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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六個夢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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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08:02 |只看該作者
少女一腳跨了進來,旁若無人的打量著他零亂的小房間,和床下亂堆的被褥,以及滿牆
的畫。他皺緊眉頭,望著這個不速之客,再強調的說了一句:
    「請問,胡小姐,你來此有何貴幹?」
    胡茵茵轉頭對他嫣然一笑說:
    「我不能作友誼的拜訪嗎?」
    孟瑋不得已的關上房門,聳聳肩,騰出一張椅子給她坐。他想倒杯水給她,好不容易把
唯一一個茶杯從廢紙堆裡找了出來,水瓶裡卻倒不出一滴水,他無可奈何的望望她,她卻微
笑著轉開頭。他說:「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這還不簡單?到美專去查一查應屆畢業生的通訊錄就行了!」「上海有三個美專呢!」
    「每一個都查就行了!」「好,小姐,你這樣找到我的住址,要幹什麼?」
    胡茵茵望著他,把馬鞭繞在手上,說:
    「孟瑋,你對每一個人都這麼凶巴巴的嗎?」
    「我?凶巴巴?」孟瑋有些錯愕,然後笑著說:「大概有點受你的傳染。」「我今天一
點都不凶,是不?」胡茵茵說。接著,歎了一口氣,像解釋什麼似的說:「你不知道,有些
人真可惡,我必須準備一條馬鞭,要不然,他們會爬上我的馬車,拉住我的馬,我非防備一
下不可。」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條馬鞭又管什麼用?」孟瑋說:「就像那天,我奪下你的馬鞭
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奉勸你,別太信任你的馬鞭。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並不真想冒犯
你,否則,別說一條馬鞭,十條馬鞭也沒用,你這樣喜歡滿街兜風,總有一天出毛病!」
「那麼,難道我關在家裡?」
    「為什麼不唸書?」「高中念完了。」「大學呢?」「唸書——目的是什麼?」她問:
「我又不需要那一張文憑。」「你的興趣是什麼呢?」
    「駕馬車。」她乾脆的說。
    他為之失笑。站到窗子旁邊,望著窗外的海灣,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經很熟悉了。他沉思
的問:
    「你為什麼喜歡駕馬車?」「讓馬拚命跑,車子在街上風馳電掣的馳過去,這是一種刺
激。」胡茵茵站起身來,也走到窗邊來站著,撲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她繼續說:「當馬
在奔跑的時候,你必須全心都放在馬的身上,你要握緊韁繩,以維持車子的平衡,那麼,你
就不會有多餘的心思去思想。許多時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是嗎?」他深深的
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麼思想呢?在你的生活裡,應該是什麼都不缺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靜下來,一靜下來就感到好空虛,好慌亂,好像這世界上只剩
下了我一個……於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馬奔逐,讓那種狂奔的刺激來平定內心的惶惑。」
    孟瑋震動了一下,她的話使他對她有另一種瞭解。他眼前不再是個華麗任性的富家女
郎,而是個弱小、孤獨的小女孩,這使他有一種安慰她的衝動。他凝視著海灣,那兒盛滿了
他的寂寞,也有她的,還有所有人類的。他感到一陣迷茫的淒楚。「孟瑋,」她在他身邊說
話了:「陪我出去兜兜風,我要讓你參觀一下我的技術。」他望望她,有些猶豫。
    「去吧!」她鼓勵的說:「你會發現那很有趣!」
    「為什麼你找到我來陪你?」他問。
    她把馬鞭抖開,在門檻上抽了一下,有些生氣的說:
    「你不高興陪我就算了!」
    她走到房門口,又回過頭來望著他,眼光裡有點兒懇求的味道,低低的說:「孟瑋,你
很討厭我嗎?」
    孟瑋蹙著眉,沒有說話,她壓抑的說:
    「我總不知道怎樣做是對,怎樣做是錯,我很少和人談話,除了在應酬的場合裡聽到別
人恭維誇讚之外,我幾乎不說什麼。我不會說話,今天會說了這麼多,真奇怪。大家捧著
我,好像我不是一個平常的人,從沒有一個人把我當朋友,我連交朋友都不會……我很小的
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從沒有人教過我該怎麼樣做……」孟瑋走到門邊,披上他的大衣,拉住
她的胳膊說:
    「走吧!我們駕車去!」他的手很自然的攬住了她的腰,把她攬到樓梯上,全公寓的人
都把門開一條縫出來探頭探腦,他咬咬嘴唇說:「你的車子是不是停在樓下大門口?」
    「是的。」「好吧!」他望著她說:「明天,恐伯連小報上都會登出新聞來了!」「我
才不管呢!」她摔摔頭,一條馬鞭又習慣性的抽向樓梯的扶手,發出一聲巨大的響聲。
    這天,幾乎全上海市的人都看到神鞭公主的馬車在街上馳過,而她旁邊,卻並立著一個
衣著破爛的青年。他們放馬狂奔,卻笑得像兩個孩子,神鞭公主這樣高聲的大笑,可能還是
人們聽到的第一次。「孟瑋!開門!」「小孟!快開門!」「再不開,我打進來了!」
    孟瑋揉揉眼睛,從床上坐起來,睡眼惺忪的摔摔頭。披上了衣服,門外的聲音又響了:
    「孟瑋!我要破門而入了!」
    孟瑋匆促的把衣服穿好,走到門邊去開了門,胡茵茵捧了一大堆東西走進來。他關上
門,責備的說:
    「這麼早,你就來幹什麼?大呼小叫的,把全公寓的人都吵醒了!你怕別人不知道你神
鞭公主駕到了是不是?」
    「怎麼,你每次見到我就要發脾氣,」胡茵茵把手裡大包小包的東西堆到床上說:「不
歡迎我是不是?」
    「你一來就驚天動地的,弄得整座樓的人都對我側目而視。——你那些是什麼東西?」
    「你來看!」胡茵茵興高采烈的說:「為了挑選這些東西,我昨天晚上十二點多鐘才回
家。你看看喜不喜歡?」
    她打開第一個紙包,是兩件男人的毛衣,和一件毛背心。第二個紙包裡包括全部內衣褲
和襪子,另外的全是襯衫褲子,還有兩件長衫。她把長衫舉起來,得意非常的說:
    「我就知道你不愛穿西裝,這兩件長衫是我偷偷量了你的舊長衫的尺碼去做的,你試試
看合不合身……咦,你怎麼,你在生誰的氣?」孟瑋走過去,把那些衣服全抓起來,塞到胡
茵茵懷裡,冷冷的說:「你走吧,把這些東西拿去送給你的男朋友去!」
    「你是什麼意思?」胡茵茵納悶的問。
    「你要讓錢袋的事重演是不是?」孟瑋氣呼呼的說。「這——」胡茵茵有些失措的說:
「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嘛,你看,你一件春天穿的衣服都沒有,要不就太厚,要不就太薄。你
是我的朋友,接受我一點禮物又有什麼,你為什麼那樣死心眼呢?」「我孟瑋可以窮,可以
沒衣服穿,但絕不接受施捨!」
    「這又不是施捨,你為什麼講得那樣難聽?難道朋友之間不能饋贈的嗎?」「饋贈是彼
此,你送我這東西,你讓我用什麼回報?」
    「送禮一定要回報嗎?孟瑋,你的思想真狹窄,你太重視物質了。這些衣服用不了什麼
錢,但是有我的一片心,你只看到衣服,看不到我的心。」
    「茵茵,」孟瑋凝視著她的臉,堅決的說:「我接受你的好意,但是,衣服請你拿回
去!」
    「你怎麼這樣固執!」胡茵茵跺了一下腳,漲紅了臉說:「我為你跑遍百貨公司,挑選
了整整三小時,你要我拿回去?我拿回去幹什麼?又沒有人能穿!」
    「隨你拿回去幹什麼,給聽差的,給司機都可以,反正,我絕對不能收!」「孟瑋!」
胡茵茵生氣的叫:「你辜負我的好意!人家買都買來了,就算你受了委屈,你也得接受!我
保證以後再也不送東西給你,行不行?」「不行!你拿回去!」孟瑋堅定的說:「我不能讓
人家說我交到了闊氣的女朋友,就仰仗女朋友而生活。假若你嫌我穿得太破爛,不配和你這
位高貴的小姐走在一起,以後我們不交往就是!」「孟瑋!」胡茵茵氣得臉色發白,嘴唇顫
抖著,好半天才叫著說:「你誤會我!你故意冤枉我!我從沒有嫌你窮!好吧!你不要就算
了!不想跟我交朋友直接說好了,犯不著冤我!我早就知道你討厭我,我以後再也不來找
你!」說著,她在桌上拿了一把剪刀,賭氣的把那些衣服抓起來,一件件的剪成碎片。剪著
剪著,眼淚溢出了她的眼睛,顫抖的手拿不穩剪刀,竟一刀剪在手指上面,血湧了出來,立
即把那件白毛衣染紅了一大塊,孟瑋叫了一聲,跳過來握住了那個傷口,胡茵茵憤怒的把手
從他的手中抽出去,順手抓住丟在床上的馬鞭,故態復萌的對孟瑋狠狠的抽過去。孟瑋一動
也不動,讓她發洩亂打,直到她抽累了,丟下了馬鞭,他才靜靜的說:
    「打夠了沒有?氣消了沒有?」
    胡茵茵抬起一對淚眼來望著他,在任性的發洩之後反顯得茫然無助。他走近她,輕輕的
拉住她,捧住她的臉,低聲的說:「茵茵,我愛你,但是討厭你的錢。」說完,他俯首吻
她。然後又說:「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富有,希望你不是胡全的女兒,不是身系百萬金元的女
郎,我不要人家說我為了錢而接近你。」「孟瑋,」胡茵茵狂熱的說:「我可以跟你過苦日
子,如果我們結婚……」「你父親反對我,我知道。」
    「我父親只認得錢,」胡茵茵皺著眉說:「但是,他贊不贊成是他的問題,我跟定了
你。」
    「跟定我?跟我住到這小閣樓裡來?必須親自下廚,親自洗衣,親自做一切的苦事。我
的公主,你行嗎?」
    「我行!」她堅定的說。又加了一句,「不過,如果我們結婚,爸爸一定多少要給我一
些陪嫁的。」
    「如果我們結婚,」孟瑋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說:「我不能接受你父親一毛錢。記住,茵
茵,我只要你的人,不要你的錢。如果你愛我,請別傷我的自尊。還有,我永不放棄繪畫,
永不會去經營你父親的事業。你明白?」
    「我知道,孟瑋,你曾經說我驕傲,你比我更驕傲。不過,你會成為一個大藝術家,我
要做個好妻子,幫助你,扶持你。」
    這天晚上,孟瑋正在屋裡為一個出版公司畫封面,這是他用來謀生的一種方法。突然,
有人敲門,他開了門,外面,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兩個衣冠楚楚,滿面公事的紳士,其中一
個提著一個大皮包,很世故的問:
    「請問,是孟先生吧?」
    「是的。」孟瑋迷惑的說:「你是——」
    後者立即遞給他一張精美的名片,上面印著金××律師,他詫異的把這兩個客人迎了進
來,金律師很會節省時間,立刻把話引入了正題,開門見山的說:
    「孟先生,我是代表胡先生來和你談判的。」
    「胡先生?那一位胡先生?」孟瑋不解的問。
    「孟先生,您別裝糊塗了,就是胡全胡先生。」
    「哦,他有什麼事?」「他想問您,您要多少錢肯對胡小姐放手?」
    孟瑋注視著這兩個客人,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一面站起身來,把門打開,做一個送客
的姿勢說:「金大律師,請轉告胡先生,他全部的財產都不在我的眼睛裡。」「孟先生,」
金律師沉著氣說:「我們是有誠意的,希望多多考慮。胡先生不是吝嗇的人,不過,假如您
不放手的話,對您也不會有好處。」「怎樣?難道你們還能殺了我嗎?」
    「不是這樣說,您是明白人,胡先生的個性您一定聽說過,如果他不認父女之情,您就
一點好處都得不到。孟先生,您不要以為抓住了胡小姐,就可以釣到大魚,胡先生不是那麼
容易對付的,放聰明點,別人財兩空……」
    「你說夠了沒有?」孟瑋冷冷的問。
    兩個律師看出毫無商量的餘地,卻仍想做徒勞的嘗試,一個說:「孟先生,我們願意出
五十兩黃金……」
    孟瑋把門開得很大,厲聲說:
    「滾!」「孟先生,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滾!」孟瑋大叫。兩個律師狼狽而逃。孟瑋望著他們氣沖沖的走下樓梯,自己倚門而
立,越想越有氣,越想越不舒服。抓了一件外衣,他帶上門,衝下樓梯,一口氣走到公共汽
車站,搭車到杜美路,直奔胡家的大廈。仰望著那座龐大的建築物,他不禁浮起了一陣苦
笑,這房子和他所住的小閣樓,簡直是兩個世界!像他這樣的窮小子妄想和巨宅中的公主聯
婚,難怪別人和錢想在一起了。
    司閽的走來開了一道小門,伸出頭來狐疑的望著他,用輕蔑而不滿的口氣說:「你找
誰?從後門走!」
    大概他以為這是那個下人的朋友了。孟瑋昂著頭,朗聲說:「去告訴你們老爺,有位孟
瑋先生要見他!」
    司閽的上上下下望了望他,斷然的說:
    「我們老爺不在家!」孟瑋一腳跨進了門裡,怒聲說:
    「你去通報,會不會?告訴你們老爺,他要找的孟瑋來了,要和他當面談話,去通報
去!」
    孟瑋這一凶,倒收到了效果,那司閽的狐疑的走了進去,轉告了另一個下人,沒多久,
孟瑋被帶進了一間豪華的大客廳。打蠟的地板使他幾乎摔倒,四面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紫
紅色的絨窗簾從頂垂到地,地板光潔鑒人,設備豪華富麗。孟瑋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剛坐
穩,一扇門輕輕一響,閃進一個穿著白衣、披著長髮的少女,她對他直奔而來,叫著說:
    「孟瑋,你怎麼來了?」
    「茵茵,」孟瑋沉著聲音說:「我來以前,有一腔怒火,要告訴你父親我要定了你,現
在,我想改變主意了。」
    「孟瑋,你是什麼意思?」胡茵茵緊張的問。
    「我怕我會使你太苦,」他環視著室內,沉痛的說:「你是一朵溫室裡培養出來的花,
移到風雨裡去,我怕你會枯萎。如果你跟著我,那種生活可能是你現在無法想像的!」
    「孟瑋!」胡茵茵叫:「你根本就沒有認清我!我告訴你,我和爸爸吵了整整一個晚
上,我告訴他,如果不能嫁給你,我就死!」「茵茵,你不怕苦?」「有了你,無論怎麼
苦,也是快樂的。不是嗎?」
    孟瑋正要說話,胡全走進來了。和一切大商賈一樣,他有一個凸出的肚子和一對精明的
眼睛。與一般人不同的,他個子奇矮,雙手特大,但是,絕不給人滑稽的感覺,相反的,他
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使人不敢和他的眼光直接相對。孟瑋本能的站直了身子,胡全上上
下下的打量了他一個夠,才冷冷的說:「你就是孟瑋?」「是的。」「你來幹什麼?」胡全
灼灼逼人的眼睛緊盯著他。
「來告訴您,我要娶您的女兒。」
    「告訴我?」胡全哈哈大笑,聲震屋瓦,然後,他近乎憤怒的說:「哼!好狂的口氣。
我的女兒是這麼容易娶的嗎?小子,你要多少?開口說好了!我倒想看看你的胃口!」
    「胡先生,」孟瑋被激怒了,生氣的說:「你的律師已經到我那裡去過了……」「我已
經知道了,」胡全擺擺手說:「你嫌五十兩金子太少是不是?」「是的,太少了!」孟瑋抬
高了聲音說:「你的女兒在你心目裡,只值五十兩金子,在我心裡,是萬金不換的!我告訴
你,胡先生,你的錢不在我眼睛裡,我要的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錢!」「哼!」胡全點了點
頭,冷冷的說:「別說得那麼冠冕堂皇,誰不知道我胡全只有一個女兒,你的算盤打得太精
了!可是,你鬥不過我!你以為弄到了我的女兒,我的家產就穩穩的操在你手裡了,是不?
哈哈!你別打如意算盤,我絕不會讓茵茵嫁給你!」「爸爸!」胡茵茵跳了起來,叫著說:
「我一定要嫁他!我已經到了法定年齡,你管不著我!」
    「好呀!」胡全氣得臉上的肥肉在跳動。「茵茵!你這個傻瓜!你以為這世界上有愛
情!這窮小子只看中你的錢,如果你不是胡全的女兒,他才看不上你呢!」
    「胡先生,」孟瑋冷笑了,「你太抬高了自己,太看低你的女兒!我要娶你的女兒,但
是不要你一個錢!」
    「茵茵!你要嫁給這小子?」
    「是的。」「你跟定了他?」「是的。」「我告訴你!」胡全鐵青著臉說:「如果你執
迷不悟,你就跟這小子走吧!我馬上登報和你斷絕父女關係!你別想我給你一分錢的陪嫁,
我什麼都不給你,我要取消掉你的繼承權!你跟這男人滾吧!去吃愛情,喝愛情,穿愛情,
如果有一天你活不了,你就餓死在外面,不許回來找我!假如這男人欺侮了你,虐待了你,
你也不許回來找我!我說得出,做得到,你聽到沒有?」「爸爸!」胡茵茵昂然的說:「我
從沒有重視過你的陪嫁和你的財產,你看錯了孟瑋,是的,我要跟他走,永遠不回來。不依
靠你的錢,我照樣會活得很快樂。我生活在這棟大廈裡,像生活在一個精裝的棺材裡,到處
只有錢臭,和一塊硬幣一樣冷冰冰,我早就受夠了!碰到孟瑋以前,我幾乎沒有笑過,這男
人你看不起,因為他窮,但他使我瞭解了什麼是人生,什麼是快樂,什麼是愛情。在他的生
活裡,比你富有得太多太多了!爸爸,真正窮的人不是孟瑋,是你!你除了錢一無所有!孟
瑋卻有天,有地,有世界,有歡笑!」
「說得好!」胡全暴怒的說:「你滿腦子全是幼稚荒唐的夢想,沒有錢,靠歡笑和愛情
能生活嗎?好吧!你馬上給我滾,等你夢醒的時候,不許再回來!你就給我死在外邊!」
    「她會活著,而且會活得很快樂!」孟瑋堅定的說,一面轉頭對胡茵茵說:「茵茵,你
收拾一下,我們馬上就走!」
「你別懊悔!」「爸爸!」胡茵茵用同樣的口氣說:「我永不後悔!」
    「那麼滾,立刻滾!記住,茵茵,你走出了這個大門,就別想再走回來!」「放心,爸
爸,我死在外面也不回來!」

《 本帖最後由 顧問 於 2010-2-6 01:1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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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14:25 |只看該作者
五分鐘後,胡茵茵從裡面出來,她穿著件白上衣,黑長褲,披著一件灰色的夾大衣,樸
素得像個農家女,她把手裡的馬鞭鄭重的放在父親的面前,說:
    「從此,神鞭公主死去了,另一個女人將接替她愉快的生活下去!」她把手伸給孟瑋,
除了一身的衣服之外,沒有帶任何一樣東西,堅定不移的跟著孟瑋走出胡家的大廈。胡全木
然的站在客廳裡,凝肅的望著這兩個年輕人走出去。那條被胡茵茵用慣了的馬鞭,靜靜的躺
在地上,反射著冷冷的光。
    杭州。在西湖邊,清波門附近,有一棟小小的木造房子,原先,應該是一棟小巧精緻的
雅人居處,而今,由於年久失修,早已破爛不堪了。房子原有七八間,現在只整理出三間
來,一間做了孟瑋夫婦的臥室,一間稍稍清爽一些的,勉強算是客廳,另一間成了孟瑋的畫
室。最初,孟瑋把胡茵茵帶到這兒來的時候,這裡是門歪窗倒,院子裡雜草叢生,野兔和田
鼠築巢而居,荒草積籐蔓一直爬到窗格子上。室內更是灰塵滿佈,蛛網密結。孟瑋曾苦笑的
說:
    「幾年沒有回來,房子就變成這樣了。茵茵,這是我唯一的財產,是我父親留給我的。」
    胡茵茵打量著屋子,微笑的說:
    「能有片瓦聊蔽風雨,就很不錯了,何況還有這樣一棟房子,讓我們把它整理起來,它
會成為我們的皇宮。」
    整理的工作進行得很慢,茵茵雖有吃苦的決心,卻連割草都不會。但她一語不發,費了
將近一星期,總算把滿院的荒草除盡了。室內的傢具,大半已被老鼠和白蟻所毀,他們勉強
拼拼湊湊,整理出三間房間來,茵茵用毛巾包頭,效仿農家女的樣子穿短衣褲子,挽著褲
腳,爬高下低,抹拭灰塵,又親自糊窗紙。每到晚上就筋疲力竭的倒在床上,不能動彈。孟
瑋撫摸著她,歎口氣說:
    「茵茵,你跟著我吃苦,我知道,你從沒做過這些粗事,你怎麼能做呢?」「如果別的
女人能做,我為什麼不能做呢?」茵茵說。
    孟瑋握著她的手,她手上全是傷痕,菜刀割傷的、荊棘刺傷的、熱油燙傷的……比比皆
是。孟瑋吻著這手,眼淚流到她的手上,他堅決的說:
    「我要想辦法改善這種生活,無論如何,要想辦法雇一個老媽子,你不能再做這些粗事
了。」
    「老媽子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茵茵說:「瑋,你只管畫你的畫,家務事你別管。」
    「看到你吃苦,我於心不安。」
    「我是決心跟你來吃苦的,不是嗎?」
    「茵茵,告訴我,你在家裡的時候、私人的丫頭有幾個?」
    茵茵不響,半天才說:
    「你說什麼?」「我問你,你在神鞭公主的時代,有幾個丫頭伺候你?」
    茵茵停了一會兒說:「我不認得什麼神鞭公主,我只知道有一個胡茵茵,她是孟瑋的太
太,她沒有丫頭,她將伺候她的丈夫,使他成功。」
    「茵茵!」孟瑋叫,熱烈的吻住她。「茵茵,我怎麼報答你這一份愛?」「給我相等的
愛。」.「不!給你更多更多。」
    「不可能更多了。」茵茵用手攬住孟瑋的脖子:「我給你的已經是極限的數字了。」深
夜,西湖波平如鏡,繁星滿天,兩人並倚在窗下數星星。清晨,茵茵卻披衣而起,悄悄的溜
下床來,不敢驚動孟瑋,獨自走進廚房裡。隔日的疲勞猶在,四肢酸痛,眼皮沉重,她吸了
一口氣,鼓起勇氣來,走到灶邊,把木柴送進灶孔裡,燃著了火,鼓著嘴拚命吹,濃煙瀰漫
全室,她嗆咳著衝到廚房門口去透氣,又怕火滅了,再折回來猛吹。火終於在一段奮鬥之後
燃了起來,她淘了米,放在灶上煮稀飯,自己倚在灶邊打盹,一面按時向灶孔裡添柴。疲倦
襲擊著她,她昏沉欲睡,直到「嗤」的一陣響,才發現稀飯開了,米湯正溢出鍋外,幾乎撲
滅了爐火,她跳起來,手忙腳亂的揭開鍋蓋,沒提防一股蒸氣直撲上來,手被燙了,鍋蓋掉
在地下,發出一聲巨響,她握著被燙的手,走到廚房門口,把受傷的手放進嘴裡銜著,一面
對著那熊熊的火發怔。孟瑋衝了過來,緊張的問:「怎麼回事?」「沒什麼。」茵茵掩飾的
把手藏到身後去。
    「燙著了嗎?」孟瑋問。
    「沒有。」「給我看!」茵茵伸出手來,手上紅了一大片,孟瑋說:
    「擦點油吧,我等會兒去買一盒治燙傷的藥來。」
    茵茵用一些花生油抹在手上,忽然間,一陣飯焦味撲鼻而來,茵茵喊了一聲:「糟
糕!」把飯鍋端下來一看,已經全燒焦了,孟瑋說:
    「我看,你是放的水太少了,所以這麼快就焦了,火似乎也太大了一些。」「昨天的稀
飯水放得太多,變成在一鍋米湯裡撈米粒,今天又太少了,連煮一個稀飯都這麼困難!」茵
茵沮喪的說,有點兒眼淚汪汪。「慢慢來,一切都只是經驗問題,慢慢的就好了。」孟瑋安
慰的說,但是,離開廚房後,他搖搖頭,下決心的自語了一句:「不行,我不能讓她這樣下
去,她是不該困於廚房之中的!」這天起,孟瑋開始四出謀事,但是,一連一星期,卻找不
到一個能餬口的工作。而米缸裡糧食日少,家用越來越拮据,茵茵努力學習著做一切的事,
但她很快的憔悴消瘦下去。孟瑋一直怕這朵溫室的花被他移植後會枯萎,而今,他眼看著她
日益憔悴,不禁心驚肉跳。他勸她休息,但她固執的操勞如故。一個月之後,他依然沒有找
到適合的工作,茵茵說:
    「你是個畫家,你的天才會被人賞識的,既然找不到事,不如乾脆畫上一百張畫,開一
個畫展,只要有人欣賞你,那麼,你就很可以靠賣畫為生了。」
    孟瑋採取了茵茵的意見,他們度過了一段十分艱苦的生活。他每天清晨就背著畫架出外
寫生,茵茵在家中操持家務,家中居然弄得窗明几淨,井井有條。他們的菜錢已降低到最低
限度,每日青菜豆腐和一些醃蘿蔔為生,吃得孟瑋倒足胃口,他不用問,也知道茵茵是食不
下嚥的。每看到她跪在地下搓洗衣服,或埋在廚房的油煙之中做飯,他就感到內心絞痛,但
又無力改善她的生活,有時他想幫她的忙,她卻堅決的說:「不!你去畫你的畫!別管我,
我做得很好!」
    於是,咬咬牙,他又去開始一張新畫。
    這年夏天,他的畫展終於展出了。可是,卻完全失敗了。他既無社會關係,又無地位身
分,再者,畫的程度也不足以驚世,結果卻失敗得慘不忍睹。沒有一個人給予好評,賣出的
幾張畫得來的錢不足以彌補開畫展所背下的虧空。這失敗打擊得他一蹶不振。茵茵強作歡顏
來鼓勵他,可是,一天夜裡,他聽到她在床裡暗暗飲泣,他伸手去摸她,一接觸之間,才發
現往日的豐肌玉脂,如今只剩得骨瘦如柴。他悚然而驚,從床上坐起來,渾身全是冷汗,一
個念頭閃電般在他腦子裡穿過:「我在謀殺她!她要為我而死了!」
    茵茵聽到他坐起來,立即遏止了哭聲,慢慢的,她也坐起來,輕輕的拉住他的手,掩飾
的說:
    「我……我只是做了一個惡夢。」
    「茵茵!」他叫,抱著她的頭痛哭了起來,到這時,他才體會到「貧賤夫妻百事哀」的
滋味。
    第二天,他出去了一整天,深夜,才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茵茵迎上去,發現他已喝得
酩酊大醉,他酒氣沖天,舉步不穩,茵茵知道他本很善飲,奇怪他何以一醉至此。她扶他到
臥室裡去躺著,他又哭又笑,胡言亂語了半天,才說了一句正經話:「茵茵,我找到工作
了。」
    「哦!」茵茵高興的喊:「是嗎?」
    「是的!我有工作了!」孟瑋仰天大笑,眼淚溢出了眼角,口齒不清的說:「你別愁,
茵茵,我總養得活你!」說完,他就大大的嘔吐了起來。到第二天,茵茵才知道他致醉的原
因,他所找到的工作,是一家廣告公司裡畫廣告的,待遇很苛刻,每天還要上八小時班。而
這種畫廣告的工作,還是孟瑋生平最不齒的,他認為那是「畫匠」的工作,稍有志氣的人都
不屑於干的,孟瑋在上班以前,對茵茵慘然一笑說:
    「茵茵,從此,你的天才畫家丈夫,只是一個畫畫火柴盒、香煙罐、京戲廣告的畫匠
了。」
    茵茵說不出勸他不幹的話來,雖然她知道他希望她阻止他去。但是,米缸裡已經空了,
而肚子問題,總比驕傲和自尊更嚴重些。夜深了,窗外起著風。
    茵茵聽到大門響,她疲倦的爬起床來,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院子裡去開開大門。孟瑋幾
乎是跌了進來,她慌忙伸手扶住他,用盡力氣把他半拖半扶的弄進房裡。他跌跌衝衝的向前
走,滿眼睛都是血絲,懷裡還抱著一瓶酒,茵茵扶他坐在床上,他坐不穩,倒到棉絮上,懷
裡的酒瓶滾了出去,他慌忙抓住酒瓶,嘻嘻的笑著說:
    「你別想跑,你才跑不掉哩!」
    「瑋,」茵茵搖著他:「你又喝醉了,你答應過我不再喝酒的,你怎麼又喝了?」孟瑋
醉眼迷離的望著茵茵,把她拉倒在床上說:
    「茵茵,我看得出來,你快變成個老太婆了,你臉上已經都是皺紋了,等你老得超了
生,下輩子你就可以嫁一個真正的畫家!」「瑋,」茵茵含滿了淚,痛苦的說:「如果你不
高興那個工作,你就辭職吧!我們苦一點沒關係,你再去畫畫,總有一天,你會成功的。」
「茵茵,噓!」孟瑋神秘的說:「別說話!紡織娘就要來了!」
    「瑋,你在說些什麼呀?」
    「茵茵,別愁,我養得活你,你會過得很快樂……你放心,我養得活你……」「瑋,
瑋,孟瑋,我跟你說,別再喝酒,怎麼苦我都願意,請你!瑋,瑋,唉!」孟瑋已經呼呼大
睡了,茵茵長歎了一聲。給他脫去了鞋子和外衣,用毛毯蓋住他,自己呆呆坐在床沿上。自
言自語的說:「這種生活怎麼過下去呢?」
    「瑋,你答應我,不再喝酒好不好?」
    「不喝酒,幹什麼呢?」孟瑋粗魯的說。
    「你可以畫畫……」「畫畫?有誰要我的畫?」
    「慢慢來呀,沒有一個成功的人是不經過奮鬥的。」
    「在我奮鬥的時候,我給你吃什麼?」
    「但是,喝酒並不能解決問題。」
    「別對我說大道理,茵茵,我現在只有喝酒一個樂趣!」
    「如果你不停止喝酒,我們要永遠窮困下去!」
    「你嫌我窮了是不是?神鞭公主,你嫌我窮就去找你那個有錢的爸爸好了!」「孟瑋!
你不公平!」「這世界沒有公平!」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孟瑋已走了出去。
    「茵茵,別哭!」「茵茵,是我不好,別哭了。」
    「茵茵,你原諒我,我發誓再也不喝酒。」
    茵茵抬起淚痕狼藉的臉,抽噎的問:
    「你的誓言能維持幾天?」
    「這一次,是永遠。」「瑋,我不怕跟你吃苦,但是,要有價值。」
    「我知道,茵茵,我不會辜負你。」
    「但願你能維持你的誓言,真的不再喝酒。」
    「這次一定是真的。」孟瑋推開家門,搖晃著走進去,跌坐在客廳的椅子裡,把頭埋進
手心裡,手指深深的插在頭髮中。茵茵從廚房裡趕了出來,急急的走到他身邊,把手放在他
的頭髮上,接著就緊蹙了一下眉說:「瑋,你又喝了酒?」「別說!」孟瑋從齒縫裡叫。
    「你怎麼了?」孟瑋抬起頭來,一把拉住了茵茵的手,握緊了她,仰著頭說:「今天,
我把最近完成的畫拿去給杭州藝專的教授看,被批評得一錢不值。以前,我總以為自己有天
才,現在,我知道我只是個最平凡的人!茵茵,你的眼光錯了!」
    「別這麼說,」茵茵仆伏在他的腳前,把手腕放在他的膝上。「慢慢來,慢慢努力。梵
高當初不是也被批評得一錢不值嗎?你會成功的,最起碼,我相信。」
    「世界上只有你相信,茵茵,你是個傻瓜!」孟瑋流淚了。
    「真正的藝術總會被發現的,瑋,千萬別灰心!巴哈死後一百年才被人發掘出來呢!」
    「我不想作巴哈,」孟瑋含淚說:「我也不能讓你像巴哈的妻子那樣死於飢餓。你要快
樂的活著,快樂的,永不被飢餓窮困所苦。我不願看到你操作,我要讓你享受,你懂嗎?死
後的名利對我們有什麼用呢?」
    「瑋,不要為我擔心,不要為我痛苦,我過得很快樂,真的。假如我絆住了你,使你無
法努力,我就罪孽深重了。」
    「你過得很快樂?快樂使你臉上失去了健康的顏色?使你憔悴消瘦,使你日見枯羸?」
    「你不要為我操心……」
    「我能嗎?看到你就讓我心痛……」他猛然站起身來,走到廚房裡去,一會兒,他拿了
一瓶酒出來。茵茵趕上去,握住他的手,乞求的說:「你不要喝酒,行嗎?你答應過多少次
了。」
    「讓我喝一點!」孟瑋推開她,握著酒瓶坐進椅子裡,說:「廣告公司的老闆今天把我
叫去大訓了一頓,他說他不是雇我去發揮藝術的,是要我畫廣告,必須收到廣告效果。他對
我窮吼:『把顏色畫濃一點,那些灰禿禿的山呀水呀用不著,畫個女人提著裙子站在水裡面
就行了……』哼,我學了這麼久的藝術,現在來受這種窩囊氣!」他舉起瓶子,喝了一大口
酒,眼眶浮腫,眼睛裡佈滿了紅絲。
    「瑋,酒瓶給我……」
    「不,你走開一點,讓我痛快的醉一醉,如果我不喝酒,我就要爆炸了!」他高舉著酒
瓶,對著嘴灌進去,然後,他擊著桌子,直著喉嚨高唱:「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
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
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茵茵搖搖頭,跑進了臥室裡,痛苦的把頭埋進
枕頭裡。孟瑋大唱的聲音依然傳了進來:
    「……岑夫子,丹丘生,將盡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
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茵茵用手掩住了耳朵,閉上眼睛,沉痛的自語:
    「怎麼辦呢?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這樣的歲月何時能止?何時能休?」孟瑋大唱大
鬧,一直吵到深夜。然後,他突然衝進畫室裡,沒一會兒,茵茵看到他抱出一大堆平日精心
所繪的畫來,向外面走。茵茵追過去,拉住他說:
    「你把這些畫拿到那裡去?現在已經是半夜了!」
    「我把它沉到西湖裡去!」孟瑋說,踏著醉步,蹌踉的向外走。「不要!」茵茵叫:
「你發瘋了!把畫給我!」「你不要管我!」孟瑋想推開茵茵,但是,茵茵死死的抱住他的
腳,不放他出去,他掙扎著,嘴裡亂嚷亂罵:「混蛋!快鬆手!你這個臭女人!給我滾開!
滾得遠遠的!」
    「你不能去!你醉了!」茵茵哭著叫:「你淹掉了畫,明天清醒了就要後悔!」「你給
我滾開!聽到了沒有!混蛋!簡直混蛋!」孟瑋一面推茵茵,一面掙扎的向門口走,茵茵纏
得很緊,他無法脫身,腳步又蹌踉不穩,一陣掙扎之後,他站不住腳,兩個人一起滾倒在園
子裡,畫散了一地。孟瑋搖晃著站起來,劇烈的喘著氣,在酒醉中大怒起來。他瞪著血紅的
眼睛,抓起了茵茵胸前的衣服,咬牙切齒的說:
    「你這個賤人,我今天要你的命!」
    茵茵驚叫了一聲,孟瑋已給了她兜胸一拳,她眼前一陣發黑,倒在地下。孟瑋又直撲了
過來,像一隻野獸般對她大聲咆哮,拳打腳踢。茵茵在地上打滾,哭著喊:
    「孟瑋,別打!求你,孟瑋!」
    可是,孟瑋在狂怒中毆打不止,直到茵茵力竭聲嘶,蜷縮在地下無法動彈,他才收了
勢,喘著氣走進臥室,立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茵茵勉強支持著站起身來,眼前發黑,四
肢連同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撕裂般的痛楚著,她不穩的扶著牆走進客廳,就力乏的倒在一張
椅子裡,她抓住椅背,在痛苦中淚下如雨。
    「不能這樣過下去了,明天,我一定要走了。」她酸楚的想。「我可以和一個窮藝術家
一起生活,但無法和一個酒鬼一起生活。」
    第二天早上,孟瑋醒了過來,昨夜的事在他腦子裡朦朦朧朧的,一點都不清楚,只模糊
的感到好像發生了什麼。他叫了兩聲「茵茵」,沒有人答應。他下了床,走進客廳裡,一眼
看到茵茵正睜著一對大而無神的眼睛,呆呆的靠在椅子裡。他走過去,不禁大吃一驚,茵茵
鼻青臉腫,頭髮零亂,滿面淚痕。他駭然的蹲下身子,抓住她的手臂,她瑟縮了一下,他才
看到她手臂上也是傷痕纍纍,他惶然的問:
    「茵茵,這是怎麼回事?」
    聽到他問怎麼回事,茵茵心中一酸,熱淚立即奪眶而出。看到孟瑋那驚恐無助的表情,
她知道他並不明白昨夜做了些什麼,一種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又油然而生。她抽噎的說:
    「你難道不知道?」「真的,我不明白,是怎麼弄的?」
    「問你自己!」「問我?」孟瑋蹙起了眉頭。
    「忍饑挨餓,我都可以受……」茵茵流著淚說:「但是,孟瑋,你別再打我!」「我打
你?」孟瑋駭然的叫,於是,昨夜的經過,模糊的出現在他的腦子裡,眼望著遍體鱗傷的茵
茵,他不禁心如刀絞,五內如焚。撫摸著茵茵的傷痕,他抱頭痛哭起來。
    「茵茵,我該死,我該死,我該死!」他反覆哭叫著這兩句,捶胸搗足,淚下如雨。反
而是茵茵拉住了他,於是,他抱著茵茵,又泣不可抑。詛咒發誓的對茵茵說:
    「如果我再喝酒,我就不是人!假若我再碰傷你一根毫毛,我就死無葬身之地!」
「瑋,別發誓,」茵茵哀婉的說:「如果你能真心戒酒,我們再好好的開始。你記不記得我
們離開杜美大廈時,在爸爸面前說的豪語?我發過誓,死在外面,也不回杜美路的!瑋,別
讓我真的死在外面,別讓我對愛情灰心!」
    「茵茵!茵茵!」孟瑋痛悔的說:「我對不起你!但我保證,這種事不會再有第二次
了!」
    「但願如此!」茵茵祈禱似的說。
    事隔三天,孟瑋被廣告公司裁退了,因為他的畫不收廣告效果。他又喝得酩酊大醉回
家,當茵茵上前責備他違誓的時候,他給了她一耳光,咆哮的說:
    「滾!給我滾得遠遠的!」
    茵茵回到房裡,含淚收拾東西,預備立刻離開。但,當她提著包裹走出來,看到孟瑋已
倒在地下睡著了,她的心又軟了下來。她望著那年輕而漂亮的臉,不由自主的坐在他身邊,
憐憫、同情,和那未曾熄滅的熱愛都同時在胸中蠢動。她用手撫摸他,像一個溺愛的母親撫
摸她的孩子。一時,她淚如泉湧,喃喃的說:「知有而今,何似當初莫!」然後,她哭倒在
他的身旁,一再的說:「叫我怎麼離開你?叫我怎麼離開你?生死不渝的戀愛難道就這麼禁
不起考驗?我怎能離開你?我怎忍離開你?在你如此落拓潦倒的時候?」
    於是,這一縷柔情,又把她繫在他身邊,而日以繼日,他的酗酒毆妻,卻變成了家常便
飯。
    在西湖邊的第二年春天,茵茵生了一個女孩子,取名小葳。生活變得更加困苦了,三餐
不繼,衣履無著。孟瑋酗酒如故,喝醉了就回家打人,醒了再痛哭流涕的後悔。茵茵接了許
多抄寫的工作來,勉強維持家庭,孟瑋也偶爾賣一兩張畫,買的人純粹是同情茵茵而勉強購
買,孟瑋瞭解這一點,心中沮喪鬱悶到極點。這天晚上,孟瑋醉醺醺的回到家裡,才走進大
門,就看到茵茵倉皇的抱著小葳,躲在壁角。他向她們走過去,茵茵立刻受驚的喊:「別!
瑋,你會打傷孩子!你別過來!請不要傷害我的孩子,她還那麼小!」孟瑋瞿然而驚,他站
住,酒醒了一大半。這才發現茵茵對他是如此之恐懼,好像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個魔鬼。她抱
著孩子,渾身顫慄,用一對防備的眸子驚恐的望著他。他感到心中一寒,立即全身冷汗,在
茵茵眼睛裡,他看出了自己,那個酗酒、打人、咒罵……的惡漢!他打了一個冷顫,蹌踉的
退到園子裡。園中月明如晝,夜涼似水,清新的空氣使他腦中再一爽,他不由自主的在庭心
跪下,仰首向天,喃喃自誓:
    「我孟瑋如再喝酒打人,將永劫不復了!」
    他跪著,從深夜一直跪到天亮。茵茵不放心,出來看他,他說了許多懊悔的話,他們在
曙色中擁抱痛哭,共同祈望著光明的未來。她始終認為,她的孟瑋不會沉淪的。
    他改好了三天,第四天,他又酗酒如故,於是,茵茵開始明白,她所愛的孟瑋已經死去。
    這是個大風大雨的夜晚。
    孟瑋握著酒瓶,七顛八倒的衝回了家裡,茵茵正在燈下抄寫。他的樣子使她害怕,她站
起來,想躲開他,但他一把抓住了她,叫著說:「你每次看到我就跑,難道我會吃了你!」
    「請你放開我!」茵茵顫慄的說:「你別再打我!上次你把我的手打傷,害我一星期不
能抄寫,你放開我,請你!我還有好多工作要做,你放開我!」
    「你說我讓你受苦了,是不是?」孟瑋挑釁的問。
    「我沒說什麼,是我甘願跟你受苦的。」茵茵說,一時回憶往事,「神鞭公主」的時代
早已如煙如夢,不禁痛定思痛,而淚流滿面了。「你哭!我還沒有死,你就給我哭喪!」孟
瑋大罵的說:「就是你拖住我,使我不能發展,你還一天到晚鬼哭神號!」
    「孟瑋,你說這話太不公平!」茵茵哭著說。
    「我不許你哭!」孟瑋惡狠眼的喊:「我沒有虧待你!這世界上沒有人賞識我,這不是
我的過錯!我沒有要虧待你,我一直想給你好日子過,命運不好又怪不了我!你哭什麼鬼!
你怪我欺侮了你?虐待了你?」
    「我沒有怪你。」茵茵說著,哭得更厲害了。
    「你給我閉起嘴來!」孟瑋狂叫著,打了茵茵一耳光。「我沒有虧待你,你為什麼要
哭?」
    「你別打我,我不哭了!」茵茵掙扎著說,眼淚卻不受控制的湧了出來。這激發了孟瑋
的怒氣,於是,又是一陣拳打腳踢。正在糾纏之中,一聲清亮的兒啼聲傳了過來,使孟瑋渾
身一震,他停了手,側耳聽著孩子的哭聲,一種天然的父愛在他心中升了起來,他的酒醒
了。於是,他昏然的搖搖頭,向女兒的床邊走去。茵茵驚喊了一聲,就衝過去,從床上搶起
了孩子,抓了一條毛毯裹住,向門邊退去,一邊退,一邊恐怖的說:「你可以打我,不要打
孩子!不要……不要……」
    孟瑋愕然的呆了一呆,走過去說:
    「我沒要打她……」看到孟瑋走過來,茵茵狂叫一聲,抱緊了孩子,拔腿就向外跑。孟
瑋追上去,叫著說:
    「我不打你們!快回來,外面那麼大的風雨……」
    可是,茵茵已抱著孩子,投身於風雨之中了。孟瑋追了出去,大聲的叫著:「茵茵!回
來!小葳!回來!茵茵!小葳!」
    茵茵聽到身後的喊聲,就越發狂奔不止。她繞著西湖的岸邊跑,直到聽不到孟瑋的聲音
為止。她站住了,風雨狂掃著,她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她摟緊了小葳,四周漆黑如墨,只有
半山的寺廟裡有著燈光,水面波光粼粼,雨聲瑟瑟。她茫然佇立,不知該何去何從。
    「家,是不能再回去了。」
    她茫然的想著,雨更大了。
    「茵茵!回來!」「小葳!回來!」這呼聲使她悚然而驚,她想跑,但是,跑到何處
去?一剎那間,她想起自己百萬財產的父親,同時,父親那冰冷冷的聲音也蕩在她耳邊:
「等你夢醒的時候,不許來找我!你就死在外邊!」
    她淒然而笑。「茵茵!回來!」「小葳!回來!」呼聲更近了,她倉皇四顧,找不到可
以遁身的地方。她對湖水望過去,湖水無邊無際的伸展著,蕩漾著……她閉上眼睛,感到頭
暈目眩,一個站立不穩,湖面就對她的臉直撲了過來。一陣冰冷的浪潮攫住了她,她想喊,
但水湧進了她的嘴裡,她再也喊不出來了。
    孟瑋沿著湖岸狂奔狂叫,聲嘶力竭,所有住在湖邊的人,都聽到這風雨中慘嚎般的呼叫
聲。第二天黎明,他在湖邊發現了那條包裹小葳的毛毯,和茵茵的外衣。他呆呆的站著,望
著那廣闊的湖面,又望望地上所遺留的兩件東西,他對地上的衣服撲過去,拿起了那件衣
服,衣服上沾著一根枯枝,他拾起了小樹枝,摩挲著它,淚流滿面,自言自語的說:
    「這是茵茵的手臂,她已瘦成這樣子了!」
    他小心的用那件外衣,裹起了樹枝,緊緊的抱在懷裡,蹌踉的向前走,一面低低的說:
    「我要你活得快快樂樂的!茵茵!我愛你!」說著,摸摸那樹枝,又搖頭,歎氣,流
淚。「茵茵已經這麼瘦了!我的茵茵病了!」從這日起,孟瑋瘋了。茵茵和小葳的屍首始終
沒有撈獲。神鞭公主從此而逝,留下了一個破碎的夢和一條鞭子。
    每到風雨之夜,孟瑋仍沿著湖邊找尋他的妻女,慘叫之聲,幾里路外都可聽到。「茵
茵!回來!」「小葳!回來!」好,第四個夢已經完了。
    小紋,抬起頭來吧,故事已經結束了。怎麼,你流淚了?孩子,日月永不間斷的運行,
多少的悲劇都過去了,多少的喜劇也過去了,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淒涼的夢,讓它也過去
吧!逝者已矣,何必傷心?
    你聽,窗外那淅淅瀝瀝的聲音,是什麼時候,已經開始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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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18: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個夢 歸人記
廣楠的手扶在駕駛盤上,把車子緩緩的向前開動。他並不匆忙,由昆明來的班機要十一
點鐘才到,現在才剛剛過了十點。事實上,他是不必這麼早到飛機場的,但是,自從接到曉
晴歸國的電報之後,他就沒有好好的平靜過一小時,今天,曉晴終於由昆明飛重慶,他就算
不到飛機場上,也無法排遣這一上午焦灼的期待的時光。因此,他寧可早早的坐在候機室
裡,仰視窗外的白雲青天,仰視那帶著她的巨物翩然降臨。車子向前滑行,揚起了一片塵
霧。他凝視著前面的公路,不相信自己會過分激動。激動,屬於青年人,不屬於中年人。可
是,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已不穩定,他直覺的感到自己每個毛孔中都充塞著緊張。曉晴,她還
和以前一樣嗎?十年,能夠讓一個女人改變多少?他腦子裡的曉晴,仍然是十年前那副樣
子;淡淡的妝束,淡淡的服飾,淡淡的淺笑的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情意。就是那樣,飄逸
的,清雅的,如凌波仙子般一塵不染。近幾天來,他曾揣測過幾百次她可能有的改變,但,
他心目中出現的影子,永遠是十年前那樣飄然若仙。
    塵霧揚起得更多了,玻璃上積著一層黃土。他覷瞇起眼睛,彷彿又看到她——曉晴。
    曉晴原來的名字叫小琴,她嫌俗氣,進了高中之後,自己改名叫曉晴,廣楠曾笑著說:
    「小琴,曉晴,聲音還不是一樣。」
    「寫起來就不一樣。」她瞪他一眼。那年,她才十五六歲,拖著兩條長長的小辮子。曉
晴是廣楠表姨的女兒,算起來也是表兄妹。但,曉晴自幼父母雙亡,被托付給廣楠的母親,
因此,她也算是宋家的一員。從八歲起就寄居於宋家,在宋家受教育,在宋家生活、成長。
一瞬間,十五、六歲的女孩就變成了十八、九歲。
    很小的時候,廣楠就聽母親說過:
    「曉晴遲早要做我們宋家的人,看著吧!」
    廣楠是宋家的獨子。到廣楠念大學的時候,每想到這句話,心裡就甜絲絲的。可是,在
曉晴面前,他反失去了兒時的灑脫和無拘無束,只因為曉晴渾身都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雅潔
和寧靜,使他在她面前自謙形穢。
    宋家是重慶的豪富之家,廣楠自幼被呵護著,捧菩薩似的捧大,難免養成了許多公子哥
兒的習氣。例如,他愛吃炒雞丁,飯桌上就沒有一餐缺過炒雞丁。他愛養鳥,家裡的廊前簷
下,就掛滿了鳥籠子。一天,他提著個鸚鵡籠,正在費心的教那鸚鵡說話,曉晴不知從那兒
繞了過來,穿著件白底碎花旗袍,兩條烏油油的大辮子,一對清清亮亮的眸子,對他似笑非
笑的凝視著,他至今記得她那神態,像是關心,像是嘲諷。她把胳臂放在欄杆上,看著他
教,他反而不會教了。她笑笑說:「以前林黛玉的鸚鵡會念『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
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你的鸚鵡會念些什麼?」「它只會說:『早,
請坐!請坐!』」廣楠訕訕的說。
    曉晴嫣然一笑,他這才看出她笑容裡那份淡淡的嘲諷,她說:「把它的舌頭再剪圓一
點,或者也能教它唸唸詩。反正除了教鸚鵡,你也沒什麼事好幹!」
    從此,他不敢在她面前教鸚鵡。
    另一次,他和幾個同學到一個重慶市有名的地方去喝了一些酒,夜遊歸來,踏著醉步,
蹌踉而行。才走進內花園,就看到曉晴靠著欄杆站著,在月色之下,她渾身閃發著一層淡淡
的光影,白色的衣裳裹著她,如玉樹臨風,綽約不群。他走過去,有些情不自禁的伸手抓住
她裸露的手臂,借酒裝瘋的說:「曉晴,是不是在等我?」
    她不說話,但用她那黑亮的眼睛靜靜的望著他,望得他忐忑不安,在她寧靜的注視下,
他覺得自己越變越渺小,越變越寒傖。終於,她安詳自若的說:
    「表哥,你醉了。」「是的,我大概是醉了。」他放開了她,感到面頰發熱。她心平氣
和的說:「回房去吧,別再受了涼。」
    他立即走開了,在轉身的一瞬間,他又接觸到她的眼光,他看到一些新的東西,那裡面
有溫柔的關懷和近乎失望的痛心。他一凜,酒醒了,心也寒了,第一次,他看出曉晴可能不
會屬於宋家了。車子開進了珊瑚壩飛機場,在停車場停下車子,他走出車門,站在廣場上,
看了看天。好天氣,天藍得耀眼,早晨的霧早就散清了。走進了候機室,表上的時間是十點
十二分。在一張長椅子上坐下來,燃起了一支煙。候機室裡冷清清的,只有寥落幾個人在等
飛機,遠遠的一張椅子上,躺著一個斷了一條腿的軍人。他吸了一大口煙,望著吐出的煙圈
往前衝,越衝越淡,終於擴散而消失。手上的煙頭,一縷縷輕煙在裊裊的上升著。
    他始終後悔把若梧帶進他的家。至今,想起若梧,他心裡還是酸溜溜的,彆扭的。
    若梧是他大學裡的同學,短小精悍的個子,劍眉朗目,長得還算漂亮,就吃虧個子太
矮。但,他很會說話,很幽默,又很風趣。而且,為人很好,是道地的四川人,不像廣楠是
從北方移來的。也有四川人的那份俠義之風,在學校裡,他也算個出風頭的人物。他記得怎
樣把若梧介紹給曉晴:
    「這是李若梧,我的好朋友,這是徐曉晴,我的表妹。」
    曉晴淡淡的一笑,點了個頭,若梧的眼睛立刻亮了亮。那天,他們三個談得很高興,曉
晴笑得很多,若梧談笑風生,瀟灑倜儻。他們暢談文學詩詞,若梧發表了許多獨到的見解,
曉晴眉毛上帶著讚許,眼睛裡寫著欽佩。他立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錯事,但是已來不及挽
回了。
    當天,在校中,若梧問他:
    「你那個表妹,和你怎樣?」
    「怎麼說?」他猶疑的問。
    「如果你對她沒意思,那麼,坦白說,麻煩你做個牽線人……」「哼!」他哼了一聲。
「那麼,老弟,你是有意思了,放心,廣楠,我李若梧決不掠人之所好!廣楠,你真有福
氣,千萬別錯過她,我從來沒看過這樣可愛的女孩子!」
    可是,若梧雖然這樣說,他卻成了宋家的常客。沒多久,廣楠就發現曉晴和他很談得
來。而且,曉晴認識他沒幾天,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自己更沒有隔閡。他們在一
起,曉晴就比平常快活,她的笑變成了廣楠心上的壓力。因此,每當他看到曉晴對若梧微
笑,他就感到被嫉妒燒得發狂。
    一天,家裡來了一群年輕的客人,有曉晴的男女同學,有廣楠的同學,還有若梧。他們
在大廳裡玩得非常開心。他們玩成語接龍,接不出的被罰。若梧被罰了一次,他唱了一支法
文歌,歌名叫:「你明亮的眼睛常在我心裡。」廣楠一肚子不高興,他覺得若梧這首歌是專
對曉晴唱的。接著,曉晴也被罰了,她也唱了一支歌,是「燕雙飛」,她柔潤的聲音唱出:
    「燕雙飛,畫欄人靜晚風微……」的時候,她的眼睛輕輕的瞟了若梧一眼,雖然瞟得那
麼快,廣楠卻沒有放過。頓時,他感到好像渾身都浸進了冷水裡,全身不自在了起來,他認
為曉晴是故意被罰,而藉歌聲在向若梧暗示什麼。於是,他興味索然了,在嫉妒與不安的情
緒下,他接龍接得一塌糊塗,一連被罰了好幾次,曉晴微笑的望著他,似乎奇怪他的反常,
他覺得她的微笑中帶著諷刺和輕蔑。於是,他更生氣,他故意接錯成語,故意結結巴巴接不
出來,曉晴的眉毛向上抬,笑意更深了。他沉不住氣,突然說:
    「我有點急事,要先退一步,你們繼續玩吧!」
    但是,若梧跟了上來說:
    「我也有點事,一起走吧!」
    或許是若梧故示大方,不留下來,表示沒有追求曉晴的意思。但,廣楠卻不領他這份
情,因為,他注意到當他掀起門簾,和若梧退出房間的時候,曉晴眼睛裡的生氣完全消失
了,一臉的悵惘和懊喪。他知道,這份悵惘不是為他而發的,是為若梧。當天晚上,他藉故
到曉晴房裡去,一眼看到曉晴正攤著一本(白香詞譜),在那兒填詞呢。他冒失的衝上前去
說:
    「填了什麼句子,給我看看!」
    曉晴立刻把桌上的紙一把抓起來,揉成一團。可是,廣楠眼尖,已經看到了兩句話,是:
    「捲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他感到一股酸氣從胃裡直往上衝。「捲簾人去也,天地
化為零。」這顯然是寫白天的事,那個捲簾而去的人當然不會指他,而是若梧。若梧的離去
竟然使她有「天地化為零」的感覺,這份情態的深厚也就可想而知了。這股酸氣一沖把他原
來的來意都沖掉了,他呆愣愣的站著,曉晴也默默無言。他知道曉晴明白他已看到了詞裡的
句子,因此紅著臉不好意思開口。她那微紅的臉和羞澀的眼睛使他愛得想殺死她,如果這臉
紅和羞澀是為他而發,那有多好!但她是為了另一個男人!這令他無法忍耐,終於,他跺了
一下腳,長歎一聲,離開了她房間。這之後的一天,他看了個朋友後回家,發現若梧正和曉
晴在花園中談話,他們站得很近,臉對著臉,若梧的表情是熱烈而誠懇的。曉晴呢,他永不
會忘記她那副樣子,那緋紅的雙頰和水汪汪的眼睛……他走過去,他們同時發現了他,兩人
都顯得很不好意思,曉晴搭訕了兩句話就走了。他把若梧拉出了家門,散步到河邊,兩人都
陰沉沉的不開口。然後,在嘉陵江畔,他對若梧的下巴揮了一拳,他把一腔的嫉妒和怨恨全
發洩在拳頭上,這次打鬥很快的就被路人拉住了,他咬著牙,對若梧說:「你永遠不要上我
家的門!永遠不許對曉晴轉念頭!」
    若梧凝視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這之後,若梧倒是真的沒有再上他家的門,也沒有糾纏曉晴,但是,曉晴對他也更冷淡
更疏遠了。他猜曉晴一定知道了他和若梧打架的事,她用一種令他心痛的沉默和冷峻來抗議
他的行為,這比罵他打他更讓他難過,每次看到了她冷漠的臉和轉開的頭,他就感到渾身被
撕裂似的痛楚。在這時候,他已清楚的明白,曉晴是真的不會成為宋家的人了。
    一支煙燒完了,他換了一支,表上的時間是十點半。思想已繞了那麼一個大圈子,時間
才只走了這麼十幾分鐘。他往後靠在椅子上,候機室裡的人已經漸漸多了,空氣變得混濁了
起來。前面一張椅子上,來了一個老太太,大概是來接兒子或是女兒的,看她那股期盼勁
兒,也是多年的離散了吧。
    曉晴是民國二十五年的春天走的,到現在剛好整整十年。十年,人世的變化已經有多
大!一次驚天動地的戰爭已發生而又結束了,在這戰爭中,許多人死了,又有許多人生了。
死於戰爭的,例如廣楠的父母,就在民國廿九年的重慶大轟炸中喪生。而廣楠的三個孩子,
卻在這段時期中陸續出世。
    他又深吸了一口煙。父母!他還記得父母為他和曉晴的事曾經怎樣操心過,怎樣徒勞的
努力過,怎樣熱心的撮合過……「曉晴?曉晴是我們家帶大的,憑我們的家世和財富,難道
還委屈她了嗎?為什麼不肯?這事由我來跟她說,一定沒問題!」母親用堅定的聲音說。
    於是,那天晚上,曉晴被帶進了母親的屋子。廣楠仍能清晰的回憶出她踏進房來那一剎
那,望望母親,望望父親,又望望廣楠,臉色立即顯得十分不安。至今,他仍然懊悔那晚大
家對曉晴的逼迫,那種情況,和父親嚴肅的面孔,真有點像三堂會審。「曉晴,到我這兒
來。」母親首先把曉晴拉過去,按在身旁的椅子裡。曉晴被動的坐著,被動的望著父親和母
親,有種聽天由命的神情。「曉晴,」父親咳了一聲嗽,嚴肅的說:「你知道,男大當婚,
女大當嫁,你今年也十九歲了,廣楠也二十五了,都早已到了該結婚生子的年齡。你是我們
家裡帶大的,和廣楠可說是青梅竹馬,這事早就是定局了。我看,你們已經長成,我們就擇
個日子,把婚事辦一辦,也讓我們兩個老人了一件心事。」父親說話的意思,顯然採取了先
聲奪人之勢,想用理所當然的態度,立即就堵住曉晴可能會有的反對。果然,曉晴馬上就愣
了愣,有點不知所措。然後,她把目光慢慢的調過來,凝注在廣楠的臉上,她的眼睛裡充滿
了一種沉默的責備和怨恨,這使廣楠的心一下子就掉進了冰窖裡。望著曉晴逐漸蒼白的面
孔,他猜想自己的臉色也同樣的蒼白。終於,曉晴慢吞吞的說:「如果表姨夫的話是對我的
命令,我自然應當從命。古人一飯之恩,尚當結草啣環,何況我被表姨夫養育了十幾年,如
果您命令我嫁給表哥,我就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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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被激怒了,假如那天父親不發脾氣,或者事情也不至於弄得不能轉圜。但是,父親
向來暴躁易怒,曉晴冷冰冰的口氣和略帶嘲諷的句子立刻使父親暴跳了起來,他拍著桌子
說:「你弄清楚,曉晴,我宋某人可不在乎給你吃了十幾年飯,我也沒有要你為了報答我而
嫁廣楠!我們宋家的家世不會配不上你!廣楠的人品也不會配不上你!選你作媳婦是看得起
你,廣楠不麻不癩不缺腿少胳臂,你弄清楚,宋家娶你可沒佔你什麼便宜!」曉晴的臉色更
白了,襯托得那對黑眼珠就特別的黑,特別的亮。她從椅子裡站起來,恭敬的說:
    「那麼,表姨夫,您還是抬舉別家的女孩子吧,我自認為配不上表哥!」
    父親氣得發抖,他指著曉晴說:
    「你,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曉晴挺著她那瘦瘦的肩膀,卻顯出無比的堅強。「我只是個窮苦伶仃的孤
女,實在配不過表哥,表姨夫還是給表哥另選一個吧!」「好!」父親顫顫抖抖的說:「把
你帶大了,給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就眼高於頂了!」
    猛然間,他看到曉晴眼裡升起了兩顆大大的淚珠,接著,淚珠就沿著那白得像大理石一
般的面頰上滾落下去。他一驚,立即跳起來說:「爹,別逼她!」同時曉晴向地下一跪,說:
    「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我徐曉晴終生不忘,願意從今侍奉兩老,做丫鬟婢女來報
答。」
    寧願做丫鬟婢女,卻不願嫁給廣楠。廣楠心中像硬插入一把刀一般,他咬緊了嘴唇,抵
住胸中翻湧著的痛楚和屈辱的浪潮,她看不起他,這念頭使他要發瘋。母親走過去,一把拉
起了曉晴,一面對父親遞眼色,一面好言好語的說:
    「曉晴,你別發急,這事情當然要你同意,我們並沒有要逼迫你嫁給廣楠。平日我看你
和廣楠處得也不錯,為什麼又不願意了呢?你是不喜歡廣楠嗎?」
    曉晴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是。」
    「那麼,為什麼呢?」「我只是覺得年齡還小,不想結婚。」
    「這樣的話,就好辦。曉晴,你說說看,你要廣楠等你幾年?」母親緊逼著說。曉晴微
張著嘴,抬起眼睛來掃了廣楠一眼,低聲吐出了兩個字:「十年。」「啪!」的一聲,父親
拍著桌子直跳了起來,指著曉晴的臉說:「好,曉晴,你不要以為你長得還漂亮,書念得還
不錯,就看不起人!我告訴你,我們宋家想找比你強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你別自以為了
不起!」說著,他又轉過頭去看著廣楠,氣呼呼的說:「廣楠你給我爭點氣,幹嘛要認定了
曉晴?我給你打包票,三天之內,我給你找一個比曉晴更漂亮的女人來!從今天起,我們宋
家放出空氣去,要給兒子物色媳婦,包管全重慶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動,廣楠,你給我放高興
點,天下不是只有一個女人!」曉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淚光瑩然,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窗
外。廣楠一看到她那對眼睛,就覺得愛之入骨,也痛之入骨。失去曉晴,他還要什麼天下?
他無法說話,只能咬緊了嘴唇,咬得牙齒深陷進肉裡。於是,他聽到父親在對母親說:
    「馬上去找人來給楠兒做媒,告訴媒人,我們宋家要娶的是兒媳婦,不是才女,所以,
要認定了三個條件:第一,要窮人家的女兒,能夠知道持家度日。第二,要沒念過太多書
的,免得像曉晴那樣目空一切。第三,要是個絕色,最低限度,也要比曉晴漂亮的。根據這
三點,馬上去找,我要在半年之內,給廣楠完婚!」候機室裡的人已經滿了,喧囂的人聲充
塞在大廳的每個角落裡,一些孩子們滿屋子奔跑。那個斷了腿的傷兵開始拄著枴杖沿室乞
討,這就是戰爭的成績。他拋掉了手裡的煙蒂,表上的時間是差五分十一點。不過,班機向
來要誤時的。他站起身,緊張又漸漸的爬上了他的脊樑,他不安的走到近停機場的窗邊,仰
望著那無邊無際的天空。雖然春寒仍重,他卻微微的出汗了。曉晴,她去國是整整十年了,
十年,這不正是她當初說出來的年限嗎?如果他真能等十年,現在她該屬於他了。隆隆的機
聲由遠而近,這機聲像從他的心臟上輾過,他的緊張更厲害了,仰望著天,在人們的喧囂
中,擴音器的播放中,他注視著那龐然巨物由空而降,在跑道上向前衝,終於停住。太陽光
在銀色的機翼上閃耀,梯子被推到機艙門口……他伸手到褲袋中,再摸出一支煙,用微顫的
手燃起了煙。
    旅客從機艙裡魚貫的走了出來,迎接的人開始胡亂的揮著手呼叫。廣楠雜在人潮中,一
瞬也不瞬的望著艙門,接著,他的眼睛一亮,曉晴出來了。儘管已經十年不見面,儘管距離
得那麼遠,他仍然一跟就能認出她來。一身鵝黃色的春裝,一條繫著長髮的鵝黃色的紗巾,
她仍然喜歡淺色的裝束。望著她從梯頂娉婷而下,裙角和紗巾迎風飛舞那份飄然韻致,恍若
當年。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在這一剎那,他才領會到十年以來,自己對她的感情竟毫未淡
忘。相反地,思慕及懷念更使往日那份深情來得更濃烈、更深切了。
    在驗關之後,他和曉晴才見到面。
    曉晴凝視著他,那對清亮的眸子一如當年,她嘴角含著個微笑,眼角卻是微潤的。廣楠
幾乎不能相信,她仍然那樣年輕,那樣纖細苗條,時間好像不曾從她身上輾過。唯一和以前
不同的,是一種成熟的美,代替了以前的稚弱。他在自己激動的情緒下浮沉,竟不能開口說
話,他們對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才抖顫著嘴唇說:
    「曉晴!」同一時間,曉晴也開口叫出了:
    「表哥!」於是,她抓住了他的手,他們都笑了,她搖著他,帶著以前所沒有的一種豪
放的熱情,叫著說:
    「表哥,我真想擁抱你!」然後,她用手抹抹眼角,似乎又想笑又想哭,說:「表哥,
你好像瘦了些!」然後,又仔細的望他:「你的眼角添了幾條皺紋,但是,比以前更漂亮
了。表哥,好嗎?一切都好嗎?」
    他握握她的手,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說:
    「來,先上車子,慢慢再談。」
    坐進了汽車,曉晴才想起什麼似的,問:
    「怎麼,表哥,美姿呢?」
    「她?」廣楠聳了一下肩,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改說:「她在家帶孩子。」「你是
兩個孩子了嗎?」
    「不,三個。小寶是去年冬天生的,才五個月大。」
    曉晴笑了笑,不再問什麼。廣楠手扶著方向盤,卻不發動車子,而一個勁的盯住曉晴
看,曉晴也默默的回望著他。於是,他的手從方向盤上放下來,壓在她的手背上,激動的說:
    「曉晴,國外沒有適當的男孩子嗎?」
    曉晴把眼睛調開,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只是喜愛獨身生活,無拘無束。」
    廣楠發動了車子。汽車向路上滑行,塵霧又揚了起來。曉晴望著前面的道路說:「美姿
好嗎?你們的生活很愉快吧?」
    「愉快?」廣楠苦笑著,凝視著黃土的公路。
    那一天,廣楠下了課回家,在客廳裡,他看到曉晴和一個女子正坐著談天。曉晴給他介
紹說:
    「這是何美姿小姐,我初中時的同學,我請她到我們這兒來玩的。」他望著美姿,修長
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睫毛長而微卷,端正的鼻子下是個不大不小的嘴。一件樸素而略嫌寒
傖的藍布旗袍,裹著的是個誘人的豐滿的身子。這是個標準的美人,如果能再加以妝飾,廣
楠相信她可以艷驚四座。他停留在客廳,和她們略事周旋,美姿很怕說錯話,問三句,才答
一句,那股靦靦腆腆的樣子也還能逗人憐愛。但是,天知道,廣楠對她卻一點念頭都沒有轉。
    這天晚上,曉晴問他:
    「你看美姿如何?」「你是什麼意思?」廣楠皺著眉說。
    「她正合表姨夫的三個條件,」曉晴從容不迫的說:「第一,她是家貧如洗。第二,她
只受過初中教育。第三,美麗絕倫。」
    廣楠抓住了曉晴的手臂,用力握緊,忍著氣說:
    「不錯,你代我想得很周到。」
    曉晴抬抬眼睛說:「她對你不是比我更合適嗎?你又不能耐心的等我十年。試試看,和
她交交朋友。你會發現她很適合你的。」
    「不錯,她一定能適合。」廣楠用力摔開曉晴的手臂,轉身走開了。三個月之後,他和
美姿結了婚。
    他婚後一個月,曉晴考取了公費留法,學藝術。兩老也認為廣楠既婚,曉晴留在家裡不
大妥當,於是,順理成章的,曉晴就去了法國。一晃眼間,十年過去了。曉晴已回國,依然
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卻已兒女成群了。愉快嗎?怎麼說呢?父親想得很好,貧窮的女孩子
能持家,無知的女孩子會謙虛。但是,美姿進門之後,由赤貧到豪富,她卻如同一個暴發戶
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來,婢女成群,驕奢無狀,然後不容公婆,終日吵鬧,廣楠只得帶她
分居出去。故宅被炸,兩老蒙難,廣楠總認為自己不能辭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裡,兩老絕
不至於不躲警報。反正,這些事都過去了。愉快嗎?他啞然苦笑了。車子停在一棟西式的洋
房前面,房前有一個鐵欄杆圍著的花園。曉晴下了車,張望著說:
    「環境還不錯嘛。」廣楠把箱子提了下來,說:
    「你知道我們的舊宅已經炸毀了吧?」
    「你寫信告訴過我,」曉晴說:「全毀了嗎?」
    「西廂房保存了大部份,你以前住的那間居然絲毫無損,有時,我不痛快的時候就到那
間房子裡去坐上半天。」
    曉晴凝視著他。廣楠不禁怦然心動,他在她眼睛裡看到一絲惻然的柔情。把車子開進了
車房,廣楠帶著曉晴走進大門,踱進客廳。客廳裡的設備是純西式的,落地的窗簾、沙發
椅,和收音機。如今,客廳裡是一片零亂,沙發上堆滿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書籍、雜誌,
地上是沙發椅墊、瓜子皮、廣柑皮,散著遍地。隔夜的麻將桌子還沒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
地下。廣楠深深的一皺眉,揚著聲音喊:
    「美姿!美姿!」根本就沒有人應。廣楠又喊:
    「張嫂!張嫂!」喊了半天,一個四十餘歲的僕婦,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走了進
來。廣楠鎖著眉說:
    「這客廳是怎麼搞的?到現在還沒有收拾?」
    「忙不贏嘛!」張嫂嘟著嘴,用四川話嚷著:「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個有時間收
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裡去了?」
    「太太叫她去買橙子。」
    「太太呢?」「還沒起來嘛!」「去告訴太太,表小姐來了。哦,張嫂,來見見表小
姐,倒杯茶來。」張嫂過來見了曉晴,曉晴從皮包裡掏了個預先準備好的紅紙包,塞給了張
嫂,張嫂眉開眼笑,曉晴又要塞紅包給小寶,被廣楠硬阻住了。廣楠問張嫂:
    「表小姐的房間準備好了吧?」
    「好了。」「把表小姐的箱子提進去,再去請太太來。」
    張嫂走開後,曉晴坐了下來,解下了系頭的紗巾,一頭如雲的長髮披了下來,更增加了
幾分嫵媚。廣楠拿出香煙,詢問的看看曉晴,曉晴搖搖頭說:
    「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你走後的第二天。」廣楠說,望了曉晴一眼。
    張嫂又走了進來,拿了一杯白開水,忸怩的說:
    「家裡沒得茶葉了,喝杯白茶吧!」
    廣楠苦笑一下說:「家裡永遠沒有茶葉,客人來了就只好倒白開水,美姿美其名為『白
茶』。」曉晴笑笑。在張嫂背後,門口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伸頭伸腦的偷看著,廣楠喊了
一聲:
    「牛牛!珮珮!出來見見表姑!」
    兩個孩子推推攘攘的進來了,大的是個男孩子,大約八歲,小的是個女孩,大約五歲。
曉晴一手拉了一個,細細的看他們,兩個孩子都長得不錯。但牛牛卻名不副實,看起來纖弱
得很,帶點兒哭相和畏羞,顯然是個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壯結實,濃眉
大眼,毫不認生的直望著曉晴,這又顯然是個男性化的女孩子。曉晴拍拍他們的肩膀說:
「等一會兒表姑開了箱子,有一點小禮物帶給你們。」「是什麼?」珮珮仰著頭問。
    「牛牛的是一枝會冒火光的小手槍,珮珮是個會睜眼閉眼的洋娃娃。」「我不要洋娃
娃,我要小手槍。」珮珮說。
    「好了,珮珮,」廣楠來解圍了:「別鬧表姑了,去看看媽媽起來沒有?都十二點了!」
    珮珮蹦跳著走了,牛牛也悄悄的溜出了門去。這兒,廣楠凝視著曉晴,問:「國外生活
如何?」「那一方面?」「讀書、做事、交友,和——愛情。」
    曉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說話,門口走出一個女人,蓬著頭髮,穿著睡衣,滿臉的
殘脂剩粉,邊走邊打哈欠。廣楠不滿的叫:「美姿,你看誰來了?」
    美姿一眼看到曉晴,不禁一愣,曉晴已笑著站起來,喊著說:「美姿——不,該喊表
嫂,你好嗎?」
    「哎唷,」美姿叫了起來:「曉晴,你都來了,我還在睡覺呢,你看,我連臉都沒
洗……哎唷,曉晴,你怎麼還是那麼年輕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個孩子,磨死人,家
裡的事又多,柴米油鹽……把人磨都磨老了,還是你不結婚的好。坐呀,曉晴!」曉晴坐了
下去,美姿趕過去,挨在她身邊坐下,立即大訴苦經,國內打仗啦,生活艱苦啦,物價上漲
啦,應酬繁忙啦……說個沒完。曉晴始終帶著個柔和的笑,靜靜的聽著。廣楠微蹙著眉,聽
著美姿那些話,覺得如坐針氈,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麼:平、缺、斷、姐妹花、一般高、
雙龍抱柱、清一色。孩子、懷孕和生產是她的事,別的就不是她的了。國內打仗,沒打到她
的頭上,生活艱苦,也沒有苦著她。坐在一邊,望著這兩個靠得很近的頭,他不禁又回憶起
第一次看到她們兩個並坐在客廳裡的情形。那時候,美姿雖然敵不過曉晴的清幽雅麗,卻也
另有一種誘人的美艷。可是,現在,這兩人卻已成了鮮明的對比,曉晴的清幽雅麗一如當
年,卻更添了成熟的沉著和穩重。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損了她的明眸,這對眼睛現在看
起來晦暗無光。浮腫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皺摺堆積,身段臃腫癡肥,往日的美麗已無
處可尋了。沒想到,廣楠把她從貧寒中移植到富貴裡來,十年的錦衣玉食,卻反使這女人加
速的蒼老憔悴了。廣楠暗暗的歎息著,從冥想中回復過來,卻正好聽到美姿在說:
    「你知道,兩位老人家在轟炸中去世,什麼都沒留下來,舊房子炸毀了,財產也跟著完
了。我們苦得不得了,整天賣東西過日子,顧得了今天顧不了明天,應酬又多,打打小麻
將,應酬太太們,出手太小又怕給人笑話,只是打腫臉充胖子……」廣楠無法忍耐的站了起
來,他知道美姿為什麼說這些,兩位老人遺下的財物還不少,而且遺囑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給
曉晴,她以為曉晴是來分財產的了。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說話,笑著說:「曉晴才來,也讓她
休息休息,這些話慢慢再談吧。美姿,你也到廚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吃些什麼,現在都十二
點半了,別讓曉晴俄肚子。」美姿到廚房去了之後,曉晴站起來說:
    「兩位老人的遺像在哪裡?」
    「跟我來。」廣楠帶她走進了書房,這兒設立著一個香案,懸著兩位老人的遺像。曉晴
走了過去,默默的仰視著兩老。然後她跪了下去,把頭埋進了手心裡,輕輕的啜泣了起來。
她的哭聲勾動了廣楠所有的愁懷,不禁也淒然淚下。半晌,他用手按按曉晴的肩膀說:「起
來吧,別太傷心。」
    「假如一切能從頭再來過,則老人不死,一切不同了。」曉晴在啜泣中輕輕的吐出了一
句話。
    廣楠一陣痙攣,這話的言外之意,使他心醉神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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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20:18 |只看該作者
曉晴回來一星期了。晚上,客廳裡手戰正酣,嘩啦啦的牌聲溢於室外。
    廣楠和曉晴並立在走廊上。廊前掛著個鸚鵡籠子,曉晴伸手逗弄著那只長嘴白毛的大
鳥,一面說:
    「表哥,你還是愛這些東西。」
    「現在什麼都不養,只養鸚鵡。」
    「為什麼?」「想教會它念詩呀!」一時間,往事依依,兩個人都沉默了。半晌,曉晴
說:
    「表哥,幫我找個工作,你們公司裡行嗎?」「我那是國營機構,不大好辦,曉晴,你
休息一段時間再說吧,何必急著找工作?」
    「我不能總倚賴著你。」
    「爹有遺產給你,我說過。」
    「我也說過我不要。」「要不要是你的事,給不給是我的事。」
    曉晴默然。廣楠靠近一步說:
    「曉晴。」「嗯?」「你回來那天,在爹遺像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曉晴一呆。「我不記得我說過什麼。」
    「我記得,要不要我背給你聽?」
    「別!」曉晴急急的說。「你聽,你的兒子又挨打了,在哭呢!大概美姿的手氣不大
好。你去把他帶出來吧,要不然,等會兒又要挨打了。」「讓他去,牛牛就是愛哭,他要是
有本事哭到晚上十點鐘,讓他做爸爸,我做他兒子!」
    「你們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曉晴說:「讓我去帶他吧!」
    「你別走!」廣楠一把拉住了曉晴。「曉晴,你記得李若梧嗎?」「記得,他怎麼樣
了?」
    「你走了之後,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
    「怎麼,你專門找他麻煩?」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報仇嗎?」「不是。那天在學校裡,他知道你走了,就跑過來,一語不發的揍了我一
頓,一面打,一面罵,他說我是傻瓜,是混蟲,是糊塗蛋。他說:『你怎麼放走了曉晴?你
怎麼娶了別人?你該死,你混帳透頂!』不過,我覺得我那頓打挨得挺值得,我是應該挨那
一頓打的。」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曉晴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現在怎樣了?」「我們一直來往著,抗戰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出錢,我出
力。』於是,他從了軍,轉戰於滇緬一帶,以後就沒有他的消息了。我捐了財產的半數。那
是民國三十一年的事,我猜想他多半……」他嚥回了下面的話。
    「唉!」曉晴歎了口長氣,沉默了一會兒說:「他說過我什麼嗎?」「沒有。只是,每
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就罵我活該,罵我是糊塗蛋。曉晴,我問你,我一直想問
你,十年前你拒絕嫁我的時候,是真心拒絕呢?還是有意考驗我呢?」
    曉晴深深的注視著廣楠,黑眼珠迷迷濛濛的,看起來深不可測。時間凝住了一會兒,月
影投到鸚鵡架上去了,曉晴低下頭來,看看手錶。「哦,」她說:「牛牛是爸爸了。」
    「什麼?」「已經十點了,他還在哭呢!我去找他去。」
    廣楠想抓住她,但她一溜煙的鑽進客廳裡去了。
    室內又鬧得天翻地覆,牛牛在哭個不停,阿翠嘟著嘴站在美姿面前,美姿手舞著雞毛撣
子,尖著嗓子罵:
    「阿翠,叫你帶孩子,你怎麼會讓牛牛打破我的香水瓶的?你做些什麼?除了吃白飯,
你還會做什麼事?你馬上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我家不是收容所,不能容許這種只會吃飯的
人,你馬上滾!馬上滾!馬上滾!」
    曉晴抬抬眉毛,望了廣楠一眼,廣楠咬咬嘴唇,拋開了手裡的報紙說:「好了,美姿,
什麼大不了的事嘛,算了吧,香水再去買一瓶好了!」「買一瓶!」美姿轉移了洩憤的對
象:「你闊氣得很哦,誰不知道你宋廣楠的名聲,當初獻金運動一出手就是百兩黃金!家裡
可餓得沒飯吃……」「又來了,又來了,」廣楠鎖緊了眉:「這件事你要提多少次才夠?」
「我提一輩子呢,記一輩子呢!你在外面闊得很,只會苦老婆和孩子!你是慈善專家,你怎
麼不慈善到老婆和孩子身上來呢?昨兒輸了那麼一點錢,問你要,你還皺眉頭,給我臉色
看,你可有錢去獻金!」
    「好了!別說了行不行?」廣楠憋著氣說。
    「哼!」美姿又惡狠狠的轉回到阿翠身上:「阿翠,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蛋!」阿翠
跺了一下腳,轉身就走,美姿又叮一句:
    「東西收拾好拿來給我檢查一下,別摸走了什麼!」
    阿翠狠狠的望了美姿一眼,走了出去。牛牛仍然在哭叫不停。廣楠無法忍耐的站起來,
對牛牛說:「牛牛,你該哭夠了吧!你有本事哭到吃中飯,就算你是老子!我是兒子!」曉
晴嘴角浮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仍然靜靜的坐著,阿翠提了個小包袱來了,美姿仔細的清
查了一番,才放心的通過,算了工錢打發她走。工錢算得很苛刻,曉晴忍不住塞了點錢給
她,笑著說:「阿翠也算服侍了我幾天,這算我賞的吧!」
    阿翠誠心誠意的謝了曉晴。
    美姿撇撇嘴說:「曉晴,你在國外過慣了闊日子,不曉得國內生活的艱苦哩!」阿翠走
了。美姿又尖著嗓子叫張嫂,張嫂捧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進來,沒好氣的說:
    「太太,小寶瀉肚子了!」
    「瀉肚子,灌他一包鷓鴣菜就是了,你去拿拖把來把客廳拖一下。」「拖把?拖把早就
壞了,不能用了!」
    「不能用?怎麼不早說?都是死人!先到隔壁史家去借來用用吧!」「史家!又問史家
借!」張嫂嘟囔著走開。
    牛牛還在哭,臥室裡又傳來一陣乒乓巨響的聲音,美姿衝進了臥室,接著是珮珮的尖叫
和大哭聲,美姿的咒罵聲,及雞毛帚的揮動聲。廣楠拉了曉晴一把,說:
    「出去走走。」曉晴無可無不可的站起身來,跟著廣楠走出去。在走廊上廣楠先把曬著
太陽的鸚鵡架挪到沒有太陽的地方,他最怕他的鸚鵡曬太陽。然後,他們走出了大門,廣楠
從車房開出車子,曉晴坐了上去。廣楠扶著方向盤,長長的歎了口氣:
    「星期天!這就是我的幸福生活!」
    曉晴默然不語。廣楠發動了車子說:
    「上哪兒去?」「隨便。」廣楠看看手錶:「已經是吃中飯的時間了,去吃一頓小館子
吧,好久沒吃到炒雞丁了,美姿永遠不管我的口味。」
    車子向前滑行,廣楠轉頭看看沉默的曉晴。
    「曉晴,你給我做的好媒!」
    曉晴一震,幽幽的說:「我並不知道你真會娶她!」
    廣楠猛然煞住了車子。
    「曉晴!」他叫:「你是說?」
    「我是說——」曉晴靜靜的說:「我以為你會等我十年。」
    室內靜悄悄的,曉晴倚窗而立,正拿著一張紙和一支筆在胡亂的塗抹著,午後的斜陽從
窗口斜射進來,照在她的淺綠的裙子上,和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指上。那手握著筆,寫寫塗
塗,上上下下的在紙上移動。廣楠不禁看呆了。
    這是曉晴的舊居,那未被炸毀的屋子。最近,每當家裡鬧得天翻地覆,廣楠就不由自主
的要把曉晴帶到這兒來。在這間房裡,靜靜的望著她,廣楠會覺得又依稀回到了當年的情
況,曉晴那份若即若離,似有情又似無情的神態也一如當年。但是,廣楠卻不能不自慚形
穢,越來,他越看出自己是根本配不上她。「好了!」曉晴丟下了筆,笑笑說。
    「你在幹什麼?」廣楠問。
    「作一首詩。」「一首詩?」廣楠不禁想起了「捲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的句子,心
中怦然一動。「什麼詩?」
    「一首寶塔詩,你來看,」曉晴微笑著說:「這是你的家庭寫照,從早晨小寶哇的一聲
報曉開始。」
    廣楠接過那張紙,看到了這樣的一首寶塔詩:
    哇!白茶。胡亂抓,清清查查,牛牛是爸爸!炒雞丁,真愛它,平和,斷麼,姐妹花,
    太陽曬著了鸚鵡架,
    若問拖把與草紙,史家!
    廣楠念一遍,再念一遍,問:
    「第四句指什麼?」「又要換下女了,例行清查行李。」
    廣楠抬起頭來,注視著含笑而立的曉晴,於是,他縱聲大笑了起來。曉晴也跟著笑了,
廣楠笑得眼淚都溢出了眼睛,笑得喘不過氣,十年以來,他這還是第一次身心俱暢的歡笑。
他用手指著曉晴,一面笑,一面說:
    「你,你,你真挖苦得夠受,好一句牛牛是爸爸!最後一句簡直絕倒,虧你想得出來!」
    曉晴也笑得彎了腰,他們站得很近,彼此看看,又笑。笑完了,再笑。好像這已經是天
下最好笑的一件事了。笑著,笑著,曉晴的眼睛濕了,眉毛蹙起來了,嘴唇顫抖了,她用手
輕輕的拉著廣楠的袖子,輕輕的說:
    「我很抱歉,表哥,我不該把美姿帶進家門。」
    廣楠凝視著那黑而濕的眸子,低聲問:
    「記得你的那兩句詩?『捲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那個『人』指的是誰?」「你以
為是誰?」「李若梧。」「所以你應該挨李若梧一頓打,所以他會罵你是大傻瓜。」
    「曉晴!」他握緊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掐進她的肌肉裡。
    「你記得那天你從外面回來,看到我和李若梧在一起的事嗎?」她幽幽的說:「就是那
天,若梧曾向我示愛,我告訴他,除了宋廣楠,我誰也不嫁!」
    「曉晴!」他大叫,把她捏得更緊。
    她深深的歎息了一聲。
    「那時候,我太年輕,太好強。」她垂下頭,望著窗欞。「我認為你對我太驕傲,太自
信,又太不尊重。我想給你一點折磨,使你擺脫一些公子哥兒的習氣,誰知道……」又是一
聲歎息。「那天,表姨夫、姨姨和你,把我圍起來,要我嫁你,未免太盛氣凌人,你們傷了
我的自尊,因此我說要你等十年,可是……」再是一聲歎息。「我把美姿帶回來,我想你會
看出她的膚淺,我想試試你的定力,美姿很美,我想看看你會不會被美色迷惑,誰知你竟負
氣娶了她。於是,我只有往外國跑,跑得遠遠的,跑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去,跑去埋葬我
的愛情,去悔恨我的不智。十年,表哥,好長的一段時間!」
    廣楠定神的望著曉晴,心中如千刀絞割,往事一幕幕的在腦中重演,是的,自己真是個
大傻瓜,傻透了,傻得該下地獄,該毀滅!他放開了曉晴,蹌踉著退後,倒進一張椅子裡,
用手蒙住了臉。是的,十年,好長的一段時間,他無力使時間倒流,無力再回復未娶之身。
當時一時負氣,窮此一生的悔恨也無法挽回了。他緊埋著臉,在這一瞬間,他只希望這十年
只是一個惡夢。「表哥!」曉晴靠近了他,他可以感到她的體溫,她蹲下身子,輕輕的拉開
了他的手。「表哥,」她仰視著他,眼睛裡流盼的深情使他心碎。「十年間,我沒有找到我
的方向,所以我回來了。回來之前,我對自己說,如果你生活得很幸福,什麼都別談了,如
果你不幸……」
    「怎樣?」廣楠緊盯著她,「你還願意嫁給我嗎?我可以和她離婚,給她一筆錢。」
「你知道不行的,」曉晴搖搖頭:「美姿絕不會放棄她宋太太的地位,你和我一樣清楚,她
絕不肯離婚,這是萬萬行不通的。」「那麼——」廣楠頹然的靠進椅子裡。
    「表哥,」曉晴把手壓在他的手上。」我不在乎地位和身份,我不在乎那一切!」「曉
晴,你——」「以前,我太驕傲,現在我才知道我為驕傲付出的代價。在愛情的前面,原應
該把那些驕傲自尊都繳械的。如今我想通了,表哥,你要我明說嗎?我寧願做你的情婦,不
願再放走愛情。」「曉晴!」廣楠喊。接著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喘息的說:「不行,曉晴,
我絕不能這麼辦!絕不能!曉晴,這樣對你太不公平,這是不行的!」「公平?」曉晴淒然
一笑:「我有你的人和你的心,又何必計較名義呢?」廣楠望著曉晴,突然間,他覺得她那
樣崇高,那樣聖潔,那樣偉大!自己在她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塵。他靠近她,托起了她的
頭,他們的眼睛搜索著對方的嘴唇。這一吻,吻盡了十年的悔恨、渴慕,和刻骨的相思。
    曉晴搬出了宋家,在嘉陵江畔另租了一棟小小的房子,同時,她在一個民營的建築公司
裡謀到了工作。這小小的房子被佈置得雅潔可喜,在這兒,她和廣楠開始了生命中最輝煌、
最甜蜜、最熱烈的一段生活。歲月裡揉和的全是炙熱的火花,熊熊的、猛烈的燃燒著。彷彿
十年的感情都必須在這一段時期中彌補,他們瘋狂的追求著歡樂和愛情,瘋狂的沉醉在酒似
的濃情裡。曉晴一反往日的淡漠,變得那麼激烈,那麼奔放,她渾身都燒著火,她使廣楠為
之沉迷,為之融化,為之瘋狂。起先,他們還避著人來往。但,逐漸的,他們不再顧忌。舞
廳中,他們縱情酣舞,酒店裡,他們豪飲高歌。嘉陵江畔,他們踏著落日尋夢,海棠溪裡,
他們划著小船捉月。在曉晴那小巧精緻的臥室裡,他們也曾靜靜的仰臥著,輕言細語的訴說
他們的癡情。在這一段時期中,他們不僅彌補著過去的愛情,也透支著未來的歡樂。終於,
廣楠另有香巢的傳言散佈各處。於是,有一天晚上,當廣楠正和曉晴相依相偎、淺斟漫酌之
際,美姿像一陣狂風般捲了進來。
    美姿衝進房來的時候,曉晴已經薄醉。看到了美姿,曉晴站起身來,柔和的一笑,醉意
醺然的舉起杯子說:
    「來!美姿,你也加入一個!」
    美姿走過去,劈手奪過了曉晴手裡的杯子,將那杯酒對著曉晴的臉上潑過去,當那橙色
的液體在曉晴酡紅色的面頰上漾開,淋漓的滴向她的肩頭的時候,廣楠感到渾身的血管迸
裂,比自己受辱更難堪和憤怒。他直跳了起來,厲聲大吼了一句:「美姿!你敢!」「我
敢?我為什麼不敢?」美姿叫著,順手抓起桌上的酒杯、酒壺、菜碗、碟子,對著曉晴劈頭
劈臉的砸去。曉晴亭亭的站著,愕然而悵惘的望著美姿,既不抵抗,也不躲避,好像只是可
惜美姿破壞了那原有的溫馨的氣氛。那醉態可掬的臉上,沒有仇恨,也沒有驚慌,只帶著幾
分迷惘,顯得那麼楚楚動人!而美姿揮拳掄碗,宛如凶神惡煞。廣楠衝過去,一把抓住了美
姿的手,把一個碟子從她手中搶了出來。美姿開始破口大罵,許多驚人的粗話俚語從她嘴中
一瀉而出:
    「徐曉晴,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婊子!你從國外回來,在我們家白吃白住,還勾引別人的
男人!你在外國蕩得不夠,又回來偷漢子!你偷別人的男人我不管,你偷到我頭上來我可不
能放過你,你去打聽打聽,我何美姿是不是你欺侮的!徐曉晴,你是瞎了眼,你想勾引了廣
楠,再來侵佔宋家的財產,誰不知道你的鬼心思!你是宋家養大的,不知道是那個婊子養下
來的小娼婦,被宋家撿回家來帶大的!你不知道感恩,還要來謀宋家的財產,施狐狸精的手
段,來迷惑男人……」
    「美姿!住口!」廣楠暴喝了一聲。
    美姿並沒有住口,更驚人的髒話傾筐而出,有些句子簡直下流得不堪入耳。曉晴的臉色
漸漸蒼白了,醉意被美姿的粗話趕走了大半,她嗒然若失的張大了眼睛,望著披頭散髮、暴
跳如雷的美姿。廣楠忍無可忍,他的怒喝既不收效,他就在狂怒中對美姿揮去一掌。這一掌
清脆的劈在美姿的頰上,美姿呆了一呆,頓時把腳一跺,撒賴的往地下一躺,呼天搶地的大
哭大叫起來:「看啊,打死人了哦,姦夫淫婦打人哪!救命哦!老天,老天怎麼不長眼睛
呀!」這一陣大哭大鬧把鄰居都驚動了,門口擁滿了人伸頭伸腦的觀看,而且議論不止。美
姿藉機更連聲大叫救命,喊天喊地的鬧個沒完。廣楠迫不得已,抓住她的衣服,把她連拖帶
拉的推出門去,在圍觀的人群中,把她硬塞進汽車。然後開車回到了家裡,又把她推入臥
室,把門反鎖。美姿在裡面捶門砸東西,又哭又罵,鬧得驚天動地。廣楠不放心受辱後的曉
晴,他叫張嫂守在美姿的門口,他又開車回到曉晴那兒。
    曉晴坐在床緣上。砸碎的東西已由下女收拾乾淨了,她呆呆的坐著,像一尊塑像。廣楠
走過去,想到她所受的侮辱就內心絞痛。怯怯的摸摸她的手,說:
    「曉晴,別在意美姿的話。」
    曉晴抬起眼睛來,對他惘然的笑笑。輕聲說:
    「人必自悔而後人侮之。」
    「不要這樣想,曉晴。在愛情的出發點上,我們是無罪的。」
    「隨你怎麼想都好,」曉晴落寞的說:「隨你說得多冠冕堂皇,想得多問心無愧。但
是,沒有人會瞭解你,也沒有人會同情你。事實上,我們是一對姦夫淫婦。」
    「曉晴,不要這樣說。」廣楠惻然搖頭,握住了曉晴的手,他能體會曉晴心內所受的傷
害。
    「我總是想追求一份像詩一樣美的愛情,」曉晴低徊的說:「幾個月以來,我以為我已
經找到了。可是,美姿打破了這份美,一切一切,都已經由美的變成醜惡了。當初,一念之
差,我失去你,今日我就無權再要回你。是我先傷害了美姿,美姿才會來傷害我。」她緩緩
的抬起眼皮,淚珠沿頰滾落。廣楠抓住了她的肩膀,輕輕的搖撼她,迫切的對她說:
    「曉晴,不顧一切,我要和美姿離婚。你等著,我要跟你取得合法關係。我可以把全部
財產給她,反正,我一定會擺脫掉她,一定!你等著我!」
    臥室的房門關得緊緊的,廣楠和美姿在臥室中展開了談判。美姿的嘴角一直掛著一絲冷
笑,廣楠已說得舌燥唇乾。終於,美姿冷冷的說:「無論你給我多少錢,我絕不離婚,你想
娶那個騷狐狸,我勸你別做夢!」「請你別侮辱她!」廣楠沉住氣說:「美姿,你要一個空
空的妻子的名義做什麼?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哼!」美姿撇撇嘴:「我就要守著這名義,假如你和曉晴再有不乾不淨的事情,我就
去雇一打流氓,用硝酸水毀掉曉晴那張臉!」「你敢!」廣楠叫。「你看我敢不敢?」美姿
摔了一下頭說。
    廣楠望著美姿,後者的眼睛裡正燃燒著一種仇恨和殘忍的火焰,這使廣楠打了一個寒
噤。他知道美姿說得出做得到,她真會做出來的。「美姿,」他強捺著自己的怒氣:「你這
是何苦?毀掉曉晴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你何不大方一些,拿去我的財產,你還年輕,你還可
以再嫁……」
    美姿聳聳肩,冷笑著說:
    「我沒興趣!我只有興趣做你的太太,我會守住你,跟你同出同進,我要讓曉晴難堪,
我要折磨她,你看著吧!你愛她,是不是?我有辦法讓你心痛,我要招待新聞記者,揭發她
的醜惡,堂堂留學生,只會偷人!你看吧,你看吧!我要毀掉曉晴!把她徹底的毀掉!我早
就恨她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愛著她!十年來,你睡在我身邊,愛的是她!現在,她
有把柄在我手裡,你看我來毀她,你看著吧!」
    美姿眼睛裡那份凶殘使廣楠由心底冒出寒意,他知道談判是不可能成功了,非但如此,
曉晴還岌岌可危。面前這個女人,像一隻冷血的、殘酷的野獸。他狠狠的盯住美姿,咬著牙
說:「美姿,我告訴你,如果你敢傷害曉晴一根毫毛,我就殺掉你!」「哈哈哈哈哈!」美
姿爆發了一串冷笑。「你害怕了,是不是?你知道我做得出來的,是不是?殺掉我?我的英
雄,你試試看!來吧!你來殺我,來殺呀!你不敢,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廣楠渾身的毛
孔都張開了,面對著狂笑的美姿,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衝向了腦子裡。他咬緊牙齒,直直的
瞪著美姿,這樣的一個女人,他竟會和她生活了十年之久?十年,多漫長的一段時間!在她
的貪婪無知及無理取鬧之下,他真受夠了她的氣!而今,她還羞辱曉晴,她!有什麼權利羞
辱曉晴?只因為那一紙婚約?美姿仍然在笑,一面笑,一面喊:
    「怎麼?你不是要殺我嗎?原來只會吹吹鬍子瞪瞪眼睛!哼!你有膽量和曉晴偷雞摸
狗,我就要讓你們受報應!曉晴那騷樣子,大概作姑娘的時候就和你不幹不淨了,她那時候
和你玩厭了,推了我來代替,現在回國了又把你撿起來當寶貝了……」「美姿,你住口!」
廣楠直著眼睛喊,向美姿逼近了一步,感到血液在腦子裡衝擊。美姿又狂笑了起來,這笑聲
尖銳的刺激著廣楠的神經,廣楠衝過去,一把扼住了美姿的喉嚨,叫著說:
    「你閉口!閉口!閉口!」
    美姿在掙扎,於是,廣楠就加緊了手上的壓力,他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制服美姿,要停
止美姿的侮蔑和狂笑,他額上的汗珠滾了下來,手上的壓力更加加重。眼睛裡,美姿逐漸青
紫的面色已變得模糊。冷汗掛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終於,當手下那個身子完全軟癱了下
去,他才茫然的鬆了手,揮去了眼睫上的汗,於是,他看到美姿毫無生息的躺在地板上,鼻
孔和嘴角正流出紫黑色的血液……。
    廣楠呆了一分鐘,頓時明白了他做了什麼,他踉蹌著退後,然後轉開門鎖,向外面沖了
出去。他撞到正在偷聽他們談話的張嫂身上。越過了嚇得臉色發白的牛牛,又推開了站在客
廳門口的珮珮。衝出大門,他發動了汽車,像個醉漢般把車子左歪右衝的馳到曉晴門口。
    曉晴穿著一襲白色的睡袍,走出門來迎接了他。她輕盈款娜的行動,冉冉生姿的腳步,
恍如下凡的霓裳仙子。廣楠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顫抖的說:
    「我殺了她。曉晴,我殺了她。」
    曉晴牽引著他走進房內,讓他坐下。然後跪在他面前注視他,輕聲說:「你喝醉了嗎?
廣楠?」
    「我沒有喝酒。」廣楠艱澀的說:「我殺死了她。她對我咆哮,我無法忍耐她的聲音,
我扼住她想使她閉口,於是……她就完了。我殺死了她。」
    曉晴的眸子轉動著,壓在他手上的手指變得冰冷了。她仔細的凝視他,低低的問:
    「真的嗎?」「真的,曉晴,她死了,我檢查過,她真的死了。」
    曉晴愣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跳起來說:「廣楠,你必須離開——」說到這兒,她停住
了,他們都聽到了警車的鈴聲。曉晴又跪了回去,緊緊的用手攀住了廣楠的脖子,閉上了眼
睛。「廣楠,」她幽幽的說:「吻我,廣楠,吻我。」廣楠俯下頭來吻她。警車尖銳的煞車
聲從門口傳來,他們仍然緊緊的擁在一起,彷彿全世界他們唯一關心的事,就只此一吻了。
淚水鹹澀的流進他們的嘴裡,曉晴暗啞的說:
    「這不會是結局,廣楠,因為我們太相愛。廣楠,這就是詩一般的愛情嗎?」警察破門
而入,他們仍然緊緊擁抱著。警察們愣住了,反而沒有行動。廣楠抬起頭來,用顫抖的手捧
住了曉晴的臉,那帶淚的黑眸明亮得像兩顆暗夜的星光。他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面頰上的淚
痕,深深的凝望她,然後說:
    「我愛了你那麼久,從孩提的時候開始。」
    「我也是。」她說。一段沉默。他低聲說:
    「照顧那幾個孩子。」「我知道。」她閉了一閉眼睛。「廣楠,我會等你,十年、二十
年,以至一百年。我們所期望的那一天會來到,那像詩一般美的日子。廣楠,我會等你。」
    他緩緩的站起身來,對警察伸出了雙手。
    廣楠被判了無期徒刑。曉晴帶著三個孩子,在監獄邊賃屋而居,開始了她無期的等待。
    故事完了。天上有星光在閃爍。
    少女的頭倚在老人的膝上,老人的手撫摸著她柔軟的鬢髮。半響,少女長長的歎息了一
聲。
    「爺爺,她會等到他嗎?」
    「誰知道呢?」老人望著窗外的天,那兒,星星正自顧自的閃爍著,照耀著大地上一切
的事物,美的,醜的,好的,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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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23:0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個夢 流亡曲
今夜,多麼靜謐安詳,窗外,連蟲聲都沒有,月亮也隱進雲層裡去了。我聽到了風聲,
它正在那兒翻山越嶺的奔馳著。是的,翻山越嶺……它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旅程,就和我們
一樣,在這條迂徊的人生的路線上,大家熙攘著,奔馳著……於是,許多的遇合在這條路上
不期而然的發生,許多的夢也在這條路上緩緩的展開……。
    民國三十二年的夏天。
    在湖南省的長樂鎮上,這天來了一個僕僕風塵的五十餘歲的老人。他穿著一件白夏布的
短衫,和黑色綁腿的褲子,雖然是一身道地的農村裝束,卻掩飾不住他的優雅的風度和儀
表。他走進一家飯館,叫了一碗麵,坐下來慢慢的吃。他吃得十分慢,眉尖緊鎖著,滿臉都
是憂鬱和沉重。吃完了面,付錢的時候,他卻用一口純正的國語問那個酒保:
    「你知道這兒的駐軍駐紮在哪兒?」
    「不知道。」酒保乾脆的說,一面狐疑的望著這個操著外鄉口音的農裝老人。老人歎口
氣,提起他隨身的一個小包袱,走出了飯館的大門。在門外的陽光下,他略事遲疑,就灑開
大步,向前面走去。黃昏時分,他來到一個小小的村落,名叫黃土鋪。
    敲開了一家農家的門,他請求借宿一夜。湖南的民風淳樸而天性好客,他立即受到熱烈
的招待和歡迎。主人是個和老人年紀相若的老農,他像歡迎貴賓似的招待老人吃晚餐,取出
了多年窖藏的好酒。在餐桌上,他熱心的詢問老人的一切,老人自報了姓名:王其俊。
    「王老先生從哪兒來?」老農問。
    「長樂。」「日本人打到哪裡了??」
    「衡陽早就失守了,我就是從衡陽逃出來的。」
    「老先生不像衡陽人呀!」
    「我是北方人,到湖南來找一個失蹤的兒子,兒子沒找到,倒碰上了戰爭。」「你少
爺?」「從軍了。」老人淒苦的笑笑,又接了一句:「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年輕的時候,
對兒女總不大在乎,年紀一大,不知道怎麼,就是放不下。其實,我也知道找也是白找。兵
荒馬亂的,軍隊又調動頻繁,要找一個士兵,好像大海撈針。可是,兩年前,我的朋友來信
說在長沙碰到他,等我到長沙來,就變成逃日本人了。唉!」老人歎口氣,嚥下許多無奈的
淒苦,還有一個無法與外人道的故事。
    老農也歎氣了,半天才輕輕說:
    「我有四個兒子,兩個在軍隊裡。」
    兩個老人默然對坐,然後,老農問:「你看黃土鋪保險嗎?」
    王其俊搖頭,說:「逃。而且要快!敵人在節節迫進,各地駐軍恐怕擋不了太久,湖南
大概完了。」「我不逃。」老農說:「我一個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王其俊
笑笑,他知道湖南人那份愚昧的固執,所謂湖南騾子,任你怎麼勸,他們是不會改變他們所
下的決心的。
    夜半,王其俊被槍聲驚醒,他坐起身來,側耳傾聽,遍山遍野都是槍聲。同時,老農也
來打門,他穿上鞋子,把一卷法幣塞進了綁腿裡。老農衝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王老先生,敵人打來了,你趕快逃吧,你是讀書人,你的鄉下衣服掩不住的。日本人
碰到讀書人就要殺的,你快逃吧,連夜穿出火線去!」「你呢?」王其俊一面收拾,一面緊
張的問。
    「我沒有關係,我是種地的,王老先生,你快走吧!」
    王其俊聽著槍聲,知道事不宜遲,他取了包袱,想塞點錢給那老農,但老農硬給塞了回
來,嚷著說:
    「一路上你會要錢用的,我沒有關係,你快走!」
    走出了老農的家,藉著一點星光,王其俊連夜向廣西的方向疾走。他也知道日本人對中
國老百姓的辦法,碰到經商的就搶,務農的就搜,工人可能拉去做苦力,唯有讀書人,是一
概殺無赦!因為讀書人全是抗日的中堅份子。在夜色中,他不敢稍事停留,四面凝視,彷彿
山野上全是黑影幢幢。就這樣,他一直走到曙光微現的時候,於是,他開始看清四面的環
境,果然遍山遍野都是軍人,卻並沒有人來干涉他或檢查他。他再一細看,才知道全是中國
軍隊。這一下,他又驚又喜。在一棵樹下略事休息,那些軍隊也陸續開拔,他拉住了一個軍
人,問:「請問,長樂失守了嗎?你們到哪裡去?」
    「撤退!」那軍人不耐的說:「全面撤退!」
    「為什麼?」他狐疑的說:「放棄了嗎?」
    「不知道!」那軍人沒好氣的說:「這是命令!」
    「可是——」「走開!走開!別擋住路!」後面的軍人往前衝,他被一衝就衝到了路
邊。站在路邊,他愕然的望著各種不同單位的軍隊列隊前進,隊伍顯得十分零亂,走得也無
精打采,每人都背著沉重的背包、槍、水壺,還有一捆稻草。起先,他根本不知道那捆稻草
的作用,直到後來他雜在軍隊中走了一段,突然敵機隆隆而近,所有的軍人都就地一伏,於
是,遍地都只見稻草,他才知道這稻草是用來作掩護工作的。他站在那兒,看著那走不完的
軍隊,聽著那些軍人的吆喝咒罵,感到心中一陣酸楚。湖南棄守!可憐的老百姓!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湘桂大撤退。
    王其俊開始雜在軍隊中,也向前面進行,跟著自己的軍隊走,總比單獨走來得保險得
多。但是,這些軍人在撤退中脾氣都壞透了,而王其俊總不能和軍人一般的步履矯捷,於
是,他被軍人們推前推後,咒罵之聲此起彼落。
    王其俊知道這些軍人在長久的行軍、撤退、作戰和斷絕接濟的情況下,都早已失去本
性,一個個都成了易爆的火藥庫。他只希望能趕快走到東安,或者東安還通車,就可以搭上
湘桂鐵路的難民火車。這樣,他雜在軍隊裡整整走了三天。第三天,後面有消息傳來,敵軍
正在追擊他們,於是,隊伍撤退得更急,亂七八糟的消息紛至沓來:
    「後面已經開火了!」「敵人離此只有三十里!」
    「有一個部隊全體犧牲了!」
    這天,隊伍連夜開拔,在星光之下,疲倦的軍人們蹭蹭蹬蹬的向西南方進行。王其俊也
隨著這些軍隊,在迷濛的夜色中顛躓的走著。中午,在烈日的照灼下,軍隊繼續在前進。
    一陣「隆隆」的飛機聲由遠而近,所有的軍人都站住了,仰首向天空望去,一排五架飛
機往這面飛過來,聽聲音就知道又是重轟炸機。軍人們在長官的一聲令下,全體臥倒,用稻
草掩護著,王其俊看了看那機翼上的太陽旗,倉卒的向田野邊跑,想找一個匿身的地方。飛
機飛近了,他只有站定在一棵大樹下面,等待飛機過去。
    飛機去遠了,並沒有投彈,他長長的透了一口氣。軍人也紛紛起身,拍去身上的塵土,
重新整隊前進。他正要繼續走,卻一眼看到在同一棵樹下,有一個滿面愁容的少婦,抱著一
個一歲左右的小孩,正對他凝視著。
    他看了那少婦一眼,她和一般普通的難民一樣,剪得短短的頭髮,穿著一件寬寬大大,
顯然原來不屬於她的黑色短衣和黑褲子。可是,這身村婦的妝束一點也掩不住她的清麗,那
對脈脈含愁的大眼睛,和清秀的小臉龐看起來楚楚動人。一目瞭然,這也是個喬裝的難民,
真正的出身一定不是農婦,倒像大家閨秀。如果不是懷裡抱著一個孩子,她看起來絕不像個
結過婚的女人。「老先生,」那女人走過來了,文質彬彬的對他點了個頭,怯生生的說:
「您是一個人嗎?」
    「噢,是的。」王其俊驚異的說,一來驚異於這女人會來和他打招呼,二來也驚異於她
的一口好國語。
    「老先生,我,我……」那女人囁嚅著,似乎有什麼事又不好意思開口。「你有什麼事
嗎?」王其俊問。
    「我——」那女人終於說了出來:「我和我先生走散了,已經三天了,到處都是軍人,
我找不到我先生,可是,我又不能不走,我想,想……想和老先生結個伴走,不知老先生肯
不肯?」「你預備到哪裡去?」「四川。」「哦?」王其俊一驚:「這麼遠!」
    「我有一點錢,可以去坐湘桂鐵路的火車,我想,充其量走到桂林,總會有車可通的。」
    「好吧,我們是一路,你貴姓?」
    「我先生姓洪,我娘家姓田。三天前,軍隊開下來,人太多,難民也多,我抱著孩子在
前面走,只一轉眼,就看不到我先生和行李,還有兩個挑夫。我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到,後來
聽說日本人打來了,我只好走,到現在還一點影子都沒有……」洪太太說著,眼眶裡溢著淚
水。
    「敝姓王。」王其俊自我介紹的說:「我們就一路走吧,一面走,一面尋訪你的先生。」
    於是,王其俊和洪太太就這樣走到了一塊兒。王其俊知道在這亂兵之中,一個單身女人
可能會遭遇到的各種危險。走了一段,他們就彼此熟悉了起來,王其俊知道她丈夫是個中學
教員,她自己也在教書。然後,為了方便起見,王其俊提議他們喬裝作父女,尋訪著走散了
的女婿,洪太太也認為這樣比較妥當。於是,洪太太改口稱呼王其俊為爹,王其俊也改口稱
呼洪太太的名字——可柔。
    可柔,在其後一段漫長的共艱苦的日子裡,王其俊才看出這纖弱的女人,有多堅強的毅
力和不屈不撓的決心。她原是個嬌柔的小婦人,王其俊始終不能瞭解,她那柔弱的腿,怎能
支持每日四十里的行程,還抱著個孩子。
    他們仍然雜在軍隊中向西南方走,也仍然處處在受軍人的排斥。每次王其俊想幫可柔抱
孩子,都被可柔擔絕了。後來,她學習鄉下人把孩子繫在背上,減少了不少體力的消耗,他
們就這樣一路走著,一路打聽可柔的丈夫,但,那個丈夫始終沒有尋獲,而他們越走越艱
苦,越走越蹣珊,逐漸和軍隊拉長了距離。王其俊說:
    「無論如何,我們要追上軍隊,這樣比較安全,也不會走錯路線。」可是,他們的速
度,怎樣也追不上行軍的速度,何況他們夜裡必須停下來休息,而軍人卻常常連夜開拔。
    這天清晨,他們又向前走,在一棵大樹下,他們停下來休息。又有新的軍隊撤退下來,
一隊人馬也找著了這樹蔭來休息。王其俊看到一個面目黝黑的青年軍官,牽著一匹馬走了過
來。這青年軍官望了望可柔,又看看王其俊,用很溫和的聲音問:「你們要到哪裡?」「四
川。」王其俊說。「四川!」那軍官搖搖頭:「你們這樣走,永遠走不到,敵人就在後面
追,湘桂鐵路的車通不通也成問題,四川!恐怕你們是沒有辦法走到的!」
    「只好走著瞧!」王其俊說。
    那軍官再望望可柔,對王其俊說:
    「那是你的——」「女兒,」王其俊說:「我們和女婿走散了。」
    軍官沉吟的望了他們一會兒,牽著馬想走開,但是,他又停了下來,凝視著他們,說:
    「你們只有一個辦法,去找軍隊幫你們的忙,和軍隊一起走,隊伍前進你們就前進,隊
伍停你們也停,讓軍隊保護著你們。像你們這樣,十之八九要落到敵人手裡,你們如果落進
敵人手裡,一定活不了!你們——大概不是普通難民吧?教書的?」「是的。」王其俊說。
「去找廣西軍隊去!」軍官堅定的說,站在那兒,像一座黝黑的鐵塔,聲音也同樣的直率粗
魯。「廣西軍隊撤退的路線和你們相同,而且對人也比較和氣。」「廣西軍隊?」始終沒說
話的可柔插了進來:「那麼多的軍隊,怎麼知道那一隊是廣西軍隊?又不能挨次去問。」
    軍官把帽子往後推,露出兩道粗黑而帶點野氣的眉毛,直視著可柔的臉說:「我就是廣
西軍隊。」可柔愣了一下,就調轉眼光望望王其俊,眼睛裡含著一抹懷疑和詢問的味道。王
其俊也被軍官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弄得呆了一呆,看著可柔那姣好的臉,他不能不對這軍官起
疑。軍官看他們不說話,就拍拍馬鞍說:
    「你們如果願意跟我走,我可以護送你們到四川去,你們想想吧!」說著,他牽著馬就
要走開。
    「喂,」王其俊叫住他:「請問貴姓?」
    「第二十九團輜重連連長劉彪。」軍官爽聲說。
    「劉連長,」可柔不容王其俊考慮,就急急的說:「我們願意接受您的保護,並且謝謝
您。」
    「好!」劉彪挑了一下濃眉說,立即大聲喊:
    「張排長!」「有!」一個瘦瘦的軍官應了一聲,大踏步的走了過來。劉彪指指可柔和
王其俊說:「王老先生和小姐從現在起由我們保護,去找兩匹馬來,一匹給老先生騎,一匹
給小姐騎!」
    「呃,」可柔一驚:「騎馬!我,我可不會騎!」
    「不會騎?」劉彪一面走開,一面頭也不回的說:「學習!」
    劉彪走開之後,王其俊低聲對可柔說:
    「你不覺得答應得太魯莽嗎?如果他安了什麼壞心……」「我想不會,」可柔說,接著
淒然一笑:「萬一是,也比落進日本人手裡好些!」張排長牽著兩匹馬走了過來,可柔戰戰
兢兢的看著這高大的動物,張排長扶著她的手腕,把她送上馬背,要她握牢韁繩。她全心都
在保護背上的孩子,軟軟的抓著繩子,絲毫沒有用力。馬不慣被生人騎,突然一聲狂嘶,前
腿舉起,直立了起來,可柔一聲尖呼,連人帶孩子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幸好地上草深,張排
長又在她落地時拉了她一把,所以並未受傷。孩子卻驚慌的大哭著。可柔心慌意亂的解下孩
子,劉彪已經大踏步的走了過來,一把從可柔手裡抱過孩子,捏捏手腕又捏捏腿,說:「放
心,沒有受傷。」「哦,」可柔吐了口氣:「這個馬,我看算了,我寧願走路。」
    劉彪審視著手裡的小孩,說:
    「唔,長得很漂亮,就是有點像女娃娃。」
    可柔嫣然一笑,抱過孩子來,忍住笑說:
    「本來就是個女娃娃嘛!」
    「什麼,我以為是男孩子呢!」劉彪說著,笑了起來,附近的幾個士兵也縱聲笑了。劉
彪看看馬,皺皺眉頭,說:「現在不是訓練騎馬的時候,只好走路了。好,」他一舉手,大
聲喊:「準備——開步走!」隊伍很快的上了路,王其俊和可柔仍然是走路。事實上,這一
連人一共只有六匹馬,其中兩匹還運著輜重。士兵們一個個看起來都很疲倦,但,都背著沉
重的行囊,抬著機槍,一聲不響的走著,步伐穩健而快速。
    這是一陣急行軍,可柔的汗已濕透了她那件短衫,新的汗仍不停的冒出來,沿著脖子流
進衣領裡。烈日酷熱如焚的燒灼著,她的鼻尖已經在脫皮,面頰被曬得通紅。背上的孩子又
不住的掙扎哭叫。可柔時時輕聲的安撫著:
    「小霏不哭,霏霏不哭!」
    霏霏是孩子的名字。但是,孩子仍然啼哭如舊。
    王其俊也疲倦極了,生平沒有這樣吃力的急行過,何況是在夏日的中午。這樣走到中午
十二點多鐘,劉彪才下令休息。一聲令下,士兵們個個放下沉重的東西,坐在草地上喘息,
每人都是滿臉的汗和塵土,軍裝都是從肩膀上一直濕到腰以下。立即,有些軍人用磚頭架成
爐子,收集柴火,開始生火煮飯,當飯香撲鼻而來的時候,王其俊覺得這彷彿是他一生中首
次聞到了飯香。可柔已解下了孩子,抱在手裡搖著、哄著。劉彪走了過來,把他自己的軍用
水壺遞給可柔,可柔看了劉彪一眼,就把水壺的嘴湊到孩子嘴上,許多水從孩子嘴邊溢出
來,可柔用小手帕接著,然後用濕了的手帕去抹拭孩子的小臉。孩子喝了幾口水,不哭了。
可柔把水壺遞還給劉彪,劉彪說:
    「你自己呢?」可柔湊著壺嘴,喝了一口。劉彪又再把水壺遞給王其俊,王其俊也只喝
了一口。然後,飯煮好了,劉彪派人送了飯菜來,可柔喂孩子吃了一點干飯,大家正狼吞虎
咽的吃著,忽然,一個派去刺探消息的士兵快馬跑了回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叫著:「報告連
長,敵人離此只有十五里!」「開拔!」劉彪大聲下令,於是,一陣混亂,飯也無法再吃
了,大家又匆匆整隊,抬起輜重。劉彪一馬當先,隊伍又向前移動了。太陽落山的時候,他
們停下來吃晚餐。
    可柔靠著一棵大樹坐著,孩子坐在她身邊的草地上,她看起來疲倦而頹喪,她脫掉了鞋
子,腳底已經磨起了許多水泡,而且大部份的水泡都磨破了。她歎了口氣,對王其俊說:
    「爹,我實在無法這樣走下去了,告訴劉連長,我們還是自己走吧,一切只好聽天由
命!」
    劉彪已經走了過來,這幾句話他全聽見了。他站在他們面前,低頭注視了他們好一會
兒。然後低沉的說:
    「王老先生,說實話,我們現在的地位很危險,敵人正在後面緊追,我們的方向是廣
西,可是又不能沿湘桂鐵路走,只好繞小路。小路必須有識途的人帶路,老實說,在今天一
天中,好幾次我們和敵人只差幾里路。所以,我們像在和敵人捉迷藏,你們跟著我們,一切
有保護,假如沒有我們,你們現在大概已經在日本人手裡了。」
可柔打了一個寒戰。王其俊有些激憤的說:
    「真遭遇了,打他一仗也死得轟轟烈烈,這樣一個勁兒逃真不是滋味!」「老先生,」
劉彪嘴邊浮起一絲苦笑,說:「我也真想打他一仗,他媽的日本鬼子……」他冒出幾句粗
話,看到了可柔,又嚥了回去,說:「不過,我們軍隊得聽命令,我們是輜重部隊,沒命令
不能作戰,上面叫撤退,我們只好撤!」他吐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又說:「老先生,我
劉彪既然伸手管了你們的事,就決不半途拋下你們,請你們拿出勇氣來走!吃一點苦不算什
麼!今天晚上可以到村莊裡去投宿,那時候,你們可以好好睡一覺。」休息不到十分鐘,他
們又開拔了。晚上,他們果然來到一個村落,劉彪敲開了一家農家的門,讓農家的人招待王
其俊和可柔,可柔洗了臉,又給孩子刷洗了一番。才坐下來,外面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槍
響。可柔直跳了起來,王其俊也變了臉色,農家的人更嚇得戰戰兢兢。可柔說:
    「一定是開火了,日本人來了!」
    劉彪推開門,大踏步的走了進來,擺擺手說:
    「沒事!你們休息你們的!」
    「為什麼放槍?」可柔狐疑的說。
    「槍斃了一個士兵。」劉彪滿不在乎的說。
    可柔張大了眼睛和嘴。「啊,為什麼?」她不解的問。
    「他搶農人的甘蔗。」可柔的嘴張得更大了。
    「為了一根甘蔗,就槍斃一個人嗎?」她有些不平的說:「一條人命和一根甘蔗,哪一
個更重?在你們軍隊裡,生命是這樣不值錢的呀!」「哼!」劉彪冷笑了:「小姐,我知道
你是讀書人,我總共沒讀過幾年書,不知道你們讀書人的大道理!我只曉得,我的軍人搶了
老百姓一根針,我也照樣槍斃他!你不槍斃他,以後所有的軍人都會去搶老百姓,那麼,老
百姓用不著日本人來,先就被自己的軍隊搶光了!我不管什麼輕呀重的,搶了老百姓,就是
殺!」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可柔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等他去得看不見了,她才收回眼光來說:「這個人!有時好
像很細緻,有時又簡直像個野人!」
    「快點休息吧,」王其俊說:「不知能休息多久。」
    可柔把睡著的孩子放到一張木板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邊,剛剛閉上眼睛,一陣急
促的打門聲傳來:
    「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快走!敵人打來了!」
    隊伍又開動了。星光點點,夜霧沉沉,一行人在夜色中顛躓的向前移動。可柔的腳潰爛
了。烈日仍然如焚的燃燒著,她的臉色在汗水的浸漬下越來越蒼白,每跨一步,她都咬住牙
忍住那聲要脫口而出的呻吟,背上的孩子對她似乎變得無比的沉重。王其俊用手扶住她,卻
時時擔心著她會在下一分鐘倒下去。好心的軍人們想幫她抱孩子,她卻堅持不肯。走了一段
又一段,她看起來是更加委頓了。劉彪騎著馬過來了,他翻身下馬,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
命令的說:「上馬去!」可柔看看那匹馬,對於上次騎馬還心有餘悸,她苦笑笑,默然的搖
搖頭。「上去!」劉彪皺著眉大聲說。抓住可柔,把她向上提,然後一托她的身子,她已經
凌空的上了馬背。騎在馬背上,她戰戰兢兢的抓著馬鞍子,劉彪說:「你不用怕,這是我的
馬,幾匹馬裡就是它最溫馴,一定摔不著你!」然後,他握住馬韁,大聲叫:「謝班長!」
一個兵士走了過來,劉彪把馬韁遞在他手裡說:
    「你幫她牽著馬,保護她不要摔下來。」
    說完,他大踏步領著隊伍向前走,張排長要把馬讓給他,但他揮揮手拒絕了。對於這位
連長,顯然大家都有幾分畏懼,誰也不敢對他多說什麼。於是,在荊棘和雜草掩沒的小徑
上,他們翻過了許多小山坡,又涉過了許多小急流,一程一程的走著。這已經是第三個不眠
不休的夜。
    夜半時分,劉彪下令休息兩小時。大家在草叢中坐了下去,輜重放下來了,人們喘息
著,背對背的彼此靠著休息。可柔抱著孩子,輕輕的搖晃著她。孩子有一些發燒,哭鬧得十
分厲害。繁星在天空中閃爍,夜色清涼似水。草地上全是露珠,濕透了他們的鞋子。天邊有
一彎月亮,皎潔明亮。世界是美麗的,人生卻未見得美麗。可柔搖著孩子,一面搖,一面輕
輕的唱起一支催眠曲,她軟軟的,溫柔得如夜霧的聲音在寒空中播散:

《 本帖最後由 顧問 於 2010-2-6 01:2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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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搖,我的小寶寶,睡在夢裡微微的笑,好好的閉上眼睛睡一覺,
    睡著了,睡得好,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在這黯淡的星光
下,在這雜草叢生的曠野裡,在這生死存亡都未能預卜的時光中,可柔的歌聲分外使人心裡
酸楚。「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這是母親的歌,充滿了愛和溫柔的歌,
響在這血腥的、戰火綿延的時光裡。王其俊覺得眼眶濕潤,可柔的歌使他傷感,他想起他失
蹤多年的兒子,現在,他正流落何方?或者,他已經做了炮火下的犧牲者?或者,他正滿身
血污的躺在曠野裡?
    「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
    可柔仍然在低唱著,反覆的,一次又一次。王其俊站起身來,走到前面的一棵樹下,在
那兒,他看到一點香煙頭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是劉彪。他正倚在樹上,靜靜的抽著煙。
「要抽煙嗎??王老先生?」劉彪問。
    「不,謝謝你。」於是,兩人就在黑暗裡站著,誰也不想說什麼。
    可柔的歌聲停了,孩子依然在低低的嗚咽。可柔換了一種方式來哄孩子,她用平穩而低
柔的聲調,向那個還聽不懂話的孩子絮絮的訴說著:「你為什麼不睡呢?小霏霏?你看,月
亮已經隱到雲層裡去了,星星也那麼安靜,連草裡的小蟲子都已入夢鄉,你為什麼還不睡
呢?小霏霏?你聽,夜那樣美好,青蛙在低低的唱著歌,螢火蟲在草叢裡遊戲,遠遠的那只
鳥兒嗎?它在說著:睡吧!睡吧!睡吧!你為什麼還不睡呢?小霏霏?……」可柔的聲音如
詩如夢。孩子的嗚咽漸漸停了,漸漸消失。可柔的聲音也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終於聽不
見了。王其俊看到劉彪顯然在傾聽可柔的說話,他那帶著幾分野性的眼睛變得非常的溫柔,
溫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而在溫柔的後面,還隱藏著什麼,王其俊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有
什麼東西在這青年軍官的心中滋生。他微微的為這個發現而感到不安。劉彪拋掉了手裡的煙
蒂,看了看手錶,王其俊明白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已經到了。劉彪輕輕的向可柔那邊走過
去,王其俊也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可柔的頭仰靠在樹幹上,懷中緊緊的摟著小霏霏,兩個
人都正在熟睡著。在月光下,可柔的臉色顯得很蒼白,垂著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個弧形
的陰影。她睡得十分香甜,微微張開的嘴唇像個嬰兒。
    劉彪站立片刻,默默的走開了。
    他們的休息時間延長到四小時,一直到天空翻白,曙色微現,劉彪才下令開拔。又是一
天的開始。行行重行行,太陽已逐漸發揮威力了,在烈日下,每個人的腳步都越走越滯重。
劉彪的臉色顯得很壞,他不時停下來打量四周的環境,又派人騎馬出去聯絡。王其俊走過去
問:
    「有什麼不對嗎?」「我們已經和正規部隊失去聯絡了,情形不大妙。」劉彪緊鎖著眉
說。果然,沒一會兒,他們就獲得情報,他們已陷入四面包圍的情況,四方都有日軍,他們
被困在核心中。
    「他媽的!打他一個硬仗算了!」劉彪站在那兒發脾氣。
    張排長走過去,在一張地圖上畫路線,另一個姓魏的排長也在一邊貢獻意見,在那張圖
上勾了半天,想找敵軍的漏洞。終於,他們決定翻越一個無人走過的山,料想敵方不會在這
山上部署的。隊伍一刻不停的向前疾走,走的全是荒無人跡的地區,大陽曬得人發昏。中午
時分,他們停在那座山腳下。山上無路可通,糾結的籐蔓和兩人高的雜草遍處滋長著,野生
的林木與野草糾纏在一起,彷彿是堵天然的綠色屏障。劉彪望了望前面的山,走到可柔面
前,說:
    「你能走路嗎?腳怎麼樣?」
    「我想可以走。」可柔說。
    「那麼,下馬來,和你父親跟在我的馬後面,我騎馬在前面開路!」可柔下了馬,劉彪
跨上馬去,招手叫張排長和魏排長也騎馬在前面開路。王其俊和可柔緊跟在馬後面,再後面
就是士兵和輜重。劉彪一馬當先,對雜草中衝去,馬蹄所過之處,野草分別向兩邊偃倒。一
條路在草的隙縫中露出。每每遇到與樹枝糾纏的粗如兒臂的籐蔓,劉彪就必須停下來用軍刀
猛砍。後來他乾脆一手持刀,一手握住馬韁,向前面進行。野草中荊棘遍佈,馬衝過去之
後,劉彪裸露的手和手臂上都留下一條條的血痕。這樣,一來是草太深,二來又是上山的陡
坡,三來烈日當空,進行的速度十分緩慢。這山原來並不高,可是,他們卻足足走了三小
時,才到達山頂。
    在山頂上,他們在綠色植物的掩護下略事休息。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而且飢渴難當。
一路上他們沒有碰到水源,士兵們的水壺早已空了,許多人還不住的用空水壺向嘴裡倒,希
望能倒出意外的一滴水來。王其俊和可柔也渴極了,孩子也不住的啼哭。劉彪望了望可柔,
解下自己的水壺來給她,裡面居然是一滿壺水。可柔喝了一口,怕浪費了這每一滴都太珍貴
的甘泉,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口中的水,嘴對嘴的餵進孩子的嘴裡。然後自己也喝了一口,
王其俊也喝了一些,劉彪拿回水壺,咕嘟的嚥了兩大口,還剩了大半壺的水壺順手遞給一個
在他身邊的士兵,簡單的說:
    「一人一口,傳下去!」
    水壺迅速的在士兵手中輪傳下去,當水壺再回到劉彪手裡時,已經空無滴水了。他們開
始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快了許多,雖然很多時候是連滾帶跌的向下落,但畢竟來得比上山
時快。沒一會兒,他們到了一塊凸出的山巖上,從這兒可以一直看到山下,一瞬間,大家都
被山下的景色所吸引住了,站在那兒,呆呆的凝望著前面。大自然就是這樣的神奇,沒想到
一山之隔,竟然劃分了迥然不同的兩個境界。山下的地區大概已屬廣西的邊界,一片廣闊的
平原無邊無際的伸展著,青色的草地,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地平線上。而平原上卻聳立著一座
座石灰岩的山峰,每座山皆由整塊光禿禿的嵯峨巨石構成。一眼看去,這平原上的點點孤峰
真像孩子們在下跳棋時所佈的棋子,那樣錯綜而又疏密有致。在這些山峰之間,一條像錦帶
似的河流蜿蜒曲折的穿梭而過。落日把天空染紅了,把山峰也染紅了,連那河水也反射著霞
光萬道。那輪正迅速下沉的紅日在孤峰中掩映吞吐,使整個景致如虛如幻,像華德狄斯奈的
卡通電影中的背景。大家站在岩石上注視著,然後,突然間,有一個士兵歡呼了一聲,就對
著山下衝了過去,接著,更多的士兵對山下衝去,隊伍混亂了,大家的目標都集中在那一條
河上,有人高呼著:「水哦!河喲!」於是,紛紛往山下跑。劉彪牽著馬站著,王其俊以為
他會大發雷霆,但是,卻相反的看到他正面露微笑,望著他那些放縱的士兵,神情有些像個
縱容孩子的父親。劉彪開始下山,王其俊和可柔等跟在他後面,山的坡度比上山時陡峻,可
柔走得十分吃力。下山時馬也是無用的。他們跌跌衝衝的向下走,忽然間,可柔顛躓了一
下,孩子的重負和腳上尖銳的痛楚使她站立不住,她跪了下去,接著就倒了下去,劉彪一把
抓住了她系孩子的背帶,使她不至於滾到山底下去。她坐在地下,驚魂甫定的喘著氣,孩子
又大哭了起來,她歎口氣說:「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能走了!」
    「站起來,王小姐!」劉彪用一貫的命令口吻說。「哦,」可柔把頭僕在掌心裡。「我
真的不能走了,我寧願死!」「站起來!」劉彪的聲音裡已帶著幾分嚴厲:「好不容易,已
快到安全地帶了,你洩什麼氣?站起來,繼續走!挨到山下就可以休息了。」可柔無可奈何
的又站了起來,沮喪而吃力的向前挨著步子。劉彪始終靠在她身邊走,他粗黑的手臂支持著
她,這一段下山路,與其說是可柔「走」下去的,不如說是被劉彪「提」下去的。終於到了
山下。士兵們已經放下了輜重和背包,都衝進了那條河流裡,他們在河水中打滾,叫著、笑
著,彼此用水潑灑著,高興得像一群孩子。可柔在草地上坐下來,抱著孩子,寸步難移。王
其俊弄了一盆水來給她和孩子洗洗手臉,她疲倦的笑笑,代替了謝意。劉彪走了過來,拋給
她一盒油膏狀的藥,說:「塗在腳上試試看。」可柔脫下鞋子,她的腳潰爛得很厲害,有些
地方已經化膿。劉彪蹲下身子,拿起她的腳來細看,她羞澀的掙扎著說:
    「我自己來,別弄髒了你的手。」
    「哼!」劉彪哼了一聲說:「多難看的傷口我都見過了,還在乎你這點小傷!」說著,
他出其不意的用一根竹籤挑破了她腳上的幾個膿泡,可柔痛徹心肺,不禁尖叫了起來,一面
叫,一面忍著眼淚說:「你是什麼蒙古醫生嘛,痛死了!」
    「忍耐點!」劉彪說,給她塗上藥,一面說:「這算得了什麼,關公一面刮骨,還一面
下棋哩!」
    「我又不是關公!」可柔噘著嘴說,咬住牙忍痛。劉彪給她上完藥,又不知從哪兒弄來
一塊髒兮兮的布,給她包紮起來,可柔抽抽冷氣說:「我看,不包也算了!」
    「哼!」劉彪又哼了一聲:「嫌髒嗎?這兒沒醫院!」
    收拾清楚,劉彪站起身來,轉頭就走,可柔不安的喊:
    「喂喂,劉連長!」「怎麼,」劉彪站住了,不耐煩的說:「你還有什麼事?」
    「沒,沒,沒什麼,」可柔吞吞吐吐的說:「只是,謝謝你,劉連長,十分謝謝你。」
「哼!」劉彪再度哼了一聲,這是他不滿意時的習慣。看也不看可柔,掉頭就自顧自的走開
了。可柔愣在那兒,當王其俊在她身邊坐下時,她才對著劉彪的背影說:「這是一個怪人,
不是嗎?」他們在河邊紮了營,按地圖方位來說,他們已經安全了,最起碼,他們已越過了
敵人的火線。
    吃過了晚餐,王其俊到河邊去洗了腳,回到營地來,他聽到可柔在和劉彪談話。不想打
擾他們,他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看看天上的星光,和野地裡亂飛亂穿的螢火蟲。那
些發亮的小蟲子在石峰邊閃爍,好像把石峰穿了許多透光的小孔。第二天,他們到了東安城
的前站,名叫白牙士。
    一整天,可柔都騎著劉彪的馬,但她沉默得出奇。到了白牙士,她坐在馬上,看起來蒼
白得奇怪。劉彪走過去扶她下馬,他的手拉住她的手。突然,他愣了愣,板著臉嚴肅的說:
「什麼時候開始的?」「你說什麼?」可柔不解的問。
    「你!」劉彪皺攏了兩道濃眉:「你在發燒!什麼時候開始的?」「今,今天早上,
就,就不大好。」可柔怯怯的說,彷彿她犯了一件莫大的過失。「怎麼會?昨天晚上不是好
好的嗎?」
    「大……大概因為……因為我昨天夜裡到河裡去洗了個澡,沒想到水那麼冷,我實在不
能再不洗澡了。」
    「好哦,」劉彪瞪大了眼睛,氣呼呼的說:「你真愛乾淨,洗澡!半夜洗冷水澡!早知
道你根本不想活,我救你個屁!你這個笨女人!一點腦筋都沒有!活得好好的不耐煩,自己
找死!」可柔被這頓臭罵罵得開不了口,劉彪把她弄下馬來,推進一家農家的門裡,要那個
農婦招呼她,自己大步的走了。王其俊摸摸可柔的頭,果真燒得很厲害。他叫可柔進屋去躺
著,把小霏霏抱了過來。沒兩分鐘,劉彪又折了回來,手裡握著幾片阿司匹靈藥片,對可柔
沒好氣的說:
    「把藥吃下去!你不死算你運氣!這一帶生了病就沒辦法,你找病找得真好,就會給我
添麻煩。早知道,我就不管你的帳!」可柔病得頭昏腦脹,聽到劉彪這一陣惡言惡語,不禁
心灰意冷,她喘著氣,掙扎的說:
    「劉連長,謝謝你幫我這麼多忙,現在我既然生病,也不敢再麻煩你了,我想就留在這
裡,生死由之。請你幫我父親的忙,送他到四川,我和小霏不走了。」
    「好哦!」劉彪又大怒了起來:「把你丟在這裡,說得真簡單!我劉彪沒管你的事就罷
了,已經伸了手,要我再把你病兮兮的扔在這裡,你要我劉彪落得做個什麼?他媽的全是廢
話!你給我吃下藥,蒙起頭來出一身汗,明天燒退也好,不退也好,照樣上路!」說完這幾
句氣沖沖的話,他就「砰」然一聲帶上房門走掉了。王其俊坐到可柔的床邊去,握住可柔的
手。這麼久患難相共,王其俊已經有一種感覺,好像可柔真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拍拍可柔的
手背,安慰的說:
    「可柔,別灰心,你多半只是有點傷風,吃了藥,蒙頭睡一覺就會好的。劉連長這個人
心軟口硬,別聽他嘴裡罵得凶,他實際上是太關心你了。」
    「爹,」可柔含著淚說:「我連累你,又拖累了劉連長,沒有你們,我根本不可能逃出
來。孩子的爸爸,多半已經完了……」她忽然哭了起來:「你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個書獃
子,他只會唸書,現在可能已被日本人捉住,殺了。我知道,我知道……」「可柔,別胡思
亂想了,他一定先逃出去了,等我們到了四川,登報一找就可以把他找到的。」
    「不會的,我知道不會的,」可柔搖著她的頭,搖得淚珠紛墜。「他不會像我一樣好運
氣,碰到像劉彪這樣熱心的人,他一定已經落到日本人手裡了。他那個脾氣,到了日本人手
裡就是死!我知道,好幾次我夢到他,他已經死了,死了……」「可柔,你是太疲倦了,別
再亂想。來,把藥吃下去!」王其俊倒了杯開水,如同招呼自己的親女兒一樣,扶起可柔來
吃藥,可柔吃下了藥,仰躺在床上,癡癡的望著王其俊說:「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沒有父親
了,你有過女兒嗎?」
    「是的,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他們現在在哪兒?」王其俊沉默的看看可柔,好半天,才搖搖頭,惘然的說:
    「他們都已經離開了我,一個死了,兩個走了!」
    「哦,爹!」可柔輕輕的叫,這聲「爹」是從肺腑中挖出來的,叫得那樣親切溫柔,王
其俊心為之酸。
    「睡吧,可柔。」他說:「別記掛孩子,我會帶她。你好好的睡一覺,明天一定會退
燒。」
    可是,第二天,可柔並沒有退燒,非但沒有退燒,而且燒得更厲害了。王其俊一看到她
雙頰如火,昏昏沉沉的躺著,就知道她病勢不輕,看樣子決不是簡單的感冒。劉彪走來看了
看,就跺腳歎氣說:「要命!不管怎樣,我們先到東安城再說。」
    「劉連長,」王其俊沉吟的說:「可柔病得這樣子,恐怕不便於再上路了,我想,你們
先走吧,我和可柔留在這兒,等一兩天再說……」「等一兩天!等一兩天日本鬼子就來砍你
們的頭了!」劉彪暴跳如雷的說:「走!如果她不能騎馬,我叫人做個擔架抬著她走!」這
時,可柔倒醒過來了,她睜開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劉彪,掙扎著在枕上向劉彪點頭,無
力的說:
    「劉連長,謝謝你的好心,謝謝你的救助,是我沒有福氣,走不到後方。我不會忘記你
的大恩大德,你帶你的軍隊走吧,還有王老先生,他不是我的父親,他和你一樣是我的恩
人。你和王老先生一起走吧……」
    「可柔!」王其俊責備的喊:「可柔!我絕不丟了你!這麼久以來,你早已和我的女兒
一樣了!」
    劉彪詫異的看看王其俊,又看看可柔。沒有時間讓他來弄清楚這父女間的內幕。他只低
頭凝視著可柔,用一種一反平日那種暴躁的口氣,變得十分誠懇而迫切的說:
    「你要拿出勇氣來,知道嗎?我怎麼樣都不會把你留在這兒的,你不用多說了,不管前
面還有多少困難,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四川。」「劉連長,」可柔深深的望著劉彪:「只怕我
會辜負你這番好意了。」「勇敢一點!」劉彪說:「一點小病不會折倒你的!」
    他們又上路了,可柔真的被兩個士兵用擔架抬著走,小霏由王其俊抱著。中午,他們到
了東安城。
    未到東安城之前,王其俊滿心的幻想,以為東安是廣西和湖南交界處的大城,又沒有淪
陷敵手,一定很繁榮,也很安全的。可以買到藥品給可柔治病,也可以找到車輛到後方。誰
知一進東安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樣。城內的居民早已撤光,現在全城都是各單位撤退下來
的軍隊,滿街的地上都躺著呻吟不止的傷兵。城內的污穢、零亂,更是不堪想像,蒼蠅圍著
傷兵們的傷口飛,那些缺乏醫藥和繃帶的傷口,大部份都濃血一片的暴露在外,看起來令人
作嘔。空氣裡充滿的全是血腥味和汗臭。劉彪帶著隊伍一進城,就有許多軍人來探問消息,
劉彪也無法肯定答覆。他們在城內略略休息了一會兒,忽然,有兩個快馬跑來的軍人,一面
進城,一面叫:
    「敵人離此二十里!趕快撤退!」
    一句話一嚷,東安城立刻緊張起來,軍官們調隊,傷兵們呼救,響成一片。劉彪也立刻
下令出城,可柔又被抬了起來。大家前擠後擁的出了東安城,走過護城河的橋,有人開始准
備拆橋以阻止敵兵。於是,他們又是一陣快速度的撤退。
    黃昏時,他們停了下來。
    可柔的熱度依然沒有退,但她神志清明,看來精神還不壞。王其俊給她吃了一些稀飯。
劉彪也走過來看她,她躺在擔架上,望著小霏在草地上爬著玩,微笑的說:
    「還是做這麼大的孩子好,不知道憂慮,也不知道人生有多少的苦難。」「小霏也夠可
憐了,這麼點大每天吃乾飯,虧她的消化力強!」王其俊說:「等到了四川,我這個做爺爺
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買罐奶粉給她吃。」可柔伸過一隻手來,握住了王其俊的手。王其俊一
驚,可柔的手又乾又熱,看樣子病勢並未減輕。但她在微笑著,笑得很美很甜。「爹,」她
柔聲說:「我代替小霏給你磕頭,你就算她是你親生的孫女兒吧,將來到了四川,找得到她
父親便罷,找不到她父親,就讓她算王家的嫡孫女兒,好嗎?」
    「當然好,平白得了這麼一個孫女兒,我還有什麼不好呢?」王其俊笑著說。「那麼,
我代小霏謝謝爺爺。」可柔真的在擔架上掙扎著,用頭碰地,王其俊一把按住她說:
    「你這是做什麼?可柔?」
    可柔微微一笑,又把另一隻手伸給劉彪,笑著說:
    「劉連長,你結過婚嗎?有孩子嗎?」
    「沒結婚,也沒孩子。」劉彪說,突然的紅了臉。
    「你會陞官,會有一個很漂亮的太太,和一群很可愛的兒女。」可柔說,望著天邊的彩
霞,彷彿她在彩霞中找尋到劉彪未來的命運。「你有一顆最善良的心,老天會善待你,給你
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和你一樣好嗎?」劉彪這句話是衝口而出的,顯然並未經過考
慮。說完之後,他那黝黑的臉就緋紅了。可是,他的眼睛卻帶著一種少有的熱烈,凝視著可
柔的臉。
    「比我更好。」可柔輕輕的說,把眼光從彩霞上調回來,深深的注視著劉彪。他們默默
的彼此凝視著,每個人眼睛中都帶著那麼多複雜的情緒。劉彪的眼色裡逐漸升起一層慘痛,
可柔依然帶著笑,卻笑得淒涼。王其俊看到小霏在草地上爬遠了,他站起身來,追上了小
霏,把她抱到一邊,讓她去看在蒲公英花叢中飛繞的一對小蛺蝶。他想,該給那兩個人一點
說話的時間,因為,他們是沒有多久可以說話了。雖然,他也知道,他們根本不會說什麼,
人生有許多東西,是屬於言語之外的。
    把小霏攬在懷裡,他傍著蒲公英的花叢坐著。那對小蛺蝶上下翻飛,在夕陽的餘光裡賣
弄的撲著那粉白色的小小的翅膀。落日很快的沉進了地平線,天空由鮮艷絢麗的紅色轉成了
暗紫,黑暗在悄悄的、慢慢的散佈開來。王其俊注視著搖擺學步的小霏——他的孫女兒!多
奇妙,在戰亂和烽火中,他會突然衝動的從北國跑到遙遠的南方來尋找失蹤多年的兒子。兒
子沒有找到,卻找到了一個孫女兒!隱隱中,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個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
安排著人世的一切?
    一個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王其俊抬起頭來,是劉彪。後者也在草地上坐下來,他的濃
眉緊蹙著,眉下那對野性的眼睛閃爍著一種近乎凶狠的光,嘴角痛苦的扭曲著。
    「如果能弄到幾片消炎片!……」他憤憤扯下了一把蒲公英,黃色的花瓣在他大手掌中
片片下墜。
    「消炎片恐怕也沒用,你怎麼知道她的病是什麼?」
    「肺炎。」劉彪簡短的說:「我看多了,一定是肺炎。她不該去洗什麼要命的澡!我們
藥品缺乏得太厲害,假如她能支持到桂林……」「桂林?還要走幾天?」王其俊萌出一線希
望。
    「三天到四天。」王其俊默然不語,劉彪也不說話,他們都明白,她是不可能挨過這三
四天的。「或者,我們可以走一條捷徑,」劉彪在思索著:「我知道一個山,名叫大風坳,
如果翻過大風坳,就可以很快的到桂林,不過……」「這山很高嗎?」「一點也不高,只是
很險,當地土人有兩句話來形容這座山,說是『上七下八橫十里,豺狼虎豹勾魂蠐。』前一
句是說山的高度和橫繞一圈的裡數,下一句是說山上有野生的猛獸,蠐是一種類似螞蟥的蟲
子,據說會鑽進人的皮膚,沿血而行,使人二天內送命。」「你走過這山嗎?」「沒有,當
地的人都忌諱這山,沒有人敢上去。」
    「值得冒險嗎?」「可以縮短一天的行程。」
    劉彪決定的站了起來,立即整隊,下令連夜開拔,並宣佈要翻越大風坳。王其俊傍著可
柔的擔架走,懷裡抱著小霏,小霏的頭倚在王其俊的肩膀上,已經睡著了。月光下,可柔的
臉色很蒼白,眼睛閉著,顯然也已入睡。在她的面頰旁邊,王其俊驚異的看到一朵黃色的小
花,是一朵蒲公英,他記起了,這是小霏采去玩的,不知何時竟放在可柔的頭邊了。可柔蒼
白的臉配著這黃色的花,看起來莊嚴而美麗,並且,有一種寧靜動人的和平氣氛。一行人在
月色裡默默的向前移動。
    可柔依然靜臥著。王其俊凝視著那張太平靜的臉,不禁心中一動,不祥的感覺油然而
生。他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面,再摸摸她的面頰,低聲的對抬擔架的士兵說:
    「放下吧!她不需要再前進了。」
    擔架放下了,隊伍停頓了下來。劉彪騎著馬從前面繞了過來,一看到地下的擔架,他就
明白了。他翻身下馬,走到擔架前面,低頭注視著可柔那寧靜安詳的臉。慢慢的,他取下了
帽子,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閃爍,大鼻孔在沉重的呼吸下翕動,臉上的肌肉繃緊而扭曲。所
有的士兵也都默默的摘下了帽子。夜,安靜極了。
    十分鐘後,他們在路旁給可柔掘了一個墳墓。劉彪握著鋤頭,一語不發,只奮力的掘著
那個坑,他掘得那麼專心,那麼用力,好像他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掘好這個坑。從看
到可柔的屍體,到墳墓掘成,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那黝黑的面龐上毫無表情。坑掘好
之後,他們連擔架把可柔垂到了坑底,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人祈禱,沒有人致哀,也沒有人
啼哭流淚。劉彪把泥土掀進坑裡,掀在可柔那美好潔淨的面龐上,泥土很快的蓋過了她,墳
墓迅速的被填平了。一條生命,在這戰亂中,是那麼渺小,那麼微賤。像水面的一個小泡
沫,一剎那間就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劉彪回過頭來,望著他的部下,他的神色看來十分疲倦。揮揮手說:「不用翻越大風坳
了,按照原定路線去桂林!準備,前進!」
    一個士兵把劉彪的馬拉了過來,恭敬的伺候劉彪上馬,所有的士兵都在後面默默的擁著
他前進。王其俊發現雖然劉彪脾氣暴躁,對部下很嚴厲,但他的士兵們都瞭解他,而且崇拜
他。劉彪跨在馬上,略一遲疑,就一鞭馬向前馳去,除了馬行速度比平常快之外,他好像什
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整個埋葬過程中,小霏始終沒有從熟睡中醒來。
    三天後,他們到了桂林。
    桂林,這山水甲天下的城市也已充滿了戰火的氣息。在這兒,劉彪和上級重新取得了聯
絡。他奉命留守桂林。王其俊要繼續往南方走,桂林已經可以搭乘難民火車,但是,火車上
擠滿了人,連車頂上都已無一隙之地。劉彪力氣大,硬給王其俊和小霏擠到一個座位。
    倚著車窗,劉彪和王其俊珍重握別。自從可柔死後,劉彪就一次也沒提起過可柔,這
時,王其俊忍不住了,幾天以來,劉彪看上去憔悴而消瘦。
    「忘掉她,」王其俊說:「你會碰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劉彪皺攏眉毛,搖了搖頭,緊閉著嘴不說話。忽然,王其俊感到自己這幾句話說得真愚
蠢,她和他之間,好像曾發生過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王其俊明白,許多時
候,在一個人的生命中,有些短暫的印象卻永不磨滅,有些剎那就等於永恆。車子蠕動了,
王其俊拚命和劉彪揮手。劉彪挺立在月台上,像一座鐵塔。車子開遠了,劉彪直立的影子在
王其俊的淚眼中變得模糊,那個萍水相逢的青年軍官,沒有任何目的和原因,卻保護他到了
安全地帶。劉彪,一個小小的連長,在這大戰爭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塵。可是,王其俊卻在
越馳越遠的視野中,看到劉彪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逐漸變得無比無比的高大。模模糊糊的,
他想起一首歌:
    「一粒沙裡看出世界,一朵野花裡見天國,在你掌裡盛住無限,
    一剎那間便是永恆!」
    兩星期後,王其俊看到了報紙,才知道桂林終於失守了。他再也沒有得到過劉彪的消
息。勝利後,王其俊帶著小霏回到他的老家北平。第六個夢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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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30:22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在寧靜的夜色裡,老人結束了他的六個夢。
    窗外:有月亮,有星星,有蟲鳴,有雲,有煙,有夢。
    少女仰起頭來,凝視著老人說:
    「爺爺,小霏如何了?」
    「跟著王其俊,過著最愉快的生活。」老人微笑的說,深深的凝視著少女那張姣好的臉。
    少女沉思片刻。「爺爺,這些夢都是真的嗎?這些人物都是你那照相本裡有的嗎?他們
是不是互有關聯?爺爺,王其俊是否就是第二個夢裡的柳靜言?」「你問得太多了,小
紋,」老人的嘴邊掠過一個飄忽的苦笑:「記住,小紋,人生並不見得像我們想像的那樣美
好,你所能把握的只有『現在』,握牢它吧,小紋。但願你所有的,都是幸福和歡樂!」
「爺爺,這些故事裡有你嗎?有我嗎?」
    「唔……」老人看著窗外:「哦,看!小紋,窗外的月亮真好,夢都已經完了,來,我
們來賞月吧!」
    月亮真的很好,一圈月華正繞著月亮散佈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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