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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夢 三朵花
民國二十七年,重慶。
黃昏,街道上擁擠著熙來攘往的人群。
三個穿著旗袍的少女,腋下夾著書本,並排從人行道上走過去。一群青年學生和她們擦
肩而過,不由自主的,好幾個人都站住腳,回頭對她們再看上一兩眼。
「章家的三朵花。」一個瘦瘦長長的學生說。
「三朵花?」一個眉目英挺的青年疑問的說。
「你真是新來的,連三朵花都不知道,你問問重慶每一個大學生,看有沒有人不知道三
朵花的!」另一個笑著說。
「到底怎麼回事?」那英挺的青年問。
「告訴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慶大學的學生,重大學生稱她們為三朵花。老大是一
朵蓮花,清香,雅麗,可是長在水中,採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進水裡去。老二是一朵木棉
花,紅艷,脫俗,可是,高高的長在枝頭,沒有人採得到它。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
香,最甜,可是,刺太多,會扎手!」瘦子說。「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說:「她們
叫什麼名字?」
「怎麼,你有膽量去碰釘子嗎?那你就試試看,包管你碰得頭破血流!老大叫章念琦,
老二叫章念瑜,老三叫章念琛。老大在歷史系三年級,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級,老三是外語
系,才一年級。」「你知道得真清楚!」「誰不知道她們三姐妹!」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這三朵花是采不下來的!除非她們不是女人!」「她們是女
人,但不是凡人!」一個戴眼鏡的學生老氣橫秋的說:「她們是奇異的,反常的,超俗的。
但是,我不知道她們的前面有什麼,一切事物,如違背常情,都是不祥的!」
三姐妹停在家門口。章念琛打了打門,揚著聲音叫:
「周媽,開門啦!」門開了,三姐妹魚貫而入,老大章念琦望著周媽,那是她們家的老
傭人,在她們家裡工作已經二十年了,雖然頭髮斑白,卻精神矍鑠。章念琦抬抬眉毛問:
「媽在做什麼?」「畫畫。」周媽說,微笑著。「畫得才起勁呢!」
「媽都快五十了,還這麼努力,我希望能有媽的用功精神!」章念瑜說,臉色顯得莊嚴
肅穆。
「二姐,你已經用功過度了,還嫌不夠呢,」章念琛說:「當心變個大近視眼!」「近
視眼又有什麼關係?只要真能念出點成績來,為女人爭口氣,也為媽爭口氣。」「二姐的志
願最大了,想拿諾貝爾獎金?」
「就是想拿諾貝爾獎金又怎麼樣?小妹,我告訴你,學問比什麼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
住的東西,就是學問。只是人生太短暫了,真不知窮我這一生,可以念多少書!」
「生也有涯,學也無涯,」章念琦笑著說:「以有限的生命,追求無窮的學問,我怎能
懈怠一分一秒?放鬆一絲一毫呢?」這幾句話原是章念瑜的口頭語,章念琦用來取笑章念瑜
的。
「真的是這樣。」章念瑜嚴肅的說。
「二姐的個性最像媽,」章念琛說,「將來一定會成功的。」
三姐妹走進了屋裡,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五大間,一小間。姐妹三人一人一間,剩
下的是一間客廳,和一間章老太太的房間。周媽住那個小間。一家主僕五人,全是女性。姐
妹們穿過中間作客廳用的堂屋,一窩蜂湧進了章老太太的房間。章老太太年齡並不太大,但
看起來卻十分蒼老,有一對年輕時一定很美麗的眼睛,如今顯得深沉冷漠和嚴肅,高鼻子,
尖下巴,一目瞭然是個個性堅強,精明幹練的女人。她正倚案畫畫,女兒們進來後,她抬了
抬頭說:
「在院子裡談些什麼?」
「談唸書,談前途,談諾貝爾獎金。」章念琛說。
「唔,」老太太望了章念琛一眼。「琛兒太浮,要多跟二姐學學。」章念琦走到母親桌
子旁邊,看章老太太的畫,叫著說:
「媽,你畫的這個醜八怪是什麼東西?」
「這畫的是鍾馗捉鬼。」章老太太說。
「媽怎麼想起畫鍾馗捉鬼來的?」章念琛問,和章念瑜一起圍到桌子旁邊去看。章念瑜
皺著眉。
「媽,這個被鍾馗捉住的小鬼好面熟哦,這是一個什麼鬼呀?我沒看過鍾馗捉鬼傳。」
「這個鬼在鍾馗捉鬼傳裡沒有的,」老太太沉著臉說:「這是負心鬼!薄情鬼!忘恩負
義鬼!」
「哦,」章念琦恍然大悟的說:「你畫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覺得面熟呢!」「爸爸?」
老太太厲聲說:「誰是你爸爸?」
「我是……」章念琦囁嚅的說:「你畫的是那個混帳男人!那個丟開我們母女四人於不
顧的混帳男人!」
「這還差不多,」老太太說,嚴厲的看著三個女兒:「記住!你們沒有父親!你們沒有
父親!你們由我一手帶大,讓你們讀書、受教育,你們的母親是我!父親也是我!」
「是的,媽媽,」章念瑜說:「媽,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辜負你的苦心。」章老太太的
臉變得柔和了,她慈愛的環視著三個女兒,放下了畫筆,在椅子裡坐下來。傷感而懇切的說:
「不要忘了,世界上的男人,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沒有一個不把女人當玩物,你們三
個,千萬別步上我的後塵!不要理男人,不要相信他們的花言巧語,不要受他們偽裝的面目
所欺騙!記住,他們說愛你,在你面前裝瘋裝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男人全是一群
魔鬼!等到玩弄夠了,他們會毫無情義的甩掉你!……你們都大了,長得又好,現在已都成
了男人的獵物,你們記住,要機警,要理智,千萬別上那些臭男人的當!」「媽媽,你放心
好了,」章念琛說:「誰敢惹我,我一定給他點臉色看!」「男人,」章念瑜說:「我就從
來沒有正眼看過他們一眼,我的時間,唸書還來不及呢!」
「媽,打我們念頭的人才是傻瓜呢,」章念琦說:
「我們有的是擺脫他們的辦法,現在,他們早就不敢來惹我們了,他們已經領教我們不
好惹了。」
「好的,」老太太點點頭,笑了。「我相信你們都是很聰明的。把書念好,要靠自己,
不要靠男人!永遠不要戀愛,不要結婚,做個新時代的新女性。男人,是一群最自私,最可
怕,最惡毒的魔鬼!」霧,瀰漫在四處,濃得散不開。
章念琦匆匆的向校門口跑,她最怕碰到這種大霧的天氣,街上,車子開得那麼慢,人在
三尺以外就看不清楚了。好不容易到了學校,已經注定遲到了。學校在沙坪壩,距家有一大
段路,要坐公共汽車,真是夠麻煩。走進校門,她加快了步子,猛然撞到一個人身上,書本
散了一地,她收住腳,站定了。對面那個人在霧濛濛中站著,有點驚訝,有點惶惑的望著
她。「章念琦,是你!」他說。
「你走路怎麼走的?」章念琦說,事實上,她明白多半是自己的錯。這個男人皺了皺眉
毛,似笑非笑看著她,她覺得他那對眼睛也是霧濛濛的,看得人心裡不舒服。他個子瘦而
高,眉目清秀,一襲藍布長衫,瀟瀟灑灑。這是國文系四年級的楊蔭,她認識他,還是因為
他曾在壁報上寫過一篇論詩詞歌賦的文章,使她震驚於他的才氣。但是,其他方面,她對他
毫無興趣,平常見了面,點個頭而已。
「我根本沒有走路,」楊蔭慢吞吞的說:「我是站在這兒看霧。」「那麼,你不應該站
在通路上看霧。」
「可是,」楊蔭望著她,又皺了一下眉,一臉的啼笑皆非。「我以為這裡不是通路。」
她四面一看,可不是嗎,這兒是教室前面的樹蔭下,平常,大家都在這樹蔭下休息的。她看
看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楊蔭也笑了。她蹲下身子去撿書本,他也蹲下身去幫她撿,書
本撿好了,他把他手裡的那一疊遞給她,她接了過來,情不自禁的望著他。他的笑容收斂
了,他的眼睛裡有一種迷茫的、蕩人心魂的地方,於是,她怔住了。他們對視了四、五秒
鐘,她才猛然低下頭去,把書本整理了一下,站起身來,匆匆忙忙的說了一聲:
「謝謝你。」就轉過身子,像逃避瘟疫一樣跑開了。跑了老遠,她再回頭來,在霧中,
她可以辨出他瘦長的影子正縹縹緲緲的浮在霧裡,模模糊糊,朦朦朧朧。她站住,把手壓在
跳得十分不穩定的心臟上。「我今天中了邪了。」她想,向前面走去。
第二天下午,她下了課,單獨走出校門,這天,章念瑜和章念琛都沒課,她也只有一
節,時間還早,校門口一片耀眼的陽光。她才走出校門,一襲藍布長衫攔住了她的去路。她
抬起頭來,接觸到楊蔭那對若有所思的眼睛,她感到心中一陣莫名其妙的激盪,頓時沉下臉
來。
「你幹什麼?」她問,盛氣凌人的。
他望著她,有點錯愕。
「到校門口茶館去坐坐,怎樣?」他問,毫不在意的,自自然然的。「沒那個雅興!」
她冷冰冰的說,越過楊蔭,昂著頭向前面走去。才走了幾步,楊蔭趕了上來,那襲藍布長衫
再度攔在她的面前。「別忙!」他說,盯著她:「我得罪了你?」他問,帶著固執的、倔強
的、被刺傷的神情。
「沒有,」她傲然說:「只是,你找錯對象了。」
她又想往前走,但他攔在那兒,像一座移不動的山,他的眼睛狠狠盯著她。「是嗎?章
小姐?」他說:「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對你沒有一絲一毫惡意,請別太估高了自己,也別
太估低了別人,請吧!小姐。」他讓過身子,大踏步走進學校。她卻愣在那兒,足足站了半
分鐘。第三天,她在校中碰到楊蔭,遠遠的,他就避開了。沒有點頭,沒有說話,她感到一
陣說不出的、爽然若失的感覺。
第四天,一天沒碰到楊蔭,好像有點異樣,日子是煩躁的,討厭的,難挨的。這天晚
上,章念琦到章念瑜的房裡去,後者正埋在一大堆書本中,忙碌的做著筆記。章念琦默默的
站了一會兒,才喊了一聲:「念瑜!」「什麼?」章念瑜頭也不抬的問,在書本上用紅筆勾
了一大段,章念琦等她勾完,才說:
「放下書,我們去看場電影,怎樣?」
「胡鬧!」章念瑜說,沉吟的望著書本,忽然搖搖頭說:「參考書不夠,明天還要到圖
書館去借兩本。」
「書獃子!」章念琦沒好氣的說。
「別鬧我,大姐。」章念瑜說:「我今天晚上一定要把電學這一章弄弄清楚。」「書裡
到底有什麼?你看得這麼起勁?」
章念瑜抬頭看看姐姐,皺皺眉。
「有前途,有生命,有快樂,有一切一切!」門口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是章念琛。她
跑了進來,一把拉住章念琦說:
「大姐,你就別去鬧這個書蛀蟲吧!人不該剝奪他人的快樂,你要看電影,我陪你一起
去。」
姐妹倆走出了家門,章念琛說:
「大姐,我要問你,這兩天你神不守舍,可別被什麼混帳男人引動了心!」「胡說八
道!」章念琦懊惱的說。
「大姐,我今天收到一封情書,就是我們系裡那個外號叫黑人的傢伙寫的,他說我再不
理他,他就要從臨江路跳進嘉陵江裡去。你看,男人真像媽說的,既下作又裝腔!為了騙女
人,什麼話都寫得出來!你猜我怎麼辦,我把他那封偉大的情書在教室裡朗讀一遍,然後沖
著他說:『我到下輩子也不會理你,要跳嘉陵江,現在就去跳吧!』結果,全班哄然大笑,
他也沒跳嘉陵江。」「你也做得太過火了,」章念琦說:「做人,總得給別人留點面子。」
「留面子?給男人留面子?哎呀呀,好姐姐,你別真的被男人蠱惑了,媽是我們的好榜樣,
男人是女人的敵人,對男人沒有面子好講的!」她們看了一場電影,是轟動一時的「鑄
情」,瑙瑪希拉和李思廉霍華主演的,也就是莎士比亞的名著「羅密歐與茱麗葉」。瑙瑪希
拉美得出奇,演來生動婉轉,蕩氣徊腸。最後殉情一幕,動人已極,博得滿院唏噓。從電影
院裡出來,姐妹兩個都十分沉默。夜深了,兩人安步當車向家裡走,章念琦說:「像鑄情這
種事,是真的有嗎?」
「小說而已!」章念琛說:「不過,羅密歐癡得滿可愛,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會有羅密歐
這種人!」
「假若有呢?」章念琦沉思的問。
「大概你會愛上他吧!」章念琛取笑的說。
回到家裡,已快十二點了,章老太太正十分不安的等著她們,看到她們回來,就以嚴峻
的眼光看著她們,非常不高興的說:「看什麼電影?看得這麼晚?」
「鑄情。」章念琛說。「這是個什麼電影?」章老太太皺著眉問。
「一個戀愛片。」章念琛說著,把故事大略講了一講。章老太太緊鎖著眉,點點頭說:
「就是這些摟摟抱抱的外國片子,把女孩子都勾引壞了。哼,自古來,殉情的女人倒是
不少,殉情的男人有幾個?這種電影全是騙人的!男人!男人!男人!沒有一個是有情感
的,全是些野獸!孩子們,注意注意,千萬別上男人的當呀!」
「媽,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說:「我們絕不會掉進男人的圈套裡去的。」「去睡
吧!」老太太說:「天不早了!」她的目光停留在章念琦臉上。「琦兒,有什麼事嗎?」
「什麼都沒有。」章念琦匆忙的說。
「那麼,去睡吧!」姐妹倆經過章念瑜的房間時,裡面燈火光明,章念琛推開門,探了
探頭:「書蛀蟲!別看了,當心明天早上又喊頭痛!」
「別吵,」章念瑜頭也不抬的說:「我快要研究出結果來了,不能放手。」「真是書獃
子!」章念琦說。和章念琛相對笑笑,搖搖頭。
章念琦坐在校園的濃蔭之中,膝上放著本通史,眼光卻茫然的仰視著樹梢上顫動的樹
葉。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章念琦出神的想著,想得那麼出神,以
至於沒有聽到走近來的腳步聲,直到一個人影在她面前搖晃,她才吃了一驚,看清了來人是
誰,她不禁輕輕的驚喊了一聲:
「啊!」那個男人顯然也吃了一驚,並沒有料到這樹蔭中會有人坐著。他呆了一呆,就
對她微微的頷了頷首:
「對不起,打擾了你。」他說,轉過身子要走開。但,只走了兩步,他停住了,回過頭
來看著她,他的眼睛顯得深思而迷惑。然後,他又走了回來,在草地上坐下來,用手抱住
膝,深深的望著她。她臉紅、心跳、神魂不定。一種類似喜悅和期待的情緒控制了她,與這
情緒同時俱來的,是紫張、不安、恐懼。「章念琦,」他輕聲說,溫柔的,寧靜的。「你不
要怕我,我不會傷害你。」章念琦繼續坐著,不動,也不說話,只猶豫的、定定的望著面前
這個穿著藍布長衫的男人。他的眼睛多柔和,如詩,如夢。為什麼自己竟逃不開這個男人?
「章念琦,」楊蔭微蹙著眉,研究的看著她:「你到底怕些什麼?相信我,我沒有惡
意。」他歎了口氣:「你不知道,你像一隻在霧裡迷失的小兔子,我本想不管你,真的。可
是,你是在迷失,你的眼睛茫然無助。我能不能幫助你?幫你找到你的方向。」章念琦覺得
她自己被催眠了,楊蔭懇切的語氣使她心驚肉跳。下意識中,她內心有個小聲音在提醒自
己:「不要上他的當,不要上他的當!」但,她渾身無力,連運用思想的力氣都沒有,只能
默默的看著面前這個男人。
「你在想些什麼?」楊蔭問,不解的看著她那對張皇失措的眼睛:「章念琦,告訴你,
我並不可怕。你不能一輩子逃避現實,試試看,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好好的談談。」
章念琦瞿然而驚,她猛然打了個冷戰,站起身子來瘖啞的說:「我們沒有什麼話好談,
再見!」
她倉皇的跑走,楊蔭在她身後喊她:
「你忘了你的書!」她站住,回過頭來,楊蔭拿著她的書走過去,停在她的面前,靜靜
凝視著她。她忘了接書,仰著臉,迷惑的、茫然的、恐懼的站著。他伸出手,輕輕的放在她
的面頰上。
「念琦,」他的聲音低而柔,一直喊進了她的內心深處。「我愛你,許久許久了,你知
道嗎?」他的手指慢慢的從她的鼻樑上滑下去。「不要躲避我,不要禁閉你自己。我愛你,
愛是沒有害的,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別怕,別折磨你自己,行嗎?」她的腿發軟,頭髮
昏,眼光模糊,沒來由的淚水迷糊了她的視線,她的手無力的扶住了身邊的樹枝,費力的和
自己掙扎。「請你走開,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她顫抖著說:「請你走開!」「念琦,」他
喊,他的手拉住了她的,他的眼睛熱烈明亮。「念琦,念琦!」他把她拉過來,她靠進了他
的懷裡,感到他那男性的手臂那麼有力的圈住了她。一瞬間,她覺得這兒才是她的世界,溫
馨、甜蜜。她的頭倚在他的藍布大褂上,可以聽出他那不穩定的心跳。她抬起眼睛,立即看
到他的眼睛,包含了那麼多柔情、關懷和憐恤。她歎了口氣,模糊的說:
「楊蔭……」楊蔭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把頭俯了下去,章念琦望著他的臉對自己壓下
來,猛然驚喊一聲,掙脫了他的懷抱,她似乎聽到母親在叫著:「琦兒,琦兒!別步上我的
後塵,逃開這個男人!」
她驚惶的看了楊蔭一眼,掉轉頭,如飛的跑走了。跑了好遠,她仍然無法抑制自己的心
跳。茫茫然的,她走出校門,才發現自己依舊忘了書。不管書本,也沒有等妹妹們下課,她
一個人先回到家裡。閂上了自己的房門,就倒在床上。可是,腦中反覆出現的都是楊蔭的
臉,楊蔭的眼睛,楊蔭的聲音。合上眼睛,她依然恍惚置身在楊蔭的胳臂之中,醉醺醺,昏
沉沉,那是一種她從來沒有感覺過的,渾然忘我的境界。
第二天楊蔭把她的書送還來了,沒有和她交談一語,只默默的看了她一眼就走開了。她
打開書,裡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當你找到你自己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在這兒
等待著。」她反覆的看著那張紙條,覺得自己真像只迷失的兔子,在大霧中奔跑,不知該跑
向何方。
「幫助我!幫助我!幫助我!」她心中叫著,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向誰祈求幫助,也
不知道祈求幫助自己些什麼地方。這天晚上,章念琦在廚房裡幫周媽剝豆子,她坐在門口的
小凳子上,把頭靠在門上。寥落而憂鬱。半天之後,她說:
「周媽,告訴我,媽媽和爸爸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媽望了章念琦一眼,詫異的說:
「大小姐怎麼想起這個來?」「你說說看,我想知道情形。」
「我知道得也不清楚,」周媽皺皺眉:「我到你家來的時候,老爺和太太已經結婚三年
了。好像老爺原是太太家裡的遠親,他們私自有了交情,老爺太窮,太太家裡不允婚。太太
就拿了一個小包袱,帶了一些首飾,和老爺跑到四川來結了婚,然後先後生了你們。老爺又
考取了出國,太太湊了錢給他作旅費,他到了法國,三年後,娶了一個女留學生回來,和太
太離婚了。」「你知道爸爸現在在那裡?」
「大概在南京。小姐,你可別在太太面前提,當心太太生氣。老爺從外國回來後,我是
看得清清楚楚的,太太求過他,哭過,甚至跪在地下,要他擺脫那個女的回來,老爺死也不
動心,唉!男人心,真沒辦法說啦!怪不得你媽媽提起來就恨得牙癢癢的。」「所有的男人
都是這樣嗎?」章念琦鎖著眉問。
「這個,我可不知道,還不都是半斤八兩,全是些饞貓,沾不得一點兒腥,我家那個,
就斷送在一個窯姐兒身上。唉,別說了,這些事小姐面前講不得的!」
章念琦站起身來,到屋裡去,章念瑜依然埋在書本裡。「念瑜怎麼能毫不動心呢?」她
想,「為什麼我就會被那個該死的楊蔭所打動!」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她一眼看到章念琛正
坐在她的床上發呆。「小妹,有什麼事嗎?」
「沒有,」章念琛皺皺眉,顯然還是有事。她沉思了一會兒說:「大姐,那個國文系的
楊蔭是不是在追你?」「怎麼?」章念琦吃了一驚。
「今天下午你早早的就走了,學校裡發生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什麼事?」「楊蔭
和那個地理系的唐眾民打了一架,據說,是為了我們。」「怎麼回事?」章念琦不由自主的
緊張了起來。
「大概唐眾民當眾大罵三朵花,你知道唐眾民追二姐碰釘子的事,今天下午在禮堂裡和
好多人說,三朵花臭美,又是什麼外表聖潔,肚子裡髒透了,還有許多髒話,夾了許多謠
言,亂說一通。剛好楊蔭也在禮堂看書,走過去一句話都沒說,就對唐眾民揮了一拳頭,然
後就打了起來。我真看不出楊蔭那麼文質彬彬的居然也會打人!」
「後來怎樣?」章念琦急急的問。
「後來?當然楊蔭吃虧羅,他又不是打架的料,唐眾民那麼個大塊頭,楊蔭那裡是對
手。」
「他受傷了?」章念琦問。
「我那裡知道,我又沒去看,」章念琛皺皺眉:「八成是受了傷,因為他們說他流了
血。」
章念琦「啊」了一聲,轉頭就向外面跑,章念琛在她後面叫:「你到那裡去?」章念琦
頭也不回的跑出去了,到了大街上,才覺得自己太魯莽,又不知道楊蔭住在那兒,到什麼地
方去找呢?在大街上轉了幾圈,才想起一個辦法來,她打電話到一個女同學家裡去問,那個
同學又幫她打電話出去問,終於打聽出楊蔭住在半山。坐了滑竿,找了好久,才算找到了。
這是個大雜院,楊家只住了三間房子,十分簡陋。當她終於站在楊家的客廳中時,她只覺得
耳熱心跳,一個老婦人受寵若驚的接待她,用四川話問:「請問找那一個?」「楊蔭是不是
住在這兒?」
沒等得及老婦人回答,楊蔭從裡面竄了出來,怔怔的站在門頭上望著她。他鼻青臉腫,
額上裹著紗布,還透著殷紅的血跡,一副狼狽的樣子,章念琦凝視他,慢慢的走了過去,然
後停住,他們就這樣對望著,好半天,楊蔭讓開了攔著的門,示意她進去,她走了進去,楊
蔭關上了房門。
「沒想到你來,屋裡亂極了。」他說。
屋裡並不亂;簡陋,但很整潔。
她望著他,不說話。「坐吧!」他推了一張椅子給她。
她沒有坐。「楊蔭!」她低喊。他震撼的凝視她。「痛嗎?」她問。「不。」「為什麼
要和他打?」「不知道。」「楊蔭!」「念琦!」她倒進了他的懷裡,他灼熱的嘴唇印在她
的唇上,是個忙亂、慌張而甜蜜的吻。她知道她不再迷失了,她知道她無從逃避了,那怕這
個男人是條毒蛇,她也再無力於徊避了。沉溺於酒的人寧願醉死,不願意枯死,她也如此。
如果他有一天會負心,最起碼,她有他不負心的這一刻!夠了!何必多所渴求?何必去追問
那渺不可知的未來?但是,但是……但是如果有一天,他拋棄了她,懷裡再擁抱上另一個女
人——這是無法忍耐的!他的臉貼著她的,她的嘴碰到他耳邊的紗布,她用手撫摸他額上的
繃帶,弄痛了他,他咬咬牙,擺了擺頭,她問:
「很痛?」「很甜。」他說。「真愛我?」她問。「你還懷疑?」「永遠?」「到死,
不行,死了還有下輩子,下輩子還有下輩子……到無窮的永遠。」「不改變?」她問。他把
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他的心沉重的跳著。他把頭往後靠,拉開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睛。
「念琦,」他嚴肅的說:「我的心在這兒,我的人在這兒,你信任我,我永不改變!我
愛你,愛你!」
傻話!所有情人的話都是傻話,可是,所有的情人都喜歡聽它!章念琦闔上眼睛,有
笑,有淚,有歡樂和解脫。她喃喃的說:「再講一遍。」
他再講一遍。她皺皺眉,笑笑:「再說一遍。」
他再說一遍。「一直說!一直說!不要停止!」她叫。
他捧住她的臉。「傻孩子!」他說:「傻得要命!傻得滑稽!傻得可愛!」他的嘴唇碰
著她的。
章老太太望著章念琦,手哆哆嗦嗦的握著茶杯,眼光悲哀而失望。「琦兒,琦兒!」她
搖頭:「你完了!當一個男人攻進你的心裡,你就完了!」她頹然的用手抵住額角:「可憐
我教育了你這麼多年,一手撫養你長大。男人,男人!全是魔鬼!琦兒哦琦兒!這麼多年,
我告訴你要徊避他們,告訴你要防備他們……」「哦,媽媽,」章念琦苦惱的說:「楊蔭不
會變心的,你見了他就知道,媽媽,我不能不愛他。他會待我好的,他不會和爸爸一樣,我
是說,和那個混帳男人一樣!」
「男人全是一樣的!」老太太斬釘截鐵的說。「你一定要走到我的地步,才會承認我的
話。好吧,你既然愛上了他,什麼話都沒有用了,你去愛吧,去受傷,去流血……哦,我可
憐的孩子!」「媽媽,」章念琦歎口氣,求助的望著坐在一邊的兩個妹妹,但,章念瑜和章
念琛都愣愣的坐著,一語不發。她哀求的看著母親:「媽,我只是戀愛了,並沒有……」
「戀愛,」老太太淒愴的說:「戀愛了,也就是毀滅了!」她對女兒們揮揮手:「好
吧!你們都走,讓我自己想一想。」「媽,」章念瑜跑過去,擁抱了母親一下。「我永不戀
愛,我會努力讀書,給你爭最大的榮譽!」
三個女兒默默的退出了老太太的房間,章念瑜望望章念琦,搖搖頭說:「大姐,你怎麼
會愛上他呢?愛上一個臭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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