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410|回覆: 30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畫七] 被渣後和前夫破鏡重圓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4 天前 |倒序瀏覽 | x 1
本文最後由 匿名 於 2025-11-12 00:27 編輯

被渣後和前夫破鏡重圓了 作者:畫七

內容簡介】:

  這年冬末,溫禾安失權被廢,流放歸墟。

  她出生天都頂級世家,也曾是言笑間攪動風雲的人物,眾人皆說,她這次身敗名裂,名利皆失,全栽在一個「情」字上。

  溫禾安早前與人成過一次婚,對方家世實力容貌皆在頂尖之列,聲名赫赫,雙方結契,是為家族間的強強結合,無關情愛。

  這段婚姻後來結束的也格外平靜。

  真正令她「意亂情迷」的,是東州王庭留在天都的一名質子。他溫柔清雋,靜謐安寧,卻在最關鍵的時候,籠絡她的附庸,聯合她的強勁對手,將致命的奪權證據甩在她身上,自己則借勢青雲直上,瀟灑抽身。

  一切塵埃落定時,溫禾安看著浪掀千里的歸墟結界,以為自己已經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

  時值隆冬,歲暮天寒。

  溫禾安包裹得嚴嚴實實,拎著藥回到自己的小破屋,發現屋外破天荒的守著兩三名白衣畫仙,垂眉順目,無聲對她頷首,熟悉得令人心驚。

  推門而進。

  看到了陸嶼然。

  即便是在強者滿地亂走的九重天天都,陸嶼然的名字也如郢中白雪,獨然出眾。

  他是被寄予厚望的帝嗣,百戰榜巔峰所屬,意氣鋒芒,無可阻擋,真正的無暇白璧,絕代天驕。

  今時今日,如果能在他身上挑出唯一的污點,那污點就是溫禾安。

  作為昔日和溫禾安強強聯姻的前道侶。

  「今日我來,是想問問。」

  大雪天,陸嶼然華裾鶴氅,立於破敗窗前,儂豔的眉眼被雪色映得微懨,語調還和以前一樣討厭:「經此一事,能不能徹底治好你眼盲的毛病?」

  「……?」

  「能的話。」

  他回眸,於十幾步之外看她,冷淡霜意從懶散垂落的睫毛下溢出來:「要不要跟著我。」

  「殺回去。」

  閱讀指南:

  1,女主視角:我以為前對象不遠萬里趕來,是要落井下石嘲笑人,誰知是來雪中送炭的。男主視角:從前,我覺得我的聯姻對象聰慧冷靜,實力不俗,做夫妻不成,但確實算個可堪匹敵的對手,沒想到她是個眼光奇差的戀愛腦!!

  2,雙強,甜文。

  一句話簡介:女主她超強,超美,超颯。

  立意:愛使人勇敢
已有 1 人評分威望 SOGO幣 收起 理由
火影鳴人 + 20 + 200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總評分: 威望 + 20  SOGO幣 + 200   查看全部評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4 天前
第一章

  歸墟,海中無底之谷,眾水匯聚之處。

  正月十五,九州闔家團圓,歡聚一堂的時節,歸墟卻處處死寂,天穹上,別說高懸的滿月了,連一絲星光也尋不見。

  雨季籠罩這裡已經有段時間了,日日烏雲狂捲,風驟雨急,動靜大的時候,結界看上去像一層薄透了的紙,在怒嘯的海浪下搖搖顫顫,岌岌可危。

  今日更甚。

  小鎮南邊的一間醫館,十來個人拉著椅子圍著火堆取暖,歪七豎八坐成一圈。鄰里們耷拉著眼皮被火氣熏烤得昏昏欲睡,只有少數兩三個,一邊用鐵鉗撥弄著火堆,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

  倏的,醫館外的木階上傳來「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有人來了。

  「稀奇事。這樣的天,居然還有人出門。」最靠近門邊位置的是個頭髮俐俐落落盤起來的嬸子,此時很詫異地嘀咕了句。

  醫館的主人思索了一會,起身開門之前壓低聲音:「是她。」

  他捋捋花白的鬍鬚,朝鎮子某個方向努努嘴,示意:「從天都來的那位。」

  其餘人互相看看,眼裡神色各有不同。

  原因無他,這位人物自打來的那日起,就成了歸墟住民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歸墟人不多,從橋東到橋西,加起來不過千餘口人家,大家都知根知底。當然,因為獨特的地理位置,也經常會有在外面過不下去的人千方百計潛進來躲避仇殺,但進來之後,莫不是裝低做小,竭力泯然於眾,閉口不提從前。

  自然沒什麼好議論的。

  但「這位」不同,聽說,她是天都溫家的人,落魄之前,名聲大得能掀天,押她過來的都是穿著仙金甲胄的兵士。

  那等陣仗,他們哪裡見過。

  醫館的主人將門推開半面,留半面擋風,但那一剎那,還是被夜風刮得眯起了眼。他抬手,垂下的袖口遮住半張臉,去看這位夜半突然到訪的「不速客」。

  三九天,門外的人裹了件棉襖子,這東西穿誰身上都一樣,臃腫浮胖,可恰又襯得門外之人露出來的那張臉精緻,寡白。

  杏眼桃腮,雪膚烏髮,芙蓉面頰。那是天生的五官骨相,清靈活秀得像顆露水,汩汩往外冒著靈氣。

  反正,一看就知道不是歸墟這破爛地方能養出來的乾淨人物。

  溫禾安一眼不都往門裡面看,她只兀自垂眼,將手中的小半塊靈石塞到醫館主人手裡,說:「拿三副止血的藥。」

  能聽得出聲音刻意調整過了,壓得又低又清,乍一聽,有種雌雄莫辨的質感,神秘得不得了。

  醫館主人已經被這皮相震撼過一次。他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對眼前攝人的美貌沒什麼興趣,相反,不知是因為聽多了鄰里間的傳言,還是自身直覺發出了警告,他每次都能在她身上嗅到淡淡的危險氣息。

  所以他壓根不好奇,不多問。

  收了靈石,他掂了掂,點頭塞進袖袍裡,也不請她進門,就讓她在門外吹冷風,自己則轉身回到屋裡的藥櫃前,拿了三包草藥末用張揉皺的紙草草包起來,再從門栓縫裡遞給外面的人。

  收了東西,溫禾安迅速離開。

  「天都人都這樣?」那嬸子抻長了脖子往窗戶方向看去,說:「怎麼感覺屁股後頭有人追一樣?」

  ……

  溫禾安確實感覺有人在遠遠跟著自己,並且不斷拉近距離,從未時到現在,小半天了。

  她被封了修為,但對殺意的感知還在。

  朔風呼嘯,溫禾安額前鬢邊的碎髮皆被吹開,她一路疾行,路越走越偏,最後一扭頭,拐進上山的岔路。

  果然都跟上來了。

  鎮子坐落在歸墟最南邊,因為太靠近結界,本就沒什麼人,溫禾安進的這座山又位於鎮子最邊上,踩在山道上,除了狂烈的風聲,甚至還能聽到滔天海浪拍打結界引起的輕微震動。

  別說人,就連野獸都跑得沒剩幾隻,整座山潛伏在黑夜中,像個倒扣著的密閉罐子。

  溫禾安手心攢著袖片,走得太遠,她能清楚感覺到自己體力在飛快流失,額心的汗層層冒出來,又次次被風吹乾,喉嚨吸風吸得尤為乾澀,呼吸也跟著變得急促。

  這些身體的變化樣樣都在無聲昭明,她現在是個孱弱的凡人。

  像身後那樣的,若是在從前,她隨手一招能解決十個。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

  她提速跑起來,感覺耳邊風聲呼呼,海浪聲越來越近,黑色的樹影如同密密仄仄的陰雲在眼角餘光中掠過。突然的動作讓身後的人意識到自己已經暴露,當即縱身飛躍,迅速逼近。

  不過眨眼間,兩者間的距離只隔十幾步。

  修士與凡人的差距便是如此之大。

  「你倒是給自己找了個僻靜的埋骨地。」這次截殺溫禾安的只有三個,他們一身夜行衣,蒙著面,只露出一雙眼睛,為首的那個聲音粗嘎,十分冷漠:「省了我們後面收拾局面的功夫。」

  自知躲不過去,溫禾安停下奔逃的步伐,手掌撐在百年榕樹的樹身上,抖顫著吐出憋在胸腔裡的氣息。天氣太冷,搭在乾裂樹皮上的手指很快凍得發紅發紫,小腿到膝蓋的範圍木成一片,失去知覺。

  緩了一會,她「呵」地笑一聲,半直起身,撩起眼皮去看那三人。

  有一類人,身居高位久了,即使落得山窮水盡的地步,也能在氣勢上壓人一頭,眼前女子儼然就在此列。

  適才說話的那個危險地眯了眯眼,這一眼居然叫他有種被針紮過毛孔的悚然感。

  做殺手的,天生懸著膽,最恐遲則生變。

  因而下一刻,他率先抽刀,欺身而止,一刀破空,徑直斬向她頸側。

  修士出招時,大多帶著氣機鎖定,凡人別說逃離,就連挪動身體都艱難,只能睜大眼睛引頸受戮。

  而就在長刀落下來的前一瞬,溫禾安僵直的手指陡然板著樹幹,猛的發力,愣是在千鈞一髮之際將自己身體挪移半圈,那刀沒砍在致命的喉頸,而是橫挑著沒入她的左臂之中。

  棉襖子被斬成飄飛的絮狀,裡頭鮮血噴湧而出。

  螳臂當車,無用之舉,三位殺手腦海中皆閃過這個念頭。

  哪知變故在下一刻發生。

  先是他們腳下踩著的枯葉斷枝發出嘎吱的清脆響聲,下面土地像一根被幾人重量壓得斷裂的乾柴,拉著他們往下陷。三人在一剎那的驚詫之後迅速變臉,想飛身往天上去,而就在這時候,半空中突然交織出一張紅絲巨網,朝他們兜頭而來。

  「底下有埋伏。」三人中的一個在身體陷下去的時候猛的開腔,因為太過驚訝,尾調直接破音:「這怎麼可能!」

  他們徹底把腳下的東西踩斷了,天上的網壓著他們直直往下墜,直墜坑底。這坑不大,但挖得深,底下一半插著削得鋒利的木枝,一半遍布嶙峋的石子,像兩排森森豎起的猙獰獠牙。

  這是一個陷阱!

  三人已經算是反應及時,但再及時,也只來得及用靈氣護住頭與軀幹。這樣一滾,其中一人的手掌直接被木刺貫穿,發出抑制不住的痛嘶,另外兩個摔在石塊上,手肘與膝蓋均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和擦傷。

  他們顧不得這些,眼仁震縮著,齊齊抬頭看向坑口。

  夜色極濃,溫禾安沒去管鮮血直湧的左臂,伸手在附近摸索,半晌,摸出一個熄滅的火把,又從懷裡掏出個做得簡易的火折子,將火把點燃,舉起來,照向坑底。

  「抬頭。」她說話,終於露出本身的音色,清得透骨。

  「頭兒。動不了。」早在掉坑的第一時間,三人立馬就動用靈力想要脫困,但發現做不到,遍尋一圈,發現蹊蹺在壓住他們的銀網上。網像漁網,線細又密,上面的紅調不是染的色,而是一種流動的力量。

  那一剎那,坑底三人的腦海裡同時浮現流光鏡上那人言之鑿鑿說的話。

  「她修為被廢,舉目無依,現在與凡人無異,你們不需動用任何殺器,一刀就能要她的命。」

  「事成之後,三十萬靈石,一分不少打到你們在靈莊的名冊上去。」

  全是放屁!

  「不。」一直沒出聲的老三死死盯著坑邊居高臨下站著的人,修士看得更遠更清晰,更何況溫禾安也沒特意遮掩,她舉著火把,左臂還在流血,但那血並沒有洇入地面,而是自發拈成一根根細小的血線,流進網裡。

  另一個也看出來了:「不是靈力攻擊,是陣法。」

  陷阱是早就布置好的,鮮血是陣引。

  他們是被她故意引過來的。

  她若是有靈力,若是有修為,憑著能在天都混得風生水起的能力,能生生挨那一刀?能在這和他們墨跡這麼久?

  原以為他們一路從未時跟到深夜,已經足夠謹慎,結果還是輕敵中計了。

  「眼力不錯。」

  失血漸多,溫禾安臉色越見蒼白,腦子裡有種輕微的眩暈感,她很仔細地辨認坑底三個人的眉眼,與記憶中的人物形象進行比對,可惜沒有能成功匹配的,「我沒見過你們。」

  「說吧。誰派來的。」

  「溫三,還是江召?」

  底下三人眼神陰鬱,俱不吭聲。

  他們不是什麼大人物豢養的死士,只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現在事情敗露,錢也沒拿到,如果及時招供能保住性命,那他們必定毫不猶豫。

  可問題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流光鏡後面到底是哪尊大佛,見他們時,那人罩得比他們來殺人時還嚴實。

  溫禾安一看他們臉色,就知道大概是怎麼回事了。

  心裡當即有了決定。

  不必再浪費時間。

  越耗,自己流的血越多。

  她從袖口拿出先前在醫館開的那幾副藥以及一個小巧的黑色水晶瓶,瓶子半透明,能從外面看到裡面的小半瓶液體,晃動起來時,有種莫測的危險。

  「看來從你們這問不出什麼,我要失望了。」

  見她俐落拔開瓶塞,將瓶口朝坑中的他們傾斜而下,其中一個慌亂起來,胡喊一通:「我說,是江召,江召!」

  喊歸這樣喊,但很顯而易見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江召是誰。

  即便如此,乍然聽到「江召」這個名字,溫禾安眼底仍是一瞬間聚起陰霾,臉色更冷,像不堪重負的冰面,突然承受重擊,崩開一條裂隙。

  她左臂受傷,捏著瓶子的右手卻很穩,往下傾倒時一點不抖。

  面對這種不知名液體,下面三個都展開了防禦,可那黑色的水滴落下來,直接洞穿了防禦。

  下一刻。

  像燒紅的鐵水灌入人的骨骼,那三人睜大眼睛,連叫喊聲都沒出口,手腳筋攣,身上的皮好像被人揉紙一樣團起來,迅速乾癟著癱軟在那張網裡。

  「說得不錯。」溫禾安抬眼看了看霧沉沉的天色,手指抖了抖從醫館拿來的止血藥藥包,將粉末倒在手心裡,摁上左臂的傷口:「這裡確實僻靜,適合做埋骨地。」

  溫禾安沒錢,買的藥不是最好的,該有的止血效果是有,但會刺激傷口。是以這藥才上上去,她就閉著眼,身體抵著腳下樹根,壓抑地嘶了一聲。

  冷風呼嘯,她小心地拉緊被刀砍破的棉襖刀口,等終於止住血之後,才撿起被隨意卡在樹岔間的火把,貓著腰摸進了那個深坑。

  坑底三人已經被吞噬血肉,成了被骨骼和皮撐起來的乾屍,歪七扭八地橫放著,骨相猙獰。

  溫禾安找出了那把適才絞傷自己左臂的刀,用刀尖在他們身上搜刮,很快找到了三塊腰牌。那是靈莊腰牌獨有的材質,雖然早有預料,可捏著那三塊腰牌,她仍是皺眉,感到自己近期是太過於倒黴了。

  靈莊的生意遍布九州,為了最大程度保護客人的財富,每位客人在動用腰牌取出錢財時,得先將腰牌貼近面頰,腰牌會自動識別氣息,識別成功才能拿取自由。

  但現在,人已經變成幾顆骷髏頭,就更別提什麼氣息了。

  溫禾安嘆了一口氣,將三塊沒用的腰牌丟到一邊,轉動刀尖在他們衣裳表面上探取,最終找到了一枚玉佩,一個香囊,以及一個細長頸藥瓶。

  玉佩底子沒有多乾淨細膩,雕工也很是一言難盡,正面看不出雕的什麼題材,背面挖了好大一塊,很明顯不是大師手藝,反而很像門外漢操刀打發時間的玩意。

  香囊更別提,氣味沖鼻,戴在身上估計是為了必要時候遮蓋血腥味。

  溫禾安放在手心裡掂了掂,估計這兩東西最多值個三文錢。

  話雖如此,她還是從其中一人身上扯了塊布下來,將玉佩和香囊丟上去,目光隨後落在那個藥瓶上。

  晃了晃瓶子,裡頭傳來藥丸碰撞的聲音,不多,就幾顆。

  她思忖一會,拔開瓶塞,瓶口滾出三四顆圓滾滾的褐色藥丸,沒有什麼奇怪的氣味,瓶子上也沒有標識,溫禾安摸不清這藥的功效作用,不敢亂用。

  她將注意力放到瓶子身上。

  這東西還不錯,放在歸墟市集上去賣能賣個五六塊靈石,但考慮到這邊本地居民不認這種花架子貨,而那些逃命躲債的,更不會為一個瓶子掏錢,她估算了一番,覺得可能要打個對折出售。

  沒辦法,她等不起,她很缺錢。

  溫禾安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有這麼貧窮的一天。

  在原地轉了一圈,確定洞穴裡沒有什麼遺漏的東西,她拎著褪去顏色的蛛網和玉佩香囊,走出這個無比簡陋直接的陷阱,待上到地面,她手一鬆,掌心中的火把骨碌碌沿途滾下去。

  洞穴裡霎時躥起半人高的火勢,而後越演越烈,那火像是要燒到上面來,細細簇擁著,將溫禾安的面頰勾勒出一圈光團——她長得漂亮,且並不清疏冷淡,高高在上叫人有距離感,現下被火光一襯,眼仁純澈,竟有種溫暖無害之意。

  如果忽略她之前這一系列行雲流水的舉動的話,這種形容便尤為貼切了。

  溫禾安靜靜看了一會火光,裹緊了自己的襖子,轉身下山,一步一步往自己「家」走。

  在荒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黑下山,她竟還有閒心分心,從袖子裡將先前對付那三個殺手的黑琉璃瓶拿出來,放在掌心裡翻來覆去地掂著。

  實際湊近了看,那瓶子不是琉璃,只是有琉璃的光澤,那是一種世家大族用的仙金。

  甭管歸墟那些人傳她傳得如何邪乎,可事實是,現在將她渾身上下摸個乾淨,恐怕唯有這個瓶子,還能證明她曾經確實「身份不凡」,能與世人眼中的龐然大物溫家扯上干係。

  溫禾安晃晃瓶子,皺眉:「沒了……」

  一共也只有一瓶子的量,但今日這三個,已經是她遇見的第三波刺殺了。不管是哪家勢力要置他於死地,得不到確切的答復,必然會再次行動,而她保命的手段幾乎已經用完了。

  能活到現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歸墟獨特的地理環境,一些人不好大張旗鼓請陰官擺渡親自現身。

  而即便是這樣,以殘廢之軀面對成群的殺手,也無異於在死神的鐮刀下游走,勝算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沒了瓶中之物,今天用過的陷阱也沒用了,若是這時候再來一批奉命來的刺客,她只能把他們往溺海邊引了。

  真要是走到了那一步,就是傳說中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了。

  溫禾安兩手疊在袖子裡,慢吞吞嘆了口氣。

  天太冷了,這具身體太弱了,曾經的「相好」和死對頭又太陰魂不散了,這一切都讓人心情很不好。她得想點開心的事。

  明天她要起早一些,將裝藥的玉瓶賣了,還有那塊玉佩與香囊——如今生活不易,蚊子再小也是肉。

  賣了這些東西得來的錢,她存一半,剩下的一半約莫得花在醫館裡。今天胳膊被砍了一刀,光是敷止血藥還不夠,若不及時處理,會化膿,引發高熱,好在上次她買的藥還剩一副,今晚可以湊合湊合。

  約莫半個時辰後,溫禾安從後山的一條小道翻出來,她腳步很輕,穿著臃腫的衣服,身姿卻像貓一樣悄無聲息。

  她給自己選的「家」在最角落,方圓兩三里,除她之外,統共只有三戶人家,說句不好聽的,人死在家裡一個月兩個月的,都沒人能知道。

  溫禾安不敢立刻回家,她在數十米的地方找了個遮擋物將自己藏起來,盯著那座在風中搖搖欲墜的小茅草房看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確定裡面沒有別的情況,才慢吞吞推門進去。

  屋裡一片漆黑死寂。

  她彎腰在小木櫃裡找了根蠟燭,點燃了照明,又給自己燒了鍋水,煎上藥,等水燒得差不多了,堅持拖著不太清醒的腦子和身子去洗了個涼意刺骨的澡。

  收拾完一切,她端起灶上那碗黑乎乎苦得要人命的藥一飲而盡,再面無表情給自己傷口換藥。

  最後熄燈,潦草地鑽進棉被裡睡覺。

  棉被是乾淨柔軟的,湊近了還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草藥香,只是厚度不夠,應對這樣極端的天氣,明顯是力不從心。溫禾安一上床,就用被子蒙住了頭,可即便如此,還是反復從睡夢中被凍醒。

  渾身上下,每一根頭髮絲都在哆嗦。

  後半夜,溫禾安猛的掀開被子坐起來,她垂著眼,睫毛安靜地垂下,幾近燃盡的燭火盡職盡責地照向她,將透明眼窩處照出一團明顯的陰翳,這與她臉上的乾淨氣質尤為不符。

  她深深吸了口氣,腦子裡只剩兩個念頭。

  ——歸墟不能再待了,她得找到辦法出去,除非她真的決定躺著等死了。

  還有就是。

  ——她一定要殺了江召。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4 天前
第二章

  溫禾安來到歸墟多久,有關她與天都的傳言便傳了多久。嚴格來說,除了一些極盡誇大離譜的,其餘言論,並不全是空穴來風。

  她姓溫,家中排行第二。

  而今四極荒廢,九州分裂,部落氏族,宗教門派分布各地,各自為王,黎明疾苦,戰亂不休。然這些都是小打小鬧,凡提起真正的龐然大物,眾人心中皆有數,無非是以溺海縱橫兩線為分割的那三家。

  位於溺海東南的北冥巫山,西北的東州王庭,以及東北方的天都溫家。

  溫禾安的溫,便是天都溫家的「溫」。

  流放歸墟之前,溫禾安也是九州之內令人津津樂道的人物,她出身頂級世家,顯赫已極,卻並不是庸庸碌碌,靠家族蔭蔽那類。

  大名鼎鼎的「天都雙姝」,她便是其中之一。

  這不僅只是個名號,相反,溫禾安在溫家手握實權,出事之前,天都外十五城,全都歸她管轄。光是修為達到第八感以上,自願歸入她麾下的強者,就多達數百。

  更遑論,五年前,天都與巫山突然宣布聯姻,溫禾安與巫山「帝嗣」陸嶼然結為道侶,同時接管天都內城近衛司。這無疑將她的聲望推至巔峰,在名聲與議論度上,甚至一度超過了溫家那位同樣優秀奪目的三姑娘。

  可惜,再如何輝煌耀眼,也是從前的事了。

  現在的溫禾安,落魄到靠變賣殺手們的家當過生活,大冬天的修為盡失,冷得擠在一床木板上全身打顫,悲慘得叫人難以置信。

  這是事實。

  來到歸墟之後,溫禾安反思過許多次,自己究竟是怎麼將這樣一手牌打得稀碎的。

  凡為世家,莫不野心勃勃,親情總是淡薄,她與溫家互相利用,這麼多年,只要不觸及底線,關係很是穩定。至於被她得罪過的仇敵,倒是不少,可既然都能得罪,就證明他們沒有那個本事拉她下水。

  想來想去,還是怨溫禾安自己,她養蛇自噬,竟將江召留在了身邊。

  她現在一閉上眼,眼前就會自動轉變情景,回到一個半月之前的天都。

  溫家家主在九境巔峰停留多年,直至九月下旬,終於找到了踏入聖人境的契機。

  要知道,整個九州的聖人境才有多少,掰著手指頭都數得出來,溫家僅有三位,每多一個聖者,都象徵著家族實力又更上一層樓,這件事自然成為了整個溫家的重中之重,其他事情都要為這件事讓步。

  為了這個,天都內外城悄無聲息開啟了戒嚴狀態,溫禾安和溫三作為溫家最有前程的後輩,負責此次守衛工作。

  按理說,內外城的勢力攏於溫禾安手中的較多,該是她負責內外城守衛,嚴守天都,可這次她收到的命令是貼身守衛家主閉關所在的通靈塔。

  她接收這調令的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一旦出了什麼事,這責任就是自己的。

  且家主是在一片腥風浪雨的氣氛中閉的關。

  彼時,天都內外不知怎麼突然傳起了將立少家主的言論,且局面愈演愈烈,溫禾安起初不以為意,誰知家主閉關前,竟親口對她與溫三說,待他出關,便有意隱退,將封少家主,昭告九州,穩固人心。

  說溫禾安與溫三皆是家族的棟樑之材,少家主之位不論落到誰身上,都希望她們表姐妹之間關係和睦如初,一個務必寬和待下,一個務必勤勉侍上。

  他說寬和待下時,看著溫三,說勤勉侍上時,看著溫禾安,其中意思,已經明顯得不能再明顯。

  溫禾安倒是沒有憤怒失落,只是覺得奇怪,非常奇怪。

  就算再給她一個腦子,她也不覺得溫家會在這個時候選少家主出來。溫家對帝位思之如狂,這麼多年,因為陸嶼然的「帝嗣」之名慪到要死,他們會甘心就這樣定下少家主之位,而不是取得帝位之後,將真正的「帝嗣」之名冠到未來接班人身上?

  話雖如此,溫禾安還是將手邊能推的事都推了,專心負責這件事,可修士閉關,動輒三五年,在這期間,她不可能全程守在通靈塔,其餘什麼事都撂下不管。

  她於是在通靈塔下設下個巨大的陣法,抽調了數十名八境以上強者和三位九境強者日夜守護,但他們只在外圍待命,一旦預備強行進入陣法中心,便會被攔下,同時通知她。

  被予以特權,能真正出入陣法,直達通靈塔的人,只有一位。

  江召。

  可眾所周知,這位王庭質子修為只有七境,難以突破,是一顆擺在明面上被廢棄的棋子,若不是因為與溫禾安的風月之事,世人都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而要突破一個即將踏入聖人境強者閉關時產生的屏障,並且做到中途打斷,傷害到本人,至少得是八境巔峰的修為。

  簡而言之,江召沒這個本事。

  但事實就是,在法陣沒有任何破損,被強闖的跡象下,通靈塔仍舊出了意外。有人闖入了通靈塔,擾亂了家主閉關的進程,並且險些造成實質性的傷害,最後關頭被及時趕來的溫三出手制止了。

  滑稽的是,人沒捉到。

  等溫禾安回到天都,只有在堂下受審的份。

  森嚴的古殿中,有人高聲喊她早有預謀,只因家主定下了溫三少主溫流光為少家主,她心生嫉妒,於是精心籌劃了這一場事件,大家眾說紛紜,她跪在堂下,一句也沒為自己辯解。

  其實她能說的有很多,她是有多沒腦子,會在自己負責的事件裡行凶,她能從這裡面得到半分好處嗎。

  更何況。

  家主死了,少家主之位就輪到她了?

  可她更知道,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無用之舉,只會平添自己的狼狽。

  因為她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明明是自己布置的陣法,自己挑選的心腹,自己確認過的每項細節,怎麼還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腦子一片亂,只知道一條:陣法到現在都是好的,證明從始至終,只有被自己允許的人進去過。

  也就是江召。

  他到底怎麼做到的,她不得而知,可她親眼所見,在溫家數百雙眼睛之下,在溫禾安的外祖母親自出面,問及溫禾安可有允許其他人進入大陣時,她這位明明知曉一切內情的的「情人」臉色凜如霜,說了句:「二少主究竟應允幾人入陣,江召不知。」

  這一句,直接判了她的死刑。

  溫禾安不是傻子,她立刻意識到,江召和溫三合伙了。

  一切籌謀,就是為了今日。

  溫禾安被定罪時,她的外祖母,也就是溫流光的祖母精神矍鑠,雙目炯炯,如是說:「你說自己沒有行事動機,可你無法自證清白,即便蓄意謀害,大逆不道是假,可辦事不力是真。」

  「去歸墟,好好反省吧。」

  溫禾安就是這樣被剪除一切翅羽,押來了歸墟。

  多年籌謀,付諸東流。

  到現在,能不能活著,都得看她在絕境中生存的心態與本事。

  溫禾安都能想像那些昔日的舊相識,在聽到這件事後,都是如何在被背後嗤笑與評論的。知情的說她為情亂智,色膽包天,不知情的說她糊塗短視,自毀前程,最後來句總結,說因果輪迴,她活該。

  她想了想後面不知道還會來幾波的暗殺,以及日漸拮據的日子,靠在冷冰冰的牆面上,無聲崩潰了好一會,半晌,又默默恢復過來,拉過棉被,原樣蓋回自己頭頂。

  先睡覺。

  明天還有正事要做。

  活著就還有希望,活著,未來總有機會將今日所受一切悉數奉還。

  翌日清晨,大霧彌天。溫禾安端著竹筒杯,走出自己砌得十分敷衍的土籬笆牆,到那頭小溪的石板子上洗漱,水面結了冰,她用竹筒杯底部去敲開,舀一勺水覆在臉上。

  人和靈魂一起清醒了。

  回去的路上,溫禾安看見鄰居家的雞出籠了,公雞圍著她繞了一圈,聲音倒是嘹亮,只是尾巴上掛了霜,還結了淩,走動的時候像吊著幾條廉價流蘇。

  她一邊拉拉笨重的衣領,把臉藏進去,一邊笑。

  好在昨晚上了藥,今天胳膊只是痛,但並沒有發熱,人的精神不錯,在出門前往集市變賣那幾樣東西前,她給自己又換了次藥,準備賣完東西後再隨意買點東西當早膳。

  帶上門準備出去,發現自己的牆根底下放著個紙團,打開一看,是個糖餅和豆團,早就冷了,拿在手上硬邦邦的,像石頭。

  溫禾安愣了一下。

  她有鄰居,而且是個好心鄰居。

  溫禾安第一次發現家附近突兀出現小零食,吃食之類的東西時,是不敢留,也不敢吃的——落到這個境地了,還不小心點,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後面發現,自己這個鄰居可能就是典型的熱心腸,小膽子。可能是關於她的傳言多而離譜,所以他們也不敢露面,不敢交談,只做些默默無聞的善舉。

  溫禾安折回去,把手裡的餅和團放到屋裡,想,今天要是賣得還不錯的話,她就帶個糖葫蘆回來。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家好像有個小孩。

  歸墟東西邊都有集市,離得更近一點的是西市,但溫禾安卻繞道遠行,去了東邊,足足走了一個半時辰。她不是第一次在集市上賣貨了,只潦草地將布往地上一鋪,東西擺上,有喜歡的就談價,磨價,整個過程很是簡單速度。

  溫禾安自己捏了個泥面具,往臉上一擺,很有故弄玄虛的唬人氣勢,加之歸墟魚龍混雜,眾人都心有顧忌,怕踢到鐵板,所以並沒有人來找事。

  裝藥的瓶子很快賣出去了。

  比預想的多了半顆靈石。

  至於香囊和玉佩,因為價格夠低,也很快被人買走。

  早早收攤,溫禾安轉道去吃了碗肉餅湯,買了根糖葫蘆,又去昨日那家醫館提了幾副藥。此時天色已經不早了,她卻沒著急回家,反而悄悄遁入後山,踏著條泥濘小路,到了歸墟邊上。

  歸墟臨海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有結界,那結界只擋海,不擋人。

  今天天氣不好,狂風呼嘯,海浪掀天,溫禾安見到黑沉沉的浪一陣接一陣掀上來,越來越高,最後怒捲成噬人的漩渦,完全將整個結界包裹住,歸墟也在此時陷入渾然的黑暗中。

  一種震懾心靈的危險漫然爬上溫禾安的心頭。

  她在結界內,不擔心自己被海水吞沒,此時皺著眉打量結界外的駭人畫面,越看,心裡就越煩悶。

  歸墟外是溺海的一道分支,位置十分特別。

  溫禾安的諸多仇敵想殺她而後快,可都不曾親自前來,才讓她利用各種拙劣的陣法和計策脫身,活到今日,也都歸咎於這份特別。

  而今九州被溺海以「十」字形狀分為四塊廣袤的地域,歸墟只是其中極小的一塊,居於西南一隅,和四地相比,宛如滄海一粟,可特殊便特殊在,這裡有一道溺海分支,它則被完全包裹進去。

  眾所周知,溺海之內危機四伏,波瀾湧動的海面下,光怪陸離之事頻發。它遇強則強,遇弱則弱,一旦闖入,十人九亡,甚至不乏許多開啟了第八感,乃至跨入九境的強者喪生其中。

  總之,只要進了溺海,甭管身份貴賤,天賦高低,一切手段都不頂用,這時候能不能活著,只看一樣。

  ——你的運氣夠不夠。

  不到萬不得已,誰敢去賭這個?

  唯有一些被追殺纏身,退一步便是死路的,被逼得沒有辦法了,咬咬牙,心一橫,會跳進溺海涉水進入歸墟。其中九成九都會死在海裡,唯有極少數的人,能僥幸覓得生機。

  但也從此和外界失去了聯繫。

  因為歸墟沒有陰官,沒有陰官擺渡,誰也別想安然無恙從溺海出去,除非還想再試一試自己的運氣。

  當世許多世家都與陰官姜氏達成長期合作,支付巨額擺渡金,以便出入溺海,溫禾安當日就是被溫家仙衛和一個小陰官押進歸墟的。

  誠然,沒有冠冕堂皇的藉口,外面的人是不方便進來。

  可裡面的人更不好出去。

  如今整個九州都知道溫禾安被困在歸墟,她多待一日,便多一日的風險,時間越長越危險。要命的是,經歷前後三次截殺,她手中的底牌已經用完,再來一次,她真的只能跳進溺海和人拼運氣了。

  可親眼目睹結界外溺海掀天掀地的真實模樣。

  溫禾安捏著糖葫蘆的木籤子轉了圈,深深吸一口氣。

  倒黴成這樣,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身上還有「運氣」這種東西。

  就說句最現實的,她如今修為被封,又不通水性,就算在溺海裡一路暢通,她該怎麼用這幅身軀淌過一片海?

  更遑論她身上還有傷。

  溫禾安抿著唇,眼底明明暗暗,在原地站了好一會,慢慢朝著來時的方向回去了。

  溺海裡不安穩,現在才未時末,歸墟的天就已經黑透了。

  回家路上,溫禾安時不時用手敲敲臉上的泥面具,發出邦邦的沉悶聲響,沿途隨意一瞥,發現各家各戶都亮起了燈,因為彼此間頗有間距,從高處看,就像用一根歪扭扭的線穿起來的發光珠子。

  溫禾安走下山坡,才準備推開自己的土籬笆院子,倏然,停下了一切動作。

  她屏住呼吸,靜立在原地,乾裂的泥面具下,乾乾淨淨一張臉斂去所有神色,轉變為臨危不懼的機警與冷靜,眼神乍見清冷,烏黑瞳孔裡像鋪開一層薄薄浮冰。

  她沒了修為,不再有百米內外毫釐皆知的五感,但她天生對自己的地盤分外留意,此時往東南角一看便知,這間院子進過外人了。

  地面上腳印有兩三道交疊,落腳都不重,依稀能辨出不同。

  這是外來者沒有打算刻意遮掩的意思。

  現在跑嗎?

  來不及了。

  人已經堂而皇之進了屋,歸墟總共巴掌大的地方,她卯足了勁跑,能跑到哪去?她難道不要這個「家」了?她能去哪裡?誰會收留她?

  溫禾安又在風口站了一會,看裡頭仍沒有動靜,也不見伏殺之兆,一截指腹當即不著聲色摁住袖口,無意識摩挲幾下,心中多少有些懊惱。

  若是早知變化來得如此之快,今日在溺海邊,她就應該冒險早做準備,也不至於現在如此被動。

  屋裡人遲遲不見行動,這意思很明確了,不是高高在上到想要索取親自將喉管送上門的乖順獵物,便是以這樣不容置喙卻不斷施加壓迫的手段,想與她展開一場和談。

  極其高調的上位者姿態。

  從前,溫禾安也做過這樣的惡人,擺過這樣的姿態,不曾想今日輪到自己,還當真是,因果報應,風水輪流轉。

  溫禾安眼睫抖動,睫毛根部很快掛上霧珠,她不動聲色,將所有能用得上的東西全部藏在右邊袖口裡,還有一排銀針,別在腰際,必要時一扭身,就能順勢而發,取人要害。

  做完這一切,她順勢推門而入。

  沉重的木門掛在土籬笆牆邊,稍微施加一點力道就嘎嘎吱吱作響,聲音尖銳高昂得像在即興奏一首曲子。

  溫禾安滿懷警惕,渾身豎起刺,誰知一抬眸,只見自家院子裡點了兩捧燭火,唯一的一間小屋門半遮半掩,裡頭也曳動流淌著亮光,一道身影透過破敗的窗,若有似無地映出一點。

  院門裡,守著三名白衣畫仙。

  他們長身玉立,滿披皎光,袖子長得像滿溢的雲,直直垂到地面上來,日月星辰的虛影便以這樣的姿態圍在幾人的袖片上打轉。

  畫仙。

  北冥巫山的人?

  幾名畫仙在見到溫禾安後,均無聲稽首,眉目肅靜,以表尊重。

  其中兩個,還越看越眼熟。

  饒是溫禾安在踏進這扇門前,腦子裡已經閃過數百數千種敵家尋仇的畫面,但在見到這一幕時,腦袋裡也罕見的一懵,覺得自己好像一步踏進太虛幻境中,動作多少有些遲疑了。

  什麼意思。

  這是,

  陸嶼然來歸墟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4 天前
第三章

  電光石火間,溫禾安原本強自沉下來的心漸漸高懸,思緒一時紛亂如麻。

  她其實不是很願意相信,陸嶼然會來這種地方。

  但如果真的是他。

  她一邊跨過自家土砌的門檻,同時將房門推開半面,一邊在心裡無望調侃,那就真叫禍不單行。

  陸嶼然現身,若是要取她性命,以她現在的狀態,根本無從抵抗。

  她不會有好下場。

  門一推開,就有風嗚咽灌進來,發出嚎啕的尖嘯。

  溫禾安摒棄雜念,收拾好情緒,抬眼在屋裡掃了一圈,目光先在離門最近的兩位仙侍身上頓了頓,隨後無聲落在窗前那道身影上。

  只一眼,就叫她唇畔平直的弧度不自覺一路往下壓。

  僥幸心理旋即煙消雲散。

  「二少主,數年不見,別來無恙。」最先出聲的,是倚在牆邊的一道黑影,溫禾安方才忽略了他,現在一開口,那道黑影以飛快的速度聚攏,凝成實形,是個扎著黑色長馬尾的少年。

  他看了看溫禾安,饒有興致地點點她的臉,問:「這又是什麼新出的花樣?」

  他說別來無恙,可溫禾安印象中並沒有見過這個人。

  溫禾安沉默須臾,轉頭看向門外,夜色茫茫,遠處的山脊輪廓都化作猙獰鬼影,黑暗中,還不知道潛伏了巫山的多少精銳。

  像是也覺得不太舒服,她不動聲色取下臉上的泥巴面具,倒扣在那張尚顯工整的四方桌上,指節敲出兩下「篤篤」的聲響,十分客氣禮貌地回答少年的問題:「不是新花樣,是我自己用土燒製成的,歸墟將我傳得人比鬼惡,戴上面具,好做買賣。」

  「用的是門外一裡處小碼頭下的濕泥,我在那架了個小土窯,運氣好的話,應該還沒塌。你若是有興趣,可以自己動手,記得注意火候。」

  那少年在心裡嘖嘖兩聲,心想,這種得意時高調得近乎狂妄,失意時也能保持不卑不亢不崩潰的素養,難怪是溫禾安呢。

  一直面朝窗戶站著的身影像被這兩聲驚動,轉過身來。

  金相玉質,風骨難拓。

  溫禾安透過屋裡的一點燭光,與這人對視,神色盡斂:「我今非昔比,不論是誰,此時想取我的性命都易如反掌,帝嗣何至於大費周折,率眾親至。」

  兩人面對面站著,她不由捏了捏拳,生出一種真正的危機感。

  這是來自勢均力敵對手的威脅。

  因為清楚對方的手段,更知眼前之人絕非善茬。

  陸嶼然掃了她兩眼。

  因身居高位,掌生殺之權太久,這位帝嗣天然給人種不可高攀的清貴氣質,長相上也是如此。明滅燭火與黑夜交際,他簡單披件雪色大氅,長眉入鬢,瞳仁呈深邃的琥珀色,只是不知才幹了什麼,此時眼皮往下一耷,襯出一種睏倦懶散的懨懨之色。

  危險之意因而散去小半。

  「我來歸墟,你覺得很意外。」他開口同溫禾安說了第一句話,聲音清得透骨,提不起很大精神一樣。

  溫禾安沒法不意外。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些年樹敵不少,有些極端的情況,她不是沒有設想過。

  比如溫三和江召或許會來到歸墟。

  這兩人爭對她聯手合作,大獲全勝,自然會覺得如果讓她繼續活著,總歸是個隱患,因此不是沒有心急,妄自行動的可能。

  只是溫家情況復雜,溫三聯合外黨排除異己,族中高層不可能沒有一個察覺,默許不過是證據確鑿,兼之權衡利弊後的態度。這個時候,溫三要做的是全盤接手她的權力,造勢鞏固自己的地位,而不是逞一時之快,冒著可能會被指同族相殘,不留餘地的風險,執意要她的性命。

  至於江召。

  溫禾安回想起那日情景,依舊滿心陰霾。

  他一個留在天都的王庭質子,好不容易翻身出頭,這個時候,應該回王庭向他的父親與族老證明自己的能力。

  事實證明,她的猜想十分正確。

  只是陸嶼然的到來,到底出人意料。

  闊別三年,這還是他們頭一次再見。

  「確實。」像是知道躲不過去,她倚著桌椅一角,卸了力,動動唇,坦誠道:「我可能覺得,我們之間的仇沒有深到要你跋山涉水,遣使陰官擺渡,親自動手的程度。」

  這話說得還挺含蓄了。

  實際上,她甚至覺得自己和陸嶼然沒什麼仇。

  五年前,兩人因雙方家族決策,強強聯姻,中間固然有過一段彼此試探,彼此防備、博弈的不溫馨時光,但都無傷大雅,沒整出大事來,最後也好聚好散了。

  這還有什麼仇呢。

  她說這話,陸嶼然本尊若有所思,不太想搭話的樣子,倒是那位一身黑衣的少年擺了擺手,糾正說:「二少主,此言差矣。你與江召的事收著點還好說,大家都點到為止不戳破,只是你不知,自從你爭權落敗,而今整個九州莫不在傳你因男人失去理智——據我所知,你和陸嶼然,好似還沒正式解契呢。」

  這人說話並不咄咄逼人,甚至隱隱有看戲的笑意,溫禾安卻一下啞然收聲。

  她望向陸嶼然。

  他比她高了一頭,儀容簡單,只如此往屋裡隨意一站,密匝的風都似乎偃旗息鼓,這人不論是一本正經的,還是懶散隨意的,都給人很強的壓迫感。

  不可否認,這種感覺的源頭,有一部分來自大家世族中長輩們的耳提面命。

  巫山陸嶼然,天賦出眾,絕然超群,出生時天有異象,引得巫山千年來不曾有過動靜的神殿突然夜綻流光,璀然生輝,自出生之日起即被冠以「帝嗣」之名,北冥巫族對他寄予深厚期許,希望他成為第二位統一九州,領巫族再登無上之巔的帝主。

  從小到大,此人在年輕一輩中的實力,聲望,名氣都以一騎絕塵的姿態遙遙領先。

  每次提起他,其他同輩之人或羨慕,或唏噓。

  而出生在其他兩家的少年天驕們,凡想到他,就只剩忌憚。

  無比忌憚。

  他是世人眼中真正的無暇白璧,絕代天驕,今時今日,如果能在他身上挑出唯一的污點,那污點便是溫禾安。

  就如這人說的,他們還未正式解契。

  思及此,溫禾安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除了溫三與江召,巫山只怕也對她恨之入骨,恨不能除之後快——帝嗣陸嶼然怎麼能有個名聲不乾淨,且還不能把自己摘乾淨,而今失權被廢的道侶。

  想清楚這層。

  她的臉色一時間不太好看。

  靜默一會,溫禾安像在斟酌語句,半晌,皺眉對陸嶼然道:「旁人不了解內情,你清楚。三年前,你我皆無心維繫這段關係,約定自此各自自由,互不相干,待尋個合適的時機,再商議解契之事。」

  言下之意是,他們斷絕關係在先,她與江召的事在後。

  陸嶼然掀了下眼,並不否認。

  居然還有這樣的內情,黑衣少年明顯來了興致,他看著溫禾安,用手一抹眼睛:「話也不能這樣說,各自自由,與鬧得滿城風雨,叫人平白看笑話,那是兩回事。二少主自己想想,是不是?」

  溫禾安掀了下唇,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是。

  各自自由,那是兩人旗鼓相當時的約定,可一旦勢均力敵的局勢被破壞,強者便不需要對弱者有交代。

  世上之事,莫不如此。

  至於解契,敢問還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嗎?敢問有比殺了她更直截了當的方式嗎?

  她一死,消息傳出去,外面的流言蜚語也就散了——誰會成天扒著死人的事不放。

  溫禾安掃了一圈屋裡屋外,覺得自己是怎麼都躲不過今日的必死之局了,於是輕微一哂,將手裡的糖葫蘆和幾副綁扎得嚴嚴實實的藥放到桌面上,又轉身去灶台上燒了壺水。

  屋裡一時陷入死寂中,誰也沒有再說話,直到小半壺水沸騰,骨碌碌冒起氣泡,那聲音擾破寧靜,像一種帶催促意味的提醒。

  借著轉身燒水的間隙,溫禾安手指狀似不經意觸上自己腰間,飛快以指腹的力道取出三根銀針,貼在掌心中。只是可惜修士從來重修為,疏忽其他方面,致使她對陣法與暗術並不精通,全力以赴,僅能發揮五六成威力而已。

  溫禾安在等,等誰先開口,亦或者,誰先動手。

  引頸受戮,乖乖受死不是她的行事準則——那兔子急了還知道蹬蹬腿呢。

  陸嶼然忙起來分身乏術,今日一趟,是為解決私人恩怨,對他來說已算破例,絕不會在小小的歸墟耽誤太長時間。

  果真不出意料。

  陸嶼然看她在一爐滾水前忙忙碌碌,但半晌沒別的動作,就知道自己是別指望在這喝到一杯熱水。

  他不欲再耗下去,當即以手肘靠在窗邊,支起身體,神色看起來還是不太好,說了第二句話:「我今日來。」

  「是想問問。」

  他這會是正兒八經看向溫禾安,好像先前第一句只是敘舊,可說可不說,而接下來要說的事真切困擾他許久,是此行的重中之重:「經此一事,能不能徹底治好你眼盲的毛病?」

  陸嶼然的音色質感偏清,說正事時像昆吾山巔的積雪,叫人生不起什麼反抗的心,此刻倒沒擺巫山帝嗣的架子,尾調起得偏長,緩慢,恰如其時地洩露出疑惑意味來。

  「……?」

  溫禾安真真切切愣了下,靜默半晌,扯了扯嘴角,頗覺荒唐。

  她站直身體,小小的臉從肥胖到有些離譜的襖子裡完全剝離出來,盯著陸嶼然看一會,大概因為覺得沒有任何和談餘地,乾脆恢復本來面目,眼部線條冷而鋒利,話也不客氣:「你千里迢迢從巫山來到歸墟,是為了落井下石奚落人?」

  「帝嗣,沒必要吧?」

  他們又不是什麼琴瑟和鳴,感情甚篤的夫妻,住在一起那兩年,彼此算計提防,過得雞飛狗跳。陸嶼然一沒在她身上投入錢財,二沒注入感情,而今成王敗寇要她性命也就罷了,至於小心眼到這份上?

  陸嶼然跟著皺皺眉。

  這世上令他刮目相看的對手不多,昔日的溫禾安算一個。

  判定一個人究竟如何,世家子弟自有一套準則,在陸嶼然這,無非三樣,實力,家世,與心智。

  他自認不是善類,結契的頭兩年,和溫禾安鬥得最上火的時候,兩人荒唐到在院子裡大開結界交手,如此糾纏兩年,誰都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想再浪費時間,這才約定暗中結束這段關係。

  她的實力與狡猾程度,他切身領教過。

  也算不負天都雙姝之名。

  只是,這眼光是不是太差了?

  兩年前,他第一次通過結契之約感受到一些情況時,就已經有消息靈通之輩在他耳邊告知一些消息了。

  按理說。

  既然約定了互不相干,人家天都貴女如何另覓良緣,風流快活,他管不著。

  可他還是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留在天都為質的王庭公子,修為停滯,僅到七境,餘生都沒有能突破的可能。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男人,可做好和溫禾安日日心眼對心眼,被坑得骨頭都不剩的心理準備了沒有。

  誰承想,被坑得渣都不剩的不是那男人,而是溫禾安自己。

  尤記得剛得到消息的那日,商淮特意遣了個紙人,幸災樂禍地晃到他跟前實時播報,一開始,他聽得心不在焉,到後面,卻將手中密函丟到一邊,問:「這是她做的?」

  派人刺殺閉關衝擊聖者境的家主,被人當場逮住不說,底下人一受刑,還就全都招供了。

  比話本裡胡編亂造的劇情都來得更為戲劇荒誕。

  「溫家內部是這麼對外說的。」商淮聳聳肩,說:「證據確鑿,處理已經出來了。這件事,溫家不會再查了。」

  「怎麼說,你此刻內心是不是極其不是滋味?」他搖頭晃腦地感嘆:「你看啊,你們好歹夫妻同床共枕兩三載,卻連句稍微有用點的消息都問不出來,人家一個七境的半吊子,可叫溫禾安連致命把柄都甘願暴露了。」

  當時是個什麼心情,陸嶼然記不太清了,他最後只回了兩句話。

  「若真是溫禾安做的,那她腦子壞了。」

  商淮饒有興味地追問:「若不是呢?」

  「不是?」陸嶼然撿起先前被丟開的密函,眼瞼一垂,頗為無情地丟下評判:「那就是她眼睛壞了。」

  看男人的眼光差成這樣,不是眼睛壞了是什麼?

  陸嶼然掀眼,見她因為這太過直接的譏嘲,眼裡冒出點點星火。這一抹活色躍上蒼白的臉頰,如畫卷上添上了最有神韻的一筆,將本就精緻的五官點得鮮靈。

  很顯然,被一個男人拉下台,淪落至此這件事,令她覺得分外……恥辱。

  也確實恥辱。

  自打溫禾安推門進來,舉止言行都顯得從容,好像連生死都已坦然。

  但曾經的較量他腦子裡還有印象。

  陸嶼然掃了掃她垂於身側,虛虛握住的拳。

  可以想見,只要他上前兩步,有動手的跡象,那他這位看似被逼到山窮水盡的道侶身上,就會天女散花一樣撒出各種花樣,銀針,袖箭和成群的毒蠍子。

  如此看來,性格沒變,腦子也暫時湊合能用。

  聰明人從來都能從已有頹勢中汲取教訓,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也往往一點即通,不需要過多闡述。

  陸嶼然不欲與她爭辯落井下石這個話題,每年春節,是他身體損耗最大的時候,這回也不例外。因為動用過第八感沒多久,現在闔著眼,都還是能感覺到眼仁突突跳動。

  他屈指搭在眉心上,懨懨之色更重,索性直接截斷話頭:「若能。」

  他與她相隔十幾步,中間像是一條分水嶺,涇渭分明,唯有說這話時,他想要仔細看清溫禾安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於是將才打搭上去的修長手指放下,露出鴉色的睫毛,聲線寒霜帶雪:

  「要不要跟著我。」

  「殺回去。」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4 天前
第四章

  這話落下,屋內院外宛若同時失聲,鴉雀俱靜,溫禾安唇上下碰了碰,卻沒吐出字音來,肉眼可見的驚訝。

  那種感覺該如何形容呢,像沉水的人往湖底落,只待最後一口水順著鼻腔與喉嚨嗆進肺腑,一切塵埃落定,卻突然被雙手拽上去,告訴她你可能還有救。

  她撐在桌面上的手用了點力,水嫩的指頭溢出青紅色澤。

  腦中飛快轉動。

  「你來,不是為了殺我?」須臾,溫禾安聽見自己這樣問,聲音頗輕,似是不解。

  陸嶼然睨了她一眼,看穿了她因那個提議霎那間湧上的動容與躍躍欲試,靠回原位,不緊不慢反問:「你如今的狀態,誰不能殺你?」

  「……」

  自以為的落井下石變作雪中送炭,溫禾安方才的惱怒如觸角般倏地收回去,偃旗息鼓,她想了想,先將手裡的銀針悄悄撤去,大而明澈的杏眼冰雪初融,露出笑意,大大方方,乾乾淨淨。

  似乎方才的緊繃,敵意和對峙全不存在。

  怎麼看都是騙別人,而不是被騙的那個。

  抱胸環伺的商淮嘖嘖稱嘆。

  陸嶼然不為所動。他和溫禾安那段聯姻,滿地雞毛,別的消息沒得到,對女人倒是了解不少。

  她似有千張面孔,精緻的妝容一上,釵環滿鬢,紅唇嬌豔,往高台一坐,鵠峙鸞停,貴女風姿無雙,愣是能壓得手底下一眾能人異士,龍虎猛將別無二話,當夜,又能滿散著髮,睜著溜圓的眼,素面朝天的因為一些資源歸屬和他爭論。

  甚至打鬥。

  溫禾安轉身,將咕嚕嚕鳴了半天的水壺提著放至一邊,遲疑一會,為表自己的態度,又取出個乾淨的竹筒杯,將沸水倒進去,推向陸嶼然那邊,分外自然地說:「原本想買點茶葉,但太貴了,我身上錢不多,就沒買成。」

  話說得那叫一個從容自若,從富貴權勢之巔跌落泥濘土裡,還能有如此心態,未見半分自輕自憐,商淮都有點佩服她了。

  不僅如此,溫禾安還將屋裡唯一一張寬竹椅拽著遞給陸嶼然了。

  「巫山不做賠本買賣,帝嗣這回大發善心救人,有什麼條件,坐下慢慢說?」

  商淮環視一圈,沒找到第二把椅子,他長腿下的影子水一樣流動,瞬息挪移般閃到溫禾安身邊,饒有興致地道:「我聽陸嶼然說二少主從前很是聰慧,不如你猜猜?」

  得知自己處境不復危險,溫禾安變得格外好說話,她這會都有心情仔細觀察這突然蹦出來的話多少年,甚至在聽到「從前聰慧」 這樣的字眼時,唇邊的笑意依舊不變。

  她瞥向一看都壓根懶得和少年搭腔的陸嶼然,問:「他能聽?」

  「不能。」陸嶼然掀掀眼,言簡意賅。

  那少年一聽,本還笑盈盈的臉色倏然變了,他意識到什麼,猛然變臉,像某種受到刺激的貓科動物,影子在腳下弓出滿弦的弧度,獠牙森森:「陸嶼然,你卸磨殺驢?!」

  溫禾安頓了頓,和兩人拉開了點距離。

  「吵不吵?」

  陸嶼然五指搭在竹椅椅背上,竹子是老竹子,有年份了,泛出一種油黃色,襯得男子指骨修長,勻稱。話音落下,卻見這幾段骨節同時發力,皮肉下青筋與脈絡浮現,某一瞬間,幾近能感受到它們跳動的弧度。

  「出去。」

  強勢到不容置喙的力量遏制住了少年。

  頗有大動干戈跡象的商淮氣勢被戳了個洞,他的影子凝固了,身體也滯住了,腿倒是能動,只不過明顯聽的是別人的號令,此時一拐一拐的,以一種被風乾乾屍的僵硬姿勢走出了這件狹小房間。

  順便還給合上了門。

  聲音咬牙切齒:「陸嶼然!你有求於我叫我上歸墟時,可不是這個態度,我好心好意,你——」

  下一刻,連聲音也徹底消匿了。

  溫禾安緩慢眨眼,完全充當木頭人,不多看,不多問,也不催他,全然是副安然看戲,洗耳恭聽的模樣,當然,還異常的能屈能伸。

  竹椅經過陸嶼然那麼一折騰,已經骨架支離,勉強維持個形狀,反正是坐不了人。

  現在的狀況是,陸嶼然靠在窗邊,溫禾安抵著牆,一個臉被燭火照出半張,一個則完全浸潤在黑暗裡。

  陸嶼然開門見山問她:「塘沽計劃,你知道多少?」

  溫禾安臉上笑容淡卻一分。

  怎麼說呢,早在陸嶼然開口說出要不要跟他回去那句話時,她就將自己當成了一件商品細細審視過了。如今她修為盡封,失去家族庇護,仇家漫天,且個個不好惹,可以說是個毫無價值的拖油瓶。

  這個時候說要帶她走,別說陸嶼然和她是完全不對付的「假道侶」,就算是真的,她都不信。

  如果自己身上還藏有些別的什麼,能叫陸嶼然看得上,且叫他慎重得連心腹也趕出去的,就只剩這一件了。

  不意外,在情理之中。

  可就是有種還沒出虎穴,就得知自己要跨龍潭的復雜滋味。

  大概,這就是命不好吧。

  溫禾安沉默好一會,在心中斟酌言語,不知該怎樣說起這件事才合適。陸嶼然左邊手肘靠在窗框邊,不催促,只是偶爾掃一眼窗外,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動作。

  越沉寂,屋裡無形的壓迫感便越重,最後幾近凝成刀影,寒芒凜冽,切膚刺骨。

  好半晌,溫禾安輕輕吐出一口氣,又伸手揉了揉眉心,看向他,聲音凝重:「你如果是要問這個,我勸你別抱太大期待。」

  聽罷,陸嶼然眉頭皺得更緊,居高臨下瞥她,烏髮雪裘,唇色近於寡白。

  甫一對視,溫禾安先愣了下,只見他兩枚烏黑眼瞳中有血色散出,溢往眼白,乍一看,顏色濃得像朱砂,觸目驚心糾纏出好幾條,叫人不敢直視。

  ——這是靈力耗損太過嚴重的徵兆。

  她內心凜然正色。

  她雖對自己這樁比雜草都雜的姻緣只是頭疼,不曾有分毫動心,可陸嶼然的實力她知道。

  世人稱他為帝嗣,固然有巫山極力造勢,神殿為他綻出異彩的緣故,但他自身實力,才是真正能征服人心的重中之重。

  誰人不知,巫山陸嶼然十二歲便破開六境,大放異彩後閉關踏進生長期,百歲之後出關,出關第一戰,徑直橫掃了整個九州百戰榜。

  逼得那屆名門世家的核心苗子全部收手,其中就包括東州王庭那位素有佳譽的無雙公子,以及同樣收到家族傳音罷手回程的溫流光與溫禾安。

  如今九州紛亂,東州,王庭與天都三分天下,各自為王,試問,誰對帝位沒有覬覦之心?他們門下的頂尖傳人,可以輸給哪怕名不經傳的一個小散修,也不能在明面上有任何一點不如陸嶼然。

  她其實和陸嶼然交過手,半真半假,只是雙方礙於道侶身份,各自保留底牌,有所收斂。

  這並不妨礙她的認知。

  此人實力深不可測。

  究竟出了什麼事,能讓不可一世的巫山後裔透支成這樣,巫山還不得發瘋?

  溫禾安朝前走了兩步,將窗關上,又走回桌邊,彎著腰將搖曳的火燭熄滅了,整間小屋陷入純粹的黑暗中。

  她覺得自己有一點好,就是不管什麼時候,好奇心都不重,不該問的,絕對不問。

  她在腦海中兀自將這事琢磨了兩遍,覺出點不同來。

  就今時今日的形勢而言,她身陷歸墟,無法脫身,時間一長,唯有死路一條。陸嶼然不同,他自身有實力,手下有人,有權,就算將天砸個窟窿出來,還有巫山在背後撐腰,既然都已經知道有塘沽計劃這回事了,徹查清楚,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說得直白一點,他不是非得救她。

  溫禾安認命地低嘆一聲,說:「雖然知道得不多,但帝嗣放心,只要能出歸墟,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想了想,她覺得可能還有所遺漏,接道:「若還有什麼為難之事,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可以一並說出。」

  反正,他此時提出來的要求,她只得全盤接收。

  這人一聲聲「帝嗣」客客氣氣,儼然一副早忘了三年前是如何和自己針尖對麥芒鬥智鬥勇的模樣。

  陸嶼然此時狀態不好,懶得拆穿,他垂眼平復眼內的異樣,聲線清冷,言簡意賅:「想出歸墟,兩個條件。」

  「有關塘沽計劃的消息,不論多少,不論真假,我要你毫無保留,和盤托出。另外,徹查塘沽計劃期間,你跟我們一起行動。」

  這是正常的要求,畢竟陸嶼然親自來一趟歸墟,若是被她隨意敷衍打發,或是借刀殺人,好一通時間花下去,不僅沒弄清塘沽計劃的真相,說不準還要陷入更深的麻煩中。

  那比溫禾安盲目信任男人更愚蠢。

  溫禾安頷首,表示理解,無聲等他說第二條。

  陸嶼然卻好半晌沒有說話,像是忘了後面的半茬,直到眼睛裡的血絲盡數收斂,恢復原樣,他才緩慢抬眼,半倚的身體站直,朝房門的位置走去,儼然已經是要離開的姿態。

  少了個條件。

  溫禾安也沒傻到上趕著去提醒,她抬頭,視線隨著他的動作默默轉個圈。

  陸嶼然在與她擦身時停下動作,他生得高,溫禾安得仰著張臉看他,此時垂眼一掃,能將她全部細微的表情收於眼底。

  她裹著身腫大的棉襖子禦寒,看不出身量的變化,但臉顯而易見比印象中小了一圈,眼神倒是沒變,一直很有靈氣。

  離得太近,他身上甘洌的青竹香沖淡了屋裡的藥味。

  「還有。」陸嶼然說這話時,聲音有些低,像是刻意的,每一個字都往她耳朵裡鑽:「勸你和江召斷乾淨。」

  「我的隊伍裡,容不下一個會因男女之情影響自己判斷的人。」

  這就是第二個條件?

  提及江召,溫禾安下意識就想皺眉,愣是忍住了,她點點頭,示意自己都知道。

  陸嶼然抬腳跨出門檻,她匆匆誒了一聲,引得他駐足側身,再次看過來。

  溫禾安小跑幾步過來,因為左臂有傷,動作並不連貫,在這種情勢下提出要求,她難得有些底氣不足,說出來的話也變得慢吞吞:「我可以跟你徹查塘沽計劃,但我有自己的仇敵和自己的事,你——」

  陸嶼然掃了她一圈,於捲雲狂風中丟下一句:「想做什麼,憑你本事。我沒閒心阻攔你,更不會幫你。」

  聽起來相當無情。

  但已經是溫禾安此時此刻能想到的最通情達理的話了。

  她抽抽氣轉了轉自己不靈活的左臂,彎彎眼睛,朝陸嶼然露出一個大概是兩人自相識以來最為真誠友好的笑容。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3 天前
第五章

  歸墟天氣變幻無常,溫禾安出門一看,發現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院外無聲守候的幾位畫仙手上提著線條流暢的燈盞,燈是宮燈,樣子十分精巧,手把纖長,除裡面一點燈芯散發出橘黃色暖光外,燈身的線條均呈水墨色,關竅銜接異常流暢。

  顯而易見,出自於巫山畫仙巧奪天工的手藝。

  得益於這點火光,黑暗天幕上的變化無處遁形,此時白雪如飄絮,洋洋灑灑沁入歸墟的凍土。

  屋裡飄著沉重的藥味與新鮮血腥氣,陸嶼然不喜那種感覺,索性隨手拉了張畫仙畫出的太師椅坐下,風雪之中,他眼瞼微垂,一手自然垂在身側,一手搭在膝頭,氣質清絕,翩然若仙。

  商淮在十步之外蹲著,睫毛和髮冠上落滿了雪,嘴巴還是發不出聲音,看向他的眼神像是要殺人。

  陸嶼然對這一幕已經熟悉到可以全然無視的程度,他越過商淮,與溫禾安短暫對視,微一頷首:「你有一刻鐘收拾東西,時間一到,準時回程。」

  溫禾安點頭,一扎身回了自己的破敗小茅屋。

  她其實沒什麼東西要收拾,當初被押來歸墟,溫家可以說沒留半點情面,不僅搜沒了她靈器裡存著的天材地寶,就連堆在靈莊名冊下的凡俗錢財也沒有留下一星半點。

  才來時,她兩手空空,摸遍全身,只有一塊沒用的腰牌,拿去當了十顆靈石,這才有了這間屋子,不至於凍死餓死。

  溫禾安撩開屋裡那一面布簾子,裡面擺著一張床,晾掛著衣物,陸嶼然在某方面挺有素養,這裡沒被外人踏足過。

  她在原地沉思,先將衣物取下,疊起來塞進包袱裡,再撬開床頭的暗櫃,從裡面捧出一個小匣子,撩開上頭的銅色小鎖。

  盒子裡裝著六顆靈石,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對昔日的溫禾安來說,別說六顆,就是堆成山,也是不起眼的俗物,不會看第二眼,對而今的溫禾安來說,卻是賴以生存的命根子。

  雖然跟陸嶼然離開後,情況可能會改善許多。

  她將五塊靈石塞進包裹,留一塊在掌心裡,而後拎著不大不小的包袱掀簾出去,路過外面那張四方桌時停下腳步。

  一串糖葫蘆橫在桌面上。

  她將糖葫蘆一並拿著出去。

  外面風雪朔天,畫仙們提燈而立,目不斜視。陸嶼然無聲無息坐在椅子上,不抬眼,也不說話,周身像是隔開一個屏障,雪色都繞他而行,一身黑衣的商淮已經成了一身白,視線逐漸和緩,有講和的跡象。

  各人都沉浸在各人的世界裡。

  溫禾安想了想,拍了拍為首畫仙的手臂,她力道輕得很,那人卻猝不及防,手裡燈直接晃了三晃。轉身一看,見昔日女主人朝自己攤開手掌,同時用手指比劃了下,客客氣氣地打商量:「請問,你身上有碎銀嗎?能否用靈石換一點?」

  靈石在外面值錢,一塊抵百金,但在歸墟,不如銀子來得實在。

  畫仙第一反應是去看陸嶼然的臉色,但陸嶼然好像沒聽到,姿勢動都不帶動一下,他心下了然,這大概是要他自己做主的意思。

  自打溫禾安落難,關於她與江召的風月流言滿九州飛遍,他們作為公子的親信下屬,無不覺得荒謬,驚怒。

  ——按照他們的想法,不管出於什麼情由,哪怕此人再有用,公子都不該來救她。

  只是公子的決定向來不容人置喙,他們不得不一路涉水,抵達歸墟。

  方才見溫禾安時,他們幾人還能勉強保持禮節,露個笑容,自打知道她要一起行動之後,嘴角的弧度是怎麼也拉不上去了。

  畫仙不是第一次見溫禾安,她與公子結契之後,有兩年時間,就住在巫山之內。昔日溫家女,何等高傲孤決,意之所向,無數人俯首為臣,任憑差遣。

  那雙眼睛,只看天上,不看地上。

  哪是現在這種語調與姿態。

  只是再如何,伸手不打笑臉人,且公子既然叫她同行,日後就是半個同伴。畫仙權衡一會,不欲浪費時間,從袖子裡取出一顆元寶銀錠遞給她,沒收她的靈石,語氣生硬:「只有這個,請你湊合。」

  溫禾安看了他一眼,還挺開心:「不湊合,多謝。」

  她捏著糖葫蘆和銀錠,腳步都踏出院子了,不知想到什麼,折返回來,徑直走到陸嶼然身邊,不管他是真聽不見還是假不想聽,彎身說:「我有個鄰居,幫了我許多,這院子當初能砌起來,都虧了他們暗中幫忙。既然等下就走,走之前,我給他們悄悄送些東西,不欠人情。」

  說完,也不指望等他回答,邁步出了院子,被襖子裹得臃腫的身影先在地面拉長,而後徹底消失。

  清苦的藥氣從身邊消散。

  另一邊,商淮終於認命洩氣,雙手僵硬,舉手投降時,渾身骨節都還嘎吱嘎吱鬧著響,齊齊抗議這種慘無人道的做法。

  陸嶼然看了他兩眼,解開了禁制。

  商淮渾身一鬆,那種深陷泥濘,漿水沒頂的感覺終於消失,他靠在畫仙弄出的另一張寬椅後背上,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齒,恨不得舉起手給他鼓兩下掌:「既要奴役我當陰官擺渡,又趁我轉修陰官,暫封靈力的時候欺負人。陸嶼然,可真有你的。」

  「你那點靈力,封與不封,有什麼區別?」陸嶼然對他的指控不以為意。

  他盯著溫禾安離去的方向,不知是因為太過疲累還是太過專注,眼睛微微眯起來,尾部線條在燈火中被拉得細長鋒利,弧度像帶刺的刃。

  「……」商淮從胸腔裡悶出一聲笑來,他長了張娃娃臉,高馬尾一綁,少年氣十足,此時說:「我要是你,我說話就會注意點。整支隊伍現在可只有我一個陰官,你掂量掂量,小心我撂挑子不幹。」

  陸嶼然懶得理他,可臉上的表情,明顯寫著一句話:大可試試看誰運氣好,誰能游過歸墟外那片溺海。

  商淮頓時沒話說,他發現陸嶼然最近情緒很怪,陰晴不定,讓人捉摸不透。

  可能和發生在春節的刺殺有關。

  想到這,他收斂笑意,轉過臉對他說:「說真的,你現在這種狀態,應該立即回巫山休養。他們刺殺一次不成,未必不會來第二次,我不懂你為什麼非得來這一趟。」

  「就算你覺得能從溫禾安這得到一些線索,派幾個人來就是。她如今落難,心氣全無,不會放棄這個離開歸墟的機會。」

  陸嶼然半仰著臉,不置可否,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反而終於來了點興致似的,用手指漫不經心點了點溫禾安消失的黑暗處:「今日見到人了?有什麼感覺?」

  商淮嘀咕:「沒什麼特別的……跟想像中倒確實不一樣。來之前我覺得像這般出身的天之驕女,乍逢巨變,不說就此一蹶不振,也該陰鬱消沉段時日,但你看她,好似覺得也沒什麼?」

  這心理接受能力是不是也太好了。

  好到,越琢磨越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

  他接著說:「性格看起來還不錯,算好說話?」

  聽到這裡,陸嶼然勾了勾唇,像忍俊不禁,眼神裡卻沒什麼笑意,他在太師椅上緩了一會,如今站起來,又在紛揚白雪中半蹲下來,指了指面前的泥巴圍欄。

  「如果我記得不錯,她奪權被廢押來歸墟才兩月不到。沒有修為,也沒錢財,柵欄,籬笆,土房子,屋裡的桌,杯,床,都需自己動手,要洗衣做飯,又要和歸墟見錢眼開的殺手們鬥智鬥勇,還有閒心買糖葫蘆,做面具。」

  他這麼一說,如撥雲見霧,商淮霎時知道自己覺得哪裡不對了:「是啊!她一個被天都當頂級苗子培養起來的少主,說修為不凡,天資過人我倒是信,可砌牆,砍柴,做陷阱,溫家會教這些?」

  其實要深究起來,何止這些。

  正常人經歷這樣一齣事情,是不是該問問接下來的計劃,再不濟,也得問問出了歸墟,他們下一站去哪吧。

  可溫禾安愣是一字沒提。

  陸嶼然再次用手遮了下眼睛,琢磨著商淮先前提出的建議,這回真笑了:「派人來找……出了歸墟,別說聽到真話,他們連她的影子都摸不著。」

  「這就是你們之前鬧成那樣,怎麼都合不來的原因?兩個都渾身謎團。」商淮皺眉嘀咕:「這次刺殺的事,我們從別處著手,抽絲剝繭,不是沒有辦法跟進。她表現得如此神秘,真要帶上她?」

  商淮覺得陸嶼然在這件事情上很是矛盾,不似往日作風,可要說他是顧念昔日道侶之情,那他肯定不信。

  一個另尋新歡,一個無動於衷。

  如果鬧成這樣還能叫有情,那這麼多年,他的眼睛算是白長了。

  不然就是,溫禾安身上隱藏的秘密足以令陸嶼然做出不得不偏向她的抉擇。

  而他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再猶豫動搖。

  事實果真如此。

  陸嶼然蹲了一會,緩緩站起身,只對商淮丟出一句:「後面多留個心眼,離她遠點。」

  不欲在這方面多說,他拂開手背上淺淺一層落雪,說:「收拾一下,準備回程。」

  溫禾安捏著糖葫蘆和一錠銀元寶向西走出小半里地,她的鄰居膽子小,做好事都默默無聞,總選在半夜。人家既不想現身,不論出於何種目的,她都不好前去打擾。

  想了想,溫禾安逮了隻準備回籠的雞。

  雞鄰居養的,膘肥體壯,天不亮被放出來,天黑了才歸籠,現在正是回籠的時間。

  若是到時間了不回去,小半個時辰後,它們的主人便會沿路來找。

  溫禾安算了算時辰,動作麻利地將這隻蘆葦雞的腳用細細的繩線綁在一塊形狀奇怪的石頭上。雞脫離大部隊,很快焦躁起來,咯咯咯地扯開嗓子叫,翅膀劃船一樣用力撲騰,抖落好幾根毛。

  她想了個辦法,用樹枝在石頭邊上挖了個不大不小的坑,將那錠銀元寶丟了進去,再用泥土堆出一個尖尖的鼓包。糖葫蘆在手裡裡順著動作轉了一圈,竹簽子插在鼓包上,像田地裡身材滾圓的稻草人。

  形成格外奇異的一幕。

  不管怎麼說,能第一時間被人注意到就好。

  溫禾安沒有多留,很快轉身往回走。

  這場夜雪下得大,只是一時間難以在地面覆出白色,一落下就融成了水,結成了冰,坑窪不平的積水潭裡全是絮狀的堆砌物,她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天氣太冷,呼出的白汽在眼前繚繞,她揣著雙手,抬頭看了看暗沉沉的天。

  就要離開歸墟了。

  不論後路如何,至少當下,她永遠銘記少時的困境,感念每一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善意。

  溫禾安回到破敗小院時,發現院裡燈全滅了,一行人整裝待發站在院門前,準備啟程。她朝幾人笑著點點頭,也不在乎他們的反應,徑直推門入內,將自己收拾好的包袱拿著挎在肩上。

  「都收拾好了,現在走?」

  她跟在隊伍末端,看向隱沒在黑暗山林間的崎嶇小路,遲疑地道:「這些天,外界聯繫買通了幾波歸墟住民對我動手,我怕暗地裡還有探子監視,離開的動靜最好小一點。」

  意思是能走路就走路。

  除非陸嶼然能接受自己再一次莫名陷入狗血的情感旋渦中。

  在這方面,溫禾安特有自知之明,刻意出聲提醒,免得事後再扯上說不清的冤債。

  陸嶼然果真停下,問:「哪邊人少?」

  溫禾安指了指前天自己勘察的方向:「這邊近,人少,大約四里山路,不動用術法靈力的情況下要走一個時辰,出了山就是歸墟結界,適合起舟擺渡。」

  陸嶼然從未輕視過她的能力,聞言只是頷首,示意她指路,沒覺得有什麼,倒是商淮,盯著她看了好幾眼,眼神中很有些打量好奇意味。

  連起舟擺渡的條件都勘察過了,顯然,她將歸墟的結界都摸遍了,在為隨時離開做準備。

  這也說明了,她有自己的計劃,只是還沒來得及實施。

  從鎮尾步入山林,再繞到歸墟結界後,這一路上,礙於某種滯澀的氣氛,誰都沒有說話,溫禾安反而是一行人中臉色最輕鬆的一位。

  實際上,她腦子裡的想法很多,好的壞的蜂擁而至。

  陸嶼然來撈她這件事太出人意料,她自認接受能力不弱,但一路上也總在遲疑,覺得是不是自己太想脫困了而幻想出來的畫面。

  她將塘沽計劃這四個字在心裡嚼了又嚼,有一些問題想問,但看陸嶼然的臉色,又咽回去,決定等出去後找個合適的時機再開口。

  走到結界邊上時,雪已經將樹木梢頭落白。隆冬時節,萬物凋敝,樹枝朝天,光禿禿只剩一層皸裂翹開的皮,此時被銀白點綴,大片大片排著,齊整得像地裡冒出頭的白菜秧苗。

  借著畫仙手中燈盞的亮光,依稀可以看見結界外的景象。

  風聲嘯動,巨浪滔天,數個百層樓高的漩渦逐漸聚攏,在某一瞬「轟」地合成一個,像一隻巨大的吞噬一切光線的眼球,隔空與他們對視。

  溫禾安眼神在另外六位身上轉了轉,排除陸嶼然與畫仙,落在商淮身上。

  頂級世家與陰官一族的合作只多不少,對他們的一些特性也算了解。

  極端天氣下,陰官擺渡的難度會隨之增加。

  說得直白一點。

  如果遇上道行不深的,他們有在海上翻船的可能。

  溫禾安起先並不擔心,陸嶼然做事是出了名的雷霆手段,不按常理出牌,可同時因為他極其嚴苛的要求和標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是不靠譜的。

  直到一隻竹筏出現在湧動不休的海面上。

  竹筏不大,看著只能剛剛容納六七人的樣子,周圍點綴一圈靈光,在巨洞般的幽深中格外單薄可憐,宛若薄紙糊成,不堪一擊,下一刻就會被颶風與大浪撕碎,吞噬,骸骨無存。

  溫禾安隱晦地瞅瞅身邊幾人的臉色,陸嶼然不知道是因為受傷,還是不得不為塘沽計劃而親自來撈她一把這件事,反正臉色從一開始就不怎麼好,至於那幾名畫仙,見到這一幕,俱是一臉慎重與麻木。

  種種跡象,無一不在說明一件事。

  這位陰官,是位新手。

  他們真有翻船的可能。

  陸嶼然在腦仁脹痛的間隙中抬眼一瞥,就見這位落魄的貴女慢吞吞收了唇邊的零星弧度,錯身不惹眼地走到他身側,站定了。

  兩人一下靠得特別近。

  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扯住他雲錦般柔軟半垂的衣袖,只肖一側首,呼吸間掠起的白霧霜色都能交纏在一起。

  陸嶼然天然抗拒這種距離,當即垂首,側目,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匯。

  「知道你不喜歡別人靠得這麼近。我沒忘。」

  溫禾安不笑的時候,眼睛特別大,瞳仁溜圓烏黑,直直與人對視時,格外澄澈,靈氣四溢。

  大概是覺得自己初來乍到,不宜與隊伍中的任何一個人產生糾葛矛盾,她聲音很輕,坦率提醒:「我現在靈力被封,凡人之軀。」

  「我不會鳧水。」

  她的五官與臉頰都半埋在腫大的衣領裡,膚色比雪還白,臉上坦白無疑地寫著一行字,大概意思是:如果現在就要死在溺海裡,還不如不來救她,說不定她自己可以撲棱著再活一段時日。

  溫禾安無疑是陸嶼然接觸過的最為復雜的女子。

  這個人翻臉,和示弱時,有著顛覆性的變化。

  就像現在。

  她呈現出來的,就是一種全然沒有攻擊性的無害,很容易讓人卸下心防。

  他之所以提醒商淮等人注意和溫禾安保持距離,就是有這方面的顧慮。

  這是陸嶼然早在三四年前就發現的一件事。

  她特別擅長展露出自己想讓別人看到的一面,從而引導他們忘卻一些既定的事實。

  比如溫禾安這個名字,自帶的高危險性。

  沒人能真正透過她笑起來甜得不行的臉和剔透的眼睛,看清她此刻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東西。

  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記憶,陸嶼然冷然撇開視線,朝她身上丟了個防溺水的水靈罩。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3 天前
第六章

  有了水靈罩,溫禾安識趣地和陸嶼然拉開距離,站在一邊觀察起商淮來。

  陰官在整個九州之內是極為特殊的存在,說起來,這和如今九州的地理位置有關。

  廣袤遼闊的土地,被兩條巨龍舒展身軀一樣的黑色海面由上而下完全貫穿,海面下隱藏著無窮盡的危險,想要平安通行,只能寄希望於陰官一族獨有的擺渡之法。

  在九州,所有黑色海洋都意味著不詳,它們只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叫溺海。

  九州被這縱橫的兩條溺海主支分割成「十」字,時間一長,便由此自然而然順著溺海橫陳的方向分為四塊。

  其中三大塊各自誕生了無數宗族,世家,門派,又被最為強盛的一家所統轄威懾,這就是鼎鼎有名的三大家,即巫山,王庭與天都。

  剩下一塊無人為首的地方,處於九州「十」字的左下角,也就是以歸墟為中心的方圓數萬里地域。

  這裡足足佔據了整片大陸近五分之一的面積,卻依舊混亂無序,群龍無首,很大一個緣由是這裡分布著一條溺海分支。

  它比橫亙了無數年,已經趨於穩定的兩條主支更為危險,在數百年前海面暴漲,擴張千里,吞沒了不少村落與小宗門,像顆深深埋下的不穩定炸藥,令真正有實力的世家心有忌憚,不敢冒險扎根涉足。

  溺海的危險,可見一斑。

  所有人都躲著溺海走,唯有陰官不同,他們的大本營就建立在「十」字中心,兩條溺海主支的正交匯處,神秘程度與巫山神殿有得一拼。

  陰官本身也有別於常人,他們往往一脈相承,世世代代不涉及九州紛爭,從生來就只做擺渡這一件事,很少從外界汲取新鮮血液。

  除非有誰獲得了陰官家家主的認可,同時暫停原有修行,專心轉修擺渡之道,短則八九月,長則三年五載,才算勉強入門。

  因此除了陰官家本家,基本無人入此行。

  但也不是沒有例外。

  就像眼前這個。

  溫禾安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轉修陰官之道的,回想他先前在自己院子裡的舉動,想來身份不低,不知道怎麼捨得轉修他法的。

  畢竟陰官除了有錢,可以說沒有別的好處。而一般能有天賦獲得陰官家主認可的,修其他什麼都好,真要賺錢,做哪一行不比陰官精彩有趣。

  在她無聲的注視下,商淮沒一會就收手,面朝他們轉過來,同時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們可以上竹筏了。

  陰官擺渡,一看操作是否熟練,二看天氣是否晴朗。

  顯然這兩樣都和他們沒什麼關係。

  溫禾安在原地沉默一會,如果不是時機不適合,她甚至很想問一句,他們來時也如此簡陋嗎?

  畫仙不知是麻木了,還是知道現在別無選擇,在陸嶼然的無聲頷首下往前幾步,以手為筆,調動某種玄妙的力量,在腳下形成一道獨木橋,直直延伸進濃鬱黑暗中,最終停頓在那隻搖搖晃晃的木筏前。

  溫禾安跟在陸嶼然後面踏上了獨木橋,這橋的質感很真,踩上去會發出嘎吱的不堪重負聲。

  走了沒一會,前面的畫仙停了下來,他們往兩邊站,露出中間一條道。為首的那個將手裡提著的燈盞無聲拍碎,而後伸手,要將從袖中拿出的金屬令牌貼在結界上。

  溫禾安被溫家人押進歸墟時也經歷過這樣一道結界,這結界只針對溺海,不針對人,所以結界好破除,人進出相對自由,很多世家令牌裡蘊藏的力量就足以將其破開。

  「我來。」

  畫仙的動作被一道靈光中斷,溫禾安循聲扭頭,看向陸嶼然。

  他長得高,芙蓉冠上覆了星星點點的雪,襯得這人低眉時氣質更為清絕。

  陸嶼然長得好,這毋容置疑,溫禾安自己也清楚,只是現在他給人的感覺,和三年前又不太一樣。

  從前,陸嶼然和巫山同樣神秘,神龍見首不見尾,外界將他傳得紅塵不染,神乎其神,實際上,要是逮著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這位天之驕子也會放下身段,聊紅塵軼事,天圓地方。

  那種時候,在他身上是感覺不到距離感的。

  所以也算是好說話。

  現在則不然,冷淡懨色刻進每個動作,每道聲線中,溫禾安在腦海中搜尋半天,有些摸不准這位帝嗣究竟是性格大變樣。

  還是心情已經壞到極致了。

  想到後面這種可能,溫禾安將自己的領子拎起來一些,臉往下埋進小半,露出雙眼睛,跟著他的方向轉動。

  陸嶼然沿著中間小道朝前走到頭,眼皮微掀,手掌徑直貼上半空中那道無形的阻隔。

  「嗡!」

  手指指節與透明結界相衝撞的一剎那,無聲氣浪橫鋪數百里,將外圍風浪捲得更為迅猛,來勢洶洶,兩種力量於無人處對峙,鬥得如火如荼,好似這場無緣無故的較量非得分個勝負。

  商淮看了看這邊的架勢,再看看在風浪之上岌岌可危,像是隨時要散架的竹筏,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了。

  這是在幹什麼?

  放著現成的令牌不用,非要自己親自出手搞這麼大一齣陣仗?

  這不是在為難一個學藝不精的陰官嗎?

  其實在陸嶼然手掌貼上去一會,結界就自動開了,只是他的目的顯然不是這個,或者說不僅僅是這個,所以動作沒有停。

  終於在某一刻,結界呈水波狀在掌面晃起來,陸嶼然五指收攏,像是在一張寫滿名字的白紙上強行抹除兩行痕跡,動作很穩,極其強硬,不容置喙。

  做完這一切,他收手,什麼話都沒有,第一個跨過結界,視滔天大浪與嚎啕風雪於無物,閃身立於竹筏之上。

  溫禾安瞅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三名畫仙緊跟陸嶼然的步伐,紛紛躍上竹筏,商淮看向溫禾安,下巴側向竹筏的方向示意,問:「二少主嚇到了?不敢上?」

  溫禾安好脾氣地搖頭:「怎麼會?」

  兩人一前一後往竹筏的方向走去,走的過程中,商淮又說:「和巫山合作的陰官有不少,但這次救你是陸嶼然的意思,族中並不知情,只能臨時拉我過來湊合。」

  溫禾安想也是這樣。

  巫山到現在沒派人來殺她都算仁慈了,怎麼可能救她。

  這樣一對比,陸嶼然當真顯得無比善良。

  一出結界,溫禾安差點被迎面而來的颶風吹跑,這個時候,修士與凡人之間身體的差別就格外明顯。她在原地穩了穩,借力一股勁踩上竹筏,因為海面晃動得厲害,以至於她一度覺得自己一腳一邊,踩進了下陷程度不一的沼澤泥濘中。

  商淮最後上來,他是陰官,在自己的竹筏上最為自如,輕盈得像抹煙。

  竹筏接上所有人之後,朝著歸墟相反的方向浮去,商淮手中握著根長長的竹節撐桿,顏色青翠欲滴,輕輕鬆鬆往海面一撥,竹筏就插上了翅膀一樣,載著他們往深海中前進一大截。

  與此同時,竹筏範圍內好像有個透明的罩子,將他們都罩住,將海面上驚心動魄的動靜隔絕在外。

  竹筏上卻依舊死寂一片。

  巫山的人太有規矩,陸嶼然不說話,就沒人吭聲。

  溫禾安自覺綴在竹筏最後一角,所有人看不見的地方,她才淡了笑,擰起眉頭自己想事情。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太多,也太雜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有多久,就回神了。

  他們腳下踩著的竹筏速度慢了下來。

  同時察覺到的還有陸嶼然,他看向商淮,問:「怎麼回事?」

  商淮當然是最先發現不對勁的,因為自己手裡的撐桿突然撐不下去了。

  他起先還覺得是自己太緊張了產生的錯覺,不信邪,緊接著又往海面連著劃拉了幾下,這次撐桿被攪住的感覺更明顯了。

  商淮腦門上開始冒汗了。

  「海底有東西纏上來了!」話音落下,竹筏徹底被巨力扯住,開始在海面上打轉,罩住竹筏的透明結界罩也出了問題,它開始明滅不定地閃爍,不穩定得像是要隨時炸開的琉璃瓶。

  陰官的靈罩一滅,竹筏立刻就會失去在海面平安行駛的資格,溺海會將他們認成闖入者,不可預知的危險都將蜂擁而至。

  見狀,溫禾安越過幾名畫仙,疾步上前,走到陸嶼然身邊,低聲說:「他沒適應過來,用了自身的靈力。」

  這是大部分才入門的陰官都會犯的錯誤。

  陰官擺渡,用的不是靈力,而是另一種由靈力轉換而成的力量,陰官內部將它命名為「匿」,與溺同音。正是這種力量,才能護人在瞬息萬變的溺海縱橫通行。

  有時候,陰官因為緊張,或是長久不擺渡,技藝生疏的情況下,會不自覺地用上靈力。

  哪怕只是無意間洩露出來的一點,也會造成大麻煩。

  這意味著他們腳下的竹筏會盡數虛化潰散,需要陰官在極短的時間內重新凝聚,而在這期間,竹筏上的所有人都會陷入溺海的攻擊中。

  她話中的意思,陸嶼然自然也明白。

  他目光似刀鋒,透過黯淡虛浮下來的結界看向四周怒湧的海面,問商淮:「需要多久?」

  說話間,商淮臉上終於沒有笑容了,竹筏底下的起伏越來越大,耳邊出現了高低不一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彷彿下一刻就要散架。

  他太陽穴止不住跳動,手背上青筋迭起,在越來越明顯的海浪拍打聲中扭頭喊著回:「一刻鐘、給我一刻鐘!」

  重新凝實竹筏,以他如今的水平,一刻鐘都算勉強的。

  幾名畫仙訓練有素,周身浸染光暈,隨時準備對抗溺海中的東西,商淮手忙腳亂地到處補救,陸嶼然巋然不動。

  作為竹筏上唯一的凡人,溫禾安不得已隨著腳下的起伏顛簸不斷調整落腳的位置,時不時無奈地擺個金雞獨立,看看天,又看看海面,在心裡無聲嘆氣。

  她說什麼來著。

  她的運氣是真的很不好。

  沒過一會,竹筏上的匿氣被那一縷靈氣攪得烏煙瘴氣,像個生氣的瓦罐,潰敗著裂開,下一刻,船上的人被怒湧的海浪高高拍起。

  肅風撲面,風嘯頃刻間直抵。

  他們並沒有沉入海底,在被拋下的時候被一層充斥著彈力的巨網兜住,溫禾安迅速爬起來,在黑漆漆的環境中用手摸了摸代替竹筏墊在腳下的東西。

  是靈力交織成的網,鋪得很細密,摸著很像兩張漁網交疊起來,橫在先前竹筏的位置,給他們充當一個落腳地。

  如此簡單直接,無疑是陸嶼然的手筆。

  她視覺受限,但聽覺更為敏銳,近到自己的心跳,遠到浪潮聲中一陣陣細微的,翅膀摩擦的聲音都異常清晰。

  那種摩擦聲像刀刃鋸木頭,悶悶的無孔不入。

  她聽了一會,很快意識到——海裡有什麼東西成群結隊地出來了。

  溫禾安摸出銀針和匕首,放手裡捏著。

  她的身邊,巫山的三位畫仙全都動了,畫仙和巫醫一樣,是巫山獨有的脈系,出手時星光燦燦。

  借著這點光,溫禾安紙終於看清了發出那種振翅聲響的真面目。

  那是一種模樣奇特的魚,它們通體呈現深邃的幽藍色,嘴是魚的樣子,不大,可長了兩排齊整整交錯相互的牙齒,血淋淋掛著肉絲,魚腹處生了一雙透明的翅膀,不間歇地發出「嗡嗡」聲。

  溫禾安只掃了一眼,視線就被漫天蔽野的魚尾擋住了。

  這種魚,靠一尾形似芭蕉葉的碩大魚尾攻擊人,而且數量越來越多,從海底下湧上來,宛如嗅到食物的鬣狗,源源不斷。

  「轟!」

  漁網的左側,那群飛魚的正後方,無端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那不是天然形成,而是由海底的不知名存在出手攪合製造出來的。

  這下是腹背受敵。

  溫禾安不由皺眉,很顯然,沒了陰官匿氣的庇護,他們現在完全暴露在溺海所有未知存在的視線中,這片海域太神秘陰暗了,多少年來,死在裡面的人不計其數。

  就這麼短短一眨眼的時間,那漩渦越捲越大,他們身下的透明網開始不受控制地朝那邊湧動。

  陸嶼然十指倏然一握,龐大渾厚的靈力順著勻稱的指節遍布整張靈網,網面頓時光芒大作,定定地鋪在原地,任那漩渦再狂攪怒嘯,也沒挪動分毫。

  做完這些,他看向三名對付飛魚群逐漸吃力的畫仙:「盯緊漩渦裡的東西。」

  說完,他垂眼,反身抽刀,腳踩著網面一躍而上,就在所有人以為他將發揮屬於巫山帝嗣極端的戰鬥破壞力時,他摒卻了靈力,只依靠純粹的手腕力量,將手中長刀逆轉,重重落在那面由飛魚群組成的巨型牆面上,滋啦一聲,由上而下將牆面貫穿到底。

  滾熱鮮血迸濺而出。

  陸嶼然反手扯過自己的大氅,眼也不眨往跟前一擋,隨後扯下,長刀雪色中,他的睫毛被染照出碎金色澤。

  溫禾安鬆了一口氣。

  九境強者大戰時能鬧出什麼陣勢她再清楚不過,但溺海這地方太邪門了,哪怕是三大世家裡的聖者來了,能避都得避著走,她還挺擔心陸嶼然會收不住手。

  真把這片區域裡的東西都驚動了,就太棘手了。

  只依靠純粹的身體力量,陸嶼然周旋遊走在飛魚群中,他的攻擊手法凌厲,比幾年前更甚,永遠乾脆俐落,一擊斃命,閃身而過的地方,無一例外炸開緋色血霧。

  好在,靈網裡熟悉的竹筏在商淮心無旁騖的操作下逐漸現出輪廓。

  溫禾安走過去,問他:「還要多久?」

  「馬上。」商淮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如釋重負,提起的肩膀眼看著鬆懈下去:「準備叫陸嶼然和畫仙收手了,我……」

  他握著手裡的竹撐,嗓子裡的一口氣就這樣不上不下的卡住。

  溫禾安心頭一涼,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怎麼了?」

  商淮動了動唇,一瞬間簡直有種想對溺海破口大罵的衝動。

  他手中匿氣聚攏,手掌因為用力,青筋凸起,可竹撐愣是半插在海水中,一動不動。他用力,纏在竹撐上的力道也跟著增強,他不用力,底下那道纏力倒是變得很小,可竹撐依舊拔不出來。

  他本來以為是竹撐被纏住劃不動,是因為竹筏潰散了,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這回事。

  海面下有東西纏住了竹撐。

  一時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從竹筏潰散到現在,危險都在海面上,可大家心知肚明,最致命的東西都靜靜蟄伏在海面下。

  「現在怎麼辦?」溫禾安飛快掃了眼戰場,問:「撐桿不能再換一根嗎?」

  就像竹筏一樣。

  商淮搖頭:「陰官擺渡,靠的就是一根撐桿。」

  溫禾安在原地定了定,商淮認命地扶額,準備叫陸嶼然,哪知她擰緊眉,面不改色地將自己左臂上纏著的綁帶扯緊,說:「我下去吧。」

  商淮一愣,旋即不可置信,懷疑自己聽錯了:「下哪?這可是溺海?」

  他覺得這姑娘怕是忘記了自己修為被封死的事。

  「現在現在只有我能下去。」溫禾安說話的時候,一邊檢查自己的匕首,左右一翻,寒光凜冽,這種情況下,語氣和思路出人意料的鎮定縝密:「陸嶼然下去,飛魚群馬上能把我們生吞活剝,而且他九境,溺海遇強則強,誰知道會驚動什麼。」

  他是巫山帝嗣,實力有目共睹,沒那麼容易死。

  自己就不一定了。

  想到這,她眼皮往上一掀,看向商淮:「陰官不能離開擺渡工具,你下去,這竹筏也得跟著消散,再聚起來,又得多久?」

  最主要的是,下面的東西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其他人下去少不了一番糾纏,但她如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只需要潛下去將纏住撐桿的東西割斷就行。

  她毫無修士氣息,是最不容易引起海底其他東西注意的人,至少短時間內,最大的危險隱患是被淹死。

  但她身上有個水靈罩。

  形勢就是這樣,越拖越不妙。

  商淮見溫禾安二話不說就搆著靈網往下潛,純黑色髮絲在靈罩中飄起來,連著誒了兩聲,少年氣十足的一張臉因為各種情緒堆積而擰起來,焦急問:「你怎麼上來?」

  「沒有多深。」溫禾安還有心情笑一下:「我能爬上來。」

  商淮緊張又忐忑地乾站在成型的竹筏上等,溫禾安整個人完全沒入溺海的一瞬,不知道是因為心虛,還是怎麼,他清楚地感覺到陸嶼然往這邊看了一眼。

  以他對陸嶼然的了解。

  那眼神絕對稱不上友善。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3 天前
第七章

  溺海下面究竟藏著什麼,是什麼模樣,大概每個人都曾經表示過好奇,至今市面上仍然流轉著許多書籍,圍繞著溺海展開各種千奇百怪的想象。

  好奇歸好奇。

  溫禾安從未想過,自己真有切實領會的一天。

  海水呈深黑色,宛若濃墨汁,她沒入水面之後,水靈罩上柔美的湛藍色澤就是唯一的光源,勉強能照亮周身一兩米的距離。

  下來之後,她浮在水層中等了等,發現確實和自己設想的一樣,沒有任何東西衝過來攻擊,海面下的存在顯然對一個沒有靈力修為的人興致缺缺,不屑出手。

  她眨眨眼睛,還沒有將那股勁鬆下去,就察覺到了溺海和別處不一樣的點。

  水靈罩將海水都隔開了,她飄在海水裡,和飄在天上是一個感覺,但這地方太冷了。

  歸墟正值隆冬,天寒地凍,海水冰冷再正常不過,可水靈罩有保暖的效用,自從陸嶼然給她丟了這個圈之後,她連風都覺得是暖的,恍若春至。

  可以想像溺海中的溫度低到怎樣恐怖的程度了。

  溫禾安大概知道為什麼沒東西對自己感興趣了,如果現在下海的真的只是個凡人,根本不用等它們出手,她就算不淹死,也會冷死。

  她警惕地往四周掃了掃,周圍幽靜又空曠,靜謐到有種不正常的詭異感,海面下所有應該出現的生物通通沒有,魚群,珊瑚,海草全無蹤影,那種感覺像是,這塊地方已經有主,並且被清掃過一遍。

  溫禾安在原地轉了兩圈,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標。

  為了看得更清楚,她飄近了點。

  那裡飄著一顆碩大的海草,枝繁葉茂,身軀隨著海水起伏而舒展時,視覺衝擊很強,如果它是正常海草的顏色,那麼看上去會更像一顆柔韌蓬鬆的綠色雲團,可它是黑色,所以一眼看上去,是一大團糅雜的頭髮。

  數量多得能輕易絞殺一個人。

  看到本尊,溫禾安心裡那種不好的預感又咕嚕嚕往上冒。

  她一邊苦笑,一邊用匕首俐落地斬斷了外圍的「髮絲」。

  一把黑色的黏膩海草靜靜躺在她掌心中。

  商淮的描述是準確的,她沒有靈力,所以這個巨無霸也沒有靈力。

  溫禾安盯著手裡的東西若有所思,半晌,她從邊緣開始動作。

  她耍得一手好匕首,薄薄兩面刃邊割起東西來堪稱神速,再加上她做事的時候格外安靜,貓踮著肉墊一樣悄無聲息,沒有一會,就看到了那根上下攪動試探的撐桿。

  她沒有猶豫,對著那團將東西纏住的草切了兩刀。

  大部分海草應聲而斷,只有淺薄一層還頑強地覆著。

  但這個時候,海草也反應過來了。

  只見觸手一樣的海草倏地全部展開,如果它是個人,現在的狀態應該是捏著拳頭怒目而視,溫禾安其實沒做從始至終不被發現,毫髮無損的打算,她不是盲目天真的性格。

  她飛快瞥向撐桿,它現在已經開始鬆動,只需要再補一刀,這次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海草哪裡會給她這個機會。

  它是方圓十餘里的霸主,感知能力是弱了點,但不代表沒有實力,哪怕不用靈力,只靠自己的軀幹,也能完全不費力地將人連皮帶肉,和著骨頭都碾碎成末。

  它憤怒地纏住了溫禾安。

  水靈罩只能防水,沒有防禦效果,原本是圓圓的一個球狀,現在被巨力一扯就癟了,披在溫禾安身上,像件乾巴巴的衣服。

  她第一感覺是窒息,匕首已經被扯住了。

  第二感覺就是冷,透入骨髓的冷。

  溫禾安被巨力扯著和這棵巨大蓬鬆的海草對視,真的是對視,因為無數根海草像兩邊退,退到最後,露出一隻眼睛。

  再見多識廣,波瀾不驚的人這會也不由愣住,而後悚然。

  溺海裡究竟都是些什麼東西!

  為什麼草能長眼睛。

  溫禾安也怔了一下,和海草龐大的體積相比,這隻眼睛顯得很小,尺寸正常,但很顯然不是人的眼睛,它長著很長的睫毛,眼形狹長,周圍一圈綴著細細密密的棕色絨毛。

  如果她沒看錯。

  這是……馬的眼睛。

  一顆草,怎麼會有馬的眼睛?

  這太荒唐怪誕了。

  溫禾安不知想到些什麼,忍不住想去擦自己的臉頰,但下一刻,手腕就被束縛住了。

  那隻眼睛冷冰冰看著她在越來越多海草的束縛下臉龐脹紅,呼吸困難,修長的脖頸往上仰起,上面甚至凸出了青色的經絡,因為冷和缺氧,女子嫣紅的唇血色全失,呈現出一種瀕臨死亡的碎裂詭異感。

  它的用意其實很好理解。

  因為憤怒,所以要親眼看著敢冒犯它的螻蟻被自己絞死。

  溫禾安能聽到自己身體被擠壓的聲音,嘎吱嘎吱,聽起來像骨頭擠壓碰撞的聲音,最要命的是,她被砍傷的左臂再次負傷,疼得鑽心,繃帶估計都已經染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在那顆眼睛距離她最近的時候,扭著身體用手肘猛地撞了下腰間的暗扣,只見淌著毒液的銀針從厚大的襖子裡迸發出來,徑直扎在那隻眼睛裡。

  海草霎時間狂湧。

  溫禾安得到喘息機會,冷著臉揮動匕首一鼓作氣將少量纏在撐桿上的海草全部斬斷,好在上面的商淮時時刻刻都在多方面試探,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這邊束縛一減,那根撐桿立馬「嗖」地拔了出去。

  溫禾安又嘆了口氣,轉頭就往海面跑。

  她現在算是底牌都用完了,那針,本來是打算用來對付陸嶼然和那些源源不斷被派來的殺手的,現在也沒了。

  在海裡,她再能跑,能跑得過海草?

  就這會兒,她已經能聽到後面越來越近,恐怖無比的動靜。

  溫禾安冷靜地說服自己。

  撐桿上去,竹筏重新撐起結界,那些東西不會再繼續攻擊上面的人了,能抽身的都抽身了。

  陸嶼然不會真袖手旁觀,冷眼看戲吧?

  這種想法才閃過,就見整片海域都亮了起來,一根接一根靈柱以萬鈞之力猛貫下來,落入海裡速度也不減,冰棱錐子般鋒芒四溢,落在海面上像著火了一樣,照得眼前亮堂堂。

  溫禾安扭頭一看,後面追來的海草被其中兩根靈柱釘住,通身爆發出繚天的黑氣。

  與此同時,一根靈力交織成的藤蔓潛下來,啪嗒一聲,鎖住了溫禾安的靈罩,將她飛快往上拉。

  她眨了下眼,握著匕首的力道稍卸,這才終於慢吞吞呼出一口氣。

  「怎麼樣?沒事吧沒事吧?」

  溫禾安才爬上去,就聽到商淮一疊聲的問候,她擺擺手,疊起腿坐在竹筏上,全身的力氣都流失了,顧不及回答商淮,艱難扭頭四顧找陸嶼然。

  在竹筏最側邊看到了人。

  剛才他混戰在飛魚群裡,沾了一身的血,現在垂著眼將血跡斑斑的大氅往海面上丟,而後接過畫仙遞來的手帕,一根根擦乾淨手指,他是冷白膚色,動作又重,很快手背就泛起大片的紅。

  顯而易見。

  這人潔癖犯了。

  溫禾安也不意外,見海面還是亮燎燎一片,沖他打了個停止的手勢,摁著被勒得火辣辣的喉嚨說:「別和它們動手了,溺海很古怪,先離開這裡吧。」

  陸嶼然知道她什麼意思,他深吸了口氣強行壓下眼底深處的陰翳,暫時罷手,朝這邊走過來。

  溫禾安坐著緩了一會,看向商淮,生死關頭走一遭,可以說是無妄之災,現在也沒出口指責,反而挺好脾氣地搖頭,翹翹唇回答他剛才的話:「都解決了,沒事。」

  商淮神色復雜地清了清嗓子。

  真的不是他閱歷太少,是溫禾安這個人太、太獨特了。

  就這樣相處的時候,她脾氣特別好,話語和性格都很軟和,看著覺得極其容易拿捏,可關鍵時候下決定卻特別快,毫不拖泥帶水,十分靠譜。

  溺海都說下就下。

  膽子大得嚇人。

  只有這個時候,你才能恍然大悟一樣記起她從前的身份,想起眼前這個總笑眯眯沒有半點距離感的姑娘是溫家二少主,名號在九州那叫一個響當當,攪風弄雨的事跡不計其數。

  這一齣下來,他算是明白,為什麼連陸嶼然都拿不下她了。

  商淮還想關心下溫禾安,問問溺海下的情況,但見到陸嶼然腳步停在身側,不由得摸摸鼻子,自覺地將話語咽回去。

  可能是下面太冷,這會回到海面上,各種感覺後知後覺地鬧騰起來,又冷,又痛,被纏出血的手腕和肘部還有點癢,溫禾安感覺眼前一片霧濛濛,伸手一抹,發現睫毛上都結冰了。

  她將睫毛上的冰珠子一顆顆摘下來,翻身站起來,站在原地伸手搓搓臉,又搓搓鼻子,最後捂住紅通通的耳朵。

  睫毛上的冰融化,襯得她眼睛濕漉,臉和鼻子冷熱交替,一搓,漫出較深的紅,顏色像夏季成熟的漿果。

  溫禾安又在原地蹦了幾下,朝掌心哈了口氣,對陸嶼然說:「下面太冷了,我感覺鼻子要凍掉了。」

  商淮頗為心虛地平地起了一堆火。

  陸嶼然冷飄飄看了他一眼,將溫禾安身上不成樣子的水靈罩撤下,他確實不太喜歡和人離得太近,特別對象還是眼前這個,於是隔空動動手指,在她身上套了一層輕薄的火蘊。

  溫禾安舒服得眯了眯眼睛。

  「下面什麼東西?」陸嶼然皺眉看向她,聲音微沉,伸手點了點她的左臂,問:「誰的血?」

  「我的。」

  他這樣一問,溫禾安也沒什麼避諱,將自己的左臂從襖子裡剝出來,見原本齊齊整整的繃帶被海草那一壓,變得七歪八扭,傷口顯然崩裂並且加深了,血跡深深洇透,還在汩汩往外冒。

  「沒事,處理一下就好。」溫禾安伸手搆了搆自己帶來的包袱,從裡面翻出一包在歸墟醫館開的藥和紗布,迎著商淮的震驚眼神,她接過陸嶼然遞來的手帕,迅速將紗布揭開,擦乾淨血,然後上藥。

  傷口猙獰,在雪白的肌膚上尤為觸目驚心。

  深得能看見裡面的骨頭。

  溫禾安用一側小犬牙叼著繃帶,將傷口纏上幾圈,略顯笨拙地打了個結,這個時候,她方才臉上揉出的一點血色已經全部消失了。

  她接著回答上面陸嶼然的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黑色的巨型海草,但長了一隻眼睛。」

  「還很有原則,你不用靈力,它也不用。」

  她大概描述了下面的情形,娓娓道來,也不誇大,眼神透澈清亮得可以輕鬆通過任何嚴厲的審查。

  如果不是陸嶼然了解她。

  毫不誇張,就竹筏上坐著的這幾個,有一個算一個,不到三天,全都得被她帶跑偏。

  陸嶼然往下一瞥,是女子烏黑的髮頂,被蹭得稍亂,看起來依舊柔軟。

  想方才,她乾脆利索地潛入溺海,他最後看到的,也是半截純黑的髮絲。

  他默然半晌,翻出一塊靈莊腰牌,倒扣著摁在溫禾安身側,言簡意賅:「收著。」

  意思不言而喻。

  溫禾安微愣,轉念一想,確實又是帝嗣的一貫作風,旋即搖頭:「不用——」

  她倒不是來刻意推脫,以退為進這一套。

  主要是。

  今日這麼一齣,完全是為了她自己。

  她想活著。

  以身犯險,潛下溺海不過是再三權衡思慮下的最佳選擇而已。

  陸嶼然掀了掀眼看她,冷淡瞳色中意思十分明顯。

  溫禾安似乎都能聽到他在說。

  ——以你今時今日的落魄程度,確定不要?

  犀利,直白,直戳肺腑。

  她一下就清醒了。

  溫禾安伸手將腰牌勾到自己掌心裡,因為才上了藥不方便,將腰牌塞進包袱裡的動作格外慢吞吞,舌頭一捲,一頓,聲音也慢慢的,像卡住了臨時斟酌言辭一樣:「多謝帝嗣,等我日後混得好一點了,再還你。」

  「加倍還。」

  陸嶼然今日湧動了不少靈力,頭和眼眶內爬出陣陣難以言喻的痛楚,見溫禾安傷包扎好了,東西也收了,不想再多說話,意欲回到竹筏最邊上閉眼靜站,再理一理刺殺案的線索。

  腳步才動,又頓住。

  「若我是你。」

  他背對溫禾安站著,不知是不是出於威懾某人的目的,一字一頓,聲線比落雪還涼:「今日被丟下溺海的,會是學藝不精的陰官。」

  商淮將撐桿劃得飛快,竹筏像縷煙般飄起來。

  溫禾安忍不住笑了一下。

  商淮有意想反駁陸嶼然,好半天愣是沒找到話,他身上好像有種不怕死的精神,等終於組織好言辭,還真想去和陸嶼然比劃比劃,揚高了聲音喊:「我這不是——」

  溫禾安就坐在商淮邊上,這會轉過頭,又沖他笑了一下,還悄悄比了個「你真勇敢」的手勢,她捧著畫仙送過來的熱水杯一口一口地抿,想了想,本著安全到岸的心理,還是開口勸:「我勸你,現在還是別和他說話。」

  「你看不出來嗎,他的心情大概很差。」

  商淮順著溫禾安的話想到正月裡的那次刺殺,和事後巫醫的診斷,想想陸嶼然現在承受的痛楚,若是換做他,可能會直接發狂,可不只是心情不好這麼簡單了。

  他小聲嘀咕一聲:「也是,誰遇到這種事心情能好。」

  不殺人都不錯了。

  「嗯?」溫禾安歪了下頭,視線落在畫仙畫出的茶盞上,很漫不經心地順著他的話問:「遇到什麼事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3 天前
第八章

  竹筏一起,遮風避浪,溺海中遍數不盡的秘密都被薄如蟬翼的結界隔絕在外,半個時辰前的兵荒馬亂逐漸平息。

  溫禾安盤膝坐著,姿態放鬆,專心致志地抱著茶盞研究盞身振翅欲飛的禽鳥圖案,因為離得近,熱氣上湧,在她睫毛前形成一層淺霧。待半杯熱茶入喉,身體暖和起來,她還找畫仙要了點茶葉泡著,順手給商淮也準備了一盞。

  說實話,很難有人在這種自然又鬆弛的氛圍中保守初心。

  商淮起先還滿臉深沉搖頭,不上她笑吟吟的套,但和溫禾安你一句我一句地聊過幾句後,憋不住開始往外吐真話。

  談天是一門博大的文化,光是一人問,一人答,話頂多聊到十句,就要中止,所以要注意節奏。若一人對一人滿懷好奇,另一人卻毫無波瀾,不為所動,這話也進行不下去。

  好在,商淮對溫禾安的好奇到了抓心撓肝的程度。

  這讓他們品茶的時間變得非常有意思。

  「溫家把你的靈器都收走了,一樣沒留?」商淮回想著溫禾安這一天黃土朝天,雙手空空連件像樣的護身靈器都拿不出來的情狀,半是遲疑半是不可置信地問。

  要是換個情緒波動大的,現在該連連冷笑了,溫禾安不。她嫌茶盞燙,把它放下來稍稍晾一下,甩甩被焐得紅紅的指尖,眉目稍彎,搖搖頭,回答的語氣堪稱和風細雨:「也不全是。溫家給的東西收回了,我自己的積蓄還在,只是來之前他們搜身,不准我帶任何東西,我就找個地方藏起來了。」

  商淮不由挺直背脊,哪怕知道世家大族裡許多陰私齟齬,能做主的那些人都沒什麼人情味,但此時乍一聽,還是為這無恥程度驚了驚。

  這麼多年,溫禾安作為溫家的風雲人物,不知道為家族做了多少事,光是他有所耳聞的,就有好幾樁棘手麻煩得任何人都覺得無從下手的。

  結果給出的東西居然全部收回了。

  而且是在修為被廢,流放歸墟的前提下。

  商淮年紀本就不大,臉又格外顯小,表示驚訝的時候挑挑眉,連聲音都有種少年人獨有的直率:「連靈石都不留?」

  「是啊。」溫禾安拍了下袖子上蹭上的灰,自我調侃:「沒想到吧?」

  商淮不由脫口而出:「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們來之前,可是得到了消息,歸墟因為溫禾安的到來變得不太平,其中一些窮凶極惡之徒,都要錢不要命,再一看溫禾安左手的砍傷,有腦子的人都能猜出發生了什麼事。

  溫禾安動作輕頓住,眼前閃過一段段畫面,半晌才搭腔。

  她語速溫溫吞吞的,音色清脆,臉上表情沒有明顯變化,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剛開始進歸墟的時候,沒有修為,又沒有錢,有一段時間,自然是很不習慣。」

  其實何止,她才被廢去修為,身體最是虛弱,滴水成冰的季節,連棲身之所都沒有。

  身邊無一可信之人。

  最為難捱的是心理的落差,仇恨野草般滋長,心中有百般不甘,卻不得不困囿在殘酷現實中。

  「好在,沒過多久,第一批來暗殺我的刺客就到了。」溫禾安眼睛圓,稍微一彎,自然流瀉出笑意,她還饒有興致地壓著手指掰給他看:「除了靈莊的玉牌,他們身上還有三件收納靈器,我拿去賣了十兩銀子,買下了那個屋子,短時間內不用再擔心溫飽問題。」

  喔。她一提,商淮立馬想起了那個房頂蓋著茅草,在風雪中搖搖欲墜,讓人無所適從的小屋。

  不過他震驚的另有其事:「三件收納靈器,賣十兩?」

  這價格低得,再翻個百倍都不止。

  二少主是不是不食人間煙火,根本不懂市場行情啊。

  溫禾安迎著他狐疑的眼神,像是回到那個時候,又想嘆息:「基本的價格我知道,但歸墟的情況和外面不同,城鎮與鄉野裡原住民凡人居多,他們不需要這個,少數從溺海外逃亡進去的本身又不缺。我當時缺錢,等不了多久,賣了就賣了。」

  「那些錢,購置完一些東西之後沒剩下多少,為了節省開支,我開始上山,打獵,種菜。」

  並且布置陷阱。

  好在那屋子後面就連著深山,方便,不引人注目。

  她掰著第二根手指說:「沒過多久,我遇到第二次暗殺,搜出來十幾顆靈石,拿去買了藥,身上總算富裕些了。」

  「至少不至於餓死了。」

  可她不敢亂花,連床厚被子都猶猶豫豫,捨不得加,因為不知道後面會面臨什麼,如果受傷嚴重,要吃藥,接骨,甚至雇人照料幫忙,這都不便宜。

  她布置陷阱也需要一些工具。

  處處都要錢。

  「第三次沒找到什麼,還受了傷。」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就是這個。」

  商淮聽得默了默,眼神很是復雜,溫禾安說得簡短,一帶而過,但其中的凶險非常人所能想像。

  毫不誇張的說,他現在有種溫家已經完全放棄溫禾安,誠心要置她於死地的感覺。

  「你呢?」溫禾安覷見他一言難盡的神色,眼神在他手中的撐桿上飄一圈,說得委婉溫和:「很久沒有在溺海擺渡了?」

  商淮握著撐桿的手都不由得緊了緊。

  說實話,他很少有在外人面前這麼丟人的時候。

  要是溫禾安直接問他的出身,他可能還有點警惕心,可作為他擺渡的受害者和平亂者,她問個怎麼回事,合情合理。

  「我不是陰官本家的人。」商淮目視前方,竭力用鎮定的口吻挽救自己風雨飄搖的形象:「我姓商,單名一個淮,家中排行第六。」

  商。

  溫禾安在腦海中搜尋了一圈,找出兩三家跟商字沾邊的。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商淮提醒:「天懸商家。」

  溫禾安這下是真表現出驚訝了,她本來是伸手去搆茶盞的,聽到這句,手又伸回來,扭頭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天懸?」

  九州大陸,廣袤無邊,光怪陸離,蘊藏著諸多詭秘之事以及種族。

  有一些廣為人知,像陰官家,巫山的巫醫,畫仙,折紙族,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不面向大眾,卻在各大世家名流中擁有不凡聲評與地位的。

  天懸商家就是其中較為出名的一個。

  商家有個絕技,他們在修為達到一定程度時,目光所致,能看透人內心隱藏最深,永遠難以忘懷的一段往事。

  修為越高,能看到的越多。

  這種本事太過駭人聽聞,即便是聖人也不敢保證自己永遠身在坦蕩日光下,時時清正,因此基本沒人敢和他們家族交朋友,倒是有挺多人找他們家做生意,據說,靈莊就一直想拉商家入伙。

  溫禾安摩挲著杯沿,若有所思。

  商淮一見她這樣,眼皮跳了跳,忍無可忍地壓低聲音說:「你們別一聽天懸就都這種表情,我年齡比陸嶼然還小,家族傳承沒那麼容易接受。」

  他尤為悲憤地道:「我現在最多只能看看七境,而且我們家看人看緣分,看時機,不是想看就能看。」

  天知道,出生到現在,他看人記憶的次數雙手都能數得過來,而且每次都是稀裡糊塗的情況下發生的,看的東西也沒個屁用。

  為此付出的代價卻極為慘重。

  ——除了陸嶼然,他幾乎沒能交成一個朋友。

  陸嶼然還是個臭屁脾氣,一言不合就封人的嘴,害得他滿腔話都沒人說,越長大越痛苦。

  溫禾安這才笑笑,放下心的樣子。商淮見狀,又一股腦和她抱怨,說自己在這方面的天賦不好,毫無危險性,而且他嘴很牢,就算真看到什麼也不會說。

  他說完,溫禾安抬眼,又問:「你生在天懸家,怎麼去修了陰官擺渡法?」

  商淮划了划撐桿,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我喜歡。我想上陰官本家看看。」

  陰官本家除了自己人,幾乎不對外大開門庭。

  除非陰官擺渡的本領得到陰官本家長老們的認可。

  溫禾安想想他們現在的竹筏,剛剛出的狀況,對此保持緘默。

  「你父親也同意?」

  商淮立刻閉嘴,陷入詭異的沉默。

  當然不同意。

  為了這事,差點沒打斷他的腿,導致他不得不上巫山找陸嶼然打秋風,從此備受嫌棄。

  茶過一盞,商淮看了看溫禾安,大概覺得時機差不多了,還是沒忍住,問出了自己最好奇的問題:「那三波殺手,你是怎麼對付的?」

  修士真要對付凡人,連運氣都沒有發揮作用的餘地。

  溫禾安想了一會:「可能是他們太輕敵了。」

  不管是溫三還是江召,找殺手的時候肯定都強調過暗殺對象是個被廢且受過罰的凡人,這導致他們打心眼裡就覺得這件事就是從天上掉銀子,自然毫不遲疑,來的時候也毫無準備。

  事實證明。

  他們太小看溫禾安了。

  「被帶上歸墟前,我偷偷用瓶子裝了點溺海的水。」

  商淮目光一凜,溺海的水,是布置很多陣法的必需材料。

  兩人一時間都沒再說話,竹筏在海面上如履平地,眼前茶香裊然。

  「你還要不要茶?我給你續一杯?」溫禾安起身,將自己的茶盞放在畫仙憑空起筆落成的八仙桌上,隨口問商淮。

  商淮卻撇撇嘴,示意她看身後:「我才說什麼來著,不用我說,他自己很快就會找你說正事的。」

  溫禾安轉頭過去看,陸嶼然正朝這邊走過來,緩帶輕裘,芙蓉冠沾了血,他乾脆摘了髮冠,隨意找了條黑色綢帶將墨髮綁住,整個人看起來有種和平時不一樣的糜豔。

  精神看上去比剛才稍微好了一點。

  「勞煩再給你們公子畫個杯子出來。」她把頭轉回來,對身側盡職盡責的畫仙頷首示意。

  經過沉船一事,整個竹筏上的人對她的態度都改變不少,至少不再橫眉冷對了。

  畫仙畫出了個格外精緻繁美的杯盞,恭敬地用雙手奉在桌上。

  溫禾安給陸嶼然倒上茶,推到他手邊,說:「條件簡陋,您將就將就。」

  畫仙見這架勢,很快畫了兩把凳子出來,擺在兩人面前。

  陸嶼然拽了一把坐下,溫禾安也坐下來,從鼻子裡發出低低的滿意喟嘆。

  「我差不多做好心理準備了,你說吧。」

  溺海不辨日夜,竹筏上的光也不敢開得太亮,溫禾安透過沉沉的一點亮去看他的側臉,頭疼地揉揉太陽穴,和商淮聊天時的純稚輕鬆消失殆盡:「你受傷,是不是和塘沽計劃有關?」

  「不是受傷。」陸嶼然脊骨貼離椅背,身體往前一傾,側首,將右邊衣袖一掀,露出一段勁瘦腕骨。

  筋骨勻稱,稍微一握,力量感驀然迸發,上面一顆蠕動的鮮紅點痣也隨之暴露無遺。

  那顆痣只有綠豆大,明明深深藏匿在人的血肉中,此刻卻像倉皇失措的蟲,一縮一頓,蠕動著躥逃,只是被明確圈禁了地盤,只能在手腕邊上狂亂扭動。

  溫禾安湊近,盯著它看了半天,眼仁微顫,遲疑著小聲確認:「這是、枯紅蠱?」

  陸嶼然眼皮薄,頷首時帶著種鋒利的冷感。

  枯紅蠱是一種陰毒又無聊的東西,往往是修士才入門,膽子不大又記恨仇家想給個教訓的時候才用,只要能熬過去,它並不會給被下蠱者造成什麼難以承受的後果。蠱蟲吸血作亂十日,身上紅色漸濃漸深,等到十日後顏色最豔時便會自行從人體脫落,段段碎裂而亡。

  由此命名枯紅。

  但是這東西一旦落蠱,會給人帶來極致的痛苦,不少中蠱之人剛開始時冷汗涔涔,神色恍惚,中期暈厥抽搐,精神失常,再到後期徹底癲狂,幾欲自絕,根本無藥可解,只能死等。

  溫禾安能認出這蠱,是因為昔日下屬曾被它暗算過一次。

  那十日,整座庭院慘嚎聲不絕於耳,枯紅脫落後,這事被中蠱之人引為終身恥辱,一提就急眼跳腳。

  中枯紅期間,能不動最好不動,任何動作都會加劇疼痛,特別是後期。

  看陸嶼然手上這枯紅蠱的顏色,絕對是後期了。

  溫禾安動作停在原地,想想他遠隔千里來歸墟,前後兩次大幅度動用靈力,不由覺得,這雪中送炭的情誼確確實實來得令人感動。

  陸嶼然看著她半撐著身體湊過來,兩綹髮絲從耳側滑下來,垂絲花一樣覆蓋在他的手腕上,半晌沒有動作,不由皺眉。

  本來就痛。

  現在還被她掃得發癢。

  時隔三年,身體變得本能抵抗這種距離,陸嶼然抵著椅子往後退了退,在溫禾安開口前簡短地交代了事情始末:「是截殺,正月初六。全是死士,對面出動了兩位九境,五位八境。」

  溫禾安沉吟,瞥向他已經覆下來的衣袖,道:「失敗後,他們對你下了枯紅,因為知道巫山有巫醫坐鎮,別的毒與蠱對你造成不了傷害。」

  「這不重要。」

  陸嶼然打斷她,與她對視,深邃的瞳仁裡印著她純真如梔子的臉,一字一句道:「他們選擇動手的那天,我虛弱至極,戰力發揮不足三成,同時出動兩位九境,證明他們知道這個消息,想要一擊斃命。而問題是,當時知道我狀態的人,整個巫山也數不出幾名。」

  溫禾安微怔。

  這證明從來戒嚴的巫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滲入了。

  「溫禾安。」陸嶼然慢條斯理從椅子上站起來,彎腰傾向她,又在一定的距離停住,連名帶姓地喊她,難以想像的壓迫感和危機感一時摧腰折骨,呼嘯而來:「你現在要不要告訴我,『塘沽計劃』,究竟是什麼?」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3 天前
第九章

  此話才落,須臾間,萬籟俱寂。

  陸嶼然現身歸墟的那刻,溫禾安就設想過現在這一幕。

  她細細琢磨著他方才那兩段話,把自己垂落的髮絲挽回耳側,半晌,身子後撤,坐回藤椅上,腦海裡千頭萬緒,最後唇齒一抵:「五年前,天都決定與巫山聯姻,長老們怎麼說服你的?我記得,當時你才從虛土之地出來,聽到消息後就回了巫山,總不會是回去興高采烈籌備結契大典的。」

  陸嶼然正月初六中的枯紅,今日正是第十日,疼痛在盛極後轉衰,逐漸趨於平息,那種擾得人心神不寧,難以忍受的感覺總算紆解。

  順著溫禾安的話,他想起五年前那個並不愉快的盛夏。

  被神殿選中的陸嶼然從出生之日起就是整個巫山的重中之重,擁有極高的話語權,在很多事上說一不二,婚事身不由己,大概是他人生中跌過最大的一個跟頭。

  這件事,以他的性格,能認下?

  可也就是這件事,家主乃至長老們的態度之強硬,竟容不得他說拒絕的話。

  世家行事,莫不奉行個有利可圖。

  這次聯姻帶來的誘惑前所未有,令整個巫山難以拒絕。

  陸嶼然生在世家,受世家牽絆,沒法全然不管不顧地翻臉。

  他掀掀眼皮,聲線中帶點沒睡醒一樣的啞:「我有得選?」

  溫禾安作為當事人之一,深知整件事情有多復雜,枝葉交連,牽一髮而動全身。

  她頓了頓,溫聲說:「十餘年前,天都與王庭在一處古跡先後發現了有關帝源和遺旨的線索,他們先是相互試探,交換,發現仍有缺漏,無奈之下想到了巫山的神殿,那才是帝主真正遺留下來的東西。若這線索仍有缺漏,神殿一定最關鍵最重要的一環。」

  千年前,帝主因妖骸之亂隕落,九州從此分裂無主,王庭,天都與巫山各自雄踞一域,莫不靜伺時機,對帝位虎視眈眈,卻因為一則有依有據的傳言按捺野心足足上千年。

  據說,帝主曾以大手段和神通,留下一道帝源與天授之旨,它們會自行在後世之人中擇主,被選中的那個人將成為新的九州之主。

  迄今為止,帝主在世人心中仍有難以企及的威望,他仁慈,心性堅毅,常懷悲憫之心,時時以黎明蒼生為首。他認定的人,就是九州所有人認定的人,一定會是最合適的繼任者,必將名正言順平定這爭亂不休,讓人叫苦不迭的混戰局面。

  三大世家都曾是帝主的左膀右臂,得力幹將,可隨著時間更迭,老一輩的長者逝去,子女陸續接位,有些東西也在無形之中悄然轉變。他們久居高位,掌無數人生死,除了身為帝主本家的巫山還保有某種情懷,其餘兩家,心中早沒有敬畏之心了。

  按兵不動,不是因為多有耐心,而是沒有辦法。

  亂世中誰都可以舉旗為王,民心歸附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三大家相互牽制,一家若敢貿然出手,另外兩家必然群起而攻之。

  屆時,三家之爭變兩家,自家淪為犧牲品,徒為他人做嫁衣。

  只是千年的時間當真太漫長,再擅長蟄伏的猛獸也有耐心消耗殆盡的一日,這突然出現的線索算是打破了僵持不定的局面。

  自打陸嶼然出生,神殿異動後,另外兩家嘴上不說,心中焦慮。

  巫山本就是帝族,這個被帝主挑中的孩子必然天資過人,巫山還有他們都沒有的神殿,裡面不知蘊藏了怎樣的玄機,這使王庭與天都百年來交互甚密,但疏遠巫山,大有情況不對,立刻聯手的局勢。

  現在不同了,巫山有神殿沒錯,但他們也有巫山沒有的線索。

  三家都有機會。

  「天都和王庭聯繫了巫山,提議三方合作,信息交換,悟到什麼程度,之後能不能成事,大家各憑本事。」溫禾安彎腰將溫度降得剛好的茶盞捧起來,潤了潤唇:「嫌隙過多的人,特別是世家,是合作不起來的。」

  畢竟嘴皮一張,誰知道你說的人話還是鬼話。

  誰不想死對頭多摔摔,最好能摔個頭破血流。

  看那群死士刺殺失敗,仍要拖著重傷垂死的身軀給陸嶼然中枯紅就能窺見這群人的心理。

  「為了促成這次合作,王庭和天都互相交換了質子。」

  說到這,溫禾安微不可見地皺眉,江召就是王庭派來,留在天都內城的質子之一,「而為了關係破冰,表達合作的決心與誠意,溫家主動提出要與巫山帝嗣聯姻。」

  說白了,他們對神殿的興趣最大。

  而與神殿關聯最深的,就是陸嶼然。

  陸嶼然從小被作為帝嗣培養,言行舉止,行事作風,歷練修行,無不是最嚴規格。成為新任九州之主,是他此生唯一,也是最重要的目標。涉及帝主之事,別人說什麼都行,唯獨他沒有拒絕的權利。

  即便這事細想就知道不對。

  「結契之後,你我目的應當都是用盡方法接觸對方,搜尋細枝末節,得到關於帝源和天授之旨的線索。」

  可以想見,那場盛大的結契大典,唯有各懷鬼胎一詞可以形容。

  於此同時,陸嶼然眉心很快糾了一下,枯紅蠱顏色濃到極致,透膚而出,才接觸到空氣,就寸寸斷裂,墜落在竹筏表面,化作塵煙消散。

  他盯著枯紅蠱消散的位置看了會兒,神情難以分辨:「接著說。」

  溫禾安低低嘆息,坦白道:「我的任務比你多,要更棘手一點。」

  她定了定神,將當年始末娓娓道來:「天都與巫山聯姻,背地裡卻和王庭暗地裡制定了『塘沽計劃』,各自派出不少精銳遷出本家,另選隱秘地點立址。昔年帝主一統九州,定都塘沽,塘沽計劃,意在奪取帝位,也為鏟除任何有威脅之人。」

  「不顧一切殺死陸嶼然,排在塘沽計劃第一條。」

  半明半暗的光線中,陸嶼然含糊地低笑了聲。

  「說說它的細節。」

  「他們人數多少,遷出本家後,在哪立址。巫山上,你認識的人裡,有多少是悄悄滲入進來的。」

  「我不知道。」溫禾安搖頭,怕他不信,語氣誠懇:「你剛問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就說了,這件事我知道得不多。」

  「我聽過幾道聲音,你若是有懷疑的人,可以帶我去辨認。」她想了想,又道:「還有兩個人,我依稀記得模樣,這個需要你到地方了找個畫師來,我繪畫水平不行。」

  說罷,她抬眼看他,很是大方自然:「這個你也知道。」

  「至於他們的老巢,我沒法確認,不過曾聽他們提及幾個地名。」溫禾安食指蘸著茶水,頭微低,在桌面上寫出字來,「蜀州,安項,蕉城,還有雲封之濱。」

  她將最後幾個字上圈起來,四下水痕漉漉。

  雲封之濱,是東州王庭的主城。

  陸嶼然頷首,示意自己都聽到了:「除了我,塘沽計劃還對什麼感興趣。神殿?」

  「誰不對神殿感興趣。」

  「解決你,或是摸清神殿肯定排在首位,不過除此之外,我想他們也很樂意看見巫山出點事情。」

  溫禾安就事分析:「巫山千年世家,長盛不衰,又是曾經的帝族,對外一直十分神秘,時時戒嚴,外人即便竭盡全力,見縫插針,也沒有那個本事滲透多深。刺殺的事,先從身邊人開始查吧。」

  「全部關押了。」

  陸嶼然脊骨抵了下椅背,站起身:「還有別的要說嗎?」

  溫禾安遲疑地搖頭:「時間太急,我暫時只能想到這麼多。」

  他站在桌前,身姿挺拔,桌子邊上,溫禾安才讓他將就的茶正溫著,畫仙的功力深厚,畫出來的杯盞顏色豐富,諸多繁美元素結合在一起也不突兀,在溢出的濛濛水汽中流光溢彩。

  陸嶼然從始至終沒有伸手碰它。

  他在原地停頓了一息,轉身將溫禾安方才那句話重復。

  「不顧一切殺死陸嶼然。」

  因為眼皮薄,瞳色清,他聲音稍一低,就給人種風雪撲面的錯覺:「這就是你後面突然轉性,胡攪蠻纏,打破結契之日制定的一切規則,任意模糊距離的原因?」

  獲取他的信任,得知他的行蹤。

  為塘沽計劃出力。

  溫禾安眼睛睜圓,罕見噎了一下。

  「溫禾安。」

  「知道你聰明。」陸嶼然也沒等她回答,他手掌撐在桌面上,不急不緩地開口,多少帶著點警告的意思:「但同樣的手段,不要對我用第二次了。」

  說罷,他面無表情將結界破開,商淮見他們談完話,賊裡賊氣地朝他招手。

  陸嶼然走過去,腳步還沒落,就聽他問:「怎麼樣,我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枯紅解了嗎?」

  「剛解。」

  「臉色是好看一些了。」商淮左右看看,舒了口氣:「問出點什麼來了嗎?」

  陸嶼然食指摁了摁眉心:「和想的差不多。」

  幾個地點是意料之外的收獲。

  商淮的聲音頓時低了三個度,他劃著撐桿,不太滿意地嘀咕:「早知道不來了……當時我和你說,你不聽,封我的嘴,現在好,算是白忙活。」

  陸嶼然皺皺眉,看向純黑的海面。

  他對自己說。

  徹查塘沽計劃的需要也好,曾經可能有過的那麼一點微薄情愫作祟也好,就出手這麼一次。

  這次之後,尋個機會解契,從此恩怨兩訖,情仇兩斷。

  他們是同類人,但絕不是同路人。

  商淮還在說些什麼,陸嶼然伸手握了下他手中的撐桿,說得格外平靜:「我沒和你開玩笑。這次再出問題,你自己跳下去解決。」

  商淮一臉不可置信,想想他平時還真說什麼就做什麼的鬼性格,臉色幾經變換,最終屈辱地保持了安靜。

  伸手不見五指的溺海上,兩葉扁舟毫無察覺地擦身而過,一個出歸墟,一個進歸墟。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11-15 11:12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