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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畫七] 被渣後和前夫破鏡重圓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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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2 01:08:02
第十章

  自最近的渡口進入溺海,漂行不到三個時辰,就到了歸墟。

  闖入者一行人七八個,竹筏一停,迅捷有序地跳下竹筏。他們皆以面巾遮蔽口鼻,著一身外面宗門裡十分普遍流行的雪色長衫,頭頂統一銀簪別髮,若不是身上俐落肅殺的氣勢太過突出,看著就像是不小心闖進歸墟的哪家外門弟子。

  「少主。」其中一個恭敬彎腰,沉聲請示:「是走訪街里還是直接搜?」

  被他稱為少主的人沒裹面巾,暴露出精緻蒼白的五官,純黑衣裳下的身軀過分清瘦,此時眉心一皺,那種大病初癒的陰沉悶鬱之色愈濃:「搜。」

  「分開行動。」

  這就是沒有挨家挨戶耐心問詢的意思。

  聞言,七八人紛紛頷首抱拳,身體一躍,輕盈地朝四面散開,墜入歸墟濃深夜色中。

  陰官也不想多留,選擇跟著其中一個走了。

  江召站在原地,盯著前方一截從半空中延伸出來的枯枝看了會,安靜垂在身側的手掌驀的捏緊,復又鬆開。

  又要見面了。

  不知溫禾安看到現在的他,心中會是何等滋味。

  大概是溫禾安這個天都來人名聲太過響亮,大半個歸墟都知道這麼個人,剛開始倒有些抱有不軌之心的人暗中跟蹤過她,但她太謹慎了,滑不溜啾,往山裡一繞,一拐,再抬眼,死活都找不到人了。

  她總是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時間出現。

  江召沒有等待太長時間。

  鎮上一個老郎中知道她屋子在哪,他前來給她處理過傷口。

  現在被王庭的人架著彎刀往脖子上一橫,頓時兩股顫顫,牙關咯吱咯吱抖著合不攏,為首的那個拎著他,像拎著小雞仔一樣躍到了江召身邊,道:「少主,人找到了。」

  老郎中內心叫苦不迭,早知道那個天都來人修為全無了還能引得這樣的人物前來歸墟,他就不貪那點錢,鬼使神差來這裡為她包扎了。

  江召掃了他一眼,頷首,聲音冷漠:「帶路吧。」

  老郎中又抖一下。

  跟在江召身邊待命的侍從提劍的手緊了緊,見到這一幕,心裡怎麼都不是滋味。

  他家公子從前並不是這樣的。

  他再是溫和謙遜不過,如雪中瓊枝,紅塵不染,見到這樣的情形,怎麼也會溫聲叫一聲老人家,讓人麻煩他帶路,承諾並不傷人。哪像現在,渾身陰冷陰冷,看人的時候宛若被毒蛇盯上。

  他憤懣難平。

  天都那位二少主,真是好手段。

  活該被廢,淪落到這種地方受苦。

  這就是報應!

  小半個城鎮因為他們的到來燈火通明,一條筆直的火光路徑直穿過山林,亮到溫禾安那道孤零零的籬笆牆外,遠遠看去,像一條掙動的火龍。

  江召平靜地審視著這座破敗不堪的小院,他想,天都金尊玉貴,手握重權的二少主,應當從未住過這種地方。

  她那麼在意身份。

  這種生活比殺了她還難受吧。

  江召側臉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眼底各種情緒翻湧,半晌,他抬抬手,侍從們訓練有素地將整座院子圍起來,堵死了任何從裡突破的可能。做完這些,他抬腳,一推木門,踏入一片枯黃的院落。

  四周靜悄悄。

  見到他,溫禾安會是什麼表情?

  憎惡,憤怒,還是冷然麻木。

  等江召走到房門前時,臉上已經隱隱陰沉下來,他一路走過來,沒有遮掩氣息和腳步,溫禾安這麼警覺的一個人,不可能毫無察覺。

  他將門推開。

  毫無阻礙。

  入目是擦得乾淨但是缺了隻腿,底下找了塊磨石板墊著的四方桌,桌邊擺著兩把小竹凳,旁邊牆上插著根釘子,釘子上掛著個沒拆的藥包,再往裡面是一片布做的簾子。

  簾後空間不大,只有一張床。

  處處都是生活氣息,桌上甚至擺著杯冷茶,唯獨不見人。

  江召眼底遍布陰霾,站在原地捏了捏拳,轉身出門,吩咐侍從,聲線繃得緊而低,風雨欲來:「再去搜。」

  他招招手,有人將老郎中押到他跟前。

  「抬頭。」

  話音落下,侍從將拽住老郎中的頭髮,將他生拽著面朝江召,江召強硬抵著他的下巴,看他涕淚橫流,手足無措到只記得求饒,輕聲問:「幾月幾日,什麼時候來替她換的藥?」

  老郎中眼皮被淚水燙得生疼,這話雖輕,卻如驚雷入耳,他哆哆嗦嗦,就差舉手投降,見他問起這事,都不需要再補充,就自己顫著唇倒豆子一樣交代了:「是……是元月一日,大約是正午,她前一日到我那裡處理了傷口,換了藥,當時和我說,若是第二日正午她還沒來,就提著藥箱來這裡找她,她付我雙倍診、診金。」

  說到後面,他牙齒不經然咬到了舌頭,磕了一下。

  「受的什麼傷?」

  老郎中飛快看他一眼,嘴被嚇得烏青,腸子都悔青了:「是,是內傷,肺腑被氣浪震到了。此外,她後肩有個被木枝貫穿的血洞,因為沒及時換藥,發炎紅腫了,引發起了高熱。」

  江召沉默了一息,神情莫測。

  出身世家的人,見的東西多了,有些拙劣的把戲,一眼就看穿了。

  他抵著老郎中下頜的力道變重,逐漸讓人不能承受,洞悉一切般問:「坐地起價收了?收了多少銀子?十兩,還是二十兩?」

  郎中就開始抖。

  江召手指溫度冰冷,微妙鬆開,往下,這次精準卡在他的脖頸上,老郎中這下抖都抖不起來了,一邊侍從抬頭,欲言又止,才要拱手說話,就見他家公子輕飄飄睃來一眼。

  他如芒在背,所有話都咽回去。

  只聽咔嚓一聲,老郎中大睜著眼睛,滑落到地上,氣息全無。

  江召仔仔細細擦乾淨手,從始至終看都沒看地面上的人一眼。

  四散的侍從不愧是在王庭做事的,思路縝密,效率極高,等在鎮上,山上都摸過一邊後,順著地上的腳印痕跡找到了溫禾安的鄰居。

  那鄰居老實巴交,找雞的時候找到了銀子和糖葫蘆,遲疑地帶回家,小兒子歡天喜地,飯都少吃了一碗,等著將肚子留給那串已經結上了冰渣渣的糖葫蘆,讒得哇哇起跳,口水直流。

  江召等人破門而入的時候,他正轉著手中的木簽,準備咬下第一口。

  卻見父母抱著他,將他護在身後,自己則跪下來嚇得連聲懇求。

  問他們,他們也不敢說實話,因為不知道眼前這些人和天都來的那個是敵是友,他們就是太心軟,老是亂散發善心,沒想因此惹來滔天之禍,一時間慌亂無措,只一個勁地撇清關係。

  江召耐心已經不剩多少。

  漫天喧鬧中,那小孩看看左,又看看右,哇的一聲哭出聲,嚎得含糊不清:「我阿爹阿娘做的都是好事,他們給、給我們鄰居送了好吃的,因為她經常受傷,還把灶台砌在外面,根本生不起來火……」

  小胖子被江召突然掃過來的眼神嚇得哽了一下,打了個響亮的嗝。

  江召走近,他仔細端詳眼前的矮胖小冬瓜,見他眼裡燒著兩朵亮亮的小火苗,手裡捏著根掛冰棱子的糖葫蘆,大有他敢欺負人就撲上來咬人的氣勢。

  他在原地靜了靜,說:「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不傷害你們。」

  小孩肉眼可見鬆了一口氣,高高腆起的肚子癟回去,想了想,接著說:「阿爹阿娘平時不和她說話,我也不去找她玩,她今天綁了我們的雞,阿爹去找的時候,發現她給我們留了銀子,還給我買了糖葫蘆。」

  他舉了舉手中的糖葫蘆,證明自己有證據。

  江召看向那根糖葫蘆,臉上依舊平靜,看不出什麼情緒波動,他側首問侍從:「查到了嗎?」

  「沒。」侍從搖頭,低聲稟報:「都找過了,沒有人,現在大家還在搜山。少主,她是不是離開歸墟了?」

  「嗯。」江召說著轉身,朝外走,聲音冷透了:「我去查結界。」

  要是有人離開歸墟,結界上都會留下氣息。

  一查便知。

  朝前走了幾步,江召卻又回過身來,那對才如釋重負癱軟在地的夫婦一口氣還沒放下就又提起來,滿臉淒然,小胖子才要把他們扶起來,見他又來了,止住動作。

  「伸手。」江召說。

  小胖子吸吸鼻子,滿是遲疑地攤開手掌,沒全攤,就露出半個肉乎乎的掌心,江召在他掌心中放了五塊銀錠,道:「買你的糖葫蘆。」

  小胖子手掌心一縮,把手裡的糖葫蘆往後藏。

  家裡不富裕,爹娘都攢著錢,生怕哪天外面的亂就到歸墟來了,糖葫蘆這種小零嘴,他很久都沒吃過了。

  江召與他對視,將那根糖葫蘆從小孩手裡掰了出來。

  門後,小胖子的乾嚎聲振聾發聵。

  一刻鐘後,江召出現在歸墟結界前,褪下氅衣,將手套取下,連著糖葫蘆一同遞給侍從,修長五指貼上結界,靈流暴動。

  結界光華燦燦,繁花綻放又墜落成灰,江召掌心中光團明滅起伏,像是在有節奏地呼吸,然而時間越久,他的臉色就越難看,收手而立時,眼瞳顏色沉到極點。

  「少主。」侍從迎上來。

  「痕跡被人刻意抹去了。」江召轉身望向溺海,眼神幽寂,似乎要透過這片海域,揪出每一條進出的擺渡舟。

  侍從提醒:「少主,我們不能再耽擱時間了,要不要先回去?家主晚點還有任務交給少主。」

  「嗯。」

  江召又站了一會,身形一閃,站到了擺渡舟上:「回吧。」

  侍從在身後忐忑難安。

  跟著公子來歸墟的時候,他以為公子定然是要親自折辱溫禾安,再不然就是徹底了結她,永絕後患,可為什麼……他看向了自己手裡的糖葫蘆,因為在雪地裡插了一會,竹簽根部被染濕,又被小孩子拿在手裡很久,糖漬順著掉下來,捏在手裡的觸感黏到叫人頭皮發麻。

  公子拿這做什麼。

  他不會——還對那個玩弄人心的女人存有幻想吧?

  他難不成忘了那段被傷到心如死灰,宛若枯骨走獸的日子,都是怎麼咬牙捱過來的嗎?

  侍從想想如今公子的冷戾性格,話幾次滾到嘴邊,最後還是只能壓回心底,無奈又憤憤地嘆息。

  竹筏抵達岸口的時候,溫禾安正蜷在凳子上,攏著衣領,裹著臉犯睏。

  這麼多天,她在歸墟精神就沒放鬆過,睡覺都不安穩,總覺得一抬眼,床邊就站著個殺手。現在乍到相對安全的環境,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頭一挨椅背,眼皮就重下來了。

  「二少主。」商淮篤篤地敲了敲她的椅背,聲音稍高:「咱們到地方了。」

  溫禾安一下醒了,她向四周看了看,發現靈舟靠岸,到的是個小渡口,船和人卻都挺多,熙熙攘攘,往來穿行。

  「不好意思。」溫禾安從椅子上起來,朝商淮和陸嶼然彎眼笑,聲音裡帶點輕微鼻音:「前幾天有點忙,沒怎麼睡。我們到哪了?」

  她捂唇打了個哈欠,鼻子紅紅的,抬眼看了看天穹,見天光湛湛,亮若碎金,和歸墟時時狂風暴雨,天幕沉黑的情形大相徑庭,心中這才有種真出了那個鬼地方的落實感。

  商淮揮袖散去竹筏,聞言不由得道:「你猜猜?」

  怎麼總喜歡叫人猜。

  溫禾安往四周看看,見人流如織,街市繁盛,兩街內府宅密布,鱗次櫛比,高門大院銅環深深,琉璃瓦的光澤耀眼奪目,是個暫時沒有發生動亂的城池。

  這在亂世中尤為難得。

  說明這座城池要麼隸屬有名望的宗門,要麼被世家牢握,或是有實力的人已經在此自立為王,帶兵駐守。

  「不是三大家的主城。」

  溫禾安扭頭看身側不說話的帝嗣,耷拉著眼皮問:「從關押的那些人嘴裡審出來的地點?」

  商淮這會也有切實的真感了。

  隊伍裡來了個聰明人。

  終於有能跟陸嶼然接得上話的人了。

  「嗯。」

  枯紅解開後,陸嶼然身上那種提不起精神的懨懨色褪去不少,與生俱來的清貴之色無所遮擋,愈加明晰,聲線更清:「蘿州。」

  他不是優柔寡斷的性格,尤其擅長快刀斬亂麻,什麼事都不例外。

  這次出手,曾經的事,不論好壞,在他這裡,已經徹底了結了。

  他和溫禾安現在頂了天,就是合作關係。

  她能配合,那最好,她要不配合,就自尋出路去,看看還有誰能頂得下溫家和王庭的壓力保她。

  「我在此地有府宅,你進去收拾一下,換身衣裳。」

  陸嶼然視線從她那件與臉格外不搭的厚重棉衣上略過,修長指骨隨意點了點左街深處若隱若現的宅院:「晚上跟我出去見畫師。」

  溫禾安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又有些遲疑,走近一點低聲問:「塘沽計劃的線索指向這?城裡?」

  「在外島。」陸嶼然言簡意賅,態度不溫不淡:「這兩天先住城裡,等個人。」

  像困擾許久的難題終於得到抑制與解決,這位帝嗣渾身清爽,恢復到了能夠溝通的狀態。

  至少現在看上去,心情還算穩定。

  溫禾安站在原地想了想,考慮到之後隊伍的和諧關係,覺得還是想要為自己辯解幾句。擔心昔日的事被隊伍裡另外一個豎著耳朵滿臉高深莫測的商淮聽見,她離陸嶼然更近了些,斟酌著開口:「陸嶼然。」

  陸嶼然垂眼看過來,看著近在咫尺的人,示意她說。

  她壓低聲音說:「三年前,咱們固然有相互利用,逢場作戲的時候,但我情非得已洩露出去的東西都是虛晃一槍,以你的修為與狀態,他們根本傷不了你。」

  話音落下,便剩死一般的寂靜。

  相互利用。

  陸嶼然靜靜看著她,唇角弧度平直,明明原本還皺著的眉舒展開,眼神卻冷如堆雪,也沒開口說話的意思。

  溫禾安敏銳的感知到。

  這個解釋並沒有說服這位帝嗣,並且有火上澆油的反向效用。

  他又變得難以溝通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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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3 01:15:25
第十一章

  陸嶼然最後還是沒對此發表任何意見,他斂著眼,往深紅銅環門邊一倚,睫毛鴉黑,意興闌珊。

  臨了,好像覺得多沒意思似的,只朝仰長了脖子趕上來的商淮說:「我出去一趟,你聯繫人。」

  他冷淡地瞥了眼滿臉純稚真誠的溫禾安,道:「給她講下情況。」

  商淮點頭。

  他轉身就走。

  溫禾安看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她一直覺得自己做人不說滴水不漏,但至少也是審時知趣,因為見過人生百種情狀,在揣度人心,與人相處方面格外有一套。這半年來,不知究竟哪裡出了問題,頻頻出現意外。

  只不過,她也從來沒看透過陸嶼然。

  三名畫仙跟著陸嶼然一起消失了,只留下溫禾安與商淮兩個,商淮上前將宅門推開,捏了個除塵術,邊對溫禾安介紹:「蘿州離歸墟不遠,不在三大家的屬地,這邊最大的勢力是九洞十窟,但處於零星散碎狀態,所以很多有點小能力的人都在這扎根自立。」

  聽到九洞十窟時,溫禾安神色一動,扭頭看他。

  商淮接著說:「這邊和三大家遠隔萬里,我之前也不了解,知道要來這裡後才叫人查了這邊的情況。現任蘿州城主三年前奪城成功,自立為王,三年裡治理還算花了心思,這才有了方才熱鬧的街市。」

  說到這裡,他攤攤手:「不過,今日這樣,可能明日就變天了。而今九州這破破爛爛,戰亂無休的局勢,你也知道。」

  庭院的真面目在眼前展露,他下巴動了動,朝溫禾安示意:「諾,看看,感覺如何?」

  院子很大,看得出先前被人精心照料養護過,這個時節,院子裡寒梅怒放,後院軒窗下叢叢芭蕉狹長的葉尖舒展,顏色介於青與黃之間,牆底放著十幾盆盆栽,裡面栽種著不同種類的花草,枯枝桀驁,張牙舞爪,只待來年春綻出光華。

  古色古韻,極具雅興。

  有淡淡的生活氣息,人一踏進來就覺得舒服。

  「很好看。」

  溫禾安左右看了看,問:「我住哪間?」

  商淮指了指左側單獨闢出來的一間小院子,說:「陸嶼然讓人給你準備了衣裳和必需品,院子雇了個管家,每天早上會來一趟,你有什麼需要的,吩咐他就是。」

  他頓了頓,又道:「直接找陸嶼然和我也行。」

  溫禾安點頭道謝,見他說話時一直在看手中的四方鏡,一副等著聯繫人的樣子,略一思忖,溫聲道:「那我先回房了,有什麼事,你隨時叫我。」

  商淮朝她點點頭。

  單獨闢開的院子不算大,勝在什麼都不缺,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湢室,還有個小廚房,而院外,一扇半人高的木門隔絕了所有視線。

  溫禾安推開房門,見到凳子上放著兩套衣裳,妝奩盒裡添置了胭脂水粉,口脂也好幾盒,銅鏡擦得鋥亮。

  桌上有茶具和一面四方鏡,四方鏡是新的,裡面一個聯絡人都沒有。

  溫禾安避著受傷的左臂,洗了個澡出來,將新衣裳換上,絞乾頭髮,坐在梳妝桌前,將銅鏡拿在手上,仔仔細細觀察自己的臉。

  她認真審視自己的時候什麼表情也沒有,顯出幾分冷漠來。

  跟姑娘們平時上妝時的情形不同,她不看自己的五官,銅鏡貼得很近,近到全部鏡面都只照向左側臉頰,眼下到下巴的那段距離。

  肌膚柔嫩,瓷白似玉。

  任何細微的瑕疵都找不出來。

  溫禾安還是不放心,手指緩慢撫過臉頰,態度謹慎的好像上面會突然碎開幾道縫隙,像瓷瓶不小心被磕碎一樣。直到確認的確沒有出現異樣,她才將脊背往椅背上一貼,把銅鏡送回桌面,凝著擺在上面的胭脂眉粉出神。

  臉上暫時沒事,可以先放一邊。

  當務之急,是捋清目前的形式,想想之後的路該怎麼走。

  她覺得有點悶,索性推開椅子起身,站到窗前,將窗子支起來。一片芭蕉葉原本被擋在窗外,現在沒了阻力,躍進窗裡,葉身凝著的一捧露珠立刻往下墜,發出雨點打傘面的啪嗒聲。

  她雙手捧著腮趴在窗邊。

  溫家是回不去了。

  當時溫家家主出事,她被押回主城待審時,一眾長老辯得面紅耳赤,極力陳情,要殺她平憤,最後她的外祖母保她一命,要她手無寸鐵,以凡人之軀前往歸墟贖罪。

  並不曾定下歸期。

  說白了,如果陸嶼然不來,如果她一直找不到出路,死在歸墟,只是遲早的事。

  刺殺家主的事究竟是真是假,是誰做局陷害,溫家不會不知道,他們根本無心去查,草草定罪,不過是在她與溫流光之間做出了選擇。

  不。

  他們從始至終支持的就是溫流光,溫禾安手下天賦異稟的年輕人佔多數,而真正掌著溫家話語權的那群長老們,十個裡有九個站在溫流光的陣營。

  溫禾安十一歲才被接回溫家,她的母親是曾經為了追求愛情叛出家族的少主,家族已經將她除名,生下溫禾安之後,她與溫禾安的父親徹底決裂,鬱鬱而終。

  誰也沒要溫禾安。

  她尚在襁褓中,就在陰差陽錯中流落在戰亂連連的州城中。

  後來因為溫禾安外祖母的一時憐憫之心,她改頭換面,更換身份,以嫡系主支的身份留在了溫家。因為吃過苦,所以更明白自己想要抓住什麼,她修煉格外努力,做任何事都保持一顆七竅玲瓏心,一步一步往上爬。

  溫家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別人怕疼,怕苦,怕為難,她不怕。

  她充當了溫家手中一把鋒利的刃,刃過必飲血。

  隨著她名聲滔天,羽翼漸豐,溫家人卻在她身上發現了一個致命缺點。

  她沒有家族榮譽感與歸屬感,做不到真正的為家族赴湯蹈火,為家族去生去死。

  她聰明,聽話,指哪打哪,什麼棘手的事都能接手,不過是因為需要借力家族讓自己站得更高,過得更好。

  她和自嬰孩時就被諸多長老傾盡心力教養出來的溫流光不同,她被帶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自己的思維和分辨能力,她做不成一個提線傀儡。

  溫禾安是個外人。

  養不熟的外人。

  從前,她和溫流光都還小,溫家樂得溫家出現兩個天賦驚人的後輩,可現在她們大了,明爭暗鬥,雙方派系針鋒相對,水火不容,見面對視都冒火星子,她們根本不可能握手言和。

  溫家需要做出選擇。

  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這選擇不可能是溫禾安。

  等溫流光得知自己派出的殺手不是失蹤就是兜兜轉轉找不到人,會讓親信去一趟歸墟,得知她在歸墟人間蒸發,必定不會就此作罷。本著斬草除根,永絕後患的原則,江召說不定也會出手。

  溫禾安翻開綴著雪白毛邊的衣袖,垂眸看自己的手腕。

  她的靈絡被封死了,三位長老一起動的手。

  也就是說,想要解除封印,同樣需要三名九境強者同時動手起陣,破除封印。

  九境強者不是地裡的大白菜,許多七八境的都能佔座城池為王,開宗立派了,而且哪有九境強者願意得罪兩大家來幫一個無依無靠的廢人。

  陸嶼然倒是可以調集九境,可他能來撈她都是出人意料的仁慈了,以現在這種局勢,指望他出手,無異於白日做夢。

  只能再想辦法。

  溫禾安倚在窗邊想了一下午,直到金烏直墜,華燈初上,庭院裡不知何時燈盞齊明,過目之處,皆是亮澄澄明汪汪一片。

  她抬頭看看天邊碩大的圓月,算了算時間。

  沒多久,陸嶼然出現在窗底下,他意思意思伸手敲敲那道小木門,凜聲道:「溫禾安,下來。」

  話音才落,見溫禾安從窗邊探出半個身體,眉眼彎彎,朝他揮了揮手:「這就來。」

  她原本都跨出門了,想了想,又折回來抓起了那面嶄新的四方鏡。

  正月晚風拂面仍帶著潮濕的寒氣,溫禾安打開木門,見到月色下站著陸嶼然和商淮,大大方方迎上去,捏著袖擺笑:「謝謝費心,衣服很好看,我很喜歡。」

  商淮不由得又嘖了一聲。

  他之前真以為三大家的少主們,要麼就是陸嶼然這種臉冷骨頭硬實力強,傲得難以想像的,要麼就是王庭江無雙那種渾身上下長一千個心眼,背地裡要人命的,再麼也得是溫流光那種動不動殺人的瘋女人。

  反正都不會太正常。

  相比之下。

  溫禾安這性格真的太招人喜歡了。

  他開始有點好奇溫家的教育方法了。

  「說什麼謝。」商淮說:「走,陸嶼然今晚請咱們吃飯,一邊吃,一邊談正事。」

  溫禾安去看陸嶼然,發現他低頭審視般在自己新換的衣裳上瞥了瞥,她含笑站定,落落大方給他看,還攏了攏自己的毛領圓邊,露出張未施粉黛的臉。

  「是不錯。」他下了定論。

  溫禾安頓覺奇異,因為陸嶼然現在的語調不冷,話說得稀疏平常,也不對她突然寒聲甩臉色了,對她和對商淮的態度趨於一致。

  這是已經接納自己這個臨時隊友了?

  他們去了當地頗有名氣的酒樓,要了個最大的雅間,雅間被一道山水屏風闢成兩面空間,一張架在榻上的桌子四四方方,屏風後是書桌,筆墨紙硯齊全。

  「你們忙自己的。」商淮在桌前坐定,骨頭一鬆,招來守在外面待命的侍從,說:「有不少菜都要時間等,你們畫完就差不多了。」

  溫禾安接過酒樓侍從遞過來的溫熱手巾,擦乾淨手指,又執墨研磨,頭也不抬地問陸嶼然:「畫師什麼時候到?」

  恰在這時,卻聽叩門聲響,陸嶼然抬抬眼,道:「來了。」

  儒雅男子帶著個小童急匆匆地進門,大冬天的,還未來得及拭去額上的汗,就先朝陸嶼然躬身下拜,語氣誠惶誠恐:「拜見公子,公子恕罪,荀某來晚了。」

  來人約莫而立之年,蓄著長髯,長著張方正的國字臉,因為讀書人的緣故,身上有種翩翩從容的氣度,解釋道:「剛才路上出了點岔子,耽擱了不少時間。」他哪裡敢讓帝嗣等人吶。

  陸嶼然不關心他遇見了什麼,當下抬抬手:「起來,別動不動又跪又拜,先做正事。」

  男子早知道這次來是要做什麼,當即又是一拱手,這才直起腰,勉強斂了斂氣息,帶著小童走到桌前。抬眼一看,見一鮮妍清靈的女子側邊兩步,裙擺漾動著,為他們讓出了位置。

  荀豁一怔,思考著出現在陸嶼然身邊的女子,他是不是也得行個禮再說,這樣一想,他伏案桌前的動作僵住,握著筆的手也不太自然了。

  溫禾安卻先說話了:「出什麼岔子了?」

  字正腔圓,聲音清脆,乾乾淨淨帶著笑意。

  荀豁由衷地嘆出一口氣,礙於陸嶼然在場,沒敢嘆得太大聲,邊提筆蘸墨,邊連連搖首:「西街突然出現了動亂,被城內駐兵圍住了,不知道出了什麼情況,但願……」

  他停住不說了。

  溫禾安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笑意微不可見斂了斂弧度,荀豁將經過特殊沁製後製成的雪白卷軸鋪開,看向她,低聲說:「請姑娘描述,荀某做足準備了。」

  「好。」她回神,在書桌邊站著,眼睛微閉,將回憶裡人物畫面口述出來:「具體年歲我不清楚,人看著約莫中年模樣,眯縫眼,駝峰鼻,嘴唇深紫色,上面有三道皸裂……」

  話還沒說完,就見荀豁懸了筆。

  外間的商淮自顧自拉了張凳子坐在他們對面,看著這一幕,悠悠嘆息一聲,對陸嶼然說:「你說她會不會被荀豁逼瘋。」

  陸嶼然拿著四方鏡查看裡面的消息,聞言眼皮微掀,視線在溫禾安身上停了一瞬,道:「你以為她是你?」

  「你究竟怎麼回事?」商淮環胸氣極而笑:「我沒惹你吧?你騙我去歸墟的事我還沒和你計較呢。」

  「就為這個,我年都沒過好。」

  陸嶼然眼也不抬:「靈莊劃過來的錢你沒收?」

  四方鏡啟動後,靈光閃爍不停,他還能一心兩用嘲諷商淮:「你那兩月不練,半路就翻船的技術,我以為你會不好意思收。」

  「……」

  商淮哽了哽,咬牙道:「行,你忙你的,我閉嘴,我不說話了。」

  算他倒黴,生在天懸家,就只能交到這麼個朋友。

  溫禾安很快知道商淮為什麼那樣問了。這個叫荀豁的畫師好像不止一次為巫山做事,沒落筆時還好好的,一但入畫了,要求就格外細緻繁多,在她第三次重復細節,而他皺眉細問:「皺紋在什麼位置,有幾根,佝僂的程度呢?那顆黑痣長在唇邊,左邊還是右邊,有多大?」

  溫禾安忍不住撫了下額心。

  好在她記性不錯,有些細節,她反復回憶,都能給出準確的回答,一些實在記不起來的細微之處也沒辦法,只能略過。

  一個時辰後,三張畫像恭恭敬敬地擺上了陸嶼然跟前架起的小几。

  陸嶼然將畫像遞給溫禾安,問:「跟你見到的一樣嗎?」

  「像。」溫禾安細細打量,肯定道:「基本一樣。」

  陸嶼然將畫像捲起來,交給門外守著的畫仙,只丟出一句話:「讓人臨摹了,查。」

  畫仙捧著畫像退出房內。

  荀豁事情辦完,從畫中世界抽離,面對陸嶼然,又恢復了拘謹畏懼的態度,半刻都不敢多留,帶著小童子一溜煙地退下了。

  見閒雜人都出去了,商淮將桌子敲得響噹噹的,道:「來吃飯了。」

  「二少主,這次沾你的光,我們已經很久沒吃過熱飯菜了。」商淮擺擺手,菜一道接一道擺上桌,還有女使乖覺地收拾好紙筆,擦去墨漬,又添了張梨木椅。

  溫禾安提著裙擺落座,聞言表示理解:「我上歸墟以前,也是一隔許久才會解解饞。」

  他們三個人,點了五道菜和兩盞糕點,都是酒樓嘗鮮的招牌,擺盤樣樣精緻玲瓏,但分量很少,正好夠他們的份。

  誰知中途商淮舀湯時手掌不小心撞了下陸嶼然,他抑制不住皺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溫禾安和商淮齊齊看向他。

  商淮意識到什麼,無語至極,他給自己夾了筷魚肉,恨恨道:「你就這麼過一輩子吧,我看誰能受得了你。」

  他看向溫禾安,問:「他以前也這樣?」

  溫禾安好笑地點頭:「對,比現在還嚴重點。」

  陸嶼然正在四方鏡上撥動的手指微不可見頓住,半截削瘦指骨壓在桌面上,眼皮往上壓出兩道褶皺:「沒別的話聊了?」

  商淮挑出魚骨,率先換了話題:「我覺得這家的糕點不怎麼樣。」

  說話時,溫禾安正愁眉苦臉地咬下最後一口翠玉豆糕,她將太過馥鬱的濃香咽下去,含糊應和:「五味杏酪鵝也不好吃,好像沒中和好,有點膩。」

  「以後讓陸嶼然做。」商淮三言兩句將自家陣營的底細都抖出來:「他做葷食很有一手。」

  溫禾安很是驚訝,沒想到陸嶼然還有這項技藝。

  她撐著兩腮歇了口氣,在燈下看那個據說廚藝了得的帝嗣。他正低著頭看四方鏡,對外人的詫異恍若未覺,毫不在意,分明坐在最熱鬧的人間煙火味裡,這種氣息卻好似與他分毫不沾。

  溫禾安突然想到什麼,她拿出自己的四方鏡,先遞給商淮,道:「商公子要不要留一道氣息,方便後頭隨時聯繫。」

  本身給她準備新的四方鏡,也是這個用意。

  商淮很爽快地在四方鏡裡面輸入了一道靈力,看了看空白的界面,挑挑眉,很是意外:「我是第一個?」

  「是呢。」她大方地直視他,唇瓣弧度微微往上一翹:「我才拿到手,還沒開始用呢。」

  說罷,溫禾安接回四方鏡,想了想,還是遞給陸嶼然,問:「帝嗣要不要也存一個?」

  一般來說,沒有公事上的交涉,尋常人很難有那個面子能和陸嶼然用四方鏡聯繫上。

  但再怎麼說。

  她該表示的還是要表示。

  陸嶼然單手壓著那片單薄的鏡面,掌面下溫度冰涼,溫禾安和商淮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話,你一句我一句有來有回。

  溫禾安很愛笑。

  什麼情況下都笑得出來,配上那張柔婉靈秀的臉,純甜似蜜,天然有種滌蕩所有低落情緒的本事。

  陸嶼然不是沒有自我剖白過——就算他曾經對溫禾安動過心,也絕對談不上多喜歡。

  兩個全然對立的世家,兩個同樣危險的人。

  他們骨子裡清醒無比,都明白自己的身份。

  重重陰謀下的家族聯姻,沒能嚴防死守到底,就已經足夠瘋狂了。

  偶爾情緒作祟,他確實記得三四年前的數個深夜,自己回到巫山時,榻上水流般鋪開的烏髮。

  她霸佔大半張床,睡得無知無覺,又或者說,聽到了動靜,但一點自覺都沒有,佔據的地盤分毫不讓。

  他只好冷著臉去推她:「溫禾安,別裝。會不會往裡挪點?」

  溫禾安眼睫柔軟得像一團鵝絨,幾經顫動,但不理人。

  他只好壓著一身火氣和冷意,傾身將人捲了丟到裡邊,甚至還要因此和已經養足精神的人去外面院子裡開始一場「床榻爭奪戰」,外面的石桌石凳全部碎為齏粉,三兩天就要換一回。

  每當那個時候。

  他就真心實意覺得困惑,究竟都是哪些人在說她脾氣好。

  可叫人意外的是。

  明明外面數不勝數的地方可以歇身,帝嗣回到巫山的次數仍是越來越多。

  陸嶼然第一次知道,再難改的習慣,被人一通亂七八糟,無所顧忌地攪和,也能有所改變。

  同一張榻上躺久了,在某個深夜,他也能再自然不過地強勢禁錮住某個不安分墜進懷裡的身軀,讓她不至於隨心所欲到橫躺著入眠。

  這些記憶,在這兩年裡各式各樣的事裡黯淡,灰敗,很多已經模糊不清,陸嶼然刻意回想都想不起來。

  他甚至可以接受溫禾安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了。

  到這種份上。

  他確認當初那棵萌出的嫩芽因為長久曬不到陽光,得不到雨露滋養而徹底枯死腐爛。

  誰能想到,隨著再次和溫禾安說話,接觸,那些舊得只剩層灰的回憶裡好像突然爬出一隻柔軟的觸角,小心翼翼地探頭,纏上來。

  被他冷淡絕然甩開後,會沉寂一段時間,而後故態復萌。

  然而這算什麼。

  在溫禾安眼中,連逢場作戲都屬於敷衍。

  他再有一次這樣的念頭,都該自我唾棄。

  陸嶼然抵著那面四方鏡推回去,手指沒動,靈力也沒動,平靜回絕她:「有事聯繫畫仙,我不愛看四方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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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湢:音同必,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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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3 01:15:54
第十二章

  溫禾安不覺得意外,她拿回四方鏡,放在桌邊,用一面乾淨手帕墊著。

  商淮不太能吃辣,但又偏好這一口,嘴唇被刺激得彤紅,吃到後面一直在灌水,同時招呼在外間伺候的女使結賬。

  糕點一籠三個,因為陸嶼然早早撂下筷子,那籠翠玉豆糕還剩一塊無人問津,看得溫禾安很是發愁。

  商淮拿陸嶼然的靈莊腰牌爽快地劃賬,一轉頭準備起身回去了,但見溫禾安用牛油紙將翠玉豆糕包起來,捏在掌心裡,再用手指去勾四方鏡上繫著的紅繫帶,悠悠地在半空晃。

  陸嶼然也看她,商淮有些詫異:「不是說不好吃嗎?」

  「哦,這個。」溫禾安跟著起身,聞言回:「我怕晚上起來會餓,留著墊肚子。」

  她這麼一說,商淮就想到個難題。他自己還好,對日子要求不高,得過且過就行,平時很有閒心逸致照顧下自己的味蕾,但陸嶼然做起正事來是出了名的嚴苛要求高,不僅為難自己,還很為難別人,溫禾安後面跟著他們奔波,這一日三餐該怎麼解決。

  天天啃乾糧大餅?聽著也太淒涼了。

  溫禾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唇角微一上翹:「你們不用考慮我,忙自己的就行,我自己準備自己需要的東西。」

  說話間,他們走出酒樓。

  蘿州這三年發展得尤為不錯,百姓生活安穩,因為修士不少,所以夜裡宵禁形同虛設,每晚人頭攢動。唯有今日,行人寥寥,少有幾個都縮著脖子揣著手,面有戚色,眼裡透露著某種莫大的畏懼。

  九州平民百姓的生活就是這樣的,稍有動蕩,就開始止不住惶恐,如驚弓之鳥,隨時準備舉家逃難。

  此般情形,大家司空見慣,無有動容之色。

  溫禾安沉默注視荒涼的街道,他們住的地方在城東,毗鄰城主府,夜間巡查與守備力量相對較多,許多住在這邊的大戶人家都派小廝出來查探,靜觀其變。

  而街道上,紅綢與彩帶隨處繫掛著,還沒來得及完全撤下。前天是正月十五,人間團圓,這裡舉辦了許多有趣的活動,十分熱鬧,現在仍留餘韻。

  她很快收回目光,目不斜視朝前走,輕聲問:「我們會在城裡待幾天?」

  商淮看向真正能做決定的人,使了個疑問的眼色。

  「很快。」陸嶼然滿身清貴,與一個慌裡慌張的小廝錯身而過,與此地格格不入的感覺格外明顯,他道:「順利的話,羅青山明天就到。」

  羅青山?

  溫禾安覺得這名字尤為耳熟,可霎那間去想,卻搜不出印象,她將這名字細細咀嚼一遍,記在心裡,準備等回去後再仔細想想。

  一路走到宅門前,溫禾安問他們:「明天有我的事嗎?」

  「沒。」

  陸嶼然肘邊抵著門,卻不進去,言簡意賅:「別殺人,別放火,別給我惹事,想幹什麼都行。」

  他看了看被溫禾安勾著線直晃悠的四方鏡,回想起來,這人以前才是真沒什麼看四方鏡的習慣,又添了句:「有事商淮會聯繫你。」

  他說話的時候,溫禾安聽得很是耐心,視線安靜落在他唇上。

  好似一根沾了水的羽毛濕漉漉抵上來。

  陸嶼然微怔,頓時覺得自己有病。

  他不想說話了,眼也不抬地徑直朝南院去,經過商淮時停了下,道:「跟我過來。」

  南院也是座單獨闢開的小院,離溫禾安的院子最遠。

  可能是特意按主人心意收拾出來的,布置擺設很是簡潔素淨,書房裡紫檀書架上陳書數百卷,窗邊放置著幾捧小盆栽,不知是怎麼侍弄的,愣是在這個時節抽出了花苞,含羞欲放。

  陸嶼然將手裡的四方鏡往桌面上一丟,在書桌後坐下,問商淮:「動亂是怎麼回事?」

  當時知道要來蘿州,商淮自告奮勇主動查蘿州城的情況,終於如願找陸嶼然要走了好幾位畫仙,叫他們窮盡想像構建世間一切極致情形,酣暢淋漓過了把眼癮。

  「就知道你要問這個。」

  商淮毫不意外,他聳聳肩,自己給自己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沉吟了一會,還是先把情況說了:「蘿州前幾年隸屬於一個叫落星宗的宗門,為尋求庇護,每年都要上交大量的錢財食物,本身又常年鬧飢荒,時日一長,城裡走的走,死的死,沒剩多少人留下。」

  「後來落星宗被另一個宗門吞沒,蘿州失去庇護,處於無主狀態,直到三年前發生變故,一個叫趙巍的人帶兵攻了進來,佔城為王,自立為禪王。」

  說著,他從袖子裡拿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摁到桌面上推過去,示意:「趙巍這個人也很有意思,你看看。」

  陸嶼然將紙攤開,一眼掃下來,蹙眉:「王庭的人?」

  商淮糾正他:「曾經是,出來自立就不一定了。」

  「他修為在八境,實力不算強,攻佔蘿州時下屬表現出來的實力倒是不俗,我懷疑他背後有人。」提到王庭,商淮聲音沉了沉:「蘿州情況比前些年好了不少,加之地廣,成了不少人眼中的香餑餑。」

  「蘿州今年收成好,糧倉充實,被噩魘家看上了,想要強搶,提出了許多無理要求,趙巍不同意,雙方的兵發生了衝突。」

  商淮舔了下乾裂的唇,聲音凝重:「蘿州估計保不住了。」

  挺難得的。

  一座亂世中無有倚仗的城池,被治理得這樣欣欣向榮。

  可惜……

  陸嶼然凝著面前那張折出四道痕的紙,看不出在想什麼,隔了好一會,倏然開口:「讓他們退走。」

  商淮攤攤手,臉上滿是那種「我就說吧」的表情,他站起來,彎著背手掌撐在桌面上,無奈地說:「我覺得你得考慮下族中的意見,這不是一次兩次了,為了沒有利益的事得罪別家,族中已經頗有微詞,長老們會認為你還不夠冷靜。」

  「直接下令。」

  陸嶼然做了決定,果真就不會再有一絲一毫的遲疑,他道:「誰有意見,讓他們來找我。」

  商淮不由得扶額。

  「別說我沒提醒你,現在巫山和另外兩家的關係可不融洽,自從他們拿到了有關帝源和天授旨的線索,就開始大肆吞併城池,囤積靈石,籠絡各族各家。現在為了區區一個蘿州,你將噩魘家往外推,可就推到他們的陣營裡去了。」

  巫山那些長老們知道,不得氣得跳起來。

  倒不是噩魘家有多重要,重要到巫山得罪不起,而是因為做這事的人是陸嶼然。

  陸嶼然是帝嗣,不論何時,不論何事,都得保持絕對完美與清醒。

  他是集整個巫山之力培養和雕刻出來的精美珍寶,理應白璧無瑕,所做任何決定,都該在理智思考,權衡利弊之後。

  王座之下,莫不白骨累累。

  他若是沒有堅韌不侵的心性,欲成大事而做出的正確取捨,如何使九州稱臣。

  「你做好事,又不留名。」

  商淮裝得一腔有模有樣的憂鬱:「外面提起你,不是能打就是神秘,接觸過的還說你冷酷無情,你說不然你也學江無雙,裝也裝出一副慈悲心腸來,好拉攏拉攏人。」

  陸嶼然嗤笑一聲,冷瞥著他,道:「我做什麼好事?」

  「我只想將塘沽計劃老巢徹底端掉,但凡有點眼力的,都不會這個時候來擋我的道。」

  切。

  別人也不知道你來了啊。

  商淮自顧自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陸嶼然這個人,從頭到腳,哪哪都硬,你可能只有將他人從裡面剖開了,才能窺見一點柔軟的東西,但也是這一點東西,讓太過完美冰冷的帝嗣看起來是活的。

  「好,你嘴硬,你說什麼是什麼。」

  他嘀咕著:「反正到時候也不是我被關禁閉。」

  陸嶼然毫無溫度地瞥了他一眼。

  溫禾安回到自己的院裡,將四方鏡和牛油紙包著的翠玉豆糕放在立櫃上,彎腰摸索著點了燈,又給自己燒了壺水準備泡茶喝。

  這間屋的布置很是精巧,臥房被屏風隔開,裡面布置成一間小小的書室,書桌上,筆墨紙硯齊全。

  等水燒開,她捧著茶盞站在窗前,看窗下幾條掛著橘色燈盞的交叉小路,看了會,覺得有些累,搬了把椅子過來,曲腿坐著。

  沒多久,掌心就被燙紅了。

  溫禾安將茶盞放在窗下架著的小木几上,食指摩挲著大片緋紅的肌膚,定定看了半晌,而後皺眉。

  現在的身體太弱了。

  在真正的風雨面前,聰明的伎倆毫無作用,只是自取其辱。

  溫禾安忍不住摸了下臉頰,總覺得好像會隨時摸到一些什麼,可能總是懸心,所以一想起來就要確認後才能勉強安心。

  江召和溫流光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背後的天都和王庭更不是。

  個人與世家對抗,無疑是螳臂當車,更何況她修為還被封著,身上傷都沒好全,有心無力。

  溫禾安又在風口站了一會,直到迷了眼,抬手揉了揉,才終於下了某個決定。

  她展袖坐到書桌前,鋪紙,研墨,落筆,最後折進信封中封好。

  修為的事她想辦法去談判周旋,可這段時間,她也不能稀裡糊塗,滿心焦灼卻無計可施地混過去。

  巫山畫仙的點畫術,天下聞名。

  若是能學一些,用作防身也不錯,至少下次再遇到同樣的境況,不至於如此被動。

  只是看能不能和陸嶼然商量一下,不知道他究竟是個怎樣的態度。

  溫禾安放下筆,惆悵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極輕地嘆息。

  說實話,她從未看懂過陸嶼然這個人。

  和他帝嗣的名號一樣,陸嶼然身上自帶一種蒼雪般的孤高清傲。

  數萬里巫山之內,他不論走到哪,面對誰,永遠都高居雲巔,族內那樣多的年輕人,無一人敢上前與他攀談,偶有眼神上的交流,對方也很快俯身恭敬行禮。

  他也不在意,我行我素,生殺予奪。

  溫禾安自己的事也忙,天都一堆棘手的事全壓在她手裡,他們之間相敬如冰,遵守著結契之日那個列了許多條條框框,顯得格外幼稚的規矩,井水不犯河水。

  但就跟陸嶼然先前說的一樣。

  她確實,曾因一些原因,不得已纏過他一段時間。

  起先,陸嶼然連個眼神都沒給她。

  那也是極其不短的一段時間鬥智鬥勇的接觸之後,陸嶼然這個人,才露出自己稍微有些不一樣的一面。

  她哪一天稍微多接近他一點,第二天必定在正事上遇到各種岔子,來自巫山刻意的敲打找茬,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的手筆。

  她累得連打坐都盤不起身體,只想倒在床上昏天暗地睡一覺的時候,他非不讓她如願,又是推她,又是掰著她,直到她氣得將兩條腿都擱在他身上,他才倏地安靜了。

  她一連兩三天不回巫山,一回去,就見他臉冷得比第一次見時還明顯,居高臨下睨她,問她夜不歸宿有沒有意思。

  說實話,陸嶼然的脾氣真不怎麼好。

  明明悄無聲息結束關係也是他先她一步提的,說的時候一臉公事公辦的漫不經心,她思忖一會後應下來,他邊在文書上敲上象徵帝嗣的章,靜了又靜,抬眼看她,說:「溫禾安,再有為敵的時候,我絕不收手。」

  她一連好幾天都在琢磨那個絕然的語氣,想,明明自己答應解除關係的時候也沒遲疑讓人久等。

  怎麼就又惹到他了。

  那個時候,誰能想到,他還會來歸墟撈她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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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3 01:16:21
第十三章

  翌日,晨光熹微。溫禾安心裡有事,早早的起來了,洗漱完之後準備將宅院逛一圈,還沒動作,就聽見院外有叩門聲。

  她想到商淮和自己說起府上請了個管家,每天早上會過來一趟。

  溫禾安出去開門,發現今天天氣不好,霧深露重,濛濛水汽順著開門的動作齊湧到眼前,五步之外,連人臉都看不清。

  院門外候著個年近六旬的老者,頭髮花白,用一支削得尖尖的竹簪一絲不苟固定起來,面龐消瘦,顴骨高聳,衣裳洗得很乾淨,見到溫禾安,立即拱手,本就佝僂的腰彎得更下:「老朽王丘,問姑娘安。」

  溫禾安十分自然地單手扶起他,輕聲說:「不必多禮。」

  王丘沉默寡言,他有很多年在東街做管家的經歷,見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主人家需要什麼樣的服務。高官貴族重規矩,修士相對好說話,但更需要提心,而且他們會有許多古怪的要求。

  「姑娘可用過早膳了沒?」

  今天霧重,加之王丘年齡大了,眼睛有些看不見,他只能隱約瞧見眼前女子一個輪廓,只覺靈氣逼人,當即垂眼沒敢再看,聲音恭敬:「第一次見姑娘,不知姑娘口味 ,商公子叫我來問問姑娘,好請個廚子回府做菜。」

  溫禾安怔了下,失笑,而後擺手:「不用,住兩天而已,請什麼廚子。」

  「早膳我準備出門去吃,順便逛逛蘿州。」

  說到這,溫禾安將院外的木門合上,一副就此出門的模樣,王丘趕忙說:「咱們這條街出去就有許多早餐鋪,再走遠些就是酒樓,這個時間,有些還沒開門,不過睛景樓開得早,他們的早膳做得精巧,姑娘或可嘗嘗。」

  溫禾安頷首道好,想了想,朝一直等候的王丘提出疑問:「請問老伯,蘿州可有珍寶閣?在哪裡?」

  想來她不是第一個提出這等問題的人,王丘回得不假思索:「有。有一個,在西街。」

  說到這,王丘嚴肅的面孔抽動兩下,接著道:「前幾年蘿州貧瘠,大家食不果腹,每年要死許多人,這裡又靠近溺海,修士大人們都不愛來,覺得晦氣,這兩年在禪王的帶領下將日子過好了,珍寶閣才開進來。不過聽大家說,珍寶閣裡賣的東西還是不多,都是些稀疏平常的,跟別的州城裡開的珍寶閣沒法比。」

  「無妨,我隨便看看。」

  王丘欲言又止地提醒:「姑娘,昨夜西街動亂,聽說今早還圍著兵呢,那邊危險,能不去還是不去的好。」

  溫禾安微微一怔,而後恍神朝他笑了下,應了個好。

  王丘一看她就沒聽進去,但這個年代就是這樣的。沒本事的日日躲著災難走,仍覺時時提心吊膽,生怕哪天不明不白就死在了哪家兵的刀下,有本事的年輕人初生牛犢不怕虎,提著股勁,哪兒都敢闖,惹了事還有背後的人擦屁股。

  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溫禾安將庭院逛了一遍,發現這座院子佔地不小,踩著古木鋪就的拱橋往前院走時,像走一段雲繚霧繞的仙宮地階,商淮和陸嶼然住在另一邊,這個時間靜得一點鳥雀聲響都聽不見,連窗戶都閉得死死的。

  看來都還沒醒。

  天氣不好,這個點出門的人都是各宅院出來採買的小廝,個個目不斜視,徑直奔著街市去了。

  走出這條街,眼前開闊,果真見到了許多支起的早餐鋪子,賣什麼的都有,百味羹,頭羹,鹿脯,胡餅,蒸糕,各色各樣的肉臊撈麵,粥飯點心,除此外,還有當季鮮果,香糖果子,是最早窺見一天煙火的地方。

  溫禾安走到樹下,要了碗熟膾麵。

  樹下架了張桌子,因為用了不少年,桌面有些不平,但擦得很乾淨。

  她吃麵的時候不唆,而是將麵攪起來繞在筷子上,再一口一口地吃,樣子很文靜。

  麵的分量不少。

  支攤的老板以為她吃不完,結果她愣是都吃完了,放下筷子的時候,如釋重負地嘆氣。

  他看看這姑娘身上掛著的四方鏡。

  這年頭修士不缺衣食,但對平民百姓來說,食物是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

  很難得見到一個愛惜糧食的年輕人。

  付完錢,溫禾安往西街走,這碗麵吃得她發撐,感覺中午都不用再吃東西。

  從東街繞到西街,天漸漸發亮,霧氣飛速收斂回攏,街上人也多起來。

  溫禾安注意到,出來的大多是身強力壯,頭腦聰慧的年輕人。他們不遠不近地綴在西街外沿,相互聚在一起低聲交流情況,好在得到確切消息的第一時間趕回家去,叫家中老人婦孺立刻出城逃難。

  珍寶閣開在很顯眼的位置,不必刻意找,一眼就能被那三個純金鑿出的大字晃到眼睛,再挪不開視線。

  裡面沒什麼人,掌櫃抄著手在裡面撥弄算盤,時不時抬眼看一看外面的熱鬧。

  推門進去之前,溫禾安將隨身帶著的幕籬戴上了,兩層細紗將臉遮得嚴實,只露出一雙用眉粉沾著水刻意描長過的狹長眼睛。

  立刻有侍者將她迎進,珍寶閣還是一貫的奢糜作風,地磚綴金,牆掛靈流壁畫,碩大的明珠被供於立柱上,四散皎白的光,入目之處,一派溢彩流光,交映生輝。

  侍從還未說什麼,便聽溫禾安說:「不必跟著,我自己看看。」

  侍者看向掌櫃,掌櫃不動聲色地點點頭,下巴隨著動作疊出一層肉。

  珍寶閣開在蘿州,顧客只有兩種,一是當地的望族名門,這些人包括家中子女的臉他都記得牢牢的,剩下便是從別地路過蘿州,需要補給的修士,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上來就直奔目標,不用他們聒噪地介紹。

  一看這遮面的做派,熟稔的語氣,就知是後者。

  他們買東西最為乾脆。

  溫禾安以前經常代表溫家和珍寶閣進行交易,大批量走貨,很多時候,她都是直接與珍寶閣的那幾位直接聯繫,大手一揮,那叫人瞠目結舌的駭人數字便劃進了珍寶閣,所以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每件貨品旁邊都擺著價格標識。

  囊中羞澀,她掂了掂自己帶來的靈石,找的東西都再三對比後才拿在手裡。

  海藻粉,珍珠粉,兩張薄如蟬翼的蟬獸皮,一桿描眉上妝的細尖筆。

  掌櫃隨意掃過去,眯得只剩條縫的眼睛在溫禾安的面紗上停了一會,心裡嘀咕。

  全是女子用在臉上的東西。

  這是臉毀了,想用靈物挽救?

  溫禾安對掌櫃疑惑的眼神熟視無睹,她將靈石放在桌面上付賬,與掌櫃直直對視,淡然問:「你們這有螺音陣嗎?

  掌櫃深深看了她一眼,這回眼神不太一樣了,半晌,甕聲甕氣地開口告知:「有。不知你要傳什麼東西?」

  溫禾安從袖子裡捏出一紙密封信,聲音很是鎮定,好像同樣的事已經做過無數回,她道:「給人加急送一封信。」

  珍寶閣的螺音陣,不論是送東西還是送信,都又準又快,保密程度極高,知道它存在的人並不多。

  也當然,價格不菲。

  「螺音陣送信,三千靈石一次。」掌櫃自己可能也覺得這個價格貴,刻意強調:「任何州城的珍寶閣都是這個價。」

  溫禾安心想,還好自己那天接了陸嶼然的靈莊腰牌,不然現在連信都送不出。

  「我知道規矩。」她聲音刻意放緩,朝身材圓潤的掌櫃點點頭:「帶路吧。」

  掌櫃起身示意溫禾安跟自己上樓,連著往上走過兩道懸梯,拐進一個緊閉的房間。

  房間很大,像是同時打通了三四間才有現在的規模,地底鋪著長毛絨毯,沒有桌子,也沒凳子,一眼看過去,視線無所遮攔。

  螺音陣布置在房中間,四周被陣法的餘光襯得瀅白,毯上的長絨毛被吹得無端拂動。陣法是普通的陣法,只能說構建此陣的人心思靈巧,為了叫他們用此陣時有放心的,不被窺伺的感覺,特意費不少的氣力在陣法之上構建出個巨大的海螺,送信之人將信件親自送進海螺內部,能親眼看見它就此消失。

  同樣,等信件抵達送指定地點後。

  前來取信之人要和珍寶閣的人對上信息,才能將手伸進螺音陣親自領取密信。

  從頭到尾,不會有任何人接觸到信件。

  掌櫃在門外守著,他也知道一擲千金的修士都有這樣那樣的忌諱,乾脆背過身不看,免得被找茬說不清楚。

  溫禾安走到螺音陣前,垂眸看自己手裡的信箋,信裡寫了什麼外面看不出,外封唯一映入眼簾的是個用朱砂描摹點綴的圖案,像團被鮮血染就的蒲公英。

  她盯著那個圖案看了好一會,勾了勾唇,將信件丟進了海螺裡。

  從珍寶閣出來後,溫禾安又到別的地方逛了逛,慢悠悠回去的時候,手裡還拿著份詳細的蘿州地圖。

  她帶著一天的收獲回屋,將東西都堆到桌上,自己則往小竹躺椅上一躺,沒骨頭一樣地放鬆下來,閉著眼休息。

  也沒能歇多久,想想桌上還等著自己搗鼓的一堆東西,只得又撫著額頭坐起來,認命起身。

  溫禾安將地圖清出來放到屏風後的小書桌上,把在珍寶閣買的東西一一拆開,看了看,將燈燭點燃了置於桌面,而後扭身出去打了盆水淨手,用帕子擦乾。

  忙完這一切,她臉色凝重起來,坐到了桌前。

  蟬獸渾身上下,唯有一張皮最為柔軟,輕薄,乾透的時候宛若花生那層皮,好像能被人的呼吸隨意吹起,所以捏住它的時候,人得格外小心,控制力道。但若是泡在水裡,只肖一息,它就會像飽吸了湯汁,由內而外舒展開來。

  如果兩張疊在一起,不論是視覺上,還是觸感上,都像極了人的肌膚。

  溫禾安將兩張沁了水的蟬獸皮捏起來,對著銅鏡貼在了自己臉上,約莫過了半刻鐘,蟬獸皮就在她的五官輪廓上形成了一個固定的輪廓。

  她伸手摸了摸,確定硬度差不多了,將蟬獸皮從臉上取下。

  只見先前平而薄的一張皮,現在有了起伏,兩個眼眶,一段翹起的鼻梁,兩側微微鼓起的臉頰與飽滿的唇,已經初步打了個美人坯子出來。

  這種事情她做得順手,動作間無一絲滯澀,好似同樣的事情已經做過許多回,閉著眼睛都能完成。

  溫禾安將它拿著放在燈下仔仔細細觀摩,確認各種細節沒什麼問題,這才又坐回凳子上,拿起了那桿描眉上妝的專用細頭筆。

  正如她自己說的,她畫技不行,可她有一手絕妙的女子描妝技藝。

  她在自己原有的骨相上,用一桿筆與幾種色彩,畫了張惟妙惟肖的美人面貌來。

  即便還缺了雙眼睛,可眼形已經定下,溫婉柔和,可以想見,一旦溫禾安將它貼到自己臉上,必定是漣漣一汪春水,唇瓣點俏嫣紅,處處透著種少女的馥鬱色澤。

  一張同樣美麗,卻和溫禾安截然不同的臉。

  溫禾安做了不少張與自己的臉一模一樣的蟬獸面皮,這還是第一次做不一樣的,於是看得格外細緻,提筆描了又描,直到左看右看挑不出任何毛病了,才將它細心地放在書桌上,用一摞書堆著藏起來。

  再過兩天就乾得差不多了。

  她想到自己的左臉,不由抿唇。

  雖然現在還沒有出現症狀,但不管怎麼說,有備無患。那樣的變化一旦出現,她跟在陸嶼然身邊,和待在溫家一樣危險。

  但此時,也沒別的地方可以容身。

  只能用老辦法,做瞞一時是一時的打算。

  短暫了卻了樁心事,溫禾安伸了個懶腰,往窗外一看,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逛了半天,坐了半天,此時一歇下來,睏意便止不住往眼皮上沖,她抱著衣裳去隔間沐浴,絞乾頭髮後連飯都沒吃就往床榻上倒。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明明屋裡備了很厚的被褥,溫禾安還是覺得冷,冷過之後又熱,她將被子掀開又拉上,反復數次。

  倏地在某一刻,她臉頰發燙,手腳皆不能動彈。

  溫禾安渾身如被冰水潑過,一下子睜開眼睛,兩瓣瞳仁貓一樣的顫縮。

  那種要命的熟悉感覺又湧上來了。

  好像發了高燒,左側臉頰越來越燙,驚心的灼痛感一波波往喉嚨上湧,好像被人用燒紅的鐵絲貼在臉上,毫無間隙。要命的是,除了臉頰上的疼痛,她渾身不受控制,動作變得格外遲緩。

  溫禾安揪住手邊的褥子,咬牙硬抗,竭力壓下喉嚨裡難以抑制,幾近溢出的壓抑痛呼。

  她嘗試著坐起來,發現一動,渾身的骨頭都發出難以承受的嘎吱嘎吱聲,在深深夜色中,有種骨頭成精,正嘗試著走路的詭異之感。

  冷汗一顆顆順著臉頰滑落,懸在下巴上。

  溫禾安在驚痛和渾渾噩噩的恍惚中,想,為什麼這次發作時間又縮短了。

  ……明明距離上次發作,還不到四個月。

  終於走到桌邊,她抓過銅鏡,連燭火都來不及點,借著從大開的窗間溜進來的一縷月光,慌亂去看自己左臉。

  她很少有這樣不鎮定的時候。

  直到銅鏡前的肌膚上突兀出現一道熟悉的交叉狀碎裂痕跡,很奇怪,明明是人的肌膚,卻出現瓷器打碎一樣的狀態,光是這樣看著,總有種好似它會隨時掉下一片的悚然驚異。

  溫禾安手指洩力,鬆開銅鏡,人靠在桌邊,垂著頭看不出表情,整個人陷入月光在地面上打出的深深陰翳中。

  恰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叩門聲,一連三下,見無人回應,在原地遲疑地停了停,原本應該就此打住,但好像有什麼分外要緊的事,在短暫沉默後腳步又迫近,往房門前來。

  「……溫禾安?」

  是商淮的聲音。

  真是要命。

  溫禾安胡亂抹了把臉,轉身踉蹌著往屏風後轉,因為步調太快,身體完全適應不了,她在書桌前跌了一跤,手背撞在書桌一角,發出哐當的悶悶聲響。

  忽視身體上的疼痛,她無聲扣住那面被書堆藏住的蟬皮,心下微鬆一口氣。

  蟬皮重新變得柔軟,真正與人皮般無二的觸感,只是還有點濕,沒有完全乾透,五官在黑暗中依舊生動精緻,宛若活物。

  溫禾安鬆了一口氣,將它往臉上貼,嚴絲合縫地罩住。

  「商淮?」

  她聲音有點啞,頓了頓之後輕咳一聲,聲音柔軟下來,語調再是自然不過:「怎麼了?」

  「外面出了點事。」商淮說:「你醒了的話,就出來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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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3 01:16:42
第十四章

  商淮將話帶到,也不多留,一霎就如足尖沾水似的,連樓梯都不下,徑直一甩手,手掌撐著欄桿落葉一樣飄了下去。

  溫禾安就著方才摔倒的姿勢跌坐了會,半晌,才撫著書桌邊緣站起來。蟬獸皮一覆著上臉,就牢牢吸附住,此時乍然換了張面貌,相較於她自己,更有一份綿綿柔意,只是眼神還未轉變過來,清沉沉的,含著股消散不去的涼意。

  臉頰上的驟烈的灼痛漸漸平息,可並未全然消散,時不時就有針紮一樣的尖銳痛感傳來,骨頭裡不配合的生澀感仍舊揮之不去。

  溫禾安早已習慣,只覺麻木,她撫著額心,不一會兒,強行調整心緒,垂睫在屋裡走動。先將橫得亂七八糟,睡前來不及收拾的脂粉,眉粉,顏料與上妝的工具逐一收拾乾淨,又彎腰把推翻的書一本本拾起,行走的動作終於看不出頓挫的異常。

  她點亮火燭,在銅鏡前看自己的臉,半晌,對鏡展顏,五官倏然活靈生動起來,只是經不住細細琢磨,仍不夠自然。

  她深深吸了口氣,幾次調整自己的神情,直到毫無破綻,才起身整理衣袖,面無表情推門出去。

  出去才知夜已深了,更深闌靜,月明星稀。

  腳步踏出幾步,發現垂掛在腰間的四方鏡發出了柔和的光澤,溫禾安拿起來一看,發現商淮在一個半時辰前給自己發過消息,但自己睡著了錯過了消息,他這才親自過來傳個信。

  四方鏡設計得很是精妙,鏡面採用了獨特的材料,觸感與平素上妝時用的並不一致,指頭點上去後,鏡面會隨著力道輕重而微陷下去,光芒旋即亮起來。

  溫禾安看到商淮給自己發的消息。

  一共發了四條。

  最上面的那句無關緊要。

  【二少主,城東吃飯,來不來?】

  隔了不久,他又發來一條。

  【羅青山到了,陸嶼然叫你來認認人。】

  最後兩條格外簡潔,簡潔得不像商淮發出的消息。

  【人呢?】

  【出來一趟。】

  溫禾安能想到自己等會頂著這張臉出現時會收獲怎樣詫異狐疑的眼神,因為早就準備好了天衣無縫的說辭,打了好幾十回腹稿,她並不很擔心,若說心中還有一點惴惴,全因摸不透陸嶼然的想法。

  即便是當年關係最為和諧的時候,她也無時不在心裡提醒自己,這是個極其危險的人。

  極其強勁的對手。

  從來不按常理出牌。

  她還真怕他查到點什麼。

  前院書院裡燈火通明,商淮手掌落在八仙椅上,左腳換右腳地換著支撐身體。他的四方鏡不在自己身上掛著,而在陸嶼然面前的桌上隨意撂著。

  「我說不然你就放下身段,去溫禾安的四方鏡裡留一道氣息唄,又不費事。」

  商淮料想話也帶到了,那邊人也快來了,就沒自己的四方鏡什麼事了,嘖的一聲鬆開椅子,將四方鏡勾過來繫上,說:「反正人你都救了。」

  陸嶼然恍若未聞,他緊鎖著眉,食指在桌面上鋪平的畫像上摁了下,側臉輪廓在燈下越發不近人情,銳意難擋。

  羅青山才到,此時在屋裡站得筆直,不露聲色,不敢如商淮這樣口無遮攔。從巫山上下來的人,甭管什麼身份地位和性格,面對帝嗣,總懷揣著種天然的敬畏,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屋裡一時靜下來,商淮早習慣了這種氛圍,陸嶼然聽不見他的誠懇建議,他也索性懶得再說,自顧自點開四方鏡上下滑動,耐心回復每一個人的消息。

  只是可惜,就算是在四方鏡上,也沒什麼想和他攀談的人。

  就在商淮收回四方鏡時,書房外傳開腳步聲與細軟的衣擺摩擦聲,幾人神情各異,朝門外看去。

  溫禾安走了進來,她是陡然從睡夢中驚醒,又飛速經過一陣兵荒馬亂,開口時話語裡蓄著濃重的鼻音,叫人毫不懷疑她真是穿過夜風匆匆趕到這裡的,連睏意都沒消散:「怎麼了?」

  陸嶼然原本已經抵著那張畫像,準備等她一到就讓給她自己拿去看,此時隨意一瞥那張全然陌生的臉,也罕見的頓住動作,須臾皺眉,問:「你又在搞什麼?」

  商淮一看,挑挑眉,發出「呵」的一聲。

  「什麼?」溫禾安順著他們的視線摸了摸自己的臉,後知後覺一樣輕輕喔了一聲,說:「這是用蟬獸皮製成的臉,我自己描的妝。」

  她坦然說:「我懷疑,自己這張臉很快就不能用了。」

  陸嶼然不為所動地審視她,他對她新的五官全然沒有興趣,注意力都凝在她的眼睛上,那是唯一可能在她身上找到些許破綻的地方。

  溫禾安說鬼話和她給人下套一樣很有一套,她說的話往往半真,半假,因為有真實的部分,所以你怎麼看她,她都不心虛。

  那雙眼睛即使化成狐狸一樣的狹長豔麗,也依舊難掩澄澈內裡。

  實際呢,剝開面上淺薄的那層,才發現,她不是澄澈到透明的溪水,而是溪水下滑不溜啾的一尾魚。

  還是最狡猾的那條。

  沒有幾十年知根知底的鑽研琢磨,別想著能在溪流裡徒手捉住這條魚。

  如果是從前,三年前,陸嶼然說不定會追根問底,可如今,凡是跟溫禾安有關的事,只要不惹到他頭上,他都不想深究。

  「來得正好。」

  陸嶼然收回視線,示意她自己看桌面上的畫像:「你的猜測成真了。」

  他身子往前傾,瞳色極沉,一字一頓道:「江召下令,以王庭之名,在各州城張榜懸賞你。」

  溫禾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一句話沒說,上前幾步抄起那張自榜上悄無聲息揭下的畫像,從字到圖,仔細看過,指節本就僵硬,現下因為用力泛出一種烏青色。

  她捏著這張畫像在椅子上坐下,心臟跳得幾欲炸開,眼中怒焰無聲翻湧,好半晌,問:「什麼時候的事?」

  陸嶼然掃了羅青山一眼,後者立即直了直脊背,心領神會,拱手溫聲解釋情況:「就在幾個時辰前。我酉時抵達蘿州,到的時候,從渡口下來一群人,二話沒說,直接張貼告示。」

  「估計不出一日,此事將在九州傳遍。」

  溫禾安從來沒出過這麼大的風頭。

  她舌尖緊緊抵著尖齒,看了看羅青山,一副被氣到完全沒有任何說話欲望的樣子。這倒是稀奇,這兩天接觸下來,商淮還是第一次見她失態,而引得她露出如此大的情緒波動的人,恰恰是害她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

  現在還要趕盡殺絕。

  商淮是個愛看熱鬧的人,但情感上的熱鬧,他一般不看,只是溫禾安和江召這段關係太過撲朔迷離,精彩到他明明作為陸嶼然的好友,都忍不住心生好奇之心。

  印象裡。

  江召這個人,受了溫禾安很多恩惠。

  因為有她,他在天都才能挺直腰板說話,才能慢慢讓修為爬到七境,說實話,如果不發生這臨陣倒戈的一齣,溫禾安和溫流光之間,誰勝誰負,猶未可知。

  天都未來掌權者道侶的身份,難道不比王庭一個注定被江無雙死死踩在腳下的公子來得瀟灑風光?他總不會覺得自己借此回到王庭,就有希望和江無雙爭風頭吧?

  普通人都能算明白這筆賬。

  這個江召,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陸嶼然沒去看溫禾安的表情,心中仍然有種說不清的情緒燒起來。

  溫禾安很快冷靜下來,她猜測陸嶼然將她喊過來說這件事的打算,遲疑著開口:「塘沽計劃還需要我跟進嗎?」

  王庭張榜,勢必會引來各種來路不明的人追殺,而陸嶼然此時卻形單影隻深入塘沽計劃的腹地,想將他們一網打盡。換句話說,溫禾安的存在會給他帶來數不盡的麻煩。

  即便有臉上這張皮遮掩,但未必就沒有暴露的可能,陸嶼然救她這件事若是被巫山知道,又不知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溫禾安不習慣當人累贅,臉上的印記現在發作,一個人獨來獨往,暴露的風險會更小。

  只是接下來免不得要東躲西藏一段時間,真要露了破綻,突圍也會更難一些。

  一室沉默。

  「畫像我交給帝嗣了,知道的消息也都和盤托出了,你若是覺得麻煩,就此分道揚鑣亦可。」

  溫禾安溫聲:「帝嗣此次出手相助,我銘記在心,日後若有報答的機會,我必不推辭。」

  這就說起辭別的官方話來。

  陸嶼然將商淮勾畫了一下午的外島計劃啪的合上,他看向溫禾安,臉部線條流暢鋒利,唇畔弧度好似帶點玫瑰上的尖刺:「懸賞令上三令五申,務必要將你活捉帶回王庭,你說,我若是親自將你帶到江召面前,他該是何等神情?」

  話明明是沖著溫禾安來的,卻連商淮都左右看看,被冷得噤聲了。

  溫禾安噎了噎,覺得他此時發火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隨著她被通緝這樣一齣驚天波瀾在九州掀起,陸嶼然這位昔日道侶也免不得被波及,誰接二連三遇見這種無妄之災能忍住不動氣。

  「那就還是按照之前的計劃前往外島。」

  她看著他,肩頭微鬆,語氣放緩了,打商量莫名其妙和哄人似的:「外島的地圖我今天下午看過了,反正已經起來了,等會回去再看一遍,晚上有什麼事,你讓商淮再給我發消息,可以嗎?」

  又是這樣。

  陸嶼然不由得想起三四年前,她最開始接近他的時候,碰了不少軟釘子,但她很有耐心,暗劍明刀和軟釘子都能給她磨平。

  為什麼她在外面,在自己這有成千上萬種攪風雨,又平干戈的本事,卻會被區區一個江召絆得如此慘烈,聰明才智好似全無作用。

  陸嶼然深深對她對視,發現她給自己畫的這張臉太柔美,那雙常年溫婉冷靜的眼睛配合著而今狐狸般的眼尾,時間長了,竟給人種無端含情的感覺。

  他別過頭,無聲攏了攏指節。

  溫禾安於是起身,準備回屋,經過羅青山的時候停住腳步。

  她之前一直覺得羅青山這個名字耳熟,可因為忙著做面具,留給她思考的時間並不多,方才一進來,意識到多了個人,可他又是拱手又是彎腰,她被懸賞令的事情一刺激,沒能第一時間看清他的模樣。

  直到現在,她看清了他的長相。

  心中悄無聲息掀起風浪。

  溫禾安將面部表情控制得很好,落落大方地朝羅青山點點頭,跨過門檻沿著來路出去了。

  冬末的黑暗能吞噬一切,溫禾安起先還慢吞吞地走著,後面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眼前出現紅漆曲廊,才扶著一根漆柱停下來。

  她在曲廊下的長椅上坐下來,雙足洩力地半垂著,髮絲被朔風吹得直往眼前掃也不去管。

  她見過羅青山的畫像。

  早在五年前,她就叫人調查過羅青山,不,她調查的不是羅青山,而是巫山的巫醫。

  這麼多年,她和溫流光鬥得如火如荼,一旦相見就是針尖對麥芒,死不收手,好幾次因為鬧出的事態太過嚴重都驚動外祖母與長老團,不是沒有為此受過罰。

  她不是急吼吼耐不住等待的性格,不是不會虛與委蛇,冷臉含笑。她知道自己在溫家是外人,凡事要以大局為重,實際上,她對刁難自己多次,每次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長老都能做到時時溫聲細語,不失禮節。

  誰都行,唯獨溫流光不行。

  十二歲是溫禾安生命的轉折點。

  她十二歲回到了溫家,十二歲遇見了溫流光。

  溫流光天生雙感,是溫家用以對抗陸嶼然的希望,是溫家所有人幾乎捧在掌心裡供起來的寶貝,她在天都可以橫著走,除了在修煉這塊由不了自己心意,其餘任何事,皆可隨心所欲。

  她在溫家橫行霸道慣了,乍然間來了個比自己大半歲不到的「姐姐」,說是死去三叔三嬸的孩子,各方面待遇都比肩自己,祖母甚至親自教導她,她偏偏還展現出很好的悟性與天賦,日日努力。

  小半年不到的時間,族中便流言紛紛,大有溫禾安要取代自己位置的架勢。

  溫流光哪裡受過這種氣,她面無表情聽完族中的議論,回去後就調動了父母的近衛,四五位七八境強者悄無聲息從溫家擄走了溫禾安。他們把她帶到足夠遠的地方,晝夜兼程足足走了三四日,確信無人會追查至此之後要將她殺死。

  她確實差一點點就死了。

  等外祖母趕來的時候,她已經昏過去,奄奄一息,回去後就立刻開始出現痙攣,抽搐,高熱不退,嘔吐不止,休克驚厥等深度中毒症狀,當時溫家請了最有名的醫師,勉強將她從生死線上拉回來。

  醫師說,她中的是至毒杜鵑連理,這種毒叫她前前後後在床上躺了五個月才逐漸好轉。

  期間長老們來看過溫禾安,溫流光的父母也來過,他們端著長輩的架子,高高在上地問候,溫禾安依舊靠著床笑得甜滋滋,一派孩童好哄的稚氣。她知道不能和溫流光鬧翻,她沒有父母,沒有心腹,沒有拿喬的資本。

  忍一回就算了,反正她也沒死,再狠的毒再難捱也都捱過去了。

  只是溫禾安沒有想到,杜鵑連理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此後每隔一年,她都會出現中毒症狀,中的都不是普通毒,發作起來痛不欲生,最難過的時候她只能盯著床頂看,五臟六腑都被擠壓了打碎了再碾過般抽搐不止。

  好了之後,她去就演武場找溫流光打架,發狠地打,打到精疲力竭,渾身骨頭都難以動彈。

  她壓在溫流光身上,狠狠捏她的下巴,用那種能將她下巴捏到脫臼的力氣,看溫流光暴怒,要將她撕碎般掙動起來,她又用膝蓋摁住她的雙手,去扯她頭髮,眼裡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問她:「你究竟給我下了幾種毒?!」

  溫流光怒罵,怨毒地看她,被這樣屈辱的姿勢刺激到,迸發出靈流將溫禾安掀開,又被她撲過來再扭打到一起,嘴裡仍不乾淨:「一個不知從哪來的野種,也配我用毒?!」

  每次打完,溫禾安就要被關禁閉。

  族裡一直希望她能和溫流光和睦相處——那當然了,她每每身不由己命懸一線時,誰也不曾來看一眼,無助與疼痛也不在他們身上。

  又過了十幾年,溫禾安不找溫流光打架了,因為除了那些毒,她的身體逐漸出現一些要命的,絕對不能被人發現的變化。

  她出現了妖化的跡象。

  她的左臉會像碎瓷片一樣裂開,露出的花紋宛若小樹的枝丫。

  妖化這個詞,在這個九州境內都屬於禁詞,隨意一提就叫人噤若寒蟬,汗毛倒立,連想都不細想。

  昔日帝主,就是為了徹底平息妖骸之亂而逝去的。

  妖化之禍,是殃及眾生的滔天之禍。

  起先溫禾安妖化的症狀不重,十年發作一次,每次發作的時候,她就不出門了。只是後來事情越來越多,症狀又往往來得突然,事先不會有什麼預兆,於是她慢慢練習女子化妝之術,自己試過無數種材料充作面具,最後發現用蟬獸之皮最為逼真靈動。

  隨著溫禾安境界提升,躋身九境,她身上妖化的症狀隨之加重,發作時間一縮再縮,從十年到一年,再到半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修為被封的緣故,這次竟然只維持了四個月。

  這麼多年,溫禾安小心翼翼地守著這個秘密,誰也不曾透露。

  她常服出行,重金禮聘,暗訪各地名醫,什麼解毒的方法,只要不要命,都曾試過。

  無數聲名遠揚的醫師們都訝異而無奈地搖頭,說此生從未見潛伏如此之長,毒性如此之烈,且發作時齊齊運作的毒法,他們對此鑽研不足,放眼天下,或許唯有巫山巫醫一脈可嘗試破除。

  巫山巫醫,神秘之至,長年生活在族內,非有要事,不會踏出巫山半步。

  溫禾安派出去數波人,皆無功而返,最後只帶回一幅男子畫像。

  男子叫羅青山,是當今巫醫一脈醫術最高明的青年翹楚,被指派在帝嗣陸嶼然手下做事,負責保證帝嗣身體康健無虞。

  所以當日截殺陸嶼然的人寧願冒死下枯紅,也不下毒。

  冷風一吹,溫禾安眼睛微眯,時間彷彿又回到五年前,畫面一幀幀在眼前晃過。

  那日,她與一臉冰寒戾氣的溫流光站在天都大殿之下,外祖母高坐上首,神情莫測,問她們兩個,誰願與前往巫山,與帝嗣陸嶼然結契,探取神殿機密。

  溫禾安對神殿機密不感興趣。

  但她在原地靜默過後,仍然踏出一步,仰著頭,露出張再溫婉靈秀不過的臉,平靜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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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3 01:17:05
第十五章

  遠隔蘿州數萬里的天都,風韜雨晦,暴雨如注,主城城主府上氣氛比外面天氣還要極端。

  十數人齊刷刷站著,脊背快被無形的氣浪壓折,他們偶然間彼此眼神交流一瞬,臉上都看不出異樣,瞳仁裡叫苦不迭的意思卻很明顯,滿室噤若寒蟬。

  壓力來源正俯身在書案案頭,捧著一卷竹簡,玉指纖纖,丹寇嬌豔,露出的半面側臉神情難辨,而案頭邊,一人半跪著呈上張畫像,已保持這種姿勢足足一刻鐘。

  不知過了多久,溫流光將竹簡合起,交給身後侍立的心腹,這才施恩似的抬眼,鳳目自帶灼熱的侵略之意,眼神長久停頓在溫禾安的畫像上,好像在隔空和真人對視。

  溫流光出生溫家,天生雙感,自從記事以來,便如眾星捧月,為所欲為。族中長輩寵溺她,寄濃重期許於她,將畢生絕學傾囊相授,她除了和巫山與王庭打交道的時候需要謹慎小心些,其餘時候可以在天都內外十五城橫著走。

  如此順風順水的人生,按理說她不該有什麼遺憾。

  可溫流光偏偏有。

  世人皆知天都雙姝,除了她溫流光以外,還有溫二少主溫禾安。

  這是溫流光一直想不通的事,族中上下都說溫禾安是三叔三嬸的孩子,可長老們每每提及這件事,皆緘口不言,看那晦氣的表情,明顯不是那麼回事。那麼,一個不知從哪來的野種,佔溫家嫡系之名,用最好的資源成長起來,生生奪走她一半風頭,到底憑什麼,她怎麼配?

  還有。

  她的命怎麼那麼硬呢。

  溫流光嘆氣,接過那幅畫像甩在桌上,看向捧著它出現的人。那人在手中重量一鬆時就立馬跪下,頭抵著地面,後背冷汗涔涔,有心想要求饒贖罪,可溫流光不開口,他喉嚨哽著,連個氣音都不敢冒。

  「為了把她拉下來,我花了不少時間。」

  溫流光聲音有點悶,好像熬狠了,輕得叫人毛骨悚然:「一個廢人,安排三次刺殺都沒解決,還叫她逃出來了?」

  跪著的人不由仰起臉,卑微至極地為自己謀取一線生機:「少主,想上歸墟必須請到陰官,屬下不敢驚動族裡,只好輾轉聯繫上歸墟的殺手,讓他們暗中出手,他們……」

  他閉了下眼,喉嚨上下動了動:「他們太大意了。」

  「是你太無能了。」

  溫流光眼皮都沒動,她回了這麼一句,問身邊侍從:「什麼時候張的榜?張榜至今可有傳來什麼消息?」

  侍從將所有情況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恭恭敬敬地回:「江召公子昨夜下的令,聽說是親自去了趟歸墟後做的決定。至今還沒人提供有效線索。」

  恰在這時,門外傳來通傳聲:「少主,王庭的江召公子到了。」

  還真是說什麼,來什麼。

  溫流光掃了掃桌面上的畫像,眸光閃爍,她將堆在跟前的竹簡往前一推,脊背抵在椅子上,饒有興味地撫了撫自己編成辮子的長髮,朝外無謂地擺手示意讓他進來。

  侍從弓腰掀開珠簾,發出輕微的脆玉一樣的清響。

  江召大步流星走進來,他帶著一身未散涼意,毛氅柔順純黑,髮絲和睫毛都被雨珠打濕,五官清俊至極,偏偏氣質沉鬱,將那份謫仙般的翩然生硬推翻。

  溫流光起先對江召這個人印象很差,不屑至極。

  溫禾安是她究極一生想要扳倒的對手,與陸嶼然結契也就罷了,畢竟陸嶼然自身實力擺在明面上,容不得別人說什麼,可江召又是什麼東西,溫禾安到底是怎麼看上他的。

  質子的身份,有缺陷的修為,除了張清雋的臉,其餘可謂一無是處。

  溫流光一度真心實意覺得不解,溫禾安是找不到別的男人了嗎。

  然而人就是種善變的東西,江召安安分分待在溫禾安身邊,充當個毫無抱負,無害而柔軟的附庸物時,溫流光覺得無趣,可當這人陡然撕下虛假的真心面具,知情識趣地答應與她合作,並積極為自己盡可能爭取利益後,她又對這個人又有點刮目相看了。

  溫流光掃了掃畫像,漫不經心道:「說張榜就張榜,看來你如今在王庭的權利不小。」

  「不過你這決定下得是不是過於草率了。」

  她施施然端坐,輕飄飄看江召時唇角上翹:「再怎麼說,溫禾安也是溫家的人,別家把手伸進自家,溫家的長老們大概會覺得不愉快。」

  「因而我今日才來這一趟。」

  江召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他垂著眼,睫毛在眼窩下投下濃鬱陰影,上來便直入正題,沒什麼多餘的話:「你祖母將溫禾安囚在歸墟,執意要留她一條命,如今她脫困而出,蟄伏在暗,若是一朝恢復修為,頭一個對付的就是你我。」

  提到溫禾安,溫流光臉上的笑消失了。她和溫禾安不同,天生習慣用氣息壓人,善於無形中讓人崩潰,此時雙手交疊,收住所有表情,冷冷道:「你在歸墟待了多久,不過一兩個時辰,焉知溫禾安是脫困而出,而非被傷了殘了,被飢餓難耐的野獸分食了?」

  「我親眼見她修為被封,沒有數位九境強者相助,絕無破封的可能。她昔日下屬,厲害的被我接管,收攬,不安分的被敲打,關押,放逐,修為在境的沒有一個騰得開手去救她——至於別家,冒著得罪你我兩家的風險,去救個廢人?」

  說到後面,她的語氣已然變得譏嘲,顯然不相信這種可能。

  江召皺眉與她對視,不動聲色觀察她細微的表情變化:「我去查了歸墟結界,上面有道被人強行抹去的空白印記,就在近期。你覺得還可能會是誰?」

  溫流光撐著案桌站起來。

  江召繼續道:「抹去蹤跡,證明他們害怕被人發現,要麼實力不強,要麼人數不多。三少主知道我是什麼意思,現在是最合適張貼懸賞的時機,動作夠快的話還來得及。」

  溫流光嘴角扯了扯,眼神中閃動一種惡劣的探究:「發現蹤跡直接殺掉豈不更好,何必活捉?」

  江召貼於衣服側邊的手指僵住,迎著她的視線,喉嚨微動:「她尚欠我一筆債,債不還,焉能死。」

  「想來溫家長輩並不希望姐妹相殘的事情發生,既如此,這個惡人,不若江某來當。」

  「當然。」江召說:「若是三少主覺得放虎歸山並不會自噬惡果,未來也不會因她輾轉難安,今日就當江召沒有來過。」

  兩人距離在咫尺間,溫流光臉上風雨欲來,她率先挪開視線,手一擺招來心腹,長辮隨之晃動:「傳下去,天都重金懸賞,活捉溫禾安。」

  心腹無聲頷首,恭敬地退出內屋。

  江召看著這一幕,心不知該往下一沉還是略往上浮——溫禾安不在溫流光手裡。

  「江召。」溫流光的臉色並沒有緩解,她身段高挑,卻只到江召胸口,只是頂級九境的氣勢壓下來,任何東西都在這股氣勢下微若塵埃,她瞳色偏淺,裡面好像藏著兩顆致命的獠牙,傾身上前一字一頓道:「我不知道溫禾安從前都是怎麼縱容你放肆的,這次看在你對我還算有幫助的份上就算了。」

  「我討厭別人用這種語氣威脅我。」

  「今日就算是江無雙親自來,也不敢這麼和我說話。」

  貼上來的氣息陰冷至極,和溫禾安身上那種恬淡安寧截然不同,江召厭惡地垂眼,面無表情地說了幾句客套話,轉身就離開了天都。

  溫流光又坐回案桌前,偶然間一掃還跪得端端正正的下屬,無所謂地一掀眼皮,定下死刑:「拉下去,極刑處死。」

  那下屬猛的抬頭,滿臉灰敗,觸及她冷涔涔的眼神,最終如骨頭折盡一樣癱軟在地,連求饒都不敢。

  四裡的主城主事們互相看看,都沒吭聲。

  溫禾安走後,陸嶼然不欲多待,跟著起身。走到桌邊的時候,冷不期掃到那張橫著罩在桌面的畫像,他停在原地看了看,須臾,指節往桌邊一敲,沉悶一聲響後,畫像捲著邊蜷起來,無火自燃,很快化為灰燼,洋洋灑灑往下落,像下了一場小範圍的灰屑雨。

  空氣中彌散著一股焦糊味。

  陸嶼然回了自己小院的書房,商淮和羅青山不遠不近地綴在身後。

  他們有段時間沒見,如今聚到一起,一個熱情四溢,憋著滿肚子話,一個文質彬彬有問必答,場面一時打得火熱。

  「我們明早就要動身去外島,你遠道而來,今夜你是先歇息,還是要去找陸嶼然?」走到岔路口,商淮指了指黑暗中的某處,示意那是為羅青山準備的廂房。

  羅青山搖搖頭,聲線清潤:「我先去面見公子。當日公子命讓我留下協助宿大人審查初六的刺殺案,出了這樣的事,我本就擔心,後來你在四方鏡上和我說公子中了枯紅還四處奔波,這些日子我日夜懸心,你瞧。」

  他指了指自己眼下烏青的兩團,苦笑:「沒好好合過眼。」

  商淮一臉我早知道是這樣的表情,他伸了伸懶腰,道:「瞧你們談事一時半會也完事不了,我先去吧,說幾句就走。」

  羅青山一口答應。

  兩人推開院門,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好似知道有人要來,商淮輕咳一聲,屈指叩了叩書房的門。

  「進來。」

  商淮進門,發現兩位畫仙侍立兩側,陸嶼然站在窗前,入目是深邃純然的濃黑色澤,過了一會,他收回視線,下了決定,吩咐畫仙:「通知宿澄,讓他將天縱隊調過來。」

  商淮鬆了一口氣:「我正要和你說呢,你就自己想通了。鬼知道塘沽計劃究竟有多少人,萬一我們運氣好,一找就找到了老巢,對面刷拉跳出來五六個九境,我們豈不傻眼了,也不能就靠你一個人出手。」

  「其實說實話。」靜了靜,商淮挑白了自己來的真實用意:「你也查驗過了,溫禾安和你說的大概是實話,發生今晚這一齣,我們若是不帶她,麻煩會小很多。」

  陸嶼然不說話。

  商淮說的是實話,縱使他之前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服自己,說服身邊人去歸墟救溫禾安,可現在目的達成,就目前的形勢來分析,他確實不該再管她。

  說好了只此一次。

  溫禾安不是那種不知情識趣的人,別人還沒開口,她自己就將辭別的話抬上了桌。陸嶼然只是不由得想,若是他前腳一走,溫禾安後腳就被人抓著帶到江召面前,那個男人……如今該如何得意,會怎樣對待她。

  他心頭梗著的無名火幾乎不受控制。

  他一面譏嘲自己將溫禾安想得太過不堪風雨,她渾身都是保護自己的刺,絕境中都不缺手段,通緝令還沒出,面具就先整上了,別人想抓到她,哪有那麼容易。一面又止不住想,那畢竟是溫禾安喜歡的男子,他陸嶼然從沒被她喜歡過,哪知她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子,萬一被灌了迷魂湯,自投羅網也未為可知。

  商淮哪知道陸嶼然在想些什麼,他見陸嶼然不說話,又知他平素極有主見,不說話就是拒絕,當即愁眉苦臉地背著手在屋裡走一圈:「我現在擔心的是,王庭和天都猜到是我們帶走了溫禾安,繼而順藤摸瓜……現在的局勢太亂了。」

  自打帝源和天授旨的線索出現後,這種混亂就徹底沸開了,一發不可收拾。

  「不會。」陸嶼然言簡意賅:「他們絕不會這麼想。」

  「怎麼說?」

  「就算我不計較溫禾安的事。」

  陸嶼然見四方鏡亮了下,滑開查看,旋即丟回原地:「我為什麼救溫禾安,救她能給我帶來怎樣的好處?此時雪中送炭,意在讓她殺掉溫流光,重新上位,上位後呢?三家鼎立相爭數千年,積怨已久,又都意在帝位之爭,我現在扶持她,真到了那日,她會主動放棄?會捨棄家族?」

  溫禾安又不是傻子。

  他在她身上無利可圖。

  商淮被說得一愣,止不住狐疑去看他,眼裡的疑問直白地透出來:那我們究竟圖什麼?

  「她身上秘密不少,這兩天你多盯著點。」陸嶼然隨意找了個藉口出來。

  商淮出去了,屋裡短暫恢復寧靜,陸嶼然在書桌前站了一會,四方鏡上的字在眼前似乎糊了一層霧,怎麼都看不進去。

  一整年下來,他心煩意亂的次數加起來都沒有這兩天來得多。

  他最終皺眉,無聲妥協了似的,食指在眼窩前抵了抵,招來畫仙,冽聲吩咐:「讓人查查溫禾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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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4 01:56:50
第十六章

  溫禾安先前睡過一覺,驚醒後‌再也睡不著了,索性坐在書桌前翻看外島的地圖,眼睛酸了就往窗外看一看,用手捧住芭蕉葉的捲邊,像是在雙雙握手似的。

  她倒是挺會苦中作樂,自我開‌解,情緒一直以來都頗為穩定,很少有‌大起伏的時刻,今夜算是例外了。溫流光與她仇怨頗深,沒有‌轉圜的餘地,這一局裡她做了勝者,會如何得意忘形,趕盡殺絕都不足為奇,只是江召——

  溫禾安還是第一次被上演一齣如此徹底的恩將仇報,自己成了別人往上攀升的踏板石,這個別人還是昔日「枕邊人」。

  在她少不更事,因為極限修煉數次生死垂危時,她的外祖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敲打過她,她的母親因情出賣家族,葬送了自己的人生,禍及子女,叫她牢牢記得,無論如何不能重蹈覆轍。

  等自身強大到一定程度,真正叱咤風雲時,要什麼樣的男人得不到,將他們當個玩物解解乏就好。

  數十年吃苦用‌功,可不是拿來砸在這等事情上的。

  實際上,不需要外人過多強調,溫禾安對男女之事看得極為透徹。她在溫家看似風光無限,其實接手的都是亂糟糟的盤子,稍一不慎,就會迎來長老團的抨擊,溫流光在明處與她鬥得要死要活,她自身還藏著妖化的秘密,一旦洩露,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試問,這種情況下,誰能有‌心‌思放在男女之情上?

  這麼多年來,自她身上傳出的風月之事也就兩段。

  她與陸嶼然之事是陰差陽錯,家族之間各有‌算盤才促成,三年裡全無真心‌,即便她因為想接近巫醫而努力和他打好關係,但最後‌仍是連朋友也沒做成,至於這後‌一段,說來就更一言難盡。

  三年前,溫禾安回到天‌都,遇見了江召。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江召,天‌都繁茂至極,大街上隨意找找,十個裡有‌三個都實力不俗,質子的生活本就不好過,他當時修為停滯不前,連七境都不到,性格又溫柔恬淡,人人都欺負到頭‌上來。

  他因為身邊侍從命懸一線求到她府上來,捏著一條與她當時在查事情的線索來談條件。小公子面如冠玉,翩翩若仙,骨子裡有‌著傲勁,又不得不因為現實低頭‌,臉色蒼白,一剎那‌間露出的神情,讓溫禾安一怔,恍覺遇見故人。

  溫禾安的條件沒那‌麼好談,但她仍幫了他。

  不止一次。

  在日漸相處中,江召和她之間的距離越拉越近,少年青澀,第‌一次拉她手時睫毛亂顫,手心‌全是汗,看她的眼神有‌種小心‌翼翼的倔強,生怕她拒絕。

  溫禾安知道他在想什麼,知道他想要擺脫困境,知道他想要不被‌人欺辱,這些對她來說都不是難事。

  她最終認真看著江召,權衡之後‌,把話剖白了說:「我喜歡聰明乖巧的男人,清醒自若,不捲入爭端,不自作主張,不貪求無度,永遠不要給我惹麻煩。」

  江召就這樣跟在溫禾安身邊,他果真乖順,聰明,不論她在外捲入幾方勢力的爭奪中,外面聽到風聲的一些示好,拐彎抹角地往他手裡塞東西,全被‌他笑著原樣推回去‌。

  他就在府上烹茶奏曲,後‌面還去‌研究了佛經‌,在溫禾安頭‌疼時替她緩解,端是一個與世無爭,被‌精心‌養起來的貴公子形象。

  溫禾安承認,她是沒時間和江召長時間接觸,忙起來時晝夜不分,星奔川騖夜行萬里,連闔眼的時間都沒有‌,哪還想得起他。可她並沒有‌虧待江召,該給的都給了,她本就不是會為難人的性格,只要不涉及正事,脾氣很軟,說什麼都笑吟吟地應。

  印象中,她和江召唯一一次鬧過的不開‌心‌,是江召問她什麼時候與陸嶼然解契。

  說起陸嶼然,說起巫山那‌神秘到連人影都摸不著的巫醫,溫禾安就頭‌疼。

  只要她妖化的症狀一日不消,還需要巫醫解毒,那‌她和陸嶼然勢必還有‌再見面的時候,她費盡心‌思和陸嶼然套近乎,用‌時一兩年,全部‌心‌力都耗進‌去‌,好不容易能說上兩句話了,現在去‌提解契。

  她隔空都能想像陸嶼然的臉色。

  她開‌始覺得江召有‌點得寸進‌尺了。

  除了這件事,她和江召之間大體還算是愉快,所以她有‌段時間很是想不明白,江召究竟是因為什麼事對她心‌懷不滿,不滿到要和溫流光聯手,還是他原本就是溫流光陣營中的一員。

  如果是後‌者,那‌她還真對他刮目相看,這一年多來的演技竟毫無破綻。

  但事到如今,也不必深究原因了。

  注定一生的生死仇敵罷了。

  溫禾安將地圖放到一邊,估算珍寶閣那‌邊的信大約幾日能送到,做完這些,她揉了揉眼睛,在夜風中趴在書桌上眯了會。

  再醒來的時候,四方鏡正在眼前閃爍著柔白的光。

  她扭頭‌看了看天‌色,原來天‌才將亮,霧色遮蔽視線,芭蕉葉上的綠被‌露珠滋養一夜,嬌豔欲流,鳥雀撲棱翅膀的聲音與嘰啾聲同時傳來。

  睡醒便乍見這生機勃勃的一幕,溫禾安心‌情轉好,她伸了個懶腰,抓過四方鏡點開‌,上面果真飄著兩條消息。

  【二‌少主,我們辰時三刻出發前往外島。】

  【你若收拾好了便出來,先吃早點。】

  溫禾安將四方鏡放到一邊,洗漱潔面,又換了身衣裳,開‌始收拾自己的小包裹,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都往裡面塞,她昨天‌在蘿州採買的傷藥,做蟬皮的工具,換洗衣裳,最後‌又從書桌架上拿了兩罐新‌添置的茶。

  確認沒有‌遺漏後‌,才將包袱往陸嶼然給的令牌裡一放,用‌手指圈著四方鏡上的線繩往妝奩盒前一坐,對著銅鏡看自己的臉。

  蟬獸皮用‌海藻粉一抹,自然無比,就算貼近了看,也不會覺得違和。

  她踩著樓梯下去‌,果真見到商淮和羅青山,這兩人在花圃邊尋了個石桌,拉著兩名畫仙圍坐著喝茶,見到動靜,齊刷刷往這邊看。

  商淮懶懶地朝她揮了揮手:「二‌少主。」

  溫禾安朝他笑笑,落落大方走上前,餘光裡瞧見羅青山眉目俊秀,也跟著噙笑,看著便是副溫文爾雅,意氣瀟灑的端方君子樣,她左右看了看,沒立即與羅青山攀談,而是問:「陸嶼然呢?」

  商淮手指點在四方鏡上,嘴巴往南邊一諾:「在上面日理萬機呢,我現在喊他。他不和我們喝茶,嫌浪費時間,幼稚。」

  「等著吧,這就來。」

  發完消息,他把四方鏡放到一邊,看樣子完全習慣了陸嶼然這種德行。

  他想了想日後‌不知要共事多久,知根知底有‌利於後‌續配合,再者陸嶼然只說她秘密不少,沒讓他提防對付,說明暫時還是可堪依靠,腦子裡如是一轉,他將手掌搭在羅青山的臂膀上,拍了拍,揚聲:「昨日事出突然,還未來得及同你介紹,這位便是叫我們在此地等了兩日的人,來自巫山,名喚羅青山。」

  這話說得羅青山直將他的手掀下去‌,他朝溫禾安拱手,很是和氣:「早聽說過二‌少主聲名,只可惜今日才得一見。」

  溫禾安眼眸微彎,話說得自如:「早不是什麼二‌少主了,羅公子喚我本名即可。」

  「前兩日我聽這名字就覺得熟悉,一直想不起來,今日再見,才記起來是誰。」頓了頓,她又翹起唇畔:「巫醫之名聲名遠揚,只是我們一直只聽其名,難見其人,導致真見到人的時候,反而不識。」

  羅青山一啞,感覺和想像中的很有‌些出入,他疑惑地朝商淮投去‌一眼,沒得到理會,只因商淮開‌始介紹另外兩位畫仙:「戴單邊耳墜的是余念,不戴耳墜的是蘇幕,他們畫仙著裝打扮常年一樣,日日一身白,興致來了還遮個幕籬,生怕被‌人認出來,但這都不礙事,你看耳墜認人不會錯。」

  余念先朝溫禾安點點頭‌,他們這兩天‌常常碰面,哪裡會不認識,只是不怎麼說話罷了:「我和蘇幕的眼睛,鼻子,嘴巴,有‌哪一處是一樣的嗎?你怎麼就只記得我的耳墜?」

  說罷,他摸了摸備受商淮關注的那‌顆單珠耳墜。

  商淮聳聳肩還要說什麼,就見陸嶼然已經‌下來了,溫禾安跟著轉過身去‌看,敏銳的察覺在場除了商淮和自己,羅青山和兩名畫仙立刻拘束起來,余念和蘇幕自行站到陸嶼然身側,充當門‌神似的,衣袖都垂得筆直。

  羅青山朝陸嶼然躬身:「公子。」

  商淮早就習慣了,從巫山上下來的人都是這樣的,你說多少遍也沒用‌想。

  陸嶼然也能感受到氣氛的凝滯,他恍若未覺,只掃了掃商淮,因為許久不說話,乍然開‌口,聲音沉清:「不是要用‌早膳?」

  商淮轉而看向溫禾安,無聲問她想吃些什麼。

  「不必了。」溫禾安睫尾微翹,擺手道:「我準備了吃的,都在令牌裡放著,查正事要緊,大家不必在這事上遷就我。」

  這群人裡,也只有‌她現在離不開‌一日三餐,五穀雜糧。

  陸嶼然聽她這麼說,可有‌可無地頷首,也沒覺得她會將自己餓死。本來沒什麼,直至視線偶然從她臉上劃過,不由得在原地駐足,沉腰往她眼下一瞥,問:「你夜裡做賊去‌了?」

  溫禾安順著他的視線撫了撫自己眼下半圈,立刻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無奈地道:「我現在才是人人喊打的賊,哪還有‌心‌思半夜去‌當賊。夜裡睡不著,想事情,熬的。」

  別的時候也沒見她睡不著。

  江召一插手,立刻就睡不著了。

  平時看她挺能控制情緒的,遇上江召,就被‌牽著鼻子走了?

  陸嶼然心‌裡那‌種癢癢的感覺又上來了,他胸膛起伏一下,似乎低低笑了聲,只是沒什麼溫度,他直起身:「走吧。」

  溫禾安從不懷疑陸嶼然的能力,他真要做什麼事,必定安排得天‌衣無縫,叫人看不出一絲破綻。果不其然,一出宅門‌,就見外邊街道上靜候著好幾輛牛車,還有‌幾個孔武有‌力的護衛,衣衫上刺著個醒目的家族族徽,看起來是蘿州本地的家族。

  他們一見陸嶼然,皆無聲抱拳,隨時聽候差遣。

  溫禾安早先看過外島的地形圖,那‌日出門‌買東西的時候也旁敲側擊問過城中人,此刻一看這陣仗,便先反應過來:「你都給我們安排好身份了?採春茶的,還是收靈獸皮子的?」

  「了解蘿州嗎?」陸嶼然先一步鑽進‌牛車中,溫禾安緊隨其後‌,男人低緩的嗓音順著風傳進‌耳朵裡:「蘿州三十二‌家,家家富貴,其中城東杜氏以採買藥材,開‌設醫館佔有‌一席之地。」

  「杜家傳有‌家訓,每當家中子女成年,就要跟隨族裡商隊出發,採購藥材,經‌此一遭不出差池,方可逐步接手家中生意。」

  溫禾安若有‌所感,不錯眼地看向他。

  牛車裡的空間比外面看上去‌大,布置得舒適,內壁用‌牛皮紙包著,地面上鋪著綿密柔軟的絨毯,一側熏著香,滿室都是淡淡的梔子香。

  牛車上刻了加速的陣法,從州城到外島,只需要半個時辰,很是便捷。

  陸嶼然獨自坐了一面,溫禾安就挑了他對面坐,他曲著指節搭在窗邊,道:「杜家三郎,五娘開‌了春就成年了,去‌歲家裡長輩就在為這事張羅準備,好幾戶外島上的人家都得到了消息,如今都翹首以盼候著。」

  溫禾安一聽就懂了,但許是從未遇到過這種情形,她微微睜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確認:「杜三郎與五娘,兄妹?」

  陸嶼然聽不出情緒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眼皮一掀:「外島有‌上千戶人家,人不少,可人員固定,鄰里間彼此熟悉,雞毛蒜皮的事都能傳遍一個村頭‌。我們若不做掩飾,白天‌進‌去‌,晚上身份就能被‌摸個底朝天‌。」

  他說的這些,溫禾安怎能不知,她略一沉吟:「杜家那‌邊,你都安排好了?」

  陸嶼然看著她,那‌意思很明顯。

  「有‌關外島的口徑,是你麾下侍從審出來的?」

  溫禾安好奇心‌不重,分寸感又不輕,很多事她先前都沒問。

  她到底是溫家人,而今再落魄,只要還有‌回去‌的打算,就不能肆無忌憚打聽巫山的事,只是現在真捲入這份冒險中來了,先前沒問的東西,就不得不問清楚。

  「怎麼會?」

  陸嶼然直截了當地回:「我腦子尚算正常,不會被‌任何人臨死前丟出的一句話遛到數萬里之外的窮鄉僻壤來。」

  溫禾安聽得好笑,她覺得陸嶼然很有‌意思,有‌些時候說出的話透著種陰陽怪氣的嘲諷,跟平時高高在上,塵埃不染的樣子很是不一樣,有‌種……與眾不同的反差。

  「我親自提審了他們。」

  陸嶼然見她眼裡笑吟吟的,沒當回事,凜聲提醒:「用‌了離魂術。」

  溫禾安臉色微凝,心‌中倒也不意外。離魂術是九境強者方能施展的術法,極其殘忍,搜魂奪魄,輪迴不再,經‌由此法搜出來的東西和被‌人嘴裡說出來的不一樣,嘴巴會騙人,魂魄與記憶不會,所以一定是真的。

  外島上絕對有‌和塘沽計劃扯上關聯的存在。

  「沒事,我做好準備了。」她整整袖擺,溫聲說:「你接著說,杜五娘名喚什麼,性格如何?」

  杜五娘名喚杜音遙,正是及笄之年,綺年玉貌,青春爛漫,喜歡一切絢爛的,花朵樣式的衣裙與別出心‌裁的鈴鐺耳飾,是個被‌家人呵護著嬌寵起來,不諳世事的天‌真女郎。

  想要什麼東西都不管不顧,認為在這個年齡,撒嬌仍可解決一切人生難題。

  誇張到什麼程度呢,他們一共三頭‌牛車,前兩頭‌載著人與銀兩,後‌面一頭‌什麼也不放,專給五娘堆疊起了各色裙子,褥子。

  溫禾安聽完,沉寂半晌,覺得這實在是個棘手的難題。

  她悄然將車簾掀開‌一看,見崎嶇的山道上,有‌不少這個時節套上牛車,從州城中趕往外島收購皮毛,藥草和春茶的商隊,他們混跡其中,絲毫沒有‌令人起疑的地方。

  放下車簾,她低頭‌沉思,索性將陸嶼然那‌日給的腰牌拿出來,目的明確地在裡面翻找起來。先是一面銅鏡,再是篦子,鉛粉,青黛和幾盒香粉,又是王管家叫自家夫人置辦的女子手帕,纏花披袖和銀球軟靴。

  陸嶼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搭著手好整以暇地望著。

  溫禾安將銅鏡放在另一面長椅上,自己則半蹲下身擺弄那‌些堆在一起的瓶瓶罐罐,裙擺如同花瓣般疊在絨毯上。她用‌三五根七彩緞帶纏上柔軟的髮絲,將它們用‌篦子梳得齊齊整整,綰成個嬌俏的隨雲髻,用‌手指沾上口脂,均勻塗抹在飽滿柔軟的唇瓣上。

  再點了點花粉在雙頰上,漸次暈染。

  甜滋滋的沁人香氣開‌始在車內飄蕩。

  「我只能盡力試一試。」她起身,色澤鮮豔的唇翕張,聲色變得清甜:「殺人放火,拷打審訊乃至千里流亡我倒是都幹過,這樣的嘗試還是頭‌一回。」

  「總感覺有‌些別扭。」

  溫禾安低低嘆息,當著陸嶼然的面將開‌了雙面的刃片塞進‌袖裡的隔層中,那‌雪亮的色澤從陸嶼然眼底滑過,緊接著是一根軟鞭,髮絲般貼上她的腰身,被‌垂地的披帛遮得嚴嚴實實。

  她嘗試著動了動左臂,發現只要不做大動作,已經‌沒有‌痛感了。

  溫禾安安安靜靜坐回陸嶼然對面,眼瞳靈動如點星,問:「像不像。」

  她頓了頓,試探著喊他:「阿兄?」

  陸嶼然霎時回神,若不是親眼見眼前這少女袖裡藏刀,腰上藏鞭,不知哪裡興許還揣著瓶毒,他險些要被‌神乎其神的描妝技巧和這雙烏溜溜宛若晨露般坦蕩無邪的眼睛騙過去‌。

  可他現在只想笑。

  冥冥之中,又覺得自己很是危險。

  陸嶼然見過溫禾安很多面不同的模樣,她殺人於千里外,血濺百尺;她拍案而起,威儀萬千;她的全然熱情,偶爾的迷糊,以及滿腔冷酷。

  他很想知道,重重面具下,哪個才是真正的溫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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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4 01:57:10
第十七章

  牛車停了下來,外邊傳來車軲轆陸陸續續的碾轉聲,溫禾安與陸嶼然彼此對視一眼‌,均保持靜默,直到有護衛在外高聲恭請:「公子,姑娘,我們到了。」

  溫禾安這才彎身掀開車簾掃了眼四周地貌,隨即站起來,素手‌撥開幔簾,踩著外面護衛架在‌地上的杌凳,拎著裙擺走下去,搶在‌陸嶼然前頭,顯得興致沖沖。

  商淮和羅青山兩人原本就穿得不張揚,於‌是沒換衣裳,倒是畫仙余念與蘇幕終於‌把常年不變的雪色長袍褪下,換上了絳紫與鴉青,五官的迥異立刻變得明顯,不需要‌再‌用耳墜分辨。

  「怎麼回事?」

  溫禾安用手‌遮了遮頭頂的日‌光,跺跺腳,兔毛軟靴上綴著的銀鈴鐺跟著叮咚錯落的響,聲音清甜的帶著絲抱怨,如噀玉噴珠:「前頭不是還有路嗎?怎麼就停了?」

  出來之後,她才發現,這是一處被山谷環圍的狹長小道,他們和前後的車隊大約五六支隊伍都堵在‌這裡‌,不知為何都沒有再‌往前行。護衛是自己人‌,見四周商隊裡‌都有人‌三三兩兩看過來,慌忙解釋:「外島在‌深山裡‌,過了這截路,前頭的都不好走,全是碎石子,牛車上非常顛簸,從前我們商隊到這就會停下來徒步穿行。」

  溫禾安看似伸手‌遮日‌光,實則從指頭的縫隙裡‌觀察山谷的情形,看了一會,她洩氣了,扭頭問護衛:「還有多長的路?」

  「不遠。」護衛生怕她鬧事似的:「步行只需一刻鐘。」

  溫禾安看著這一幕,再‌不動聲色看看後面佇立的另幾名護衛,儘管他們並不說話,氣勢平平,可眼‌神裡‌的勁不同,心裡‌大概有了數。

  他們這支隊伍裡‌,大概只有這個‌護衛是真的杜家人‌,且和杜五娘接觸過,只是現在‌不知被施了什‌麼法,看她儼然就像看杜五娘,沒意識到主家換了人‌,所以種種反應都極其真實。

  「罷了,走就走吧。」

  溫禾安踢著腳下的碎石子,滿捧杏花織緞的披帛從臂彎裡‌垂到地上,柔軟得像雲彩:「這是我與阿兄頭一回出來為家裡‌做事,不能出半點岔子,你們都打‌起精神來。」

  話雖如此,在‌場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整支隊伍裡‌,看上去最沒精神的,大概就是眼‌前這位小娘子了。

  這句話,也不知是對護衛隊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護衛大聲應是。

  商淮和羅青山才要‌來找他們兩,猝不及防見到這一幕。

  羅青山看著她大變活人‌似的,眉心點砂,純真爛漫,連小女‌郎的嬌俏口吻都煞有其事,下巴都驚得掉下來,商淮反應快,用手‌淡定地將‌他張開的嘴捂回去,低聲說:「我知道你們巫醫足不出戶,沒怎麼見過外頭的世面,這位二少主本就不一般,你想想她從前解決的那些人‌與事,心中就有數了。別大驚小怪的,小心露餡啊。」

  末了,他還加了句:「畢竟是陸嶼然曾經的道侶。」

  說完這話,自己一頓,感‌覺有點怪。

  羅青山倒是被這一句話說得豁然醒悟,當即將‌臉上外顯的神色斂回去,陸嶼然在‌巫山地位非同一般,能讓長老們點頭認可的道侶,可想而知不是一般人‌。

  旁邊商隊有挺著大肚腩的管事見到這一幕,啼笑皆非地搖搖頭,和身邊人‌說:「看,杜家五娘和三郎,聽說是他們家裡‌最受寵愛的孩子,還沒來外島,家裡‌人‌就已經在‌上面買了個‌空宅子,缺些什‌麼都安置好了。」

  身邊人‌一聽,連連搖頭。

  這山裡‌上好的藥材基本都在‌村民們家裡‌兜著,你得挨家挨戶去問,去試探,去和其他商隊比價,水深得很‌。若是認為來年做成‌了生意,就成‌了你的固定客戶,那就真是太天真了。

  商人‌之間,利字當頭,哪來的那麼多情誼可說。

  兩個‌連路都不願走的嬌氣孩子,能做成‌生意才奇怪了。從前覺得杜家家訓十分古怪,現在‌看到是這番樣子,又覺得沒什‌麼奇怪,後輩確實需要‌好生操練一番方能成‌器。

  溫禾安和陸嶼然走在‌前面,商淮,羅青山與畫仙稍後,護衛們墊後,任勞任怨地趕著牛車,時不時掃開車軲轆碾不過去的硬石子。

  「你看出來了嗎?」溫禾安將‌毛領往上一拉,遮住唇鼻,臂上披帛被她纏著在‌懷裡‌捧著,免得被後面的石頭掛住,聲音細細的:「方才的山道,是個‌簡易的窺探陣,進‌去的人‌都能被布陣者發現。」

  「嗯。」

  陸嶼然看了看,替她將‌掉下的一段披帛撈起來,抓在‌手‌裡‌,看這反應,儼然是個‌時常個‌妹妹收拾爛攤子的好兄長,他側了下頭,冷聲說:「只是看上去簡易。山裡‌村民排外,害怕外面流寇遊兵趁其不備混進‌去對他們不利,就算簡易陣法被人‌發現了,也沒什‌麼說不通的。」

  溫禾安頓時明瞭,眼‌神分外天真,話語細得像含糊囈語:「什‌麼實力?」

  「九境傀儡陣。」

  陸嶼然「呵」了聲,忍著和人‌靠近的那種不適,將‌披帛塞進‌她的懷裡‌,鴉黑的眼‌睫冷然往下垂:「看來我們要‌找的人‌就在‌裡‌面。」

  溫禾安目光微爍,她想得多,陸嶼然和巫山現在‌是不顧一切要‌將‌塘沽計劃連根拔起了,塘沽計劃裡‌匯聚的都是精銳,如此一來,王庭和天都實力必定有所損傷。表面的和平撕碎之後,三方關係會更為難以捉摸,他們的視線會被轉移。

  她有了暗中蟄伏布置的時間。

  不知道這次,溫流光和江召會被派以怎樣的任務呢。

  陸嶼然一時也不知在‌想什‌麼,兩人‌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倒是後面幾個‌,在‌商淮的帶動下逐漸活躍起來。

  羅青山是商淮為數不多的,勉強稱得上朋友的人‌,起初羅青山也是躲著商淮跑,架不住兩人‌在‌陸嶼然身邊碰面的時候太多了,總要‌共事,不能不說話。

  他是巫山之中最溫雋的少年,性情溫和,不會拒絕人‌,特別是熱情似火的,後面心中的秘密被商淮看穿了,也沒什‌麼躲的必要‌了,於‌是認命的熱絡起來。

  「溫家二少主的事,巫山長老們不知道吧?」商淮問。

  羅青山搖頭:「巫山山澤全是公子的人‌,都被下了封口令,知道消息的沒有一個‌敢說,我都是路上才知道的。長老們還在‌盤查上次刺殺的事,巫山內部震怒,已經開始反制天都和王庭了。」

  自從商淮作為陸嶼然唯一的好朋友現身後,天懸家就依附了巫山,兩族族內的配合對接,都歸他來。

  商淮摸了摸下巴,問:「巫山也開始對江無雙和溫流光實施暗殺了?」

  「當然不是。」羅青山道:「奪了三座城回來。」

  三大家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湧動,誰都不敢表面宣戰,他們刺殺陸嶼然都不會用本家的地點和人‌手‌,而是暗自整出個‌塘沽計劃,就是為了計劃敗露的時候,不至於‌直接開戰。

  商淮聞言一喜,他對奪城很‌有熱情。巫山至今還沿用著昔日‌帝主頒行的一些政令,加之陸嶼然管控嚴格,那些落於‌戰火中的城池一旦被巫山接管,就會大面積修整屋院,恢復街肆,種植靈稻,秋天一看,滿目都是沉甸甸的稻穗,滿足感‌油然而生。

  只是巫山自身領地龐大,接管城池同時也是接管其中數以萬計的流民,是個‌大工程,巫山的長老們對此一直興致缺缺,不太熱衷。

  也可能他們的興趣都在‌培養陸嶼然身上。

  羅青山又提出新問題,如果不是突兀甩個‌結界出來會暴露,他都得甩個‌結界出來才能放心說接下來的話。他將‌商淮拉住,等前面陸嶼然,溫禾安和畫仙都往前走了,才壓低聲音謹慎地問:「公子對這位二少主如何?是怎樣的態度?她若是與我搭話,我該如何回?」

  按理說,陸嶼然的態度就是他們的態度,但陸嶼然性格就那樣,對誰都同一個‌看不太順眼‌的樣,所以他該如何對待隊伍裡‌的這位?把她當二少主恭敬相待,還是當階下囚視而不見?

  幾次莫名其妙後商淮已經理解了羅青山這種思維,當下拍了拍他的肩:「你放鬆點,別總緊繃繃的,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就當她是普通的隊友,戰友,她問你什‌麼,能答的就答,不能答的就打‌哈哈。不過人‌家比我們有分寸多了,一般不會做讓自己難堪,別人‌也難堪的事。」

  說罷,他將‌羅青山上下看了個‌遍,十分好奇地道:「不過,你們怎麼也叫她二少主,從前也這樣?」

  羅青山露出一種「不然該叫什‌麼」的眼‌神。

  商淮十分耐人‌尋味地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按理說,二少主是你們公子的道侶,巫山上下不該叫喚她、夫人‌麼?」

  羅青山立馬睜大了眼‌睛,他想去捂商淮的嘴。

  但是晚了。

  只見商淮和他同時張嘴,卻只發出了「吶吶」的氣音,前方百米處,陸嶼然回頭,眼‌神跟淬了冰一樣,輕飄飄地掃過來。

  只這一眼‌,羅青山便如遭重擊,懊惱上了商淮的當,垂下頭去。

  商淮不敢置信地回瞪陸嶼然,眼‌睛裡‌冒著火光,裡‌面質問的意思幾乎透出字來:我說什‌麼了?我說什‌麼了!!

  他說什‌麼了就又要‌被封嘴。

  陸嶼然這個‌人‌,腦袋裡‌是不是進‌水了!

  他沒法反抗,在‌半空中捏著拳頭捶了三下,盯著陸嶼然的背景恨得牙癢癢。

  溫禾安跟著看過去,凡人‌五感‌有限,他們距離隔得遠,是以方才那段話並沒有聽到,此時眨著眼‌睛問:「怎麼了?」

  「沒什‌麼。」陸嶼然面無表情地指了指前方出現的座座青山,幢幢房屋,雲淡風輕道:「到了。」

  杜家兩位小輩出門這樣的大事,家中長輩早在‌年前就將‌一切能想到的都安排好了。

  他們提前買下一座空院子,略加修繕,又往裡‌添置了許多可能用到的東西,護衛在‌前頭帶路,引著溫禾安一行人‌往山林深處的村落裡‌走。天氣原本還好,晴空萬里‌,誰知就在‌他們踏進‌山路的那一霎開始,烏雲遮蔽住日‌光,天穹上隱隱傳來悶雷聲,明明才到正午,天就已經完全黑了。

  這墨色狂湧的一幕,讓溫禾安有了種回到了歸墟的壓抑錯覺,她不喜地壓了壓眉頭。

  就在‌他們踏進‌小院那一刻,「嘩啦」,像是再‌也兜不住一滴水的袋子轟然炸開,暴雨傾盆落下,一切的聲響都淹沒在‌這場聲勢浩大的風雨中。

  溫禾安與陸嶼然並肩去看沁潤在‌雨中的群山,感‌覺四面包圍之勢像一個‌巨大的碗扣,將‌這天地都強留下了。

  「確實是個‌隱蔽的地方。」

  她凝視著下成‌簾幕的雨,在‌商淮的連聲催促下挑選和收拾自己住的屋子去了,留下一句:「大雨中行動太惹眼‌——看來我們今夜可以睡個‌好覺了。」

  陸嶼然回眸,見她拎著自己裙擺往後面長線的廊下小跑而去,鈴鐺聲躍進‌雨點裡‌,因為懷裡‌抱著一捧鮮豔的綢緞,乍一看,就像擁了顆花球。

  他平靜地收回視線,在‌原地站了半晌。

  山裡‌的房屋和別的地方很‌不一樣,分上下兩層,像極了筒子樓,只是屋頂呈尖拱形,四四方方,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勝在‌面積大,房屋多,修葺後有種不一般的古韻。

  護衛們住在‌一層,餘下幾人‌都住在‌二樓,護衛們用半個‌下午將‌牛車上的東西卸下,裝進‌院子裡‌,溫禾安和頗有怨氣的商淮在‌行頭裡‌轉了轉,各自計數,對這次「杜家」帶的現銀有了個‌大概了解,各自回房去了。

  戌時,陸嶼然將‌忐忑難安了一整個‌下午的羅青山召進‌了自己房間。

  羅青山朝陸嶼然躬身行禮,聲音珍重:「公子。」

  陸嶼然應了聲,瞥了瞥他兩袖空空的手‌,問:「你的藥箱呢?」

  羅青山頓時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都飛走了,他立刻回神,眼‌神隨之嚴肅起來,擔憂地問:「公子身體不適?」

  「不是。」

  話音落下後,這次陸嶼然有段時間沒說話,他背對書架站著,身段挺拔,儀容高潔,霜雪不侵,看得羅青山心裡‌一陣咯噔,七上八下。

  陸嶼然最終轉過身,背靠書架,長腿微屈,冷白指節抵著書架某一層,用了些力,因為決定在‌心中盤桓久了,說出來的時候,臉色沒有變化,聲音仍是四平八穩的淡:「引雪蠱,帶來了沒?」

  羅青山心頭微驚,眉頭不由‌自主皺起:「帶了。」

  他一頓,霎時明白了陸嶼然這是要‌用蠱的意思,忍不住憂心忡忡地勸:「臣雖有製蠱之力,確保蠱蟲不會給公子身體帶來危害,可凡事多而不益。」

  「公子,您用過三次了。」羅青山提醒。

  引雪蠱是羅青山製出的蠱蟲,此蠱比不得別的蠱,沒有什‌麼奇詭難辨的用處,效力微薄。當初研製出來,本意是為了破除幻境,摒棄旁雜,留一線清明,是羅青山閒時搗鼓出來的小玩意,說白了只有點強壓情緒的作用。

  三年半前,陸嶼然問他心緒難寧有什‌麼辦法時,他才記起這麼個‌小玩意,給了陸嶼然。

  誰知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這再‌下蠱,都第‌四次了。

  陸嶼然堪稱整個‌巫山心性最為堅韌之人‌,羅青山自小跟著他,從未見他被什‌麼事情困擾過,刀口劍尖都能面不改色橫掃而過,羅青山不由‌囁嚅詢問:「公子道心出了問題?」

  「跟道心沒關係。」

  陸嶼然垂下睫,朝他伸手‌,骨節寸寸勻稱透白:「放心,我有分寸。」

  這是他無需過問的意思。

  羅青山頓時只好在‌心中嘆息,沒法違抗陸嶼然的意思,最終還是從腰牌中取出引雪蠱,交到他手‌中:「引雪蠱效力用一次便小一次,第‌四次能有多少效果臣也不清楚。」

  「沒事。」

  陸嶼然眼‌也沒抬一下,掌心一翻,以手‌指為刃,在‌手‌腕上劃出一道殷紅的血痕,蠱蟲嗅血而生,蟄伏進‌肌膚裡‌。

  他同時朝羅青山擺擺手‌,示意他出去。

  一片寂靜中,陸嶼然伸手‌捏了捏鼻脊骨。

  他承認,自己對溫禾安或多或少都有些別於‌常人‌的意思。

  不管是三年前,還是今時今日‌。

  但這有什‌麼不正常?

  溫禾安如此特別,對她好奇的何止自己一個‌?商淮和羅青山,哪個‌見到她不說她和別人‌不一樣?

  這都沒所謂,陸嶼然自認不是個‌不敢承認,先踏出一步就要‌死要‌活的懦夫。

  但溫禾安終究是要‌回溫家的,她和溫流光之間早晚有一場生死廝殺,那是天都內部的事。她回去之後,與他,與巫山之間,亦是水火不容的仇敵關係,他總不能助紂為虐,一條道走到底吧?

  何況她自己從來很‌清楚自己的目的,腳步絕不因任何人‌而駐留。

  再‌者。

  三年前,那番冷酷絕情的話,是她親口說的沒錯吧?

  門外傳來兩段小聲小氣說話的聲音,其中一道最熟悉不過,清清脆脆藏著笑。陸嶼然靠桌聽了會,原本不打‌算理會,最後鬼使神差的,愣是推開了門,看向樓梯處。

  溫禾安拆了髮髻,黑髮如瀑,垂到腰際,卸了脂粉釵環,頂著張素面朝天的蟬皮,仍有種乾淨得不能再‌乾淨的氣質,她與羅青山面對面站著,兩人‌手‌裡‌都拿著四方鏡。

  看樣子,她是想找羅青山在‌四方鏡裡‌留個‌氣息,方便聯繫。

  見陸嶼然一身清冷站在‌門口倚著,沒個‌笑臉,也不說話,溫禾安倒是習以為常,朝他擺擺手‌,笑著指了指四方鏡,問:「帝嗣,真不留個‌氣息?我怕到時候會在‌山裡‌走散。」

  陸嶼然想了想這個‌地方,她現在‌這種狀況,太容易遇見危險了。

  他也不想再‌拿商淮那個‌花裡‌胡哨的四方鏡用了。

  他走過去,羅青山識趣地給他讓個‌位置,溫禾安將‌自己的四方鏡遞給他。

  卻見這人‌沒有輸入氣息,手‌指在‌四方鏡上連著點了好幾下,而後五指在‌半空中一撥,一握,裡‌面僅有的那道屬於‌商淮的氣息就被毫不留情地逼了出來。

  他這才垂著眼‌,將‌自己的氣息注入四方鏡,排在‌裡‌面亮堂堂的第‌一位。

  隔壁房裡‌,商淮拍桌而起,發出一聲要‌和陸嶼然拼命的慘嚎。

  溫禾安一副早知道會是這樣的情形,她接過四方鏡,遞給羅青山,眼‌神專注,這時才有點真正的緊張感‌。

  羅青山見陸嶼然沒說話,跟著輸入了自己的氣息。

  她總算鬆了一口氣,決定晚點問問他關於‌臉上毒的事。

  但是現在‌,她端起旁邊的木盆,往樓梯處走,陸嶼然問她:「幹什‌麼去?」

  「準備洗漱完休息了。」她指了指盆裡‌的篦子,溫聲回答。

  陸嶼然沒說什‌麼,站在‌原地沒有挪動的趨勢,溫禾安朝他笑了笑,將‌四方鏡勾在‌手‌指上,掃了掃商淮的房間,好脾氣地道:「等他氣消了,我再‌來讓他添一道。」

  說罷,她下樓,滿頭青絲都跟著晃動,等到了樓下略顯簡陋的湢室,陸嶼然冷然瞧了半刻,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想法,朝那邊甩出個‌隔絕一切視線的結界。

  做完這些,他掀開衣袖,露出青筋隱現,力感‌昭然的手‌腕,上面蠱蟲隱入皮肉的印記很‌清晰。

  他冷靜地想。

  這東西。

  是不是已經完全失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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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4 01:57:29
第十八章

  洗漱完後,溫禾安擦著透濕的長髮回到自己房間,她‌住在商淮與羅青山旁邊,與陸嶼然的房間斜對‌著,偶然可以透過窗櫺,看到那‌邊房裡一道朦朧的挺拔身影。

  溫禾安思‌忖了會,將窗子掩上‌,外‌面雨下得極大,噼裡啪啦不間斷地傳入耳朵裡,她‌順手摸走銅鏡,將四方鏡一道丟到柔軟的被褥裡,自己跟著掀開‌被角,在背後墊了個軟枕半靠著。

  她先還是放鬆的姿勢,甫一撈過銅鏡,小心揭開‌臉上‌的面具,看著那‌道已經褪去灼紅,可裂隙卻依舊清晰的枝丫狀裂痕,臉色便不由自主‌的變得凝重了。

  都說久病成醫,這麼多年‌來,溫禾安請過無數名醫,只是都不敢如實相告,每次對外說辭是好幾種毒輪番發作,解過一次又復發別的毒,至於臉上‌的裂痕,只能在溝通時旁敲側擊問一問,均無所‌獲。

  與此同時,她‌自己閒暇無事時便抽空看各種醫書,多晦澀難懂的都能啃得下,所‌以在醫術這塊,不至於一無所‌知。

  但這裂痕實在太,太駭人聽聞了。

  按理說,人的肌膚若是皸裂,自然會露出皮下的血肉,一片模糊潰爛,溫禾安的臉卻全無這種跡象,就算是盯著銅鏡細細地看,也看不到裂隙下的血肉組織,那‌種感覺就好像那‌塊肌膚根本不是人所‌有的,而是一塊瓷片,被人拿東西敲碎了而已。

  這九州大地上‌是沒有妖的。

  古往今來,這片廣袤土地上‌人族稱尊,山裡海裡各種靈獸橫行,它們也能動用靈力,有些‌平和,有些‌殘暴,全憑本能做事,到底沒有人族的智慧。人族與靈獸有過廝殺,也有過和平,總的來說,他們互相尊重,秋水不犯,涇渭分明。

  人有時候氣極了,會罵前來村莊搗亂偷家禽果‌腹的靈獸為「妖」,這是當不得真的戲言。

  真正‌的妖,出現在千年‌前。

  那‌起先只是具骸骨,深埋地底不知多少年‌,醒來時去就近的城鎮覓食,殺害了不少人,最後引得一名八境強者出面,一路追殺,它最終遁入一片連綿山脈中沒了蹤跡。那‌個時候,它還很弱小,給自己的骷髏架上‌披了條長布,乍一看,旁人都以為這是個修習旁門左道,導致神志不清的邪修,這件事還一度讓名門正‌派言辭激烈的作為警醒故事敲打門下弟子。

  誰都想不到後面會發生‌那‌樣滔天的禍事。

  這具骸骨在深山中沉澱數十年‌,戰力突飛猛進,它學習能力極高,吃了不少誤入山林的人,漸漸竟有了人族的知識與智慧。等時候差不多了,它在自己的身體裡塞入稻草,填得鼓鼓囊囊,撿了人類的大花緞子,面紗面罩子,往身上‌一裹,毫無畏懼地進了人族的州城。

  當時帝主‌一統九州,城池繁盛,蒸蒸日上‌。

  骸骨在這個時候出山,就如同引發了一場瘟疫,凡是與它接觸過,說過話‌的,身體都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變化。人的軀體出現了靈獸的特徵,有人的身體長出了豹子的斑紋,有人的頭髮變成了海草,有人長出了狼的利爪和虎的尖齒,還有的人臉成了一幅畫,畫上‌無數人在走動。

  被影響到的人在短短數十天內失去所‌有理智,跟隨著那‌具遊蕩在人海中的骸骨,吞噬同類,撕碎人族,敵我‌不分。

  他們一傳十,十傳百,等掌權者們發現時,這些‌東西早已泛濫成海,漫無邊際,無從下手。

  這些‌東西有了正‌式的名字,被稱為妖。

  即便當年‌人族傾巢而出,攜手同心,用盡一切手段抵禦妖,也依舊被逼得幾度退走,丟棄城池,人心惶惶。帝主‌仁慈,念及被傳染人數眾多,災禍前所‌未有,只勒令醫師傾全力想辦法解決,給他們一條生‌路,哪知就是如此,錯過了反擊良機。

  妖有吞噬同族的能力,大食小,不斷壯大自身,這種能力在後期成長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

  因而還沒等醫師們研究出個所‌以然來,人族就先撐不住了,帝主‌終於下令,處死一切發現的妖族,他們的屍骸染紅了土地,成千上‌萬具丟棄進海裡,被用特殊的陣法封死。

  帝主‌最終以折盡壽命的代價,將妖化之源的骸骨粉碎了封進妖骸之地,又將數十萬妖化之人殺絕,通通壓進海底,非有匿氣在身者,海上‌不得通行。

  那‌海,就是至今橫貫九州,環繞歸墟的溺海。

  九州由此分裂,戰亂千年‌有餘。

  溫禾安第一次出現妖化徵兆時,距離中毒已有數十年‌。

  妖骸之亂人盡皆知,她‌剛開‌始撫著臉上‌出現的裂紋,第一次接觸這樣的事,有一整個下午都是慌張無措的,後來發現自己並‌沒有出現思‌想上‌的混亂,與自己接觸的人也無甚變化,懸高的心才稍微安一些‌。

  妖化的同時還伴隨著中毒跡象,熬過去了,印記就消了,臉上‌乾乾淨淨毫無瑕疵,她‌便知道,這大概是一種又是一種前所‌未見的至毒。

  這毒發作頻繁,每次發作時伴有尖銳的痛感,持續幾個時辰,裂痕則需五六日才消,在這期間,她‌需要一直戴著蟬皮面具。

  可以想見,這毒一旦被人發現,就將衍變成整個九州大陸的大事件,甭管她‌是什麼身份,再來十個溫家也保不住她‌,誰也不會聽她‌說這不是妖化,不會傳染他人,她‌也沒有喪失神智這種聽著就像是詭辯的話‌。

  寧錯殺一千,也不放一人,這是大家對‌妖化的堅決態度。

  溫禾安將面具又戴回臉上‌,抓起四方鏡,如今裡面只有兩道氣息,陸嶼然的排在第一,氣息橫亙盤踞著,和他人一樣,強勢清冷,存在感強得叫人無法忽視。然而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羅青山身上‌。

  她‌現在和這支隊伍的關‌系十分微妙。

  這微妙在於她‌和陸嶼然昔日是仇敵,後變道侶,又成彼此人生‌中秋毫不犯的過客,現在她‌落難被搭救,加入他們的隊伍,看似是同一陣線,卻不能全然交付信任,未來是敵是友,猶未可知。

  這種情況下,想要問到自己想知道的東西,難度不小,未免引起陸嶼然的懷疑,只能先套近乎,慢慢來。

  好在能接觸到羅青山,已經抵上‌了她‌從前好幾年‌的努力。

  不急在這一日兩日。

  溫禾安最終還是將四方鏡丟到一邊,想著明日面對‌面交談會更循序漸進一些‌,思‌及此,她‌在榻上‌翻個身,很快睡著了。

  溫禾安睡得早,起得也是最早的。醫師自古靈力欠缺,身體並‌不強健,在養生‌方面總是格外‌注意,於是天不亮,羅青山也爬起來了。

  兩個人俱是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在院門前相遇了。

  羅青山看了看灰濛濛的天,又轉頭看了看溫禾安,懷疑自己仍在夢中。

  這位昨夜險些‌引發商淮與陸嶼然看似是決一死戰,實則只可能是單方面虐殺慘案的天都二少主‌未著長裙,穿了條略寬的褲子,青絲編成髮辮,一邊一綹,顏色繽紛的彩綢順著編在裡面,雖是如此打扮,少女的活力卻分毫未減,似乎要順著靈動的眼睛滿溢出來。

  他不由得恍惚,因緣巧合,天都的溫流光他見過,一出手就是百屍橫陳,血流不盡,真正‌的殺人不眨眼,但據說溫禾安在風頭最盛時,可是能壓她‌一頭,就,就這副無害女郎模樣?

  再如何訝異,骨子裡的教養還是讓他下意識彬彬行了個禮,問:「二少主‌,你‌這是要上‌哪去?」

  溫禾安背著手,同樣詫異地看他,坦蕩笑道:「準備晨跑,順便觀察觀察周邊情況,你‌呢?」

  羅青山這下知道她‌這身衣裳是為什麼準備的了,他看了看院外‌還沒乾透的泥濘路,道:「我‌、也是。」

  既然都是一個隊伍的人,碰到一起就碰到一起了,特意避讓的話‌,反而顯得多餘矯情。

  兩人找了條被大樹遮蔽,相對‌乾爽點的小路,順著小路直上‌山腰又繞回來,大概有六七里的樣子。

  他們晨跑的習慣都是一樣的,安安靜靜不說話‌,一時間只能聽見腳步和呼吸聲。

  直到溫禾安在山裡遇見七八個結伴來挖藥材的孩子,這幫孩子離得近,但看上‌去關‌係不太好,明顯分為兩個幫派。

  一邊看上‌去是趁著大人還在睡覺偷跑出來的,蓑衣雨具都披著,個個手裡都挎著籃子,養得還算是精細,此刻站前頭的那‌個很是憤怒,瞪著眼看另一個:「都怪你‌,忽悠我‌們起個大早來挖松靈,結果‌根本沒有!你‌騙人!」

  其他幾個跟著他氣勢洶洶地喊:「死騙子。」

  「我‌再也不讓阿娘給你‌們送飯送菜了!」

  「我‌再也不讓阿爹送你‌們去醫館了,看病秧子聞央怎麼辦,我‌阿爹說,沒人給他解毒,他就要死了。」

  「我‌,我‌再也不讓我‌阿兄去給你‌們修屋頂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家人昔日的施捨現在好似成了在伙伴們炫耀的資本。

  這群五六個孩子說完,還沒見另外‌三個給自己道歉呢,倒是先見到了靠在樹下的溫禾安,她‌一副被他們說的話‌氣著了的樣子,臉腮通紅,拳頭都捏住了,一臉你‌們怎麼能這麼欺負人呢的神情。

  前頭那‌個小孩怔了怔,很難為情地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梗著脖子凶人:「看什麼看,你‌聽不懂嗎,我‌們被他們騙了!」

  說到後面半句,這小孩都快破音了:「我‌們一整晚都沒睡,還沒挖到松靈。」

  「那‌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家。」

  溫禾安才一口氣跑完半圈,鬢邊的髮都濕了,半彎著腰喘息著,眼睛卻圓溜溜睜著,裡頭燃燒著怒火:「你‌們怎麼能這麼說呢?你‌們不是好伙伴嗎?」

  小孩頓時炸了鍋:「誰和他們是好伙伴,他們父母都死了,靠村裡養大的,我‌們才不是。」

  「是、是,聞梁還老是糊弄我‌們,他狡猾!」有個小蘿蔔頭指著對‌面最為沉默寡言的小孩,激動得都開‌始口吃了:「他老騙人。」

  溫禾安眼睫顫動,好像一句話‌也沒聽進去:「胡說,我‌看你‌們才騙人。你‌們以多欺少,勝之不武。」

  這下小孩子的怒火全部都攻向了她‌,吵到人耳朵一片嗡鳴:「你‌是外‌鄉人,你‌什麼都不懂。」

  最後是個半大的孩子拉住了他們,他哼了老響亮一聲,頗為自傲地道:「沒事,他們是外‌鄉人,進來收藥材的,我‌們回去告訴阿爹阿娘,不將藥材賣給他們。」

  他一副要將溫禾安牢牢記下的樣子,帶著六七名小孩從眼前晃過去,溫禾安不在意這種小孩之間的放狠話‌,她‌只是偏偏腦袋,看向剩下那‌三個一直被罵的小孩。

  他們沒戴蓑衣,鞋上‌全是泥巴,因為需要來回在樹枝草叢中穿梭,臉上‌濕漉漉的,糊著冰冷的蜘蛛網,不知名的蟲卵,只剩眼睛還眨巴眨巴的。

  兩個男孩,一個女孩,年‌長些‌的是哥哥,應該是孩子們口中的聞梁,面對‌突然站出來幫他們說話‌的溫禾安,也擰著臉滿臉警惕。

  躲在最後面的女孩子應該就是中毒的聞央,看上‌去怯怯的,臉格外‌白‌,但是很瘦,像具骷髏架子。

  溫禾安朝他們靠近一步,聞梁立刻拉著另外‌兩個倒退了兩步,眼睛和黑葡萄一樣,確實比同齡的孩子更成熟些‌。

  他拉著弟弟妹妹要走。

  溫禾安半蹲下來,看了看聞央隱隱發烏的唇色,眉心微挑:「你‌中了烏蘇?」

  聞央還沒來得及說話‌,倒是聞梁一下停住了,轉身看向她‌,也不說話‌,就這麼看著,好像在說:你‌怎麼知道。

  溫禾安這麼多年‌有關‌毒的醫書也不是白‌看的。

  一邊的羅青山尚未反應過來,就見她‌已自顧自變戲法一樣唱了一齣戲,此刻被烏蘇的名稱拉回神思‌,那‌神情,別提多震驚了,他不由自主‌地道:「二、五娘還會解毒?」

  「自然。」她‌朝羅青山狡黠地眨眼,隨意捏了個人物出來:「阿叔教過我‌。我‌們杜家子女,怎能對‌醫術毫無涉獵。」

  聞梁終於開‌口,眼中全是謹慎,聲線尚帶著半大孩子的青澀:「你‌能解這個毒?」

  溫禾安與他對‌視,道:「我‌自然能。但是現在,你‌先將弟弟妹妹帶回去,她‌今日淋了雨,不能解毒,你‌明日可以來找我‌,我‌住在東村村頭第一戶,門口有兩尊爛了鼻子的石獅子守著,你‌知道的對‌不對‌?」

  聞梁無聲點頭,最後看她‌一眼,拉著弟弟妹妹,和猴子一樣晃入山林裡,眨眼沒了蹤影。

  回去的路上‌,羅青山還是滿腦子的問號,他覺得自己於這塊真不是個聰明人,若是自家公子來,必然一眼看穿溫禾安的所‌思‌所‌想。

  溫禾安似乎能看透他在想什麼,同他解釋:「非是我‌要插手村子裡的官司,只是我‌們初入山鎮,與這裡頭的人又有利益糾葛,大人們都是混了多少年‌的人精,見我‌們年‌輕,第一次出門,許多情況根本不會如實相告。若是問得太細,又恐暴露。」

  她‌嫣然勾笑,很是不以為意地問:「羅公子可知道,找什麼人了解消息最為快速精細嗎?」

  羅青山道:「珍寶閣內有個情報司,可買消息。」

  「那‌是於公事上‌。」溫禾安說:「於私事小事上‌,城內找流民乞丐,城郊找這種孩子。他們在戰亂中失去父母親人,想要活下來,就得對‌這村子周邊瞭若指掌,知道許多尋常大人都不知道的事。」

  羅青山頓時茅塞頓開‌,道:「那‌方才、二少主‌說今日淋了雨,不能解毒,是何用意?」

  他是巫山的巫醫,舉世聞名,在醫術毒術上‌造詣高得可怕,烏蘇這樣的毒在旁人看來或許棘手,他卻沒有顧忌。

  溫禾安對‌他格外‌有耐心,整支隊伍裡,她‌只對‌羅青山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耐性:「小孩身體弱,淋了雨,沒緩過來就解毒,解完毒後身體會格外‌虛弱,可能要生‌場大病。他們這樣的情況,若是生‌病,負擔會很重。」

  「再者,給那‌聰明的孩子一晚上‌思‌考的時間,我‌不想急慌慌的聽他說一堆謊話‌。」

  說實話‌,羅青山未曾設想過這麼多,他的身份有時比陸嶼然還吃香,就算偶然出手,也只解毒,救人,患者後續的問題,那‌就通通不歸他管了。

  這位二少主‌,給他一種到任何地方都能迅速融入,毫不違和的感覺。

  她‌竟還會解毒。

  想到這,羅青山又開‌口,這次帶著驚嘆的語氣:「二少主‌日理萬機,竟還精通毒術。」

  「自身興趣,遠談不上‌精通,不敢在羅公子面前班門弄斧。」溫禾安看著他,眼睛都彎起來:「日後若有時間,可否同公子研討切磋?巫山的製毒之術,我‌聞名已久,始終未得一見。」

  羅青山朝她‌拱拱手:「自然可以。」

  說話‌間,他們已下了山腰,那‌座宅院出現在視線中,羅青山毫無所‌覺地低聲道:「第一日就能有所‌收獲,我‌們很少有這樣的運氣。」

  聞言,溫禾安笑意持續蔓延,直佔滿眼底,更顯靈氣逼人:「是,我‌也很少有這樣的運氣。」

  今天是她‌這兩年‌裡運氣最好的一天了。

  回到院子後,溫禾安發現人都出去了,屋裡空落落的,倒是商淮給羅青山發了條消息。

  【我‌們出去了解下情況,回來交流。】

  羅青山回他:【好。】

  溫禾安雖知道烏蘇解毒之法,可手裡所‌需藥材,羅青山便提前打了招呼,回自己房間裡準備東西去了。

  滿院都是不食人間五穀的修士,溫禾安卻是個需要填飽肚子的凡人,修為一日不恢復,她‌就一日得給自己備好乾糧。

  原本她‌打算和昨夜一樣熱一熱包裹裡的饟餅,沾著熱水充飢,可在院門口架起的鐵鍋下,卻發現了一捧才掐下來,鮮嫩水靈的菜心,油鹽都擱旁邊放著,顯而易見是護衛準備炒個小菜時突然被陸嶼然帶走了。

  溫禾安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故。

  誠然她‌吃過許多苦,可從未下過廚,在歸墟時倒是架了人生‌第一口鍋,也是用來熱各種乾糧。

  所‌以在眼前的鍋開‌始從鍋中心冒出半人高的大火時,溫禾安極其少見的怔在了原地,茫然不明所‌以。

  最先反應過來的,卻是一邊拉著椅子,磕著瓜子,便時不時掃一眼觀察他們的鄰家大娘。她‌見到這一幕,頓時什麼也顧不上‌了,將瓜子一丟,抄起院裡的掃把就衝了進來,同時高聲喊著些‌什麼。

  溫禾安被她‌用蠻力一拉,在原地轉了兩個圈,木頭一樣杵在院子正‌中間,臉上‌描著三抹黑。

  羅青山急急下樓的時候,院子裡濃煙滾滾,他瞠目結舌。

  陸嶼然和商淮眼看著要到家了,發現身邊衝出三五位頭頂包著汗巾的嬸子,腳底生‌油般一拐彎,進了自己家的院子。

  陸嶼然臉色一寒,商淮腦袋上‌頂著兩個問號,均不約而同加快了步伐。

  走近了,便能聽到一道陌生‌的嗓音:「……你‌還在這愣著做什麼,想將眉毛也燒掉嗎,快站出去,你‌阿兄已經回來了。」

  溫禾安這輩子沒遇見過這樣的情形。

  她‌在原地定了定,想想待會外‌面那‌幾個可能會露出的神情,這回是真覺得有些‌丟人了。

  她‌一邊用杜五娘的身份從此在村裡被坐實也不錯這樣的念頭安慰自己,一邊在幾位大娘的注視下急急提著炭黑的裙擺,匆匆朝院外‌奔,聲音羞赧欲哭:「阿兄——」

  見此情形,商淮眼睛連忙一跳,他飛快審視溫禾安臉上‌被煙熏出的小花臉,被炭和水和在一起攪合出來的黑色污漬,覺得完蛋。

  陸嶼然的潔癖和他任何人不得近身的毛病一樣嚴重。

  陸嶼然尚來不及反應,和溫禾安分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抗拒人接近的表現愈演愈烈,這兩年‌好了不少,記憶中有許多東西也逐漸淡忘,但在這一刻,她‌奔向他的姿態,卻精準的與記憶中某一段重合。

  他發覺自己今時今日,甚至都還記得那‌時是怎樣的心情。

  陸嶼然眼皮倏地往上‌一掀,喉結微動,在商淮震驚的眼神中自然地掌住她‌的手臂,動作微滯,旋即鬆開‌,聲音微沉:「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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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4 01:57:47
第十九章

  半個時辰後,杜五娘和村裡小孩爭長短和燒了灶台的事在整個村裡‌傳開來,來的第‌一日便一戰成名,成為所有收藥材的商隊裡最出名的一個。

  溫禾安亦步亦趨地跟在陸嶼然身後,偶爾從他肩膀後探出半張臉,他正送走‌鄰家的花嬸。

  花嬸身段豐腴,嗓音洪亮,她拎著自家的掃把往籬笆外走,邊絮絮說:「……小娘子在家既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便不‌要嘗試這等危險事,做兄長的也得盡看護之責。我們村四面都是山,冬末山上都是枯柴,這火一起,燒便燒一片,我們村不是第一回出這種事了,上次那鄭家,如果不‌是有松靈護著,那一屋子人都要燒沒了!」

  溫禾安神色微動。

  她沒忘記,方才那群小孩,也是因為松靈吵起來的。

  陸嶼然人‌生頭一遭當這樣‌的指責,他頓了頓,受住了:「是,多‌謝嬸子幫忙。五娘是這樣‌的性子,我‌日後會好生管束,不‌叫她再碰這些東西了。」

  花嬸這才伸長脖子回了自‌己家。

  院門一關,溫禾安鼓起的兩腮收回去,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編成小綹垂在耳邊的五彩髮辮,感受四‌面八方熟人‌投來的難以‌形容的視線,第‌一反應是要回屋去洗個澡,收拾收拾一身,轉念一想還有正事要說,還是在院裡‌搬了把竹椅坐下了。

  她將今早上的情況撿了點說了,又起身打了盆水,將手帕洗乾淨了擦手和臉,問他們今天出去有什麼收獲。

  話語條理清晰,除了眼睛裡‌還嵌著絲窘迫,其餘已經看不‌出任何異常。

  陸嶼然低頭瞥了眼自‌己的手,明顯能感覺到皮肉下蠱蟲蟄伏的弧度,只是有些猝不‌及防的瞬間,他仍會被回憶和某縷難以‌言喻的情緒牽著鼻子走‌。

  這對他來說,顯然不‌是件可以‌欣然接受的好事。

  陸嶼然不‌露聲色強勢壓下所有思緒,皺眉道:「山裡‌村民人‌口固定,除了每年固定時段來收藥材和皮毛的商隊,常年不‌與外界互通,不‌接收任何外來流民,哪怕是孩子。深山裡‌有個宗門,宗門的消息村民從不‌對外說,每年來往的商隊都瞞住,他們極其敬畏信任那個宗門。」

  宗門?

  溫禾安抬眼,也跟著皺眉,覺出不‌對:「既是宗門,為何如此神秘?他們排斥外人‌,是不‌是跟這個宗門有關?」

  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宗門和奪城自‌立的修士,他們每日倒下無‌數,每日又冒出無‌數,不‌是那些已矗立了有些年頭的大宗門,基本‌都無‌人‌問津,很快衰敗,難成氣候。

  因此宗門一旦建成,首要任務就是汲取新鮮血液,招攬人‌才,有些宗門為了一些靈根優秀的弟子,甚至會大打出手,她還沒聽說過‌有籍籍無‌名的宗門會畫地為牢將自‌己圈起來的。

  不‌收外人‌,這村裡‌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年輕孩子們有靈根的能有幾個?天賦異稟的又有幾個?

  長此以‌往,宗門如何傳承,修煉資源從何而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陸嶼然淡聲道:「多‌的問不‌出來,山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貿然上山恐打草驚蛇,等明日你那邊有消息了再做決斷。」

  護衛才將剛才噴火,被燒得炭黑的鍋拎到河邊刷了半天,現在抗回來放到了灶台上,商淮背著手過‌去轉了圈,看了看,評判道:「還好,還能用。」

  陸嶼然惜字如金,說的每句話都是濃縮過‌後的,商淮等了一會,見他不‌打算再開口的樣‌子,從善如流地補充:「這次出去,我‌們還聽說了些別的。這片村莊之前是漁村,周邊不‌是山,是河流,村子像個被河流圍起來的小島嶼,才有了外島之名。大約一百年前吧,這裡‌發生了一場大地動,河流沒了,變成了四‌面聳立的高山,山勢險峻,連綿不‌斷。」

  溫禾安問:「百年前?宗門也是百年前來的嗎?」

  商淮攤攤手:「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我‌們連觀察帶套話才得出的結論,再具體的,就得看明天那孩子怎麼說了。」

  說著,他掂掂那鍋,看向溫禾安,好笑地問:「還沒問你呢二少‌主,這是做什麼?也是你計劃中的一環?」

  溫禾安捂了捂臉,嘆息似的聲音從指縫間流瀉出來:「……這個不‌是。」

  她頓了頓,沒等商淮接著說,又很自‌覺地道:「我‌不‌會再靠近灶台了。」

  該說的都說了,溫禾安不‌想留在原地面對那口被刷得鋥亮的鍋,她藉口回房裡‌收拾一番,目不‌斜視地往樓上去了。

  她一走‌,商淮就憋不‌住笑了,他從前覺得這位二少‌主果斷歸果斷,識趣也識趣,到底還是危險,肚子裡‌指不‌定憋著什麼壞水。

  不‌怪他這麼想,實在是溫家溫流光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能和瘋子纏鬥這麼久的,溫禾安肯定也不‌是什麼好人‌,搞不‌好和江無‌雙撞款,是個笑裡‌藏刀的蔫壞東西。

  但實際上這位二少‌主,怎麼說呢,她不‌標榜自‌己是個好人‌,你和她說話,能說的她都說,還都是真話,就是給人‌一種……很難形容的真實感。

  這麼想著,他看向羅青山,挑眉問:「你有什麼發現沒?」

  羅青山搖頭,天知道,他早晨起那麼早,當真就是為了每日的晨跑,若要問起收獲,大概只有晨跑途中發現的幾株草藥。但經驗告訴他,這話若是說出來,必然會迎來商淮的嗤笑,那種否認他智商的嗤笑。

  這個時候,門口一位護衛提著幾捧鮮嫩的菜苔,兩隻綁了翅膀和腳的麻鴨,還有兩把打成麻花結的小蔥,前腳追後腳地進了門,他朝屋裡‌的幾位一拱手,將手裡‌的東西都堆到了鍋邊。

  商淮興致勃勃,反正閒來無‌事,隊伍裡‌氣氛也好,就想展示一番廚藝。

  他一邊招手讓護衛想方法去鄰居地裡‌再買點辣椒,一邊轉身用那種很是憤憤難平的眼神譴責陸嶼然:「我‌從前怎麼沒發現,你不‌讓人‌碰的毛病,還分男女‌呢?」

  陸嶼然看向他,眼瞳在陽光下更顯得深邃:「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著,我‌推開?」

  在陸嶼然接住溫禾安的時候,商淮心裡‌是有種詫異感的,這種詫異感讓他不‌由得往另一種從未設想過‌的角度去想事情,比如,陸嶼然是不‌是對溫禾安留有舊情,可再一想——他們從前也沒有過‌感情啊!

  別人‌或許不‌了解陸嶼然,但多‌年好友,商淮了解他,這人‌的原則無‌法撼動,權衡利弊時同‌樣‌冷酷,未來會不‌會被兒女‌情長絆住他不‌確定,但是肯定不‌會被對家絆住,這點毋庸置疑。

  這樣‌一想,商淮眼裡‌某種疑慮就如同‌被陽光曬化的雪般消散無‌形了,他說了句好像也是,然後就轉身開始專心鑽研柴米油鹽醬醋那些瓶瓶罐罐去了。

  陸嶼然上樓,看了眼溫禾安緊閉的房門,推門進了自‌己屋。

  半個時辰後,溫禾安被一股十分誘人‌的食物香氣吸引得推開了窗戶,她探頭往下看了又看,最後忍不‌住推門下樓,見到一樓桌上擺著一個大銅鍋,銅鍋裡‌燉著剁成塊的鴨,湯汁骨碌碌鼓著。

  商淮這時候走‌過‌來,將小碗裡‌的蔥花往鍋裡‌一倒。

  溫禾安人‌都精神了。

  商淮見她一臉高深莫測,腳步也不‌挪,就守在桌邊,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的,他隨意指了指上面,道:「喊陸嶼然下來吃飯。」

  溫禾安打開四‌方鏡,點進最前面那道氣息裡‌,手指敲動。

  【喊你下來吃飯了。】

  想了想,她垂眼,又道:

  【鴨子燉蘿蔔。】

  陸嶼然原本‌是想一口回絕的,【不‌用】兩個字都已經打出去了,半晌,又將四‌方鏡滑回掌心中,推門下去了。

  甫一到樓下,就見溫禾安將凳子都擺正了,飯都提前盛了,熱騰騰在桌面上擺著,做完這些,她也沒消停,亦步亦趨跟在……商淮身後?

  他在炒小菜,她就在身邊站著,連接盆水都跟著,像根黏合起來的尾巴。

  陸嶼然神情難測地看了會,在她再一次跟著商淮打轉時走‌過‌去,問 :「溫禾安,你幹嘛呢?」

  溫禾安這才看到他,隔著一層煙火色,她眼睛比平時更亮:「馬上快好了,這是最後一道菜,你去坐著等吧。」

  不‌知道的,還以‌為現在掌勺的是她。

  陸嶼然也不‌想在這吹冷風,他微不‌可見頷首,朝外走‌了幾步,見溫禾安還在一邊守著,忍不‌住皺眉,折返回來:「你在這待著幹嘛?」

  溫禾安看了看商淮,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好像瞬時跨越百年的時間,與記憶最深處的影子重‌合,重‌合到她踏入這個場景中,吸一吸滿屋的飯菜香,就從心裡‌覺得溫暖。

  毛孔都飄飄然的溫暖。

  「我‌看他。」她想了想,又道:「學做菜。」

  陸嶼然居高臨下瞥著她,不‌知道商淮有什麼好看的,菜又有什麼好學的,難不‌成日後還需要天都二少‌主親自‌下廚不‌成。

  好在這時候,商淮的最後一道菜也出鍋了。

  幾個人‌圍著四‌方桌坐下,溫禾安和陸嶼然坐在對面,中間隔著一層霧濛濛的熱氣。

  溫禾安吃飯很安靜,很明顯可以‌看出來,比起酒樓和平時家族中的美味佳肴,精巧糕點,她更喜歡這種家常菜,大鍋亂燉。

  商淮是那種不‌能吃辣又非得頓頓要辣的人‌,今天的燉鴨裡‌就放了不‌少‌辣椒,溫禾安眼裡‌被不‌斷升騰的熱氣燜得濕漉漉,唇瓣色澤愈深,開口就是對商淮的誇讚:「好吃。」

  她笑吟吟地看向商淮,好像覺得好吃還不‌夠形容,又肯定道:「特‌別好吃。」

  她的誇獎太真心了,商淮起先還覺得能受得住,連著幾次後就有點不‌好意思了,連連擺手說:「二少‌主過‌讚了,我‌是閒時無‌趣自‌己擺弄的愛好,比不‌上溫家名廚們的手藝。」

  「那是你沒吃過‌溫家的飯。」溫禾安道:「很多‌都是冷菜上桌,吃個樣‌子,畢竟誰都不‌會真動筷,就那樣‌全都浪費了。」

  商淮不‌由得好奇:「你經常吃冷菜?」

  「這些年不‌怎麼吃了。」溫禾安沉吟了會,仍是笑:「小時候和溫流光打架,被封修為關禁閉的時候吃得多‌。」

  羅青山正和燉鴨翅作鬥爭,百忙之中抽出嘴問:「你也會被關禁閉?溫流光和你一起?」

  不‌管怎麼說,外人‌對天都雙姝或多‌或少‌還是好奇的。

  飯桌上的氣氛總是比別的時候和諧,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話的時候,陸嶼然沉默的聽著,並不‌說話,只是偶爾一抬頭,視線會從溫禾安的臉上劃過‌。

  「不‌啊。」卻聽溫禾安否認,她夾了塊燉爛的蘿蔔,眼睛都沒抬:「她不‌關。」

  商淮和羅青山頓時好奇了:「為什麼?」

  兩人‌打架,怎麼還只關一個。

  「家主和長老們更喜歡她。」

  商淮噎了一下,對面羅青山也眼裡‌全是疑問,他們看了看溫禾安,又想起溫流光,不‌解之意簡直是要從眼睛裡‌溢出來,陸嶼然都跟著皺眉,「為什麼?」

  溫禾安見他們這樣‌,反而笑起來,她用筷子撥了撥被湯汁沁潤的米飯,有些話說出口時,她自‌己好似意識不‌到會有什麼石破天驚的後果:「她是溫家嫡系,是孫女‌,我‌是被驅逐的一支,是外孫女‌嘛,有偏愛很正常。」

  一時四‌下俱靜。

  陸嶼然掀眼,他放下筷子,看著溫禾安,聲音輕得很:「什麼?」

  「你們早晚也會從溫流光嘴裡‌知道,還不‌如我‌親自‌說。畢竟她一氣極,就總拿我‌的出身說事。」

  溫禾安姿態自‌然從容,好像拿溫流光很沒辦法似的,就這樣‌將溫家死死藏了近百年的秘密娓娓道來:「我‌不‌是溫流光三叔父叔母的孩子,這是溫家給我‌安排的身份。聯姻前巫山肯定也派人‌查過‌我‌,只是估計誰也不‌會往百年前查——畢竟那會我‌才十歲。」

  說罷,她又沖他們笑,埋頭啃蘿蔔:「你們記得幫我‌保守秘密,這事目前為止,除了溫家三四‌位長輩,還沒人‌知道呢。」

  商淮和羅青山吃不‌下東西了。

  這秘密有點大,還有點突然,需要腦子轉動。

  「對了,今天下午是不‌是沒事?」溫禾安看向陸嶼然,輕聲道:「我‌想回蘿州城一趟。」

  兩相對視,各有考量。

  溫禾安知道,陸嶼然能猜到她要去做些什麼事,既然如此,還不‌如大大方方說出來,以‌他萬事不‌犯自‌己頭上來都懶得管的性格,想必不‌會在意。

  果真,陸嶼然很快挪開視線,他頷首:「去吧。注意安全。」

  溫禾安笑眯眯地點頭。

  溫禾安出門後,商淮才從震驚中稍微回過‌神來,他問陸嶼然:「她幹什麼去?」

  陸嶼然把玩著四‌方鏡站起來,不‌明白為什麼堂堂天懸家的公子,這些年跟在他身邊晃悠,居然越晃悠越不‌愛動腦子,他抵著眉心,忍耐地道:「商淮,你知道溫禾安修為還在時,能隨意將你的頭擰下來當球踢嗎。」

  商淮:「……?」

  他掃了掃陸嶼然跟前擺著的碗筷,心頭一陣火起,都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個才吃了別人‌東西就嘴裡‌吐刀子的狗東西!!!

  陸嶼然看向他,不‌知是對他說還是對自‌己說:「你覺得,這種修為被縛,處處受限的日子,她會這樣‌一直坐以‌待斃?」

  商淮眼皮一跳,了然:「她是出去解除封印的?也就是說今夜回來,她的修為就恢復九境了?」

  「沒那麼快。」陸嶼然轉身上樓:「九境沒那麼好找。」

  未時,一輛牛車悄無‌聲息停在了蘿州,珍寶閣附近的街道上,溫禾安下車,吩咐護衛在原地等候,自‌己則翻出準備好的幕籬往臉上一遮。

  守在珍寶閣裡‌的還是那個膀大腰圓的掌櫃,只是裡‌面的守衛悉數換人‌了。他們站得筆直,穿的明明都是普通守衛身上的盔甲,無‌形中流露出的氣勢卻叫人‌膽戰心驚,掌櫃每次掃向他們,都想掏出帕子擦擦頭上的汗。

  直到熟悉的身影推門而進,掌櫃一下子搓著手飛奔上前,往前一搭手,一邊俯首將溫禾安引往樓上,一邊低聲道:「貴人‌快請上來,我‌們娘子昨夜就到了,一直等著貴人‌呢。」

  守衛們無‌形的氣機鎖定了整座珍寶閣。

  溫禾安朝掌櫃頷首,由著掌櫃在前面帶路,一路轉到三層懸梯,逐漸不‌聞人‌聲,再過‌一處紅漆小角,就到了一間裝扮素雅的雅間。雅間外守著兩位女‌郎,見到溫禾安後彎身禮拜。

  溫禾安在門口站了會,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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