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08-12-11
- 最後登錄
- 2024-4-23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58
- 閱讀權限
- 40
- 文章
- 154
- 相冊
- 0
- 日誌
- 0

狀態︰
離線
|
「搖搖搖,我的小寶寶,睡在夢裡微微的笑,好好的閉上眼睛睡一覺,
睡著了,睡得好,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在這黯淡的星光
下,在這雜草叢生的曠野裡,在這生死存亡都未能預卜的時光中,可柔的歌聲分外使人心裡
酸楚。「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這是母親的歌,充滿了愛和溫柔的歌,
響在這血腥的、戰火綿延的時光裡。王其俊覺得眼眶濕潤,可柔的歌使他傷感,他想起他失
蹤多年的兒子,現在,他正流落何方?或者,他已經做了炮火下的犧牲者?或者,他正滿身
血污的躺在曠野裡?
「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
可柔仍然在低唱著,反覆的,一次又一次。王其俊站起身來,走到前面的一棵樹下,在
那兒,他看到一點香煙頭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是劉彪。他正倚在樹上,靜靜的抽著煙。
「要抽煙嗎??王老先生?」劉彪問。
「不,謝謝你。」於是,兩人就在黑暗裡站著,誰也不想說什麼。
可柔的歌聲停了,孩子依然在低低的嗚咽。可柔換了一種方式來哄孩子,她用平穩而低
柔的聲調,向那個還聽不懂話的孩子絮絮的訴說著:「你為什麼不睡呢?小霏霏?你看,月
亮已經隱到雲層裡去了,星星也那麼安靜,連草裡的小蟲子都已入夢鄉,你為什麼還不睡
呢?小霏霏?你聽,夜那樣美好,青蛙在低低的唱著歌,螢火蟲在草叢裡遊戲,遠遠的那只
鳥兒嗎?它在說著:睡吧!睡吧!睡吧!你為什麼還不睡呢?小霏霏?……」可柔的聲音如
詩如夢。孩子的嗚咽漸漸停了,漸漸消失。可柔的聲音也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終於聽不
見了。王其俊看到劉彪顯然在傾聽可柔的說話,他那帶著幾分野性的眼睛變得非常的溫柔,
溫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而在溫柔的後面,還隱藏著什麼,王其俊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有
什麼東西在這青年軍官的心中滋生。他微微的為這個發現而感到不安。劉彪拋掉了手裡的煙
蒂,看了看手錶,王其俊明白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已經到了。劉彪輕輕的向可柔那邊走過
去,王其俊也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可柔的頭仰靠在樹幹上,懷中緊緊的摟著小霏霏,兩個
人都正在熟睡著。在月光下,可柔的臉色顯得很蒼白,垂著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個弧形
的陰影。她睡得十分香甜,微微張開的嘴唇像個嬰兒。
劉彪站立片刻,默默的走開了。
他們的休息時間延長到四小時,一直到天空翻白,曙色微現,劉彪才下令開拔。又是一
天的開始。行行重行行,太陽已逐漸發揮威力了,在烈日下,每個人的腳步都越走越滯重。
劉彪的臉色顯得很壞,他不時停下來打量四周的環境,又派人騎馬出去聯絡。王其俊走過去
問:
「有什麼不對嗎?」「我們已經和正規部隊失去聯絡了,情形不大妙。」劉彪緊鎖著眉
說。果然,沒一會兒,他們就獲得情報,他們已陷入四面包圍的情況,四方都有日軍,他們
被困在核心中。
「他媽的!打他一個硬仗算了!」劉彪站在那兒發脾氣。
張排長走過去,在一張地圖上畫路線,另一個姓魏的排長也在一邊貢獻意見,在那張圖
上勾了半天,想找敵軍的漏洞。終於,他們決定翻越一個無人走過的山,料想敵方不會在這
山上部署的。隊伍一刻不停的向前疾走,走的全是荒無人跡的地區,大陽曬得人發昏。中午
時分,他們停在那座山腳下。山上無路可通,糾結的籐蔓和兩人高的雜草遍處滋長著,野生
的林木與野草糾纏在一起,彷彿是堵天然的綠色屏障。劉彪望了望前面的山,走到可柔面
前,說:
「你能走路嗎?腳怎麼樣?」
「我想可以走。」可柔說。
「那麼,下馬來,和你父親跟在我的馬後面,我騎馬在前面開路!」可柔下了馬,劉彪
跨上馬去,招手叫張排長和魏排長也騎馬在前面開路。王其俊和可柔緊跟在馬後面,再後面
就是士兵和輜重。劉彪一馬當先,對雜草中衝去,馬蹄所過之處,野草分別向兩邊偃倒。一
條路在草的隙縫中露出。每每遇到與樹枝糾纏的粗如兒臂的籐蔓,劉彪就必須停下來用軍刀
猛砍。後來他乾脆一手持刀,一手握住馬韁,向前面進行。野草中荊棘遍佈,馬衝過去之
後,劉彪裸露的手和手臂上都留下一條條的血痕。這樣,一來是草太深,二來又是上山的陡
坡,三來烈日當空,進行的速度十分緩慢。這山原來並不高,可是,他們卻足足走了三小
時,才到達山頂。
在山頂上,他們在綠色植物的掩護下略事休息。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而且飢渴難當。
一路上他們沒有碰到水源,士兵們的水壺早已空了,許多人還不住的用空水壺向嘴裡倒,希
望能倒出意外的一滴水來。王其俊和可柔也渴極了,孩子也不住的啼哭。劉彪望了望可柔,
解下自己的水壺來給她,裡面居然是一滿壺水。可柔喝了一口,怕浪費了這每一滴都太珍貴
的甘泉,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口中的水,嘴對嘴的餵進孩子的嘴裡。然後自己也喝了一口,
王其俊也喝了一些,劉彪拿回水壺,咕嘟的嚥了兩大口,還剩了大半壺的水壺順手遞給一個
在他身邊的士兵,簡單的說:
「一人一口,傳下去!」
水壺迅速的在士兵手中輪傳下去,當水壺再回到劉彪手裡時,已經空無滴水了。他們開
始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快了許多,雖然很多時候是連滾帶跌的向下落,但畢竟來得比上山
時快。沒一會兒,他們到了一塊凸出的山巖上,從這兒可以一直看到山下,一瞬間,大家都
被山下的景色所吸引住了,站在那兒,呆呆的凝望著前面。大自然就是這樣的神奇,沒想到
一山之隔,竟然劃分了迥然不同的兩個境界。山下的地區大概已屬廣西的邊界,一片廣闊的
平原無邊無際的伸展著,青色的草地,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地平線上。而平原上卻聳立著一座
座石灰岩的山峰,每座山皆由整塊光禿禿的嵯峨巨石構成。一眼看去,這平原上的點點孤峰
真像孩子們在下跳棋時所佈的棋子,那樣錯綜而又疏密有致。在這些山峰之間,一條像錦帶
似的河流蜿蜒曲折的穿梭而過。落日把天空染紅了,把山峰也染紅了,連那河水也反射著霞
光萬道。那輪正迅速下沉的紅日在孤峰中掩映吞吐,使整個景致如虛如幻,像華德狄斯奈的
卡通電影中的背景。大家站在岩石上注視著,然後,突然間,有一個士兵歡呼了一聲,就對
著山下衝了過去,接著,更多的士兵對山下衝去,隊伍混亂了,大家的目標都集中在那一條
河上,有人高呼著:「水哦!河喲!」於是,紛紛往山下跑。劉彪牽著馬站著,王其俊以為
他會大發雷霆,但是,卻相反的看到他正面露微笑,望著他那些放縱的士兵,神情有些像個
縱容孩子的父親。劉彪開始下山,王其俊和可柔等跟在他後面,山的坡度比上山時陡峻,可
柔走得十分吃力。下山時馬也是無用的。他們跌跌衝衝的向下走,忽然間,可柔顛躓了一
下,孩子的重負和腳上尖銳的痛楚使她站立不住,她跪了下去,接著就倒了下去,劉彪一把
抓住了她系孩子的背帶,使她不至於滾到山底下去。她坐在地下,驚魂甫定的喘著氣,孩子
又大哭了起來,她歎口氣說:「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能走了!」
「站起來,王小姐!」劉彪用一貫的命令口吻說。「哦,」可柔把頭僕在掌心裡。「我
真的不能走了,我寧願死!」「站起來!」劉彪的聲音裡已帶著幾分嚴厲:「好不容易,已
快到安全地帶了,你洩什麼氣?站起來,繼續走!挨到山下就可以休息了。」可柔無可奈何
的又站了起來,沮喪而吃力的向前挨著步子。劉彪始終靠在她身邊走,他粗黑的手臂支持著
她,這一段下山路,與其說是可柔「走」下去的,不如說是被劉彪「提」下去的。終於到了
山下。士兵們已經放下了輜重和背包,都衝進了那條河流裡,他們在河水中打滾,叫著、笑
著,彼此用水潑灑著,高興得像一群孩子。可柔在草地上坐下來,抱著孩子,寸步難移。王
其俊弄了一盆水來給她和孩子洗洗手臉,她疲倦的笑笑,代替了謝意。劉彪走了過來,拋給
她一盒油膏狀的藥,說:「塗在腳上試試看。」可柔脫下鞋子,她的腳潰爛得很厲害,有些
地方已經化膿。劉彪蹲下身子,拿起她的腳來細看,她羞澀的掙扎著說:
「我自己來,別弄髒了你的手。」
「哼!」劉彪哼了一聲說:「多難看的傷口我都見過了,還在乎你這點小傷!」說著,
他出其不意的用一根竹籤挑破了她腳上的幾個膿泡,可柔痛徹心肺,不禁尖叫了起來,一面
叫,一面忍著眼淚說:「你是什麼蒙古醫生嘛,痛死了!」
「忍耐點!」劉彪說,給她塗上藥,一面說:「這算得了什麼,關公一面刮骨,還一面
下棋哩!」
「我又不是關公!」可柔噘著嘴說,咬住牙忍痛。劉彪給她上完藥,又不知從哪兒弄來
一塊髒兮兮的布,給她包紮起來,可柔抽抽冷氣說:「我看,不包也算了!」
「哼!」劉彪又哼了一聲:「嫌髒嗎?這兒沒醫院!」
收拾清楚,劉彪站起身來,轉頭就走,可柔不安的喊:
「喂喂,劉連長!」「怎麼,」劉彪站住了,不耐煩的說:「你還有什麼事?」
「沒,沒,沒什麼,」可柔吞吞吐吐的說:「只是,謝謝你,劉連長,十分謝謝你。」
「哼!」劉彪再度哼了一聲,這是他不滿意時的習慣。看也不看可柔,掉頭就自顧自的走開
了。可柔愣在那兒,當王其俊在她身邊坐下時,她才對著劉彪的背影說:「這是一個怪人,
不是嗎?」他們在河邊紮了營,按地圖方位來說,他們已經安全了,最起碼,他們已越過了
敵人的火線。
吃過了晚餐,王其俊到河邊去洗了腳,回到營地來,他聽到可柔在和劉彪談話。不想打
擾他們,他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看看天上的星光,和野地裡亂飛亂穿的螢火蟲。那
些發亮的小蟲子在石峰邊閃爍,好像把石峰穿了許多透光的小孔。第二天,他們到了東安城
的前站,名叫白牙士。
一整天,可柔都騎著劉彪的馬,但她沉默得出奇。到了白牙士,她坐在馬上,看起來蒼
白得奇怪。劉彪走過去扶她下馬,他的手拉住她的手。突然,他愣了愣,板著臉嚴肅的說:
「什麼時候開始的?」「你說什麼?」可柔不解的問。
「你!」劉彪皺攏了兩道濃眉:「你在發燒!什麼時候開始的?」「今,今天早上,
就,就不大好。」可柔怯怯的說,彷彿她犯了一件莫大的過失。「怎麼會?昨天晚上不是好
好的嗎?」
「大……大概因為……因為我昨天夜裡到河裡去洗了個澡,沒想到水那麼冷,我實在不
能再不洗澡了。」
「好哦,」劉彪瞪大了眼睛,氣呼呼的說:「你真愛乾淨,洗澡!半夜洗冷水澡!早知
道你根本不想活,我救你個屁!你這個笨女人!一點腦筋都沒有!活得好好的不耐煩,自己
找死!」可柔被這頓臭罵罵得開不了口,劉彪把她弄下馬來,推進一家農家的門裡,要那個
農婦招呼她,自己大步的走了。王其俊摸摸可柔的頭,果真燒得很厲害。他叫可柔進屋去躺
著,把小霏霏抱了過來。沒兩分鐘,劉彪又折了回來,手裡握著幾片阿司匹靈藥片,對可柔
沒好氣的說:
「把藥吃下去!你不死算你運氣!這一帶生了病就沒辦法,你找病找得真好,就會給我
添麻煩。早知道,我就不管你的帳!」可柔病得頭昏腦脹,聽到劉彪這一陣惡言惡語,不禁
心灰意冷,她喘著氣,掙扎的說:
「劉連長,謝謝你幫我這麼多忙,現在我既然生病,也不敢再麻煩你了,我想就留在這
裡,生死由之。請你幫我父親的忙,送他到四川,我和小霏不走了。」
「好哦!」劉彪又大怒了起來:「把你丟在這裡,說得真簡單!我劉彪沒管你的事就罷
了,已經伸了手,要我再把你病兮兮的扔在這裡,你要我劉彪落得做個什麼?他媽的全是廢
話!你給我吃下藥,蒙起頭來出一身汗,明天燒退也好,不退也好,照樣上路!」說完這幾
句氣沖沖的話,他就「砰」然一聲帶上房門走掉了。王其俊坐到可柔的床邊去,握住可柔的
手。這麼久患難相共,王其俊已經有一種感覺,好像可柔真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拍拍可柔的
手背,安慰的說:
「可柔,別灰心,你多半只是有點傷風,吃了藥,蒙頭睡一覺就會好的。劉連長這個人
心軟口硬,別聽他嘴裡罵得凶,他實際上是太關心你了。」
「爹,」可柔含著淚說:「我連累你,又拖累了劉連長,沒有你們,我根本不可能逃出
來。孩子的爸爸,多半已經完了……」她忽然哭了起來:「你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個書獃
子,他只會唸書,現在可能已被日本人捉住,殺了。我知道,我知道……」「可柔,別胡思
亂想了,他一定先逃出去了,等我們到了四川,登報一找就可以把他找到的。」
「不會的,我知道不會的,」可柔搖著她的頭,搖得淚珠紛墜。「他不會像我一樣好運
氣,碰到像劉彪這樣熱心的人,他一定已經落到日本人手裡了。他那個脾氣,到了日本人手
裡就是死!我知道,好幾次我夢到他,他已經死了,死了……」「可柔,你是太疲倦了,別
再亂想。來,把藥吃下去!」王其俊倒了杯開水,如同招呼自己的親女兒一樣,扶起可柔來
吃藥,可柔吃下了藥,仰躺在床上,癡癡的望著王其俊說:「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沒有父親
了,你有過女兒嗎?」
「是的,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他們現在在哪兒?」王其俊沉默的看看可柔,好半天,才搖搖頭,惘然的說:
「他們都已經離開了我,一個死了,兩個走了!」
「哦,爹!」可柔輕輕的叫,這聲「爹」是從肺腑中挖出來的,叫得那樣親切溫柔,王
其俊心為之酸。
「睡吧,可柔。」他說:「別記掛孩子,我會帶她。你好好的睡一覺,明天一定會退
燒。」
可是,第二天,可柔並沒有退燒,非但沒有退燒,而且燒得更厲害了。王其俊一看到她
雙頰如火,昏昏沉沉的躺著,就知道她病勢不輕,看樣子決不是簡單的感冒。劉彪走來看了
看,就跺腳歎氣說:「要命!不管怎樣,我們先到東安城再說。」
「劉連長,」王其俊沉吟的說:「可柔病得這樣子,恐怕不便於再上路了,我想,你們
先走吧,我和可柔留在這兒,等一兩天再說……」「等一兩天!等一兩天日本鬼子就來砍你
們的頭了!」劉彪暴跳如雷的說:「走!如果她不能騎馬,我叫人做個擔架抬著她走!」這
時,可柔倒醒過來了,她睜開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劉彪,掙扎著在枕上向劉彪點頭,無
力的說:
「劉連長,謝謝你的好心,謝謝你的救助,是我沒有福氣,走不到後方。我不會忘記你
的大恩大德,你帶你的軍隊走吧,還有王老先生,他不是我的父親,他和你一樣是我的恩
人。你和王老先生一起走吧……」
「可柔!」王其俊責備的喊:「可柔!我絕不丟了你!這麼久以來,你早已和我的女兒
一樣了!」
劉彪詫異的看看王其俊,又看看可柔。沒有時間讓他來弄清楚這父女間的內幕。他只低
頭凝視著可柔,用一種一反平日那種暴躁的口氣,變得十分誠懇而迫切的說:
「你要拿出勇氣來,知道嗎?我怎麼樣都不會把你留在這兒的,你不用多說了,不管前
面還有多少困難,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四川。」「劉連長,」可柔深深的望著劉彪:「只怕我
會辜負你這番好意了。」「勇敢一點!」劉彪說:「一點小病不會折倒你的!」
他們又上路了,可柔真的被兩個士兵用擔架抬著走,小霏由王其俊抱著。中午,他們到
了東安城。
未到東安城之前,王其俊滿心的幻想,以為東安是廣西和湖南交界處的大城,又沒有淪
陷敵手,一定很繁榮,也很安全的。可以買到藥品給可柔治病,也可以找到車輛到後方。誰
知一進東安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樣。城內的居民早已撤光,現在全城都是各單位撤退下來
的軍隊,滿街的地上都躺著呻吟不止的傷兵。城內的污穢、零亂,更是不堪想像,蒼蠅圍著
傷兵們的傷口飛,那些缺乏醫藥和繃帶的傷口,大部份都濃血一片的暴露在外,看起來令人
作嘔。空氣裡充滿的全是血腥味和汗臭。劉彪帶著隊伍一進城,就有許多軍人來探問消息,
劉彪也無法肯定答覆。他們在城內略略休息了一會兒,忽然,有兩個快馬跑來的軍人,一面
進城,一面叫:
「敵人離此二十里!趕快撤退!」
一句話一嚷,東安城立刻緊張起來,軍官們調隊,傷兵們呼救,響成一片。劉彪也立刻
下令出城,可柔又被抬了起來。大家前擠後擁的出了東安城,走過護城河的橋,有人開始准
備拆橋以阻止敵兵。於是,他們又是一陣快速度的撤退。
黃昏時,他們停了下來。
可柔的熱度依然沒有退,但她神志清明,看來精神還不壞。王其俊給她吃了一些稀飯。
劉彪也走過來看她,她躺在擔架上,望著小霏在草地上爬著玩,微笑的說:
「還是做這麼大的孩子好,不知道憂慮,也不知道人生有多少的苦難。」「小霏也夠可
憐了,這麼點大每天吃乾飯,虧她的消化力強!」王其俊說:「等到了四川,我這個做爺爺
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買罐奶粉給她吃。」可柔伸過一隻手來,握住了王其俊的手。王其俊一
驚,可柔的手又乾又熱,看樣子病勢並未減輕。但她在微笑著,笑得很美很甜。「爹,」她
柔聲說:「我代替小霏給你磕頭,你就算她是你親生的孫女兒吧,將來到了四川,找得到她
父親便罷,找不到她父親,就讓她算王家的嫡孫女兒,好嗎?」
「當然好,平白得了這麼一個孫女兒,我還有什麼不好呢?」王其俊笑著說。「那麼,
我代小霏謝謝爺爺。」可柔真的在擔架上掙扎著,用頭碰地,王其俊一把按住她說:
「你這是做什麼?可柔?」
可柔微微一笑,又把另一隻手伸給劉彪,笑著說:
「劉連長,你結過婚嗎?有孩子嗎?」
「沒結婚,也沒孩子。」劉彪說,突然的紅了臉。
「你會陞官,會有一個很漂亮的太太,和一群很可愛的兒女。」可柔說,望著天邊的彩
霞,彷彿她在彩霞中找尋到劉彪未來的命運。「你有一顆最善良的心,老天會善待你,給你
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和你一樣好嗎?」劉彪這句話是衝口而出的,顯然並未經過考
慮。說完之後,他那黝黑的臉就緋紅了。可是,他的眼睛卻帶著一種少有的熱烈,凝視著可
柔的臉。
「比我更好。」可柔輕輕的說,把眼光從彩霞上調回來,深深的注視著劉彪。他們默默
的彼此凝視著,每個人眼睛中都帶著那麼多複雜的情緒。劉彪的眼色裡逐漸升起一層慘痛,
可柔依然帶著笑,卻笑得淒涼。王其俊看到小霏在草地上爬遠了,他站起身來,追上了小
霏,把她抱到一邊,讓她去看在蒲公英花叢中飛繞的一對小蛺蝶。他想,該給那兩個人一點
說話的時間,因為,他們是沒有多久可以說話了。雖然,他也知道,他們根本不會說什麼,
人生有許多東西,是屬於言語之外的。
把小霏攬在懷裡,他傍著蒲公英的花叢坐著。那對小蛺蝶上下翻飛,在夕陽的餘光裡賣
弄的撲著那粉白色的小小的翅膀。落日很快的沉進了地平線,天空由鮮艷絢麗的紅色轉成了
暗紫,黑暗在悄悄的、慢慢的散佈開來。王其俊注視著搖擺學步的小霏——他的孫女兒!多
奇妙,在戰亂和烽火中,他會突然衝動的從北國跑到遙遠的南方來尋找失蹤多年的兒子。兒
子沒有找到,卻找到了一個孫女兒!隱隱中,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個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
安排著人世的一切?
一個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王其俊抬起頭來,是劉彪。後者也在草地上坐下來,他的濃
眉緊蹙著,眉下那對野性的眼睛閃爍著一種近乎凶狠的光,嘴角痛苦的扭曲著。
「如果能弄到幾片消炎片!……」他憤憤扯下了一把蒲公英,黃色的花瓣在他大手掌中
片片下墜。
「消炎片恐怕也沒用,你怎麼知道她的病是什麼?」
「肺炎。」劉彪簡短的說:「我看多了,一定是肺炎。她不該去洗什麼要命的澡!我們
藥品缺乏得太厲害,假如她能支持到桂林……」「桂林?還要走幾天?」王其俊萌出一線希
望。
「三天到四天。」王其俊默然不語,劉彪也不說話,他們都明白,她是不可能挨過這三
四天的。「或者,我們可以走一條捷徑,」劉彪在思索著:「我知道一個山,名叫大風坳,
如果翻過大風坳,就可以很快的到桂林,不過……」「這山很高嗎?」「一點也不高,只是
很險,當地土人有兩句話來形容這座山,說是『上七下八橫十里,豺狼虎豹勾魂蠐。』前一
句是說山的高度和橫繞一圈的裡數,下一句是說山上有野生的猛獸,蠐是一種類似螞蟥的蟲
子,據說會鑽進人的皮膚,沿血而行,使人二天內送命。」「你走過這山嗎?」「沒有,當
地的人都忌諱這山,沒有人敢上去。」
「值得冒險嗎?」「可以縮短一天的行程。」
劉彪決定的站了起來,立即整隊,下令連夜開拔,並宣佈要翻越大風坳。王其俊傍著可
柔的擔架走,懷裡抱著小霏,小霏的頭倚在王其俊的肩膀上,已經睡著了。月光下,可柔的
臉色很蒼白,眼睛閉著,顯然也已入睡。在她的面頰旁邊,王其俊驚異的看到一朵黃色的小
花,是一朵蒲公英,他記起了,這是小霏采去玩的,不知何時竟放在可柔的頭邊了。可柔蒼
白的臉配著這黃色的花,看起來莊嚴而美麗,並且,有一種寧靜動人的和平氣氛。一行人在
月色裡默默的向前移動。
可柔依然靜臥著。王其俊凝視著那張太平靜的臉,不禁心中一動,不祥的感覺油然而
生。他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面,再摸摸她的面頰,低聲的對抬擔架的士兵說:
「放下吧!她不需要再前進了。」
擔架放下了,隊伍停頓了下來。劉彪騎著馬從前面繞了過來,一看到地下的擔架,他就
明白了。他翻身下馬,走到擔架前面,低頭注視著可柔那寧靜安詳的臉。慢慢的,他取下了
帽子,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閃爍,大鼻孔在沉重的呼吸下翕動,臉上的肌肉繃緊而扭曲。所
有的士兵也都默默的摘下了帽子。夜,安靜極了。
十分鐘後,他們在路旁給可柔掘了一個墳墓。劉彪握著鋤頭,一語不發,只奮力的掘著
那個坑,他掘得那麼專心,那麼用力,好像他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掘好這個坑。從看
到可柔的屍體,到墳墓掘成,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那黝黑的面龐上毫無表情。坑掘好
之後,他們連擔架把可柔垂到了坑底,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人祈禱,沒有人致哀,也沒有人
啼哭流淚。劉彪把泥土掀進坑裡,掀在可柔那美好潔淨的面龐上,泥土很快的蓋過了她,墳
墓迅速的被填平了。一條生命,在這戰亂中,是那麼渺小,那麼微賤。像水面的一個小泡
沫,一剎那間就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劉彪回過頭來,望著他的部下,他的神色看來十分疲倦。揮揮手說:「不用翻越大風坳
了,按照原定路線去桂林!準備,前進!」
一個士兵把劉彪的馬拉了過來,恭敬的伺候劉彪上馬,所有的士兵都在後面默默的擁著
他前進。王其俊發現雖然劉彪脾氣暴躁,對部下很嚴厲,但他的士兵們都瞭解他,而且崇拜
他。劉彪跨在馬上,略一遲疑,就一鞭馬向前馳去,除了馬行速度比平常快之外,他好像什
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整個埋葬過程中,小霏始終沒有從熟睡中醒來。
三天後,他們到了桂林。
桂林,這山水甲天下的城市也已充滿了戰火的氣息。在這兒,劉彪和上級重新取得了聯
絡。他奉命留守桂林。王其俊要繼續往南方走,桂林已經可以搭乘難民火車,但是,火車上
擠滿了人,連車頂上都已無一隙之地。劉彪力氣大,硬給王其俊和小霏擠到一個座位。
倚著車窗,劉彪和王其俊珍重握別。自從可柔死後,劉彪就一次也沒提起過可柔,這
時,王其俊忍不住了,幾天以來,劉彪看上去憔悴而消瘦。
「忘掉她,」王其俊說:「你會碰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劉彪皺攏眉毛,搖了搖頭,緊閉著嘴不說話。忽然,王其俊感到自己這幾句話說得真愚
蠢,她和他之間,好像曾發生過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王其俊明白,許多時
候,在一個人的生命中,有些短暫的印象卻永不磨滅,有些剎那就等於永恆。車子蠕動了,
王其俊拚命和劉彪揮手。劉彪挺立在月台上,像一座鐵塔。車子開遠了,劉彪直立的影子在
王其俊的淚眼中變得模糊,那個萍水相逢的青年軍官,沒有任何目的和原因,卻保護他到了
安全地帶。劉彪,一個小小的連長,在這大戰爭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塵。可是,王其俊卻在
越馳越遠的視野中,看到劉彪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逐漸變得無比無比的高大。模模糊糊的,
他想起一首歌:
「一粒沙裡看出世界,一朵野花裡見天國,在你掌裡盛住無限,
一剎那間便是永恆!」
兩星期後,王其俊看到了報紙,才知道桂林終於失守了。他再也沒有得到過劉彪的消
息。勝利後,王其俊帶著小霏回到他的老家北平。第六個夢完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