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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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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朱若水 -【為你燦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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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開學前一個星期,我辭掉書店的工作,把領得的錢寄還給范尚倫,然後把該付的水電各種雜費,一項一項的用信封分裝好,一一的標明,擺在書桌上。

  我渴望在所有事情結束之前,回去古堡一趟,再走一遍那白沙的海灘,聽一遍那如歌的海濤。可是,我已然心力不足。

  路途隔得那麼遠,那幽暗的黃泉,可也有這人間的山高水深?我多想再聽聽J的聲音啊!聽聽他呼喚我的名字。但路途隔得那麼遠,那些過去,恍是遙遠的從前。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如何處?昨日黃花,明日蝶愁。天上人間,會否再相逢?

  窗外有藍天,從高高的窗口透露進一些寂寥。開窗是天,關窗是人間。我把窗簾拉上,面對那一汪深洋,彷彿又聽到了海濤的聲響。

  一切都該結束了,結束在這無聲的世界裡,結束在那錯誤的別離後。

  我按下放音機的按掣,甜美哀怨的「任時光自身畔流逝」悠悠的縈繞一室,在耳畔,在心中,在淚眼裡。

  第一刀割下。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那裡?血色的水,像水管裡的自來水,汩汩的流下。

  第二刀再割下。任時光自身畔流逝,我只願染上你的色彩,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手腕上的血,沿著我手臂無力下滑的垂勢,淹過了掌心,浸穿了手背,流纏過手指,滴潺到地板。

  門外隱隱有人在拍門喊叫。我所有的意識,隨著血流,飄忽進簾上那一片湛藍裡。

  長長的一段黑暗。一段無色彩的夢。也沒有光。只有黑暗。

  當我再度有知覺時,看見的是—片白恍恍。我感覺有人握著我的手,緩緩偏了頭,接觸到了那熟悉的眼神,那熟悉的目光。

  「J……」我的聲音乾澀而沙啞。

  「你醒了!你終於醒了!太好了!」床畔的人,更加緊握住我的手,甚至移到唇間,釋懷又激動。臉上新冒的鬍渣,疲憊的神情,血絲的雙眼,說明了一夜末眠的守待。

  「是你……」我緩緩將頭偏向另一個方向,看著玻璃窗外,晨曦已穿透了光。

  「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不來找我?」聲音好自責。「我一回國就來找你,急著想見你!我真不敢想,如果遲了一步……為什麼?為什麼?難道我大哥對你真的那麼重要?我就不行嗎?」

  「英夫先生……」那垂吊著的點滴,看起來那麼透明,慢慢的,一滴一滴的點漏,好像是淚一樣。真有趣!眼淚由眼眶裡凝洩了出來,卻這樣由血管回收回去。

  「難道你就不能將你對我大哥的愛,分一點點給我嗎?一點點,我只要一點點就夠了!」秦英夫呢喃的說著,像在說夢。「你找好地方,搬離別墅也不通知我,我只好到海邊流連,希望能碰見你。我小心翼翼的維繫著我們的關係,每天,每個星期,每個月,都在盼望你的消息,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是不肯來找我?死也不肯來找我?」

  我茫然的看著他,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

  「盼盼,讓我代替我大哥來照顧你吧!留在我身邊,請你。」他的喉嚨都乾啞了。唯有看我的眼神,仍像在海邊那時一樣,如同J看我的目光,七年來我熟悉的眼眸!

  「英夫先生……」這情景,讓我想起海邊的相遇,夜霧的海岸公路。眼淚無聲的又滑下。

  「盼盼!醒了?」病房門應聲打開,雪兒、詠薇和名倫走了進來。

  醫生也適時巡視病房,察看一下我的情形,然後說:

  「醒了就沒事了。再觀察一陣子,過兩天就可出院了!」

  「太好了!謝謝醫師!」雪兒儼然我的家屬,慇勤的謝送大夫。然後坐在我床邊說:「盼盼,你真是的!什麼事不好說,這麼想不開!如果不是秦先生來得巧,撞開了門救了你,你現在就陷身在枉死城裡!」

  名倫站在窗戶這邊,看著我臉上的繃帶,吊著的點滴,神情比殺了他還難過。

  我知道他一直關心我,也極力的想幫助我,無奈我如此妥協於生活的壓力與日子的負擔。

  「對不起!」我輕聲對他說抱歉。

  「什麼都不必說了,我瞭解。」他低聲的安慰我。

  詠薇沈著臉,走到秦英夫面前,手裡拿著我丟在廢紙簍裡的那本存摺。

  「英夫先生,這是我在盼盼房間裡找到的,你自己拿去看吧!」她的臉色很陰沈,又有憤怒。

  秦英夫這時才放開我的手,接過那本存摺。

  「奶奶和黃老伯一直誇讚英夫先生是個負責仁慈的人,雖然性情冷漠,但是心腸很好,他們相信英偉先生把盼盼交給你照顧,你一定不會負他所托。」

  詠薇的聲音很憤怒。她停了一會兒,繼續說:

  「雖然你工作很忙,但你既然答應英偉先生的托付,就不應該如此忽略盼盼!我相信英偉先生一定也不會諒解你如此對待盼盼的!盼盼曾經諷嘲自己和你之間,只是金錢上往來的關係,本來我還以為她對你有所誤會,沒想到你刻薄得連這點關係都不肯施捨給她!」

  「我一直很尊敬你的,英夫先生,可是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盼盼?你不覺得自己太過份了?英偉先生如果——」

  「不要再說了!詠薇,請你不要——」我無力地搖手制止著她。

  「怎麼會這樣?這到底怎麼回事?我每個月都交代亞夢一定要記得將費用匯給盼盼——這到底怎麼回事?」秦英夫一翻再翻薄薄的存摺薄,不相信的喊出來。

  「你心裡應該有數,英夫先生。如果不是你如此寡恩刻薄,盼盼這些日子也不會那樣不要命的工作,每天早晚都不得休息,人變得又憔悴又蒼白。她卻還一直瞞著,不肯告訴我們這件事。」詠薇說。

  「不要再說了!詠薇!」我一直搖頭。「英夫先生沒有這個義務照顧我!他對我的金錢資助,是他的恩惠,我應該感恩,沒有資格埋怨任何事的。我應該對自己的生活負責的,長久以來我卻一直依賴著別人,這樣的我有什麼資格責怨英夫先生?」

  搖頭心酸,眼淚又紛紛落下。

  「盼盼,你怎麼這麼傻!為什麼不來找我?」秦英夫又心疲又不忍的責備。

  很奇怪,一夕之間,我和秦英夫之間的關係,突然變得親近了。而且很親近,感覺就像我和J之間,尤其在他說了那些話以後。

  可是這之前,我們的關係那麼生疏冷漠,我實在很難一下子就適應這種親近,雖然他看我的眼神是那麼的熟悉。

  「對不起!」護士小姐進來換點滴。

  太陽已升得很高,名倫看了大家—眼說:

  「秦先生,你一夜沒有合眼,先回去休息吧!雪兒、詠薇,你們有事的話也先走吧!盼盼由我照顧就可以。」

  「你今天不用打工嗎?」雪兒問。

  「我待會兒再打電話請假。」

  「謝謝你,名倫,不用麻煩了,我已經沒事了。」我試著微笑。「雪兒、詠薇,謝謝你們。」

  「你們三位有事先請便吧!我留下來再陪她一會。」秦英夫把存摺簿交還詠薇。「詠薇,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我會調查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會再讓盼盼受委屈。」

  「這樣最好,英夫先生,你的關心可以改變盼盼的一生。」詠薇微笑說:「盼盼,那我們先走了,晚上再來看你。」

  他們走後,我開始覺得昏沈,身體好累,意識模模糊糊的。

  「累了嗎?休息一會吧!」秦英夫輕輕又幫我理蓋著被。

  這一覺睡得十分冗長,夢境非常紛亂。我時而看見自己站在孤兒院育樂室裡的小講台上,被院長當眾指責罰站,小小的臉蛋,忍著哭而漲得紅紫。時而感覺自己踩在柔軟的白沙海上,身旁有個人陪伴,但臉容模糊不清。又突然發現自己正在眺望無邊的湖景,腳卻突然踩空,跌了下來……

  我叫了一聲,張開眼。接任我的手是秦英夫關心的眼神。

  就是這眼神,使我握緊了J的手,心甘情願的跟他一生一世……

  「怎麼了?」一旁支著頭,閉眼小憩的秦英夫被我的叫聲驚醒。

  「沒……對不起,吵醒了你。」我輕輕搖頭。睡覺醒來,身體還是覺得很累。「英夫先生,請你回去休息吧!我真的已經沒事了,麻煩你這麼多……」

  「我不累,還可以再待一會……」

  「你已經一個晚上沒有休息了,我已經很過意不去——其實,你沒有必要為了我的事,而如此麻煩。」

  「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他起身幫我蓋被。

  護士小姐進來餵藥。那些藥,有紅、有白、有藍,乍看像糖粒,而且是巧克力,吞入喉中卻苦不堪言。

  「英夫先生,我可以請問你一件事嗎?」護士小姐離開病房後,我靠著枕頭,半躺著問。

  「當然!」

  「你已經把海邊的別墅賣掉了嗎?」

  「嗯!賣掉了。」他回答得很慢。

  賣掉了!我心頭突然—酸。

  「為什麼?為什麼非賣掉它不可?秦家的產業那麼多,並不在乎這些金錢,為什麼—定要賣掉它?不肯將它留下來?那裡有J的回憶啊!」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將它賣了。我不希望你再回到那裡,觸景傷情。」秦英夫的聲音很平靜。「我知道我大哥對你而言很重要,可是那些都過去了,你不能一直沈浸在悲傷中。」

  「怎麼會都過去了?在我心裡,古堡的一切往事,仍然鮮明如昨日,我怎麼會輕易就忘掉了?」我低低的說,情深幽幽。

  「我大哥在你心裡,真的佔了那麼重要的地位?」

  我抬起頭來漫望窗外青天,然後垂頭長歎一聲。靜了半晌,說:

  「這些年來,我根本可以說是為了他而活。遇見了他,改變了我的一生;因為他,我才懂得什麼是愛,什麼是信賴。雖然他也許只是同情我可憐我,才收養了我,可是對我來說,他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我心愛、信賴的人。他是居在小小行星上的我,那唯一珍視如寶的玫瑰。」

  「你真的那麼愛他?就不能分一點點給我嗎?」嗓音沙啞乾澀,是未眠和過勞的倦累所致。

  「英夫先生,」我沒有迴避。「我不明白你為何要這麼說?你是真心的嗎?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足以激發感情的時間或事件的堆積存在。對我來說,你是陌生的;對你而言,我也只是J留下給你的一項負擔,甚至是麻煩而已。雖然你看我的眼神,和J一樣,常常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但是我們之間存在的只是施捨與受恩的關係。你這樣說,讓我迷惑。」

  「你不必要迷惑,我對你所說的,都是我心裡真實的情感。」他微微一笑,笑得有點蒼涼。「你相信一見鍾情嗎?相信一眼定終身的情愫嗎?聽起來有點像神話,我卻在見到你的第一眼,就陷入深深的不可自拔。你戀慕著我大哥,而我卻渴求你的靈魂。這無關時間的堆積長短,一眼就可以是天長地久。」

  「一眼就可以是天長地久?」我咀嚼著這句話。

  真的是這樣嗎?

  不必托附傳說,也不必依附神話,只是一眼,一眼就可以是天長地久?雙眼在瞬間、匆匆人海中交會後,便會那般,相看儼然,覺今是而昨非,決定了這終身的情愫,為自己訂下這生生世世的盟約?

  真的是這樣嗎?

  可是這樣的情愫,托附於相遇,托附於相看儼然後,似曾相識的震撼。如果錯身了呢?如果天長地久只是一方單純的共鳴而已呢?

  「人生自是有情癡。」秦英夫輕輕的回答,雙手交錯,看著前方。

  是啊!我怎麼忘了這一句!如果有限,也不關風與月……

  那七年銘心、無悔的相思……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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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出院後,秦英夫希望我搬去他住的地方,不要再勞累奔波,我拒絕了,仍然住在公寓的頂樓。

  「我實在搞不懂你,盼盼。好不容易雨過天晴了,英夫先生也表明照顧你的意願,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搬去他住的地方?我想去,還沒這個機會呢!」詠薇納悶的問我。

  「還有,」她又說:「你為什麼那麼固執,一定要兼差打工?專心唸書不是很好嗎?你身體剛復元,實在不應該如此勞累。英夫先生很不希望你這樣辛苦奔波,你偏偏這麼固執,我實在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秋天的校園很美,如詩如畫。走過落葉的小徑,尤其能感受到那種秋情特有的蕭索瑟颯之美。

  藝大的學費很貴,實在是此時的我能力所不能及,秦英夫為我解決了這項難題。我沒有說什麼,連道謝也沒有,只是心裡暗記著,欠他這款債,將來總是要還的。

  雖然說,欠他的恩惠已多得還不清,我極是不願再接受他更多的資助了。出院後,休息了一個月餘,我找了兩份家教的工作,每週四天的晚上。錢不多,卻夠我生活的開銷。

  但是他仍將每個月的生活費給我,我也如數的退還給他,取消了銀行戶頭。

  至於那件事,谷亞夢親自來向我道歉。她因為事情太忙,交給底下的人的辦,誰知對方卻忘了。她已將那個職屬開除,希望我能見諒。

  我笑著沒說什麼。她是秦英夫得力的幹部,身上飄著我最討厭的香味。

  秦英夫工作非常非常的忙,但他總會抽出時間來看我,在我沒有家教的晚上,偶爾的週日時光。

  手腕上那兩道交錯的傷痕,當初的血肉翻紅,現在已逐漸褪淡。雖然如此,傷好了,疤還是留下來。每逢陰雨雲霾,手腕上的傷處,便隱隱作痛。

  我遂習慣在左腕上戴著護腕,白色的,或者是藍色。

  雪兒調皮的學著我戴著護腕,不知情的,遂以為這是一種流行的時尚。

  因為常和雪兒和名倫在一起相伴,加上明媚開朗的詠薇,於是成就某一種程度的知名,同伴好侶一下子多了起來。只剩我,一貫的陰沈,低調的走在暗色的小徑上。

  在我們四個人的融洽裡,實則有著微妙的分野。詠薇較常伴雪兒,而我則喜愛和名倫在一起時,心中的那種自然寧靜。

  交情深濃薄淺是另外一回事,取捨的是在於那一份感覺。我渴望那種心安和平靜。

  雪兒的感情太強烈,自殘式的轟轟烈烈。愛恨分明,明亮奪眼,卻光焰太熾。怕最後,會燃燒到了自己。

  但也因為這樣,她的週身總是散發著光。詠薇崇拜著那光,而我負荷不了那明亮。

  我自然的走在名倫的身旁,他有—種穩定的氣質,以及那深潛內蘊的光華,都讓我有著心安的感覺。

  雪兒也察覺出了這種微妙的敏感,她說:

  「你就這麼排斥我?界線劃分的那麼清楚!」

  「不!因為你太明亮了,而我,不適合那種轟轟烈烈。」我說。

  她啞默了一會,抱著膝蓋曲蜷在我床上,像個小孩子那般不安的問說:

  「盼盼,你老實告訴我,你喜歡我嗎?」

  「喜歡。」

  「比對名倫還喜歡?」

  我從書桌上抬頭,靜靜的說:

  「我從沒有比較過。名倫像水,你像火;如果說他是土,那你就是風。你們本質不同,但重要性一樣。」

  「你究竟還是偏著他多一點。」

  「那是因為個性的關係吧!你其實不必介意這麼多。」

  真的,無關交情的深淺,我只是渴望心安和平靜,而名倫穩定的氣質讓我覺得安心。

  可是我小心的不讓這種感情變成依賴。靜出於心,更多時候,我總是一個人獨處,冀求心境空明。

  在街上,在校園,在水濱,在日出夜暮,在日落黃昏,在日昇星轉,我專心的數著獨處時的腳步。

  這樣是好的,雖然寂寞深些。

  可是這時和詠薇走在落葉的小徑,感覺也是好的。雖然她總是搞不懂我為什麼不肯接受秦英夫的幫助和好意。

  「我猜,英夫先生一定喜歡著你。」她說:「你發生事情時,他不眠不休的照顧你,一直握著你的手,叫你的名字。名倫請他回去休息,他不肯,堅持要留下來照顧你,還趕人走,不肯讓我們留下,堅持要一個人陪你。我從沒見過那樣的英夫先生!」

  「那是因為,他覺得對我有責任吧!」我還是沒有承認這事實——秦英夫對我說的那些話。

  「可是,聽說他對亞夢小姐發了好大的脾氣!」她試探的看著我。「我一直以為英夫先生喜歡的是亞夢小姐——雖然秦夫人極力反對,可是大家都這麼認為——沒想到……盼盼,如果是真的,那秦家一定恨死你!」

  「為什麼?」

  「本來秦夫人極力反對亞夢小姐擔任英夫先生的秘書,更是對他們兩人之間的流言痛恨到了極點。可是秦先生和英偉先生過世後,英夫先生繼承了秦家大半的產業,又據說亞夢小姐對英夫先生也相當傾心,所以她就默認了。」

  她吞了吞口水,又接著說:

  「可是你出現了……先是英偉先生為了你,離家出走;七年來都不肯和家裡聯絡,秦先生思郁成疾而病逝,英偉先生自己也罹病,自殺而亡。現在英夫先生又是為了你,不但對亞夢小姐大發脾氣,而且聽說還不惜與秦夫人袂裂——當然,這些都不是主因,為的還是錢。」

  「錢?我不懂!」

  「說穿了,他們怕英夫先生喜歡你,娶你,被你奪走秦家的財產。」

  「這……太荒唐了!」

  「誰曉得!有錢人的想法總是很莫名其妙,擔心的層面也比較廣。」

  「可是……」我想了想,還是不禁搖頭。「就算英夫先生的對象不是我,換作別人,他們豈不是也要有相同的危機感?」

  「如果那個『別人』是亞夢小姐的話,那情況就不同了!」詠薇了然似的微笑。「亞夢小姐是秦夫人表姐的掌上明珠,秦夫人表姐在秦氏企業裡位大權大,精明能幹得很。而秦夫人沒有姐妹,就和這個表姐交情最好——你說,如果肥水落了外人田,他們會甘心嗎?」

  原來內情牽扯得這麼複雜。朱門艷亮,到底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風光、單純而已!

  「盼盼!詠薇!」我想得出神,後頭有人喊我們。

  「嗨!名倫。」詠薇輕快的招呼。

  名倫背了個大背袋,手上還拿了幾本書,提著一把吉它。

  「我要到餐廳打工,你們兩個想不想聽我唱歌?」他微笑著。

  「想。不過我今晚有家教。」我說。

  詠薇笑容滿面,很高興、開心的說:

  「我有空,我去!找雪兒和社團的同學—起去給你捧場,在那家餐廳?」

  「卡迪亞,六點半到七點半。是代別人的班,只唱一個禮拜而已。」

  「那我們就天天去給你捧場,獻花給你!」詠薇很興奮。

  「你有那麼多時間嗎?」名倫笑笑的。

  「反正我也沒別事要忙——」詠薇說著,瞥眼見到前方走過的女同學,那是她同社團的,高興的叫住她說:「嘿!季芳,名倫晚上在『卡迪亞』有演唱,去不去?」

  「真的?」

  「嗯!」詠薇跑上前去。「找百荷她們去捧場!」她回頭向我們揮手。「我先走一步了!名倫,晚上見了!」

  看她們那樣雀躍,我也感染了她們的好心情。我微笑對名倫說:

  「很遺憾我今晚不能去捧場。」

  「那就請你改天賞光。」

  「一定。」我又笑了,心情極好。「認識你這麼久,我還沒聽過你唱歌呢!」

  「要不要我現在為你獻唱一曲?」

  「現在?」我看看四周。「方便嗎?人來人往……」

  「沒什麼不方便的,人多了正好作宣傳。你想聽那首歌?」名倫放下背袋和書本,取出了吉它。

  「任時光自身畔流逝。」我席地坐下。

  他看我一眼,調弦試音,一邊問道:

  「這首歌對你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那一天你房裡盈滿的,都是這首歌的旋律。」

  「嗯,很特別。它是讓我會淚濕的那種,甜美又哀怨。」話雖這麼說,我反而笑了起來。

  名倫絃線一撥,輕攏慢捻抹復挑,吉它清潤的樂音滑瀉出前奏的旋律,未成曲調先有情。他注視著我,輕聲低低唱起。

  很多人聽到歌聲圍攏而來,私議切切,他只是專心地,面對著我唱著。

  名倫的歌聲有點蒼涼,又夾些頹廢滄桑,非常適合詮釋情歌,有挑悲誘淚的情感。這首歌聽他重新唱來,那樣哀涼有情,休止符剛收,我早已滿面是淚。

  「盼盼!」他遞給我—紙手帕。

  人群不散,好奇的看著我們。

  此時無聲勝有聲。名倫收好吉它,背起背袋,拿著書;我站起來,兩人一句話也不說,並肩離開。

  出了校園,擺脫了那些人群,名倫才開口說:

  「特別的是不是你書桌上那相片裡的人?」

  我停了幾秒鐘,長歎一聲,才輕輕點了頭。

  「想談嗎?」

  我又停了數秒鐘。

  「以後吧!現在你該去餐廳了,我也要去上家教了。」我說。

  談起J,除了有溫暖和甜蜜,還有很多的痛,是現在我所不想磋觸的。雖然此恨不關風與月,還是有很多的痛,撩起了,便因不堪而更加心碎。

  公車從我身旁的道路呼嘯而過要進站,我跑追著公共汽車,在它要關門的那一剎那跳上了車。

  現在我過著普通平凡的日子:上學、下學、家教、跑公共汽車、擠公共汽車。很平凡,但很安心,是J離開我以後,過得最平逸、心情最寧靜的時候。現在,我渴求這樣的靜心和安祥。

  下了車,走了將近五分鐘,就看到那幢巍麗的華廈。我跟管理人打個招呼,搭電梯上樓。

  這裡是昂貴的高級住宅區,住在這裡的人,偶爾遇上了,會發現他們身上普遍有種冷漠難以接近的氣質。但這裡環境清幽,管理良好,很有種歐洲社區的那種乾淨、明亮、又充滿藝術與文化的氣息。當然,建築風格是後現代主義式的:冰冷潔亮的大理石,冷漠充滿距離的鋼筋水泥。

  我輕輕按了門鈴,女主人開門親切的說:

  「老師來了!吃過飯了沒有?我叫萍嫂幫你熱碗雲吞湯,先吃點水晶卷。」

  「謝謝,我不餓。小嘉呢?」

  「在房裡等著呢!」

  「那我進去了。」我說。

  我對女主人微笑點個頭,往小孩房間走去。

  當初來應徽時,光看附近環境的印象,心裡便覺得很心灰意懶。因為先入為主的偏見關係,總覺得有錢人一定很難相處,小孩子也一定任性嬌慣。

  面試談過以後,才發現女主人親切和藹,很尊重他人,深具傳統婦女的美德,兼容現代女性的獨立。

  擔任她獨生女的家教一個月來,我尚未見過這家的男主人。他是那種晚歸的男人,可是她卻不是那種哀怨的女人。女主人的舉止態度很安祥,懂得安排自己的生活,有自己寄托感情的天地。她從未向我抱怨過他丈夫的晚歸以及照情形看來對她的不關心。她總是親切的微笑,神情非常溫婉。

  看不出來她快不快樂,她總是那檬親切的微笑,客氣慇勤,絕口不提她的先生。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的態度越是看來如此豁達,越是讓我覺得其中有種心死放棄的情疲——對她先生,甚而對這個家。

  倒是萍嫂和小嘉對我說了許多。

  萍嫂是他們的管家,掌理所有的家務,把這個家的一切看在眼裡。她總是在課中送點心來時,咕噥的叨念著這家男主人的不是。

  她小聲的跟我說,王先生在外面有女人,王太太不但知道卻無可奈何。她說王太太實在太賢慧認命了。這家男主人姓王。

  「王太太還念了什麼大學畢業的!你們讀書人不是常常在喊著什麼女權、女權的!什麼時代的新女性嗎?我真搞不懂,王太太好歹也是什麼高什麼級的知……份子,就這麼認命,任王先生在外面胡來!你不知道啊,王先生三天兩頭不回家,在外面帶著女人被撞見了告訴王太太,王太太竟然也悶不吭聲!」萍嫂為王太太抱不平。

  就連小嘉也以早熟的寂寞老成口氣對我說:

  「爸爸常常不回家,媽媽總是抱著我哭。我知道,如果不是為了我,媽媽早就離開這個家了。我安慰媽媽別哭,爸爸不在,我會陪著她。老師,你說我媽媽是不是很可憐?爸爸是不是很壞?」

  說完,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那聲長歎,完全不該是由十歲小女孩口中吐出的,倒像是五六十歲的老人,歷經生活磨難後的滄桑。

  「小嘉!」我出聲敲門,然後開門進去。

  「老師!」她看見我,很高興的說:「我跟你說,我今天國語考了九十五分,全班最高的?!」

  「真的!你好棒!又很努力!」我誇獎她一句。「今天的作業寫好了嗎?有什麼不懂的地方?」

  我坐下來。她把功課全部攤好,開始叨叨絮絮的跟我講述她這一天的生活。

  她說得又快又急,時而咯咯的大笑,好像很回味當時的有趣;時而皺眉嘟嘴,臭罵那個男生很壞。這時候,她就只是一個十歲尋常的小女生,看來那麼天真開朗樂觀。

  「老師,休息一下,先吃點點心。」萍嫂推門進來。

  「謝謝。」

  我吃著熱熱的雲吞湯,心頭暖暖的。小嘉興味盎然的看著我吃,還拿紙巾幫我擦嘴,萍嫂看我吃得那麼起勁,也很高興。

  「你長得這麼瘦,實在應該好好的補一補身子。」她說。

  我笑了一下。萍嫂手藝好,看見身體較單薄的,就有那種慾望想將對方喂胖。

  「謝謝。」我吃完雲吞,又再謝了一下。

  「不要客氣了!還要不要?我幫你再熱一碗!女孩子多長點肉比較有福氣,你吃的那麼少,難怪會這樣瘦瘦弱弱的。等等,我馬上就好!」說著,轉身便要離開。

  「不!不用了!萍嫂!」我連忙叫住她,搖手說:「謝謝你,我真的吃得好飽了,再吃下去,要吃成一個大胖妞了。」

  「胖才好!胖才有福氣!」萍嫂笑咪咪的走出去。

  我輕輕吐了一口氣,小嘉咯咯的笑,完全是個小鬼的慧黠。她說:

  「老師,我從來沒有看過別人吃東西像你吃得這麼辛苦。萍嫂就是這樣,不把你喂撐了,她絕不甘心。」

  「不過,萍嫂煮的東西的確好吃啊!」我摸摸肚子,真的吃得有點撐了。

  「休息一下吧!我可以體會你那種痛苦。萍嫂也都是這樣逼我吃飯的!」小嘉口吻像大人一般。

  我微笑摸摸她的頭,起來走動消化胃裡的東西。

  過了一會,萍嫂又推門進來,端了一杯茶。

  「真是的!」她一進來把茶端給我,就搖頭說:「先生回來了。一回來就往書房裡鑽,太太問他——」

  「爸爸回來了?」小嘉高興的插嘴問,一邊往房外跑去。

  「等等!小嘉!還有客人在——」萍嫂才喊到一半,小嘉已跑得不見人影。「真是的!聽說先生回來,就好像撿到什麼寶貝似的,課也不上!」

  「我去看看!」我走了出去。

  王太太在客廳裡,看見我出來,抱歉的說:

  「對不起,關老師,小嘉又任性了。」

  「沒關係。」我說。萍嫂也跟著出來了。

  書房門打開,一個男人推著小嘉出來說:

  「小嘉乖!去媽媽那兒,爸爸現在和叔叔在談公事,待會再來陪你。聽話!」

  「小嘉,別吵爸爸工作!」王太太柔聲說。

  門口出現了另一個男人,摸摸小嘉的頭說:

  「小嘉,給范叔叔一個面子嘛!我和你爸爸真的有重要的事要商量!萍嫂,麻煩你帶小嘉回房間。」

  萍嫂把小嘉帶回房間。

  看到那個男人,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倉惶的想跟著萍嫂和小嘉回房間。可是不幸的,來不及了。

  「盼盼小姐?」那個男人叫住了我,走到我身後。

  我僵了—秒鐘,慢慢的回頭。

  唉!

  「范先生。」我無奈的開口。

  「關小姐!」王先生信步上前,驚訝的叫了一聲。

  「你好,王先生。」其實我也很驚訝,世界竟然這麼小!

  「你怎麼會……?」他疑惑著。

  王太太淡淡的看我們一眼,解釋說:

  「關老師是小嘉的家教老師。」

  「家教老師?哦……」范尚倫露出了那種似笑非笑的邪氣。

  「對不起!我還在上課中,我失禮了!」我倉惶的躲入小嘉的房間。

  二個小時的時間很快就過去,我又待了一會,說個故事給小嘉聽,才起身告辭。這是每次課後的餘興,劇情天馬行空,小嘉參與編劇,總是任意篡改到她滿意的結局為止。每次她總是顯得很興奮。

  可是今天她顯得意興闌珊,不時望著門外,根本無心上課聽講。而我,心思也是那麼浮動不安,一直有壞的預感。

  「下課了?」我走到客廳,范尚倫赫然在沙發上等著。

  王太太在客廳等候送我。我對她微笑,在玄關穿好了鞋子。

  「我走了,王太太,晚安!」我說。

  范尚倫立刻跟上來,為我打開門說:

  「我送你。」

  「謝謝,不麻煩了。」我回頭又對王太太說:「王太太,那我走了!」又對王先生點頭自是招呼。

  范尚倫立刻接口說:「一點也不麻煩,反正我也要離開了。」他回頭跟王先生和王太太打個招呼,緊跟在我身後離開。

  事情總是不能如人願的安排發生。最不想遇到的,偏偏卻又遇到了。

  「沒想到這麼巧!我們又見面了,盼盼小姐。」在電梯中,范尚倫由鏡子看著我說。

  我專心的盯著樓層指示燈的變換。

  「聽說你出了點意外?」他瞄了我手上的護腕一眼說:「我得到消息趕去醫院時,你已經出院了,又不知道你住在那裡……」他突然抓住我,把我腕上的護腕扯掉。

  「你——放開我!」我—時沒防,措手不及他這舉動。

  「你真的那麼愛那個秦英偉嗎?連死都要跟著他!」他抓著我,越說越激動。

  腕上的痕痕,在平滑的肌膚上,隨著他的激動,不諧調的跳顫著,宛如蛇在爬動。

  「你放開我!」我掙扎著。

  電梯門突然開了,有人走進來。他收斂激動,仍然緊緊扣著我的手腕。

  就這樣一路被他拖著走出大廈,拖著坐進他的車裡。

  「范先生,你太過份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強拉我跟著你!你自己是學法律的,還如此不尊重別人的權利!你……你太霸道了!」我生氣又忿憤。

  「不強迫你,你會安靜的跟著我嗎?」他點了一根煙,慢條斯理的說:「住在那?我送你回去。」

  「謝謝你的雞婆,我自己會回去!」我吐出了一句從不曾對別人這樣說過的粗俗,轉身想開門下車。

  車門落鎖上了。

  「你——」我回頭氣憤的狠瞪了他一眼,轉身拍著門把,沈不住氣的喊著:「可惡!該死!你開門啊!」

  范尚倫將我的手捉開,捧在手心裡,呵著氣說:

  「怎麼了?從來沒有看你這麼沈不住氣過!你在害怕什麼?我嗎?」

  我倏地把手抽回來,又瞪了他一眼。

  他戲謔的笑了笑,壞壞的,將煙叼在嘴上,發動引擎,駛進黑暗裡。

  「住在那裡?嗯?」他漫不經心的瞥了我一眼。

  「請你在前面路口讓我下車。」我說。

  「不說?」他把煙彈出車外,嘴角一撤,油門踩到底,賓士車風一樣的從寬闊的四十米大道上刮過去。

  他將車飆得飛快,越駛越向郊區的黑暗。

  「你——你要帶我去那裡?」我不禁慌張。

  他嘲謔的對我一笑,悠閒的把持著方向盤。

  「快停車!我要下車,我要回去!」我對著他吼。我知道他的鬼主意很多,越想越是不安。

  「別擔心!我會送你回去的!」他揚揚嘴角。

  車行—陣後,他將車停在一棟華麗的洋房前,開門下車說:

  「下車吧!到家了。」

  我看看四周,隔著車窗,驚慌的問他:

  「這是那裡?你到底帶我到什麼地方了?我要回去——一

  他打開車門,站在門邊,氣定神閒。

  「我們已經到家了,盼盼。下車吧!」他微笑著,迷人魂的狡獪。

  至此我方知道,又落入他另一次的詭詐中。

  「把手給我,我扶你下車。」他伸出手來。

  「范先生,請你送我回去!你為什麼總是要如此強迫人呢?」我對那隻手視而不見。

  「他將手插入口袋,站在車旁,抬頭看看夜天,又轉頭看看黑暗,深深的歎了一聲說:

  「好吧!我不勉強你,盼盼小姐。不過,很抱歉,雖然我實在很想也很願意送你回去,但我真的累了,我想休息。如果你想一整晚待在車裡,那就請便吧!不過,大門隨時為你開著,我等著你!」

  話說完,他就逕自往洋房走去,留下我一個人在靜寂的黑暗裡。

  我坐在車裡,眼望著四處四盡的黑暗,遠遠有人家的燈火,但在距離相隔下,顯得很詭森。

  這裡是郊區的別野型住宅區,戶與戶的相隔有段距離,而且幾乎每幢別墅四周都有鐵欄和泥牆圍著,院內種有森森的林木。

  在這裡,在這個時刻,人煙幾乎是絕跡的,偶而從遠處傳來幾聲的狗吠,野貓則突地嚇人驚心的自草林裡出現,金黃的眼森森的瞪著人瞧,然後快速的一閃而逝。

  我並不怕黑暗,可是這光景、氣氛,還是那麼令人毛骨悚然。尤其一個人,在這種荒涼的郊外野坡上,半夜時分獨望著幢幢的黑暗。

  我由車裡望著鐵欄內的洋房別墅燈火,一盞一盞的滅了。

  夜顯得更陰森了。我拉緊身上的衣服,盡量不去注意四周的黑暗。可是夜黑的那麼沈,暗得那麼詭異,我的心,開始一點一點的心慌。

  最後,我終於閉上眼睛,假寐,以忘掉那些黑暗。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意識有點模糊朦朧了,我聽到有人打開車門的聲音,夜涼的空氣感覺首先闖進車來,然後一雙手臂將我騰空抱起。

  「睡著了!真是拿你沒有辦法,如此的倔強!」聲音起落後,有唇碰上了我的唇。

  我驚驀睜開眼,范尚倫的臉離我的眼好近,雙手將我騰空抱著,我的臉,緊偎湊著他的胸懷。

  「醒著?」他抱著我走向樓房。「你怎麼不掙扎?這麼乖巧?我還以為你會大吼大叫呢!」

  他用腳踢開鏤花鐵條圍杵的大門,砰一聲,再後踢關上。我安靜的靠在他懷裡,雙手自然的攀著他的脖頸。

  「范尚倫,你還是放棄我吧!」我第一次連名帶姓的稱呼他,感覺很生疏,卻沒有想像中那麼遠的距離戚。「我並不適合你,更不值得你花心思對待。以你的條件、才學,甚至財富,你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實在不必浪費時間玩這種遊戲。」

  「我對你是認真的。」他低頭注視著我說。

  「認真到什麼樣的程度?買棟像這樣的洋房,將我飼養在裡面,就像你其它任何一個情婦一樣?」

  「這裡是我住的地方,你是唯一一個我帶回這裡來的女人。」他走上台階,用腳踢開了洋房的大門。

  「這又有什麼差別?對你來說,我和你那些藏在一棟棟華屋裡的女人又有什麼不一樣?你要的,是一朵溫柔解語的情花,而我是無法植根在這種土壤裡的。」

  「你在猶豫什麼?嫉妒嗎?還是難過?你的倔強,難道就是因為你不想當那些眾多女人中的一個?」他微笑瞅著我,走向二樓。

  「你為什麼要那麼貪心?你已經有那麼多情婦了——」啊!那眼神那樣的交錯著!

  「眼神!就這樣?那你並不愛他嘍!」

  范尚倫的眼光第一次露出思索的表情。空氣沈寂了一會後,他的神情豁然刷開,露出那瀟灑迷人的笑說:

  「我不管你現在受誰的照顧,反正我就是想要你在我身邊。他對你很溫柔嗎?不過我告訴你,盼盼小姐,男人啊,光靠溫柔是不夠的,還需要有決心、毅力,以及擔當。不是我要故意說了讓你聽了難過,但你最好還是知道比較好,我聽說那個秦英夫和他的秘書,他們之間,不是那麼單純的關係而已。」

  「哦!」我的反應很平靜。

  「說明白一點,他們是男女的關係。男女關係你懂嗎?就是一個男的,一個女的,有愛情的糾葛在裡頭。如果沒有意外,這個秋末,他們大概就會結婚了。」

  「你從那裡聽來的?」

  「這是社交圈裡的小道滑息,很沒營養,但很可靠。」他笑容可掬,很誘惑人。「他照顧你,只是受他大哥之托——不過,也不排除被你吸引的可能。但他愛你嗎?對你的感情有那種決心擔當嗎?盼盼小姐,別讓他的眼神迷惑了,男人不光只是靠溫柔就可以!」

  「哦!」我極突然的,輕輕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那種反應,但就是想笑。

  「范尚倫,」我笑著說:「你好像很為我著想,替我擔心,怕秦英夫沒有魄力擔當而拋棄負了我。多謝你的關心了!但是,只怕你也是一樣,你有那種擔當嗎?女人愛過一個又一個,情婦養了一個又一個,你的『擔當』在那裡?是你自己說的,男人光靠溫柔是不夠的。我請問你,除了金錢、體貼和溫柔,你還剩什麼?」

  「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女人!」他瞇著眼,笑笑的。

  「彼此!彼此!」我也滿臉的笑。

  「我的確是擔心過頭了。你並不愛那個秦英夫——」他突然又湊近身來。「所以,盼盼……來我身邊吧!」

  「你是認真的嗎?」我盯著他,眼神很認真。

  「什麼意思?」他神色一凜,似乎也感染到我眼神裡的認真。

  我又極突然的笑了。笑完神情一斂,毫無表情的說:

  「你如果能拋棄身邊所有的女人,那我就跟著你。我的話到此為止,晚安了!范大律師。」

  由他疑惑不定的眼神,我知道,我丟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難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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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你真的這樣跟他說了?」

  「嗯。」

  「盼盼,你這簡直是拿自己在開玩笑!」

  「不會的!你不必為我擔心,我敢肯定他絕不會為了我這麼做!」

  「你真的這麼肯定?你不知道他——」

  「你怎麼了?先前你還誇他條件好,還奇怪我為什麼不肯接受他!」

  「是沒錯!可是那時我並不知道你和秦先生——」

  「雪兒,英夫先生和我是不可能的,別提他好嗎?」

  「為什麼?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誠實的面對自己?你嘴裡雖然強調你和秦先生之間沒有特別的關係,但我們看得可清楚,你們是完全掉落在愛的陷阱中了——」

  「雪兒!」

  四周嘈雜不停,喧嘩聲此起彼落,還有歌聲和音樂聲。很熱鬧,但也很亂。

  這是名倫餐廳代唱的最後一天,雪兒和我坐在面對圓形舞台的位子,等著名倫上場。名倫的表演算是暖場,整個餐廳的氣氛還是鬧哄哄的。

  還有五分鐘,名倫就要上台表演了。先前表演的女歌手已經退下——她只唱了二首歌,算是開場白。

  場中很多客人都是女的,學生模樣。有一大半是衝著名倫來的。聽詠薇說,名倫這些天的表演,吸引了一串串的歌迷。

  「對了!我還沒跟你說吧!我有個家教學生的家長,居然是認識的,你猜是誰?」我轉頭對雪兒說。

  她掃了我一眼,極冷淡。

  我看著舞台,聽著四周吵雜的聲音,然後說:

  「離開他吧!雪兒。」

  雪兒沒有回答,也盯著舞台。

  場中響起—陣熱烈的掌聲和歡呼,名倫背著吉它上場了。

  「謝謝!謝謝各位!」他答謝聽眾的熱情,看到了雪兒和我,笑了一下。

  「首先,為各位帶來一首輕快的旋律,『雨中行』……」他朗聲說著,手指劃過吉它的絃線,雨珠,便叭啦叭啦的灑下來。

  說實在的,名倫的聲音不適合這種輕快。雖然他唱起來另有一種味道,但那種低沈,還是在詮釋情歌時,才顯得出那種特別的魅力。

  「糟透了!」雪兒說。

  我不知道她是指什麼,轉頭看著她。

  「別看著我,我現在不想跟你談任何事。」她啜了一口果汁,將視線放在舞厶口。

  我也轉頭面對舞台,把杯裡的果汁一口一口全吸光。

  名倫實在唱得真好,難怪周圍的觀眾為他瘋狂。在我們左前方那桌坐著三位女學生模樣的年輕少女,頭髮中分垂肩的那個,從名倫一出場,就一直處在亢奮的激動中;而燙著大波浪捲的那個女孩,從頭到尾眼光就沒有離開過舞台;至於留劉海,看起來像娃娃的那個,一條手帕更是從開場就沒有乾過。

  「名倫!」當名倫閉著眼,輕輕緩緩的收住最後一個尾音,吉它聲越低越弱,漸漸像回音時,幾名聽眾忍不住激動叫了起來。

  掌聲和含著尖叫聲,讓人懷疑這是搖滾樂的現場。

  「謝謝!」名倫答謝,額頭上的汗閃閃在光中發亮。「謝謝各位!最後這曲,為各位帶來這首——」

  他沒有把話說完,由坐姿改為站姿,樂聲深深的滑洩,是那首——那首,甜美又哀怨的,任時光自身畔流逝。

  也許是場合不對,也許是心情有異,也許是感受不同,再聽到這首歌,淚濕的感覺依舊,但是卻不再覺得那麼痛。

  「他這是為你唱的吧!傻瓜!」雪兒莫名的說。

  雪兒突然說出這些話,我不懂。

  「不懂就算了!你最好不要懂——雖然那樣他實在很可憐,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所以,請你讓我在你的身旁,我的眼裡,只看到你一個人……」台上,名倫的歌聲已漸沈漸收,只剩著吉它的弦音在低回裊繞。

  「名倫!名倫!」場中又爆起那種只要他看她一眼,就可以為他死的心甘情願和癡迷。

  真可怕!這樣的迷戀力!殺傷、毀滅性那麼強,不容許別人獨佔,又那樣想抓握對方的一點貼身在口袋裡。

  「走吧!免得待會起了暴動脫不了身。」雪兒站起來,朝向門口走去。

  我悄悄對還在舞台上接受歌迷獻花獻吻的名倫做個手勢,跟著雪兒在門外等名倫。

  「真可怕!」我說:「名倫還只是個臨時代唱的打工而已,連歌手都稱不上,那些人就如此瘋狂,倘若他真的成名當歌星的話,那豈不——」我搖搖頭,打個冷顫。

  「詠薇說她這幾天成了場中所有人的眼中釘,所以今晚乾脆不來——」雪兒居然笑了。「女人啊,天生就具有迷戀異性,和嫉妒同性的本能。」

  「大概吧!我還是不懂——」

  「你不需要懂!懂了,只是增加自己的煩惱和麻煩。」

  「說得也是!我——哎呀!」身後有人突然勾住我的脖子,拉著雪兒往餐廳的後門走去。

  「名——」

  「別說話!腳步不要停!」他將衣領翻到臉龐,蒙住大半的臉說。

  後面幾個女孩追了出來。名倫走得更急了,連我也不覺的感染到那種恐怖和緊張。

  到了後門,名倫才把衣領拉好,背起事先放在門口的東西。

  「好了,警報終於解除了!」他微笑說。

  「我看你根本是有病!」雪兒撤撇嘴,哼了一聲說:「只不過是個臨時的代唱,就玩這種名星的小把戲,未免太自我膨脹了!」

  「隨你怎麼說,麻煩能省就省,我消受不了那種熱情——」

  「姜先生,請等等——」後面有個人影追上來。跑近了,看清楚是個男的,我們就停下腳步。

  「那件事,不知道你考慮的怎麼樣?」他喘著氣說。

  「盧先生,謝謝貴公司的美意,我想我不適合。」名倫平心靜氣的搖頭。

  我和雪兒我看你,你看我的,弄不清他們究竟在談什麼。

  「不!你是難得的人材!我的眼光不會錯!姜先生,請你再仔細考慮考慮,這是我的名片。我等你的好消息。再見!」那個人看我和雪兒一眼,也不嚕嗦,留下名片後,就很乾脆的走開。只是走了兩步,又回頭奇怪的看我們一眼。

  雪兒瞄了名片一眼,又是那種不以為然的口氣說:

  「哦,星探!不錯嘛,名倫,才唱了一個禮拜就有人挖掘。聽詠薇說,那個人第一天就盯上你了,是不是?」

  說實在的,我不喜歡雪兒那種態度,充滿著諷刺,不屑,而且不以為然。

  我沈默的往上前去。雪兒的態度雖然不好,但名倫自己既然不說什麼,我也不能責備雪兒。

  「怎麼了?慶祝我代唱成功,我請你們兩個吃晚飯!」名倫走在我和雪兒中間,愉快的說。

  「該不會又是餛飩麵吧?」我懶懶的低著頭。

  「啊,盼盼,你真是瞭解我!」名倫誇張的比個手勢。

  換了一趟車,三個人走到了那個夜市的小攤。

  還是餛飩麵和小菜,每個人還多了一瓶啤酒慶祝。

  「等等,我再去跟老闆要些杯子。」名倫走離開座位。

  他一走開,雪兒便低聲說: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氣我對名倫的態度。」

  「我沒有生氣,只是不喜歡你那種態度。你為什麼要用那種態度對名倫?充滿諷刺和不屑……」

  「因為嫉妒吧!」

  「嫉妒?」

  「是啊,因為名倫對你最特別……」

  「杯子來了!」名倫拿著杯子走回座位,雪兒的話因而中斷。

  我卻狐疑的看著她。她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名倫,」雪兒笑吟吟的對名倫說:「難得有那種機會,我勸你還是接受吧!當個名歌星也不錯啊!不但錢賺得多,而且為你所喜歡的人燦爛!」

  名倫淡淡的看雪兒一眼,沒表示什麼。

  「盼盼,」雪兒轉而對我說:「小心那個范尚倫。據我所知,被他看上的很少有能逃出他的掌心。」

  「你現在在說誰?」名倫突然插嘴問。

  雪兒安靜的注視了名倫幾秒鐘,然後把她所知道的,關於范尚倫,以及和我之間的事告訴名倫。她甚至把我對范尚倫說的那些話,也告訴了名倫。

  「我看盼盼這次是掉入了他的陷阱中,」雪兒又說:「范尚倫那個人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當然,他的地位、身份和財富,造就了他今日不可一世的身價,很少有女孩子能躲過他布下的情網。」

  「我說不會就不會!雪兒,你太杞人憂天了。我自忖沒有那種魅力能使范尚倫拋棄身邊所有的女人。」我樂觀的說:「再說,我說那些話也不算承諾,范尚倫又不是小孩,怎麼可能分不清楚。」

  「但願如此!」雪兒的樣子看來,仍為我憂心忡忡。她笑了一下說:「不過,我也擔心太多了,我忘了你身邊還有一個秦先生——」

  「是啊……」一直默不作聲的名倫,喝著啤酒,恍恍接了這句話。

  我奇怪的看著他,只見他拿出那張名片,若有所思的把玩著。

  雪兒也沈默了。桌間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相當怪異。

  三個人沈默的喝著啤酒。跑了氣的啤酒,喝起來不但澀,而且又苦,比藥還糟糕。

  「我決定離開他了。」雪兒支著頭,轉動著酒杯,雙眼無神而且漫無標的的看著前方,有點像是酒醉,也像是無精打采。

  名倫和我驚訝的抬頭,相視了一眼後,同時將臉對著她。

  「你們這樣看著我作什麼?我決定離開他有那麼值得驚訝嗎?」雪兒搖搖杯子,裡頭的酒水晃來葛去的。「盼盼,你不是勸我離開他嗎?我決定照你的話做了,你怎麼反而這麼一副怪樣子?還有你,名倫,你不是一直勸我懸崖勒馬嗎?現在我決心洗新革面了,你為什麼看起來一副蠢呆的樣子!」

  「雪兒,你是說真的?太好了!我太高興了!」名倫先是激動的求證,然後開心的大叫起來,抱著雪兒歡呼激動不已,連我也順帶抱入懷中。

  三個人抱成一團,又哭又鬧又叫兼流鼻涕和眼淚。看著名倫那樣高興,我突然有一種想法,也許,他心裡一直是喜歡雪兒的。

  「啊,該回家了!」鬧過,哭過,放任過自己的情緒後,心情開朗了許多。

  名倫起身想去付帳,卻發現剛剛擁抱哭鬧時,我頸上的藍寶石項鏈,纏上他胸前的襯衫扣子。

  「盼盼,沒想到你還戴著這條項練啊!」雪兒驚訝說。

  「對啊!有什麼好奇怪的?」我想轉身,才動就發現行動難自由,脖子差點被項練勒斷,只好坐在名倫身前,安靜的等他把糾纏解開。

  雪兒在一旁靜靜的看著名倫小心的解著項練和鈕扣的牽扯,突然喃喃的說:

  「也許你們之間,注定有著這樣的糾纏。命運吧……」

  「糾纏?什麼糾纏?你在說什麼?」我實在是聽不懂雪兒的呢喃。像是藏有什麼玄機,卻又弔詭的離奇,也又似平淡的沒什麼等別的含義。

  名倫又淡淡的看她—眼,沒說什麼。

  「解開了!」名倫解開項扣的糾纏後,把寶石握在手裡一會,然後放開朗聲的笑說:「走吧!回家吧!」

  一路上他縱聲高談,神情很開朗,明朗的不得了。我也染上了他的明朗,和他哈哈嘻笑。雪兒卻撤嘴哼了一句:

  「哼!傻瓜。」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罵誰。名倫怔了一下,然後笑說:

  「別理她,她大概是在生理期期間。」

  「名倫!」我笑岔了氣,名倫竟然會開這種滑稽的玩笑,雪兒也追著他槌拳報復。

  追追鬧鬧到了公寓門口,秦英夫靠在牆上等著。他是偏著頭看著黑暗的,那一霎時,那神采,顯得有些萎頓。

  「盼盼!」他看見我們,微笑走了過來。

  「對不起!忘了告訴你,今晚去聽名倫演唱。」我突然覺得好內咎。

  「沒關係,現在不是看到你了嗎?」

  雪兒和名倫並肩走進公寓,停在樓梯口,又調皮又像是使壞的說:

  「小心哪!秦先生,你最好看好盼盼,當心她被范尚倫拐走了!」

  公寓門輕輕的關上,名倫猶回頭看了我們一眼,視線被截斷在大門關後的黑暗中。

  「陪我走走好嗎?」秦英夫走到我身邊。

  好像關於夜的景象總是差不多:無盡的黑暗、燦爛的燈火、輝煌的霓虹——夜總像一張染墨的黑絨,所有的光都被吸收到裡頭。

  「盼盼,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意,你肯——肯分一點對我大哥的愛給我嗎?」

  夜風悄悄,私語也悄悄。

  「你還是不肯?」秦英人極突兀的笑了,笑得極是蒼涼。

  「不!不是!而是——」我覺得好紛亂,那複雜交疊的眼神。「可以嗎?我可以這樣做嗎?」

  「可以的!當然可以!看著我,請你看著我!」他的眼神顯得好思慕,又好悲傷。

  「你和J有相同的眼神。」我有些癡迷了。

  「是嗎?」他又露出了那種傷感。「這是思慕的眼神。我想,我大哥是愛你的。他必定也跟我一樣,在第一眼就深深陷入對你的情愫中。」

  「盼盼……」他伸手緩緩觸著我的臉頰,神情很憂傷。

  我看著他憂傷的眼,情不自禁的伸手握住他觸摸我臉頰的手。我說不出心裡那種激動究竟是什麼,我也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澎湃的洶湧。那究竟是什麼?在我心海裡翻攪的……啊!那到底是什麼?

  他緩緩將手收回,歎了一聲,問我關於范尚倫的事。我簡單扼要的把一切告訴他,一切。

  「唉!我多希望能在你身邊保護你照顧你,但恐怕……」他低喃著,眼神更令人覺得悲哀了。

  那究竟是什麼?在我心海裡翻攪的洶湧究竟是什麼?怎麼我一直那樣對他覺得不捨?還有他眼裡的哀傷到底想告訴我什麼?我為什麼一直為它覺得心慌不安?有哀愁的預感?荒涼的眼神啊!荒涼的心事——

  「盼盼,我最近公司比較忙,可能不能常來看你了。」他歎了一聲說。

  「沒關係。」

  「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知道。」

  「分一點點愛……給我……?」問得好遲疑。

  那眼神是那麼的憂傷……告訴我!我心田的荒涼無依究竟是因為什麼?

  「可以嗎?分一點愛給我……我真的真的那樣希望能一輩子守著你……」他捧著我的臉,低聲輕訴;而我仰望的淚,悄悄無聲的滑落。

  雨來了。

  滴雨溫溫,而夜仍末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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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雪兒下定決心離開了王銘,同時,我也辭去小嘉的家教。

  「你真的不再考慮?小嘉很喜歡你,我也很喜歡你呢!你再考慮看看,再作決定好嗎?我真的希望你能留下來。」王太太很誠懇的挽留我。

  「非常謝謝你,王太太。不過我還是決定了,很抱歉。」我微微鞠著躬。

  王太太或許什麼都不知道;雪兒離開王先生,對她的幽怨或許一點幫助也沒有;而我對於此事,也無需有愧咎;但我還是決定辭去家教工作。

  「對不起,因為我的事,害你丟了工作。」窗外有涼風吹來,雪兒站在窗線下的人間,身影有金色的光彩。

  深秋了,陽光還是這麼好,雖然落葉那樣日日說寂寥。

  「這跟你無關,是我自己想辭掉這份工作的。」我說。

  她倚著窗沈默了許久,我走到她身邊,與她面對,身卻斜向窗外的景致。

  「這人間真美麗,是不是?」我突然有點感慨。

  「是啊!」雪兒有些消沈的說:「認識了你,也是很奇怪的事。人間美麗是為了相逢吧?怎麼會遇見你,改變了我掌舵的方向!你說我週身有光亮,卻怕被我燃燒,我反而覺得,也許你的生命會燃燒的比我更轟轟烈烈,在遇見了某個人之後……」

  「不可能的,我不適合那種光采和轟烈。」我搖頭。

  「誰知道!」

  季節的顏色真的很美,我第一次覺得人間這樣可依戀。

  「那個星探又來找過名倫了。」雪兒平淡的說:「這次又帶了另外一個,大概是老闆之類的吧!反正我和名倫同時去試唱和試鏡——就那麼回事。」

  我靜靜看著她,陽光將她的色彩襯托得那麼艷麗。

  「你們一定會成功的。我—直就覺得,你和名倫是那種屬於舞台和鎂光燈的人。你們身上有一種光采,注定要為人群閃耀。」

  「你怎麼說得那麼肯定?我都還不曉得試鏡的結果!」雪兒漫不在意的看著窗外。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有那種感覺,我們幾人之間,會發生很大的變化。是喜是樂,或是憂是禍,卻只能留待事情發生時才曉得。

  「到外面走走吧!」這樣倚窗看著人間,我突然覺得有種荒涼。

  走到樓下,就看見白色賓士閃閃在發耀。范尚倫捧著一大簇紅艷的玫瑰,帶笑的走到我們眼前。

  「送花啊,男人的浪漫!」雪兒輕輕呢喃一聲,眼神在說無言的話語,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開。

  范尚倫笑吟吟的將花簇送遞給我說:

  「盼盼小姐、我來了。」

  「你還是不肯放棄!」我看著花,好美的鮮紅。

  「在我的字典裡,沒有『放棄』這種失敗的字眼。」他說:「盼盼小姐,我既然來了,你就應該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

  「什麼?我不相信!你竟然……竟然……」我的驚訝非同小可。

  范尚倫笑瞇瞇的,笑的那樣陰險,那樣得意,那樣壞的充滿邪氣。

  「是費了一點時間和功夫,麻煩了一點。不過,盼盼小姐,我照你的要求做到了。」

  「不!我不相信!」我拚命搖頭。

  「請上車吧!我已經訂好了位子,慶祝我們兩人新的開始。」他無視我的否認,仍然迷人的笑著。

  「不!范先生。」我堅決的搖頭。「很抱歉!不管如何,我都不會跟著你走的。我沒想到你會真的……我真的很抱歉!但我不能——」

  「為什麼?因為那個秦英夫?」他將我逼到角落。「你真的還不知道嗎?還是故意想看我生氣的模樣?」

  「你在說什麼?」

  「原來你真的還不知道!」他鬆開逼伺我的壓迫,點了根菸,吸了—口吐煙說:「下個月中,秦英夫就要和他那個秘書結婚了,難道他沒有告訴你嗎?」

  「騙……你說什……我不相信!」我張大了眼睛,不相信我聽到的。「你又在玩弄詭計騙人了?他如果真的要……要和谷小姐結婚的話,一定會告訴我的。」

  「我說過了,盼盼小姐,社交圈的小道消息,無聊,但很可靠。雖然這項消息還未正式公佈,但我想也快了,就在這一兩天應該就會公佈。」煙才吸了一口,就被丟在地上。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會跟谷亞夢結婚!他親口跟我說過,他——他——」我的聲音開始哽咽了,覺得心好痛。

  「他親口跟你說了什麼?說他愛你嗎?」范尚倫毫不留情的攻擊。「你就相信了?我警告過你的,男人靠愛和溫柔是不夠的,男人的戰場在事業上,男人最重要的還是事業。沒有了那些,即使他對你做了任何承諾,他還是沒有那份能力擔當?」

  「不!承諾並不須要任何實質的金錢為倚頓。」

  「你太天真了!——就算是吧!面對愛情和前途分岐的抉擇,他還是沒有勇氣擔當對你的愛。他選擇了對他前途有利的——」

  「不!你胡說!我不相信!」我拚命搖頭,搖碎了串串的淚珠。

  「我沒有胡說!」范尚倫用力抓住我。「秦氏企業因決策失當,發生財務危機。秦夫人不肯釋出名下的財產解決公司的困難,秦氏家族也想藉這個機會逼秦英夫下台,秦英夫可說是四面楚歌。後來由谷亞夢的母親出面,說服秦夫人,並幫助秦英夫渡過難關,條件是要秦英夫答應與谷亞夢結婚。秦英夫答應了!」

  「不!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秦英夫為了挽救他的事業、前途,寧願拋棄你,而選擇了谷亞夢——」

  「不——」我雙手掩住臉,拚命的流淚搖頭。

  「盼盼,來到我身邊,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他扶住了身體一直往下沈,軟弱無力的我。

  「不……不要再說了!」我所能做的只有搖頭。

  「跟著我,盼盼,一切我都幫你準備你了。還記得那聞有海洋的記憶的房間嗎?它在呼喚你呢!聽到沒有?你聽!它一直在呼喚:盼盼,來我身邊吧!盼盼,快來我身邊……」范尚倫突然柔聲的說。

  「不……我不能……」我還是搖頭。「求求你……我真的不能……」

  「他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超出了秦英偉在你心中的地位了?」

  我突地一呆,放開手,怔怔地望著范尚倫。

  「我絕對不會放棄的。」他的口氣很堅決。「來我身邊吧!我保證我一定比秦英夫更愛你——」

  「不——」我推開他,瘋狂般的往前衝出去,血紅的玫瑰踐踏了一地。

  衝到路口時,紅燈正亮,來往的車流因我突然的衝出來,紛紛緊急剎車而亂了秩序,險些釀出事端。駕駛人都很生氣的伸出頭罵我,而我只是流著淚往前跑,顧不了許多,心裡想著,死了也好。

  不!我要去找他!找他!找他問清楚弄明白!弄明這心痛是為了什麼?

  我慢慢走著,臉上淚已乾,心情卻疼痛而荒涼。而且無依。

  「關小姐!」有個甜甜柔美的嗓音叫住我。

  我慢慢的回頭,聞到了我最討厭的茉莉花香。

  「對不起,冒昧的叫住你,我也正好要去找你。我們可以談談嗎?」谷亞夢華貴如女神的優雅,典麗得不屬於這污濁的空氣和土地上的人,卻像雕像一樣的假。

  她果然有那種名門閨秀的氣質雍容。看她那樣勻拌邪精的姿勢,淺淺啜著咖啡的神態,還有一身我最討厭的香味——我其實一點都不懷疑,骨子裡她是很排斥、容不得我的。

  「你想跟我談什麼?」我盯著黝暗的咖啡。J和我從來不喝這種東西,他只愛茶的清香。

  谷亞夢優雅的把杯盤擺好,盯著我,神情很冷,沒有笑。

  「我想,我就直接說了。」她說:「英夫已經答應跟我結婚,我希望你離開他。」

  「如果他真的答應了,我離不離開已經無所謂了。」我死命的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

  她凝著臉,眼底有恨意,冷冷的看著我說:

  「你不用得意!我知道英夫喜歡你,為了你他願意犧牲很多事。但你只是他的絆腳石!我不容許你介入,破壞我和他之間的感情!」

  「所以你連那種卑鄙的手段也用了?假裝忘記,公事忙,斷絕他給我的資助;不讓我和他聯絡上;又編些謊言證明自己的無辜——」

  「沒錯!我恨你介入我和英夫之間的感情,搶走了他對我的愛。他是我的!他應該是我的!我恨你搶走了他,希望你早死早好。」她說出了這些話,舉止神態仍很優雅。

  我靜靜看著她,聞著最討厭的香味。谷亞夢又啜了一口咖啡,然後看著我,眼裡的鄙夷很深。她說:

  「像你這種寄生蟲,根本就不應該活在這世上。你們只會依附別人而生,乞食別人的施捨恩惠過日子,成為社會的負擔。我替你覺得羞恥,像寄生蟲一樣的依賴著別人苟活,一點尊嚴也沒有!」

  這些話好熟悉,好多年前,在孤兒院的時候,寒冬冷冽的日子,一位貴婦人,穿著毛皮大衣,身上散發著這相同的茉莉花香味道,在空無一人只有我和她的育樂室裡,用尖尖的指甲戳著我的手臂指責我弄髒了她的純毛皮大衣,她的先生,則在院長辦公室辦理領養手續……

  「你們這種人不應該被生下來的!你們的身體裡流著骯髒、低劣的血液,只會依賴別人,吸食別人的血汗養胖自己……」

  谷亞夢的聲音彷彿從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我看見八歲的自己,拿起桌上的那瓶墨水往貴婦人身上砸去,然後聽她尖叫的聲音,所有的人都圍聚進來……院長憤怒的耳光……同伴冷淡的排擠……

  「我的出身和過去並不關你的事!」我收回心神,冷冷的說:「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恕我不奉陪了!」我站起來。

  「站住!我的話還沒說完!」

  她盯著我,眼底的恨那麼深,舉止卻還是那麼優雅。我坐下來,聽見她又說:

  「你應該知道秦氏企業發生的事吧?」

  我沒出聲。

  「一位資深的幹部因為決策失當,使公司的財務陷入危機。那個人是英夫最信任的幹部,所以他一肩挑起這個責任。董事會要他辭去在秦氏所有的職務,可是儘管這樣,公司的危機仍然存在。我母親出面答應幫他,不過條件是他必須跟我結婚。」

  「他沒有必要跟你結婚。還有別的辦法可想,銀行的融資——」

  「銀行融資?」谷亞夢冷笑了一聲。「他拿什麼貸款?幾乎所有剩下能應急的財產都在表姨媽名下;拋售股票的話,秦氏企業一旦被併購,他就一文不名了。」

  「儘管如此,我相信他還是不會以自己的婚姻換取資助。」我信心堅定的說。

  我也不知道我為何會有這種堅定的意念,那麼平靜,彷彿心與心和他在相通。

  我說中她心底最恨的事,她冷冽的聲音像刀一般割過來說:

  「沒錯!他的確是拒絕了。但是我提醒他,和我結婚的話,不但能挽救公司,還能繼續資助你完成大學學業。藝大的學費很貴吧?沒有他,你根本進不了這種學校,還能過那麼舒服的日子——」

  「你說什麼?」我大叫一聲。

  四周的人訝異的朝我們看。谷亞夢冷笑了一下。

  「這不就是你要的嗎?」她支著下巴瞧著我,又鄙夷又冷漠又譏嘲的說:「你根本不愛英夫,你只是想利用他達到你的目的罷了。他卻那麼傻,什麼事都為你著想,—心只想著你。關盼盼,你要的我可以給你,我只要求你放過他。他已經沒有利用的價值了,為了你自己好,我勸你——」

  「住口!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我不顧一切的喊出來,衝出咖啡廳。

  我就那樣盲目的橫衝直撞,滿腦子的意念都是秦英夫,只想趕快找到他。辦公室,他住的地方,公寓——沒有!都沒有,他都沒有去。我像遊魂一樣的在街上飄蕩,突然我腦海一閃——最後在初次和他見面的湖邊別墅找到了他。

  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書房的落地窗前,沈思的凝望著遠處的湖光。深秋了,湖邊的林樹只剩些殘葉和禿枝,景色很蕭條。

  「盼盼?你怎麼來了……」他看見我,又驚又喜又訝異。

  「你真的要跟谷亞夢結婚嗎?」我見到他,抑不住激動的撲上去,滑跪在地上,雙手抓著他胸前的衣服,難過又傷心的哭了出來。「不要!求求你,不要啊!我不要——」

  「盼盼——」

  「求求你不要跟她結婚!我不要,我不要啊!」淚水不受控制一直流,越流心就越痛越難過。

  「盼盼,你先冷靜下來,別哭!」他柔聲哄著我,我卻覺得更難過。

  他讓我坐在他身邊,等我慢慢的止住哭咽。

  「你都知道了……」好長的一聲歎息,夢似的在空氣中迴盪。

  「嗯。」我靜靜的看著遠處只剩殘妝的秋色。

  「對不起!盼盼!我想一輩子守著你,好好照顧你,可是現在——」他難過的神色都扭曲了。

  「現在,以前,和今後,有什麼不一樣呢?難道你不願再愛我了?」

  「你還不明白嗎?」秦英夫感傷的摟著我,好深的落寞。「沒有了秦氏企業這後盾,我什麼都不是。既不能給你好日子過,也不能好好的守護你讓你無憂。我什麼也沒有了……」

  「我不在乎!我本來就什麼也沒有!」我凝視著他,胸口好熱,彷彿有火在燃燒。

  「真的嗎?沒有了秦氏企業這後盾,我什麼都不是了,你還願意跟著我,分給我—點點愛嗎?」他越說越是沒自信,且不肯相信的發著抖。

  我靜靜的凝望著他,心中的火越燒越炙熱。原來那個人是他——我這一生會為他燃燒,為他轟烈,為他炙熱,為他光采,為他燦爛的那個人!

  「不是一點點,而是全部——我愛你!」我攀住他的肩頭,靠在他懷裡,靜靜的流下淚。

  「愛」字要這樣說出口,不是很容易。可是我明白了我心中的燃燒是為了他,我所有的光采燦爛也是為了他……

  「盼盼,你真的願意跟著我?我不能給你幸福——」

  「能的!你能的!」

  他終於由遲疑而擁緊了我,心疼而憐惜,意愛且滿足。我們互相擁抱,淚流情潺。

  光色漸漸的黯淡,落地窗慢慢的刷了一色淺暗。我們仍靜靜的坐在落地窗前,互相擁靠。

  「我們離開這裡吧,盼盼,回到海邊去。那是我們唯一剩下的地方。」他非常輕,非常輕的說著,四周好靜。

  「海邊?」我不動。

  「嗯。你願意和我一起離開這裡嗎?」

  「願意。不管你走到那,我都會跟到那,我一輩子都會跟著你。」

  「這樣就夠了,我不會再要求什麼了!」他站起身,把手伸向我。「天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公寓。」

  我看著那伸向我的手,眼瞳疊影出夏季沈水時,從水影光亮中伸出來抓住我的手,—霎時突然有想哭的衝動,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從別墅回公寓的路並不太遠,但是到達時,黑天絨還是罩滿大地一斗篷的漆暗和閃爍。

  「我明天來接你。」他說得很輕,我知道含義。

  「我等你。」我也回答得很輕,眼裡渴盼殷殷。

  走到房間,才剛打開門,名倫從黑暗中冒出來,手裡拿著吉它說:

  「那個范尚倫像瘋子一樣找了你一下午,你跟他之間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他大概還是不肯放棄。」我走進去,打開燈。

  「盼盼,」名倫跟著進來。「你最近怎麼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不安,感覺你越來越遠,快要變成透明的了。」

  我恍恍的微笑。

  「那是你敏感了。」我笑說:「哪!你瞧,我還是實心的存在,站在你面前呢!」

  「也許吧……」他的語聲還是充滿不確定。然後他甩甩頭,微笑說:「我自己做了一首歌,你要不要聽聽看?」

  「好啊!以後你出名了,我就是這第一個聽眾!」

  「你知道了?雪兒都跟你說了?」

  「嗯。」我點頭,握著他的手。「名倫,我希望你和雪兒都能成功。你們是我很特別的朋友,我——」我有點哽咽,告別的話說不出口。

  名倫卻抽開了手,頭一低,在床邊坐下,撥動琴弦,蒼淳悲啞的嗓音,滄桑的唱著:

  遇見了你我才知道

  人生可以變得這樣美麗

  雖然我們凝視的方向不同

  我卻這樣深深戀著你

  愛上了你 很抱歉但是這卻是我的宿命?

  從今以後

  我的—生只為你燃燒

  為你炙熱

  你是我永遠的  最愛

  遇見了你我才明白

  世間可以變得這樣綺麗

  雖然我們思慕的心情不一

  我卻這樣深深戀著你

  愛上了你很抱歉然而這卻是我的注定

  從今以後

  我的一生只為你光采

  為你燦爛

  你是我永遠的  最愛

  名倫的歌聲,低低如訴情衷,吉它瘖啞,轉而幽咽如流泉下灘,而後冷澀凝絕而琴音漸歇。燈光,突然暗了下來。

  聚光燈重新照在名倫身上。雪兒響亮的拍手聲響起,她微笑著,一旁的詠薇卻淚掛滿腮。

  「名倫,你唱得好感人!」詠薇又笑又是淚的說。

  名倫的心情似乎還未能從曲境回復,怔怔的,看著我,沒有表情,除了眼神裡一點寥落寂寞,很遠的感覺。

  「名倫!」雪兒拍了他肩膀一下。

  他回過種來,把眼神從遙遠的恍惚收回來。

  「名倫,」詠薇又嘰喳起來。「你這首歌是自己作的嗎?真好聽!歌名叫什麼?」

  「『為你燦爛』。」名倫回答時,不經意的看了我一眼。

  「為你燦爛?你寫給誰的?好神秘的感覺——」詠薇拍著手,有些天真。

  雪兒和名倫競相沈默。尤其名倫,低著頭看著吉它,不知道在專注些什麼。

  突然,詠薇拉住我,神情一改剛才的活潑,變得很凝重。她像是不知該怎麼開口,拉住我很久了,才下定決心開口說:

  「盼盼,我跟你說,我……英……」她猛一甩頭,閉上眼大聲喊出來。「英夫先生要跟亞夢小姐結婚了!」

  雪兒和名倫同時抬頭看著她,而我看著那簾海洋。

  「我知道。」我輕聲說,對他們笑了一笑。

  「你知道了?」詠薇驚訝的說:「是英夫先生自己告訴你的嗎?他怎麼可以這樣!盼盼,你不要難過,我……他……這個……」她想安慰,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沒關係的。」我說,又對他們笑了一下。

  雪兒和名倫卻用—種很相似的眼神看著我,都是懷疑、不信任的,他們不相信我聽了這稍息不會悲傷難過。

  「我真的沒關係!其實——」話到一半,我還是猶豫了。

  「其實什麼?」

  「沒什麼。」我搖頭。「我們四個好久沒有聚在一起了,一起去吃飯好嗎?」

  「好啊!我贊成!」詠薇最先開口。

  雪兒和名倫仍有疑惑。我笑得疲了,關上燈走出去說:

  「走吧!我肚子餓了。」

  他們一起走出來,我輕輕帶上門,看了黑暗最後一眼——

  告別的話,還是不要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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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幸福的日子,可以是很長又很短。三個月,聽起來,過起來,好似一彈指,裝進腦海裡,卻可以回憶到老到死。

  秦英夫並沒有將海邊的古堡賣掉。離開了塵囂的人間,我們又回到最初的海灘。

  童話裡,王子和公主相逢邂逅後,最後的結局總是兩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們的生活,沒有那麼不食人間煙火,但兩個人的確那樣幸福快樂的沉緬在屬於彼此的時光中。

  只有兩個人的日子,海,看起來仍是那麼如夢如幻,天空也依然那麼蔚藍,這世上人間,看起來是那麼綺麗,青春已經可以無悔,生命也已然無憾,因為我們已經為彼此那樣燃燒燦爛。

  海邊的歲月很悠閒,每一天都不像是在人間。潮來潮往,浪起浪落,白沙海灘低訴的唱著婉轉的歌。J的遺愛留繞在我心田,想起已不再會痛,因為秦英夫,他,用更大的愛包容了我,以及和J的記憶。

  雖然我們並不想再纏牽上人間的紛擾,海潮卻仍慇勤的帶來所有已然非關的消息。

  那以後,秦氏企業由秦夫人出面,化解了財務危機;董事會改組,秦夫人出掌「秦氏」,秦英夫終於被踢出「秦氏」之外。

  而名倫和雪兒,同時也踏入演藝界。

  名倫集譜曲作詞歌唱奏樂一身的音樂才華,絲毫沒有新人的生澀。他走偶像實力派歌手路線,曲風抒情兼節奏及半搖滾。單曲一推出,便擠上告示牌排榜的前十名,第二周便摘下桂冠,並且蟬連了十數周的冠軍至今。各地的唱片銷售也滿點長紅,勢如破竹,短短三個月就攻下十二白金的成績紅透了半邊天。

  他的歌迷俱樂部,—個一個的成立,使出道僅三個月的他,一開始便儼然有巨星的架勢。他更準備橫跨影業界,演歌雙棲,確固其巨星的地位。

  至於雪兒,更是以巨星的方式出道,氣勢如虹,橫跨影界。出道的作品,獲得評論家一致的推崇;在年終觀眾票選,更是一舉奪下「最佳新人」、「最佳演技」、「最具魅力」、「最受歡迎」等多項大獎。

  她的最新作品將和名倫合作演出,戲未開拍,已然在影劇圈掀起一陣風潮。

  「他們兩人果然成功了!」我放下報紙,喝了一口牛奶。

  清晨的陽光正恬,美好的一天正由此開始。

  「你在說誰?」秦英夫從浴室裡走出來,拿起餐桌上的手巾擦乾手,坐下來。

  我將烤好的土司抹上奶油夾上蛋和火腿以及小黃瓜,倒了一杯牛奶,遞給他說:

  「雪兒和名倫。他們一個成了名影星,一個是名歌星了。」

  「哦?羨慕嗎?」他笑著把三明治和牛奶接過去。

  「有那麼一點。」我皎了一口三明治。「如果我不跟你私奔的話,也許也被那個星探發掘,現在大概也是紅透半邊天的名影歌星。」

  「哦?我怎麼不曉得你的野心那麼大?」他又笑了,笑的很揶揄。

  我也笑了,把三明治又咬去好大一口。

  「不過,」我舔舔手指,奶油沾到了手。「我自忖沒有那種成功的條件,也不是當明星的人材,就把機會讓給別人了。」

  「你很好啊!不僅有才華,又美麗。在我眼裡,沒有人比得上你。你為什麼要那麼謙虛?」他歪著頭,笑著看我。

  陽光已企圖將陰暗佔滿。我匆匆把牛奶喝完,微笑說:

  「因為明星可當可不當。但是你,只有一個。」

  像這種對話,平凡無奇,有時只是生活上的瑣碎,卻每每都能添濃我們的情意。

  「趕快把早餐吃一吃。快八點了,你上課要遲到了。」我看著他,臉上洋溢著笑,覺得很幸福。

  秦英夫把牛奶喝盡,將三明治大口吃光,擦擦手,親了我臉頰一下,挾起衣服和書本,大步的走出門。我坐在桌邊目送著他,轉過身等著,等他身影出現在玻璃窗前對我揮手後,我才滿臉幸福的傻笑起身整理餐桌。

  回到海灘來,我們一無所有。秦英夫在坡下的學校找到一份代課的工作,兩個人就在這世外桃源過著尋常百姓的生活。

  往日的明輝已去的很遠了,可是我甘於這種平凡。愛上秦英夫,感染他的色彩和氣息,過著普通的生活,依偎在他的懷裡變美變綺麗——我只要這樣就夠了,這已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關上門,走下海灘。

  白沙海灘柔細如昨,依然唱著低婉的歌。初春了,光景逐漸明媚,坡下人間也披了—身百媚千嬌。

  海潮嘈嘈的,浪聲低吟,這如慕如訴的海唱啊!我握起一撮沙,沙粒由掌底的縫隙沙沙滴漏而下。

  「關盼盼!」風中光是傳來一聲冰冷,充滿敵意的叫喊,然後飄來了那股我最討厭的茉莉香。我的心沉了下來。

  「關盼盼。」亞夢充滿恨的聲音再次接近,停在我面前。

  「你怎麼找來這裡的?」我坐在沙灘上,看著海藍,聽著海唱。

  「要找你們還不容易!」她說:「秦英夫現在一文不名了,能去的地方有限,隨便一查就查出來。」

  「哦?你來這裡有什麼目的?你已經威脅不了我們了!」我仍然望著海藍。

  「哼!你居然還有臉說這種話!」谷亞夢的聲音不僅充滿了恨,眼神也充滿了怨毒與不平。

  「為什麼不能?」我平靜的說。

  「關盼盼,難道你就真的不能放過他嗎?」她突然吼了起來,聲音夾著風聲,形成了一種迴響。「你毀了英偉先生還不夠,現在又想毀掉秦英夫!為了你,他不肯回來『秦氏企業』,情願做這種沒前途的工作,把自己美好的前程斷送掉!他處處為你著想,而你,你為他想過沒有?」

  「你說什麼?」我猛然抬頭,盯著谷亞夢。

  「兩個多月前我們就找到他了。只要他肯回去我們就不計前嫌,『秦氏』仍由他掌管,但他卻拒絕了。我苦苦的勸,他還是不肯回去。我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為你犧牲!你只是他的絆腳石!他的前程似錦,未來大有作為,但為了你,他卻放棄了那一切。結果呢?他從高高在上的雲端,跌成一文不名的走卒。」

  谷亞夢背著海,承負著怨毒的恨面對著我,每說一句,眼裡的恨和不平就越濃。

  「當一名臨時的小教員能成就什麼?你問過他的理想,聽過他的抱負沒有?你設身處地為他想過沒有?你體會過他的心境沒有?」

  「秦英夫是那種成大事,立大業的人,不應該被束縛在這種荒涼的海地鄉下裡!我表姨媽已經答應了,只要他願意,回到『秦氏』來,她就願意將『秦氏』交給他,重新開始。」

  「然後和你結婚嗎?」

  空氣靜了—會,只剩海風在響。

  「不!只要他離開你,重新回到『秦氏』,『秦氏』仍然是他的。」谷亞夢清脆的說答。

  我怔怔的望著海藍,海風在歎息,而笛聲,嗚咽在遠方。

  「你要我怎麼做?」

  風中傳來的低語,遙遠卻清晰,有水滴潤濕空氣是誰在哭泣?

  「離開他。」

  「離開他?」

  我又怔住了。像受了詛咒,動作僵硬的抬頭茫然的看著谷亞夢。眼前所震的是一圈模糊的輪廓。

  「沒錯,離開他。如果你真的愛他,為他好,為他著想,那就離開他。」

  這麼冷酷的話說出來她的態度仍那麼優雅,彷彿分合聚散僅僅只是種名詞,可以不用感情去大量承受離別的角色,內心可能的心碎和痛苦。

  「離開他?」我喃喃的自言自語。

  海風不斷地在歎息著,貝笛也仍在風中低鳴著,而茉莉香的味道漸漸淡了。潮浪追沙,灘上所有不平的痕印與蹤跡,都讓一波一波的潮漲洗褪了。

  我繼續坐在沙灘上看著海藍,聽著海唱。不知道過了多久,疑是春寒,我發現我身體在抖顫。

  而淚,盈了滿眶。

  「盼盼!」一雙手突然搭在我肩上。

  我伸手握住手,沒有回頭,臉頰貼著那溫暖,覺得好愛,好不捨……

  他坐下來,擁著我靠著他的肩膀。無邊海天藍藍,而愁緒,濃濃淡淡。童話故事的結局,總是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但幸福快樂以後呢?它卻沒有說。

  潮聲唏噓在說相逢。風不定,人初靜,絲發拂面亂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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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你寂寞嗎?」

  陰晦的街頭,將落雨的黃昏,一枚呆瓜這麼問我。

  廣場上,幾名身穿白庭背心,上印紅字聖音的宗教義工,忙碌的傳送天書聖經和神的指示,為末日即將來臨做見證,苦口婆心穿梭在來往的行人中。

  我走入廣場,呆坐在石椅上,沒有特定往望的方向。

  迎面走來的過路,拋掉了一個東西在我坐的石椅旁,我彎身撿起來,斗大的警語赫然跳入我眼裡。

  你要相信上帝,因為它無所不在。

  包摺著小冊子的,是一紙招攬促銷的廣告單。

  伯爵KTV 特價優待 地中海廳、埃及廳、阿拉伯廳……等包廂一律九折優待。凡來店消費,即贈瑞士進口名表、法國名牌香水。會員可享多重優待……

  我先是揉皺了廣告單,然後把它熨平,平放在石椅上,上頭疊著上帝的真言錄,撿起一顆小石子壓蓋在上頭。

  這是一個沒有信仰的年代。

  什麼都相信,也什麼都不相信;什麼都質疑,也什麼都不去在乎。理智在拒絕縱慾,感官卻毫不在意的享受聲色刺激。

  而或說,這不是墮落,是新時代雅痞後現代頂客族的生活哲學。

  生活是要創新的。信仰啊———斤值幾錢?

  雨來了。

  滴雨溫溫。是淚的溫度。

  我離開廣場,微雨打在身上,仍然不知該往那個方向。說哀愁,氣氛是那麼不適合——但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雨,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是春雨。淚的季節。充滿了愁緒歎息。

  我繼續在街頭徘徊,神情恍恍茫茫。

  「盼盼!」秦英夫遠遠跑了過來,沒有打傘。「說好在廣場等我,你這樣到處亂跑,我會找不到人的!」

  「下雨了嘛,我想躲雨。」我微笑說。

  「躲雨?躲了一身雨?」他將我拉向商店的騎樓。「快過來,春雨最難纏,一不小心就容易咳嗽感冒。」

  這裡是離海邊幾十公里的都市,很人間,熱鬧繁華,向晚的街道,是霓虹一片的綺麗繽紛。

  住在海邊,秦英夫和我偶爾的日子會重訪煙塵,帶著趕集的心情,讓遺世獨立慣的悠閒,讓已褪落將盡的昔時風貌,重新加料染色,熱熱鬧鬧的,沾滿一身的塵囂。

  才幾些的日子不見,這人間,已熱鬧得那麼陌生。躲在騎樓下看雨,連雨飄落的姿態也都讓我覺得很遙遠。只有手握的牽繫,是那熟悉的溫度。

  「想好沒?晚上要吃什麼?」他微笑問。

  我想回去。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種費解的情緒,總覺得,在這人多的地方,會被剝奪了和他的相依。

  「還沒決定要吃什麼嗎?」他又問。

  柴米油鹽醬醋茶。我們的愛情,落實在吃飯穿衣中,很平實,血液裡感情的奔流,卻那樣轟轟烈烈,刻骨銘心,以生死相許。

  我看著對街巷子內棚搭的廊下,伸手指著那方向說:

  「就吃那個吧!」

  秦英夫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抬頭,看一眼,就拉著我跑向對街。

  街頭擺攤,炒不出山珍海味,只有青菜豆腐,卻仍吃得我們滿頭冒汗,心頭微微發燒。

  吃完飯,兩個人站在街頭,不知該往那裡走。天空在下雨,騎樓又太擁擠,吹風受寒,淋雨著涼,進退都不是,除了站在街頭乾瞪著雨,似乎再沒有更好的迴避。

  「現在該怎麼辦?回去嗎?」我抬頭問他。

  「你說呢?你想回去嗎?」

  「你想去那裡,我就跟著你去那——哎!」話尚未說完,便被背後閃雨的人撞了一肩。

  回頭看,撞到我的人已不知去向。人群不知怎的,卻騷動起來,擠來復去,推撞間,頸間的藍寶石項練無故的被扯斷。

  「過來這邊!」秦英夫將我拉到他胸前圍環著。

  我小心將項練取下。

  「你還戴著這條項練?」他撩去了寶石墜子,沈思的看著。

  「那是名倫送我的生日禮物,我戴習慣了,也就沒想要拿下來,誰知竟然被扯斷了。」我說。

  他沒有說話,將藍寶石還給我。

  「你不高興?」看他沈默的樣子,我感到不安。

  他緩緩搖頭,極細微,極細微的落寞在眼裡頭。

  「不是。」他說:「我……我只是覺得很抱歉,讓你跟著我受苦,也沒有能力買任何寶石珠戒送你。」

  我靜靜聽他說完,心裡很難過,低下頭,滿心是對他的愧咎。如果不是因為我……

  我再次抬頭,濾掉感傷的神色,明媚的微笑說:「你怎麼會買不起?你知道我最想要什麼嗎?我最想要一隻銀戒指。我喜歡銀的光采,雖然不是最奪目,但越擦拭越明亮。」

  「真的?」

  「是真的。」雨水濺入廊裡,我靠緊了他一些。

  「跟我來!」他拉著我冒雨跑了一段路,跑入廣場後那一棟最輝輝煌華麗的大樓。

  「百貨公司?你帶我到這裡來做什麼?」我微覺奇怪。

  「進來躲雨啊!」他笑著,拉著我登上電扶梯。

  百貨公司裡的景象總是很單調,華麗的服飾,昂貴的物品,花錢的男女,湊熱鬧的人潮……

  他牽著我走向珠寶皮飾部門。我心—動,不禁停下腳步,又驚又喜的看著他。

  「真的?你真的……」

  他含笑點頭。

  我雙手緊握住他的手,站在那裡,又高興,又激動,又流淚,又帶笑,又覺得好幸福,又不知該說什麼言語才好。

  只是一枚小小的戒指。但銀戒圈住的是信約,有誓言在圓裡面閃爍。

  戴著那枚銀戒,攏著秦英夫所有的愛在裡頭,我覺得左手無名指好熱。臉頰也像在發燒,心中燃著熊熊的火。

  只是一枚小小的銀戒,卻鎖著那樣情深和意濃,是愛的誓約感情的信物。

  「我們回家吧!」他又牽起了我的手。手和手相連,有更多的愛在其中。

  我覺得我老是合不攏嘴,收不住臉上的表情。經過鏡子前一看,我才發現自己不僅臉上,眼裡;嘴角都漾滿笑,連衣擺袖扣都充滿了笑意,一身春的氣息。

  「不行!不能再這樣笑了……」我望了鏡子最後一眼,急忙轉身,冷不防擦撞到身後路過的女孩。

  那個女孩正吃著霜淇淋,巧克力的甜膩沾上我衣袖。我們互相道歉,她還拿出了紙巾為我擦拭。

  「對不起……」她想替我擦掉衣袖上的漬印。

  「沒關係。」我作個手勢請她別介意,她還是一邊道歉一邊才走開。

  我到洗手間,將衣袖上的黏膩沖洗掉,但是還是留下了一圈淺的漬印。

  「只好這樣了……」我低頭看著衣袖,突然聞到一股極不諧調的香味,猛然抬起頭。

  鏡子裡,一朵美麗的茉莉花,陰沈的盯著我。

  「谷亞夢……」我驀的一呆,原想捲袖的動作忘在半空中。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他?」她陰沈的盯著我,走到我身邊,體態輕盈,優雅迷人。

  她一近身,濃郁的茉莉花就窒礙我的呼吸。這是世界上我討厭的味道。

  「你說吧!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離開他?二十萬夠嗎?」她從皮包裡取出了一疊牛皮紙包好的鈔票。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她晃了晃手中的鈔票。

  她拿著那一鈔票的動作非常優雅,素手纖細,柔白滑嫩。我瞪著鏡子,稍稍退了兩步,實在不敢相信傷害人的話,從她口中吐出卻仍可以那麼優雅,充滿教養和華貴雍容。

  「怎麼?嫌太少?」她向前逼進了一步。「那你到底想要多少?」

  她鄙笑了一聲從皮包裡取出支票簿,迅速簽了一張撕下,拿在手中,揚了揚,臀股抵著洗手台說:

  「五十萬,夠不夠?」

  我又往後退了數步,邊退邊搖頭說:

  「谷亞夢,你不必向我炫耀你的富有,你即使再有錢,也不能買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我轉身想走,她喝叫住我,聲音像冰刀在刺。

  「關盼盼!難道你非要毀了他你才稱心嗎?」

  她的話刺得我心—痛,膛開淌下了血。我回頭黯然的看她—眼,推門走出去,不想再多說任何語言。

  大樓的播音同時傳出了名倫蒼涼瘖啞如訴的「為你燦爛」。我聽著,感懷心裡事,悄悄在角落裡淌下了淚。

  吉它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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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3 天前
第十六章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悄悄的,我走了。

  悄別的時候,正是起霧的時刻,又是海釣的季節了。夜霧的海岸公路上,風裡一路傳來貝笛的幽歎;海潮也在歎分離,浪聲低低遠遠,一路相送,追著有情人的腳步,將愛與思念深深植入我的心坎中。

  心在滴血,在傷痛難過,只有眼淚忘了怎麼流。

  我又回到了原來的公寓。

  重回頭,風景已不再相同。兩間套房並排的風霜如昨,但裡頭的人呢?是否依舊相同?

  我站在門外敲門。門口的燭燈昏黃,夜,除了這一盞燈,再無任何的光亮和溫暖。

  門內沒有人應門。

  名倫大概已經搬走了。而隔鄰的套房——曾經住在那扇門裡面的我,此刻正站在門外徘徊。那扇門裡面的新過客會是怎樣的人呢?

  也罷,沒有人為我開門也好。他一定會來這裡找我的,我也不能在這裡久留……

  我轉身,身後一個男子正好從樓梯走上頂樓,無意識的抬頭。這麼黑的夜裡,他依然戴著墨鏡,穿著一身不適合這季節的黑衣夾克。

  他拿下墨鏡,穿過我,打開了那扇我剛剛敲探的門扉。

  「我以為你搬走了……」我站在門外,看著他進入房內把夾克脫了丟在椅子上。房間不知怎地,給我一種很空曠的感覺。

  他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了拉環,仰頭喝起來,並不理我。

  我沉默的站了—會,看他把—罐啤酒差不多都喝光了,望著那—扇似乎也透露著拒絕的門說:

  「對不起,我好像打擾了你……」

  「為什麼又要回來?」他把空罐隨便丟向垃圾桶,沒丟准,空罐子匡當的滾到門這頭。

  我彎身撿起空罐子丟進垃圾筒。

  「我知道我那時不該不告而別,讓你們感到失望。我……」我還是站在門外。「我真的很抱歉,我——」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回來?」名倫突然把我抓進門內,用力關上門,似乎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洩在那一聲碰撞中。「你不當我們是朋友也就算了!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他顯得很激動,接近發狂的邊緣。我不明白他的反應為什麼那麼激烈,名倫一向是很冷靜的。

  「如果我打擾了你,我很抱歉……」我轉步想離開。

  「不!盼盼——」他擋住了門,雙手不知道該擺在什麼地方似的搔亂了頭髮,然後像是慢慢冷靜下來,指著椅子說:「對不起,我……我不是有……算了!你那邊坐吧!」

  沉默了很久,名倫走到冰箱旁打開冰箱問:

  「要來罐啤酒嗎?」

  「不!謝謝。」

  他替自己開了一罐,喝了兩口便拿在手上把玩著。

  「大家都好吧?雪兒……詠薇……?」我試著想微笑。「我還以為你們都搬走了,敲門都沒有人在。你和雪兒現在都是名人了,再住在這裡恐怕———

  「公司是在別處幫我租了新的公寓!」名倫好像不願聽我把話說完,很魯莽的打斷我的話。「不過,我還是保留了這個地方。雪兒搬到新的住處,詠薇則搬到宿舍去了。」

  「原來……那隔壁的套房呢?現在是誰——」

  「你不覺得這房間看起來變得很大嗎?」

  「是啊……難道——」

  「我請房東把牆打通,一起租了下來。」他又打斷了我的話。

  「原來……」我起身四處走著,走越到那舊時的我的窗前。海藍的窗簾還在,所有我遺留下來的東西都仍歸置在老地方。

  「你現在願意告訴我所有發生的事了嗎?」名倫走到鏡子前,背向鏡面,雙手抱在胸前。「你既然跟他走了,為什麼又突然跑回來?那個范尚倫在你走後,跑來這裡找你不下一百次,甚至直到現在,還不死心的向我們打聽你的消息。你是不是覺得可以跟我說一些什麼?」

  「沒錯,我是跟秦英夫一起離開的,我們回去了海邊。」我撩起窗簾看了眼窗外的黑暗,回頭看著名倫。「這三個月來,我們一直住在海邊。我……過得很快樂幸福。」我的身體離開了,但我的心仍徜徉在秦英夫對我的愛裡。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又要回來?」

  「因為我決定離開他。」

  「為什麼?你不是很愛他?因為這樣才跟他私奔的——」

  「是的,我很愛他……」

  「那麼,是他不再愛你?」

  「不!不是……」名倫的盤問,讓我越解釋越難。

  「既然不是如此,相愛何必又要分手?」

  我吸一口氣,吐掉名倫逼來的壓迫感,心口卻依然悶窒的如有大石塊壓著。我又深呼吸了一口說:

  「我希望他回去『秦氏企業』。在那裡,他有光明的前途,我不願他為了我,而毀掉他的前程。」

  「毀掉他的前程?是嗎?你是這樣想的嗎?你真的這樣認為嗎?」名倫語氣神情突然又激動了起來,抓住我肩膀搖晃著叫說:「說啊!你真的這樣認為嗎?混蛋!怎麼可以這樣想!難道你不知道,只要能和心愛的人廝守在一塊,什麼樣的犧牲他都會願意!只要心愛的人陪伴在身旁,他就不計一切,不在乎所有的冷落!只要有你!只要有你!他什麼都不會在乎,什麼事都願意為你做!他……我都願意為你做任何犧牲……」

  名倫太激動了,說到最後,把自己也混淆了進去。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我哽咽起來。

  「混蛋啊!你!」名倫抓著我的肩膀,頭低著,喃喃的咀罵著。

  「我……名倫……」我已經泣不成聲。忍了那麼久的痛,此時全都爆發出來。

  「名倫!你在嗎?你忘了這個,我送來給你。」隨著聲音的響來,門突然被打開。

  進來的男子,穿著風衣,戴著眼鏡,手上拿著一本紙簿。

  「我的天!名倫,你這是幹什麼?這個女孩是誰?你的歌迷嗎?你怎麼讓她進來了?要是讓記者知道了怎麼辦?」他氣急敗壞的亂喊。

  「你先別緊張,盧先生。你不認得她了嗎?她是我的朋友。」名倫先讓我把眼淚擦乾,起身到冰箱又開了一罐啤酒說:「如果你真的不想被人發現什麼的話,我勸你先把門關上再說。」

  盧先生把門關上,把手上的東西丟在桌上說:

  「這是你忘了的劇本。下星期就要開拍了,你最好趕快將台詞背熟。還有,明天有場記者會,為新戲做宣傳,你沒忘了吧?還有——」他邊說邊將記事本掏了出

來。

  「盧先生,我統統都記得,你不必提醒我?」名倫邊喝著啤酒邊說,態度讓我覺得陌生,好像和從前的名倫染了不同的顏色。

  「你記得就好!」盧先生將記事本放回口袋,轉向我。「這位是你的朋友……是的!我記得。那一天,還有雪兒,你們三個——」

  「盧先生,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盧先生沉默的看了我們一會,然後推推眼鏡說:

  「好吧!名倫,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拐彎抹角了。你和這位……呃,這……你這位朋友——」

  「她叫關盼盼!」名倫喝光了啤酒,將鐵罐捏扁,空心投入垃圾桶。

  「呃!關小姐!」盧先生接著剛剛的話繼續說:「名倫,你和關小姐究竟是什麼關係?」

  「朋友啊!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名倫走到桌子旁拿起劇本翻了翻,又丟回桌上,然後回過身,雙手交叉在胸前,面對著盧先生說:

  「那你想問什麼?」

  「很簡單,我不希望你鬧出任何緋聞——」

  「我想做什麼那是我自己的事!和公司無關吧!」名倫用力掃掉桌上的劇本,口氣很暴躁。

  「名倫!」盧先生很冷靜,大概看慣了旗下的影歌星如此的失態。

  「對不起,盧先生,事情都是我引起的!你放心,我不會在此久留。」我知道盧先生的顧慮。

  「謝謝,關小姐,非常感謝你能體諒名倫的立場。」他撿起劇本放在桌上。「我走了,名倫,明天的記者會別忘了!」

  一切終於又歸復寧靜。我看了海藍的窗簾又一眼,告辭說:

  「我想我也該走了。打擾了你這麼久……」

  「其實你不必在意他的話的!我……你留下來,沒關係!」名倫又開了冰箱取出一罐啤酒。

  「其實,盧先生的顧慮也不是沒道理的,他有他的立場。」我笑笑的。「你已經不是以前單純的你了,有很多人喜歡你,喜歡你的歌。他當然不希望因為任何的意外破壞了你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聲譽,我也不希望。培養一位大明星不是那麼容易的,對你,對他,甚至對我而言,都不希望有那種傷害你的名譽的事發生!」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我不希望任何人再因為我的關係,而受到任何的傷害。」

  「你真的要離開他了?」名倫突然問題,話題又轉回老地點打旋。

  「嗯。」我輕輕點頭,不想表現出任何難過的神色,心還是淒淒的。

  「那他呢?他怎麼這麼容易就讓你離開——」

  「他不知道我離開了。」我感到胸口那團被割的支離破碎的爛肉又開始在淌血。

  「他代理的學校有三天的春季研修旅行,他必須參加,我……」

  「你就趁他不在你身旁時,又演了一出不告而別的戲?」名倫恨恨的把啤酒罐摔放在桌上。

  「我……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道歉。

  「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不該對你發脾氣。你回來就好!天知道我多麼盼望再見到你!」名倫突然將我摟在他懷裡,抱著我的頭,喃喃在慶相逢。

  「名倫……」一剎時,我不能適應他這突然的舉動,胸口被壓得好痛。

  他警覺的放開我,抱歉的解釋說:

  「對不起,我實在太高興了,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所以……對不起!希望你別介意。」

  「沒關係。」我微笑說:「……打擾你一晚了,我想我該走了。」

  我略為拍整了衣服,微笑向他告辭。

  「盼盼,留下來,這麼晚了你能到那裡去?」名倫急切的說。

  「我……」

  「留下來吧!」

  「可是……盧先生……你……」

  「沒關係,我不在乎那些。再說,我也希望你能留在這裡!」名倫說得很急,紅著臉,粗著嗓子,又接著說:「如果你認為我在這裡不方便,那我回去另一處公寓,這裡讓你住……哪……這是鑰匙——」他將房間的鑰匙遞給我。

  「不!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名倫。但是,不行!我不能——」我將他的手推開。「我留在這裡,會給你帶來麻煩的!再說,英夫一定會找到這裡來,我不能……」

  「那就不管誰敲門,你都不要開門。我如果有事找你的話,會先打電話過來!你說這樣好不好?」名倫拍拍我的肩膀,重新把鑰匙交給我。

  他抓起夾克,戴上墨鏡,將劇本抄在手上,對我鼓勵的笑了笑,打開門,對我揮了揮手——

  「不!名倫!你不必離開!這是你的地方,你不必這樣委屈自己!」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他又微笑,像是獲得了安慰。

  「我沒有委屈。我是真的很希望你能留在這裡。」他說。

  「請你留下來吧!我……我……」

  唉!討厭的眼淚!

  名倫拿下墨鏡,臉上有微笑,像釋然;溫柔的抱著我的頭。

  第二天我醒來時,他已經離開,在桌上留了字條,早點也已買好放在桌上。我洗完臉剛走出浴室,就有人在按鈴叫門。

  那突然的鈴響讓我好驚心。鈴聲混著人聲,我定了定神,依稀聽得出像是雪兒的聲音。

  「雪兒!」我打開門,非常高興的叫了一聲。

  「名倫——」雪兒見開門的人是我,非常、非常的驚訝。「盼盼!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昨晚回來,名倫借我這個地方,所以……」

  「那他呢?」

  「已經離開了。好像有個記者會……」

  「沒錯!我和名倫合作新片的記者會,我是來接他的。既然他走了,那我也該走了,記者會快開始了。」

  「等等!雪兒!我……」叫住她,我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雪兒好像並不是很高興再見到我。

  「你還有什麼事嗎?」她戴上了墨鏡,回頭問我。

  「沒……沒有。你忙你的吧!」

  站在我面前的,是明星的雪兒,是眾人矚目的雪兒,而不再只是昔時鄰居的雪兒。她彷彿變得高高在上,而且高得有些距離,遠在雲端。

  也許我不該回來這裡……

  沒時間想這些事了,我必須趕快找個工作,過獨立的生活。雖然名倫好意留我,我很清楚,我只會為他帶來麻煩;再者,我也怕這種再寄人籬下的感覺,不止因為欠債心不安,也因為沒有立場。

  吃過飯後,我買了份報紙,試了幾家公司。情況都很糟。大學念不到二年級就休學,是不可能找什麼好工作,我又沒有一技之長,或學過什麼專門技能,找到理想工作的概率自然就不大。

  也許我不該這麼自不量力,這種時候了,不是空論理想的時機。如果光是堅持理想,放不下學院的身段,那麼我永遠也找不到工作。這大概就是讀書人慣犯的毛病,拘泥於學院的身段立場。

  可是,日子得過下去啊!而過日子的必要條件,偏偏卻又不脫讀書人最忌諱、最視為鄙俗的銅臭的錢!錢!錢。光是喝水,的確能淨化身體靈魂,可是美壯不了血肉;不食人間煙火,最後的結果只好羽化成仙——

  ——奇怪!我怎麼能這麼冷靜的想這些事?是因為現實嗎?

  不管是因為什麼,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重新翻覽報紙求職欄,圈定好新的目標,默記好地址,我就把報紙丟掉。已經沒有所謂的標準理想了,管它是什麼最基層的辦事員,沒有建樹的倒茶跑文件工作,只要有工作,任何工作我都作!

  事實上,我心裡其實在擔心,即使是這種最基本的工作,只怕我都爭取不到!我缺乏那種腳踏實地的心態。

  天空灰濛濛的。試了兩家,結果也是灰濛濛的。我低著頭走在鋪瓦的商店廊下。那些地瓦都是四方形的,顏色不一,大大小小,排列組合也總是一塊挨著一塊,沒什麼創意和圖案。大概商人的個性都比較務實,或者缺乏想像,還是崇拜整齊秩序美……不知道。那些地瓦,怎麼踩怎麼看,還是地瓦。

  我想,我有點沮喪。

  走了不曉得多久,我抬起頭,發現遠處聚集滿了人。走近時看清楚了,那些人大都是少女,每個人手中不是捧花就是拎禮物,或者帶著照相機。再仔細一看,我正經過的,是電視台大門有效巡戒區的邊緣地帶。

  「出來了!出來了!」人群起了陣陣的騷動。

  我好奇的停下腳步,眼著往電視台門口望去,戴著墨鏡的名倫,正由盧先生和另一個人員伴隨著走出大門。「姜名倫,我愛你!」那些少女瘋狂的叫喊起來,把花束和禮物拋向名倫,快門的聲音也不斷喀察的響著。人群推來擠去,幾乎要衝破電台警衛架起的防線。尖叫聲不斷,呼喝聲也不斷。

  一兩次,我險些被狂熱的人群擠倒了,趕緊退出了危險地帶。而名倫,已快速的坐入在門口等待著的車子中。「姜名倫,我愛你!」瘋狂的歌迷被警衛強制劈成了兩岸,殺出—條血路來,名倫的座車,緩緩的駛出大門。

  那些熱情的少女,尖叫著,一直企圖撲向名倫的座車,眾警衛攔下勝攔,幾乎被人群淹倒。

  我看呆了。從來不知道人的熱情可以引發到這種瘋狂的地步,那樣嘶喊尖叫,完全沒有任何矜持,只為渲洩心中奔放的熱情。

  那種熱情很感人,因為那是青春特有的現象。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他們迷戀的,究竟是什麼?那種迷戀到幾近是毀滅的熱情瘋狂,形成的背景心態究竟是什麼?

  太可怕了!這樣的迷戀力——不!這是青春必經的階段,是我自己太早滄桑。

  我其實羨慕他們那樣坦白自己的熱情的勇敢……

  「快上來!」一輛紅色轎車急速停在我身邊,駕駛座上的人是雪兒。

  「雪兒!」我側身坐了進去。

  門才關上,還沒坐妥,車子就像子彈一樣飛彈出去。我沒系安全帶,胸口猛撞上了座前突出的硬盤,一陣痛楚立即襲胸。

  「雪兒,你開得太快了。」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她沒有答話,在不很暢通的公路上,以高於時速限制的速度橫衝直撞,時時受阻時時緊急煞車,坐在一旁的我,飽嘗了顛撞的痛苦。

  「雪兒!」我忍不住又叫一聲。

  她看了我一眼,總算把車速減下來。

  「要回去嗎?我送你。」她總算開口。

  「不!麻煩你送我到『帝京大廈』,我有點事要辦。」

  她將車頭轉向,突然大回轉,前方來車緊急的剎住車。

  我實在不懂,雪兒怎麼突然變得這樣?

  「我可以抽煙嗎?」在等紅燈的時候,雪兒熟練的挾根香菸,取出打火機問。

  「隨便你,反正這是你的車子。」我不想看她那個樣子,並沒有轉頭。

  她點著菸,吸了—口,我將車窗打開。

  「盼盼……」

  我轉頭,雪兒正看著我。

  綠燈亮了,她興匆匆又吸了一口菸,便將菸擰熄,重踩油門,催車上路。

  才通過一個路口,下一個路口又撞上了紅燈。我茫茫的看著經過車前過馬路的行人,心情竟也像那些人的神色匆匆。

  「盼盼……」雪兒再次看著我。「你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轉頭看她。看到了她眼裡不諒解的排拒。

  「對不起……」我說。

  「跟我道歉作什麼!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傷害到多少人?」

  「我知道,我對不起他。但是我不能讓他為我這樣犧牲——」想起秦英夫,我神色便黯然。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出現在這裡!」雪兒大聲說著,猛踩油門,衝過了剛亮綠燈的路口。

  「不!我不能回去——」

  「我不管你回不回去!我是請求你不要再出現在這裡!傷害名倫!」

  「傷害名倫!你在說什麼?」我迷糊了。我以為她是在說秦英夫。

  雪兒轉頭又看我一眼,換檔加速,衝過一閃一閃的黃燈。她說: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出現,會給名倫帶來多大的困擾?還有麻煩?」

  「我知道。」我低下頭。「你放心,我很快就會離開,絕不會給名倫惹來任何麻煩。」

  「只怕到時候已經太遲了!」雪兒沒表情的說。

  我覺得很難堪。雪兒的口氣一直很冷淡,我不知道她對我有什麼不滿,表現在她態度裡的冷漠距離,使我敏感的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記憶。

  剩下的路程,我一直保持沉默,雪兒也無意開腔。車子再轉過一個彎後,雪兒慢慢的停下車。

  「謝謝。」我打開車門走出去。

  我想就那樣直接走開,不想回頭,但她叫住了我。

  「盼盼——」她說:「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在怪我對你的態度。我很抱歉,我不應該那樣對你的。可是——」她有些沮喪的搖頭。「你實在不應該再回到這裡來的,你一定會再度傷害他的!」

  「他!雪兒,你究竟在說什麼?我會傷害誰呢?」我實在不懂她的話。

  「你不懂就算了!我希望你趕快離開名倫,不要再來打擾他!」雪兒說完這些話,關上車窗,紅色轎車子彈一樣的飛彈開去。

  雪兒說的並不過份,我不能仗著朋友的交情,而帶給名倫任何可能的麻煩,打擾他的生活。

  我走進「帝京大廈」,混在等候電梯的人群中,一邊抬頭四處觀望這棟巍麗的建築。

  很奇怪,我怎麼對這裡有一種似曾相見的印象,卻又想不起來曾在什麼時候來過?那種奇怪的感覺一直跟隨著我,等到我被電梯吐出來站在那窗氣派的玻璃門前,心臟被蛇猛咬了一路,抽跳起來。

  「我是怎麼交代你們的!代理權談丟的話,誰負這個責任?叫陳副理馬上到我的辦公室來!」

  電梯又吐出來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朝這裡走來。走在前頭的那個看起來一身老闆的架勢,正開著脾氣,神色繃得很緊。

  我趕緊躲進去這家公司,混入一群看起來像是等候面試的人堆中。

  那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不久即魚貫的通過玻璃門,走向遮有百葉窗的那個大辦公室,前頭的那人掃了這個方向一眼。

  「小姐,應徵嗎?請你填妥這張表格。」一位小姐客氣的說。

  我訕訕的接過表格,很快又躲入人群中,不敢出聲。

  說這是相逢,大荒唐;說這是巧合,卻不太離譜。我竟然又呆呆的闖到范尚倫的地盤中。

  我確定沒有碰面的危險後,悄悄的走向門口想離開。先前那位小姐又客氣的叫住我!

  「小姐,請問你申請表格填好了嗎?」

  「啊!這個!」我連忙把手中空白的表格遞還給她,抱歉的窘笑說:「對不起,我走錯地方了!」

  出了玻璃門,在等電梯的時候,我的心情還是很不安定,不敢回頭望,只是一直催視著遲遲不變換燈號的樓層指示。

  現在並不是上下班的時刻,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電梯在每層樓都停留了那麼久!我不安的呢喃起來:

  「怎麼那麼慢……」

  當樓層指示燈亮終於開始往上攀爬時,我突然感到背脊一寒。背後有種東西追來了,寒寒的。

  電梯門開了。我沒有勇氣回頭望,僵著步伐走進電梯,身後的寒氣跟著追進來。

  「下樓嗎?」鏡子裡,在我背後的那名男士,慇勤的笑問。我暗歎了一聲,緩緩轉身面對他。

  「我們終於又見面了,盼盼小姐。」范尚倫迷人瀟灑的笑容依舊。「我真的很高興見到你,沒想到你會來找我。」

  「我不是——」

  「你究竟到那裡了?你知不知道,這幾個月我找你找得好苦!」這種肉麻的話,虧他竟能說得那樣情深意摯。

  我一直保持著沉默。總算逃出「帝京大廈」後,卻還是逃不出范尚倫並排在我影子旁的投影。

  「范先生,你不是還有很重要的事要辦嗎?」我迫於無奈只好開口。

  「你怎麼知道?不過,那件事已經解決了。」

  「這麼快?」我脫口而出。

  他好奇的表情在臉上出現了,並帶邪氣,壞坯子的笑容。

  「你那麼關心我?」他邪惡的笑著。

  「我只是剛好聽到而已!」我說:「你在走廊下發脾氣,責備屬下辦事不力,架子大得很。」

  「原來你全看到了!」他呵呵笑著。「那時我就在懷疑那個女孩是不是你,可是我正在氣頭上,你又一下子就不見蹤跡,我快速把事情交代好,追了出來——盼盼啊盼盼,你是不是要回到我的身邊來?」他說到最後,聲音黏了起來。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說:「喜歡你的女人多的是,我相信你應該也沒有太委屈了自己,就當我們沒有認識過,一切如常,那不是很好嗎?」

  「你怎麼能說這種狠心的話?」范尚倫的影子糾纏上了我的影子。「我為你拋棄了所有的女人,而你承諾只屬於我一個,這是我們的約定,你難道忘了嗎?」

  「我根本就不記得有這種事——哪!那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我隨手指向一位剛下計程車的妙齡女郎。

  沒想到范尚倫竟然拉著我躲到一旁,等那女郎消失入大廈裡。

  「真麻煩,居然找到這裡來!」他臉不紅,氣不喘的說:「我承認,你不見後,我認識來往了一些朋友。但僅止於此,我等待的人還是只有你……」

  他慢慢靠向我,企圖讓我意亂情迷。

  我瞪著眼看他。他的臉離我的臉不到一公分的距離,鼻尖都快碰到了,可是,他的吻遲遲沒有落下。

  「唉!你這樣叫我怎麼吻你?」他的手輕輕的托起了我的下巴。「把眼睛閉上好嗎?不要這樣盯著我看。」

  我把他的手撥開,微低著頭說:

  「你應該知道我是跟誰—起離開的吧?」

  「除了那個秦英夫,還會有誰!」范尚倫悻悻的說。

  「既然知道,你也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會跟他離開。我是屬於他的。」

  「不!我的盼盼,你應該是屬於我的——」

  「范先生,」我看著他,實在不懂。「我實在不明白,你真的愛我嗎?你並不是一個專情的人,也不見得想得到我的愛,以你的條件、財富,喜歡你的女人多的是,你根本不會在乎我,為什麼你如此鍾情這個遊戲?它真的那麼好玩嗎?」

  范尚倫輕聲笑起來,嗓音傳魅,籠罩在我耳旁。他湊近我,說:

  「我認識這麼多女人,只有你對我不感到興趣和好奇。對我充滿著懷疑。也只有你,會這樣冷淡的分析我對你的熱情。盼盼,你怎麼可以這樣懷疑我對你的愛?」

  愛!我皺眉的看著他。我不認為他愛我,但他對我的執著究竟是為什麼?

  有錢人的劣根性吧!得不到的就越想要,迷信那種實物抱在懷中,擁有的心安感覺。

  「你知道你的話是不能相信的。」我略略推開他。「再說,我很愛秦英夫,我跟他有生生世世的約定——」

  「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等著你的,盼盼,等你回到我身邊來。」范尚倫用看似認真的表情說。

  我專注的看著他,完全接下他濃濃膩膩,渴盼殷殷的目光。

  我還是不認為他愛我,但我相信,他的確真的很渴盼擁有我。這實在是很奇怪的感情。迷戀嗎?不可能的,只是一種得不到想要的東西的補償心態。

  「我該走了,你也該回去忙你的事了。」我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不急。我們好不容易才又見面!」他狡猾的握著我的手。

  我想掙脫,他不放;再抽回手,被握得更緊。我歎了一口氣說:

  「請你還是放開我吧!要想不遇到你,好像很困難,你何愁找不到我!」

  「說得也是。你現在住在那裡?」他笑得很得意。「不用說我也知道,又回到原來的公寓了?」

  歎息聲代替回答,他才總算放開我。

  我又繼續在街道徘徊一下午,夜暮送晚雲,不知不覺,身上的色彩已讓晚天加添了一件黑的衣裳。經過商店的櫥窗,每一側身,我總彷彿看見了身邊多了一個人的映影,待發怔過後,才長長的歎息垂頭離開。

  他現在大概已在回家的路上了吧?當他回到家,發現我離開了,他會恨我怨我嗎?對不起,原諒我,我不得不這麼做……

  討厭的眼淚!

  「該回公寓收拾東西了……」我雙手伸展向天,該又是離開的時候了。

  回到名倫的公寓時,意外的,雪兒站在門口等著。她臉上毫無表情,眼神冷淡的看著我。

  「這裡是名倫擺脫束縛,解放自己的地方,除了盧先生和我,沒有人知道。可是神通廣大的記者和歌迷總會找到的,你這樣隨便回來麻煩他,有沒有替他想過,可能害了他?」她站在門邊,有些陰沉的說。

  我丟下她,先到浴室沖洗掉疲累,復又一身清爽的出現在她面前。

  「我知道,我明天就——」

  「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只想到自己,根本沒有考慮過他的心情!」

  重再相見,雪兒的冷淡排拒就一直刺傷著我的感情。我知道我沒有理由如此打擾他們,但我真的不明白,她為何對我突然如此排拒,甚至有恨意!

  「雪兒,」我說:「我知道我當初不該不告而別,你生我的氣,那是必然的,我很抱歉。可是請你相信,我絕對無意妨害名倫。我明白,他現在已經不再是普通平凡的人,我們已經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毫無任何顧忌。可是,我只有你們這些朋友,我不能去找詠薇,我——」

  「所以你就想來依賴名倫?秦英夫一文不名了,而名倫現在成名了,你就想回來找名倫了?」

  「雪兒!你怎麼這樣說!」我張大眼睛,邊搖頭邊退卻。雪兒居然說出這麼傷人的話!

  「你從來就沒有為別人想過,只會依賴別人。你考慮過名倫的心情嗎?他為什麼要放棄藝大的學業,放棄自己的理想,而走上這條路?你知道嗎?因為他想成名,藉此賺取更多的錢,以便有能力供養你,保護『脆弱』的你!雖然還是跨越不了秦英夫,也比不上范尚倫,但他還是毅然放棄了自我,追逐名利,只為了虛無縹緲的你!」

  「雪兒……」我不相信我聽到的。「我從來都不知道,名倫他——」

  「你當然什麼也不知道,你只會自怨自艾,擺出一副可憐相!」雪兒毫不留情的批評我。「你知道名倫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寫出那條歌,唱著那條歌的嗎?『為你燦爛』——他心裡只有你,只看著你,而你從來都沒有想過他,考慮過他!甚至連離開了,都不肯和他說一聲!」

  「我……」

  「他好不容易才平復了那處傷。你偏偏又這樣莫名其妙的出現——你絲毫不瞭解他對你的感情,這對他有多殘酷,你知不知道?」

  「我……雪兒……」我真的不知說什麼好。

  「別怪我對你的冷淡和排斥,盼盼。我喜歡名倫,我不能原諒你對他的傷害。如果你不能愛他,請你離開他吧!不要再來——」

  「住口!雪兒,你在胡說什麼!」名倫推開門,手用力拍擱在門板上,左肩上甩背著旅行袋。

  「我沒有胡說!我早就知道——」雪兒哭泣了,我第一次見到流淚的雪兒。

  「我不准你再胡說!」名倫丟下旅行袋抓住她。

  「我偏要說!我一定要說!我不能原諒她什麼都不知道,這樣再傷害你!」

  「夠了!雪兒,不要再說了!」名倫垂頭用力甩搖著,側臉剛毅的線條,傳達出許多傷痛。

  「名倫!」雪兒「哇」一聲的投入名倫的懷中。那樣哭泣的雪兒,那樣的軟弱,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

  我站在那裡,看著哭泣的雪兒,看著抱著她安慰的名倫,久久不能開口。名倫轉過頭看著我,似乎想說什麼,但那眼神實在太複雜難懂,我讀不出究竟是哀傷,是淡漠,是瞭解,是釋然,還是失落,或者是說著愛和離愁……

  「請問這裡有一位關盼盼小姐嗎?」門口站了一位穿制服的警察。

  我的心極突然的刺痛一方,像是被利刃刺穿了心臟。

  「我就是。」我只是轉頭,沒有移動腳步。

  「關小姐,」穿制服的警察走進來,近到我們附近身前。「請問你是不是認識一位秦英夫先生?」

  「他怎麼了?」名倫放開雪兒,逼到警察面前。

  「是這樣的,我們接到通知,在東海岸公路,發生了一起汽車墜海事件。據調查,車主是秦英夫先生,我們已經撈起汽車的殘骸,根據車牌號碼,找到相關的資料。我們已派人另行通知他的母親,而關小姐——」

  「怎麼會發生的?什麼時候發生的?」

  「昨天深夜。據目擊者表示,由於此時正值起霧的季節,視線不良,而秦先生當時好像有什麼緊急的事,車速很快,結果在轉彎時,車子失控,撞斷了公路的護欄,連人帶車衝入海中——」

  「不……不……不——」我連連的搖頭後退,而後,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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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3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名倫:

  對不起,又再一次不告而別。

  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會永遠記得你的燦爛光釆。

  辜負了你,很抱歉……

  盼盼

  寥落的幾行語句,最終的離別,我還是辜負了名倫對我的心情和愛。

  愛上秦英夫,是我的宿命和注定,他死了,我怎堪獨望一江春水和春光!我們的靈魂結合得那樣深,我怎能讓他在淒暗的路上等我不到?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情生是因為靈魂的契合,現在他走了,我……我……

  這片汪洋奪走了我這生的最愛。重站在這片懸崖上,望過去,是那麼美的蔚藍,那麼美的眩亮,可是它卻偏偏——偏偏不肯讓我有幸福的歸岸。

  J墜落在這片蔚藍裡,秦英夫也落沉在這汪深藍中。他們在這汪海藍底不會冷嗎?徜徉在海藍擁抱中的他們是否幸福嗎?

  現在,我自己總算可以印證這困惑,親覺徜徉在其中的滋味,歸回到J和英夫同在的最終。

  我面向長空墜落入海的懷抱。天空,是無邊無際的蔚藍,和海的顏色一樣。

  再見了,美麗的人間,我絕不會忘了我這一生所有的邂逅。

  再見了,這一汪春水,我絕不會忘了這片美麗的光彩顏色。

  再見了,我最愛的人,喝了忘川水以後,請你仍記得我,我和你染了這汪春水相同的顏色。等來世再相遇後,重談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並且那一生——只為你燦爛。


  ※書中所引「任時光自身畔流逝」為日文原名歌曲,中文曲名翻為「我只在乎你」,鄧麗君小姐主唱。


  【全書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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