我就有力氣出去了。」

安志媛應君所求,親他的眼角眉心,親他的鼻子臉頰,親他微啟的薄唇。

結束時,她的小嘴貼在他耳畔邊笑,軟軟道︰「來吧,該出去羅。」

她先起身,拍拍紅撲撲的臉蛋,朝他伸手。

雍天牧嘆了聲,把手認分地交進她等待的小手里,讓她將自己拉起。

重新見客羅!



喜酒從白天一直吃到傍晚才見賀客陸續散去。

安志媛把食材以及水酒的帳跟人家結算完,並封了幾個紅包分送給今兒個來撐全場的「辦桌團隊」,不論大廚小廚或幫忙送菜的伙計們,人人皆有,皆大歡喜。

「辦桌團隊」在離開前雖有收拾過場子,但村民們還沒完全走光,待得天色盡暗,竹籬笆家屋的前院才整個安靜下來,那些個喝得醉醺醺的村民彼此搭肩,走在返家的小徑上,還不忘扯喉唱山歌。

賀客們各自返家,前院有兩張桌子仍是杯盤狼藉之狀,魏娘子快手快腳收拾著,邊催促安志媛先去洗浴一番,魏娘子臉皮薄,有些話不好意思明言,只能頻頻暗示安志媛今晚一刻值千金。

對安志媛而言,今兒個雖是新娘子,一沒嫁到別人家里去,二與她拜堂成親的男子她相熟得很,一切如此熟悉,按日常生活作息即可,倒也不覺得需要早早回房什麼的,況且院子里還有事忙,她哪可能把活兒全丟給魏娘子,躲進房里耍嬌羞!

「一起收拾比較快啦,早早收拾好早早歇下。」她朝魏娘子笑著眨眨眼,兩手沒停,把一桌的碗碟筷子收進木盆子里,打算等會兒集中洗滌。

魏娘子最終搖頭笑了。「今日大喜,結果新娘子留下來洗碗,新郎官則一如往常,忙著備草料喂驢喂馬,元元與雍爺這一對,可真妙。」

聞言,安志媛瞥向在不遠處忙碌的那道高大身影,彷佛心有靈犀,他在此際亦側目看來,目光相接,他竟突然靜止不動,安志媛心髒驀地一悸,耳朵熱燙起來,終于生出新娘子該有的忐忑和害羞。

她趕緊垂下臉,嘴角卻忍不住直往上翹。

魏娘子似也瞧出端倪,抿唇笑道︰「我瞧,元元還是快些準備去,你一直干活兒,雍爺自然只能跟著找活兒來干。」接著壓低聲音問︰「元元可知……嗯,可知『洞房』是怎麼一回事?」

安志媛輕撓發燙的耳朵,略靦腆地頷首。「理論上都知道,但實際作戰經驗嘛……沒有。」

干笑兩聲,這時候被問起,她的忐忑不安瞬間升級。

用詞雖怪,到底是听出「實際作戰經驗」所指何意,魏娘子的臉蛋比新娘子還紅,輕拍了她一下,哭笑不得似。「元元是大姑娘家,哪來什麼……什麼實際經驗?沒有才是正常啊。」

安志媛原想提一下自己對「婚前性行為」和「女子貞操」的看法,但想想還是算了,要是把她家溫柔貞靜的魏娘子嚇慘,那可不好。

才想傻笑跳過這個話題,魏小禾忽地從屋里沖出來,神情驚慌。「娘、元元姊,快進來瞅瞅,爺爺……爺爺不太對勁兒啊!」

少年這一嚷,在前院收拾、忙干活兒的三個大人全往屋里跑。

魏小禾很快地說明事情經過——

「爺爺原本看村里幾位大叔劃酒拳看得頗開心,後來同咱說他有些胭,想睡,小爺我就扶他進屋,之後爺爺說他要洗腳,咱便去灶房提了壺熱水過來,在盆子里兌好水讓老人家洗腳,然後爺爺都躺平下來,又跟咱說他要喝熱茶,咱又進灶房一次,弄了熱茶回他房里,就見爺爺不斷嚷語,喚都喚不醒,如同前些時候元元姊遇劫未歸那樣,像又發病了……」

今日正式上門的孫女婿在老人家房里燃起數根燭火,一下子將昏暗驅逐。

安志媛撲到榻邊探看,老人干癟的嘴唇一直嚅著,聲音斷斷續續逸出,听不明白他說些什麼,緊閉雙目的模樣像陷入深夢中,然而夢能醒,他卻喚不醒。

「爺爺這兩日格外精神,今早為家里喜事換上成套新衣時還跟小爺我顯擺,咱以為爺爺真沒事了,畢竟元元姊都回來了,還要成親請吃喜酒,咱以為都沒事了呀……」魏小禾說著說著不禁扁嘴。

魏娘子紅了眼眶,傾身模模安老爹的額頭,道︰「有些燙手,得想法子先壓壓,之前大夫開的藥還有幾帖未服,我去熬藥,灌都得灌進肚里。」

安志媛倏地起身,嘴里喃喃。「對,不能燒不退,要設法降溫,要煎藥讓爺爺服下,那、那我找大夫去,我現在就把大夫找回來!」替老人家瞧病的大夫就住鄰村,今日也有來吃喜酒。

她說著就要往外沖,新婚夫婿一臂將她攔下。

雍天牧沉靜道︰「我去找大夫,你待著。」

豬徨的眼神定了定,她輕應一聲,才想說什麼,臥榻唾語的老人陡地掀開眼皮,緊聲叫喚——

「元元!」

安志媛立時挨近。「我在呢,爺爺,我在這兒呢。」

安老爹瞠開的雙目緊緊望著出現在榻邊的每張臉孔,他看得那樣認真,于是記起了,他識得他們每一個。

都是可憐人,能遇在一塊兒,卻又那樣有福。

他的家人們。

然後他的目光鎖在那個今日才進門的乖孫女婿身上,朝他伸手。

雍天牧抿唇無語,頓了會兒便把自個兒的一只硬腕遞進老人家的掌心里。

「你是最最可憐的,卻也是最有福的。」安老爹咧嘴笑得模糊,跟著把那只有力的手腕交到安志媛手里,咧嘴又笑。「要護著她,要待她好,我家元元啊……」

「會的。」雍天牧靜靜承諾,正因為平靜,更顯諾言之鄭重。

安老爹緩緩眨眼,笑也緩緩。

「爺爺……」魏小禾邊喚邊掉淚。「小爺我把熱茶端來了,您起來喝茶啊……」

安老爹拍拍少年挨得近近的腦袋瓜,道︰「好孩子,要看顧好你阿娘,你很好很好,爺爺沒白寵你……」

「您哪兒寵小爺我啦?明明是我寵您多些!」少年「哇——」地放聲大哭。

一旁的魏娘子已然泣不成聲。

安老爹仍是憨憨地笑,最後目光落回安志媛臉上。

「爺爺……」她一手與雍天牧交握,另一手撫著老人的臉。「爺爺想說什麼,我听著。」

安老爹徐慢地眨眨眼又眨眨眼,彷佛一下子看不清她,但那神態平靜無絲毫驚惶,僅听他呢喃般道——

「元元啊……莫怕……莫怕……既來之,則安之……心之所在,即是故鄉……」

安志媛先是頓了頓,下一瞬也跟少年一樣,「哇——」地一響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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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秘密盡傾訴

清醒也就那短短一刻,彷佛耗盡精神氣力,牽掛一了,便不再需要那回光返照的意志。

當晚,大夫尚未返回家中就被策馬趕來的新郎官追上,快馬帶回小溪村。

該熬的藥熬好,該灌的藥一匙匙喂進老人家喉中,守了一整夜,大夫在清晨時分將灸在老人身上的銀針全數拔撤,已然盡力了,只能勸家屬們節哀。

老人家走時非常安詳,許是大夫的銀針起了效用,他不再唾語不斷,眼皮底下的眸珠亦未再顫顫滾動,確實像睡著了,如以往那般,好眠不醒就要招來誰往他臉上畫大花臉似。結果竹籬笆家屋前一天才辦喜事,隔天便掛上白燈籠。

小溪村村民與鄰村的故交好友們得知此變故,好些人怕是前一天的喜酒喝得太多,都還沒能完全酒醒。

喜事緊接著喪事,雖說唏噓,但不少賀客當日親眼所見,家里辦喜事的安老爹是如何開懷健談,好像全村的人與老朋友們全與他說到話,笑成一團兒。

說到底,老人家這是心願達成了呢,替寶貝孫女招了乖孫婿,請大伙兒吃喜酒,還見了所有想見的親朋好友。

安老爹的喪事,村里人多有相幫,按習俗過頭七,看好第十日是安葬吉日,在鄰里故交的相送下,棺木上了老驢板車,一路慢行拉上半山腰的安氏墓地,安葬在妻小的墳瑩邊。

同一日,另一方新墓碑豎立在其中一小座墳前,碑上清楚刻著——

安氏女元元之墓。

當初真正的安元元離世時,村民們對安家的葬禮亦多有幫忙,但那時安老爹瘋得實在厲害,負責刻墓碑的村民遂不敢將姑娘家的全名刻上,所以原本的碑上僅有「安氏女」三字,沒有名字。

這次是安志媛作主,把安家姑娘的墓碑正了名,而今再無顧慮,但願老人家去到另一個所在,同樣有乖孫女兒相伴,能一家子團聚,再續前緣。

一切安然底定後,安志媛覺得渾身力氣彷佛被抽光似,很累,身體累,心亦疲乏。她連著好些天提不起勁兒,腦袋瓜一沾枕就昏睡過去,沒幾刻真正清醒。

茶棚的生意一直未能重新開張,她也無心管,然後某一日她徐徐張開眸子,是清晨時分,淡藍色的光束穿透窗紙,驅走房中幽暗,她覺得暖暖的,暖意從心頭流向四肢百骸,是真正暖透身心。

榻上唯一一件棉被裹住她全身,僅露出鼻子以上的半顆腦袋,然後有誰將她連人帶被摟在懷里,抱著她睡。

雍天牧。

她蹭了蹭腦袋瓜,找到一個好視角可以近近凝望那張睡著的俊龐,近到都能去數他根根的睫毛。

八成是她昨晚踢被的「癥頭」又犯,才會被他裹成一條箝制住。

許是察覺到她的小小動作,亦可能因她醒來,氣息與心音俱有變化,雍天牧跟著掀開眼睫,彼此凝望無語,似要看進對方神魂里。

「嗨……親愛的。」這聲「現代版」的招呼一出,安志媛不禁笑了。

雍天牧雙目微乎其微眯了眯,面頰睡到微紅,此刻更紅。「嗨……」雖不明就里,仍學著她出聲,然他這一聲「嗨」輕啞低沉,頗有自我風格,至于後面「親愛的」三字,他臉紅耳熱地選擇略過。

安志媛又笑,扭啊扭地在他懷里力求側臥。

終于就定位,她咬咬唇道︰「對不起,這幾日……我好像有些渾渾噩噩的,腦子動不了,只想睡。」

男人靜了會兒,嗓音略啞。「那現下呢?」

「現下好多了,哼哼,可有幾把力氣呢。」像要證明力氣回流,她成功掙開棉被卷,小手自然而然撫上他的臉,這一踫觸,她心中陡驚——

「你的臉怎麼這麼冰!」

她趕緊攤開大棉被,一把將他裹進來。

當她暖乎乎的身子抱住雍天牧,兩具身軀俱是一震,一溫熱一冰涼驀地相貼,反差甚大的體溫引起明顯顫栗。

安志媛將他抱得更緊,忍不住叨念。「櫃子里還有棉被你又不是不知,天氣越來越冷,晚上睡覺不蓋被子是在練哪招?」

「棉被一件盡夠,不需有第二件。」雍天牧其實不覺冷,但喜歡被妻子這般拉進被子里擁住。

听那口吻似有含意,安志媛哪里听不出來,他這是「夫妻只能蓋同條被子」,他們的木床榻上不允許「各蓋各的」。

簡直啼笑皆非,心頭卻也軟到不像話。

她在被中摩拿他的手臂,試圖要讓他快快暖和起來,繼續找確叨念——

「那只要一條被子的話,你大可摟著我,咱倆一塊兒蓋被子睡覺不就好了?」

他又靜了會兒,嗓音更啞。「我怕沒法子僅是睡覺。」一頓。「但元元需要好好睡下。」

安志媛呼吸略緊,思緒一蕩,臉兒紅撲撲了。

這男人是說,要「蓋棉被純睡覺」頗有難度,然而她這幾日狀況不佳,所以即使成親,已是夫妻身分,他也得忍。

成親那日,被魏娘子問到最後,原本對于「洞房」一事還挺緊張,此刻卻生出甜蜜的期待,但不急于眼下,也許……也許今晚會是個美好時候。

她害羞地抓起他的手親上一口,眼楮亮晶晶。

雍天牧淺淺勾唇,眼神顯得迷離,道︰「元元如今睡飽了,清醒了,我好像可以安心再睡會兒……」

她瞧見他眼下浮現青青陰影,這幾日她確實忽略他許多,這幾日……多是他默默在照顧她吧?

「你睡,我陪著你。」她環著他,輕撫他的背。

「嗯……」墨睫掩下,薄唇仍微勾,低幽幽喚著。「元元……」

「嗯,怎麼了?」

「想听你唱曲……」撒嬌似的。

安志媛輕笑。「好啊,唱給你听。」

她快搜腦子里適合哄人睡覺的歌單,覺得老歌才叫經典,她決定要唱——

「你問我愛你有多淑,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不移,我的愛不變,月亮代表我的心……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月亮代表我的心〉作詞︰孫儀,作曲,翁清溪,演唱︰鄧麗君。

于是男人在入睡前,又一次被她唱哭,眼角濕潤潤,從此記住了,月亮代表的,是她的心。



安志媛原以為自己已睡飽飽,結果依偎著彼此窩在棉被里的一雙人兒,再度一塊兒睡去。

而再次醒來,她是被熱醒的。

雍天牧整個人發著燒,臉容都燒出一張大紅臉,唇色卻顯蒼白,眉峰下意識緊蹙,極難受似,乍然一見,把安志媛嚇得一顆心都要跳出喉嚨。

稍能令她定魂的是,當她焦急叫喚他時,他猶能張目識人,都燒成那樣還沖她微微笑,道︰「沒事……是山上那一日之後,一直就壓著……如今是有些反噬了……」

安志媛听得一頭霧水,但不管,先請大夫再說。

豈料听聞要請大夫,她人都還來不及爬下榻,手腕已被他一把攫住。

「不用請大夫,沒用的,只能……只能靠我自個兒,元元信我……」

她頓在榻邊,見他勉強撐坐起來,虛紅滿布的面龐如此病態脆弱,瞳底的輝芒卻微微激濫,她心口一酸,眼淚流出,終是朝他點點頭。

回給她一抹頹靡到近乎絕艷的笑意,他隨即整整神色,盤腿而坐,合睫沉息,抱元守一,進到某個誰也觸踫不到的空幻之境。

安志媛一開始確實如無頭蒼蠅模不著頭緒,更不知該如何幫他。

是他夠穩,才使得她惶惑不安的心緒得以控下,她沒辦法想像,若是連他也不在了,她終將如何?

正因這個想法,一下子令她記起耿彥當初執意劫走她的意圖。

……你的存在成了最好的一塊試金石,恰能為耿某所用。

……咱們便來瞧瞧,你若真死,他將何如?

對他而言,她是那樣緊要,同理,對她而言,他雍天牧已然是她生命中的重中之重。

他提到「山上那一日」,她心魂稍定後終能厘出方向,猜他指的應是耿彥將她劫上山的那一天,只是自那天之後,他究竟「一直就壓著」什麼東西?才導致眼下突如其來的「反噬」?

那答案定然與她被劫走有關,但她無法問個清楚明白,至少在他尚未度過「危險期」之前,什麼都問不出。

能為他做的事是那樣少,只能一直陪在他身邊。

這一日,安志媛出了房門,跟魏娘子和魏小禾簡單交代雍天牧的狀況。

她是在求援,也慶幸有信任之人能讓她求援,無須顧及吃食、飲水以及種種家務,僅需好好待在雍天牧身旁,適時替他擦臉拭汗,等待他張目回神度此難關。

從午前白日到天色盡黑,終于終于,似坐禪入定般不知去到第幾層境界的男人終是掀讎。

他沉沉吐出一口氣,那臉色雖褪了紅,看似沒再發燒,取而代之的是病態蒼白,落進安志媛眼里只覺眸底酸澀發燙,淚又流了兩行。

「好些了嗎?」她不知第幾次探他的額溫。

「嗯。」雍天牧微笑頷首,輕啞道︰「元元擔心到哭了。」

「當然擔心啊!」

她紅著眸眶倒茶遞來,男人以口就杯直接要她喂,喂完一杯他又討要第二杯、第三杯。

徐徐喂完茶,安志媛仔細端詳他的面龐,憂心全寫在臉上。「我還能幫你做什麼?」

雍天牧一手按在肚腹上,虛弱笑道︰「元元,我好像肚餓了,想吃點東西,但在這之前,得好好洗浴一番。」

流了好多汗,盡管臉上、頸上的汗被她拭去,軀干和四肢仍布著汗水,濕了干,干了又濕,到得此刻都能嗅到自個兒身上的汗味。



在魏小禾的幫忙下,安志媛將腳步虛浮的雍天牧弄進浴間,里頭已然備妥熱水和干淨的棉布以及衣物。

接下來她可以讓男人自行洗浴,但實在擔心他會滑倒撞到頭又或者昏倒在浴桶內淹死,遂決定幫他洗澡。

當然,她也可以請小禾代替她,然而話說回來,她與雍天牧都成親了,該是這世上最最親密的兩人,她不幫他洗還想推給誰?

「元元姊你一個人成嗎?」魏小禾沒調侃的意思,僅覺著若突發狀況,多他小爺一人在旁也好及時援手。

「本姑娘也是很有力氣的好嗎?別小瞧我。」開始斂裙撩袖。

魏小禾今兒個見她精神終于恢復,此際又見雍天牧雖蒼白虛弱但神情寧和,高懸一整日的心終于落回原處,有了開玩笑的心思——

「好啦好啦,小爺我把阿牧哥哥交給你,你好生伺候著,別弄壞人家。」說完立即開溜。

「這小子皮在癢,太久沒被我捏……」安志媛笑著轉過身來,坐在浴桶邊矮凳上的雍天牧已開始寬衣解帶,臉上才褪去不久的紅澤悄然回歸,彷佛又發起燒。

安志媛也害羞臉紅,但沒有退避。

她迎了過去接手那卸除衣物的活兒,把脫下的髒衣物收到角落籃子里,而最後那件貼身里褲是雍天牧自個兒除下,一樣被她收走擱進籃子里。

雍天牧道︰「元元以前也脫過我衣褲,幫我清理過身子。」

經他一提,她驀然回憶起兩人初見的那時,不禁笑出聲來,因他的果里而引起的尷尬感頓時消退許多。

「你還說!那時候見你作女子妝扮真以為是姑娘家落難,還以為你被惡人們怎麼了,之後弄清楚是男非女,幫你寬衣清理時,『重點部位』都交給小禾經手,我可沒踫。」

她站在他背後,將他過肩的發絲先攏到後頭束起,跟著舀水澆淋那果身,將澡豆包在棉布中揉出泡沫,開始替他擦背。

男人靜了靜,忽而道︰「那元元如今可以踫了……我只給你踫。」

尷尬之感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密意,害羞的等級沒有最害羞,只有更害羞,若非兩手都是泡沫,她都想揉臉兼揉耳朵了。

「你的身子當然只有我能踫,別家姑娘……不!就算同為男子,要是有誰真敢肖想你,敢對你心懷不軌,先過我這一關!」

她的答覆讓雍天牧臉上露出十分美麗的笑顏,他遂扶著浴桶立起,跟著轉身面對她。

安志媛一直知道他的身體很美,剛剛擦洗他那片玉背已讓她悄悄吞了好幾回口水,此時他正對著她而立,肩寬腰勁,肌理分明無絲毫贅肉,堅硬中猶帶柔韌,讓他看起來削瘦卻具力量,高大卻不粗濾。

之前她曾親眼目睹他赤果著身子行「縮骨功」轉換,因太好奇而挪不開眼,這次她一樣挪不開眸光,因他坦率的展示如此真摯,除了身上沾著幾朵泡泡,再無遮掩,他挺立在她面前,要她看個徹底。

「元元……」低聲一喚,站得好好的人兒突然朝她傾下。

安志媛驚呼了聲,還沒等他倒過來,她已主動靠過去,張臂將他合身牢牢抱住,衣裙隨即沾濕。

雍天牧輕聲笑。「好像……還有點暈……元元頂住我了,真好。」

「是你頂住我吧!」她腦門陡熱,想也未想便脫口而出。「明明臉色不好,虛弱蒼白,還站不太穩,雙膝發軟,怎麼『重點部位』就硬了?」

她方才緊張地撲上前抱他,兩人身高有差,那硬邦邦的「重點部分」此時就頂著她的腰腹,不可能裝作沒那一回事啊!

雍天牧听懂了她在說什麼,竟還有意無意般蹭了蹭,將更多重量落在她身上。

「不知為何會如此啊,適才元元直盯著『他』瞧,『他』就變硬了。」語氣好生無辜。

安志媛俏臉大紅。「我才沒有一直盯著看好不好?」

「但元元確實看了呀。」闡明事實。

「噢……」她竟然詞窮。「你、你……自個兒站好!」

「沒能頂著元元,我站不好……」

「雍天牧!」

安志媛多麼希望自己能對他來個公主抱,她要是有這能耐的話,立時就把他抱起來丟浴桶里了事。



本意是怕狀態有異的雍天牧在浴間里出意外,所以決定「下海」幫他洗澡,這一洗洗得安志媛衣裙濕透,最後費盡心血、連哄帶騙才把孩子氣的大男人搞定,拖回房里送上榻。

魏娘子幫她熱了些飯菜,好讓她端回房里喂食某位病嬌大爺。

月落中天,夜深深,她趕著魏娘子和魏小禾快去歇息,把灶房余下的收拾全攬了,今日她也為家人熬了一陶鍋甜八寶當夜宵,端飯菜回房時亦舀了碗八寶甜粥備上。

一回房,在暖暖燭光中見男人套著中衣斜倚迎枕,那斂眉垂目的神態彷佛安眠中,寧靜得令她呼吸都不由得放輕。

之前在浴間耍賴時,她還想捏他耳朵一記,此際只覺得他好看得不得了,即使一臉病態也好看得不得了,想疼他親他。

許是听到她進房的聲響,許是聞到飯菜香,雍天牧緩緩抬起頭,長目神俊,淺笑慵懶。

她拿他當大老爺服侍,甘心情願,一匙匙地喂他吃飯吃菜,只希望他能快些養好,至少得把臉上血色養回來,這麼病懺懺的神氣絞得她心都疼痛,真要沒法兒呼吸。

值得開心的是,他的食欲當真不錯,能吃能喝的,待正餐用過,那一碗八寶甜粥被他直接端了去。

「這是甜八寶。」他表情誠摯,用小匙舀起甜粥。

安志媛微笑點點頭,邊收拾著碗筷。「是啊,是甜八寶。」

雍天牧鄭重又道︰「但它不僅僅是甜八寶。」

「唔……不然它還能是什麼?」煮出八寶甜粥的人虛心求教。

男人忽地露出靦腆笑意,低柔道︰「這是元元親手熬煮的愛之味甜八寶。」

安志媛嘴角微微抽搐,這個「愛之味」的美麗誤解已無法對一名古代人說清楚,再有,她確實灌注滿滿的愛意在煮食中,說是「愛之味」也不為過。

待他吃完甜粥,她收走空碗,再服侍他漱洗,跟著自身也漱洗完畢後,她回到榻邊落坐,開門見山便問——

「你提到山上那一日,是我被耿彥帶上山的那一日吧?那時候還發生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你尋到我時,我狀態定然很糟,今日你驟然出現異樣,是不是跟那一日為了救我有關?有什麼被你一直壓抑著,直到壓不住才這般爆發反噬,對不對?」

雍天牧懶懶臥榻,在一室燭光中凝望那張秀美臉容,內心有拉扯有掙扎,但他連想要殺死她的話都敢對她表白,還有何事不敢言明?

反觀她,明知道他想殺掉她,她沒逃跑,仍傻乎乎走進他心里,若她得知他最後的秘密,會驚懼嗎?抑或一臉尋常?

「元元……」他輕沉一喚,語調徐慢。「我可以看到另一個我,『他』已跟在我身邊許多年。」

他所說的,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安志媛明顯怔住,大腦正努力消化他給出的訊息。雍天牧繼而道︰「不管元元問什麼,我都會告訴你……那一日在霧隱山上,我一直尋不到你,即使進到耿彥的神識中回溯,听到他對你說的,看到他對你所做的,依舊不知他將你棄于山中何處……」

「等一下!」安志媛叫暫停,腦中凌亂了。「什麼叫『進到耿彥的神識中回溯』?你哪里學來這種『入侵腦細胞』的絕招?再有,你明明拜耿彥為師,怎麼感覺你會的東西卻比他多好多,誰教的?」之前就有這疑惑,一並問清。

他抿抿唇,像也在整理思緒,目光微斂。

「元元知道的,我母妃是南族夜靈的王女,我是夜靈族的血脈……而元元不知道的是,夜靈族有一則古老傳說,關于夜靈訪夢。」頓了頓,他深吸一口氣,道︰「自我十八歲上,便遇夜靈,它進到我的睡夢中,領著我習術、參悟武功。」

隨即,他將夜靈出現的模樣以及夢中習武習術的過程約略描述。

安志媛听得目瞪口呆,小嘴都能塞一顆鹵蛋。

解釋完夜靈訪夢,雍天牧接回之前話題,道︰「霧隱山大霧籠罩,我怕救不回你,是另一個我出現了,領著我去到你身邊,是『他』領著我找到你……元元那時候……確實很糟,但夜靈來了,我見到它在你身上發光,跳動的光點連成線,我看到脈絡與氣流,尋到一絲極其微弱的命火……」

他牽唇淺笑,伸手踫觸她的臉頰,那里掛著珍珠淚。「怎麼落淚了?」

「因為你在掉眼淚啊。」她說著,也伸手過去抹他的頰,沾濕。「你看。」

雍天牧嘆道︰「元元險些把我舍了,不回來了,想起那時候,心如刀割,不自覺便要流淚。」

他眉眼彎彎,話音輕柔,然安志媛看得一顆心都揪成團,她才心如刀割好嗎?

「你干麼這樣?」一把握住他的手,扯了扯。「哪里是要舍了你?我不是回來了嗎?」

「你若沒回來,我就把該殺之人全殺盡,再去尋你。」嗓聲平靜。

「都那樣了,你要怎麼來尋我?」

他沒回答她的問話,僅靜靜看她。

安志媛背脊陡凜,頭皮發麻,知道眼前男人又開啟「恐怖情人」模式,她那日要真的嗝屁,他會干掉所有劫她入宮的人,八成連弒君都沒在怕,最後再來個自我了斷,以為從此魂魄兩相依……之類。

會氣死!若非看他虛弱可憐,她真想撲過去擔他兩下。

「親愛的,你當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功課。」捏他的手,再揉一揉。

雍天牧因那聲「親愛的」又淺淺露笑,蒼頰浮暖。

安志媛將話題拉回,問︰「你說夜靈的光在我身上跳動,你依循那些光點將我救回,又為何會遭反噬?」

雍天牧道︰「山上那一日,心緒起伏甚劇,最後將你帶下山,自覺體內蓄積著一股氣不易疏導,那股氣應是夜靈落在你身上,帶領我進入你的氣場,後來又盡數流入我體內……你清醒後,事趕著事,就一直沒能練好那股氣,然後……就這般了……」

安志媛回想這段日子——

爺爺發病,她與雍天牧決定成親。

之後她隨他入宮,跟著成親請吃喜酒,緊接而來是爺爺去世,安喪……

確實是事趕著事,她又因爺爺過世頹喪了幾天,他要照看她,就忘了顧他自己。

她踢掉繡鞋爬上榻,一滾滾進他懷里,小手環上他的背輕輕撫著。

「雍天牧,你要對自己好一點。」輕嘆。

「元元待我好,便好。」身軀懶懶由著她抱,彷佛沒骨頭似。

「雍天牧,我要哪里對你不好了,你得說,得明白告訴我,不能要我猜。很多夫妻都是因缺乏溝通才導致婚姻破裂,『溝通』這詞的意思呢……就是要交流,相互交流求圓滿,我沒想跟你和離,八成也離不了,所以夫妻間溝通很重要,懂嗎?」

男人低應了聲,忽而道︰「我想到元元哪里待我不好了。」

「什麼?真的嗎?」安志媛倏地抬頭面對他,一臉驚訝。「你說,我听。」

「每回點心只肯給一份,想討第二份,元元總不給。」

她杏眸圓瞪了。「點心本就不能多吃,吃多了,正餐都吃不下,而且點心大部分都是甜的,吃那麼多甜食也不好……雍天牧,我哪是待你不好?」

他忍俊不住般輕聲笑出,笑得雙肩微顫。

安志媛總算看出他是故意捉弄。「你、你……可惡!看我泰山壓頂!我壓——」

管他三七二十一,她整個人撲在他身上,藕臂攬住他的腦袋瓜,大有要把他悶昏的意圖。

只是「猛獸」雖虛弱中,他還是較「小白兔」強而有力,男人一個攔腰翻身立時化解危機,變成她被他壓在身下。

懸在她上方,他烏發散下形成一簾發幕,安志媛一顆心怦怦促跳,竟有種遭他囚禁在這小小所在的異樣感,肚里蝴蝶亂亂飛。

眼前的他與以往的那個雍天牧似乎有哪里不同,一樣的眉眼口鼻,一樣的俊美無雙,但那眼神、那嘴角弧度……格外勾人心魂。

「元元這座『山』像似太輕了些,壓不住我,如何是好?」蒼白玉顏隱隱染開緋色,嗓音如弦輕撥,撩人至極。

安志媛承認眼前美色讓她暈船,但再暈也要好好掐他一把。

她直接掐他雙頰,把俊美無匹的臉掐揉成滑稽模樣,便也忍不住笑了。

「壓不住你只好被你壓呀,被你壓就被你壓,那又如何?」她心寬,她豪氣,她不跟自己過不去。

結果,她看到一張笑出燦爛麗色的男性面龐,當場被電到快失神。

捏揉的小手改而輕撫著他,撫過他的眉尾眼角,撫過他的耳朵與鬢邊,指尖最後落在他的唇畔,她將心中事問出——

「你說看到另外一個你,那個『他」跟著你好多年,那個『他』……『他』討厭你跟我在一塊兒?」

「『他』不可能討厭你!」雍天牧緊聲作答,答得如此迅速且斬釘截鐵,他亦是怔了怔,定定望她。

安志媛卻是笑開懷,眸子都發亮。「噢,那我就安心了。」

安心。

簡單二字,是她給出的回應,表情當真如釋重負一般,笑得那樣松快,關于他匪夷所思的秘密,她最終的想法是……安心?

雍天牧覺得自己瘋了,而她也瘋了,兩個瘋在一塊兒的人,彼此沒了對方可還能獨活?

「呃……是說這位大哥,親愛的,你、你怎麼又掉眼淚了?」有水滴之類的東西「啪答啪答」落在臉上,安志媛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她泰山壓頂的男人正在哭給她看。

雍天牧落著淚,卻笑得那樣好看,搖搖頭道——

「我也不知為何落淚,听元元說安心,心便安了,然後……就這樣了。」

「噢……天啊,你怎麼連哭都能哭得這麼好看,欸欸,笑也美,哭更美,是要別人怎麼活?」真誠嘆息,小手忙著擦拭他的淚。

他聲音略急促。「我只哭給元元看,只在元元面前掉眼淚,元元……元元……我、我覺得需要跟你溝通,就是今晚,是得好好溝通了,你說的,夫妻之間得好好溝通,可以嗎?好嗎?」

「當然好啊!」

安志媛點頭如搗蒜,眨巴眼楮等著男人丟出需溝通的夫妻議題。

結果等啊等,什麼議題也沒等到。咦?

迷惑間,她眼前陡暗,懸在上方的男人不僅泰山壓頂,還把臉壓過來,薄峻唇瓣瞬間攫奪她的檀口和氣息,把她吻了個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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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最最親愛的

所謂夫妻間的溝通,安志媛顯然與她家雍大爺所認為的很有出入,不過……確實也是一種溝通沒錯啦。

他們的「洞房花燭夜」遲遲沒來,一延再延,突然間,好像就要發生了。

當安志媛意識到男人的意圖,她是害羞也期待,但一想到雍天牧的狀況似乎才穩下,趁她還揪住一絲清明,不由得推推他的胸膛,緊聲問——

「你這樣……不行吧?」

結果,她問了不該問的話,用了不該用的詞。

無法忍受這般質疑,男人對「不行」二字起了極大反應,瞬間從蒼白美人變成凶獸,安志媛驚覺他的力量正迅速恢復,彷佛歷經這一日的爆發,從壓抑到遭受反噬,像被掏空一切的頹然到之後的漸漸趨穩,然後重新回歸。

對雍天牧而言,不僅僅是回歸原來的他,蓄積在體內的那股氣經此次奔泄,似在極短時間納進他的血肉與丹田內,暴起暴落間,他體內氣場已完全適應,竟有納百川而為海之感。

他沒有不舒服,更不可能「不行」。

就算感到不舒服,亦是因他太想踫觸妻子,想真真實實觸模到她的肌膚,但彼此身上的衣物著實太多,他近乎暴戾地扯開她的腰帶,而她的衣帶子打死結,他失去耐心,手勁一重竟把衣衫撕破,彷佛所有讓他模不到她、阻隔兩人肌膚相親的東西都讓他極度不悅。

安志媛連抗議都不及發出,整個人已光溜溜在他身下。

見他扒光她後開始拉扯他自個兒的衣物,她顧不得害羞遮掩試圖幫他,嘴里邊輕聲嚷著——


「你別扯別撕啊!干麼那麼急哇啊啊——」她再次被撲倒。

雍天牧難耐得很,兩下就把身上衣褲盡除,擁她入懷。

他未再親吻她,卻是將俊臉埋在她頸窩和秀發中,雙臂時而收攏時而挪移,掌心貼熨著她的嫩肌,時而時而揉捏。

安志媛動了動唇欲說些話,身上的男人卻學起貓咪蹭人般用身體磨蹭她,然後她就忘記要說什麼。

身子不自然地發燙,全身變得柔軟無力,她听到申吟聲,似從她喉中逸出,亦像是他的喘息,動情不已……

「元元……」他喚聲沙嘎,就是想喚著她而已,言語在此際成了最無用之物,他終于又一次尋到她的唇兒,內心熱烈的涌動令他無法緩下這一切,他熱切地吻她,想將她佔為己有,想將她生吞活吃。

自認定她,與她走在一塊兒,他感到滿足歡愉,但偶爾會有那樣的心緒浮現——

憂懼。怕她某一天突然不見,遠走高飛,讓他得而後失痛苦無端。

暴戾。想過殺掉她、吃了她,讓她融成他的血肉,便不再懼怕分離,這樣的想法至今仍在,未曾從他腦海中盡除。

他渴望得到她,從各種方面,如今擁抱得再緊、吻得再深似都無法緩下靈魂深處的欲念,他渴望吞噬她的一切,讓她嘗到他熊熊大火般的情動,碾壓她的一切,讓她化成一團流火,包裹他全身。

已至無法思考的地步,于是放棄思考,安志媛拱向身上的男人,本能驅使著她,讓皮膚盡可能貼住他,摟緊他的頸項,親密的貼合令這世間種種逐漸淡去,什麼都不在了,唯有彼此。

一雙玉腿在他健勁腿上摩拿,他的手、他的唇舌、他如火的體溫與實質的重量,她悸動到眼角泛潮,熱得像火爐的身軀卻不住顫抖,這是她的初戀、她穿越古才遇見的人……

兩人合而為一的這一刻,他徐徐推進,緩進的背後卻是寸步不讓。

她疼到哀叫,被他牢牢封吻,疼到眉心緊蹙,他同樣牢牢按住她,跟著俯身親吻她眉間那抹波瀾。

兩人交纏的身下,他以他僅曉得的方式和執念挺進她體內深處,溫柔不足,但滿滿情悸,他把她變成他的,用一種再親昵不過的法子將她融進自身血肉,亦把自己的精血化進她的嬌軀里,彼此變成對方的一部分,再也難分。

原來愛一個人愛到某種程度,言語失去描述的功能,唯有倚靠這般的血肉相親才能表達那份情意,安志媛懂了,她愛上的男人也懂了。

那抹奇妙靈魂已被他據為己有,雍天牧汗水淋灕,內心之欲亦泄得淋灕盡致。

她的失神和震顫令他悸動暢愉,眼前白光爍爍,他扣緊她泄出那一波波至高的浪潮,兩具纏綿的果身濡濕彼此,有汗有淚,有她隱隱泛香的汁液,有他灌進她深處的精血。

她再潔白,終是被他濡染。

她已不再是原來的那人,若想羽化成仙飛回那遙不可及之境,已然不能夠。

「元元……元元……」喚聲竟帶哭音,急切中帶著得意與矛盾的哀傷。「我把你辱了,徹底污辱了,從此你跟我一樣,都成凡人……你只能留下來陪我,哪兒也去不得了。」

他還埋在她身體里,依附著不放,漂亮長目卻流下兩行淚來。

安志媛感到精疲力盡,身體是暖的也是疼著的。

她費了些心神才听懂他都說了什麼,什麼污辱了,什麼都成凡人,什麼哪兒也去不得……她什麼時候變成掉落凡間的精靈?他以為「吃」掉她就能阻她的成仙路?以為她的「穿越」是一種修仙之說嗎?

一顆心又疼又酸又軟,想好好訂正他的想法,偏偏身子發虛,腦袋瓜都使不動,她不知自個兒在哭什麼,下腹與腿窩輕抽痙攣,淚花紛墜,精疲力盡了卻還要緊緊抱住他……

「雍天牧……雍天牧……」喚著他的名,潮浪在體內轟然爆發,她眼神模糊了,滿眼僅余點點星光,落在他臉上幽幽然蕩漾、蕩漾……

那是全心依賴他的表情,眼中除他再無旁人,于是,所有的喧囂和不安皆萎靡而下,他是她的唯一。

赤果果的佔有,她再也不一樣了,雍天牧覺得渾身充滿活勁兒,心中的躁亂終能消停下來。



安志媛蜷縮在男人溫熱的懷中睡去。再次醒來,房中燭火早已燃盡,榻上僅她一人。

她撩開薄紗帷幔一角,在臨窗處尋到雍天牧的身影,他披著外衫靜佇在窗前,窗板完全撐起,天色將亮而未全亮,清稀薄光讓他的前半身微染冰藍,後半身隱在幽暗中,明與暗同時落在他身上,那輪廓清晰卻也朦朧。


心有靈犀似,他側首朝她望來,見她躲在帷幔後眨巴著杏眸,他靜靜揚唇。

他舉步走回榻邊,一手輕撫她的頰。「你還好嗎?」

安志媛被那獨有的輕沉嗓音撩得肚子里一陣癢,揪著被子遮掩果身,腳趾頭在被子底下扭動。「不好。」故意找磴。

雍天牧眉角微挑,大掌滑至她頸側,拇指來回摩拿,笑問︰「哪里覺得不好?」

「我全身骨頭被你搖得快散了,腰疫腿也疫,而且口很渴,我要喝水。」

他沒讓她下榻倒水,而是親自服侍,當安志媛喝到溫熱的開水時眼楮一亮,想來他事先已有準備。

不僅僅備妥飲用的水,喂她喝過水後,他還端來整盆子熱水供她擦拭,簡單清理了一子,後頭這一項他原想代勞,是安志媛害羞了,死活不要他幫,背對著他,忍著疫疼把幾處黏膩部位擦干淨。

她才從里榻拾來一件衣帶被扯斷的中衣披上,男人的腦袋瓜已挨了過來,抵著她的後腦杓。「元元,還有哪里覺得不好?都告訴我,我都改。」

安志媛轉過頭看他,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可說白里透紅,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朱,目光神俊,哪里還見丁點兒頹靡虛弱之色?

「雍天牧,閣下瞧著心情飛揚得很啊。」噢,她連聲音都啞掉。

聞言,他點點頭,長目瞬也不瞬。「元元願意跟我要好,把自個兒完全給出,與我作真正的夫妻,我好歡喜,從來沒這般歡喜過。」

一顆心因他的話而扭緊,安志媛再次體悟,依她的性情,若某天失去雍天牧,絕對會非常傷心難過,但她還是會好好活下去,努力找回重新面對的力量,但她家雍大爺不能無她,沒有她,他怎麼活?

任心疼蔓延,她略夸張地嘆了口氣——

「你精神抖擻好歡喜,反觀我,我全身疫痛好無力,你說,你是不是把我采陰補陽了?難怪你一直這麼美,你這只妖王,妖丹在哪兒?都跟我作夫妻了,還想瞞我,瞞得住嗎你?快給我說清楚!」

雍天牧一時間傻住,傻了會兒,他驀地笑出來,還笑得雙肩直抖,上身前俯後仰。

笑到最後,他忍不住展臂摟人,兩人又滾倒在榻上。

「什麼妖王妖丹?元元又滿嘴怪話了。還什麼采陰補陽?明明把精氣給出去的是我,在元元身體里,都給了你,以後也會這樣的,從我體內到你的身體里,所有精華都給你,只給你……」

她臉蛋大紅,又被他的話弄得一直笑,好一會兒才緩下。

兩人眸光相凝,氣息輕纏。

「你剛剛在窗邊看什麼?」她很好奇,因他那時的神態顯得神秘而平靜。

雍天牧老實道︰「我感到夜靈出現,但不在夢里,那是一股無形的氣,彷佛唾手可得,也像在引領什麼……我不知道,那于我而言亦是一團謎。」

「那……你是喜歡夜靈的嗎?」安志媛想不出精準的問法。

他沉吟了兩息,笑笑道︰「已然習慣,無所謂喜歡或不喜歡,但承蒙夜靈不棄,讓我將你帶回身邊來,很慶幸這一股古老力量的存在。」

「那……另外的那個你呢?你喜歡『他』嗎?」

他微怔,最後仍笑道︰「已然習慣,無所謂喜歡或不喜歡。」

安志媛突然想到什麼似,搗住臉輕叫了聲,咬咬唇遲疑問——

「你有看到『他』嗎?『他』、『他』不會把昨晚的事全看去了吧?這是光明正大偷窺啊,偷窺人家夫妻愛愛,這是不道德的!」

雍天牧又一次被妻子弄傻眼,不懂她的小腦袋瓜里為何能如此天馬行空,他摟住她再次笑到發抖。

「我跟你說真的!你還笑?」她推推一直賴過來的男人。

「沒有。『他』昨夜不在,此時也不在這兒。」他調整氣息,略撐起上身,將兩人稍稍拉開距離,語調沉靜。「自那日在霧隱山上『他』現身帶我去尋你,直至今日今時,未曾再見到『他」出現。」

「這麼多天沒見『他』現身,對你來說是正常的嗎?」她將他垂落的發絲撩至肩後,表情認真。

這問題問得好,因這些天他亦在思索同一件事。

「我不知道。」結果只能如是回答。「元元,我不知道如何才叫正常。」

「噢……」她發出憐惜的嘆息,挺起身子親了他嘴角一記。「是我問得不好,你別理會我,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他』沒有不喜歡我,對吧?」

「為何要在乎『他』喜不喜歡你?」話中不由得帶出酸意。

「當然在乎啊!『他』如果不討厭我,甚至是喜歡我的,就會樂見我跟你在一起。」安志媛說得頭頭是道。「你知道嗎?一開始你跟我提到『他』時,我心想完蛋了,如果那個『他』其實是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充滿佔有欲,那『他』看我一定很不爽,要是來搞破壞就太糟糕,我又看不到『他』,哪有辦法跟「他』一決高下搶走你?」

她拍拍自個兒胸口,一臉如釋重負。「還好你很快告訴我,『他』不可能討厭我,听你這麼說,我七上八下的小心肝這才定下來,沒有影子情敵跟我搶你,這下子妥當,安心了。」

……亂七八糟的論調,她到底都說了什麼?雍天牧內心明明很想笑,他應該要大笑,卻不知因何目中潮濕,望著她流淚。

「不是吧?親愛的,你哭什麼?」安志媛微訝,想爬坐起來將他看仔細,一個灼燙的吻已落下,她嘗到他的淚,心狠狠扭疼著。

「我是元元的,誰也搶不走。」熱息纏綿,他抵著她的唇起誓。

安志媛悄聲長嘆,揉揉他的散發。

她家男人其實是個情感脆弱的孩子,既脆弱又敏感,很容易引起女人的保護欲,得慶幸他這一面外人難以覷見,要不再添上他這般長相,都不知要引來多少覬覦。

吻變得溫柔,從她如花唇瓣挪到耳畔、秀頸,他嗅著她膚上自然散發的馨甜,低啞道︰「元元你真好……你永遠這麼好,我們、我們一直這樣相好,好不好?」咽了咽唾津,像有太多話要說,他費勁整理——

「我知道你喜歡我的模樣,有時你瞧著我都瞧得走神,有時則瞧得偷偷竊笑,眉眼彎彎,那種時候我會格外得意……元元,我發誓,我會讓自己一直美美的,你一直瞧著我,好嗎?眼里只有我,好嗎?」

常對他發花痴,口水都不知流了幾桶,原來他心知肚明。

安志媛羞笑地推了推他。「我不看你看誰?即便哪天你不美了,我也是看著你,咱們都生米煮成熟飯、大功告成兼修成正果,除非你吃錯藥決定不再待我好、欺負我了,那我就不再理你、看你。」

「不會的!」他倏地抬頭,神情鄭重且焦急。「我不會吃那種藥!」

雖說他完全沒有要逗她的意圖,安志媛還是被逗樂,見他眼底仍微微泛紅,一顆心當真柔軟到沒邊。

「好。你若沒吃錯藥,我就永遠只瞧著你,你想去哪兒,我都追隨。」輕撫他的眉眼。

「爺爺臨終前說,既來之,則安之,心之所在,即是故鄉……雍天牧,我想你是變成我的故鄉了。」

果然,她家敏感病嬌的男人又一次掉淚給她看。

「元元肯拋下這兒的一切,隨我天涯海角?」他認真確認。

她眸底亦濕潤,低柔道︰「若爺爺尚在,我是不好隨你走的,如今爺爺走了,後續事宜也都辦妥,你欲往哪里去,我都是要跟的,總歸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只是需給我一些時日,我得把魏娘子和小禾安排好,把能幫忙茶棚生意的人手訓練妥當,屆時無後顧之憂,無牽無掛,我跟你流浪去。」

難得來這麼一趟,她也想開開眼界,想嘗嘗各地不同的飲食。

雍天牧眼帶淚,唇露笑,好似內心長久的願望終于實現。「我想回當年南族夜靈的故地一探,元元願跟我走嗎?」

「好。」嫌首一點,毫無遲疑。

安志媛如願見到美人露笑,噢噢噢,那可不是普通的美人笑,是瞬間讓她全身通電、電得她不要不要的俊美笑魔。

于是這一回合換她化身虎狼,拖著疫疼不已的身軀也要痛快撲倒他,手與嘴並用起來,大快朵頤……

對雍天牧而言,能帶著妻子離開小溪村,遠離興城以及南雍王庭,如此再好不過,即便僅是暫別一段時候那也很好。

雍衍慶受他要脅雖無法拿捏他,近日亦撤走埋伏在小溪村周遭負責監視的人手,他仍覺不安,許是安志媛被劫險死的陰影深烙在心底,他好幾次都想不顧一切將她打包帶走。

但,不能夠。

他若真不管不顧帶她遠走高飛,她肯定跟他鬧。

可如今他終于等到,他的元元真要跟他走。

對安志媛來說,這一次的遠行被她定調為「新婚蜜月兼心靈尋根之旅」,度蜜月是她要的,拜訪南族夜靈故地的尋根之旅是特意為雍天牧規劃。

為了順利出這趟遠門,她買下一輛樸實堅固的馬車、一匹溫馴善走的馬,亦為家里添進一匹早就想買的健壯小毛驢。

距離遠行的日子尚有十多天,這些天她把重心全放在茶棚的營生上,將手中的活兒一樣樣交到魏娘子和小禾手里。

她原是擔心自己和雍天牧這麼一走,魏娘子和小禾肯定忙不過來,曾提議是否暫將茶棚頂讓出去,用她在城里飯館和茶坊的人脈幫魏小禾謀一份活計,加上她替他們母子倆在錢莊里存的銀子,足夠輕閑個五、六年。

結果魏娘子仍想將茶棚經營下去。

確定方向後,安志媛立時調整計劃,既要繼續營業,那就得請員工了。

安家茶棚請人的消息一出,鄰村也來了不少人詢問,因大伙兒都听說,來安家茶棚上工不僅有工錢可領,還能習得制作點心的好手藝。

安志媛並不擔心自家招牌點心的用料和作法會被外人學去,她已跟魏娘子商量好,她遠行這段日子,茶棚的點心就以八寶粥和紅豆松糕為主,這兩款小食其實用料簡單,制作方法亦不需什麼訣竅,有人愛學那就學。

至于眉角較多的幾樣點心,安志媛全都教給魏娘子,連魏小禾也學得不錯,端看他們賣不賣,要不要再教授給別人。

總之她度蜜月去,家里、茶棚里的大小事,全交給魏娘子全權處理了。

來到出發的這一日,馬車套好,車內三分之一的空間堆著行李,首次在古代旅行,安志媛帶的東西可不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幾個箱籠滿滿當當,連當初雍天牧親手為她打造的混銅鑄鐵紅豆餅烤盤,她也一並帶出門。

雍天牧看在眼里,笑在心底,所謂輕囊方能遠行,用在妻子這兒怕是行不通。

臨行前,話說了又說,叮囑再叮囑,馬車終于出發。

豈料那匹善走的馬兒走不到二十步,車里頭從姑娘家「晉升」為少婦的女子竟然大喊道——

「等等!等等!停一下呀——」

隨即女子撩開簾子跳下車,「咚咚咚」往回跑。

目送馬車出發的魏氏母子仍站在原地,見安志媛急匆匆跑回來,魏娘子眉眸一揚未有動作,魏小禾則已朝她跑去。

「怎麼啦怎麼啦?元元姊啥兒東西忘了帶?」

「爺爺……爺爺有交代,我險些給忘了。」微喘。

少年眨眨眼。「爺爺還交代什麼了?」

安志媛左右看看,確定沒旁人,壓低聲音道︰「爺爺說,老驢的那個驢窩邊角上埋著一塊石頭,石頭底下藏著一甕子銀錢,我去瞧過了,確實有塊石頭,但我沒挖,你把這事記著,要真遇上急事,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會有什麼急事?家里也不是沒錢,小爺我也能幫著掙錢,還有你存在錢莊上的那些,很夠用好嗎!你們女人家就是愛操心,快走、快走啦!」魏小禾粗聲粗氣道,目光往旁一飄,似乎頗不耐煩。

安志媛見他鬧瞥扭的樣兒,忽地看懂了,歪了歪腦袋瓜笑問——

「小禾小爺,你這是在舍不得我遠行吧?」

魏小禾瞬間瞪圓眼,耳朵微紅。

安志媛嘆道︰「原來我家小禾這麼愛黏我這個當姊姊的,如今要別離,舍不得傷心給我看,只好粗粗魯魯趕人了是嗎?」

「小爺我、我哪有?要黏也不是黏你,我……我黏阿牧哥哥!」硬要扳回一城。

安志媛不跟他爭,了然地拍拍少年的肩膀,安慰道︰「就說了,我這是新婚度蜜月,出去玩一大圈就會回來,路上若瞧見什麼好玩的、神奇的玩意兒,全買回來給你,你別太想我。」

「就說小爺我沒……」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都曉得,你乖,家里就拜托你了,可以的話我會寫信回來,就這樣。」安志媛交代完畢,朝含笑佇足的魏娘子又揮揮手,隨即轉身跑向馬車,她家男人因她剛才的擅自「跳車」也跟著從前頭坐板躍下,此際就立在車廂旁。

安志媛輕撩裙襦跑近,才欲對等待她的男人揚笑,驀地卻急煞止步。

「啊!等等——」于是在場的人又見她再一次車轉回身,朝魏氏母子這兒跑回。

「又怎麼啦?」魏小禾眼楮瞪得更圓。

「小禾你手腳得快些!」她沒頭沒尾地叮囑,表情竟還頗焦急。

「小爺我手腳哪兒不俐落啦?跑得比你快,做事比你快,你不自個兒檢討還來說我?」不爽!

安志媛猛揮雙手。「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手腳得快些,別讓周家小姑娘給鄰村村長兒子馬大寶追走,那日我听村里的大娘們提及,說今年十六歲的馬大寶看上恬容小姑娘了,等她再大些就要請媒婆去跟周家提親,我記得恬容好像小你一歲,你手腳快些先下手為強,快去提親,先把人定下,咱們肥水不落外人田,如何?」

「元元姊你、你……」

「別不好意思,我是真心為你,你若要提親,我就晚幾天再走,咱們備好重禮攻上門去,打個他措手不及!」邊說邊撩袖,準備舍命陪小爺。

「你快走!小爺我決定不跟你說話了!」擋人的架勢都擺出來了。

「喂,你這熊孩子!」杈腰。

「什麼熊孩子?不好意思,小爺生肖屬虎,不是熊孩子,是虎小子!你快走、快走!祝你一路平安,後會有期!再會再會!」隨即頂著一張大紅臉跑掉。

安志媛不忘扯嗓。「小禾你是趕著去找恬容小姑娘嗎?快去快去!別忘了跟她說,我也會幫她帶禮物回來的!」

魏娘子在一旁看得直忍笑,搖了搖頭,輕聲對安志媛道——

「快啟程吧,別讓雍爺久候了。小禾和周家小姑娘的事,我會留意的。」

再次互道珍重,安志媛這一次終于「順利」跑回自家男人身邊,對著他盈盈笑開。

雍天牧沒讓她爬回車廂內,而是上前一步、大掌合握她的縴腰,輕松一舉就把她放到前頭坐板上去。

坐板分上下兩層,安志媛被安置在下層,雍天牧一躍而上跨坐上層,一雙結實有力的大長腿恰能將她夾在中間。

「咦?」安志媛不知他在使什麼招,不禁仰首望他。

馬車再次前行,雍天牧駕車不費吹灰之力,睨了她一眼竟勾唇哼笑。「把元元困著,再想跳車往回沖,怕是不能夠。」

安志媛被他帶嘲弄的笑迷了去,一時間略覺暈眩。

與他作了真正的夫妻,好似自兩人洞房過後,那一晚他對她道出夜靈訪夢之事,亦道出他能瞧見另一個「他」,深藏在他內心的秘密盡數釋出,像把無形壓力也釋放出來,她當下未看出,後來才發覺從那之後,他多了一些微妙表情。

如同此刻他自然流露的戲謔笑意,眉尾輕揚,嘴角笑,睨著人的長目甚至有幾絲邪氣,瞧得她小心肝發顫,口水不斷泌出。

他還是他,本質沒變,但好像無形中揭開了某道封印,完整的性情呈現出來,再不受外來與自我的壓制,便成如今他這般模樣。

不僅如此,她還幾次覷見他赤著雙足在月下、在林間漫游,見她發現了,他會淡淡對著她笑,那種時候格外令她心動情悸。

那亦是他的另一面,彷佛周遭盡是他的氣場,他在天地萬物間尋到某種唯他能知的力量,並與之無聲交流、安然妥協。

以前的他是又凶狠又呆萌,如今更添神秘氣質與邪美之色,是要她怎麼活?

……她不活了,豁出去可以吧!

安志媛內心悲壯地哀嚷一聲,手肘撐在他大腿上,伸長脖子就去啃他的下顎,還順帶咬咬他的下唇。

「又不是不出發,就、就臨了突然想到有事情沒交代清楚嘛,你干麼這樣哇啊——唔唔……」豁出去的下場就是被丈夫按在大腿上一頓「撻伐」。

馬車仍穩穩向前,她已被男人吻得紅唇微腫,尤其是豐潤的下唇,都不知被報復性地啃了多少口,色澤紅若熟透的櫻桃子。

「元元跟我遠走高飛,再無諸事,再無旁人,你徹底是我的了。」

她可以輕易感受到他飛揚的心緒,純然歡喜,帶著「討拍」的孩子氣,于是她撫上他的俊頰,輕輕拍撫摩拿。

「親愛的,你是我最最親愛的呀。」

男人像要笑開,忽覺哪兒不對勁似硬是抿抿唇,扭眉問︰「我是元元『最最親愛的」,那元元還有其他『普通親愛的』?」

安志媛先是一怔,隨即捏了他控強的手臂一記,他的肌筋太硬捏不太下去,但還是要意思意思表示她被他惹到。

「你別鬧!」換她揚睫睨他一眼,身子干脆往後偎進他懷里,有的靠就靠,丈夫的胸前靠起來這麼舒服,她才不委屈自個兒。

雍天牧笑顏無聲,低頭在妻子發間落下蜜吻,眷戀地輕嗅她發間清香。

她應是這世間最奇特的女子,既聰慧過人又傻得可憐,明明諸事通透,卻看他長得好看就乖乖跟了他。

她無視他性情上的缺陷,縱容他的蠻橫,允許他霸道地佔有她的一切。

她說,她愛他。

愛。那是比「喜歡」、比「心悅」更直接且強烈的感情,她愛他,他是她的親愛的。在未遇到她之前,他從不覺自身缺乏什麼,心中一直空落落的,那就空著、擱著,他全然無感,半點不在乎,但偏偏遇上她,如晴空劃破春雷,似春雷驚響大地,他荒蕪的心田因她萌出情之嫩芽,再被她細細呵護,于是茁壯成長。

愛……

他終是在她身上嘗到那噬心裂肺卻也甜入骨髓的銷魂滋味。他愛她,更甚自身性命,他可以不要命,但命中已不能無她。

妻子此際就枕在他右大腿上,柔軟發絲散了他半身,她微眯眸子輕哼著曲調,臉容嬌美可愛,懶洋洋地享受這一片原野冬陽。

是個再合適不過的親吻角度,他順勢傾身而下,將吻印在她太陽穴上——

「元元……」

「嗯?」安志媛微挑眼角,唇上恍惚露笑,覺得自個兒被馬車有節奏地顛啊顛的,都快睡著。

「我想唱首曲子,元元可願听?」男嗓慢悠悠。

安志媛先是眨眨眸子,像一時間沒听懂他說了什麼,下一瞬,她驀地坐直身子,若非雍天牧反應敏捷,俊美下巴很可能要被她的腦袋瓜撞上一記。

「你、你要唱曲兒?」她一臉訝然,亦是一臉驚喜。

「我新練的,剛練好,頭一個就想唱給元元听。」其實一輩子僅會唱給她听。

「你唱,我听,我愛听啊!」她無敵捧場,小手已「啪啪啪——」拍將起來。

于是雍天牧輕松寫意地趕馬駕車,卻一臉靦腆且略帶緊張地抿抿薄唇,深吸一口氣,悠徐唱出——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太陽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不移,我的愛不變,太陽代表我的心……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太陽代表我的心……」

男人的歌喉輕沉帶韻,非常誘惑人心,但……這改編過的歌詞實在是……

安志媛定定望著他,想笑也想罵,未料她的雍大爺一掌撫上她的頰,彷佛得到全天下,不僅霸氣外露,還得意地笑了——

「元元,我終是把你唱哭了一回,瞧,這麼多眼淚。」

他的手指沾染她的熱淚,原來她都听歌听到哭了。

一把握住他的手,她又哭又笑,听他繼而再道——

「你的曲子里是月亮,你說月亮代表你的心,而我的曲子里是太陽,太陽比月兒還亮還熾熱,元元……你可明白我心意?」

他的心意是,他愛她,比起她愛他,還要熾盛熱烈。

不行了!

她真真不能活了!

安志媛根本無法自制,她「哇啊啊——」地放聲大哭,直接撲進男人懷里,藕臂緊緊攬住他的頸項。

她的初戀修成正果,這顆果子讓她酸甜苦辣都嘗盡,最終是甜入心的流連不放手,她要陪他看透風景,再讓他陪她細水長流。

雍天牧終于滿足,暗自練了許久的曲子,妻子被他唱哭是最佳的回饋。

始終覺得這一生要一人走到盡頭,在盡頭處等他的除了孤寂依舊是孤寂,然而他是多麼幸運的人,他不懂天為何憐他,竟將她帶來他身邊。

暫且縱馬由韁,他雙臂收攏,將屬于他的珍寶緊擁入懷。

清風拂來,兩心相悅,他輕貼在妻子嬌嫩耳畔再次吟唱情曲,輕輕唱著,輕輕吻去她珍珠般的喜悅淚珠……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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