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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約翰·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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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11:58
第五十八章

    我上下求索,但她的芳魂喲
    自那以後從沒有
    給我的靈魂灑過一縷亮光!
    唉,她逝去了,逝去了。
    ——哈代《1869年記於海濱小鎮》
      
    那麼,查爾斯又怎麼樣了呢?這二十個月來,要是能有個偵探跟蹤他,經歷那麼多困
苦,那我對這位偵探將會深表同情。查爾斯幾乎去過歐洲的每一個城市,當然是走馬觀花匆
匆而過。此外,在埃及金字塔上可以看見他的身影,在聖地1也留下了他的足跡。他還見過
上千種自然風光和名勝古跡,因為他也到過希臘和西西里島。然而對這一切,他似乎都是視
而不見。它們只不過是在他與虛無之間的一堵薄薄的牆壁,空落落的,令人灰心喪氣。他在
一個地方只要待上幾天,便會覺得一種懶散與悲哀襲上心頭。他靠旋風式的旅行支持著自
己,就像吸毒老客靠鴉片支持自己一樣。他常常獨自漫遊,最多也只是與某個馬車伕或他所
到的那個國家的信差同行。他難得跟其他旅遊者結伴,有時跟他們一起待幾天,也感到是活
受罪。他結伴的那些旅遊者幾乎都是法國或德國的紳士。他有意避著英國人,就像躲避瘟疫
一樣。許多態度友善的同胞遇到他時,都遭到了他的冷遇。   
  1即耶穌的故鄉巴勒斯坦。



    那一年的春天,古生物學界發生了一些重大的事件,人們都對此熱情倍增,但查爾斯卻
不再感興趣了。當時他關閉了在肯星頓的住宅,讓地質博物館的人隨意挑選、帶走他的收藏
品,剩下的他都給了學生。他把傢具寄存起來,並通知蒙塔古,當貝爾格萊瓦的房子租期滿
了時,可以自動延長租期,他不想再住那兒了。
    他看了不少書,並且給一家雜誌投稿,寫寫自己的遊記。然而那些遊記都是寫些皮毛的
東西,風土人情啦,事件啦,等等。他從來不抒發自己的感想。當時他住在旅館或客棧裡,
寫寫稿子不過是消磨悠悠長夜的手段而已。唯一能夠表達他內心深處情感的形式是詩歌,因
為他在丁尼生身上發現了跟達爾文在生物學上同樣偉大的東西。當然,他所發現的偉大之處
與時代在桂冠詩人身上發現的東西毫無共同之處。丁尼生的詩歌《毛黛》當時受到普遍的蔑
視,認為這樣的詩歌跟這位大詩人的身份不相稱,而查爾斯卻百讀不厭。他一定是讀了幾十
遍,有的章節可能讀了上百遍。他唯一經常帶在身邊的就是這本詩集。相比之下,他自己的
詩則大為遜色。他是寧死也不會把自己寫的詩拿給別人看的。下面這首短詩倒可以作為一個
例子,來看看他在漂泊期間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啊,我越過殘酷的海洋與嚴峻的群山,
    去過的上百座城市,人們操著陌生語言,
    這一切對於你們都是令人欣慰的美景,
    但是對於我,卻都是可詛咒的荒原。
    不論走到哪裡,我舉首問上蒼:
    何事驅我至此地?今後何事驅我至他鄉?
    萬不得已,我四處奔走逃避羞辱,
    是那無情的法律,逼使我不斷地流浪?
    為了改變一下您的口味,讓我來引用一首高明得多的詩——查爾斯對此詩心領神會。有
一點他跟我是一致的,都認為或許這是整個維多利亞時代最偉大的一首短詩:
      是啊,在人生大海裡我們孤立無援,
    咆嘯的海峽橫亙在我們之間,
    我們千千萬萬芸芸眾生,
    點綴著這茫茫無際的苦海。
    潮起潮落,撲打著我們的孤島,
    望不斷這滾滾不盡的波濤。
    但當月光灑潑在寂靜的空谷,
    和煦的春風將群島輕拂,
    繁星密佈的夜晚,夜鶯們
    仙音般的啼叫在幽谷縈繞,
    甜蜜的音喉,越過大海,
    飛向四方的彼岸,壓住海濤的喧囂
    緊接著便是難以遏制的慾望,
    在每一個巖洞裡鼓蕩;
    島民們都感覺得到,我們
    曾在一塊土地上成長,
    眼前卻是煙波渺茫,
    啊,何時才能相互接壤!
    他們熾熱的願望剛被燃起,
    又是誰讓它立即熄滅,
    僅讓人空自望洋歎氣?
    一個天神,
    一個天神使他們分離,
    令兩岸間梗阻著莫測的苦海千里。1   
  1馬修·阿諾德:《致瑪格麗特》。



    然而在這謎夢般的黑暗之中,查爾斯卻從未有過自殺的念頭。這時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超
脫了他那個時代,超脫了他的先輩、階級和國家,卻沒有意識刻在莎拉身上體現了多大的自
由,還以為他們兩個人都在流浪之中呢。他不再相信那種自由。他感到自己僅僅是落入了不
同的陷阱,或者說監獄。但在寂寞與孤獨之中,他總是有一樣東西可以依戀,那就是:他是
個流浪者,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個敢於做出決定並承擔其後果的人——不管這種決定是怎
樣的愚蠢或如何的明智。有時候,看到某一對新婚夫婦會使他聯想到歐內斯蒂娜。他是羨慕
他們呢,還是可憐他們?他發現,他至少對退婚一事並不後悔。不管他的命運多麼糟糕,但
總比他已摒棄的那種命運好得多。
    在歐洲和地中海沿岸各國的旅遊持續了十五個月左右。在這期間,他一次也沒回過英
國。他沒有給任何人寫過一封熱情的信,不多的幾封信大部分是寄給蒙塔古的,為的是處理
些事情,或告訴蒙塔古下一次往何處給他匯款,等等。他授權蒙塔古不時地在倫敦報紙上刊
登尋人啟事:「莎拉·愛米莉·伍德拉夫或任何知道她的地址的人,請……」但一切都如石
沉大海。
    羅伯特爵士收到了查爾斯的信,知道侄子解除了婚約。對於這一消息,他開頭很是不
滿。但不久,在他即將來臨之幸福的影響下,他對這件事就聽之任之了。他想,查爾斯還年
輕,他媽的,他總可以在什麼地方撿個同樣好、甚至更好的姑娘。再說,查爾斯的這一著至
少使他免於忍受跟弗裡曼結成親家的那種尷尬局面。侄子在離開央國之前來過一趟,為的是
向貝拉·湯姆金斯夫人表示敬意。他不喜歡那位太太,為其伯父感到惋惜。此後,他又拒絕
了伯父贈給的小莊園。他沒有提到莎拉。他本來答應回來參加伯父的婚禮,但是後來又謊稱
因偶有小恙不能前來。他原來所想像的雙胞胎沒有生下來,但是在他漂泊的第十三個月,伯
父的一個兒子——即未來的繼承人——準時來到世上。此時,他對自己的厄運已習以為常
了。發出祝賀信以後,他決心從今不再踏進溫斯亞特莊園的大門。主意拿定以後,他再也沒
有思考這一件事。
    如果說他在肉體上沒有過獨身生活的話——當時在歐洲的高級旅館裡,出國的英國紳士
們尋花問柳的事已伺空見慣,機會多的是——那麼在精神上他一直過著獨身生活。他是帶著
一種隱隱的冷漠來幹那種事兒的,這跟他呆呆地望著古希臘廟宇或跟吃飯進餐差不多。他把
它僅看成一種肉體行為,愛情永遠從世界上消失了。有時在某個大教堂裡或美術陳列室裡,
他會想像著莎拉就在自己身邊。此時,你會看到他停住腳步,深深地吸一口氣。這倒不僅僅
是他迫使自己不要去回憶那令人陶醉的過去,而是因為他越來越弄不清楚真正的莎拉與他在
許多夢幻中創造的莎拉之間有什麼區別:恰似夏娃的莎拉,充滿了神秘、愛情和奧妙;來自
海邊無名小鎮的莎拉,是個頗有計謀、瘋瘋癲癲的家庭女教師。他甚至幻想突然再次遇見了
她,可是他在那個姑娘身上什麼也看不出,卻只看到了自己的愚蠢和錯誤判斷。他沒有停止
登載尋人啟事,但同時他也想到,所有那些啟事最終不過是泥牛入海罷了。
    最可怕的是他對一切都感到厭倦。在巴黎的一天晚上,厭倦情緒使他失去了重遊意大
利、西班牙或去歐洲其他任何地方旅遊的興致,最終將他趕回了家。
    你可能以為,這個家指的是英國。不,不是這樣。雖然他離開巴黎後回過英國,在那兒
待了一個星期,但英國對查爾斯來說再也不能稱之為家了。他這次從意大利的裡窩那來巴黎
的路上,與兩個美國人邂逅相遇,結伴同行。那兩人來自費城,一個是年長的紳士,一個是
紳士的侄子。查爾斯對他們頗感興趣。那可能是他們在語言上差別不大,交談起來令人愉
快。他們沒見過多大世面,因此對觀光懷著非常濃厚的興趣。查爾斯帶著他們遊覽了阿維尼
翁和沃韋勒1。他們之所以看起來有些可笑,主要是對時髦的東西缺乏瞭解。但是,他們決
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所認為的那樣:美國佬都是些大傻瓜。當時他們之所以低人一
等,主要就是他們對歐洲不甚瞭解。
    那位年長的費城人倒是博學多聞,對人生有著精闢的見解。有一天晚上,他跟查爾斯
(侄子旁聽)長時間地討論了母國和造反的殖民地2之間各自的優劣。那位美國人對英國的
批評雖然言辭緩和,卻引起了查爾斯的共鳴。他從對方的美國口音裡,聽到了跟自己相類似
的觀點。他看到了——雖然是隱隱約約地看到,而且只是靠了達爾文的進化理論才看到——
美國總有一天會超過它的老祖宗。當然我並不是說查爾斯想到過要移居美國。那時,英國每
年都有大批窮人移民美國。他們橫越大西洋後所看到的樂土(自然是被廣告史上最惡劣的謊
言的欺騙)並非是查爾斯所想像的樂土。查爾斯以為:美國是一個質樸的社會,居住著樸實
的人們——正像那位費城人和他那個討人喜歡的侄子一樣。那位費誠人言簡意賅地向查爾斯
說:「總的說來,在美國,我們有啥說啥,直言不諱。我們對倫敦的印象是——請原諒,史
密遜先生——
    在那兒,直言不諱就要倒霉。」   
  1阿維尼翁和沃韋勒都是法國古城。
    2母國這兒指英國;造反的殖民地指美國。美國原是英國的殖民地,1775年美國人掀
起獨立戰爭,至1783年勝利,獲得英國正式承認。



    查爾斯決定去美國的原因還不僅於此。他回倫敦的那一個星期裡,有一天進晚餐時他向
蒙塔古說起過自己的打算。蒙塔古對美國的態度並不明朗。
    「我很難想像那兒什麼都好,查爾斯。你總不能認為,美國既是歐洲下等人的收容所,
同時又是一個文明的社會。或許那兒有些舊城鎮還是相當不錯的,值得看看。」他呷了一口
啤酒。「不過,順便說一句,她去的地方可能正是那兒。我猜想您一定想到過這一點。聽說
那些廉價輪船裝的儘是些想找個丈夫的青年女子。」他連忙補充說,「當然她的目的不會是
那樣。」「我沒有想到過她會去美國。實話說,這些日子裡我根本就沒有去多想她。我已經
失望了。」
    「那麼您就去美國吧。到那兒找個漂亮姑娘,把您的愁苦消融在她的身上。聽說出身高
貴的英國紳士只要願意,都可以在那兒隨意撿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不求別的,她的臉蛋
兒就是嫁妝。」
    查爾斯笑了。至於他為什麼笑,是因為他想到一位絕代佳人呢,還是因為船票已訂好卻
沒有告訴蒙塔古,那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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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12:25
第五十九章

    我對自己都感到厭倦,懶得問
    我是誰,應做些什麼。
    獨立船首,駛向前方,前方,
    劈開繁星倒映的海洋。
    馬修·阿諾德《自立》(1854)
      
    輪船從利物浦啟船。查爾斯一路上時常暈船嘔吐,日子並不好過。不暈船時,他老在思
考自己為何要去世界未開化的彼岸。或許正是因為沒有開化,他才要到那兒去看看。他想像
波士頓一定是個小木屋鱗次櫛比的城市。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他望見了波士頓。那灰色的
磚牆、白色的木製尖塔,還有那閃閃發光的教堂金色圓頂,都使他高興地想到,波士頓正是
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正如他喜歡那兩個費城人一樣,他同樣喜歡波士頓社交場合那種優雅與
率直相混合的氣氛。雖然說不上人們對他盛情款待,但在他到達後的一個星期之中,他隨身
帶來的那兩三封介紹信已大顯神通,有好幾個人邀請他去家裡作客。他被邀請去參加文人聚
會。他甚至還跟一位參議員握過手,跟一位更加顯赫的(倒不那麼誇誇其談)的老人握過
手,那就是美國文學的奠基人、年過八旬的作家戴納1。
    查爾斯雖然恭敬地向自由的搖籃——法納爾大廈2表達了敬意,可他還是遭到了一些冷
遇,因為英國在前不久的美國內戰3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至今沒有得到諒解。而且,山
姆大叔4對約翰牛5的成見正像約翰牛對山姆大叔的成見一樣過分簡單化。但查爾斯卻明顯
地不帶那種成見。他公開申明,獨立戰爭是正義的;他敬仰波士頓,因為它居於美國文化中
心、反奴隸制運動中心等等重要地位。他笑容可掬地出席茶會,會見士兵,特別注意不表現
出任何優越感。我想有兩種東西使他特別高興:一是大自然的生氣勃勃的新鮮感:新莊稼、
新樹木、新飛鳥,還有一些令人神往的化石,這些化石是他跨過跟他同名的一條河去哈佛大
學的路上發現的;二是美國人本身也使他高興。一開始,他似乎覺得美國人缺少細膩的幽默
感。有一兩次,他原是開玩笑的幽默話卻意外地被當真起來,弄得他下不來台,他只好忍耐
著。然而補償的方面也是很多的:美國人的坦率,辦事乾淨利落,那種耐人尋味的好奇心,
大大方方的好客。那種好奇心或許是一種天真幼稚,但美國人臉上卻帶著一種擺脫了歐洲陳
舊文化的新鮮感。這種新鮮感在查爾斯來後不久便從女性身上看出來。年輕的美國婦女不像
她們歐洲的同類那樣忸怩作態,難以接觸。大西洋彼岸的婦女解放運動已有二十年的歷史
了。查爾斯發現她們的坦率很有吸引力。   
  1理查德·戴納(1787—1879),美國作家。
    2法納爾大廈在波士頓,是用其設計者彼得·法納爾(1700—1743)的名字命名的。原
是商業和公眾集會的場所,在美國獨立戰爭期間,這兒是革命者聚會的場所,被稱為「自由
的搖籃」。
    3美國內戰即南北戰爭,發生在1861至1865年間。
    4山姆大叔是美國人的綽號。
    5約翰牛是英國人的綽號。



    吸引是相互的。在波士頓,女性在社會鑒賞方面不如倫敦的婦女佔據優勢。查爾斯或許
很快就會變得心灰意冷了。但是不管他走到哪裡,他的腦海裡總是縈繞著弗裡曼先生強迫他
接受的那份可怕文件。它在查爾斯和他見到的每一位天真姑娘之間豎立了一道牆,使他跟她
們不能接觸。只有一張臉可以不睬那個文件,把它驅趕得遠遠的。
    另外,在許多美國人的臉上,查爾斯看到了莎拉的影子:她們有她那種挑戰的神態和率
直的表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們使莎拉往昔的形象在查爾斯的腦海裡復活起來:她是個
不同凡響的女子;在美國,她會如魚得水。事實上,他愈來愈相信蒙塔古的猜測,或許她真
的就在美國。他先前花了十五個月在一些國家裡旅行。在那些國家裡,由於相貌和衣著之間
的民族差別,他很少聯想到莎拉。然而在美國,他周圍的女人大部分都是盎格魯——撒克遜
人或愛爾蘭人的後裔。在初到美國的日子裡,他多次突然止住步子,呆望著一個女子的褐色
頭髮,呆望著某個女子活潑的走路姿勢,呆望著某個身影。
    有一天他穿過公園去參加一次文人聚會時,看到前頭小路上有個姑娘。他感到滿有把
握,便跨過草地走了上去。但走近一看,那姑娘並不是莎拉,於是他只得支支吾吾地道歉一
番。他渾身顫抖著繼續朝前走去,那一時刻他激動得不能自己。第二天,他在波士頓一家報
紙上登出了尋人啟事。打那以後,不管到什麼地方,他都要刊登尋人啟事。
    冬天來臨了,查爾斯到美國南方旅遊。他遊覽了曼哈頓,但這兒給他的印象不如波士頓
好。隨後,他與在法國結識的那兩位朋友在費城待了兩個星期,過得十分愉快。關於費城,
後來出現的那句玩笑話(「住一周叫人神往,住兩周叫人沮喪」)他是不會贊成的。他從費
城繼續朝南走,到過巴爾的摩、華盛頓、裡士滿和瑞利。到處是令人愉快的新的自然風光和
新氣候。這兒所說的「氣候」是指自然氣候,而不是政治氣候。因為政治氣候——此時正值
一八六八年十二月——恰恰相反,使人感到喪氣。查爾斯發現城市裡一片蕭條,人們怨聲載
道,這都是重建1所帶來的惡果。當時的美國總統安德魯·約翰遜2給予美國人的儘是些災
難。即將繼任的尤利西斯·格蘭特3則更加糟糕。查爾斯發現,他在弗吉尼亞州時不得不回
到了英國人的立場上,儘管他對這種轉變並不喜歡。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在弗吉尼亞和
南、北卡羅利納州接觸的上層人物都站在英國一邊,而他們的父輩卻幾乎都是殖民地上層階
級中唯一支持過一七七五年獨立戰爭、反對英國的人。他甚至聽說人們紛紛要求再次脫離聯
邦4,跟英國統一。他對這種事情處理得很策略,即避免捲入這種議論,免得使自己陷入困
境。這倒不是因為他充分理解當時的事態發展,而是因為他覺得這個國家幅員遼闊,只不過
是分裂才限制了它的活力。   
  1這兒指1865至1877年間,美國南方各州於內戰後重新組織並與聯邦政府重建關
系的時期。
    2安德魯·約翰遜:美國第十七任總統,1865至1869年任職。
    3尤利西斯·格蘭特:美國第十八任總統,任期1869至1877年任職。
    41861年美國南方十一州脫離聯邦,因而暴發了南北戰爭。這兒指南北戰爭後,有人
主張重新脫離聯邦。



    他的感覺可能與一個今天到美國的英國人的感覺相差無幾:到處是醜惡,同時到處是美
好;到處是奸詐,同時到處是誠實;到處是殘忍與暴力,同時到處是善意與改良社會的奮
鬥。那一年的一月,他是在斷垣殘壁的查爾斯頓市度過的。這期間,他來到美國後第一次懷
疑自己究竟是來旅遊還是已移居美國。他發覺自己的話語中不知不覺地帶上了美國口音,使
用了某些美國詞彙。他發覺自己竟在兩種相反的觀點之間游移不定,這簡直象美國本身那樣
一分為二。他既認為廢除奴隸制理所當然,又認為南方奴隸主的憤怒值得同情,因為南方的
奴隸主們深知北方那些政客急於解放奴隸的真正用心。他發覺自己與南方那甜蜜蜜的美人兒
和惡狠狠的軍官們都相處得很融洽,同時他又難以忘記波士頓——更加紅潤的臉蛋兒和更加
白晰的皮膚……不過那兒是道德上更拘謹的人們,無論如何,他發覺待在南方更愉快。像是
為了證實這一點似的,他莫名其妙地繼續南下。
    他不再感到厭倦了。美國的經驗,或者說當時美國的經驗,給了他——或者說還給了他
——一種對自由的信仰。他看到周圍的人們決心掌握國家的命運,這種決心的直接後果雖然
並不使人愉快,但其效應卻是解放性的,而不是壓迫性的。這時他已開始看出,他的東道主
們那種時常叫人發笑的狹隘見解只不過是直接暴露而沒有加以掩飾罷了。南方人處處表現出
不滿,傾向於擅自處理自己的事務而不顧法律的約束。總之,當時國家政體沉醉於「解
放」,他們偏要起而抗爭,動輒採取暴力行動,反對解放奴隸。即便是對這一切,查爾斯也
覺得自有其道理。南方到處是無政府主義,查爾斯對此也覺得優於他自己國家那種僵化、嚴
酷的傳統束縛。
    不過,他這一切想法都沒有外露。還是在查爾斯頓時,有一天晚上風平浪靜,他站在一
個海岬上,突然發現自己面對著三千英里以外的歐洲。他在那兒作了一首小詩,這一首比上
面咱們讀到的他那一首稍許好一些。
      他們年輕時便有一個問題,
    到如今還沒敢於提及,
    他們不顧英國母親的蒼蒼白髮,
    漂泊至此是為尋覓偉大的真理?
    如今我佇立於他們的天地,
    儘管陌生卻與他們同命運共呼吸;
    在他們身上我彷彿看到,
    一個幸福時代將從地平線上升起。
    眾兄弟終將在那時代的天堂居住,
    天堂是何等的聖潔、美麗!
    它擺脫了仇恨與可卑的殘忍,
    母親的嘲弄又何足掛齒?
    嬰孩的雙手今天雖然軟弱無力,
    可他終將拋開母親的繩系,
    成長為叱吒風雲的男兒,
    今天的失敗又何必在意?
    他終將挺胸屹立,
    行走在這鬱鬱蔥蔥的大地;
    潮水將他帶到安全的海濱,
    他朝著東方感謝它的恩賜。
    好吧,讓我們暫時離開查爾斯,讓他去作詩,讓他去提問,讓他逗留在那美好的「鬱鬱
蔥蔥的大地」上吧。
    那是瑪麗說出了關於莎拉的消息將近三個月之後的一天——恰恰是四月份的最後一天。
在此期間,命運之神又讓薩姆欠了她一筆債,她使薩姆有了日夜盼望的男孩。那天適逢星期
日,淡藍色的花蕾含苞待放,教堂的小鐘丁當作響。傍晚,樓下傳來鍋碗瓢勺的輕輕撞擊
聲,這說明他那產後不久的年輕妻子正在與幫手一起給他準備晚餐。一個小孩在他的雙膝間
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另一個只出生三個星期的兒子則躺在他的雙膝上。那小傢伙瞇縫著黑黑
的小眼珠,薩姆看著心裡真是樂開了花。
    兩天以後,查爾斯(那時他正待在美國的新奧爾良)散步回來,步入旅館,辦事員遞給
他一封電報。
    電報寫道:她被發現,倫敦;蒙塔古。
    查爾斯讀完後把臉轉向了一邊。經過了如此漫長的時間,其間……他望著熙熙攘攘的街
道,兩眼發直,也不知自己到底看見了什麼。不知怎的,他覺得眼睛酸痛,噙滿了淚水。他
走到屋外,來到旅館的門廊,點燃了一支雪茄。過了片刻,他回到旅館的辦公桌旁,問道:
    「去歐洲的下一班輪船——請問什麼時候啟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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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13:57
第六十章  

    啊,拉拉治來了,
    啊,她現在終於來了!
    ——哈代《她何時來》
      
    查爾斯在倫敦的一座橋邊打發走了馬車。那是五月末的一天,空氣宜人,天氣暖洋洋
的。蔥綠的樹木遮住了房屋臨街的牆壁。蔚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剎那間,一片白雲的影
子落在切爾西河面上,不過河對面的倉庫卻仍矗立在陽光之下。
    蒙塔古發電報時對莎拉的情況一無所知。那條消息是通過郵局來的,一頁信紙上只寫著
名字和地址。查爾斯站在律師的桌旁,回想起先前從莎拉那裡收到過僅有一個地址的那封
信,可是這一封信的筆跡跟那一封不同。他只能從這種簡短的語句之中看出是她的信。
    在查爾斯回到英國之前,蒙塔古根據查爾斯在回電上所發的指示已採取了十分謹慎的行
動。查爾斯吩咐他切勿接近她,切勿驚動她,免得她再次逃之夭夭。有個職員擔負起偵探的
任務,口袋裡裝著有關莎拉情況的詳細材料,去通知真正的偵探,他們一起行動。他回來報
告說,確實有個年輕女子住在那個地址,符合材料所描述的細節。那個人的名字是拉夫伍德
夫人。巧妙地將名字顛倒一事正好證明那人確實是莎拉,這消除了查爾斯原有的疑慮。開初
他還頗為吃驚,以為夫人二字意味著莎拉已經結婚了,但是,名字顛倒了說明莎拉仍是單
身,因為當時英國的單身婦女常常採取這種策略。
    看莎拉沒有結婚是確定無疑的了。
    「我看此信是在倫敦寄出的。您認為……」
    「信是送到這兒來的。很明顯,它是一個看到了我們的尋人啟事的人寫的。信是直接寫
給您本人的。由此看來,這個人知道我們為誰工作,但似乎不願意領取我們所贈送的報酬。
    這似乎正好說明,信是那位年輕女子自己寫的。」
    「可是她為什麼要等這麼長的時間才暴露自己呢?再說,這也不是她的筆跡。」蒙塔古
無言以對。查爾斯繼續說:「您的職員還得到了什麼消息沒有?」
    「他根據指示行事,查爾斯,我不准他去盤根究底。他在街上碰到她的一個鄰居,這個
鄰居對她說『早上好,拉夫伍德夫人!』,這樣,我們才知道了這個名字。」
    「那麼那房子怎麼樣?」
    那是一幢有錢人家的住宅。那個職員回來後就是這麼說的。」
    「她可能在那裡當家庭教師。」
    「看來很有可能。」
    這時,查爾斯轉身對著窗戶,這一動作倒很及時,因為我們從蒙塔古望著查爾斯背影的
神態中可以看出,這個人回答查爾斯問題時不夠坦率。他曾禁止那個職員提問題,但他自己
向職員詢問時,卻毫無禁忌呢。
    「您想去見她嗎?」
    「親愛的哈里,我從大西洋彼岸回來,難道是……」查爾斯發覺自己用的是質問聲調。
歉意地笑了笑。「我早知道您會問什麼,我不能回答,請原諒,因為這是我的私事。再說,
我實際上也不知道自己的打算。恐怕只有等見到她以後,我才能決定下一步怎麼辦。我唯一
知道的是,她一直叫我……念念不忘。因此,我必須見見她。我必須……您懂嗎?」
    「您必須問問這位斯芬克斯1。」   
  1傳說中的獅身女怪,她讓人猜謎,猜不出者即遭殺害。



    「如果您願意這麼說的話。」
    「可是您要記住,那些解不開謎的人將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查爾斯苦笑一下:「如果只有沉默或死亡這兩條路可供選擇,那麼您就準備悼詞吧。」
    「不過我估計可能用不著悼詞。」
    這時兩人都笑了。
    可是現在,當查爾斯走近斯芬克斯的家時,他卻笑不出來了。他對這一地區一點兒也不
熟悉。他覺得這地方跟格林威治村差不多,甚至還不如那兒。格林威治村是海軍軍官們退休
後頤養天年的地方。維多利亞時代的泰晤士河要比今天骯髒多了,每次漲潮,河面上都漂浮
著糞便,實在可怕。有一次,河水臭氣熏天,叫人實在無法忍受,上議院的顯貴們不得不逃
離議會大廳。人們指責說,霍亂的流得就是河水造成的。如今,在這個消除了臭味的世紀,
泰晤士河邊的房子是令人神往的,但那時就大不相同了。儘管如此,查爾斯看到,那裡的房
子還是相當漂亮的。雖然房子的主人們選擇這樣的環境似乎不合情理,但不管怎麼說,他們
決不是被貧困驅趕到這兒來的。
    查爾斯內心顫抖著,終於來到那決定命運的大門口。他感到臉色蒼白,感到過分紆尊降
貴。雖說他在美國對自由有了新的認識,但他的老觀念是根深蒂固、源遠流長的。此時,他
那種自由感已經不翼而飛了。他尷尬地覺得,自己這樣一位高貴紳士就要去屈尊拜訪一個奴
僕了。那大門是鐵的,門裡的路直通一幢磚瓦房子。房子的大部分爬滿了茂密的紫籐,紫籐
上面到處長著剛剛開放的淡藍色小花。
    他抓住銅門環敲了兩下,等了約摸二十秒鐘,又敲了一下。這時大門開了,一個女僕站
在他面前。他瞥見女個身後有一間大廳,大廳裡有許多畫,遠遠看去真是琳琅滿目,好像是
一間美術陳列室。
    「我想對……拉夫伍德太太說幾句話。我相信她住在這兒。」
    那女僕年紀很輕,身材苗條,環眉大眼,沒有戴女僕常戴的那種花邊帽。事實上,要是
她沒有穿圍裙的話,查爾斯還真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呢。
    「請問,您的名字是……」
    查爾斯注意到對方略去了『先生』二字。可能她不是女僕。她的口氣比女僕的口氣高傲
得多。他把名片遞給對方。
    「請告訴她,我是經過長途跋涉來見她的。」
    她毫不客氣地念起名片來。她不是女僕。看來她有點遲疑不決。這時,大廳的另一端傳
來了一個聲音。有一個男子站在門口,他人約比查爾斯年長六七歲。那姑娘慇勤地轉向他,
說道:
    「這位紳士想見莎拉。」
    「噢?」
    他手裡拿著一支筆。查爾斯脫下帽子,隔著門檻對他說:
    「如果您允許……有一件私事……她來倫敦以前,我跟她很熟悉。」
    那男子打量了一下查爾斯,打量的時間雖短,卻非常認真,那樣子叫查爾斯感到很不舒
服。他看起來有點像猶太人,服飾很華麗,但穿得隨隨便便。總之,這個人有點像迪斯雷利
年輕時的派頭。那個男人望了望女僕。
    「她在……?」
    「我想他們在說話兒。沒有別的事。」
    「他們,」查爾斯心想,顯然是指莎拉教的孩子們。
    「那麼帶他上樓吧,親愛的。請吧,先生。」
    那男子微微躬身致意,便突然轉身走了,就像他露面時一樣突然。那姑娘向查爾斯示
意,叫他跟在後面。查爾斯跟在她身後,隨手關上門。她上樓梯時,查爾斯乘機望了望琳琅
滿目的油畫和素描。他對現代繪畫藝術略知一二,足可以認出大部分的畫屬於哪一流派。事
實土,幾幅畫上還有那位曾經是名聲渲赫現在已是臭名遠場的畫家的署名呢。二十年前那位
畫家所引起的狂熱現在已煙消雲散了。那時看上去能值大價錢的作品現在只能付之一炬了。
那位手裡握著筆的先生看來是一位美術收藏家,收藏著一時難以確定價值的作品。
    他看上去是個挺有錢的人呢。
    查爾斯跟著那姑娘瘦削的背影,走上了一大段樓梯。他看到了更多的繪畫。大部分的作
品乃是些未成名的畫家之作。不過,查爾斯此時已是滿腹焦慮,急切萬分,無暇旁顧了。他
們爬上第二段樓梯時,他冒昧地問了一句。
    「拉夫伍德夫人是這家雇的家庭教師吧?」
    那姑娘在樓梯中間止住步子,回頭看了看查爾斯,臉上顯出感到驚異而有趣的神色。隨
後,她垂下眼皮。
    「她已不是家庭教師了。」
    她抬頭望了望查爾斯,接著又繼續向上走去。
    他們走到二樓的拐角處,那位令人費解的嚮導停在一扇門邊,轉身對查爾斯說:
    「請在這兒等一等。」
    她走進房間,讓門半開著。查爾斯從外面瞥見一扇敞開著的窗戶。春風將花邊窗簾輕輕
地吹起,遠處泰晤士河的熠熠閃光穿過搖曳的樹枝透到窗簾上。屋內傳來低低的說話聲。他
移動了一下位置,以便往裡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屋內有兩個男子,是兩位紳士。他們站在
一幅油畫前。油畫還繃在畫架上,斜對著窗戶,以便讓從窗口射進的光線照亮。那位高個子
彎下腰來看畫的細微部分,這樣查爾斯便看清了站在高個子身後的那個人。那人剛巧向外望
了一下,一眼看到了查爾斯,兩人的目光相遇了,那人微微側身,瞥了一眼躲在房間另一端
的一個人。
    查爾斯一下子呆住了。
    因為他看到了一張他熟悉的臉。這張臉,他曾經有一個多小時聽它講話。那時,他身邊
還有歐內斯蒂娜。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可是……還有樓下那個人!那些油畫和素描!他像一
個進入(而不是走出)惡夢的人一樣,慌忙轉向一邊,透過樓梯拐角處盡頭的一扇大窗向樓
下綠色的後花園望去。他什麼也沒看見,只想到自己這一假說的荒謬性——失足的女人肯定
會繼續失足。他感到無限震驚,正像一個人猛然間發現他周圍的世界完全翻了一個個兒一樣。
    一個聲響。
    他迅速地朝屋內掃了一眼。她已經走了出來,關上了門,身子倚門而立,手扶在門的銅
把手上。乍從陽光裡出來,她一時看不清楚。
    她的衣服!衣服跟從前毫不相同,以致於他在片刻間還以為她是另外一個人呢。在他的
想像中,她總是穿著先前的衣服;他想像著,那張令人難以忘懷的臉孔總是從一片黑暗中漸
漸升了起來。而眼前這個人,全身穿著「新型婦女」的衣服,對有關婦女穿著的現行正規觀
念來了個全盤否定。她的裙子是鮮艷的深綠色,腰間用一條紅皮帶束著,皮帶上鑲著一個金
星皮帶扣。粉紅條子和白色條子相間的綢外套也紮在皮帶裡面。外套的袖子很長,飄飄蕩
蕩,領子小巧別緻,鑲著白花邊。領子上還別著一枚小徽章,起著領結的作用。頭髮上紮著
一條紅緞帶,蓬蓬鬆鬆地披在腦後。
    這種令人震驚、豪放不羈的裝束在在爾斯身上立即引起兩種反應。一是她看上去不是年
長了兩歲,而是年輕了兩歲;二是似乎不可思議地覺得,自己並沒有回到英國,而是經歷了
一次往返旅程,又回到了美國。在美國,許多時髦的年輕女子在白天正是這樣打扮自己。她
們懂得這種衣著的妙處。她們拋棄了那些裙子襯架、腰墊、緊身胸衣之類的東西,感到新式
衣著給人以明快、美麗的印象。查爾斯在美國見過這種服飾。這類服飾巧妙、含蓄地賣弄風
情,暗示著其他方面的解放,叫人看了不禁為之動情。查爾斯此時雖是滿腹狐疑,臉上卻不
知不覺地湧起了兩片紅暈,和她襯衣上的紅條子一樣鮮紅。
    她現在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真叫人驚訝不已。儘管如此,查爾斯心裡還是一塊石頭落
了地。那雙眼睛,那嘴巴,那種微微外露的蔑視神色……一切的一切,都還在。她確實是他
記憶中原那個不同凡響的、可愛的人兒——不同的是,她像鮮花一樣盛開了,像朝陽一樣放
射的光彩,像黑色的蛹蟲長出了翅膀,任意飛翔。
    約有十分鐘的光景,兩人誰也沒說一句話。末了,她窘迫地用手握住鍍金皮帶扣,垂下
眼皮。
    「您怎麼會到這兒來,史密遜先生?」
    這就是說,信不是她寄出的。她沒有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她這樣提出問題,就像從前她
突然來找查爾斯時,查爾斯向她提的問題一樣,不過現在查爾斯對此已經忘記了。然而有一
點他是感覺到的:他們兩人的關係已奇怪地倒了過來,即他變成了乞求者,她卻成了不情願
聽對方談話的主人。
    「有人告訴我的律師,說您住在這兒。我不知道誰告訴他的。」
    「您的律師?」
    「您不知道我已解除了跟弗裡曼小姐的婚約嗎?」
    這時,輪到她大吃一驚了。她疑惑地盯著他,過了好久才垂下眼皮。她根本不知道此
事。查爾斯向前移了一步,低聲說道:
    「我把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搜索過了。我每個月登一次尋人啟事,希望……」
    這時兩人都呆呆地望著他們之間的地板,望著樓梯拐角處鋪著的漂亮的土耳其地毯。他
盡力用平靜的聲調說:
    「我看得出,您……」他找不到適當的字眼兒,但他的意思是「全變了」
    她說:「我現在過得不錯。」
    「這裡的那位先生,他是不是……?」
    他說出一個名字,但眼睛裡流露著懷疑的目光。她點點頭,肯定了那個人就叫那個名字。
    「那麼這所房子屬於……」
    她微微吸了口氣,因為他的語氣裡含著責怪。這時,他的腦海浮現出一些無聊的風言風
語。這些閒話不是說的他在這間屋內看到的那個男子,而是他在樓下看到的那一位。莎拉沒
有打個招呼,就朝上一層樓的樓梯走去。查爾斯一動不動。她轉過身,遲疑地朝下望了他一
眼。
    「請上來吧。」
    他跟著莎拉走上樓梯,發現她走進一間朝北的房間,這間屋子俯瞰著一座大花園。這是
一間畫室。門旁的桌子上堆著一些素描。在一隻畫架上繃著一幅剛剛開頭的畫,畫面上只畫
了一些草稿,但已可以看出畫的是一位年輕女子。那位女子正在悲傷地低頭望著什麼,頭的
背後輕輕描著一些枝枝葉葉。另一面牆上掛著翻轉過來的油畫。還有一面牆上有一排鉤子,
上面掛著各種顏色的女裙、圍巾、披肩。畫室裡還放著一隻大瓷缸。幾張桌子上擺著各種用
具——油彩、刷子、顏料盤等等。屋子裡還有一尊女子雕像和一些別的雕塑品。有一隻水缸
裡養著水燭花。總之,屋內到處堆滿了物件,簡直找不出落腳的地方。
    莎拉站在窗前,背對著他。
    「我是他的抄寫員,他的助手。」
    「您當他的模特兒?」
    「我明白你的意思。」
    「有時當?」
    他的兩眼直勾勾的。說得更確切些,他從眼角裡看到門旁桌子上的一幅草圖,畫的是一
個裸體女人——腰部以上裸露著的女人。那面部看起來不大象莎拉,但體型卻很像她,因此
很難說那不是莎拉。
    「您離開埃克斯特後就一直住在這兒嗎?」
    「我是去年才住到這兒來的。」
    查爾斯真想問問她,他們是怎樣相識的,他們以什麼關係待在一起。他遲疑了一下,隨
後便把帽子、手杖和手套放在門邊的一把椅子上。這時他可以看見,她滿頭秀髮,幾乎披到
腰間。她似乎比他記憶中的嬌小些、纖弱些。這當兒有一隻鴿子飛到窗檻的光亮處,接著又
驚慌地飛走了。樓下傳來開門聲和關門聲,還可以隱隱約約聽到有幾個男子邊走動邊說話的
聲音。而他們二人好像與其他屋子隔開了,和世界的一切隔開了。沉默變得叫人難以忍受。
    他來的目的本是要將她從一貧如洗之中拯救出去,從一所破舊房子中的一個可憐的工作
中拯救出去。他全副武裝,準備斬殺食人的巨龍,救出落難女子——可誰知一切都出人意
料。他看到的不是鎖鏈,不是啜泣,不是求援的雙手。他來到這兒,像是正式參加社交晚
會,覺得馬上就要進行一場化裝舞會似的。
    「他知道您沒有結婚嗎?」
    「我自稱是寡婦。」
    他的下一個問題提得很笨拙,談話的技巧這時已完全忘光了。「他的妻子大概死了吧?」
    「她死了,但卻活在他的心裡。1。」   
  1上文提到的畫家即當時英國著名的詩人、藝術家但丁·羅塞蒂。(1828—
1882)。羅塞蒂的妻子伊麗莎白·西德爾能賦詩作畫,對其夫早期的藝術創作有一定影響。
1862年妻子去世,羅塞蒂以早期的詩稿殉葬,因此這兒說「她死了,但卻活在他的心
裡。」下文講到羅塞蒂的弟弟,即約翰·羅塞蒂。也是當時有一定成就的文人。



    「他沒有再結婚嗎?」
    「他跟他的弟弟一起住在這所房子裡。」隨後,她說出了另一個住在這兒的人的名字。
她的意思她像是說,查爾斯那種幾乎難以掩飾的擔心是毫無根據的,這兒住著兩個男子便是
證明。不過,她說出的那個名字使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末任何體面的維多利亞人聽了都為之乍
舌,對其嗤之以鼻。他的詩歌所引起的恐慌已由約翰·莫利1公開地揭露過。莫利算得上他
那個時代高貴階層的代言人之一。查爾斯還記得莫利的那篇討伐文章中的警句:「一群色情
狂所推崇備至的淫蕩詩人。」而他竟是這所房子的主人!不是聽說他服用鴉片嗎?他似乎看
到了四人一戶之中的放蕩行為。不,如果把那個帶他上樓的姑娘算上,則是五人一戶!可是
莎拉的外表並無放蕩的跡象。她主動提到那位詩人,這反倒說明了她的清白。   
  1約翰·莫利(1838—1923),英國政治家、文藝批評家、傳記作家。



    這位藝術家和批評家的思想儘管有些華而不實,但他卻受到廣泛的尊重和敬仰。假如有
人從這所大房子的門口向裡張望,他們會懷疑,這樣一個人在這個邪惡的洞穴裡究竟幹什麼
勾當?
    當然我是過多地強調了反面的東西。這只是查爾斯一時的想法,是他跟莫利相同的地
方。查爾斯那善良的自我正在盡力排除這些懷疑。想當初,正是他那善良的自我使他立即透
過萊姆鎮的惡意,看清了莎拉的真實本性。
    他開始以平靜的語氣講述自己的經歷。然而在內心裡,他卻惱恨自己的語氣太拘謹,惱
恨有種障礙使他無法講清他那無數孤獨的白晝,寂寞的夜晚,無法說清她的精靈是怎樣前前
後後、左左右右地圍繞著他……還有那些眼淚,而且他也不知道如何把「眼淚」二字說出
來。他對她講了那天夜間在埃克斯特的經歷,講了他的決定,講了薩姆的無恥背叛。
    他本以為莎拉聽了會轉過身來,誰知她依然背對著他,望著樓下的綠蔭。樓下有一群孩
子在玩耍。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走近她的背後。
    「我說的話對您毫無意義嗎?」
    「意義很大,大到我……」
    他輕輕地說:「請您說下去。」
    「我真不知怎樣說才好。」
    她向旁邊移動了一下,似乎兩人離得遠一點她才能轉身看他。直到走到畫架一旁時,她
才鼓起勇氣望著他。
    她含含糊糊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她說這話時毫無感情,毫無他急切想要看到的當初她那種感激之情。叫人痛心的是,她
那講話的樣子只不過是支支吾吾、三言兩語地搪塞。
    「您說這您愛我。您給了我一個女人所能夠給的最重要的證明……證明我們之間決不是
一般的相互同情和相互吸引。」
    「我不否認這個。」
    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種因受到傷害而倍感怨眼的目光。她在這種目光前低下了頭。屋內再
次一片寂靜。這時,查爾斯轉身望著窗外。
    「是啊,您現在已找到了更新、更強烈的愛啦。」
    「我過去從沒想到再見到您。」
    「您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對於不可能的事情,我決不後悔。」
    「這仍然沒有——」
    「史密遜先生,我不是他的情婦。要是您瞭解他,要是您瞭解他個人生活的悲劇……您
就一刻也不會那樣……」但是她沒有說下去。他太過分了。這當兒,他緊握拳頭站著,滿臉
通紅。兩人又陷入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她用和緩的語氣說:「我確實已找到了新的愛。
但它不是您指的那種愛。」
    「那麼,我不知道該怎樣解釋我再次見到您時您這種明顯的窘態。」她沒有回答。查爾
斯接著說:「因此,我可以自然而然地想到您現在有了……朋友,他們遠比當時的我更加有
趣,更使您高興。」她急忙又補充了一句,「您使我不得不以我自己也憎恨的方式說出了我
的看法。」她還是一言不發。他轉過身來望著她,臉上微微帶著苦笑。「我總算明白了,現
在是我變成了憤世嫉俗的人啦。」
    這種誠實的態度幫了他的忙。她瞥了查爾斯一眼,目光裡多少帶著一點關注的神情。她
遲疑了一下,隨後便拿定了主意。
    「我過去並不是想使您弄到這種地步。我當時只想向最好處做。我濫用了您的信任,您
的慷慨,我,是的,是我自己投進了您的懷抱,迫使您接受了我,而我當時很清楚,您有其
他責任。那時我真是發瘋了。直到在埃克斯特的那一天,我才明白了這一點。那時您認為我
最壞的東西倒確實是存在著的。」
    她停頓了一下,查爾斯等著她說下去。「從那以後,我看到一些畫家毀掉了他們的作
品,而這些作品照業餘愛好者看來是完美的傑作。有一次我責備他們,他們告訴我說,如果
一個畫家不是他自己的最嚴厲的法官,那麼他就不配作一個畫家。我相信這是對的。我想我
毀掉我們之間已經開始的東西也是對的。那種關係之中有某種虛假,有種——」
    「這不能怪我。」
    「對,不能怪您。」她頓了一下,然而以和緩的語調繼續說:「史密遜先生,我最近注
意到拉斯金先生1的一句話。他寫到關於概念不一致的問題。他說自然的東西摻雜上了人造
的東西,純潔的東西摻進了不純潔的東西。我想兩年前發生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兒。」她又壓
低了嗓門兒說:「當然我心裡非常明白自己扮演了什麼角色。」   
  1約翰·拉斯金(1819—1900)英國藝術家、文藝批評家。他對當時英國社會狀況
頗表不滿,主張社會改革,提倡手工業,反對機械文明。他的主張跟拉斐爾前派有共通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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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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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爾斯在她身上再一次體驗到了智力平等這一奇特學說。同時他也看清了他們二人之間
一直不合拍的東西:他的語言拘泥於形式,而她的語言則直截了當。他的拘謹在她沒有收到
的那封信裡達到了頂峰。兩種語言,一種暴露出浮淺和愚蠢的拘泥,一種體現了切中要害的
思維和判斷的純正。這是他們二人之間真正的不一致——雖然她的善良(即她當時要擺脫他
的急切心情)盡力想要掩蓋這一點。
    「我是否可以發揮一下這個比喻?您稱之為自然的東西和純潔的東西,是否可以使它們
重放光彩呢?難道不能使它們重新活躍起來嗎?」
    「我想這是不可能的了。」
    莎拉說這句話時並沒有望著查爾斯。
    「我是在四千英里之外得知已找到您的消息的。那是一個月前的事了。自那以後,我無
時無刻不在想著這次見面。您……您不該只根據對藝術的觀察來回答我,儘管這種觀察還是
比較切合實際的。」
    「藝術原本是跟生活結合在一起的。」
    「那麼您的意思是說,您過去從未愛過我?」
    她轉過身去。查爾斯向前跨了一步,再次站在她的背後,接著說:
    「但您的意思一定是說從未愛過我!您一定在說,『當時我完全是居心叵測。我從來看
不出他身上有什麼使我喜歡的東西;他只不過是我可以使用的一件工具罷了,可以隨時毀
掉。他現在還在愛我;在他所有的旅行中,他沒有發現過一個可以跟我相比的女人;只要他
不跟我在一起,他就會變成一個幽靈,一個影子,一個沒有靈魂的人;這一切與我何干?我
才不去管它呢!』」她的頭早已低了下去。查爾斯壓低了聲音說:「您一定在說,『我不管
他犯罪以後是怎樣反覆考慮才痛下決心的。我不管他為彌補這一罪過犧牲了他的名譽,犧牲
了他的……』我並不是說名譽之類的東西有什麼要緊,只要我能知道……我親愛的莎拉,我
寧願把我所有的一切再犧牲一百次,我……」
    查爾斯說著說著,險些流下熱淚。他躊躇著向她的肩膀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肩頭。但
是,剛剛碰到她,他便發現她微露出冰冷生硬的樣子,這使他連忙把手抽回。
    「肯定有第三者!」
    「不錯,是有第三者。」
    他朝著她那轉向一邊的臉憤怒地瞪了一眼,長歎了一口氣,大步流星地朝門口走去。
    「求求您,我還有另外的事情要向您說呢。」
    「您已經說了頂頂要緊的事情。」
    「他不是您認為的第三者!」
    她的聲音完全變了樣,非常急切,結果他伸出去拿帽子的手一下子停了下來。他回頭瞅
了她一眼。他看到了一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一方面是昔日的、憤世嫉俗的莎拉,另一方面
是乞求他聽下去的莎拉。他低頭望著地板。
    「您所說的第三者確實有一個。他是……畫家,我在這兒遇到的。他想和我結婚。我把
他作為一個男人和畫家來欽佩和尊重。可是我永遠不會和他結婚。如果此時我被迫在您和他
之間進行選擇,那麼,其結果您將是高興的。我請求您相信這一點。」她向他靠攏一點,眼
睛直接地望著他的臉。看來他必須相信她的話。他再次低頭望著地板。「為了我,您跟他是
情敵。可我不想結婚。我不想結婚是因為……首先是因為我的過去,它使我習慣了寂莫。我
以前一直仇恨寂寞,而我現在住在一個難得找到寂寞的環境裡,因此我倒很珍惜它了。我不
想與人共同生活。我希望就這樣過下去,而不願意成為未來的丈夫——不管他怎樣善良,怎
樣寬容——所希望我成為的那個樣子。」
    「那麼,您的第二個原因呢?」
    「我的第二個原因就是我的現狀。過去我從未想到過能夠幸福地生活。而今天我發現,
我很幸福。我有豐富多彩的、愜意的工作——工作是那樣的愉快,以致我都不再認為它是工
作了。我有機會與天才們相濡以沫。這樣的男子們有他們的缺點,有他們的弊病,可是他們
並不是人們所想像的那個樣子。我在這裡遇到的人們使我看到一個忠貞努力、目的高尚的圈
子,而在這之前我並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著這樣一個團體。」她轉向一邊,面對著畫架。
「史密遜先生,我是幸福的。我最後終於找到了——或者對我來說似乎是——我的歸宿。我
這樣說,感到很卑微,因為我自己並無才能,只能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協助天才們。您
可能以為我很幸運,其實這只有我自己心裡有數。可是,不管怎樣,我還算是幸運的。我不
想再到別處去尋找這種幸運。對這種幸運我必須小心謹慎,決不能輕易讓它失去。」她又停
頓了一下,隨後轉身望著查爾斯。「您怎麼看我都行,但是我除了現在這種狀況外,別無他
求。即使我所尊重的男子要求我改變我眼下的狀況,我也不會有絲毫動搖——儘管這個男子
曾使我感動得難以言傳。對他來說,我真沒有資格接受他那樣忠實而慷慨的愛。」
    她垂下眼皮。「我請求他能理解我。」
    對這種信條,查爾斯有好幾次本想打斷。照查爾斯看來,這種論點簡直是異端邪說。然
而在他內心深處,他對這位持異端邪說的女性卻很欽佩。她本來就與眾不同,現在比以前更
是不同凡響。他看出,倫敦這座城市以及她的新生活已使她慢慢地改變了,使她的語言和口
音變得文雅起來,使她能清晰地表述自己的感覺,使她的見解頗具深度,使她找到了歸宿,
而在先前,倫敦城和她現在的新生活對她的基本生活觀念和她的生活地位來說,是不安全、
不適應的。她那華麗的衣服一開頭使查爾斯產生了種種疑慮,可他現在明白了,那種衣服只
不過是她對自己的新看法、新觀念的一部分罷了。她不再需要一種外部的掩飾。他看到了這
一點,但不願去理解這一點。他從窗口向屋子中間走了幾步。
    「上帝創造女人是有目的的,這一點您總不會反對吧?為什麼要創造女人呢?我並不反
對那位先生……,」他指了指畫架上的油畫,「……和他的圈子。但是您不能以為他們服務
為借口,而不顧男女之間的自然規律。」他繼續咄咄逼人地說,「我同時也變了。我現在也
瞭解自己,瞭解自己以前的虛偽。對於您,我不提任何先決條件。莎拉·伍德拉夫小姐現在
怎樣,今後您做了查爾斯·史密遜夫人,同樣繼續可以那樣。我不會禁止您加入這個新世
界,不會干涉您在這個新世界裡的樂趣。我所向您提供的東西,只會擴大您現在的幸福范
圍。」
    莎拉走到窗邊。查爾斯一邊用眼睛盯著她,一邊走到畫架前。她半轉過身,說道:
    「您不理解。這並不怪您。您很善良,但是沒有人能理解我。」
    「您忘記了,您以前曾對我說過這一點。我想您對此還感到自豪吧?」
    「我的意思是,就連我也不能理解自己。而我又無法跟您說為什麼。可我相信,我的幸
福就在於我不能理解自己。」
    查爾斯情不自禁地笑了。「這太不可思議了。您拒絕我的求婚,其原因竟是因為我可能
使您理解自己。」
    「我拒絕您,正像我過去拒絕那位先生一樣,因為你們不能理解這個事實:對我來說,
這件事並不是不可思議的。」
    她再次背轉過身去。查爾斯開始看到一線希望,因為她在用指尖勾著身前的白窗框上的
一件東西時,像個淘氣的孩子一樣,似乎流露出一種做錯了事似的慌亂神色。
    「這不能當作借口。凡是您認為神秘的東西,您盡可以保留。我認為那是神聖不可侵犯
的。」
    「我擔心的不是您,而是您對我的愛。我深知,在婚姻與愛情中,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可
侵犯的。」
    他覺得,自己像個被法律文件中某個微不足道的詞句剝奪了財產的人,像不合理的法律
戰勝了合理願望所造成的犧牲品。而莎拉呢,她不願服從理智,卻容易被感情所打動。查爾
斯遲疑了一下,接著向她走近了一步。
    「我跟您不在一起時,您經常想到我嗎?」
    聽了這話,莎拉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幾乎是冷漠的,好像她早就預料到這種新的進攻方
式,而且幾乎是持歡迎態度。
    過了片刻,她背過身去,眼睛望著花園那面的房頂。
    「開初我很思念您。半年以後,我還是很想念您。那時,我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您的尋
人啟事——」
    「那麼您早就知道!」
    她沒有回答,卻繼續振振有詞地說:「它迫使我改變了住處和名字。我打聽過您的事。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您沒有跟弗裡曼小姐結婚。」
    他呆呆地站在那兒足有五秒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當兒,莎拉回頭瞥了他一眼。
他覺得她的目光中微微有點幸災樂禍的神情。他看出,她早就準備著這張王牌,更可惱的
是,她一直在等待著把它亮出來,使他全盤皆輸。她默默地走到一邊去了,而她這種緘默,
這種麻木不仁的態度要比她講話時更令人可怕。
    沉默了一會兒後,查爾斯說:「如此說來,您不僅毀了我的一生,而且還為此沾沾自喜
呢。」
    「我早就知道,像這樣的見面只能帶來痛苦。」
    「我認為您是在說謊。我覺得您想到我的痛苦就得意洋洋。而且我還認為,送給我的律
師信的不是別人,正是您。」莎拉瞪了他一眼,以表示否認。但查爾斯也不示弱,用冷笑來
回敬了她。「您忘記了,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明白過來,您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便可以
象做戲一樣演得維妙維肖。我猜得出,我為什麼在奄奄一息之時被召到這兒,再次受到致命
的打擊。您有了一個新的犧牲品。您對男性有著無止境的仇恨,有著女人所不應有的仇恨,
您報復我,您的仇恨就得到了緩和……您達到了目的,我現在可以滾開了。」
    「您對我的判斷是完全錯誤的。」
    不過,她說此話時過於鎮靜,似乎默認了他的指責;而且,在內心深處,她居然可能對
那些指責還十分欣賞呢。查爾斯用力搖了搖頭。
    「我說過了,完全正確。你不僅將匕首插進了我的胸膛,而且樂滋滋地攪動著。」這
時,她呆呆地、似乎不情願地盯著他。查爾斯下面說的一句話險些兒使她暈倒。他像判決犯
人似地宣佈:「總有一天,你會受到審判,就你對我做的一切承擔全部責任。倘若老天有
眼,你必定受到最嚴厲的永久性懲罰。」
    這種語言夠驚人的了。然而語言本身有時卻遠不及它所要表達的感情更深刻。以上這些
話是查爾斯在絕望之際發自肺腑的心聲。他聲嘶力竭地說出了這些話。這些話的背後不是鬧
劇,而是悲劇。半晌,她還是那樣呆呆地望著他。他內心深處的可怕憤怒在她的眼睛裡有所
反應。她的心在劇烈地跳動,她突然低下了頭。
    他最後猶豫了片刻。他的面孔像是即將決口的堤壩一樣,詛咒的洪流就要以雷霆萬鈞之
力破堤而出。但是,就像莎拉突然感到內疚那樣,查爾斯突然合攏嘴巴,咬緊牙關,轉身朝
門口大步走去。
    莎拉一手提起裙子向他奔去。他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猛地轉過身來。莎拉突然站住,顯
得手足無措。但沒等他再朝外走,莎拉快步越過他,到了門口,攔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能讓您帶著這樣的想法走掉。」
    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像是透不過氣來。她盯著他的眼睛,似乎要憑著這種坦直的目
光阻止他離開。可是當他憤怒地揮一揮手,示意讓她躲開時,她開口講話了。
    「這所房子裡有一位女士,她很瞭解我,她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瞭解我。她希望見
見您。我求您滿足她的願望。她會……比我自己更能說明我的品性。她會說明,我對您的行
為不像您認為的那樣應當受到譴責。」
    查爾斯望著她,兩眼噴火,好像就要讓那堤壩決口似的。顯然,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控制
住自己,才撲滅火焰,冷靜下來。他說:
    「你居然認為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能將你的行為解釋清楚,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麼—
—」
    「她在等著。她知道您來了。」
    「就算她是女王本人我也不在乎。我不想見她。」
    「我可以走開。」
    她跟查爾斯一樣,兩人都是滿臉通紅。這時,查爾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竟准
備對一個柔弱的女子動手了。
    「讓開!」
    可是她卻搖搖頭。這當兒,語言是無能為力的,只有意志才能決定一切。她的表情緊
張,幾乎是痛苦萬分。然而,她的眼睛裡卻閃爍著奇特的光芒——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從另一個世界刮來一陣微風,在他們二人之間難以覺察地吹著。她望著查爾斯,好像她知
道,自己已把他逼到了絕望的境地。她有點害怕,吃不準他會幹出什麼事來。她望著他,眼
睛裡並無敵意,只有好奇,似乎正在觀察一次實驗結果一樣。查爾斯躊躇了一下,垂下眼
皮。雖說他此時怒火萬丈,但他知道,他仍然愛著她;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他已失
去的戀人。他低著頭,望著她的鍍金皮帶扣,問道:
    「為什麼要叫我見她呢?」
    「一個不很誠實的紳士早就該猜到這一點了。」
    他迷惑地望著她的眼睛。她的眼裡是否含著隱隱約約的笑意呢?不,不可能有。確實沒
有。她用那不可思議的目光又望了他一會兒,隨後離開門口,穿過房間,走到壁爐旁拴著鈴
繩的地方。查爾斯可以走了,但他卻沒有動,只是用眼睛盯著她。查爾斯心想:「一個不很
誠實的紳士……」又要玩什麼惡毒的把戲呢?另一個婦女,比她自己更瞭解她,理解她……
對男人的那種仇恨……這所房子裡住著……他不敢再想下去。莎拉拉了一下鈴,然後走到查
爾斯面前。
    「她馬上就來。」莎拉打開門,斜了他一眼。「我求您聽聽她不得不說的話……並且,
根據她的處境和年齡,給她應有的尊重。」
    她說完後便走開了。不過,她最後的一名話卻給他留下了一個重要的暗示。他立即推測
出自己就要會見的是什麼人。他以為,那準是她的僱主的妹妹,即那個女詩人(現在就讓我
們把她的名字說出來吧)克裡斯蒂娜·羅塞蒂小姐1,肯定是她!他不是在偶然的機會看到
她的詩中有種難以理解的神秘主義嗎?她的詩不是十分晦澀嗎?不是給人以特別內向以及女
性的繁亂感覺嗎?說得坦率些,她極為荒唐地把人類的神聖愛情說得一團糟。
    他大步走到門邊,打開門。莎拉這時已走到樓梯拐角處另一頭的門口,就要進門去了。
她回頭望了一下。他張開嘴想要說什麼,但這時樓下傳來輕微的響聲。有人正在上樓。莎拉
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示意讓查爾斯不要講話,隨後她走進了那個房間。
    查爾斯猶豫了一下,回頭走進畫室,來到窗前。他現在明白了,莎拉的生活哲學是受誰
的影響。就是羅塞蒂小姐!《笨拙》週刊2曾經把她稱做啜泣的女修道院院長、拉斐爾前派
中歇斯底里的老處女。唉,要是剛才沒有折轉回來該多好!要是事先打聽一下,他就不會陷
入這糟糕的困境!可是他卻來了。不過他突然發現,而且是苦中有樂地發現,他自己已經打
定了主意,決不讓那個女詩人的如意算盤得逞!跟那個女詩人相比,他只不過是滄海之一
粟,只不過是一座奇異花園中的一棵小草,儘管如此……   
  1克裡斯蒂娜·羅塞蒂(1830—1894),英國女詩人。上文說的她的哥哥即英國畫
家、詩人但丁·羅塞蒂。
    2《笨拙》週刊是英國一家著名的插圖雜誌,創刊於一八四一年,延續至今。



    身後有腳步聲。他板著臉轉過身來。誰知來的不是羅塞蒂小姐,而是帶他上樓的那個姑
娘,手裡歪歪扭扭地抱著一個小孩。看樣子她像是抱著孩子去餵奶,路上看到畫室的門開
著,就順便朝室內張望一下。她似乎對查爾斯一個人站在那兒感到吃驚。
    「拉夫伍德夫人走了嗎?」
    「她對我說……有位女士想單獨跟我談談。已打鈴叫過她了。」
    那姑娘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可是,她沒有象查爾斯所預料的那樣走開。相反,她走進屋子,把那孩子放在畫架旁邊
的地毯上。她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個布娃娃遞給那個孩子,然後俯下身來呆了片刻,似乎是
為了看清楚那孩子是不是開心。接著,她一句話沒說便站起身,姍姍地朝門口走去。而查爾
斯卻站在那兒,又是惱火,又是疑惑。
    「我想那位女士很快就會來了吧?」
    那姑娘轉過身,嘴角上掛著一絲笑意。隨後,她低頭望著地毯上的孩子。
    「她已經來了。」
    門關上後,查爾斯有好大一會兒呆呆地望著那個孩子。那是個小姑娘,約一歲光景,黑
黑的頭髮,渾圓的胳膊。她似乎突然發現查爾斯挺活躍,便把布娃娃舉起來遞給他,嘴裡還
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他覺得那勻稱的小臉上閃現著不很明亮的光彩,流露出膽怯、懷疑的
神情,吃不準她面前的人是幹什麼的……過了一會兒,查爾斯跪在孩子身前的地毯上,扶她
挺直柔弱的小腿站了起來,細細地觀察著她那張小臉,就像考古學家觀察一件久已失傳、剛
剛出土的古代手稿一樣。那小姑娘覺得不自在,一定是不喜歡讓人這樣仔細地觀察,也可能
是因為查爾斯把她那柔嫩的胳膊抓得過緊了。查爾斯連忙掏出懷表給孩子看——他以前碰到
過那次類似的尷尬情況也是這樣做的,這一次效果同樣好。不到幾分鐘,孩子就乖乖地聽他
的話了。查爾斯把她抱起來,放到窗口旁的一把椅子上。孩子跪坐在那兒,全神貫注地盯著
這件銀玩具,而查爾斯呢,他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和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查爾斯回味著他跟莎拉在這間屋子裡說過的每一句話。語言就像閃光的綢子一樣,其亮
度如何主要取決於你從什麼角度觀看它。
    他聽到輕輕的開門聲,但沒有回頭看。不一會兒,一個人走到他的身後,把手放在他坐
的木椅靠背上。查爾斯沒有作聲,他身後邊的人也沒作聲,那小孩專心玩懷表,也沒吭聲。
這時,在遠處的一所房子裡,一位音樂愛好者,可能是一位女士,開始彈起鋼琴,她彈的是
肖邦的瑪祖卡舞曲,琴聲穿過牆壁,透過樹葉與陽光傳了過來。只有琴鍵不斷撞擊發出的聲
音還能告訴人們,一切都還在變化。否則,世界似乎是凝結了,歷史的車輪停止了轉動,世
間萬物停止了呼吸。
    誰知那小姑娘變得厭倦起來,她伸手抓住了母親的胳膊。母親把她抱起來,撫弄著走了
幾步。查爾斯依然呆呆地望著窗外,半晌一動不動。末了,他站起來,望著莎拉和她懷中的
孩子。她的目光仍舊很陰沉,可臉上卻掛著一絲兒笑容。這當兒,他感到自己正在受奚落。
不過,他即使跋涉四百萬英里來受這場奚落,也是心甘情願的。
    那孩子看到她的布娃娃躺在地板上,便伸著小手要去抓。莎拉俯下身,把布娃娃拿起來
給了她。她盯著懷裡的孩子,孩子專心地玩著玩具。後來,她移動一下目光,望著查爾斯的
腳。她沒有勇氣望他的臉。
    「她叫什麼?」
    「拉拉治。」她把這三個字象朗誦詩歌一樣讀成揚抑抑格1,「治」字讀得很重。這當
兒,她還是無力抬起眼皮。「有一天在街上,羅塞蒂先生走到我的面前。他已經觀察了我好
長時間,不過我沒有覺察到。他要求我允許他畫我。那時,這個孩子還沒出生。他瞭解到我
的處境後,各方面待我都很好。他親自給孩子起了這個名字。他是她的教父。」她小聲說,
「我知道這個名字很怪。」   
  1「揚抑抑格」是英語詩歌的三步音律,讀為「重輕輕」,這裡是莎拉故意把最後
一個音節「治」讀成重音。



    查爾斯的情感自然也很怪。最奇怪的是,他處在這樣的情況下,竟去注意一件微不足道
的小事,這好比在一個人的輪船已經觸礁的危機時刻,別人卻問他船艙該用什麼材料裝潢最
好似的。儘管他此時已經有點麻木,他發現自己還在回答對方的話。
    「是希臘語,『拉拉治歐』,像小溪的流水一樣潺潺作響。」
    莎拉低下頭,似乎對查爾斯告訴她這一詞源知識抱著一點感激之情。查爾斯仍然呆呆地
望著她,覺得自己的船帆在撕裂,似乎聽到即將被淹死的人在呼救。他怎麼也不想諒解她。
    他聽到莎拉輕聲同:「您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我……」他嚥了一口唾沫,說道:「喜歡,這是個可愛的名字。」
    她再次垂下頭。可他還是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他的目光中仍舊浮現著可怕的疑
慮。他似乎在瞅著一座剛剛倒塌的大廈——他從那兒走過時,要是慢了一步,就已粉身碎骨
了;他覺得,人類在思想上容易忽視、容易視作無稽之談而棄置一邊的某種東西在他眼前這
個人——這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身上危險地體現了出來。她的一雙眼皮呆呆地垂著,黑
黑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目光。他看到,或者感覺到,那睫毛上掛著淚珠。查爾斯不知不覺地向
前邁了兩三步,隨後又止住了步子。他不能,不能……他雖是輕聲地,但卻是猛然地問道: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假如我永不……」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她回答的聲音很輕,幾乎聽不清楚。
    「不得不如此。」
    這下他明白了:那是上帝的意志,上帝用這一方式原諒了他們的罪過。可他還是盯著她
那躲閃開的臉。
    「還有你說的那些冷酷無情的話……迫使我那樣回敬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不得不那樣說。」
    末了,她終於抬起頭來望著他。她兩眼噙著淚花,神色是那樣坦率、熱切,叫人難以直
視。這樣的神色,我們一輩子只見過那麼一兩次,曾被深深地打動過。在這樣的神色中,人
世間的隔閡會煙消雲散,往昔的怨恨會冰化雪消。我們知道,有了它,世界上就只會有愛,
不會有別的什麼東西。此時此刻,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她的一隻手搭到查爾斯的一隻手上;
兩個人的頭緊緊地靠在一起。兩人沉默了很久很久,查爾斯才開了口,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
地提出一個問題:
    「我到底能不能弄懂您的謎呢?」
    莎拉偎依在查爾斯的胸前,她默默地連連搖頭。查爾斯的嘴唇吻著莎拉的金髮。長時間
的沉默。這當兒,遠處房子裡那位天資不足的女士停止了彈奏,那一定是悲傷揪住了她的心
(也可能是肖邦那倍受煎熬的鬼魂揪住了她的心)。也許是寂靜仁慈地給了拉拉治音樂的美
感,她想了一會兒,將手中的布娃娃打在那俯下去的面頰上,提醒她的父親(提醒得恰是時
候):如果沒有打擊樂器,縱然一千名小提琴合奏,也會使人感到厭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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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14:55
第六十一章

     簡單說來,進化只不過是機遇(自然放射在核酸螺旋體中引起的隨機變化)與自然
法則一起作用,造就出更能適應生存的更佳生命體的過程。
    ——馬丁·加德納1《左右逢源的宇宙》(1867)
      知道什麼就能做出什麼,這才是真正的虔誠。
    ——馬修·阿諾德《隨感錄》(1868)
         
  1生平不詳。



    時間已經證明,小說家是不在自己作品的結尾引進新的人物的,除非這個人物無足輕
重。我想,拉拉治的出場還是可以說得過去的。但不能原諒的是另一個人物的出現,這似乎
破壞了小說創作的規律。那個人看起來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在上一章的場景中,他一直倚
在羅塞蒂先生(他住在切恩大道十六號;順便說一句,羅塞蒂先生不抽鴉片,但是吸嗎啡,
最後因此致死)家對面河堤的欄杆上。我實在不想把這個人寫進來,只不過是不得已而為
之。因為他是決不容別人對他冷落的人,是專乘頭等車船旅遊的人。對他來說,「頭等」二
字是個代名詞,他腦子裡所想的一切都是第一流的東西。再說,我這個人也不願意干涉他人
的天性(即使是最壞的天性)。他是自己闖進來的——或者照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本來就
在裡面。我不想多費筆墨,說明他沒有闖入這個故事,而是故事本身早已把他牽了進來,因
此不能說他是新的人物。儘管如此,請放心,這個人物雖然看來氣宇軒昂,實際上是個極渺
小的人物,小得像γ射線中的粒子那樣。
    他實際上就是……1再說,他的本性也確實不討人喜歡。
    當初我們在車廂裡看到的他那尊貴的大鬍子已修剪成法國式,非常時髦。還有他的衣
著,夏天穿的背心繡得花花綠綠,指頭上戴著三枚戒指,琥珀煙嘴裡插著雪茄,手杖頭上鑲
著孔雀石,這一切都明顯地給人華而不實的感覺。他看上去像是已經放棄了牧師職業,愛上
了大型歌劇。總之,他簡直像個功成名就的歌劇院經理。   
  1這裡作者引入的人物實際上就是他自己。



    這當兒,他心不在焉地倚在欄杆上,用戴著戒指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節輕輕地夾了下鼻子
尖。人們發現他掩飾不住樂滋滋的心情。他回頭望著羅塞蒂先生的房子,那神情好像他是這
所房子的主人,似乎這是他剛買下的一座新劇院,而且叫座率一定很高。有一點他沒有變
化,即他顯然是把世界看成自己的,他擁有這個世界,可以隨意使用世界上的一切。
    現在他站直了身子。剛才到切爾西區來遊逛只不過是一支令人愉快的插曲,更重要的事
情正等待著他呢。他掏出懷表(布萊蓋牌的),從另一條金鏈子上的一大堆鑰匙中找出一把
小鑰匙。他把懷表輕輕地撥動一下。那懷表似乎慢了一刻鐘——但是技術最高超的鐘表匠造
出來的懷表是不可能有這樣大誤差的。更奇怪的是附近並沒有大鐘,他無法對準時間。他這
樣做的原因是不難檢驗的,即為馬上去參加約會的遲到尋找一個借口。某種大人物即使在這
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也是不允許出毛病的。
    他急匆匆舉起手杖,向等候在約幾百碼外的一輛馬車晃了晃。馬車急速奔馳到馬路鑲邊
石一側,在他身旁停下。僕人跳下車,打開車門。這位劇院經理登上車,落了座,伸展開四
肢,倚在紅色皮靠背上,推開了僕人放在他腿上的繡著名字的專用毛毯。僕人關上門,鞠了
一躬,重新回到駕駛座上,與另一個僕人坐在一起。經理吩咐一聲,車伕用鞭子把手戳了一
下帶帽徽的帽沿。
    馬車飛快地揚長而去。1   
  1以下是故事的第三個結尾,即從前一章的中間重新開始。



    「……完全正確。他不僅將匕首插進了我的胸膛,而且還樂滋滋地攪動著。」這時,她
呆呆地、似乎不情願地盯著他。查爾斯下面說的一句話險些兒使她暈倒。他像判決犯人似地
宣佈:「總有一天,你會受到審判,就你對我做的一切承擔全部責任。倘若老天有眼,你必
定受到最嚴厲的永久性懲罰。」
    他最後猶豫了片刻。他的面孔像是即將決口的堤壩一樣,詛咒的洪流就要以雷霆萬鈞之
力破堤而出。但是,就像莎拉突然感到內疚那樣,查爾斯突然合攏嘴巴,咬緊牙關,轉身朝
門口大步走去。
    「史密遜先生!」
    他邁了一兩步,站住腳,側身瞪了她一眼,然後毫不容情地猛然轉回頭去,望著前面一
扇門的下方。他聽到她的衣服的窸窣聲,知道莎拉就在他的身後。
    「難道這不正好證明了我剛才說的話是正確的嗎?我剛才不是說過,咱們最好再也不見
面嗎?」
    「按照你的邏輯,似乎我早就瞭解你的本性。其實,我壓根兒就不瞭解。」
    「你能肯定嗎?」
    「我過去以為,你在萊姆時女主人是個自私、專橫的老婆子。現在我已看出,跟你比較
起來,她算得上是個聖人了。」
    「既然我明知我不能像妻子那樣愛你,我卻說你可以娶我,這不反而是自私嗎?」
    查爾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過去有那麼個時刻,你曾把我說成是你唯一的支持者,是
你生活中的唯一希望。我們二人的情況現在顛倒過來了。你不需要我了。那麼好吧。但不要
為自己辯護。你對我的傷害已經夠嚴重的了,辯護就會顯得更加惡毒。」
    這些話一直憋在他的心裡,是對對方最有力的批駁,也是對她極端蔑視的表示。他說這
一席話的時候,不禁全身哆嗦起來,這說明他已智窮力竭,至少說明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他最後一次痛苦不堪地瞪了她一眼,隨後強打精神向前走去,打開了門。
    「史密遜先生!」
    她又喊了一聲。這時,他覺到她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也第二次止住腳步,感到進退
兩難,心裡痛恨那隻手,痛恨自己的軟弱,竟讓那隻手弄得動彈不得。她的手抓住了他,像
是要告訴他一件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事情。不會是別的,那或許是後悔、歉意的表示。倘若是
別的什麼,她的手在碰到他以後一定會抽回去。可她沒有,這便不僅在心理上,而且在身體
上將他留住了。他慢慢地轉過頭,望著她的臉。使他大吃一驚的是,在她的眼睛中——如果
說不是在她的嘴唇上,他看到一絲笑意。這樣詭秘的微笑是那樣不可思議,在那次他們險些
被薩姆和瑪麗發現時,他見到過這種微笑。這是不是一種譏諷,告訴他不必那樣認真地對待
生活?是不是最後一次對他的痛苦幸災樂禍?他用懊喪的目光一本正經地審視著她,倘若是
那種笑,那麼她的手應當抽回去,可他仍舊感覺到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那意思似乎是說,
看吧,難到你看不出事情會有挽回的餘地?
    他想到了這一點。他看了看她的手,隨後抬起頭望著她的臉。漸漸地,像是作為對以上
問題的回答似的,她的臉變紅了,眼中的笑意消失了,手也抽回了,垂在身體的一側。他們
就那樣呆呆地相互望著,好像是兩人的衣服突然間落了下去,使他們赤裸著身子相互望著。
但對他來說,這與其說是性慾的赤裸,不如說為了治療而裸著身子。在這種赤裸之中,那種
隱蔽的毒瘤已暴露無遺了,實在令人厭惡。他觀察著她的眼睛,試圖從中看清她的真正目
的。他在莎拉身上發現了一種精神。這種精神隨時準備犧牲一切,但就是不能犧牲它自己—
—它可以不顧事實,不顧感情,甚至不顧女性所具有的矜持,其目的只是為了保持那種精神
本身的完整性。面對著可能要作出的最後犧牲,他一時猶豫起來。他已清楚地看出,她先前
的行動是假裝的,這使他產生了一種憂慮。他看出,如果接受她那種柏拉圖式的友誼,那最
終會刺傷她的心,因為他們之間的關係親密是暫時性的,不合拍是永久性的。
    他一想到上面這一點,就立刻看清了這種安排將會變成什麼樣的現實——他將會成為這
所墮落房子中的一個秘密笑柄,一個古板的求愛者,一頭供人玩耍的驢子。他看清了跟她相
比較,自己的優越性是什麼。那不是出身,不是所受教育,不是才智,不是性別,而是毫不
妥協的能力。她只想佔有。佔有他一個人,她是不滿足的。這究竟是因為他本身的情況,還
是因為她的佔有慾特別強烈,不會因為一次征服而滿足,因此需要不斷更新,還是因為……
他無法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
    他最終還是看清了,莎拉知道他會拒絕這種安排的。因此,她從一開始就佔據主動,操
縱著他。她會這樣做到底的。
    他最後一次憤怒地瞪了她一眼,拒絕了她的要求,走出了畫室。莎拉沒有再阻攔他。他
昂首目視著正前方,往樓下走著。他走過時,牆壁上掛著的那些繪畫似乎都是些默默的旁觀
者。他是世界上走向絞刑架的最不光彩的人。他真想大哭一場,然而在這所房子裡,他怎麼
也流不出眼淚。他真想振臂狂呼一番。他來到門廳時,那個帶他上樓的姑娘從一個房間裡走
了出來,懷裡抱著一個小孩。她剛想開口講話,查爾斯瘋狂而冰冷的神色驚得她張口結舌。
他離開了那所房子。
    在大門口,他感到今後怎麼辦成了一個現實問題。他發現不知該走向何方。他好像覺得
自己再一次剛剛出生——雖然自己有著所有成年人的智能和記憶,然而其無能為力的現狀卻
象嬰兒一般——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一切都要從頭學起!他頭也不回地穿過街道。趔趔趄
趄、糊里糊塗地向河堤走去。河堤上空空蕩蕩,了無人跡。遠處有一輛馬車跑過,在他走到
欄杆旁時,馬車拐了個彎便消失了。
    他不知為什麼要俯視著身邊這條滾滾退潮的灰色河流。那意味著他要返回美國去;那意
味著他三十四年來的向上掙扎都是白費心血,白費心血,現在竟是一落千丈;那意味著——
這一點他深信不疑——他跟莎拉一樣,兩人的內心都是十分寂寞的;那意味著,他前後左右
的一切都像黑暗中的雪崩一樣傾壓在他頭上。他最後還是轉過了身,望了望他離開的那所房
子。在樓上一扇敞著的窗口,白色的網眼窗簾好像拉了起來。
    但那不過是「好像」而已,實際上,那是五月的微風在隨意吹動著它。因為莎拉這時仍
舊站在畫室裡,從窗口望著樓下的花園,望著花園裡一個孩子和一位年輕女子。那年輕女子
可能是孩子的母親,坐在草地上,忙著編一串雛菊。莎拉的眼裡含著淚水嗎?距離太遠,實
在看不清楚。再看也是枉然,因為這時窗玻璃反射著夏季的強烈陽光,她看上去僅像一片亮
光背後的一個陰影而已。
    毋庸置疑,人們會認為查爾斯實在愚不可及,竟拒絕接受莎拉那挽留的手所暗示的東
西,認為那至少說明莎拉的態度稍有變化。人們也可能認為莎拉是對的:她為維護自己的那
種「精神」而進行的戰鬥,是遭受侵犯的人對不斷入侵的人的一種合法反擊。但無論如何,
讀者們切不要以為這個故事的結尾缺乏真實性。
    我繞了一個大圈子,實際上還是回到了我本來的原則:象本章的第一條引語所說的那
樣,世間萬物的背後,並沒有支配一切的神仙。只有現實生活的本身在我們偶然獲得的能力
範圍之內,把我們造就成現在這個樣子。正如馬克思所說,生活是男人們(還有女人們)在
實現其目標過程中的行動。我引用的第二條引語就是應該指導這些行動的,而且我相信我就
是用這一基本原則來指導莎拉的。毫無疑問,當代存在主義者是用「人性」或「真實性」來
取代「虔誠」的。
    生活的洪流,神秘規律和神秘選擇的洪流,在那荒涼的堤壩之內滾滾向前。此時,查爾
斯在了無人跡的河堤上踱著步子,他像是一具躺在無形炮架上的屍體。他是否會立刻輕生
呢?我想不會的,因為他終於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點兒信心,發現了可以建立信心的獨特之
處。儘管他仍然痛苦地不肯承認,儘管他的眼淚使他不肯承認,但事實上他已開始懂得:雖
然莎拉在某些方面似乎完全適合扮演獅身人面女妖斯芬克斯的角色,但生活並不是一個象
征,並不是一個謎,不是一個猜不透的謎,生活並不是執著追求某一個人,不能看作一著失
算便滿盤皆輸,更不能立即輕生;生活應當是忍受——儘管在這無情的城市中忍受是何等的
無益,何等的無效,何等的無望。再說一遍,生活的洪流滾滾向前,奔向那深不可測的、苦
澀的、奧妙無窮的大海。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9-19 23:16 編輯 》
匿名
狀態︰ 離線
66
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15:41
譯後記

    《法國中尉的女人》自一九六九年問世以後,在西方廣大讀者和評論界中引起了強烈的
反響。人們對其主題、人物、藝術技巧等方面進行了廣泛、深入的探討。有人認為,這是一
部「問題探索小說」,而且「在這種用問題探索手法寫成的小說中,藝術水準最高的當推約
翰·福爾斯的《法國中尉的女人》」1;也有人認為,這是一部寓言小說,說象福爾斯這類
「作家不僅通過寓言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哲學思想,而且在創作技巧上也在謀求新的途徑,
評論家們把他們稱為『哲學派』或『寓言編撰家』」2;也有人認為這是一部「散文體比較
小說」,「它將小說引入了文化史和社會學的比較領域」3。這真可謂見仁見智,莫衷一是。   
  1艾弗·埃文斯著《英國文學簡史》(英文版,1978)第368頁。
    2轉引自劉若瑞著《六十、七十年代英國小說中的新流派》、見《外國文學動態》1980年第1期。
    3彼得·沃爾夫著《約翰·福爾斯》(英文版,1979年)第124頁。



    無論一位作家持什麼觀點、用何種藝術手法進行創作,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那就是他
的作品必然反映出他對社會和人生的理解。這正如約翰·福爾斯自己所說:「所有的傑出著
作都是經驗的結晶……我認為,嚴肅作家對文學的目的必須有一個絕對明確的認識。如果對
文學和人生的認識沒有一種哲學作為支柱,你就不可能進行嚴肅的創作」1   
  1彼得·沃爾夫著《約翰·福爾斯》(英文版,1979)第19頁。



    《法國中尉的女人》是一部以維多利亞中期為背景的小說。可以說,這部小說是一個世
紀後的一位英國作家對那個時代所提出的嚴厲批評。英國在十九世紀度過了「飢餓的四十年
代」以及憲章運動的三次高潮以後,進入了相對穩定的「維多利亞盛世」。從歷史的角度來
看,那是一個在科學技術、工農業生產和思想文化都有長足進步的時代;同時,那也是多數
人過著貧窮生活,城市和鄉村充滿了非正義的時代,特別明顯的是,它在思想意識、道德觀
念上有著因循守舊、妄自尊大、虛偽自私的特點。正如本書第三十五章所概括的那樣,那是
一個充滿了各種矛盾現象的時代:是一個婦女倍受尊重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花幾鎊錢便可
買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裡,英國所建教堂的數目超過了這個國家以往的
總和,而在倫敦,每六十所房屋中就有一所是妓院;在那個時代,每一座布道壇、每一家報
紙的社論、每一次公開演講,都喋喋不休地宣傳婚姻的神聖性,而上至王儲、下到達官顯
貴,許多人都有著偷偷摸摸的私生活,人數之多,超過或幾乎超過了以往任何時期;在那個
時代,刑法制度逐步講究人性化,而鞭打卻非常盛行;在那個時代,婦女們的衣服把肉體遮
蓋得比任何時代都嚴實,但對雕刻家的評判卻要看他雕刻裸體女人的水平,等等。
    這部小說是以貴族青年查爾斯跟資本家的女兒歐內斯蒂娜以及跟出身低微的家庭女教師
莎拉的關係為主線發展的。這一主線的兩個側面都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特點。誠如小說中所指
出的:「十九世紀中葉,按財富劃分社會等級的趨勢已經在倫敦出現。當然,高貴的血統和
門第並沒有被取代。」隨著工商業的發展以及相應的政治改革的實現,英國資產階級正愈來
愈佔著實際的統治地位,但由於它的軟弱性和妥協性,封建貴族的尊貴地位被保留下來,血
統、門第、教養成為資產階級艷羨的榮耀。資產階級既瞧不起貴族,認為他們是些破落戶,
是「無用的虛飾」;但又羨慕他們,企圖用貴族的地位作為抬高自己身價的手段。這決定了
他們對貴族既謙卑又高傲的矛盾態度。弗裡曼先生在一八五○年以後的社會和經濟大變革時
期發了大財,成為商業界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他認識到「我們的時代是一個飛速發展的
時代……是一個做事的時代,做大事的時代。」因此,他雄心勃勃,準備把「某對形式的帝
國」送給他的女兒和未來的女婿。這是他引以為驕傲的一面。在對貴族的態度上,他隱隱約
約懷有一種卑視,並對他們下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結論;同時,他卻處處裝出上流
社會的紳士派頭,而又不時懷疑自己裝得不像,內心裡往往覺得自慚形穢,表現出一種自卑
感。因此,他處心積慮地向貴族靠攏。實際上,他把女兒嫁給查爾斯不過是「用金錢來購買
地位的手段」,是企圖躋身於貴族階級行列的一個步驟。由於出身和父親的影響,歐內斯蒂
娜在這一問題上,同樣持一種矛盾態度。她瞧不起貴族羅伯特爵士,甚至不喜歡溫斯亞特莊
園的那些破舊房子;但她一想到即將成為貴族太太和莊園的女主人,就感到渾身暖融融的。
她同樣有一種自卑感,經常懷疑別人卑視她是「布商的女兒」。她對查爾斯開玩笑說,假如
查爾斯是一位勳爵的話,她就會更愛他。但「在這種自我解嘲的背後,卻潛伏著一對恐懼心
理。」實際上,弗裡曼父女對貴族的矛盾態度反映了當時資產階級的普遍心理,英國批判現
實主義小說對此有過不少描述。在薩克雷的《名利場》中,「貴人迷」老奧斯本朝思暮想要
當第一代從男爵,可是當他受到貴族的怠慢時,他又高傲地炫耀自己的財力,惡狠狠地說:
「把那些窮狗一隻隻地買下來也算不了什麼!」在蓋斯凱爾夫人的小說《南與北》中,工業
資本家桑頓先生畢恭畢敬地請一位出身高貴的窮紳士給自己講授希臘羅馬文學,以便使自己
成為有教養的紳士。甚至狄更斯筆下那個目空一切的資本家董貝先生也不得不以宴請貴族來
裝飾門面。可以說,福爾斯對弗裡曼父女的這種矛盾態度的描寫,真實地表現了英國資產階
級的心理特點。
    如果說上述這點是英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傳統主題的話,作者對莎拉這一形象的塑造
則體現了具有當代特點的主題:社會對人的壓抑。莎拉出身下層,又受過一些教育,這使她
處於一種「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特殊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她要爭得獨立和自由,就必
然跟她所處的時代和環境格格不入。她同情工人運動,幫助受污辱的女僕米莉,跟維多利亞
時代精神的體現者波爾蒂尼夫人公開對抗,在性愛問題上採取時代和環境所不容的態度,這
一切必定使她處處碰壁,陷入孤獨。在整部小說中,莎拉是個謎團般的人物,即使對查爾斯
來說,雖然他感到跟莎拉是「同一塊石頭雕刻而成的」,但對莎拉也並不完全理解。其實,
人們感到她不可理解,這正說明她的思想和行為是對維多利亞時代精神的反叛。故事一開
始,她不顧一切,我行我素,不願離開萊姆,甘願被視為「法國中尉的蕩婦」,這不是對當
時倫理道德的蔑視和反抗麼?最後,她離開查爾斯,在跟維多利亞道德觀念背道而馳的拉斐
爾前派代表人物羅塞蒂那兒找到了歸宿,這是她向著擺脫壓抑、向個人的獨立和自由邁進了
一大步,也是她性格發展的必然。在她跟查爾斯的關係上,表面看來查爾斯是她的幫助者,
而實際上她是查爾斯的引路人。在她的誘導下,查爾斯一步步離開了貴族階級,離開了弗裡
曼先生給他安排的人生歷程,走上了受壓抑的孤獨道路。有的評論說:「查爾斯在小說最後
一章中的處境跟莎拉在第一章中的處境完全相同:孤獨。」1這種分析頗有見地。   
  1彼得·沃爾夫著《約翰·福爾斯》(英文版,1979年)第67頁。



    創作技巧是評論界對這部小說探討的中心。福爾斯對現實主義傳統的挑戰頗受評論界的
注目。
    在本世紀四十年代,隨著弗吉尼亞·沃爾芙和詹姆斯·喬伊斯相繼謝世,把小說改造為
表現現代意識之工具的創造性歷史時期——即意識流小說時期,暫告一段。到五十年代,現
實主義小說又在英國文學中佔了主要地位,出現了「憤怒的青年」一派及一批工人小說家,
他們以嚴肅的態度寫社會問題和道德問題,有的評論家把他們稱為「社會文獻派。」到了
六、七十年代,由於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社會情況的發展變化,以及新的哲學思想的影
響,英國文學界出現了一批藝術風格有顯著變化的作家,像安東尼·伯吉斯,艾麗絲·默多
克,安格斯·威爾遜等,其中,約翰·福爾斯是較為突出的一位,他的《法國中尉的女人》
是六十年代一部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獲得了國際筆會銀筆獎。儘管以上作家的作品內容和風
格各異,但他們都在探索人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和人的自我本質,藝術上都企圖突破或揚棄
十九世紀現實主義的傳統,對小說的形式和表現手段進行各種實驗,從而創造出一種新的格
局。
    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福爾斯闡述了自己的創作理論,同時,這部小說本身也就是
他的理論的實踐。福爾斯反對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創作的「全知觀點」,即「小說家僅次於上
帝,他可能並不是無所不知的,但他要裝出無所不知的樣子。」他說,小說家都是事先擬好
計劃,對情節、人物、結構等進行全面安排,然後按計劃寫作。他認為這種創作是不真實
的,因為「我們知道,世界是個有機體,而不是一部機器。我們還知道,一個塑造出的真實
世界必須獨立於其塑造者。一個計劃的世界是一個僵死的世界。我們筆下的人物和事件只有
不受我們約束時,才開始變得活生生的。」因此,「必須給人物以自由!」這樣,在小說第
十二章中,作者說他命令查爾斯離開莎拉以後回萊姆鎮去,可是查爾斯並沒有那樣做,而是
轉身走下坡,無緣無故地到牛奶房去了。「去牛奶房那個主意明顯地出自查爾斯,而不是出
自我本人。再說,倘若我希望他是位真實的人物,我就得尊重他的自由,而廢棄我為他規定
的貌似神聖的計劃。」在第四十四章裡,作者寫到查爾斯準備跟歐內斯蒂娜結婚,但在下一
章中,查爾斯突然改變了主意,去追求「法國中尉的蕩婦」了。
    正是在「給人物以自由」的思想支配下,故事最後又出現了喜劇和悲劇兩種結尾。在第
五十五章中,作者在講述了查爾斯的需要與莎拉的需要兩方面的矛盾之後,表示要讓矛盾自
行發展,而不去干預,自己只起一個記錄員的作用。「在這場衝突中我採取的唯一辦法就是
提供兩種可能,兩種描述。」這部小說前後有三個不同的結尾,對於這種寫法,正如福爾斯
在給本書的中譯本所寫的前言中所說,有人認為它「扼殺」了歐洲小說的傳統;更多的評論
則認為三個結尾並不單純是為了花樣翻新,而是說明三種不同的可能結局,這更符合小說中
歷史事件的發展;正如現實生活中一件事物的發展也許有幾種可能性一樣,作者用三種結局
來結束他的小說,就顯得更為真實。
    耐人尋味的是,小說的大部分卻採用了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寫法。作者在第十三章中
說:「假如說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裝作瞭解我筆下人物的思想和內心世界,那只是因為我所
採用的是我所寫故事的那個時代被廣泛採用的傳統方法。」不言而喻,採用這種方法對再現
當時的人物和環境是有利的。可是,作者在採用這種方法的同時,又不斷地對它開玩笑,甚
至嘲弄,經常有意識地去突破這種創作方法的束縛,這更激起了讀者和評論界的興趣。有的
評論說,福爾斯的小說表明:一個二十世紀的作家只能從二十世紀的哲學和感情角度來寫
書,不可能再按照十九世紀的某種模式依樣畫葫蘆。其實,福爾斯本人在為哈羅德·品特改
編的電影劇本所寫的序言中也不否認,他是從維多利亞中期和當代兩種觀點來創作這部小說
的。1   
  1見哈羅德·品特改編的電影劇本《法國中尉的女人》(英文版,1981年)第5頁。



    福爾斯在《法國中尉的女人》和他後來在一九七七年發表的另一部小說《丹尼爾·馬
丁》中,都運用了比較技巧。在這兩部小說中,故事和人物並不是他要描述的唯一內容,而
是圍繞情節的發展,書中展開了各種思索和探討,插入了大段大段的議論。作者似乎不慌不
忙(例如查爾斯遇到女主人公莎拉是在第一章,而他們二人一直到第十二章才開始直接接
觸),邁著沉思默想的步子時而環顧四周,對歷史、文化、社會等方面的許多問題進行議
論。例如,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對時間觀念、審美觀念、倫理道德、服裝式樣、建築
藝術、科學研究的發展進程、婦女解放運動、私人偵探行業等都進行了廣泛的議論或進行不
同時代的比較,甚至對像幾車、椅子裝飾、婦女射箭這樣的小事也不放過。特別明顯的是,
為了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英國與美國進行對比,作者在《丹尼爾·馬丁》中讓丹尼爾去了
好萊塢;而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作者讓查爾斯先去波士頓,然後去美國南方,為的是
對南北戰爭後的美國與英國進行比較。從情節發展上看,這兩次旅行都並非是必然的。這些
議論和比較,有的純屬知識範圍,有的則是為了說明某個問題。例如,為了說明維多利亞時
代在性愛問題上的虛偽性,作者不惜幾乎用整章的篇幅來進行議論。對於這種寫法,評論界
是毀譽參半,褒貶不一。英國的P·R·卡茲在一篇評論中說:無論如保,「福爾斯的比較
技巧使我們有可能看到,我們今天的社會是從那個社會(維多利亞時代)發展而來的。」1
許多英美讀者對這種比較方法很感興趣,認為《法國中尉的女人》是維多利亞時代任何作家
都寫不出來的一部維多利亞小說。   
  1彼得·沃爾夫著《約翰·福爾斯》(英文版,1979年)第131頁。



    我們常說,外國文學作品可以起到借鑒作用,自然這並不是說閱讀一部作品就要接受它
的觀點或模仿它的方法。讀者和文學的關係決不是這樣簡單的。可以吸收的固然可貴,不能
吸收的作為知識也同樣重要。我們可以從中瞭解到世界是如此大,生活是如此複雜;瞭解到
世界上有那樣的人,發生過那樣的事:對人生和社會有人作出那樣的解釋,持那樣的態度;
文學作品還可以用那樣的方法來寫。這就可以擴大我們的眼界,使我們免受狹隘、偏頗、簡
單化的局限。在這部小說中,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交替使用;打破歷史時間概念,作者在小
說中自由出入;人物可以不受作者控制,其命運可以有多對選擇;它既是以人物、情節為中
心的小說,又像是「以小說形式寫成的論文集」;既模仿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小說的體制和風
格,又嘲弄它;突破它;既以維多利亞中期作為小說的背景,寫那時的人物故事,又不是一
部歷史小說,而包含了現代內容。以上種種讀者在閱讀這部作品時,自會有清楚的瞭解。
    這部小說的中譯本在出書以前曾在《莽原》雜誌摘譯刊登,編輯部為此付出了辛勤的勞
動;在全書翻譯過程中,百花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同志給予很大的鼓勵和支持,全書譯出後又
認真推敲,對譯文加工潤色;汪躍進同志協助譯出每一章的卷頭引語;本書的作者約翰·福
爾斯先生從英國寄來了中譯本前言、生平著述年表和照片。在此,一併向以上諸位表示深切
的謝意。
    劉憲之 藺延梓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一日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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