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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朱若水 -【為你燦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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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25-12-22 00:09 編輯

朱若水 - 為你燦爛

喝了忘川水以後,請你仍記得我
我和你染了這汪春水相同的顏色
等來世再相遇
重談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
並且那一生
只為你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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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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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寂寞嗎?」

  陰晦的街頭,將落雨的黃昏,一枚呆瓜這麼問我。

  問得多蠢啊!就算我真的寂寞,我會跟你說嗎?

  寂寞不是用嘴巴說的。寂寞註腳在天真過後的失落。

  人行道要下坡上馬路的轉角上,一輛小貨車上的擴音器,不停地重複著「神愛世人」的福音。廣場上,散坐在泥台石椅上三三兩兩的閒人裡,幾個身穿白底背心,上印幾字血紅的「上帝與你同在」的宗教義工,在來往的行人中穿梭,散發傳播著聖書和先知的微言大義。

  廣場後,百貨公司換季大拍賣的人潮搶購攤中,從幾乎已經混音難辨是吆喝聲,說話聲,或是尖笑聲的嘈雜裡,模糊的傳出來—彎清流的樂聲,有著歌手在吟唱。

  我走入廣場,沒有打定主意要往那個方向。他們攔住我,散發給我一冊教義的真言錄;我隨手—翻,扉頁的警言闖現在陰晦中。它說:

  你要相信上帝,因為它無所不在。

  我把小冊子轉傳給迎面走來的,不相識的過路人。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那裡?日子又過得怎麼樣?……」

  啊!我是那樣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啊!

  穿著白底背心,上頭印染著上帝的鮮血的那個神的使者,迎面攔住了我,又發給我一冊聖書先知的微言大義。

  我再次隨手—翻,藍底白字。耶穌基督說:

  我站在門外敲門。如果有人聽見而開門的,我必定進入他的心坎裡。

  然後又是扉頁那句警言——你要相信上帝,因為祂無所不在。

  我相信!我當然相信!可是我唯一的上帝,唯一的神,早已離開我,遠遠地滑失。

  「如果沒有遇見你

  我的日子不知道會過得怎麼樣

  也許很平凡

  愛上某個人 遇著普通的生活

  如果沒有與你相逢

  我將失去所有的未來

  雖然沒有什麼約束

  但是只有回憶 日子將千古艱難

  任時光自身畔流逝

  我甘願渲染上你的色彩 依偎在你的胸懷

  為你綺麗 為你妝扮 生命也可以放棄

  所以請你讓我在你的身旁

  我的眼裡只看到你一個人……」

  模糊飄揚的語音……甜美的歌聲,哀怨的心情。

  雨落了。同時我的淚也流下。

  滴雨溫溫。

  其實惆悵的哪裡是哭泣的天,是我自己無奈的心,無奈的心啊!

  這個冬天,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我有心去愛、唯一一個讓我信任的人死掉了。他們說他是自殺的,但我寧願相信他是意外墜崖死的。我知道他絕不會丟下我自己一個人走的,因為他答應過我的。

  我的故事很陳腐老調:自幼父母雙亡,親戚們推來避去,沒有人肯收養我。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十三歲那一年,遇見了他。

  孤兒院的生活使我對人充滿不信任。同伴們除了爭著討院長的歡心,還必須對著每對來訪的夫婦,裝出天真無邪、純潔可愛的笑臉,以贏取每一分被領養的機會。

  每個人都理所當然的以為,我們這些被遺棄的小孩,都該對這社會溫暖的關懷,感激得涕零淚下;都該為每雙對我們伸出的有義之手,感恩得匍匐叩地。

  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那些仁義道德假面偽裝下的卑鄙虛偽。

  有些夫婦總是嫌我們髒,嫌我們乏人照顧的雙手、臉蛋總是沾滿泥污和土垢。有些夫婦擔心我們來歷不明,父母既會棄養,物種遺傳的天性只怕我們細胞裡也隱藏了這些惡劣的基因。有些夫婦則不高興我們沒有好口采,嘴巴也不夠甜,不懂得感激答謝他們的施捨和仁愛。

  他們只要那些看起來聰明伶俐、天真可愛;父母來源有據,就像名狗有血統證明,會搖尾乞憐,笑臉索愛;以及聽話、懂得諂媚撒嬌的小孩。而那些人通常也最討院長的歡心。

  他們總以為小孩什麼也不懂,其實我們知道的可多了。我們的心理和身長外表呈反比的早熟,我們也在很早的時候,就學會察顏觀色。

  我們穿著社會各界人士善心捐贈、蟲咬兼補洞,修改了仍不合身的衣服,排排站好唱著歡迎來訪貴賓的頌讚。然後貴賓們離去後,院長辦公室的大辦公桌上總會多出幾張叫支票的東西;那一天晚上,我們的晚餐也總會在蘿蔔乾之外多出一粒蛋。

  我們會在日記、作文簿上,寫滿了感謝院長、國家、社會照顧栽培的話,諸如母親像月亮,院長像太陽;掏出我們的心腸,拋頭顱、灑熱血,誓言將來報答院長和社會國家的恩惠。然後院長會叫我們上台,摸摸我們的頭,和藹地跟我們說話,小朋友們也都會拍手鼓掌。

  我們其實並沒有他們想的那麼不解世事,同伴們其實心裡都很清楚,那些遊戲,那些偽裝——

  我們只是不說出來罷了!

  我從來不認為院長是個壞女人,雖然她常常對我很凶,擰我的耳朵——真的!我從來沒有那樣認為過!她只是愛錢比愛我們多十倍,而我只是每天祈禱,一輩子不要再見到這個女人。

  可是,即使是在那種大家都活得很孤單、淒涼無依的環境裡,我還是沒什麼朋友。

  物種競爭,純屬天擇。人類卻是我見過,唯一這樣相殘的生物。

  不!也許我應該說,這也是天擇。我們並不視彼此為朋友,而是競爭的對手。

  我們就這樣,踩著同伴的背脊,每個人都努力的想跳出這處沼淖。

  和他的邂逅,是我一生的轉捩點,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他是個作家,卻不靠寫作為生。我們是在湖邊相遇的,正確的說,是在他家別墅的前院土地上相遇的。

  別墅和孤兒院只有一條大馬路之隔,涵蓋的土地之廣,湖,只能稱作是它的「內塘」。那裡有漂亮的花園和樹林,枝椏參天,惑影幢幢。

  我總以為那裡是無人的荒宅,就像我在故事書裡看到的,某個有錢貴族廢棄的城堡。我常常偷偷跑進去,溜到湖邊,爬上了樹,懷抱著模糊的夢想,凝視著清澈的湖水憧憬眺望。

  偶爾一兩次,我會想出了神,跌下樹來。

  和他的邂逅,就從他伸手接住由樹上跌落下來的我開始。

  那一年他三十三歲;我,十三。

  我常想,如果沒有遇見他,我將會是在那裡?會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他帶我離開了孤兒院。由湖邊的別墅移居到望海的城堡。

  由城堡的陽台可以清楚的望見對面的懸崖,兩個峭峻之間是一處覆滿柔軟白沙的海灘,

  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想收養我這類的話。他只是問我,願不願意跟著他?

  我只是握緊了他的手,算作回答。

  他送我上高中、大學;引導我倘佯在詩詞的瑰麗庭園;陪伴著我流連星輝和彩霞;看著我由小女孩變成少女再出落出女人的美。

  我並不喜歡音樂,可是我是那麼的感動於那首歌:任時光自身畔流逝。反覆的聽它——我是那樣心甘情願感染上他的色彩,為他變美變漂亮!

  這個夏天,我就要滿二十歲了。

  本來我打算,在那一天,滿二十歲的那一天,對他吐露這些年來,積壓在我心中對他的所有的愛意。可是沒有等到那一天,他就死了。

  他們說他是自殺的,因為血癌,病情已惡化到不能控制的地步。

  我不肯相信,因為在他墜崖的前一晚,在皎潔的月光下,他還牽著我的手漫走在柔軟的白沙海灘上。他擁抱著我,親口答應我他絕對不會丟下我自己一個人離開。

  可是他墜崖後,他們在他房裡發現了注射器,和一箱注射過的嗎啡空管。

  他留了遺囑在律師那邊,卻沒有隻字片語是給我的。

  這不算失戀,可是我的心情卻比被拋棄一百次還難過糟糕。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我有心去愛;那個我叫他「J」,他叫我「盼盼」的人死掉了。

  滴雨溫溫,問我寂寞嗎?

  那個我唯一心愛的人死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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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關盼盼,二十歲,藝大二年級,主修文學。三歲時,父母相繼過世,被送到『慈暉之家』,十三歲時,由秦英偉收養,至今。」

  眼前,坐在披著虎氈的寬敞毛椅裡的男子,手持著一份文件資料,像在宣讀法律條文般地,逐條念出我的過去和現在。

  十天前,他們把我送到這裡,交給眼前的這個男子。他們說他是J的弟弟,J的遺言裡交代他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這裡是他的房子,同孤兒院旁的那處一樣,也是臨湖的別墅。

  我來了十天,只見到別墅的管理人,和一位打掃煮飯的阿婆。阿婆的孫女偶爾會來幫忙,但只是偶爾。春天來了,學校都開學了。

  他很忙。馬不停蹄的會議要召開,小山簍簍的文件要批示。管理別墅的黃老伯通知了他三次,總算他能抽出時間來看我。

  他一來,辦公室也跟著被移到別墅的書房,機要人員全都跟來了。

  他只打算給我半小時的時間。因為我聽到他交代秘書通知各部人員準備三十分鐘後開會。

  在他來之前,我曾無意間在花園裡聽到阿婆和黃老伯談起他的事。阿婆歎氣說:

  「英偉少爺也真是的,竟然把小姐交給英夫少爺!英夫少爺那個個性啊!一工作起來就沒完沒了,小姐跟著他一定會吃苦的!」

  黃老伯邊修剪花木,邊回答阿婆說:

  「不會的!英夫少爺雖然性情冷漠,不苟言笑,可是他的心腸很好。我從小看著他長大,瞭解他的個性,他一定會好好照顧小姐的。更何況是英偉少爺的遺言!」

  由底下人的談話,通常可以瞭解主人真正的性情。可是從秦英夫抿得緊緊,透露出距離的唇線;從他劍眉不展,傳遞出冷漠的視線;我不敢相信黃老伯那席話的可靠性。

  他把文件丟在桌上,思索地看著我。

  「你已經成年了,本來我們已沒有義務再照顧你,可是我大哥在遺囑裡交代,要我照顧你的生活,並且繼續供你念完大學。」

  我低著頭,垂著眼,聽他繼續說。

  「我很忙,根本沒有空照顧你。你已經是大人了,應該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不過,你可以搬來跟我一起住,有專門的人會照料你的生活起居。」

  「請不用費心,先生,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我仍然垂著眼。

  「隨便你!」秦英夫的聲音裡,並沒有誠懇。「不過,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海邊的那棟別墅,我已經交代律師把它處理掉,你不能再回去那邊住。」

  「不能回去?」我愕然地抬頭。

  這項宣佈太殘忍了。那裡有我和J七年的回憶啊!

  秦英夫卻一點也沒有憐憫的心腸。他面無表情的說:

  「是的,你不能再回到別墅住。我大哥已經死了,留著那棟別墅也沒有用,而你說你自己可以照顧自己。」

  「是的,我明白了,先生。」我順從的回話,沒有再答辯。「我會找個房子,搬離開別墅。」

  「好!我會在銀行幫你開立戶頭,把你每個月所需的生活費匯入銀行。」

  我又低下了頭,沒有開口。我的確需要那些錢。

  「你還有什麼事要說的嗎?」奏英夫把背轉向我,意思很明顯。

  「我想……先生,如果不會很麻煩的話,我想在離開之前再回去別墅一趟。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帶走J留下的一些紀念品。」我無意識的看著地上。

  「J?」秦英夫轉過身,揚了揚眉。

  「我是指英偉先生。」

  「哦……」秦英夫將語氣轉折的意味深長,我以為他會追問什麼,不過他沒有。只說:「好吧!你自己看看愛挑什麼走就拿走吧!找到住的地方時記得通知我一聲,我雖然很忙沒有時間管你的事,但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還是得向我報告,這一點,我想你應該明白。」

  「我明白,先生。」

  「好吧!沒事的話就下去吧!」他揮揮手。

  離開時,我在門口和英夫先生的秘書擦身相遇。她親切的對我微笑,身上散發出—股淡淡的茉莉香。

  那是我最討厭的味道。

  我想盡快離開這裡,便走迴廊底的房間。阿婆把走廊上的窗子打開了好流洩一點陽光進來,我忌不住探頭出去,阿婆的孫女詠薇正在草坪上灑水。

  「盼盼!」她看到我,揮手招喚,忘了手上正拿著灑水管,水柱倒流,濺濕了她一身。

  「你今天怎麼有空來?」我問。

  「才剛開學,時間比較多,也比較閒。」她說:「你要不要下來?天氣這麼好,下來嘛!陪我—起灑水!」

  我望望看起來很暖和的陽光。才開春,空氣中其實還充滿涼人的氣息,詠薇卻

這樣開心的玩樂著水珠。

  她是一個開朗的女孩,只比我小一歲,發育卻很好,模樣兒、外表舉止,都比我還像個大人。

  「下來嘛!」她又邀催了我一聲。

  我遲疑著。

  我沒有和同年齡或接近同齡的玩伴戲耍的經驗。在孤兒院時,每次的遊樂玩戲和天真活潑都是有目的的,難得有真正自由解放的時候,我不是偷跑到J的湖邊別墅,就是埋在那一堆早已脫線分屍,瀰散著一股陳腐氣息的故事書裡。

  J送我上中學,高中,大學——可是除了他,我不願意感染到任何人的氣息。

  詠薇卻是一個極其平易近人的女孩。我們才認識十天,見面不到幾次,她招呼我的方式卻像是已認識了千年萬年。

  她似乎對人充滿了信心,舉止言行處處表現出她對人生的樂觀態度。第一次和她見面,她就親切的叫著我的名字,自動且自發,和盤托出她的故事。

  當我知道,她和我一樣,從小父母就死喪,和阿婆相依為命時,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那個笑容那麼燦爛的她,會是她敘述裡的那個小女孩。

  同是自小失去怙靠,我想改變她和我對人不同的態度,在於她還有一個阿婆相依為命。

  親情是一種很微妙的情愫,不值什麼錢,卻可以讓一個人徹底的改頭換面。

  「盼盼!快下來嘛!」她又催著我到草坪,這次揮著雙手。

  「好!我馬上下去!」我被她的熱誠感動了。

  我謹慎的走進草坪,她看我長衣袖、長褲、緊得密實的短靴,那樣一身的不輕鬆,誇張的以手覆額說:

  「天啊!盼盼,你幹嘛穿得這麼嚴肅?把褲管捲起來、鞋子脫掉吧!春天的泥土是很香的,要赤裸才感受得到。」

  「赤裸?」我嚇了一跳。

  「我是說赤腳啦!你看看我!」她抬了抬腳。

  她赤著腳,褲管卷高到了小腿肚,上半身是一襲春衫。

  我懷疑的看著她,為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詠薇,你這樣不冷嗎?」我問。

  「冷?才不會呢!」她來到牆邊把水籠頭關掉。「我看你一臉蒼白才倒是真的。」

  她又走回草坪中央,慢慢把灑水管收好。

  「你把鞋子丟掉踩踩草坪試試。」她說:「真的,我不騙你!草坪剛灑了水,赤腳踩起來很舒服。而且,有春天的味道。」

  我看著她,她鼓勵的回視我。

  所以我就把短靴脫掉了,再脫掉白襪塞進靴子裡,兩手提著靴子,慢慢的踩著。

  「怎麼樣?很舒服吧?」

  我慢慢走著,沒卷摺的褲腳沾了—點微濕。

  草坪踩起來很冷,水珠很冰涼。寒氣由腳心直透到我心臟,我冷不防打了個顫。

  可是那個感覺真的很舒服,寒寒涼涼。涼氣微麻著我的心臟,雖然我一直不禁地打著顫,然而失去了J以來的悲痛,同時也被那涼寒凍封在一角。

  我不禁仰起頭閉著眼向著太陽。春光融水光,春陽暖心房。

  「我說的沒錯吧!很舒服對不對?你實在應該多多出來曬曬太陽!」詠薇說:「明天下午我帶你到別墅附近逛逛。你還沒看過吧!這附近風景很美!」

  「謝謝你,不過,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我還是把臉朝向陽光,捨不得太陽溫溫的吻觸。

  詠薇一下子撲到我身邊來,連珠炮似的問:

  「什麼?你明天就要離開這裡?這麼快!去那裡?是不是英夫先生要帶你去他那兒?」

  我收回向日的仰姿,看了她一眼,然後微低了頭,踢踢腳踝下的草露。

  「不是。」我說:「我要先回去海邊的別墅一趟,然後在學校附近找間房子。已經開學了,我不能再耽擱下去。」

  「學校?你還在上學?」

  「嗯。」我點頭。

  「我還以為——」她甩甩頭髮。「你都沒說,我還以為——算了!你念那間學校?大學嗎?」

  「嗯。」我又點頭。「跟你一樣,不過我是文學部的,高你一班。」

  「是這樣啊!」聲音有些消沈。

  很意外的,她的反應竟是這樣無精打采。我還以為又會發生一場驚天動地。

  我看看她,她臉上的表情管不住的在說她心裡有事。

  這似乎不像她的個性。她的神情就像有根魚刺鯁在喉嚨裡般那麼古怪。

  「對了!你說你要在學校的附近找間房子,搬來跟我當鄰居怎麼樣?」她稍稍恢復一絲活潑的生氣。「我住的那棟公寓,頂樓還有一間套房要出租,你如果有意思,我就幫你先跟房東訂下來。」

  「這……」我猶豫著。我不想和人群有太接近的關係。

  「怎麼樣?」詠薇熱情的眼神很坦率。

  「好,那就麻煩你了。等我把事情辦完就去找你。」我用腳趾觸摸草絲,又加了一句說:「我以為你跟阿婆住在一起。」

  「本來是住在一起。」她走到草坪邊緣,坐在小徑上,腳卻仍踩在草坪裡。「後來上大學來往麻煩,我就搬到學校附近,阿婆還是住在別墅旁的小屋子,我有空就回來看她。」

  「你呢?海邊離大學相當遠呢!」她抬頭間。

  我跟著坐在她身旁,學著她,也把腳擱在草坪上。

  「我搭火車通勤,不過J都會送我到火車站和接我回家。」我把靴子擱在一邊,把手玩弄著草絲上的水珠。

  這一處的草坪沒那麼涼,而且乾乾的,大概剛剛詠薇灑水時漏了這個方向。

  「J?」她有些疑惑,尾調揚得很特殊。「你說的是英偉先生?」

  我輕輕點頭,把腳縮回來,放在太陽下曝曬。

  「我很好奇?!你和英偉先生究竟是什麼關係?」她終於把鯁在喉嚨裡的那根魚刺吐出來。

  「我說了你不要生氣!」她有些自言自語。「本來我還以為你是英偉先生的情人或什麼的,可是你那麼年輕!然後我猜你大概是英偉先生愛慕的人的女兒,不過這更不合邏輯,英偉先生從來沒有愛上任何女人!」

  「我真的對你和英偉先生的關係感到很好奇!」她繼續自言自語。「英偉先生雖然對人很和藹,可是他只有對英夫先生和你這麼特別。」

  她看我一眼。我拍拍曬乾的腳踝,慢慢穿回白襪。聽見她又接著說道:

  「你大概不知道,英夫先生和英偉先生不是同一個太太生的。英偉先生十歲時,秦先生又娶了英夫先生的母親。秦夫人很生氣,一直不肯承認他們母子,秦先生就把他們母子安置在這間別墅。」

  「英夫先生是在這裡長大的。二夫人一直得不到秦家的承認,英夫先生也一直受到秦氏家族的排擠。在秦氏企業裡,秦夫人娘家的勢力一直很盛,事實上,秦家那些親戚根本不承認孤兒院出身的二夫人和庶出的英夫先生。」

  「可是英偉先生卻對二夫人和英夫先生很好。」詠薇一直在自說自話。「我記得我小時候,英偉先生常來別墅看二夫人和英夫先生,很疼愛他這個弟弟。」

  「二夫人一直鬱鬱寡歡,英夫先生十四歲時,她就積鬱成疾過世了。二夫人死後,秦先生才正式領養英夫先生,讓他認祖歸宗。奏家所有的親戚都激烈的反對這件事,秦夫人更是不承認這個兒子,可是英偉先生卻獨排眾議,敦促秦先生早日領養英夫先生。」

  「本來,英偉先生是秦氏企業當然的繼承人,秦家家族也只承認他是唯一有這資格的人,秦先生心裡也比較偏愛他。可是七年前,他拒絕他父母為他安排好的婚事離開家,聽說是為了一個孤兒院的女孩,秦先生一怒之下和他斷絕父子關係,英偉先生從此也就不知所蹤,直到你出現——」

  故事怎麼會這麼複雜!我穿好鞋襪,表情木然。

  「那個女孩就是你了,對不對?你和英偉先生到底是什麼關係?」好奇心起來就撩人厭了。

  我將腿併攏,曲收到小徑上。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我問她。

  「你忘了?我就住在這裡,一天總要聽阿婆歎上幾回!」她放下褲管,拍拍腳丫,開始穿鞋著襪。

  看她仔細把鞋帶穿好綁緊,我也起身拍掉褲子上沾的塵土說:

  「時間不早了,我該回房把東西整理好。」

  我從草坪穿過去,沒有等她。她在我身後喊叫說:

  「盼盼,你記得事情辦好要來找我哦!房間我會幫你留著的!」

  我回頭對她揮揮手,再轉身準備進入別墅。頭一抬,秦英夫站在書房落地窗前望著草坪,手上的香煙裊裊繞回在頭頂周側,蒙成了一層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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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晚的海岸公路,寒氣很深,是起霧的季節。風平浪靜,偶爾在引擎聲,以及車行速度旋起的氣流刮帶出的風聲之外,間雜的,可以聽到極輕微的激石的浪濤聲,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縹縹緲緲。

  起霧,是海釣的季節,但東風吹來,海面上乍起一片迷濛,從夜行的敞蓬車上回望而去,一路綿亙的總是江海蒼茫,沒有船釣在歌漁唱。

  敞蓬車滑馳在一片漆暗淒清的海岸公路上,風打來,全身都在鼓漲,我又聞到了海的味道。

  這熟悉,令人懷念的味道!

  我沈默的看著海、陸、天暗成一色的天景。不知看過多少回的這番風景,這次重逢後,此去將會是多少年的別離苦!

  雪佛蘭小軍艦俐落的轉了個彎,巖岬上古堡暗幢的形影遠遠在望。流風四起,這次,換我的心在鼓漲。

  閉上眼我也可以清楚的看到遠離坡下燈火人家,孤聳在向海的高岬上的別墅的每一扇窗;我還清楚的知道,窗軒外高岬下那一片握在手裡纖細柔軟的白沙,在這起霧的季節,是會如何低婉的輕聲歌唱。

  回憶太甜太美了,像是純釀的酒汁,輕沾就全是香醇。可是如今J離開後,這醇香,剎時催酵成心酸的苦汁。

  然而,風總是不管人心情的痛癢,我極輕微極輕微的打個薄顫。

  秦英夫沈默的看我一眼,關上了頂蓬。

  「沒關係的,我不冷。」我仰頭留戀逐漸被車頂蓬逼窄的夜空。

  「不行,如果著涼就麻煩了。」他冷淡的看著前方。

  頂蓬蓋了起來,所有的閃爍光亮全被截斷,坐在車內,彷彿一下子墮入無助的黑暗。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聲音晝、盡量放低,不敢太大聲,但會在黑暗中引起回聲。我說:

  「你其實不用這麼麻煩的,先生,我自己可以——」

  「我這不是為了你!」他熟練的轉著方向盤,面無表情的注視前方,「我大哥離家七年毫無消息,突然接到通知就說他已經死了!我想看看他這些年來走動、生活過的地方。」

  車子經過兩旁人家燈火,開始上坡。這一段坡路,連盞路燈也沒有,周圍充斥的是死寂的黑暗。

  只有引擎的吵雜聲。

  車子穿入古堡漆黑的鐵欄,停在門口台階前。

  我下車,凝神望著那處應該有著階梯連接下海灘的黑暗。

  這裡是古堡的前景區,面對的是坡下金燦的人間燈光,和寧靜祥謐。由大門右邊那條小徑走過去,轉彎的地方,便是下近海灘的入口。

  由那道缺口往左一直延展的,是古堡的後景區,由落地窗可以直接跨出進入。景區不大,邊緣地帶用石林圍密成欄牆,牆外便是斷崖。這裡朝夕面對的,是無垠的蒼穹和大海,以及那一片白沙的海灘。

  這就是我和J生活了七年的天地。只是二層樓的建築,對我來說,卻便像是古堡一樣的傳奇。

  「看什麼?」秦英夫提著簡單的行李,站在我身後問。

  「沒什麼!」

  我走上台階,開門進入古堡,裡頭的擺設仍跟我和J在時的情景一模一樣。

  「你往左邊走,最前頭的那間大房間就是客房,你今晚可以睡在那裡。」我指著那間J精心佈置的套房說。

  J花了好多時間佈置那間房間,說是為了讓客人來訪時留宿住的。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訪客——我提醒他,他笑著說,那就讓我們兩個自己來住。

  我交代完話就走上樓。經過書房,經過日光室,經過J的房間,停在我的房間門外。窗外海天仍然漆黑沒有光,四下依然寂靜悄然。

  我轉回進入J的房間,輕觸著房中的每樣事物,留戀低回不已。這裡一切都充滿了我和J的回憶。就連那床上冷清的被褥,也恍恍依稀殘留著J的體溫,

  遇見了J,改變了我的一生。他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我有心去愛、去信任的人啊!這個夏天,我就要告訴他的,告訴他我心裡對他所有的情意,可是——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拋下我自己走?」我撲倒在床上,熱淚滾滾流下。

  無緣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可是,我連我心中對他的愛,都來不及對他說!

  有人開亮燈,秦英夫站在門口。

  我伏在床上,來不及停止啜泣,肩膀仍卻抽顫著。

  「請把燈關掉好嗎?」我收住哭咽,俯著臉,不想被看清哭泣的臉。

  他關上燈,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對崖的峭峻問道:

  「那就是我大哥墜崖的地方?」

  我把淚擦乾,撫平被我揉亂的被褥。

  「他們不是都跟你說了?」我回答道。

  「他們「的確」是跟我說了!」他回過身,口氣很冷。「不過,我既然受我大哥遺言之托,我有義務瞭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吧?包括你——你是怎麼跟我大哥相遇的?,」

  「我?」我突地一呆。

  「我對你做過一番調查。」他倚著落地窗,側望著岬外的黑暗。「你父親是個打零工的工人,薪水微薄;母親也沒什麼謀生的技能,你們一家生活相當的苦。你三歲那年,家裡發生火災,你父親把你搶救出來後,又趕回去救你母親和剛滿週歲的妹妹,不幸三個人全喪身火海。」

  「你父親沒什麼來往的親戚,只是一些表親;你母親娘家也不願意認這門親。沒有人願意收養你,最後由鄰居出面,把你送到『慈暉之家』。」

  「在孤兒院時,你一直不能跟其它的小朋友好好相處,被視為頭痛的人物,大家都對你頗有微詞。你還常常趁看管的保母不注意時,溜出孤兒院,當然,後果是常常被處罰和不准吃飯。」

  「你很野蠻,沒教養。這是調查報告上總結孤兒院對你的評斷。許多和你同年齡的小孩很早就被領養了,唯獨剩你,一直沒有人肯要。」

  「一直到你十三歲那年,有一天你溜出去後,突然帶回一個男子,他捐了一大筆款子給『慈暉』,同時也帶走了你。『慈暉』是私人的慈善機構,經費來自各方的捐勸,見錢眼開的院長一來因為有一大筆的收入,二來可以擺脫你,迫不及待就讓你跟那名男子走了。」他點燃根煙,赭紅的煙頭燃亮在黑暗中,像黑空中火星的光。

  他吸口煙,繼續說道:

  「那名男子就是我大哥了。他拒絕我父親為他安排好的婚事,帶著那名孤兒院的女孩失去行蹤。我父親一氣之下和他斷絕父子關係,秦夫人更是痛恨那名來歷不明的女人拐走她的兒子。」

  「我父親死前,曾極力想打聽我大哥的下落,可是還未及有結果,我父親就死了。我繼續我父親的調查,才剛有了線索,我大哥卻死了!」

  秦英夫的聲音漸沈,浮蕩著—種感傷。

  四下又陷入寂靜悄然。

  「你愛我大哥吧!」他突然說道,剩下半截的香煙被踩熄在地上。

  「你還沒說,你和我大哥還怎麼遇見的!」他沒等我回答,極突然的,又轉回先前的問題上。

  我瞪著空洞的黑暗,聲音也空洞洞的。

  「我和J是在孤兒院旁那棟湖邊別墅相遇的。」我說:「我一直以為那是被拋棄的荒宅,就常常溜進去。J曾從窗子裡看見過我爬牆進去幾次,不過我不知道,因為他一直沒有趕走我。有一次我照例爬上樹,眺望湖景,想出了神跌下樹來,被J接著。他問我願不願意跟著他,我……我——」

  我停下來,思緒縹緲回到從前。

  「那時J伸手接住由樹上趺落下來的我,並沒有問我是誰,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問我,願不願意跟著他?就是這樣一句話,改變了我的一生。」

  直到現在我還不清楚,為什麼對人充滿不信任的我,會在那第一眼,就衷心的願意跟他一生一世。

  「你為什麼會那麼相信我大哥?毫無懷疑就跟著他走?」秦英夫顯然很疑惑。

  「我也不知道。」我回想當時的情景。「大概是因為他的眼神吧!他看我的眼神,有—種我解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讓我覺得很溫暖,有種依賴,對他生出—種說不出的親近感,情願一生一世跟隨著他。」

  「你愛他?」他突地又問了這一句。問得那樣突然,我陷入沈默中。

  沈默是因為不願被人窺曉知感情的存在中。

  「你才二十歲,還那麼年輕——」他又點燃了一根煙。

  「這跟年齡沒有關係!」我脫口而出。

  「那我大哥呢?他愛你嗎?」朱色的光點像是在嘲諷,燃亮成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又沈默了,好半天才又開口,帶點沙啞的嗓音在暗室裡迴盪開來,有著那麼一絲幽怨。我說:

  「J對我很好,很照顧我,也很——」

  「他只是同情你!」秦英夫極不以為然的打斷我的話。「難不成你把同情當成了愛?」

  殘淚衝動的想奪眶而下。我咬著唇,極力的拋丟開想哭的情緒。

  秦英夫再度把只抽了一兩口的煙踩熄在地上。他將手插在灰色西褲裡,慢慢的,從房間這一頭,踱步到另一頭。

  「七年來,我大哥就是生活在這麼寂靜的地方,呼吸著這種帶有鹹味的空氣……」他喃喃自語著,字字帶種追憶,懷念的味道濃濃地在空氣裡蕩了開來。

  我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舉手觸著玻璃,朦朧的,彷彿聽到浪花激石的拍濤聲。

  不可能的!這起霧的夜晚,風平浪靜的海上……

  「聽那旋律!是波浪追沙的低鳴聲……」秦英夫停站在我身邊,側耳點著玻璃聽海聲,晶亮的雙眼卻盯著我。

  我把臉朝向黑暗,清晰的看見在夜空裡上演的,那些如煙的往事。湖邊的別墅,跌下樹梢的我,伸手接住我的J,爐火邊教導我讀詩頌詞的J,火光映臉的通紅……

  「你真的打算把這地方賣掉嗎?」黑空中,那些往事的殘簡片斷影像漸漸在梢溺,終於漸刷漸淺漸淡出。

  「不是『打算』而已,我已經在這麼做了!」秦英夫離開落地窗,走向門口。

  「為什麼?你並不在乎這點小錢,為什麼要把它賣了?」我大聲的止住他的腳步。

  他停在門口手扶在門欄,並沒有回頭,說:

  「因為它對我沒有意義。你最好早點休息,明天我們還要趕路回去。」

  我聽著他離去的足音,經過日光室,經過書房,下樓的階梯響……一切終於又陷入寂靜。

  我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黑夜瞬時溫柔的環抱著我。

  秦英夫的話在我腦海裡迴盪不去。J是否也愛著我?還是,他真的只是同情我?他一句話也沒有留給我,而我……而我——思念得那樣心痛!

  夜這麼黑,我所有的痛要問誰?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相思始覺海非深……這一片深洋,卻奪去了我永遠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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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這樣看你,才發現你長得真的很漂亮,完全符合美女的六大條件:膚白、腿長、輪廓立體、身材高挑、聰明有才華、兼之氣韻動人;連亞夢小姐都比不上。難怪英偉先生那麼喜歡你,對你那麼特別!」

  詠薇坐在小凳子上,托著腮看我忙碌的整理、歸排一箱箱的書籍、衣物。我抬手擦擦汗,無語的笑了笑。

  搬來這間公寓套房已經三天了。三天來,我無事的在街上打轉,再找不出荒涼下去的理由了,才開始動手整理堆放在房間角落裡封捆得方方正正的一箱箱行李。

  這間所謂套房,其實只是附設了個人衛浴設備的獨立空間。全部的傢俱只有一張單人床,連窗簾都沒有,四處空蕩蕩的,環堵蕭然。

  我把床單新換鋪上,疊上J的枕頭和被褥;又買了一個簡單的拼架衣櫥,和一座簡單粗糙的書桌和書櫃。最後,我把染有海洋色彩和浪濤的窗簾釘上。

  「總算都好了!」我把J的相片框上擺在書桌上,擦掉額前的汗。

  「就這樣?連一點擺設都沒有,太蕭條了吧!」詠薇轉頭四處看看瞧瞧,瞪著大眼睛,不信我的房間裝飾得如此簡單——如果那床窗簾算是裝飾的話。

  我把紙箱壓扁,擺在角落一旁,把手洗乾淨說:

  「這樣子空間比較空曠,東西太多了反而麻煩。」

  「總可以吊個風鈴,擺個水晶什麼的吧!」她轉頭看著光禿禿的白牆。「你不是回去海邊的別墅一趟了嗎?帶了什麼沒?該不會就那張照片吧!」

  她挪起下巴指指桌上J的照片。

  「嗯。」我走到床上坐下,摸著水藍的被褥。事實上,除了那張照片,我還把J的枕被帶來了。這樣擁蓋著他的被褥,彷彿他就在身旁,依然可以感染到他的氣息。

  「盼盼,你不回答也沒關係,可是我還是想問你。」詠蘞藏不住心事的眉頭皺出了紋路,「你和英偉先生是不是有特別的關係?你這麼漂亮,連我都快被你迷住了!我想英偉先生一定是愛上你了。說真的,我一直以為亞夢小姐是最迷人的女人,沒想到你比她還美。」

  「亞夢小姐?」

  「你不知道?就是英夫先生的秘書啦!谷亞夢小姐。她是秦夫人的表甥女,不但聰明漂亮又能幹,聽說英夫先生相當欣賞她,很有可能變成秦家的少奶奶。」

  原來是那個秘書小姐。我已經記不得她的樣子,只記得那股淡淡的茉莉香。那是我最討厭的味道。

  事實上,兩天前我才和她通過電話。奏英夫命令我搬好新家要向他報告,我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人正是那個秘書小姐。她淡淡的告訴我她會把事情轉告給秦英夫,我留下地址電話就掛斷電話了。

  「盼盼!」詠薇又出聲說:「你是不是不準備回答我你和英偉先生的事了?那麼說說英夫先生吧!我知道他開車載你回海邊的別墅——」

  「我跟他那能有什麼關係!」我回答得很快,幾乎是截斷她的話。「有的也只是金錢上的往來關係!」

  「金錢關係?」

  「沒錯!」我自嘲的笑了笑。「我和英夫先生只有這層金錢關係存在。J在遺言裡要求他供我念完大學,所以說,他是我的贊助人。」

  我以為詠蘞滿足了她的好奇心,應該會很高興才對,誰知道,她的皺紋蹙得更深了。她說:

  「英夫先生出錢供你唸書,你接受他的幫助,這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為什麼你要講得很見不得人似的!你是怕被別人誤會是被英夫先生金屋藏嬌是不是?何必管別人的閒言閒語!」

  「不!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只是覺得自己很可悲,總得像這樣依賴別人的恩惠,才能苟延殘喘在世上。」

  我輕輕的摸著被枕,觸手依依不捨。

  她歪著頭看我,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所有的表情全是不解和疑惑。

  「你看起來不像是會這樣自憐自艾的人!」她說。

  「是嗎?」我解嘲的一笑。「大概是我偽裝得好吧!我有一些同伴,長大離開孤兒院後,完全被現實所吞沒了,出賣自尊,放棄驕傲,踐踏風骨,所有的匍匐只為了乞捨別人一絲恩惠。我算是運氣好,遇到了J——」

  我搖搖頭,不想再說下去。

  詠薇沈默下來,半晌又抬起頭亮著眼說:

  「可是你和別人不一樣!至少,就眼前來說,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同樣是舔食著別人的慈悲苟且活下來的!」我抱起著枕頭。「看著我那些同伴,有時我會想,我這樣潔身自好做什麼?我矜持這些骨氣驕傲又有什麼意義?但反過來說,我自甘墮落又要幹什麼?我很慶幸我遇見了J。我們的相遇,改變了我的一生。」

  「是啊!不管你怎麼想,起碼有一個人對你不一樣。你在英偉先生心裡,必定是最特別的。」詠薇低沈的聲音像是有無限的憧憬。

  真的是這樣嗎?我在J的心裡是最特別的?

  「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也許……也許J只是同情我。」我顫抖的想印證詠薇的話,然而秦英夫那些話帶來的陰影又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同情?」她放開托腮的手,搖頭說:「如果只是同情,英偉先生有必要帶著你遠遠走開,躲避家裡這麼多年嗎?甚至為了你,直到死都不曾回去過。他必然怕你到秦家後,會受到許多的委屈。」

  「委屈?」

  「是啊!秦夫人、秦家那些親戚,甚至秦先生也可能為英偉先生的叛家遷怒於你。秦先生過世時,英偉先生也沒有回來上香——我說了你別難過!秦夫人和秦家那些親戚簡直恨你入骨。他們說,都是你害死英偉先生,而且當年還拐跑他——」

  「拐跑他!那時我才十三歲,而且,我和J也不是那種關係。他……他只是可憐無父無母的我。」

  「你真的那樣認為?」詠薇的話低傳來幽渺空涼。

  我訝異的抬頭看她,被她的眼神神態所迷惑。那表情像是洞悉一切般,展現了她活潑開朗一面外的成熟韻致。這張臉是我所陌生的,那麼的風情有味!

  「你怎麼了?」她莫名的問。

  「沒……」我說:「剛剛你的神情變得很成熟,我嚇了一跳!」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我本來就發育得比你好,看起來也比你成熟,比你更像大人!」她開朗的笑說。

  「這倒是真的。不過,剛剛你那神情,更有女人的風情味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說明女人的可塑性很強,尤其牽扯到感情時,更有無限的潛質。」

  「感情?你喜歡J?」我問得小心翼翼。

  「英偉先生?」她呆了一呆。「你想到那裡去了!我只是聯想到你們之間不為人知的纏綿悱惻,有種嚮往憧憬而已!」

  「我們之間的纏綿悱惻?」我的神情黯淡下來。

  詠薇把小凳移近到床邊,拍拍我說:

  「對不起,害你想起傷心的事!你一定也很愛英偉先生吧?」

  這一次我沒有否認,只是摸著枕被,悄悄的流下淚。

  「真的是這樣!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們之間相差了二十歲。」她聲音低的有點像在歎息。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擦掉淚。「再說,那只是我一廂情願,對他的單戀而已。J根本從來沒有——」淚又滴落下來了。

  「不!我相信英偉先生一定也很愛你,只是他沒有那個勇氣表明。年齡的差距讓他躊躇,後來他又染上了絕症——」

  「詠薇!」我抱著詠薇,終於哀哀哭泣起來。

  詠薇的這番話,帶給我很大的安慰,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至少今後我可以擁有J的愛相思渡日。

  「對不起,我失態了!」我放開手,用手臂擦掉眼淚。

  有人敲門,隨及門開了。—顆人頭探進來問:

  「都收拾好了嗎?真抱歉!我本來想早點回來幫忙的,被那些毛頭纏住脫不了身!對不起啊!盼盼。」

  身形連著人頭,隨著話聲完全站入房間中。是個年輕的大男孩,我隔房的鄰居,也是藝大的學生。

  「名倫,你回來得太晚了,盼盼自己連窗簾都釘掛好了。」詠薇埋怨他。

  「沒辦法啊!那三個毛頭太煩人了!」姜名倫無奈的聳肩。「對了!我今天領了家教費,請你們去吃一頓吧!算是歡迎盼盼成為我們的一員。」

  「好啊!」詠薇拍手贊成。「我去叫雪兒。」

  詠薇住樓下,雪兒是她室友,藝大外語部三年級生,和姜名倫同級,不過姜名倫是理科部。詠薇是家政部。

  「拜託!不要招惹那朵××花,我受不了她!」姜名倫雙手做NO的手勢。

  「你說誰是××花?」妖嬈的女人香飄進來,雪兒以一副環球小姐的標準身段走進來。「嗨!詠薇,盼盼!姜名倫,男子漢大丈夫,有屁幹嘛躲在別人背後倫放!」

  才搬來三天,和他們之間卻好像早已認識多年的老朋友般,熟悉感建立得那麼快,常常讓我覺得愕然。

  可是他們卻常如此般將我拖入他們的生活交流中,極其自然的拉住我介入他們的日子裡。比如雪兒和姜名倫之間的不合爭吵,我如此自然的旁觀,也像是和他們兩人的關係息息相關,一點都不像是才搬來三天的陌生人。

  我想,會不會是在孤兒院以外長大的人,都像是他們這樣,那麼容易就與人建立熟悉度?可是看情形,好像又不是這樣。

  雪兒在藝大裡,是鋒頭很健的女孩。男生仰慕她,女生嫉妒她。她總是把頭抬得高高的,姿態很高,驕傲的不得了,根本不太搭理人。

  詠薇很崇拜她,以她為偶像,模仿她的一切舉止。姜名倫認為雪兒在扼殺詠薇純真的少女氣質,將她批評得體無完膚,可是兩人樓上樓下鄰居卻還是做了兩年。

  姜名倫是理科部的優等生,卻和一般頭戴四方帽,眼戴金絲鏡的好學生形象不太一樣。他幫教授做研究,兼家教,也擺地攤,甚至也扛著吉它到餐廳駐唱——因為錢多好賺。

  感覺上,他比雪兒平易近人,可是他實在太忙了,忙的沒有時間搭理別人。是以他的冷漠,在藝大學生圈裡,也是相當有名的。

  我想,我和他們兩人關係能這樣接近,大概是因為互為鄰居的關係。人很奇怪,空間的距離拉近後,感情的生疏隔閡便會縮短。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其實,像他們這樣的爭吵,沒有—定的交情是不可能產生的。雖然常聽他們拌嘴,最後還是無疾而終。

  「雪兒!」詠薇看見雪兒,高興的挽住她說:「名倫領了家教費,要請我們吃飯,歡迎盼盼搬來,你要不要一起來?」

  「哦?鐵公雞拔毛了!」雪兒譏笑說。

  「你不去最好!」名倫皺著眉說。

  「誰說我不去了?」

  雪兒一手娩著詠薇,一手挽著我,高高的抬起下巴,挑戰地睨視著名倫,嘴角卻漾滿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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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回首澎城,清泗與淮通。

  離開海邊古堡的日子,已堆積成為一段過去。季節從春天進入夏天,明天變成昨天,周旁的景物隨時在變化,大地的顏色也時刻在改妝。

  每個人,每處風景,都隨著季節的變化而顯得光彩奪目,五顏六色。只有我,我的心情,色彩靜止在角落裡不動。

  春天過去了也好。我討厭明媚的春光;討厭春日的鳥語花香,鶯啼婉轉;討厭徐徐的春風吹來的輕柔醉人。

  我更討厭那滿山開得嫣紅奼紫的花嬌。

  但是,夏天才剛來探訪,春風仍慇勤的吹著,遠山也還是含笑。開窗仍見春光,關窗依舊會滲進殘送的春風。可是啊——管我和淚折殘紅,問東風余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春天過去了也好,我討厭無人攜手,那獨賞春景的淒涼——寄我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陰陽兩隔,隔著那一座歎息橋——奈何啊!奈何!

  J是否喝了那孟婆湯,而忘了這一世的魂?是否沾了忘川水,而記不起這一世的情?

  任時光自身畔流逝,我只在乎你,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沾染你的色彩——離歌翻了新闕,一曲卻叫腸寸結。歌聲那麼甜美,為何還是如此催淚牽腸?

  我匆匆的離開家,逃離了那些無奈的包圍。

  春景代冬寒,夏艷再替春光,我仍浸淫在失去J的哀傷中。每晚睡到中夜,夢到他墜崖的情景驚醒而起,擁著他躺眠過的被,冷汗還是那樣虛恍的流了全身。

  儘管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七年相依相守的日子在腦海裡烙印得那麼深,我是那麼習慣他的存在,而今幽明殊隔,換心為心,始知相憶海樣深。

  街道上總是成影成雙,一左便稱—右,—前便封—後。這情景並不會使我感傷,只是常常,我會想起在古堡時的日子。

  人間實在太熱鬧了。不僅燈光輝煌,而且觸景燦爛。

  我走過一條服飾街。夜市的燈綵才結起,前方各店幾乎皆將衣飾擺到騎樓來,各國的模特兒佳麗盈盈的對著來往行人溫柔的微笑,胸前的標價上千欺萬。

  有一家店在店門口架了一個高梯,紅底白字的字聯垂吊在兩旁,觸目驚心的幾個大字在上頭:跳樓大拍賣。高梯上站了一個人,手持麥克風竭力的嘶聲喊叫:「來!來!來!小姐、女士、太太們!不要匆匆走,請往裡面走!百貨公司裡的正品,本店通通打對折!我們要錢不要貨,要貨就難過!進來挑挑看,喜歡就帶走!來喔!快喔!錯過了你就會後悔得跳樓!……」

  這聲音好熟!

  我正想繞到馬路,躲過聚在那家店的騎樓前攤位上挑三撿四的人潮,聽到這聲音,不禁湊進前去。

  「來喔!快點過來挑挑看……那件算你八百就好!你看那個MARK,名家設計的!這種價錢別家買不到的!——來喔!本日跳樓大拍賣……」

  拿麥克風的男子,一邊賣力的吆喝招攬顧客,一邊低頭和兩旁的顧客抬價講價,頭頂幾乎快觸到的電光熱,照得他頭上恍恍生著白煙。

  「名倫!」我走近,看清楚是他,忍不住出聲喊了他。

  「盼盼!」他忘了把麥克風關上,整條街的人都莫名的抬頭看他。

  「你來得正好!」他趕緊把麥克風關掉。「幫我收錢管帳,順便招呼另一攤的顧客。」

  他跳下高梯,不由分說把我拉到店裡去,又解下纏在他腰上的錢包丟給我。

  「這個攤位的衣服全部特價四百九十九元,很好記的。拜託你了!」他把我拉到攤前說。

  然後他又站上高梯,打開麥克風,扯著嗓子大喊起來:「來喔!犧牲大拍賣!不怕你不買,就怕你不來!長的、寬的、短的、窄的,通通打五折!……」

  「小姐,這件多少錢?有沒有別的花樣?」

  一張張的臉,出油的、冒汗的、擦粉的、掉了胭脂的,紛紛向我疊壓過來。我來不及思考,面對著一張張的臉,開始感到壓迫起來,應答的聲音小而無力,幾幾乎乎要被周圍嘈雜的聲音,欺迫得神經衰弱。

  「小姐?」有個女客不耐煩的追問,她嫌我的聲音太小了,聽不見。

  我失神了一會,看她丟下衣服轉身走開。我轉頭看了姜名倫一眼,他還是賣力地扯著嗓子嘶吼著。

  我又瞪著攤子失神了一會,看著顧客一個個帶著不滿的神情轉身走開。突然,我聽見自己大聲說:

  「小姐們!過來挑挑看你喜歡的!來遲了沒貨你會後悔的!本店今天特價大拍賣,本攤本桿一律四百九十九元!進來挑挑看!我們要錢不要貨,要貨就難過!」

  人群復又圍攏過來。姜名倫停止吼叫,呆看了我一會。我匆匆對他一笑,就趕緊回神忙著對付手挑嘴嫌的女客們。慢慢的,我也被人氣和電光熱逼出了一身汗。

  這樣一晚下來,從夜燈初張,到更深收攤,我的喉嚨也吼的差不多了。

  收店後,領了當晚的工資,我們並肩離開到大街。

  「辛苦了!」他說:「沒想到你這麼有『潛力』!」他笑著開起玩笑。

  「是啊!我也沒想到我的韌性居然那麼強,十足的雜草本色。」我仰頭迎著深夜的清風晃晃腦袋,想甩掉一些剛剛在人群環伺下沾染到的燥熱。

  他瞅著我,走向路邊的攤子,後面是—家火鍋店。

  「肚子餓了吧?我請你吃飯。」

  「不用了!怎麼好意思——」

  「你以為我想請你吃什麼?」他似笑非笑的盯著我,拉著我在攤子前坐下來。

  「老闆,來兩晚餛飩麵,切一盤小菜。」他吆喝著正在另一頭忙的小攤老闆說。

  「馬上來!」老闆清脆的答應。

  原來是路邊攤,我還以為……我啞然失笑。

  「你以為我要請你吃火鍋對不對?」他笑問。

  我微笑點頭。

  「失望了?」他又問。

  我搖頭,想著不禁又笑出來。

  「對了!哪!這是你的份!」他掏出錢,把剛剛領的工資分一半給我,

  「做什麼?」我看著錢,覺得莫名其妙。

  老闆把面和小菜端上,他拆了免洗筷子,挾吞了一口面說:

  「今天晚上你幫了大忙,那一份是你的工資。」

  我把錢推回去他的桌前。

  「我不能拿。我是去幫忙的,不是去賺錢;再說,服飾店的老闆只付了你一份工資。」

  「我又轉雇了你,分擔我一半的工作,所以,這一半是你的。」他把錢推到我的筷子旁。

  「名倫,你這是做什麼嘛!」我歎口氣。

  「拿著吧!一個人過日子,處處要用錢!」他仍然堅持。

  「你是不是聽詠薇說了什麼?」

  他不回答,呼嚕的吃著面,說:

  「還不快吃!面都快放涼了。」

  我拿起筷子,舉在半空中,正想挾面入口,又頹然放棄,說:

  「如果你真的聽了詠薇說什麼,那你應該知道,我有贊助人照顧我的——」

  「那種錢能不拿就不要拿!」他的聲音很嚴肅,嚴厲的打斷我的話。「靠著別人給的錢過生活,永遠也不能獨立!出賣自己不說,到時候被拋棄了怎麼辦?」

  我沒有仔細聽完他的話,思緒不停得回溯到在孤兒院那些日子裡,依靠別人的施捨恩惠過日子的情況。

  「盼盼!」名倫叫醒我,把錢塞給我。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把錢收入口袋。

  餛飩麵的熱氣已消散,只餘下微溫。我很快的吃了幾口,邊聽他說:

  「其實啊!還是自己擺攤子利潤比較多,不過也比較麻煩。切貨、批貨都是問題,被警察追趕也是麻煩;而且,還要承擔貨賣不出去的風險!」

  「像今晚這樣幫店家看店不好嗎?」我喝了一口湯。

  「不划算!」他低頭喝湯,手伸著筷子搖著。「時間被綁得太長,投資報酬率卻太少。通常我都自己擺攤,而不幫店家看店,今晚是因為那老闆是在同—處中盤批貨認識的朋友,他店裡臨時缺少人手,請我幫忙,我才去的。」

  「名倫,你這樣又兼家教,又幫教授作研究,還要擺地攤賺錢——忙得過來嗎?你家裡……」我問得遲疑。

  「我鄉下家裡只剩一個老奶奶,養大我已經夠辛苦了,我怎麼忍心再拖累她。再說,我長這麼大了,賺錢養活自己,唸書繳學費,也是應該的,那本來就是我自己的責任。」

  「可是,你這樣——」

  「你別擔心!」他衝我一笑,把碗底的湯喝光。

  我匆匆把面吃光,在一旁等他付好帳。

  「老闆,多少錢?」

  「一百二十塊。」老闆約略看了看桌面說。

  「一百二十塊?又漲價了?」名倫一付被坑了的表情。

  「沒辦法嘍!」老闆也是一臉的無奈。「青菜要漲,肉價也要漲,瓦斯、水費、電費、房租什麼雜七雜八的通通都要漲,我不漲行嗎?」

  付完帳離開,名倫拋玩著找來的銅板,邊說:

  「窮老百姓的生活就是這樣,薪水的調幅和水平永遠趕不上物價的狂飆和漲速。然後,終於有一天讓通貨膨脹給壓垮。」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事實上,我一直沒有經受過那種生活壓力。在孤兒院時,雖然有一頓餓一頓,畢竟還是不曾那樣直接面對過生活的壓力;跟著J一起生活後,更不曾考慮過金錢的問題;就連現在,秦英夫每個月匯給我的生活費,也足以讓我過著優裕的生活。

  「面對生活的壓力後,你會發現,金錢的魔力實在很偉大。有人甘願為它出賣自尊,出賣自我,甚至毫無廉恥羞辱之心,如神般對它膜拜。」他說著,意味深長的看我一眼,我卻不懂那一眼的意思。

  「拜金有什麼不好?」我不同意他那種仁義道德觀,好像愛錢就是罪大惡極的事似的。「既不偷盜,也不搶奪,出賣自己勞力心智賺來的錢,我愛把它供在供桌上,天天膜拜,又有誰管得著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盼盼!」

  有人叫我,我回頭。後頭雪兒笑盈盈的,身旁挽著一名中年男子。

  「雪兒!」我有點驚訝。偏過頭,卻發現名倫微露出輕蔑的撇過頭。

  「盼盼!」雪兒的熱情只對我。「我跟你介紹,這是我朋友,姓王。我們正要去吃消夜,要不要一起來?」

  西裝筆挺的王先生禮貌的和我及名倫打招呼,也慇勤的邀請我們共席。

  「謝謝你們的美意,不過,我們剛剛才吃過,不打擾了!」我說。

  「走吧!盼盼,時間很晚了!」名倫毫不管禮數的催著我,而且人也往前先走了幾步。

  「我和名倫先回去了,雪兒。晚安!」我匆匆的別過雪兒和王先生,趕上名倫的腳步。

  腳步聲卡卡答答的,極有默契的伴奏著沈默。暮春夜天依舊吹涼,先前被人群環伺的燥熱,已消散在空氣中。

  「我跟雪兒認識已經不是一兩天了。」名倫突然打破沈靜說:「雖然平常她都是一副目中無人,驕傲的姿態,但我一直認為她是個好女孩,直到她認識了那個姓王的。剛剛你也看到了,那姓王的年紀都可以當她父親了,我勸過她太多次了,她就是不聽,執迷不悟,簡直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呆!」

  「名倫,我不認為年齡的差距是感情的阻礙,相戀是沒有任何立場的,這世上沒有不可以愛的人。」我專心的數著走了幾步的腳程,跨步的交替流速中,又想起了在古堡的歲月,想起了J。

  「哦?你認為出賣自己是一種愛?像雪兒那樣,貪圖物質享受,為了錢,而甘願被個年紀足可當自己父親的富商嬌藏著,那就是愛?」

  「名倫,我說過了,我不認為年齡是個障礙,也不認為愛上年紀比自己大的人就是罪惡。雪兒和王先生如果真心相愛,那有什麼不可以的?」

  「我的重點不在年齡!」他剎住腳步,狠狠的轉頭盯著我。「如果,對方是個有家室的人呢?這樣也算是愛嗎?或者用偷情比較恰當吧!他貪圖的根本就是雪兒的美貌和青春,雪兒還蠢得以為那就是愛,心甘情願的被豢養——」

  「豢養?」我慌亂的看著他,頓失主意。他用了這麼重的話批評雪兒!

  「沒錯!那個姓王的根本就是以養寵物的心態在對待雪兒,想到的時候才會哄哄抱抱。而雪兒呢?為了錢,便那樣不惜出賣自尊——」

  「等等!你剛剛說,雪兒以為他愛她的,是愛情——」

  「那是剛開始的時候吧!」名倫雙手插入口袋,兩側的肩膀都垂了下來。「剛開始,她或許是為了愛,心甘情願的被豢養。可是現在——誰知道!」

  「你就是因為這樣,才常常和她過不去?」

  「我一直想勸她回頭,她偏偏不聽,自甘墮落——」他突然又回頭看我,聲音放得很柔。「你千萬別像她那樣!我可以幫你介紹工作,有什麼困難我可以幫你,別再跟對方拿那種錢!」

  「那種錢?」我疑惑的思量他的神色,恍然大悟他先前看我的那意味深長的一眼。

  我失笑搖頭,忍住笑聲說:

  「我是有贊助人沒錯,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不相信,倔強的說:

  「如果沒有特殊的關係,沒有人會平白拿錢出來給別人的。更何況是男人拿錢給女人,這種關係更曖昧。」

  「是嗎?對於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你的腦袋裡真的只有這麼簡單的公式,沒有更複雜、不同意義的演進關係嗎?」我瞪著他,莫名其妙的有股怒焰在冒火。

  「那你說,有什麼更好的理由?」他也瞪著我,簇簇的火苗在瞳孔燃燒。

  奇怪!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生氣?是因為被誤會嗎?

  「我想我沒有必要對你解釋了,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越過他,往前筆直走去。

  他抓住我,用力——幾乎是想折斷——的扭著我的手腕,聲音聽起來咬牙切齒。他說:

  「不行!我不能讓你變成第二個雪兒!」

  「放開我!你沒有資格主宰別人的生活!雪兒或許不該跟有家室的人來往,可是那並不表示,你就有那個資格譴責她,左右她的意志行動。你不能光憑自己那一套道德標準,算計好的公式強套在別人的身上!」

  「盼盼!我不相信你是那種女孩,自甘作賤——」

  「住口!我怎麼過日子是我的自由,不需要你的干涉!」

  「隨便你!貪慕虛榮,最後的下場只有任人玩弄!」他用力甩開我,自己大步走開。

  我被他甩丟的力量,拋退了好幾步,重心不穩的跌倒在地上。

  有個人親切的扶我起來。

  「謝謝。」我狼狽的拍整皺亂的衣服。

  「咦?你不是關小姐嗎?」

  這時我才把視線調向伸手扶我一把的這個人。一身事業成功的氣質,看起來很昂貴的西裝,中年男子成熟自信的魅力……

  我不記得在那裡見過這個人。

  我的表情一定顯露出了我對他的陌生,他露出迷人的微笑,瀟灑的以手輕觸額,帶點神秘的味道說:

  「你忘了?我是范尚倫,秦先生的律師。」

  原來是他!

  J墜崖後,他曾到過古堡二次,最後送我到秦英夫那裡的也是他,我竟然對他毫無印象。

  「你好!范律師。」我輕聲打個招呼,眼神一轉,看到了他身後幾步遠,一個和我相仿年紀,但裝扮、神態,華貴且成熟,超出我甚多的女孩。

  范尚倫態度從容,笑得慇勤迷人。他看看夜色,上前一步說:

  「你住在那裡?我送你回去。看樣子,你好像被你的同伴丟下了!」

  「謝謝!不敢麻煩范律師。再見!」我一口回絕他的好意。事實上,我並不認為在他的迷人的微笑裡,存有任何誠心的好意。

  那只是隨口的禮貌慇勤,一種社交的敷衍,我如果真的蠢到接受那種好意,只怕連我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呆得可憐。

  我走得並不急,腳步很緩,他也沒有追上來。然而——大概是風的關係,我覺得背後有東西在追我,寒寒的。我鼓足勇氣回頭——范尚倫含笑非笑,令人玩味的表情,正目送著我離開。

  那是一種感異趣的陰沈。我加快腳步拐過街口,走得太急,兩腳交絆,跌倒在地上。我在地上休止了一會,確定沒有人接近了,才緩緩起身,慢慢地走回公寓。

  爬過了五層樓的樓梯,總算到了頂樓。頂樓一片黑,我打開燈,燈不亮。

  我摸索著到門口,摸索著開門,一隻手橫擋在我面前。

  「在你進去之前,請先接受我的道歉。」名倫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我找詠薇問清楚了。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他接著說:「你為什麼不解釋清楚?其實,我那樣批評你,我自己心裡也不好過。盼盼,對不起!」

  「算了!你也沒錯,我知道,你那是為我好。」我心平氣和的說。

  「你原諒我了?」

  「沒什麼原不原諒,我說過了,你並沒有錯!」

  「那麼……」

  他伸出手,我也伸出手。他把它握入掌中,誤會冰釋,我們又重是這頂樓風風雨雨的好鄰居。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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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從銀行裡走出來時,突然的日照冷不防讓我眼前一陣昏眩;而乍從冷氣房裡步出到悶熱的塵埃中,那溫差失調的冷熱涼燥適應,也讓我挺站不住,一直的要摔入暗暈的墜落裡。

  我扶著廊柱,半瞇著眼看了對街一眼,夏天白花花的陽光,原來已經那樣侵蝕著人間。盛夏的熱,化竄成四處的光,幾乎眼瞳瞟視到哪裡,哪裡就反射給瞳孔滿滿瀲濫的光采,最後轉化成眼瞼下的暗紅、朱影的余像。

  我望著手裡的存摺簿和金融卡,淺翠綠的表皮上隨著視線移到那,那兒便有朱黃的光影在梭動。而後我望了銀行腹地深廣的暗淡一眼,無力的倚靠在廊柱上。

  已經兩個月了。秦英夫大概是太忙,事情太多,而忘了將生活費匯給我。當然,這種事根本不用他親自辦,我想,他是太忙,忙得忘了隨口交代一下身邊的人。

  其實,他每個月給我的生活費,足以讓我過得很優裕;我也沒敢浪費,不該用的就存起來。這也是為什麼,我還可以支撐過這兩個月。

  可是,每個月的房租都是要先繳的,昨天付了下個月的房租後,我身上就再也沒有多餘的閒錢了。而那些水電、瓦斯、電話費的帳單——

  我的雙瞳接觸到光,頭又開始暈眩起來。

  我根本不敢找秦英夫問個究竟。他只是為了遺言要求,才承諾出錢供我唸書,而我根本是依賴他的施捨過日子。現在這情況,我拿什麼臉去向他要錢?

  雖然他說過,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必須向他報告,但是,他根本一點也不在乎。這些日子以來,除了那次搬家向他的秘書報備過外,我一直沒有跟他聯絡,而他對於此事,根本也不關痛癢。

  我和他之間的關係,自始就是只有金錢單向往來的深度。或許,他也是那些憎恨我的秦家人之一。

  此刻,我只為自己深深感到羞恥。過去那幾個月,我怎麼會任自己像寄生蟲一樣,完全依賴秦英夫的施捨,那樣放心,毫不知難堪的用他的錢過日子?

  啊!我怎麼會那樣毫沒有自尊的舔食他的恩惠,以養壯自己的血肉?

  孤兒院的日子離我太遠了,是以我才會這樣忘記驕傲,沒有廉恥風骨的倚賴著別人的救濟過日子。

  多麼可恥啊!我的自尊,我的驕傲……

  我倚著廊柱,熱烘烘的淚一滴滴的流下來。

  我任淚風乾,把存摺和磁卡收入口袋,慢慢的走入陽光底下。走過一家歐風精品店時,一輛白色賓士擋路,我小心的繞過它,駕駛座的門突然打開,擋住了我的去路。

  賓士的主人笑吟吟的看著我——中年男子瀟灑成熟的魅力,范尚倫那張自信迷人的臉孔。

  「你好啊!關小姐,我們又見面了。」他微笑的說。

  大概他自己也很瞭解自己動人的外在和條件,所以言行舉止都充份流露出了那種過度的自信和氣度。

  「你好。」我出聲回答他的招呼,抬頭面對著陽光。

  一面對太陽,接觸到了光,那種暈眩感又來了。我不禁顰眉以手支著額。范尚倫慇勤關切的聲音立刻響起:

  「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他甚至伸出手扶住了我。

  「我沒事!」我輕輕的甩脫他的手。「對不起,失禮,先走了!」

  我立刻轉身背對陽光,背著賓士車的方向走開。

  「等一等!」他追上來抓住我的手臂。「看你的樣子,要不昏倒在半路上實在也很難。」他四處看了看,抓著我往那家歐風精品店走去。「先到裡面休息一下!」

  那有這樣子勉強別人的!我沉著臉說:

  「范先生,謝謝你的好意,我的情形我自己知道,不勞你的費心。」

  他又露出那種玩味的表情,仍然抓著我的手臂,走進精品店。

  「嘿!露西!」他朝正在幫模特兒整理衣飾的女郎招呼一聲,那個女郎立刻迎上來。

  「看看是誰來了!范大律師,你怎麼這麼久都沒有來!」女郎張開雙臂,嬌媚的和范尚倫擁抱吻頰。

  「我這不是來了!」范尚倫笑笑的把我拉過去。「這位是關小姐。露西,麻煩你先給她一杯冰水,再幫我好好打扮她。我打個電話!」

  他把我丟給這個叫露西的女郎,就逕自走到店內另一角。

  「范先生——」我試著叫住他,路西一把將我拽過去。

  「來!請往這邊,關小姐。」她慇勤的笑說:「請先這邊坐著——小蕾,倒杯水過來!」她朝櫥窗裡,正在裝飾模特兒的女孩喊一聲。

  這到底怎麼回事?太莫名其妙了!

  我站起身想離開,露西重禮貌的將我攬回座位。跌回沙發之前,我看見范尚倫帶笑的朝這裡望一眼,和露西似乎交會了藏著某種默契的眼神。

  「來,關小姐,請先喝杯水消消熱氣。今天天氣可真熱,是不是?」露西笑容親切的讓人心安,不疑有它。

  我接過水杯喝下,果然,體內的燥熱冷滑了不少。

  范尚倫走過來,極有興味的看了—會,然後說:

  「我約了個客戶談點事。露西,我就把她交給你了,好好的幫我打扮她,待會我回來時,希望會有個驚喜。」

  他說完,親了露西一下,便往店外走。

  「你等等!范先生——」我急忙想跳出去,一旁露西笑笑的把我擋住。

  「記住!」范尚倫回頭說:「露西,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就是別讓她跑走了!我回來如果看不到人的話,你的精品店可就得準備關門了!」

  太過份了!他把我當什麼!

  我大步走向門口,露西笑容親切慇勤的又把我攔住了。她挽住我的手,半推半拉強迫的將我拉到落地鏡前。

  「小蕾,還不快來幫忙!」她喝了小蕾一聲。

  在我還弄不清發生什麼事前,她和小蕾動作迅速的已將我的衣股,扯脫的只剩衛生底衣。

  「你們要幹什麼?」我嚇了—跳,伸手想搶回衣服,露西那女人卻將我的衣服丟給小蕾,叫小蕾拿到櫥櫃鎖著。

  「你們幹什麼!?把衣服還給我!」我大聲喊叫。

  實在是太過份了!他們憑什麼這樣做!

  「別急!關小姐,馬上就好!」露西笑吟吟的拿來一件美麗的時裝。「試試看這一件,關小姐。以你的身材,穿上這件衣服一定很出色!」

  原來如此!陰險!

  我憤怒的接過衣服,進入試衣間。

  穿好衣服出來,露西立刻把我拉到落地鏡前,指著鏡中的我說:

  「嘖嘖!關小姐的身材果然沒得挑!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就像是特別為你裁量似的,又合身,又出眾!」

  我沉著臉,轉向她說:

  「我的衣服呢?你現在可以還我了吧?」

  她還是那副職業的笑容,取了另—套服飾說:

  「你再試試這—套吧!看喜不喜歡——」

  我忍到了極點,憤而轉身想走開。聽到她不疾不徐的說:

  「關小姐,你就這樣走了?你還沒付賬呢!那件衣服可是不便宜——」

  「你找范尚倫要吧!」我冷冷的打斷她,頭沒回的走向門口。

  「關小姐!」露西優雅的身影趕到我身邊說:「你這是在開玩笑吧?我上那找范律師啊?」

  「那你想怎麼樣?」我盯著她。

  她眨了眨眼,眼珠子一轉,笑聲嬌滴滴的。

  「很簡單啊!你把衣服脫下來還我就行了!」

  我冷冷的看她一眼,伸手想解開衣服,卻覺不對。我又沉了沉臉說:

  「你先把我的衣服還給我!」

  「你的衣服?」她的眼睛眨得好大,好無辜的樣子。「關小姐,我可不記得你有將衣服交給我保管!」

  「你——」我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和這個人周旋。「算了!我就坐在這裡等范尚倫來!」

  我走回沙發坐下,滿腔怒火。

  誰知露西的笑臉又湊上來,神情卻刁鑽的讓人恨得咬牙切齒。她堆著笑說:

  「關小姐,你光臨小店,在這裡休憩,我是非常歡迎。可是,你既不肯消費,又不將衣服脫下來還給小店,小店慘淡經營,實在是——」

  「你說吧!你到底想怎麼樣?」我覺得厭煩到了極點。

  露西始終掛著那一副職業的笑臉。大概她以為我是范尚倫的什麼人,才會如此慇勤討好。想來範尚倫必定是她店裡的大主顧。

  「關小姐,我看你還是先換上這套衣服,看看喜不喜歡。好嗎?」她非常非常親切和藹的對著我笑。

  我瞪著她看了好幾秒,她也目不轉睛的看著我笑。最後,我歎了一口氣,接過那套衣服。

  「小蕾——」她高聲吆喊,音調裡全然是生意終於上門的滿意。

  至此,我完全任她擺佈。全身從頭到腳,從上衣、長褲、長裙、短褲、窄裙到套裝,以及絲巾、配飾到鞋子,我就像個衣架模特兒般,任她把一堆堆五顏七彩的東西往我身上堆。而她,居然也忙碌得莫名的興高采烈。

  我看著她,暗暗佩服在心裡。若生作在古代,她簡直就是厲害的老鴇人材。這麼想,我竟也恍恍覺得自己就像是老鴇悉心栽培裝飾的那醉樓名妓!

  真是的!這氣氛實在詭異得讓人心生錯亂。燈光那麼幽幽暗暗……

  「來!過來這裡。仔細看看,看有什麼不滿意的……」她將我拉到落地鏡前。

  我看著鏡子,不認識鏡中的那個女孩。

  露西不僅將我打扮出一身歐洲貴族仕女的優雅,還在我臉上施了妝,展現出我自己根本都不十分熟悉的嫵媚風情。尤其她將我額鬢細軟的毛髮,懶懶的梳亂散伏在臉上,看起來十分誘人。

  「怎麼樣?滿意嗎?」露西親切的問道。

  我真的不敢相信,鏡子裡的那個女孩會是我,太令人驚愕了。「她」是那麼的陌生,那麼的遙遠!

  「不……不……」我慢慢的後退,—步一步的遠離那個令我陌生的「自己」。那個「我」,空有嫵媚、風情,卻像是少了什麼。

  「怎麼了?」身後有人接近我。

  聽到范尚倫的聲音,不知怎地,我反射意識就是想逃。露西露出了那職業、老鴇似的笑容,扶著我的肩膀,使勁的將我轉向面對范尚倫,諂媚的笑說:

  「范大律師,我將她這樣裝扮,你看了可滿意?」

  范尚倫臉上露出了那種耐人尋味的表情,跟在他身後的那名男子則表現出極感興趣的味道。

  「怎麼樣?」露西的口氣就像是在大官名流前,展現自己旗下最紅、最得意的名妓般。

  「還不錯!」范尚倫點點頭說:「不過,露西,你怎麼沒有強調她最迷人的地方,反而把她最美、最動人的氣質掩飾掉了?」

  「原來範大律師要的是那樣!」露西尷尬的笑了一聲。「請你再等等,我馬上還你一個氣質最好、最動人的美人!」她又嬌滴滴的笑了一聲。「請這邊先坐一下!王先生你也請坐啊!」

  王先生?我奇怪的看了范尚倫身後那名中年男子一眼,對方也正看著我,表情有點古怪複雜。

  這個人有些面熟,不過我實在想不起是否見過。我還來不及細想,露西已將我推入店內後部的小化妝間裡。

  她重新幫我上妝,淡淡的一層,捨棄眼影、腮紅,連眉色都照原來的形狀色澤。再把我的頭髮梳直,拿掉身上多餘的配飾;再換上一套淺灰的長裙套裝。

  重新站在落地鏡前,熟悉的我又回來了,只是多了幾絲出塵的味道,蒼白得不食人間煙火。

  「如何?范大律師,這次你可滿意?」露西笑意盎然的問道。

  范尚倫和座中的那位王先生,同時露出了激賞的眼光。

  整個下午,我就像個傀儡一樣,任露西擺弄著;莫名其妙的捲進這場麻煩中。老實說,當露西將一件件華服穿在我身上時,我像一般女孩那般的心動著。我從來不曾見過那種綺麗,好像在一晃眼,穿遁了天上雲裳羽衣。

  當然,J也曾費心為我買裝打扮過,但他畢竟無法如露西這樣職業性的,又兼顧女性特質地妝扮我。

  所以,我先前的憤怒,到後來;慢慢被一件件新奇的綺麗光采掩蓋住了。

  這時,看見范尚倫好整以暇的坐在那裡欣賞什麼似的看著我,那股被強拉進來的莫名其妙及不滿的意識又回到了腦中。

  「范先生,你做得太過份了!莫名其妙的把我拉進來,我就像傀儡一樣莫名其妙的被擺弄——你滿意了吧?現在遊戲可以結束了吧!」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口氣很平靜,沒有怒氣和不滿。

  「我沒有那個意思,盼盼小姐!」他的眼睛在笑,那聲稱呼也動人心神。「我只是想讓你變得更漂亮、更美、更動人而已。」

  「那真是太謝謝你的好意了!」我的聲音絲毫不帶感情。轉而對露西說:「露西小姐,現在你可以把我的衣服還給我了吧?」

  露西笑著望了范尚倫。范尚倫極令我討厭的笑臉又浮起。

  「為什麼要把衣服換掉呢?盼盼小姐?你穿這身衣服正好充份表露出你出眾的氣質,你為什麼要那麼吝嗇,不肯將它展露出來,讓每個人都能欣賞到你迷人的氣質?」他說。

  「是啊!關小姐,范律師說的沒錯。美麗的裝扮,不僅讓人賞心悅目,自己看了也神清氣爽。你何必這麼固執!」露西一付極標準的老鴇勸妓見恩客的口吻。

  「露西小姐!」我忍耐著。「能不能麻煩你將衣服還給我?我還有事,必須趕快離開。」

  范尚倫站起來,朝露西丟了個眼色說:

  「露西,盼盼小姐有事趕著離開,你還是快將她的衣服包好送還給她。」

  「不用這麼麻煩!我把衣服換穿回來即可。」我說。

  范尚倫背對我朝露西的方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見露西嫣然一笑,一個令人懷疑的笑法,轉身進入店後頭。

  過—會,只聽得她斥責小蕾的聲音傳來:

  「小蕾,你怎麼搞的!我不是讓你把關小姐的衣服收好,你收到那裡去了?!這下可好了!衣服不見了,看你拿什麼賠人家!」

  我聽著不禁皺眉了。范尚倫和那位王先生卻相視神秘的微笑。

  「真是抱歉!關小姐!」露西由裡頭走出來,—臉是歉意。「我明明交代小蕾把你的衣服收好,她卻粗心大意,將你的衣服放丟了!真是抱歉!」

  「露西,你們實在是太不小心了!」范尚倫假惺惺的說。

  「我知道,是本店疏忽,我會負責賠償關小姐的損失。」露西抱歉說。

  我鐵青著臉。那個刁鑽的老鴇!又在作戲了!

  「你怎麼賠?」范尚倫聲音在笑。

  「這樣吧!」露西想了一會說:「為了表示本店鄭重的歉意,關小姐身上這套服裝就當作是我們的賠償!」

  我咬著唇看著露西,根本不相信她這番話。精明的老鴇怎麼可能做這種賠本的生意!她不知和范尚倫串通好在搞什麼把戲。

  「露西,你這樣損失不是可大了?」范尚倫說:「這樣吧!這套衣服就由我買下送給盼盼小姐,算是答謝你先前給我們的方便。」

  「這怎麼好意思?」露西眉開眼笑。

  「如果覺得不好意思,就打個折扣吧!」范尚倫不認真的開玩笑。

  「行!當然行!」露西接過他遞出的金卡說:「范律師吩咐要求的事,我什麼時候沒有照辦了?」

  她刷好卡,把帳單交給范尚倫,范尚倫在上頭簽了字。

  我仍然咬唇的看著他們。會是我太自我陶醉嗎?范尚倫為了送我這套衣服而大費周章的安排這齣戲。他的目的是什麼?

  如果不是,一套上萬的衣服,他就算錢再多,也沒必要這種砸法。

  我思索著,冷不防的接觸到那中年男子的眼光,他微微對我一笑。

  這個人實在是有些面善……

  「盼盼小姐,」他走過來,幫助我恢復記憶。「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雪兒的朋友,我們曾見過一次的。」

  原來!原來!原來!我恍然大悟,不防的笑容就露出來。

  「原來是王先生。」我點了點頭,算是招呼。

  露西拎了一個袋子和范尚倫一起走過來。她把袋子交向我說:

  「關小姐,承蒙你不追究,這套衣服是本店特別贈送以表示歉意的,請你務必收下。」

  看她的表情,聽她的口氣,倒不像是在做戲。看來,這套衣服才真是真正的「賠禮」。

  我看看袋中的衣服,是一套米白的褲裝。我微笑說: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把袋子接過來,走進試衣間,快速的把衣服換上,將灰色長裙套裝放入袋子內。

  我真是不得不佩服露西的職業才幹,才多久的功夫她就摸清了我的尺寸身材,這套衣服實在非常的合身。

  我把衣服交還范尚倫,很快的說:

  「范先生,謝謝你的慷慨,不過我沒有理由接受你的禮物。」

  說完我就快步走出精品店,幾乎是用跑的,猶聽見范尚倫在背後喊我的聲音。

  走入街道,太陽已經垂西,大地也以不再那麼容易感光,只有那窒人鼻息的燥熱依舊不變。

  我一路低著頭,想避免面對日照的暈眩。然而身上的衣服反射夕日的光線,反而使我更形昏暈。

  我趕緊避入騎樓,躲掉陽光直接的威脅。已經是下班時刻了,人往人來很熱鬧。

  我找了一家小吃店,點了最便宜的陽春麵,躲在角落裡數著牆上鍾秒的滴答。頭一低,身上衣服米白的奪目就闖入眼底。

  我之所以敢接受這套「賠禮」,實在是因為,J買給我的衣服雖然不是名家設計,但質料都很好。哪像那些精品店的東西,品質稍微好一點的,或者出自名家設計的,便要價離譜,價錢貴且不實,簡直在開玩笑!

  其實,我根本不在乎這套賠禮,反而心痛被弄丟的衣服——

  我心一緊,想起放在衣服口袋的存摺和金融卡。

  「算了!」我頹然又沉下身子。那本存摺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我也不打算再用秦英夫的一分一毛,丟掉就算了!

  我無聊的數著牆上鍾秒的滴答。人很多,小吃店擠得水洩不通,點的陽春麵遲遲不來。我頹然低著頭,突然心思被一隻魔爪抓住,倏然站了起來。

  附近的人莫名其妙的看著我。我離開座位,跑出小吃店,一邊對老闆說:

  「對不起!老闆,陽春麵不要了!」

  我很快的跑開,以免遭挨白眼。

  我居然忘了,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存摺、金融卡,以及錢包,全放在被弄丟的衣服口袋裡,此刻的我根本一文不名。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歸家的路顯得特別長。回到公寓,天色已昏黑的看不清風景。

  名倫有家教還沒有回來,詠薇和雪兒也都不在。我打開燈,拉開書桌抽屜,呆瞪著躺在裡頭的那張仟元鈔票。

  這是最後的、所有的財產了。

  我歎了一聲,關上抽屜,和衣躺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門咚咚的響,有人在叫門。

  我打開門,兩根蠟燭上閃爍的火焰首先跳入我的眼裡。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雪兒和詠薇捧著一盒蛋糕,笑吟吟的站在門口唱「生日快樂」歌。名倫站在她們的後頭,手上抱著兩盒包裝精美的禮盒。

  她們倆小心翼翼的把蛋糕放在桌上,拉著我圍在書桌前,口中不停的一直唱著「祝你生日快樂」。

  「盼盼,來!」雪兒將我拉到蛋糕之前。「許個願,然後把蠟燭吹熄。快!我們等著分吃蛋糕呢!」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看看他們。連我自己都忘了的日子,他們怎會記得那麼清楚?

  「發什麼呆?快許願!」雪兒催促道。

  紅黃兩根彩燭黃澄的火焰,燒亮的好溫心,燭心晃晃有淚。我不禁交握起雙手,閉上了雙眼。

  今天是我二十歲的生日。本來在這一天,我要對J表白所有的情意的……J啊!你為什麼拋下我獨自一個人離開?你答應過我的,絕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

  兩頰溫熟,兩行淚,無聲的滑下來,

  「盼盼……」詠薇輕輕的拍了我肩頭。

  「啊!我太高興了!」我連忙吹熄蠟燭,掩擦了淚。

  拔掉彩燭,切分好蛋糕,一口一口舔嘗著奶油。今夜過後,年歲將要增添一輪,而心底,也劃添了一痕相思的滄桑。

  「對了!這是我送你的禮物!」詠薇把包裝的五顏六色的禮盒遞給我。

  雪兒也拿起另一盒彩麗的包裝禮盒說:

  「這是我特別為你挑選的。快拆開看看!」

  「謝謝你們!」

  我手忙腳亂的拆著禮物,詠薇和雪兒也湊興幫忙著。名倫則一直含笑站在後頭。

  「啊!這是什麼?」詠薇手裡展示著一件透明、鑲蕾絲、滾花邊、相當性感的黑色內衣,嘴裡尖叫著,非常興奮。

  雪兒歪歪頭,淘氣的笑著。不消說,那是她送我的傑作。我則從詠薇送的禮盒裡,拆出了一串風鈴。

  風鈴是由彩色水晶串成的,用銀絲線連串著,僅僅是在日光燈下,便顯得十分的耀眼。如果是由陽光穿射,不知是會怎樣的燦爛。

  「謝謝!」我再次道謝。

  「名倫,你的禮物呢?」雪兒轉向名倫。「你該不會空手來吃蛋糕的吧!小氣鬼!」

  名倫轉身出去,回來時,手上拿著一個四方小巧的盒子。

  「盼盼,生日快樂!」他說。

  「謝謝!」

  我把小盒子拆開,是一顆晶瑩美麗的藍寶石。

  「藍寶石適合你神秘清美的氣質。帶著它,它會為你帶來好運,阻絕掉邪氣、不順遂。」名倫清朗說著。

  「哇!名倫,沒想到你居然這麼浪漫!」雪兒誇張的說。

  「哇!好漂亮!」詠薇驚歎又羨慕。「名倫,我生日的時候,你也要送我一顆這樣的寶石哦!」

  「沒問題!你樂觀開朗,有綠色的感覺,我會送你一塊綠水晶。」名倫微笑道。

  藍寶石已經過特別加工配了細練成為項練。我輕輕撩著他的細練,輕聲道:

  「真漂亮!可是……很貴吧!」

  「還好!我挑便宜的買。」他又微笑。

  「想也是,他那種吝嗇鬼,怎麼捨得那種大手筆。」雪兒說:「快把它戴起來看看,看好不好看。」

  我將藍寶石項練戴起來,展示般轉著身子秀給他們三人欣賞,房中沒有鏡子,我自己看不到那種光采。

  「真的好漂亮!」詠薇呢喃著,不知道是在讚美藍寶石還是人。

  「等等?」

  雪兒衝回樓下,又衝上來,手上拿了一面玻璃窗大小的長方鏡,將它釘掛在牆上。

  「這樣好多了!女人的房間裡如果少一面鏡子,那就跟少了靈魂差不多!」她滿意的說:「盼盼,來,看看你自己。我總覺得自己夠美了,每次看到你,還是忍不住想嫉妒。」

  我微微—笑。雪兒的話說得有些誇張。

  藍寶石在鏡中閃爍著光芒,閃耀著很美的色彩。它在我胸前垂蕩著,繽紛柔美如夢幻。

  「哇!盼盼,你真的美的讓人屏息!」詠薇微張著嘴,眼神透露著崇拜羨慕。

  是的!我也覺得鏡中的自己變得很不一樣。真不可思議,僅僅是一顆寶石而已,竟然有如此大的魔力。

  我將視線轉向桌上。框鏡中的J也在凝視著我,稱讚著我。這是我滿二十歲的夜晚,今後的日子會有什麼不一樣?

  「對了!親愛的鄰居們,」雪兒打破如夢的氣氛,帶進現實的氣流。「假期還剩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你們有什麼打算沒有?天氣這麼熱,我們一起到海邊度假好不好?」

  「度假?」名倫有點嘲諷的說:「那是有錢階級才有的悠閒!像我們這種小老百姓,吃飽三餐都有問題了,那有閒錢和時間度假!」

  「你口氣幹嘛那麼酸溜溜的?我們可以紮營,花不了多少錢的!」雪兒說。

  「恕我不能奉陪,整個暑假我都有工作要做。」

  「那,詠薇?」雪兒轉而徽詢詠薇。

  詠薇婉惜又抱歉的搖頭。

  「我是很想去,可是我必須回去陪奶奶,別墅裡一定有很多事需要我回去幫忙。」她說:「對了,盼盼,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回去別墅?」

  「回去?」我楞了一下,然後輕輕搖頭。

  那裡不是我的家,我已經是無家可歸的人。

  「那太好了!盼盼,我們倆一道去海邊度假吧!」雪兒高興的擁著我。

  度假是一種享受,像我這種依賴別人施捨過日子的人,沒有資格談享受。更何況,現在的我,根本連明天該怎麼度日都不知道,那有閒情餘裕想那些遊樂的事!

  「對不起!雪兒,我不能和你去海邊,我——」我停頓了一下。「我——我有些事要做!」

  我說的相當遲疑,不想告訴她們我身上發生的事,又一時找不到好藉口。

  雪兒臉刷一下沉下來,陰沈的說:

  「看你的臉我就知道你在撒謊!不想去就直接說嘛,何必編這種二流的謊話當藉口,一點都不高明!」

  「不是的!我——我——」我實在是有口難辯。

  「算了!你們不去就算了!我一個人去也一樣!」雪兒甩著門出去。

  「等等!雪兒,」我叫住她。「我去!我跟你一起去。不過,我只能待兩三天,我真的有事——」

  「沒問題!」雪兒粉臉笑開,愉快的下樓。

  名倫靠著牆,對著窗上那簾大海,從鏡中看著我說:

  「雪兒任性慣了,不理她也就沒事,你何必那麼遷就她!」

  「沒有關係,我自己也想去看海。」

  我的手輕觸著鏡框中的J,他笑得那麼溫柔,像暖流泌入我心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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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八月的陽光會炙人,尤其在海邊烈日的直射下,整片沙灘像是燒了起來似的,反射的光亮十分刺激畏光的瞳孔。

  這處海灘和古堡的方向相去百里,專門供遊客度假嬉戲。海灘上頭臨路的岸上,一整幢的小別墅面向海聳立著,全是為有錢的遊客夏日度假落腳的小屋。

  這種度假小別墅,我們根本租不起。我向名倫借了睡袋,準備露宿海灘。反正天氣熱,我們也不打算待太長的時間。

  誰知一到海邊,別墅早已預訂好。這不是我負擔得起的消費,只好先和雪兒說明白。

  「雪兒,」我說:「這種地方我住不起。我向名倫借了睡袋,我想,我們可以——」

  「你別擔心,我有錢!」她沒耐性聽說完話,赤腳跑到窗戶邊,拉開了窗簾。

  窗簾一開,陽光就大舉入襲,我猶坐在陰暗處,清楚的窺得光線中浮飄的塵埃。

  「雪兒,」我耐心地說:「我們一起來度假,費用當然是各自分攤,我沒有理由用你的錢。」

  「你幹嘛這麼死心眼?」

  「我不是死心眼,而是——」

  「好了!既然你這麼堅持,那這些費用你分攤一半好了!」

  「你還聽不懂我的話?我根本負擔不起!」

  「那你就別再堅持了!再說,你只有一個睡袋——」

  「我可以把睡袋讓給你。」

  「不是這個問題!」雪兒搖頭。她一搖頭,光線中的塵埃便隨著四處亂竄。「而是,我根本就睡不慣睡袋。再說,露宿——那多可怕!四周黑漆漆的……不行!我怕!」她說著,起了雞皮疙瘩那樣的一陣痙攣。

  「可是……」

  「你放心吧!」她又說:「其實,我有朋友會來,輪不到我們付錢。」

  「你有朋友會來?」我覺得胸口慢慢的緊勒起來。「雪兒,我以為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在這海邊的。」

  「是只有我們兩個沒錯啊!」她熱誠的一笑。「可是他知道我要來海邊,也要跟著來,我也沒有辦法啊!不過你放心,他和他朋友會住在另外的別墅裡。看你緊張的那個樣子!」

  我安靜的看著她,不知為什麼,恍惚有種被出賣的感覺。

  「別這樣嘛!盼盼,既來之,則安之。痛快的玩它幾天,不要想太多!」她放柔了聲音企圖軟化我的心志。

  我暗暗歎了口氣。不該來這趟海邊的!

  一會兒的功夫,雪兒已經把行李整理、擺放好了。我走到窗邊,沐浴在光線塵埃中,看著不遠處的海灘和大海。再回頭,雪兒已換好一身比基尼,盈笑的站在我面前。

  雪兒有一副傲人的身材,雪膩的皮膚,穿著比基尼,顯得凹凸有致,賞心又悅人目。

  「盼盼,你怎麼還站在這裡?怎麼不換衣服?」她催了我一聲,隨即坐在床邊塗抹防曬乳液。

  我根本沒有打算游泳或玩水,我只是來看看,所以手提袋中只有簡單幾件夏季長袖薄襯衫和七分長褲。

  「天啊!你是從阿拉伯來的?還是你以為你這是在沙漠?包得這麼密!」雪兒看我穿著長袖薄襯衫,七分長褲,不斷的搖頭。

  「我沒打算游泳,只是來看看海!」我說:「來!我幫你擦背部!」

  雪兒將長髮挽起,我從她後頸一路抹塗著防曬乳液。

  「你的皮膚真細膩。」我輕輕幫她塗抹著乳液,手滑觸著她的皮膚,手指輕輕彈跳著。「不但光滑,而且充滿彈性,像嬰兒的肌膚一樣柔嫩。」

  我的讚美是很直接,而且是實情,雪兒高興又得意,燦爛的笑一直掛在臉上。

  海蠢四處是人,我們找了一處地方,忙了半天,遮陽傘還是立不起來,一旁立刻有年輕的男子自告奮勇。

  「謝謝!真是太麻煩你了!」雪兒笑得嫵媚,感謝的話聽起來卻那麼不由衷。

  海唱最是能呼喚夏天裡顆顆騷動的心。雪兒躺在沙灘上,閉著眼,浮跳的眼皮洩露她的心根本不在沙灘了。

  「雪兒,你如果想玩水就儘管去,別管我!」我說。

  她睜開眼,雙眼的確是在期待,但不像是為了海。她的視線很不安定,游移不停,最後停在沙灘上方,而且亮了起來。

  我轉頭去看,地平線上出現了三個人影。

  他們往我們的方向走來,走越近,雪兒的神情就越美艷。三個人最後停在我們的遮陽傘陰影中。

  站在最前頭的是雪兒的那位朋友——王先生。他穿著白上衣,海灘褲,款式的設計跟時裝差不多,而且花色鮮艷,深具視覺效果,相當刺激感官。

  後面站的兩個人,范尚倫和一位年輕女郎。他也穿了白上衣和一件花色的海灘褲,粉綠相間,根本不適合他年齡的青春,可是穿在他身上,卻一點也不顯得突兀。古銅色的肌膚下,顯耀著他平時鍛煉有成的肌肉和活力。

  他的女伴則穿了一身豹紋海灘裝,質感華貴,奪去了海灘上各色女郎的不少風采。

  「真是巧啊!盼盼小姐,居然在這裡遇見你!」范尚倫露出了瀟灑的笑容。

  「盼盼,你和范律師認識?」雪兒驚訝的問我。

  「不認識。」我面無表情,站到陽光下,頸間的藍寶石迎光繽紛。「雪兒,你跟王先生慢慢聊吧!我到附近走走。」

  沙灘很燙,沙粒很細,頑皮的滲入趾縫中,搔撩著人腳間又麻又熱又癢。一開始我就打赤腳下來的,走了一段路後,腳底開始由熱轉燙而生痛了。

  我趕緊移步到水間。

  腳一碰著了水,不禁就想親近海。我邊走邊踢著潮水,想起了古堡那處海灘。一個浪打來,我閃避不及,通身讓浪給打濕。

  既然濕了衣裳,不如更親近海!我捲起了衣袖,遠離戲水的人潮,和浪相追逐著。

  海水一樣湛藍,晴天也依舊深邃,只有人不在。我仰躺在沙上,凝視青天的深邃,然後翻身將臉蒙在沙灘上手臂裡。

  「你好像玩得很陶醉!」陰影遮住了太陽。

  又是那個討厭的范尚倫!

  我仍將臉蒙在手臂裡,不想抬頭。

  「你為什麼不肯抬頭,我那麼讓你討厭嗎?」只聽聲音不看人的話,范尚倫的聲音的確很有說服力。大律師,哼!

  我仍是不願抬頭,企圖讓他以為認錯人。

  「盼盼小姐!」他居然伸手撩撥我的頭髮。

  「范先生!」我猛然抬頭,離遠他一些。「我們一直是不相干的人,以前既不認識,以後也沒必要認識。也許你對每個人都很親切,不過謝謝,我們只是陌生人,你不必對我那麼客氣。」

  「我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他篤定的微笑。

  「我沒有這個榮幸。」我乾脆把話說明白。「雪兒喜歡王先生,那是她的事;范先生和各式的美妙女郎交往,那是你的本事。不過請你分清楚,雪兒是雪兒,那些女郎是那些女郎,而我是我。請不要將雪兒和王先生的模式套在我身上。范先生,我說的夠明白了吧?」

  「哈哈!是夠明白了!」他大笑。「可是,我還是想和你交個朋友。」

  這個人怎麼這麼討厭!我皺著眉,他卻更開心,趣味盎然的跟著我。

  我頭也不回的離開海灘。和那晚一樣,我感覺到背後有東西在追著,寒寒的。

  第二天,我不想再到海邊,只是坐在小別墅的陽台,看著藍天和遠處的陽光海灘。遠處的海面有點點帆船,張著風帆;還有浮沈在水面的衝浪板;以及在海面呼嘯成一條白線的水上摩托車。

  夏天的海邊真是熱鬧。我在陽台上看著看著竟睡著了,醒來時夕陽無限好,日照近黃昏。

  「盼盼!」雪兒全身濕的跑進來,在浴室裡邊沖洗邊說話,浴室門沒關,很清楚的傳到陽台來。「王銘要請我們吃晚飯,你趕快換好衣服,他們在外頭等我們。」

  我沒有動,留戀著黃昏斜陽。

  「盼盼!你怎麼了?不開心?」

  雪兒看我仍蜷在陽台上,走出來問。她穿了一身薄紗洋裝,火一樣的紅。

  「沒有。」我伸直了腿,懶懶的。「我覺得有點累,懨懨的,你自己去吧,我不陪你。」

  「那怎麼行!你這兩天都沒有好好吃東西,光喝這些水又不會飽!」她搖搖我身邊的礦泉水瓶子。

  「我不餓,只想休息。」

  「那我不勉強你了,你好好休息。」

  我繼續維持這種花費力氣最少的姿勢,連動一下指頭都捨不得,怕動作牽動肌肉,肌肉再牽動胃壁,而使空腹產生痙攣。

  其實我肚子很餓,餓得虛脫,可是我真的捨不得再動用手提袋內,我那剩幾張的百元鈔票。

  來海邊三天的日子,除了看看海,另一方面,我想把它當作和過去舊日子的一種告別。這以後,我得認真面對生活了,面對孤單的一個人的日子,面對金錢的壓力。

  我聽見門開的聲音,並不想費力氣回頭。雪兒大概忘了什麼東西。我等著她喊叫的聲音響起,或是關門的碰撞聲傳來。

  沒有。只有門輕輕扣上的聲音。

  「雪兒?」我叫了一聲,仍然懶懶的半躺著。出聲用力,隱隱牽痛了胃壁。

  腳步聲停在我身後。我仰頭朝後,對方俯臉朝下。

  「盼盼。」范尚倫陰魂不散的笑臉出現在眼前。

  我閉上眼,有點不確定是不是看花了眼。再睜開眼,他的笑臉仍舊明晃在眼一剛。

  「你怎麼進來的?」我沒有改變姿勢,仍然仰著頭。

  「聽雪兒說你身體不舒服,我特地過來看看。」他很自動的坐到我身邊。「我帶了一些東西來,你肚子餓不餓?」

  「謝謝你,我不饞。」嘴巴說不餓,肚子卻很不合作的咕嚕響起來。

  他非常嘲諷的笑了。

  「你何必這麼倔強!盼盼,起來吃點東西吧!餓肚子對身體不好。」

  他叫「盼盼」的語調讓我不寒而慄。這個人侵略的方式是逐日蠶食的,先清磨人的意志,削弱其防守的意識,最後再崩潰對方的神經,將其俘虜成臣屬。

  「范先生,你已經觸犯了別人的隱私權,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瞪著海面,暮色已撤退了光。

  「別這樣,盼盼,我是誠心想跟你交個朋友呢!」他的聲音一點也不誠懇。「還有,我是特地帶這個來還你的!」

  一本存摺、金融卡,及小錢包攤露在我面前。

  這些東西怎麼會在他那裡?我看著他臉上那種笑,算了!犯不著浪費腦筋想!

  「謝謝。」我隨便的把那些東西亂七八糟的塞進口袋裡。

  他看我一點都不珍惜的態度,又笑了,很邪惡。

  「看來,你的那位贊助人忘了某件事了!」

  「你——」我狠狠的瞪他一眼,很不爭氣的由臉頰紅到脖子。

  憤怒以及羞辱吧!我突然全身顫抖起來,討厭的淚水又開始侵犯眼眶。

  他伸手撫摸我的臉頰,試探著。

  「不要碰我!」一吼叫,淚水就流下來了。

  「何必呢!盼盼小姐,我是誠心想和你交個朋友。我不打擾你了,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我等你!」

  他執起我的手,在上頭親吻一下,留下一張名片走了。

  我將名片撕得粉碎,將他帶來的食物丟進垃圾桶,再進入浴室拚命想洗掉被他親吻過的地方。

  雪兒回來時,我還在沖洗,手背都洗得通紅,甚至脫皮了,那種嫌惡感還是黏著在上頭。

  「盼盼!你在做什麼?」雪兒把我拉離開浴室,關上了水籠頭。

  「我只是在洗手……」我低頭看著手。

  「你究竟怎麼了?是不是在怪我丟下你跟范……」

  「沒有!你不要想那麼多。我要去睡了!」

  天氣很熱,我卻將被拉高了蓋住頭。

  隔天我醒來時,雪兒也已經起床,將窗簾撩開。她看來精神相當的好,很有活力朝氣。

  「醒了!」她走到床邊曲著腿坐著。「今天你想不想玩水?我陪你——」

  「不用了!」我坐起來,搖頭說:「上午我想一個人四處走一走,下午就準備回去了。」

  「回去?我們才來了三天!」

  「我們本來不是就預定只待三天?」

  「可是……」雪兒低頭咬著唇。

  我心中瞭然,下床到浴室梳洗,一邊說:

  「如果你想留下來和王先生在一起,那也無所謂,我自己一個人回去。」

  「盼盼,」她跟著進浴室說:「我們再多留兩天好嗎?三天實在太短了。」

  「你想留下來就留下來吧!」我抬頭從鏡子裡看她。「不過,我一定得回去了。」

  「為什麼?因為范律師的關係嗎?」

  「跟他無關!」我大叫,被自己的激動嚇了一跳,深呼吸一口後又說:「我不認識這個人,我想回去是因為我真的還有很重要的事要辦。」

  我走出浴室,隨便拍拍衣裳,再把床鋪整理好。

  「你打算就這樣出去?」雪兒怪叫。「你到鏡子看看!看看你自己那一身邋遢!」

  昨晚我和衣而睡,衣服顯得有點皺,看起來廉價又懶散,但也沒有雪兒說的那麼糟糕。

  「這樣有什麼不好?穿起來輕鬆啊!」我微微一笑就出門了。

  我沿著別墅前的小徑走,沒有走下海灘,而繞到別墅後轉踏上另一處的分岔。小徑是人工開闢的碎石子路,這條分岔卻是自然的泥路,間有細沙礫粒碎石子在上頭。

  這一處長了一大片的蘆草,走在其間,簡直要給淹沒了。百回千折,轉繞到最後,我以為我迷失了方向。

  然後突然一個轉折,我看到海藍遠遠隱現在小路盡頭的蘆草垂條細縫中。

  我向前奔跑了數步,停下一看,怎麼海藍還是遠在相同的距離之前。我又向前奔跑了一會,前方不遠處的蘆草間,又出現了一條岔路。

  我停下來喘口氣,觸到口袋裡的東西,硬硬的。掏出來一看,是昨晚范尚倫還來的那些東西。

  我呆呆的看著手上那些東西,一股羞辱突然又上心田。掉淚顯得那麼委屈,我咬咬牙,把東西往前用力一丟。

  存摺攤跌在岔路口,金融卡和小錢包則掉落在由蘆草間突然出現的白色人影的腳踝邊。

  對方彎身撿起磁卡和小錢包,又把存摺簿拾在手,抬起了頭。

  秦英夫?他怎會在這裡?

  他穿了白色長袖上衣,白色休閒短褲,曬了一身古銅色的肌膚,依舊不展的劍眉,抿緊的唇線。

  「是你?」他先開口。「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看看手裡的東西,神情變得冷漠,冷聲的又說:

  「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幹嘛拿這些東西擲我?」

  「我沒有!」我臉色那樣不經控制的血紅。「我不知道會有人……你會在這裡出……出現……」

  拋掉了金錢往來的線路,和這個人就完全沒有關係了,我為什麼還會如此的囁嚅不知所措?

  「你什麼時候來的?」他把所有的東西遞還給我。

  真諷刺!我只好把東西重新塞回口袋。

  「前天。」我回答,不知怎的,又自動加上一句:「下午就準備離開了。」

  他看我—眼,眺望海藍說:

  「要到海灘嗎?走吧!」

  他在前頭開路,高大的身影遮去海藍的視線。我跟著他的背影,在蘆草間穿梭,突然有種錯覺恍認為自己是那水澤的精靈,悠悠在這海天水地間飄忽出沒,而前方是我凝聲回音的山谷水仙。

  「小心點!蘆草很密,別絆倒了!」他轉身伸手牽住我。

  這感覺好熟悉,我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終於走到了海灘。跋涉了兩步,他轉過頭來問我:

  「還需要這樣牽手嗎?」

  我臉一紅,立刻放開手。

  他朝休息亭走去,一會再出現時,肩上扛架了一座橡皮艇。

  「去換衣服吧!」他看看我說。

  「我——我只是來看看海,沒有打算玩水,所以什麼都沒有準備。」我微紅著臉,日照的關係。

  「濕了沒關係吧?」他回頭示意我跟著他。

  到了水邊,他把橡皮艇丟入海中,丟給我一件救生衣說:

  「把它穿上。」

  他自己則脫掉上衣,將我口袋裡的東西拿去,包在衣服內,裹丟在沙上。

  「上來吧!」

  我坐進橡皮艇,他將橡皮艇往外海推,然後也跟著跳上來。

  我緊握著橡皮艇兩旁的細麻繩,有些恐慌波浪的起伏,臉上卻力持鎮靜。

  他操縱著划槳,往外海劃去,慢慢的離遠了淺水區戲水的人潮。

  「為什麼一直沒有眼我聯絡?我說過你必須隨時向我報告你的行動,難道你忘了?」

  浪從側頭打來,潑了些許進橡皮艇,濺濕了衣裳。

  「我想,你工作很忙,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就不打擾你了。」

  「起碼得讓我知道你住在什麼地方吧!我不是說過,找到地方就要通知我?」他收了槳,任橡皮艇在海面上飄浮。

  「我通知了,你的秘書——」

  「亞夢說你只留話有事會再聯絡。」他打斷我的話。

  橡皮艇隨浪沈浮著,感覺上好像隨時會有翻覆的可能。海水很清澈,波光金燦燦的。從來沒有這麼接近海過,海是這麼的廣闊,四眺的一望無際讓我心神動盪。

  夏天的海邊真的很迷人。天空也好,水色也好,光是藍卻也藍得那麼繽紛。

  我伸手撈著陽光,撈起了—掌流洩的水光。

  他見我遲遲沒回話,也沒有再追問。

  橡皮艇隨浪逐流。妤幾次海浪迎面打來,濕了我一臉,陽光曬乾後,細微的鹽粒留在上頭,嘴唇很乾,舌頭舔來鹼鹼的。

  我伸手撥掉臉上沙細的鹽粒,頸間藍寶石反射太陽的照耀,直比藍天和海洋的璀璨。

  「那是我大哥留給你的?」秦英夫突然的問,眼睛裡映出二顆藍寶石。

  「什麼?」我一杲,看他盯著我的頸間,意會說:「不是,這是朋友送的。前幾天我二十歲生日,他們為我慶祝,這是其中的生日禮物。」

  他陰沈著臉,不說話。

  我不願意讓他誤會,接著又說:

  「你別誤會,這不是很貴重的寶石,名倫兄是送個心意。」

  我幹什麼對他解釋?而且一直自說自話!

  他突然湊到我胸前,撩起藍寶石看了一眼後說:

  「的確是個便宜貨。」

  「那又怎麼樣?」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屈辱,語氣相當的冷沖。

  「不怎麼樣。」他拿起雙槳,準備劃回岸邊。

  一陣浪突然打來,我嚇了一跳,忘記人在橡皮艇上而站了起來。艇身乍時重心不穩,搖蕩的十分厲害。

  「快坐下來!」他大叫。

  來不及了。第二波浪打來時,我只覺得眼前一暗,身子一直往深底沈下去。

  這是天國的世界還是冥幽的天堂?我覺得身體一直往下沈,卻看見上頭光亮,就像天光自雲層間四射下來一般。

  是神派遣使者來接我了嗎?我不禁伸出雙手朝向光亮——

  有雙手接住了我的手,攔住了我的腰,慢慢的帶領著我朝光亮而去。

  終於接近了光亮天堂,到了嗎?

  「呼!盼盼,你要不要緊?」

  「咳咳!」穿過了光,穿越了亮,我竟然穿出到了水面上。喝嗆了許多水,肺部、胸腔、鼻腔、喉嚨都覺得好難受。

  我又咳了一會,靠著天使的胸膛,天使的手抓著一旁橡皮艇的圍繩。

  「很難過是不是?忍著點,我們馬上就回到岸上了!」天使溫柔的撫摸我的額頭,讓我靠著他的胸膛。

  我只覺得海水在動,天空在轉,身體則浮浮沉沉著。

  「盼盼!盼盼!」

  天國到了嗎?我張開眼,赫然發現天使的頭上竟沒有光環。

  「你——」瞳孔進了光,天使的臉變成了秦英夫褐亮焦急的臉龐。

  我躺在沙灘上,頂頭日正當中提醒我尚是在人間。沉船的經驗原來是這般讓人意識錯亂!

  「我沒事!上我坐了起來。

  「沒事就好。」他的臉色很壞,口氣也很淡。剛剛我果然是意識錯亂了。

  我站起身,腳步有點虛晃。短暫的暈眩過後,我說:

  「我該回去沖洗,並且準備、收拾東西離開了。對不起,我先去一步了,先生。」

  誰知他一路跟著我回到小別墅,總是保持在我身側後一步的距離,像是隨時準備搶接什麼東西似的。

  到了小別墅的門口,他把存摺等東西交給我,問道:

  「你一個人?」

  「不,我跟朋友—起來的。」

  他看看別墅,又看看我,然後幫我把門打開,握住門把說:

  「你沖洗乾淨,換好衣服後,在門口等我。」

  他走下台階,往小徑另一個方向走開。

  我匆匆的跑進浴室。浴室裡的蒸氣瀰漫如霧,一上午和秦英夫的相遇也恍恍如幻。先前那溺水瀕臨死亡的感覺真離奇,天堂的召喚原來充滿了光和亮。

  洗完澡,換好衣服,我坐在門口台階上等著。天氣真熱!尤其時值正午,空氣悶悶的,完全不流動,沒有一絲風。

  等了一會,秦英夫的身影在小徑上出現。他換了一身淺米的上衣和淺灰的休閒褲。我自然的起身迎向他,走了兩步,才警覺的停下腳,訕訕的。

  「過來。」他把手伸向我。

  手牽手,就像在蘆草間穿梭時那樣。天氣熱的關係,我的手一直在冒汗,直到進了冷氣開放的海產店,還是黏熱的在發燙。

  「想吃什麼?」他終於放開我的手。

  「海鮮面吧!」我想不出什麼可吃的,低頭看著手。兩手交握著,冷熱的感覺截然成對比,剛剛被牽住的手熱的燙人,另一手卻冰的凍人。

  「要不要來點生啤酒,再炒盤花枝?本店的火烤龍蝦也是很有名的,先生和小姐要不要來一些試試?」海產店的老闆娘涎笑著臉慫恿著。「保證兩位吃了絕對讚不絕口!」

  「真的都像你說的那麼好吃的話,那就都來一些吧!」秦英夫微笑說。

  「兩位請稍等,馬上就好!」老闆娘笑得合不攏嘴。

  菜餚果然很快就上桌,熱騰騰的,色香俱全,非常引發人的食慾。我沒有客氣,加之實在是太餓了,很快就將一盤海鮮面和炒花枝吃得精光,生啤酒也喝掉了半杯去。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秦英夫微笑的問,笑得很溫和。

  我第一次看見他這種溫和的笑臉,筷子舉在半空中,羞慚得不能動。

  我是怎麼了?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再依賴他任何施捨,為什麼還在這裡這樣的和他呷飲取飽?我的自尊呢?我的骨氣呢?我的驕傲呢?

  「怎麼了?」

  「沒……沒什麼。」我放下筷子,一口氣把杯子裡的生啤酒喝光。

  他沈默的看著我,眼底露出了沈思。

  「不要這樣看著我!你放心!我絕不會再靠你的施捨過日子,乞食你的恩惠生活著,像寄生蟲一樣!你放心,以後我絕不會再麻煩你,你也不必因為J的關懷而勉強照應我!」我悶聲吼著。我想,有點歇斯底里。

  「你在說什麼?」他隔桌抓住了我。

  說什麼?難道他真的不明白嗎?切斷我的生活費,不想浪費那種金錢,我都不在乎;我恨的是,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提醒我的羞辱;我恨的是,我為什麼那樣沒有自尊,忘了驕傲,一直像寄生蟲一樣的攀附著他的施捨而生?我恨自己!恨自己無恥、厚顏!

  「你究竟對我有什麼不滿?先前你也是那樣用存摺和磁卡丟著我。我做了什麼讓你怨恨的嗎?」秦英夫清澈的眼神,一直在說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是和他根本都沒什麼關係嗎?憑什麼這樣對他發脾氣,擺出莫名的自尊和驕傲?憑什麼?

  「對不起。我可以再要一杯生啤氣嗎?」我冷靜下來。

  喝完了啤酒,我搖晃著起身說:

  「我想我該回別墅了,還要整理東西趕車回去呢!」

  「你住那?我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嘈雜的海產店裡,他這句話不知為何,非常清晰的傳入我耳裡。

  他送我到小別墅的台階前。剛喝了啤酒,我覺得頭昏昏的,聽見他說:

  「我看你有點醉了,先休息一會,黃昏時我來接你。」

  我跑上台階,想直接開門進去,一股莫名的力量讓我回過頭。台階下,秦英夫依然佇立著未走。他用一種眼神看著我適才的背影,那種眼神我很熟悉,J常常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像寂寞又像憂傷,又有一點淡淡如絲的情愁。當年從樹上跌落入J的懷裡時,就是他看我的這眼神讓我情願一生跟著他。

  七年過去了,我一直沒能讀懂J的眼神。他為了什麼憂傷又哀愁?他心裡有著什麼情牽和寂寞?我一直沒能讀懂的眼神,此刻竟然又在秦英夫的眼眸裡看到!

  我是醉了嗎?

  我眨一眨眼,眨眼的瞬間,秦英夫便像幻影般,身影越褪越遠。

  我沒有睡意,草草的將行李整理好,便在陽台上枯坐著等候黃昏的到來。雪兒一直說服我再陪她多留幾天,我搖頭,執意的搖頭。

  終於黃昏日落。我在陽台上看見秦英夫遠遠走來,提起行李飛快的下樓在台階前等著。他伸手接過我的手提袋,我安靜的跟在他後頭。

  海岸公路很長,雪佛蘭小軍艦跑在風裡,金黃的夕照流金般在擋風玻璃前亂竄。秦英夫突然慢慢的將車停靠在路肩上,轉頭面向大海。我的目光也同樣留戀著海洋,那是很美很綺麗的風景,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暮色落了,大地蒙上一層黑霧,薄得像紗。秦英夫觸按了鐳射唱盤,夜霧的海岸公路,在風中,一路飄蕩著那首甜美又哀怨的「任時光自身畔流逝」。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那裡?日子又過得怎麼樣?也許很平凡,愛上某個人,過著普通的生活。

  美麗的歌者啊?為什麼能將這曲旋律,唱得如此甜美又哀怨?這甜美的歌聲,如此的讓我想落淚。

  J啊J!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秦英夫伸手擁住了我,我伏在他的胸膛,哀哀哭了起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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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最近身體覺得很累,整個身子好像不再是屬於自己的,感覺很沈重;精神也彷彿受了禁錮,被某種無形的籐蔓卷俘著,一點一點的,精力不斷的從每粒細胞核中流釋而出。

  從海邊回來後,已過了一個月。白天我在書店裡打工,晚上則在餐廳裡兼差。賺得的錢,剛好夠付房租和日常瑣碎等費用,而即將要繳的學費,卻籌得好辛苦。

  疲累加上煩擾,我覺得我的靈魂一點一點在被吃掉,人也更形憔悴和蒼白。日子除了工作就是睡覺,然而每每頭才一著了枕,滴答的鬧鐘就敲著我的腦袋提醒,又該是上工的時候。

  我覺得我彷彿不再是我了。身體疲累得那麼沈重。每日,每夜,我只想靜靜的躺著,沉沉的睡去,被禁錮的精魂,卻那樣時刻不得安寧。

  生活不再有假期,不再有休閒,每天都是被生活壓力追著跑的日子,沒有喘息的片刻。

  「盼盼,你乾嘛那麼拚命?英夫先生每個月不是都會匯錢給你,照顧你的生活?你何必為了一點錢,讓自己這樣累得不成人形?」詠薇坐在我房裡書桌前,看著我準備出門打工。

  是個美麗的星期天,我結髮更衣卻不是為了出遊,而是為了到酒醇飯香的餐館賣力八小時的青春,而換來不到此館一餐清費的薄薄錢囊。

  我把髮辮甩到肩後,開門回頭微笑的示意詠薇我準備出門了。她歎了口氣,滿臉不解和不懂,搖搖腦袋說:

  「我真是搞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我剛剛看了你書桌的抽屜,小錢包裡明明有一卷仟元的鈔票!你又不是沒錢,這樣賣命是為了什麼?」

  她當然不會懂!因為我沒有告訴她,我和秦英夫之間金錢往來的關係已經被他斬斷了。

  夜霧的海岸公路上的開懷,溫柔得不像是假的。我為了確定,又跑了一趟銀行——沒有。我下定決心不再依賴他的施捨,那一趟只是為了確定,結果只是讓我更徹底的絕望。不是因為金錢的緣故,然而那是一種怎麼樣的心態,我也覺得模糊的說不上來。

  如果他真的想擺脫這個負擔,那麼他為什麼不做得更徹底一點,而留下一截慈惠的尾巴?雖然說,海邊的相遇是偶然,但他不需要理會我啊!既然要絕情斷義,為什麼不做得徹底一點?

  我跳上公車,午鏡流景,窗外閃過一幢幢的高樓華廈。

  小錢包裡的那卷鈔票,我根本絲毫也不能動用,動了它,只怕就此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那一定是范尚倫要的詭計。他還來東西時,我一直沒去注意,直到從海邊回來才發現那些錢。

  我沒有那麼笨,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我請雪兒幫我送去還他,她直視我的眼睛拒絕。

  「范尚倫是個不錯的對象,你為什麼不考慮考慮?」她說:「這些錢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麼,他既然錢多要你幫他花,你幹嘛那麼死心眼?」

  「你知道我不能用他這些錢的!」

  「為什麼!?他把錢砸進垃圾桶也是砸掉了。他既然自動送你,不拿白不拿,還他——那多可惜!你啊!就是想太多,不該敏感的時候,防得跟刺一樣;該注意的時候,卻又鈍得要命。放心吧!他討好你,表示你有那個尊嚴價值。你接受了,是看得起他!不必覺得自己虧欠他什麼,或是愧咎不安,開開心心的把這些錢花掉!」

  雪兒不壞,也不是自甘墮落或自甘作賤。她只是有自己的一套想法,隨自己的好惡喜厭行事,而這一些,並不一定合乎常理與邏輯。如她和王先生的來往,以常理、世俗的眼光來判斷,怎麼看,她都屬於道德沉淪、罪惡的一方。可是她總是將頭抬得高高的,因為她清楚的知道,王銘不會為了她把家庭破壞,而她也無意取代王太太的位置。

  「從前是為了愛,現在是為了錢。其實他在外頭,根本就不只我一個女朋友。我也不在乎,也不管別人怎麼說我,我只要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麼就夠了!」

  這就是雪兒,那個男生仰慕、女生嫉妒的雪兒!我從不對她的行為下是非好壞、善惡高低的定論,因為我從不認為在這世上,有任何一個生命有資格評判另一個生命的好壞。

  其實,我有什麼資格批評雪兒呢?從孤兒院開始,到遇見J,甚至秦英夫,我一直依賴別人的施捨過日子。我的臉上彷彿寫了大大的五個字:我是寄生蟲。自命風流的范尚倫看出了我的本質,抓准了我的困難弱點,撤著餌在那邊,等著我上鉤成為他臥房裡飼養的—條美人魚。

  我不笨啊,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我怎麼能用他這些錢!我絕不能!

  公車劇烈的顛簸一下,我睜開眼,連忙按鈴,拖著沉重疲憊的身體跳下公車。著地不穩,撞傷了膝蓋。

  一拐一拐的走到餐廳,隨便敷點藥後,漫長的美麗星期天就由抹桌端盤後展開。身材五短的經理,倚在櫃檯虎視眈眈著,偶而擦過我身後,空氣便蕩起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很淡很淡,別人幾乎都不覺得,可是我聞得出來,因為那是我最討厭的味道。

  剛開始我一直搞不懂,一個大男人怎麼身上會散出那種女人擦用的花香?後來我才算弄清楚了,濃郁的茉莉花香原調來自—位資深的女服務員,而他自然是從她身上沾染過來那花香。

  這樣一分析,兩人的關係立刻分見。聽說五短經理是有家室的人,也有小孩子,而且妻管嚴;然而,會偷腥的,即使綁住了他的手腳,還是枉然。

  我相當相當討厭他,不僅因為他身上散發著我最討厭的味道,還因為他看人的眼神。

  那是一種色瞇瞇的眼神,賊般的不安定,試圖挑探對方的赤裸。他總是以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偶而裝作不經意的擦碰肩手,每次被他碰到,我總是躲到洗手間裡,擦洗到手色通紅感覺疼痛了才罷手。

  現在他又從我身後走來,我不著痕跡的避開他。八小時真漫長啊!我幾乎要熬不過這冗長的煎熬。

  快接近下班時,那經理把我叫入辦公室。

  「關小姐,」他板著臉說:「本餐廳致力提高服務的品質,今後所有服務人員將以專職為考慮。我很抱歉通知你,你就工作到今天為止。這是你這個月的薪資。」

  他將一個土竭色薪資袋推到桌子的邊緣。

  終於到了這一天!我拿起薪資袋,轉身就走,連告別、感謝,或者不平的話都懶得說。

  丟了這個工作,我也不擔心,反正再找就有。我煩惱的是,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到那裡湊那筆學費?

  「啊——」我把髮辮解開,坐在人行道的椅子上,頭壓低朝下,頭髮前順的垂到地上。一個醉漢走近,顛仆的撲倒在一旁。

  如果能夠這樣無牽無掛的躺著,那人生該有多痛快?我把位置讓給了他,買了—瓶罐裝啤酒,邊喝邊走回公寓。

  管他的!我什麼也不要去想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什麼煩惱都留到明天吧!今夜,我只希望痛快無慮的沈睡一場。

  可是睡到半夜,酒醉就醒了。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燈明滅照秋床。多詩情畫意!這景象!我把閃爍不定的燭光拔掉,沒想到壞了的電化產品竟能產生這種美麗的功用!

  而現在才夏末,夏天的尾巴仍長著呢!總算下弦月多情惜照,酒醒孤寂的夜,我不致於顯得那麼悲哀。

  第二天過午後,我買了一份報紙,向書店請半天假。有個大戶人家要徵小孩的伴讀,用學名來說就是家教。

  應徵地點在一棟辦公大廈裡。那家公司門面不小,佔地也大,想來小孩家長挺有錢的,開了這麼一間大公司。只是找個家教,陣仗卻這麼大,想必一定很苛刻難纏。

  這麼想,我就想掉頭走了。只是,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我還是硬著頭皮領填了應徵資料表,

  應徵的人很多,有的看起來很聰明,腦筋很好的樣子;有的衣著打扮很有品味,活潑樂觀、積極進取。我看看自己,這些具有正面功能的個性、特色,我都沒有;暗歎了一口氣,靜靜的墜在角落裡等著。

  應徵的人一個個從那扇灰白的門進了又出,有的被請進另一道門複試,有的則沮喪的離開。只是應徵一個家教,沒想到關卡還有不少,我幾幾乎乎想奪門離開。

  可是報紙上刊登的待遇條件很優渥唉!我往角落裡再縮一點,靠著牆,心安了不少。

  終於輪到我了,一位小姐領我進入那扇灰白色的門。經過一處處走道時,我突然覺得背部一寒,像是後頭有什麼在窺探著,涼颼颼。我猛然回頭——後頭什麼也沒有,只有右側旁那個大辦公室裡透明玻璃上的百葉窗風吹彈了一彈。

  「關小姐?請坐。」辦公桌後頭坐著的男子胖嘟嘟的,很福相,看起來和藹可親。

  「關小——」他拿著我的資料表,才剛開口,桌上的電話便響起來。「喂!是!是!我知道好的!」態度非常的恭謹。

  接完電話,他的恭謹態度竟沒有適時回復過來,非常客氣的,簡直過了頭,領我到另—間大辦公室說:

  「關小姐請在這裡等一會。請坐!」

  怎麼回事?我的條件真的那麼優秀嗎?他怎麼什麼都沒有問,那麼容易就過了第一關?我覺得有點不安。

  我等了很久,差不多十五分鐘的時間,一直再沒有人進來。大辦公室裡窗明几淨,視野良好,看出去的風景也很不錯,尤其我座下的沙發更是昂貴的高級品,看起來,這裡應當是此公司高級主管的辦公室。

  我又等了五分鐘,還是沒有人進來。我走到窗邊,眼目下的世界佈滿了塵埃。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突然的聲音讓我心頭一跳。我回過頭,范尚倫瀟灑的面容迷人的吟吟笑著。

  「你——」我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這間公司會是他的。

  「我真是大意外了!沒想到會這樣遇見盼盼小姐。快請坐!」他慇勤的笑著,按一下桌上的對講機吩咐人送咖啡進來。

  我真是有夠笨,找工作找到他的公司來!

  秘書小姐端了咖啡進來。

  「盼盼小姐,請,別客氣!」他坐在大辦公桌後的皮椅上,志得意滿。

  「范先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心中存疑不已。

  「請說!」

  「我以為你的本業是律師工作,沒想到我實在有夠蠢,竟然找工作找到你的公司來!」

  「怎麼這麼說,盼盼小姐!」他離開皮椅,走出來,靠在大辦公桌前,點了一根煙。「其實這間公司是我父親留下來的,我本業的主重心在上一層樓的律師事務所。今天的徵才工作,是經由一位客戶的委託,我們只是幫他處理篩選、過濾的工作,提供給他最優秀的人選,最後的決定權仍在那位客戶身上。」

  「那麼我想,那位最優秀的人選不會是我了!」我站起來。

  「你怎麼對自己這麼沒自信,妄自菲薄!」他靠了過來。「你不需要如此的,你這麼特殊——」

  「的確!人不需要妄自菲薄,但也要認清自己。」我往後退了一步。「朱門規矩繁瑣,照這情形看來,我就算得到這份工作,也會很難過。」

  「可是條件相當優渥。」他熄了煙,又往前靠過來。「你不是很需要錢?那些錢還夠用嗎?」

  「果然是你!」我大步朝門口走。「我會將那些錢寄還給你,多謝你的好意了!」

  「等等!」他攔在門口,手擱在門上。「你何必那麼倔強,那只是我對你的一番心意——」

  「謝謝你的好意!范先生,我無福消受!」

  「你真的不願接受?好吧!那你就把那些錢還我吧!」

  「我回去後馬上寄還給你。」我立刻說。

  「可是我現在等著錢用呢!」他眼裡閃著狡黠的光。「你如果堅持不肯接受那些錢,那就麻煩你盡快送還給我嘍!」

  「好!我馬上把錢帶過來還你!」

  「我等你。」他低低的吐出這句話,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走出大辦公室,穿過室外的辦公空間忙碌的人群,一路颶風旋起氣流的衝回公寓。

  回到公寓,我卻被房間的景象驚楞住了。門被撬開,書桌抽屜被打開丟在地上;能翻的地方都被翻攪的亂七八糟,小錢包被丟在垃圾桶裡頭的三萬塊也不見了。

  怎麼會這樣!我無力的軟坐在床上。

  「盼盼!你的房間也被偷了?有沒有什麼損失?」名倫跑進來。

  「沒有。」我呆視著地上的凌亂。「你呢?要不要緊?」

  「還好,只是房間被翻得一塌糊塗而已。我把錢都存在銀行,所以……」

  名倫的話,越來越像遙遠的天聽,我聽不到,滴滴難過不知所措的淚,斗大的流了下來。

  「盼盼!你怎麼了?是不是被偷了——」

  「我要還人家的錢都不見了!」我本來不想說的,禁不住心慌意亂還是說了出來。

  「多少?」名倫肅著臉問。

  「三萬。」

  他頓時鬆懈了緊繃的臉,笑說:

  「別急,我存款還有五萬塊,我馬上去提款給你。」

  「不!借給我三萬,那你的學費怎麼辦?」我擦掉淚,立刻搖頭說:「你不用替我擔心,我有贊助人會幫我,剛剛我只是—時情急,才會慌了手腳。」

  「別騙我了!如果你說的那個贊助人真的還在幫助你的話,這幾個禮拜你也不會這樣不要命的工作。」

  「我沒有騙你!藝大的學費那麼貴,我再怎麼拚命工作也念不起。我這樣做,只是想體會一下生活工作經驗而已,當然也是希望將來自己有能力獨立,不必再依賴別人的幫助。」

  「真的?」他半信半疑。「你該不是為了讓我心安才這樣說的吧?」他雙手用力搭在我肩膀上說:「盼盼,你如果有什麼困難一定要告訴我,我盡我的力量幫助你!」

  「謝謝你,名倫。」我踢開腳邊的碎紙張,起身說:「你晚上還有工作吧?我也該出門了。 」

  「盼盼,有什麼困難,一定要告訴我!」走到樓下大門口,他不放心又叮嚀我。

  「嗯!回頭見!」

  快接近下班的時候了。晚風送涼,我卻惶惶不知該如何。身上僅有昨日領得的一萬餘元,這些,怎麼夠償還?

  進人大廈的電梯,望著那一排漸次變亮的樓層指示燈號,以及緩緩上升,越接近越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我真是那樣希望,它就那樣卡死在樓層間,永遠也不要上升到樓上去。

  可是它還是將我升送到了范尚倫的公司。

  當我站在門口,就近向坐在門邊附近的小姐表示我想找范尚倫時,她先是瞟了我一眼,然後冷淡的問我是誰,找他有什麼事。態度很不好。

  那是個漂亮的女人,有著目空一切的驕傲,卻沒有稱職的工作態度。

  「黃倩,當心你的態度!搞不好她是……小心大老闆炒你魷魚!」她座後的女同事小聲提醒她,聲音壓得很低,但是,我還是聽到了。

  「哼!」叫黃倩的漂亮女人不屑的哼了—聲。「往那邊直走,你自己進去吧!」

  「謝謝。」我筆直走向大辦公室,剛要舉手敲門,門就自動開了。我站在門口,等開門的人回身鞠完躬出來,才走進去。

  「有什麼事?東西先擱著吧!等我有空了再看。」他誤以為我是他的員屬。

  「范先生!」我輕輕出聲。

  「你來了!」他很快的抬頭,神色且喜且柔。

  我打開背袋,拿出一萬元放在他桌上。

  「范先生,很對不起!我應該一起把那些錢還你,可是我回去後才發現公寓遭人偷了。對不起!先還你這些,剩下的,我一定很快就送還給你!真是非常的抱歉!對不起!」

  我越說聲音越低,臉也漲紅起來,恨不得能立刻消失。

  我聲音越低,他眼中笑謔的意味就越濃。他丟下筆,往皮椅背一靠,雙手抱胸說:

  「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我真是為你感到遺憾!可是我急著用錢呢!你說該怎麼辦?」

  「請你再多給我幾天的時間,我一定會把錢湊足送來還你!」我紅著臉,垂著頭,雙手輕輕在顫抖。

  「不是我不肯給你方便哪!盼盼小姐,而是,我正好有急用呢!你說,該怎麼辦是好?」他離開座位,繞到我身旁,負著手,輕輕在我耳邊說。

  他明明富可敵國,討厭的暴發戶一個,卻故意這樣為難我。

  「能不能請你再等一天?明天,明天我一定會——」

  「可是明天就來不及了!我現在就需要那些錢!」他愁著眉,嘴角卻揚著笑,笑得很卑鄙。

  他繞到我身後,探頭越過我肩膀,鼻息和吐氣輕輕的吹傳到我脖旁。他用低沉的喉音說:

  「你知道,我一個人很寂寞,所以需要那些錢到各處遊玩排遣寂寞。但是,如果有人可以陪我,那我就不那麼急需要那些錢了!」

  「你知道一個叫黃倩的人嗎?」我突然想起那個漂亮的女人,很莫名其妙。

  「黃倩?」他皺了皺眉。

  「是的,她就坐在靠門最近的位置。」我很快的走到門口,很快的說:「我想她會很樂意陪你,你也就不會感到寂寞了。謝謝你的寬宏大量讓我延緩欠債!」

  我很快的開門、關門,大步穿過辦公廳中三三兩兩閒晃等著下班的人。經過那個漂亮的女人時,她鄙惡的瞄我一眼,我對她微微的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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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躲過了一劫,卻沒有第二次的幸運。當我拖著疲累得不屬於我的身子走出書店,范尚倫一身適意瀟灑的站在門口。

  「下班了?」還是那迷人瀟灑的笑容。

  「你怎麼找到這地方?」我已經累得站不起腳。

  「要債的都有一身找人的好本事。」

  「我……」

  「怎麼?又還不出錢了?」

  我默然低下頭。

  好幾次我都想向名倫開口了,可是又硬生生的吞嚥回去。藝大的學費貴得嚇人,越接近開學註冊的日子,越令我難以向名倫啟齒。幫了我,那他怎麼辦?我實在沒有那種自私的理由。

  雪兒我想是有錢的。可是我還沒有開口,她卻先向我展示一櫥櫃的衣服和一排的新鞋。她有錢就拚命花,刷卡簽帳,抱回一堆堆我看來沒用的垃圾。

  我甚至厚顏找秦英夫了——他卻出國了,已經一個月多的時間,大概從海邊回來不久就出國了。

  谷亞夢倒是親切的問我找他有什麼事,我沒有說。從電話中彷彿也可以聞到她那—身令我討厭的,淡淡的茉莉花香。

  「盼盼小姐。」范尚倫又要開始逼迫了。

  我好累!我真的好累!神啊!求求你幫我這一次。

  「我們說好延幾天,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

  「你根本就不需要那些錢!」我靠著牆,無禮的打斷他。

  「沒錯,我是不需要。但是你堅持要還我的,我怎麼能辜負你的好意!」他伶俐的狡辯,展露了職業的狡獪。

  我垂著頭,累得不想說話。

  「請你再放過我這一次吧!我真的好累。」我將頭垂得更低。

  「你在發燒?」他伸手輕輕碰我的額頭。

  「沒有。」我無力撥開他的手。「我沒有發燒,只是累。」

  「別說話,我送你回去。」

  他將我攬入他的胸懷,走向路邊停著的白色賓士。

  坐上車後,他從後座拿起一束艷紅的玫瑰遞給我。

  「送花,是男人的浪漫!你知道它代表什麼意思吧?」他含情脈脈,低低的訴說。

  「我真是不懂!」我抽起一朵玫瑰湊近聞了聞。「天底下美麗溫柔的女人多的是,以你的條件,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隨手一抓也就有。對個不解情趣的人花心思討好,這應該不是你的作風。」

  「這的確不是我的作風。我只討好你一個人!」他燃了一根煙。「一向都是女人討好我,等待我,不過——」他轉過臉來,沒有再說下去。

  我把花丟開,看著窗外,疲憊的說:

  「你要的,只是個情婦,美麗溫柔的女人,柔順的伺候你。這種女人,隨處可得,你應該也已經有了好幾個,怎麼還那麼貪心不知足?」

  「因為你是我最想要的那一個。」蠱魅攻心的一句話,聽得人心慌慌。

  我咳了數聲。車廂裡煙霧迷漫,空氣很不好。范尚倫把煙熄掉,按下車窗,流風刮了進來,驅散掉會致癌的煙霧。

  「搬離開那棟公寓吧!跟著我,我會照顧你。」他說。

  這話我聽進去了,大腦卻沒有組織分析,產生不出意識的反應。

  賓士車開上了坡路,停在一處高地上。風景很美,輝煌的燈火人間。

  「跟著我吧,盼盼,我會讓你快樂的!」他再次說著。

  「跟著你?當你眾多情婦中的一個,住在你為我租來的金屋裡,日夜的等候你的到來?或者種一畦金線菊,望著高高的窗口,盼著你穿一襲青衫出現?不!我不是那種善於等待,能溫柔伺候人的人!」我搖頭,又搖頭。

  「不!我不會要你等待!我要你隨時在我身旁。搬來跟我一起住吧!我不要你伺候,我會照顧你!」

  「說得好動人!」我冷嘲道:「這應該也不是你的作風吧!?只是一個情婦,何必這樣大費周章,你究竟貪圖什麼?」

  「你。」他霸氣的侵略著我雙眼的視線。簡單的一個字,鏗鏘有力。

  視線對望,我狼狽的先是逃開。不久,又恢復了鎮定。

  「你貪圖我的人,還是我的心?」我奇怪自己居然這樣不關痛癢的講著這種話。

  「都要。」他簡短的回答。

  「只怕你要不到了。我的心已不在我身上——」

  「你是指秦英偉?」他打斷我,眼底露出了那種嘲譫。「我不怕,死人是爭不過我的。你們在一起了七年,他吻過你嗎?」

  這問話讓我嚇了一跳。我咬咬嘴唇說:

  「J很尊重我,他不會對我做出任何不禮貌的舉動。」

  「不禮貌?親吻會是不禮貌的舉動?那他一定不愛你。我雖然不瞭解他,但同樣身為男人,感覺卻是一樣的。男人會不想親吻一個女人,那就表示他對那個女人根本沒有興趣,也根本不愛她。」

  「你胡說!——」

  「你愛他嗎?」他突然抓住我。

  我掙脫不開他的手,緊咬著唇,咬出了血印。

  「他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我有心去愛的人!」我說。

  「可是這個人已經死了!」他一字一字吐出嘴說:「而且,這個人並不愛你!」

  「你胡說!」

  「我沒有胡說!他這樣摟過你了嗎?這樣撫摸過你的臉頰了嗎?這樣梳順過你的秀髮了嗎?這樣攬抱過你的纖腰了嗎?這樣廝磨過你的鬢旁嗎?他也這樣親吻過你的肩胛了嗎?」

  「放開我!」我失聲哭叫起來。

  「所以我說他並不愛你!」范尚倫用手指拭去我的眼淚,俯在我耳旁。「可是我不同!我會把你當作寶貝,摟在懷裡親吻、憐惜著。我會讓你快樂,使你的笑靨燦爛如花朵。我會將你妝扮成全世界最可人的女孩,日夜都在你身旁守候。我會愛你、憐你、疼惜你、寶貝你!盼盼,來我身邊吧!跟著我,我會好好的愛你!」

  「不!不!」我雙手蒙住臉,眼淚如雨嘩啦嘩啦的下。

  「為什麼要拒絕?你需要有人來呵護、照顧、憐愛!」他傾身過來。「來我的身邊吧!忘掉那個秦英偉,我會好好的愛你,溫柔的對你,給你甜蜜,讓你幸福快樂!」

  「不!不!」我拚命的搖頭,淚水從指縫中不斷滲流出來。

  「不要拒絕!」低低的嗓音在我身邊如訴。

  他拉開我蒙住臉的手,雙唇緩緩觸探過來。

  我低下頭,被他拉住的手在顫抖。

  「請你送我回去。」我低低的,輕聲哀求。

  而清風吹,暮色沈沈,燈火已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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