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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淩淑芬]水一樣的女人[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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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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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8 22:19: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水一樣的女人
淩淑芬


報複!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樓定風挾著來勢洶洶的聲威,  
無情地摧毀敵人的窩穴、占領敵人的產業,  
包括 接收敵人的女人!  
這是他應得的勝利,他如是相信!  
偏偏 這女人天生註定要“吐”他的“巢”!  
她的淚水“藏量”之豐,  
令他不得不相信女人真是百分之百水做的。  
“求求你別哭了!”他終於忍不住告饒。  
當鐵血男子遇上水樣女人,這場硬仗如何能凱旋得勝?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尾  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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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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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8 22:20: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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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湖山莊”一片斷垣殘壁!
  末春的蕭冷夜色,為莊院的破曉添上幾縷淒滄。往日巍峨的屋宇一夜之間燒成灰燼,雕梁畫棟壓根兒承受不住烈火的攻擊。薄薄輕煙在空氣間晃漾著,籠罩整片廢墟。
  “樓先生,我們得手了。”一個小角色上前稟報。
  樓定風挺立於半山腰的寒風之中,凝視腳下淒涼哀鴻的景象,嚴峻的面容找不出一絲同情,也找不出一綹喜色。
  “施家人呢?”淡漠的渾沉嗓音恰好配合他一臉的無動於衷。
  “死了,逃走的餘孽也跑不了多遠。”他的得力助手江石洲用同樣冷漠的語氣回答。“他們不會立刻死亡,但鐵定熬不過兩天。”他掏出一個白色瓷瓶。“這種‘番紅草’的致命毒性最長可以潛伏四十八個小時,是非洲‘咯瓦族人’的獨門劇毒,也只有他們調配的解藥才能解毒。傷者若不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服上解藥,縱使大羅金仙下凡也救不了。咱們的人在飲水中下了藥,又用吹箭射倒所有中毒較淺的人,施家滿門不可能逃得過這劫。”
  “你確定這次的行動佈署妥當,不會替我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其實,在行動之前樓定風已經親自檢驗過所有環節,然而性格中謹慎的一面囑咐他不可掉以輕心。
  這份謹慎,是他耗費了太大的代價才學習來的。
  他癡長了三十二年,生命中一半的時間都花在籌劃此次的復仇行動上。而今,他成功了。
  “應該不會出差錯。”江石洲皺著眉頭沉吟。“‘番紅草’屬於神經性劇毒,中毒者的中樞神經首先受到破壞,進入恍惚狀態,失去正常的表達能力,所以,即使他們途中遇上任何人,也無法說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更何況附近人煙稀少,事情洩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會就會,不會就不會,別讓我聽見‘應該’兩個字!”他的鷹眼刺向助手。“警方那邊也依照我的安排佈置好了。”
  “嗯。”饒是江石洲跟在他身旁見慣大風大浪,仍不由自主被他的目光所震懾。“我已經派人把不利的證據偷偷送進一公里外的流民窩,那群流民無惡不作,名聲向來不好,警方不可能懷疑到我們身上,正好也可以藉著這個機會讓警方有理由鏟除他們。”
  很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向來憎惡計劃好的事情脫出掌握。
  “走吧,下去看看。”
  山坡上的一行人以他為首,緩緩踏上受春露沾濕的泥濘小徑。路的盡頭,橫陳著“流金島”最大的私人產業——“雪湖山莊”。
  “流金島”位於南太平洋,是個獨立為政的小島,居民以華裔移民為主,幾乎算是變相的中國殖民地,不論語言、文化都是泱泱中華的翻版。島上豐富的金礦藏址令十二萬島民個個都小有財富。
  曾經,島上的三大家族掌握了全島的經濟動脈,連島國政府也不得不看他們臉色行事。
  樓定風猶記得昔時島上樓、施、唐三家各領風騷的盛況,當時他才十二歲,是樓家第三代長孫,然而他也記得,三大家族的友誼並沒有延續多久,在他剛過完十二歲生日的四天後,施、唐兩家便聯手滅了樓家,政府單位也在他們的賄賂之下將案子壓下來,樓家的血案就此成為無頭公案。
  在金錢面前,原本就沒有真正的友誼。
  年幼的他之所以能逃過一劫,全賴在母親臨時替他報上國際兒童夏令營的空缺名額。否則,今日的樓定風也不過是一捧黃土。
  而後,陪同他出國的保姆接獲樓家出事的消息,立刻將他送往國際救援組織尋求庇護,自己則消失得無影無蹤,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從此以後,他輾轉淪落在國際寄養組織之中,隱姓埋名,儼然註定了如此這般地過完庸庸碌碌的一生。沒想到二十歲那年,瑞士國家銀行的調查員透過種種管道找到他,將父親生前成立的信託基金正式交由他自由使用,他的人生及復仇計劃才真正展開。
  幸虧父親成立這個為數可觀的基金時並沒有將它列入公司的帳目,敵人完全不知道要追查;再加上瑞士銀行的調查員從警方檔案中找不到他的驗屍報告,不死心,一路追查下來,終於讓二百五十萬美金的信託基金物歸原主。
  經過十幾年的蘊釀、計劃,他順利在兩年前摧毀本來就日漸衰微的唐家,並且在今天以血債血還的方式,讓二十年前負責鏟除樓家三十七條人命的施氏一併從地球上消失。
  縱目凝望“雪湖山莊”的滿地瘡痍,他並不感到開心,殺戮向來不是他的手段,然而,這份血海深仇太沉太重,令他無法說服自己改變計劃。
  這幾年來,他學會的第二個教訓就是,對敵人慈悲等於毀滅自己。
  雇來的打手繞過焦味刺鼻的瓦礫走向他。
  “樓先生,哪里有個女人還沒斷氣,您打算……”對方不痛不癢的咬著牙簽,仿佛殺個人只是舉手之勞。
  樓定風考慮片刻。“帶我過去看看。”
  他跟隨打手走向一處坍塌的牆邊,立時在牆角發現一個蜷縮成一團的嬌小身軀,薄薄的白色睡袍抵擋不住寒意的侵襲,潮濕而糾結的長發覆住半邊臉頰。
  “她是施夫人?”他微微納悶,以莊內的方位來推斷,這個房間應該是女主人的臥室。
  “看看就知道了。”江石洲上前撩開她的長發。
  無名女子似乎被陌生的碰觸震懾住,忮顫的身子重重抖了一下。隨著黑發被撩開的動作,眾人首先看見她白皙頸項上的吹箭。樓定風暗叫可惜,他原本還想留個活口,問清楚施家目前的景況,確定沒有漏網之魚,現在顯然是不可能了。
  她的身上既然中了吹箭的毒性,即使中毒時間還不久,經過急救之後可以保得住一條命,但是大腦的中樞神經勢必多多少少受到一些損害,誰也不能保證她會不會變成癡呆或植物人。
  情況非常明顯,倘若她的身份無足輕重,他沒必要費心救回她。
  江石洲終于完全撥開她的亂發,一張蒼白得連嘴唇都看不見血色的臉龐映入眾人眼簾。
  樓定風硬生生收回他正欲離開的腳步。
  “她是……”江石洲忍不住驚呼。
  是她!
  “留下活口!”他當機立斷。
  “你可知道她是誰?”江石洲被他的決定嚇了一跳。“她是章律師的女兒。我們搜集的資料上解釋得清清楚楚,當年施、唐兩家之所以能夠如此順利接收樓氏,全靠章律師替他們偽造文書,政府官員那兒也全靠他賄賂、打通關節,才把樓家的案子壓下去,你難道忘了?再說,她也是你的死敵施長淮的未婚妻。”
  “我說,留下活口。”他恍如未曾聽見旁人的呼聲。“送她到醫院去,告訴院長,如果救不活她,‘乘風集團’收回所有的經濟援助。”他淡瞟著左右手,“善後的工作就交給你了,我先回去替自己的不在場證明做准備。”
  而後,他頭也不回地走開,仿佛對身後的女子不知心,仿佛他早已忙卻她清甜白皙的俏臉。
  但,離開廢墟的同時,心中卻反覆浮現著适才那張呆滯的臉龐。
  她曾是如此靈黠,如此優雅……
  章水笙。
  好麻!
  麻木的感覺一直從腦部擴散到手腳、趾尖,發梢……她不能動!半點也動彈不得!
  遠方傳來一個模糊的呻吟,她聽不出是誰的聲音,隱約像個女人在呼痛……而後,視線朦朧中,她看見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拿針搓她的手臂。
  好痛!為什麼紮我?放開我!
  她想呼救,請人來幫助她,卻發現自己完全不記得如何開口說話。“他”為何沒來救她?
  “他”……
  “他”是誰?
  ……不記得了,只知道,他應該陪在她身畔的,他向來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他在哪里?
  “長……”她想叫出他的名字,卻發現自己竟然記不起來。“長……”
  她好慌亂,但無論如何也捉不住那個飄浮的名字,麻痹的感覺滿溢出腦海,淹沒整副身子。噢,她就要再度暈過去了,她不想再睡著,卻敵不過睡神的引誘……
  也好。她漾出一絲苦笑,睡吧!在睡眠中,沒有痛苦,沒有夢……
  “她在笑。”而且笑得好淒迷,好美麗。一個纏綿病榻兩個多星期的女人怎可能還美麗起來?
  她的臉頰消瘦,臉色蒼白,然而她仍然令人心疼地美。樓定風察覺自己正在撫摸她的容顏,立刻縮回手。
  不,他不再對她有遐思,早在四年前她險些害他性命之時,他便已看穿了章水笙的蛇蠍心腸。
  “那可能只是臉部肌肉的短暫抽搐。”腦科權威宋醫師對那抹笑容提出見解。“她的大腦皮質組織遭受永久性的損傷,對外來刺激反應比較遲鈍,好歹需要一年半載的修養和複健才能夠勉強恢復正常,現在不可能笑得出來。”
  “她醒來之後,會有什麼後遺症?”了撲朔迷離的眼光掃過水笙的臉。
  “我也不敢確定。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記憶系統已經受到嚴重的損害,勢必流失某些記憶。心理學臨床的失憶現象通常導因病患的心理因素,然而她的失憶現象卻是腦組織受損的結果,屬於永久性的。至於她的表達能力或體能方面是否受到任何影響,則必須等等到醒過來之後才能知曉。”換句話說,她很可能變成白癡、瘸子、啞巴,甚至沒有反應的洋娃娃。
  施家的血案如今鬧得滿城風雨,警方已經掌握了破案的線索,鏟除那窩遊流民,而最有嫌疑的樓定風也擁有強而有力的不在場證明。血案發生當夜,政治大老的女兒孫小姐指出他當時正在她閨房裏,陪著她一起酣然入夢,淩晨才離開。
  明白人立刻聯想到二十年前的樓家慘案。大家也清楚,昏庸的島國政府只要經過適當“遊說”,樂意對很多事情睜只眼閉只眼,因此這件刑案很可能和二十年前那樁一樣,隨便捉個替死鬼做數。
  宋醫師不無遺憾地搖搖頭。他並不清楚樓定風和章水笙的傷勢有什麼關聯,只能接受他對警方發布的說詞,那天早上他離開一位紅粉知已的宴請時,在回別館半途中巧遇受傷的水笙,於是對她伸出援手。
  “嗯,我知道了。”樓定風的視線移向窗外的陽光。“我明天再來。”
  私人花園裏,新緣小池塘。樓定風靜靜坐在涼亭裏,還記得結識章水笙的那日,天氣也如同此時的蔚藍。
  說來奇怪,四年來,每回想起施家人,首先浮現腦中的影子總是她。嚴格說來,她還算不上是施家的人,然而當她父親過世之後,施家慨然對這個小孤女伸出援手,自十五歲起她等於吃施家的奶水成長,而後更成為天之驕子施長淮的的未婚妻。
  如果他不曾出現,想必章水笙後半生的日子將會快活而甜蜜,生一窩可愛的小娃娃,無憂無慮活到老。
  但是他出現了,不僅催毀了她的象牙塔,也損害了她的軀體。
  “你長得很像一個人。”這是她首度看到他時所說的第一句話。
  當時他吃了一驚,體內的每根神經緊崩到極點。根據內線消息,施家依然留著兩大家族家長與他父親的合照,莫非她看出什麼?
  “是嗎?”他故意擺出一副不經意的神情。“我只是個打零工賺旅費的職業流浪漢,湊巧來‘雪湖山莊’打打雜,怎麼可能令你覺得眼熟?”
  水笙歪著頭打量他。他的外表和氣質一點也不像個“流浪漢”。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樣不羈倨傲的人正適合四海為家,水泥森林只怕關不住他。
  “真的,我覺得你長得很像‘蕭峰’。”
  樓定風忍俊不禁。好可愛的大女生,她和施家有什麼關系?看她樣子頂多二十歲,八成還是個學生。他明知自己這次私下混入敵人的陣營裏探聽消息,不宜太明目張膽,引人注目,卻依舊忍不住和她攀談。
  “蕭峰只是金庸筆下的小說人物,又沒有實體,你怎麼知道他長得像我?”
  水笙漾開清艷的笑容,這個陌生男人不問“怎知我長得像他”,卻問“怎知他長得像我”,由此可知,他確實自傲。
  “因為我想像中的蕭峰就似你這副模樣。”他還想說些什麼,遠方倏忽傳來叫喚的聲音。“他們叫我回去吃飯了,明天再來找你聊天。”疑細的身影瀟灑地跑開,跑到半途,忽然回頭。“先生,我叫章水笙,你怎麼稱呼?”
  章水笙?他被這個名字弄愣了半晌,心頭所有的好感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姓林。”樓定風隨口敷衍過去。
  章水笙,她的父親是迫害他家族的幫凶——從此以後樓定風對她留上了心,只是偶爾仍然會懷疑,上天是否太眷顧她了?身為“幫凶的女兒”,為何她能擁有如此清甜純淨的氣質,仿如仙子?
  雖然,事實證明仙女般的人兒其實蘊藏著妖女的心腸,日後他仍舊不時會想起,如果她不曾出賣過他,如果她不曾害他險些死於非命,今天他是否就會放她一條生路?
  醒來之後的她,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早上在她臉上看見的笑容,當真是錯覺?
  “樓先生,”傭人急匆匆跑過來,“醫院有消息,章小姐忽然醒了。現在的情況很複雜,請您立刻過去看看。”
  “情況複雜?”
  她醒了,而了還沒決定要怎麼處置她,情況還可能更複雜嗎?
  他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醫院,來到病房門口,馬上知道情況絕對如同傭人所說的一樣“複雜”。必竟一個堂堂腦科權威抱頭鼠竄,被三根針筒追殺出病房,情況不可能單純得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他及時替宋醫師接住射向後腦的針管。
  “她……她……”宋醫師驚魂未定,恐懼的眼神瞟向他。“她很悍。”
  “悍?”他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聽見這種答案。“她不是病得奄奄一息,快沒氣了嗎?”
  宋醫師的臉脹成豬肝色。“她一看見陌生人就拿東西亂砸,不肯讓醫護人員接近她,偏偏這裏的每一個人對她而言都是陌生人,我上哪兒去找一張她還記得的熟面孔?”
  “啊!”又有一個男護士被餐盤和枕頭砸出來,裏頭還摻雜了一聲尖銳的女生尖叫。
  他和章水笙交談過幾次,依稀可以分辯出這副嗓門確實屬於她。原來女人無論平時多麼優雅,尖叫起來通通一樣潑辣。
  “我進去看看。”他馬上獲得無數受害者支持和鼓勵的眼光。
  頭等病房裏比刮台風過境的災情高明不到哪里去,除了沉重的病床和家俱留在原地,其他細碎物品全扔在地上,衣服、茶懷,連單人沙發也倒扣住牆角。
  他的肚子裏霎時升起一把火。
  太過分了!沒有人可以在他面前撒潑撒蠻,病人也一樣。
  “你在胡鬧些什麼?給我出來!”十坪的空間亂七八糟的,獨獨不見那個破壞王。
  “她在那裏。”護士探進一顆頭,小心翼翼指著那張翻倒的沙發椅。
  樓定風看了更火大。她倒好,三兩下搞得天下大亂,自己躲進安全的地方尋求掩護。
  “出來!”他翻開沙發椅,底下立刻露出她縮顫的背影。
  “樓先生。”一窩人圍在門口對他警告。“小心,她有暴力傾向。”
  他又好氣又好笑。這些醫師護士是怎麼回事?安撫病人的事不是應該由他們來處理嗎?
  “章水笙,我在叫你,你聽見沒有?”僅僅望著她的背影,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翻騰的情緒,他居然同情她!她既是樓家的死黨,又曾陷害他,他居然還同情她。
  樓定風,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章小姐還好吧?”他回頭迎上水笙的專屬護士。
  “她……她不認得任何人,情緒非常慌亂……其他的事情您最好自個兒問宋醫師。”護士偷瞄他一眼。嚇死人了,從沒郵過任何人可以把臉皮崩到那種程度,完全不需要拉皮手術的協助,他的長相已經夠嚴峻駭人,自己還不懂得節制一些,將來怎麼娶得到老婆?
  “ㄔ……”角落的病人終于有了動靜。“ㄔ……”
  她想說什麼?他蹲下來,與她同樣的高度。“水笙。”
  她緩緩地抬起頭,眸珠中蘊藏著淚水。“ㄔ……”
  “吃?你想吃東西?”
  “ㄔ……”淚水悄悄滑落蒼白的容顏。
  “你在說些什麼?我扣不懂。”他罕少產生如此深的挫折感。“宋醫師?”
  “她的語言可能受到一些影響,經過一段時間的複健,應該可以漸漸恢復,這種事情急不來的。”宋醫師頓了頓,又補充一句:“她對你似乎沒有排斥的心態,這是好現象。”
  “ㄔ……”她突然撲進樓定風的懷裏,滾滾而下的珠淚在兩秒鐘內沾濕他的襯衫前襟。“你、不走、不!”
  他明白了!
  奇異地,他忽然瞭解她試圖表達的涵義。
  “我不會走開。”了的嗓音出奇地暗啞。
  “她記得你。”宋醫師張大眼睛,“你看看她的反應,他認識你!”
  樓定風扶起她,微微拉開兩人的距離,望進她眼底。杏形的眼中蕩漾著無法解讀的情緒,和她偷瞧其他人的畏懼神情不同。
  “是嗎?水笙,你認得出我?”
  她的秀容晃過一抹迷惑,長長的扇形睫毛眨了兩下。“你……ㄔ”
  他的心髒揪了一下。看來她並未認出他,下意識卻告訴她可以信賴他。
  水笙,你真的不怕我?你應該怕的,在這個房裏,我是唯一打算傷害你的人。
  “樓先生,您有什麼打算?”宋醫師馬上聯想到最實際的問題。“您當然沒有收留她、照顧她的責任,依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她又舉目無親。我想,院方應該會按一般程式,要求社會福利局派人來安頓她。”
  “不!”他的反應過速而決斷。
  章水笙是他的!既再落入他的手中,任何人都別想帶走,除非他厭倦了她。
  “我會照顧她。”他緩和一下自己太過激烈的語氣。“等到她可以出院時,我會帶走她,不用煩勞社工人員。”
  “可是……”宋醫師還想爭辯,一旦迎上他冷冽的眼神,千言萬語馬上化為唾沫吞肚子裏,何苦為了一個不相干的病人冒犯島上的新貴財閥?“好,那……就這麼辦了。”
  懷中人兒輕輕蠕動一下,她生命中最黃金的時光就此被兩個陌生男人決定,而她卻無能改變,甚至連清楚的意識也沒有。
  不,他不會再為她動用自己少得可憐的惻隱之心。
  “你……ㄔ”波光瀲灩的眼中依然洋溢著迷惑。
  “她究竟想找誰?”專屬護士走進來湊熱鬧。
  樓定風並不直接回答。
  “ㄔ……”昏茫的病人固執追問著。
  他低眸凝視她。
  是!他知道她想找誰,但是他不會理會她的問題,永遠不會!這是他最大的報複。從今而後,章水笙的生命中只有樓定風,而不再有那個令她切切掛記在心上的名字——
  長淮!
  施長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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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3-8 22:20: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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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傷愈……
  章水笙住院期間,樓定風回紐約處理分公司的業務。她復原的速度出奇的良好,兩個月前院方傳來她毒傷痊全的消息,再隔半個多月她已經能出院了。
  水笙的語言機能大致上已經恢復,不過暫時只能說出一些片斷的詞匯,若想以完整的句子交談,有賴進一步的治療和複健。
  她還記得他嗎?樓定風踏入通往頂樓頭等病房的電梯,心中納悶著,闊別近三個月,想必她和主治醫生、護士混得很熟,應該不至於像當初一樣只認得他。與他們比起來,他又退回陌生人的身份。
  來到病房門外,他忽然遲疑了。他將會見到一個怎樣的章水笙?他該如何對待她?
  病房內隱約傳來談話的聲音。
  “來,試試看讀出這串句子。”複健師拿出十成的耐心勸哄病人。“你做得到嗎?你認得出這幾個字嗎?”
  水笙抿緊櫻唇,固執地不肯開口。
  “章小姐……”複健師實在拿她莫可奈何,巴不得自己這輩子從沒遇見如此難纏的個案。“我們已經僵持了一個下午。你為何忽然不肯和我合作?前幾次咱們不是相處得很愉快嗎?”
  她仍然悶聲不吭半晌才開口:“我,出去,這裏。”
  “你想出院?”起碼她終於肯張嘴,複健師松了一口氣。“別擔心,聽說過幾天樓先生會回來替你辦出院手續,你馬上就能離開這裏。”
  “樓?”好熟悉的姓氏,帶給她似是而非的聯想,卻牽不起腦海深處的記憶。
  “對,就是那個送你來醫院的男人。高高的,冷冷的,酷酷的,記不記得?”複健師精神一振。或許可以把語言練習的課程轉為測試她的近程記憶能力。
  “樓!”她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樓,要他。”
  “好,你乖乖把這個句子念完,我就想辦法讓你見他。”複健師哄她。
  “不,見他,現在。”她是個意志堅決的女人。
  “章小姐……”複健師簡直欲哭無淚,現在臨時要他上哪兒弄個樓先生來給她?“樓先生現在待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也沒那麼遠。”病房門扉無聲無息地打開,淡然的低沉嗓音飄蕩而來。“水笙,胡鬧什麼?還不趕快把句子念完!”
  他。
  她慚愣地怔住了。記憶中的面孔,風雨夜襲中的面孔——
  長……不,不是這個名字,到底是誰?她捉不住腦中浮動的人影。
  樓定風的眼中暗藏著洶湧的風雨。她依然清麗得不可方物,怎麼可能?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子,奄奄一息、皮膚蠟黃、披頭散發,隨時等著被清潔大隊用十加侖清潔劑洗刷一番,她怎麼可以這般美麗?怎麼可以?
  突如其來的不悅揪緊他的眉心。
  “你多練習一會兒,我去辦理出院手續。”他驀地轉身,帶著一絲無法解釋的怒意,他希望她的日子過得很悲慘,但她卻該死的美麗。
  “你!”他的腰部突然環上一支白膩膩的手臂,緊緊圈住他的軀幹,柔軟粉臉貼上他的背脊。“你……不走。”
  她記得她!
  樓定風說不出心頭怪異的感受,居然有點……甜。他回頭迎上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的眸中有淚意,而他,竟然在短短的一瞬間,心軟了。
  “過來。”他的聲音帶著不自覺的暗啞,引她來到攤開的學習簿前。“念完這個句子我們就走。”
  她出奇的溫馴,乖乖拿起本子,換上討好的笑容,一字一字困難地念出來:“中午……嗯……X陽……”
  “太陽!”樓定風和複健師異口同聲地糾正她,再同時互望對方一眼。
  “太陽……很……”她忽然揪起了眉頭,被下一個字難倒了。“很……XX……”
  “烈!中午的太陽很烈。”複健師覺得非常滿意,用力點頭。“不錯不錯,雖然她音節上有些失真,不過辨字能力已經有長足的進步。章小姐,再加油哦!”
  但她的注意力沒放在複健師身上,視線焦點緊緊盯住樓定風,眼中充滿期待贊美的緊張神色。他頓了一下,終於輕輕點頭。
  “嗯,念得不錯。”話中微有不情不願的稱賞。“好啦!去收拾東西,我們回家了。”
  臨出門之前,他忽然回頭對複健師。“這位先生……?”
  “我姓張。”複健師連忙介面。
  “張先生,如果我今天沒有出現,你知道上哪兒找我嗎?”
  “呃,不曉得。”
  “那麼你就不該承諾章小姐你會讓她見到我。”他嚴苛地打量對方。“我很不欣賞任意許下承諾卻無法實現的人。”
  語畢,樓定風簇擁著水笙離開,不理會複健師呆愕的臉。
  他怎會被好求憐的表情打去呢?實在不可思議!剛開始就出師未捷。以後該如何折騰她?他越想越沉悶鬱結,回程的途上一直沒給她好臉色,偏偏她似乎不懂得怕他。
  水笙坐在加長型轎車裏,睜大亮晶晶的眼睛打量窗外的天地,對所見所聞的一切感到好奇極了仿佛這個世界對她而言是全新的,以往從來未曾見識過,其實這倒也沒錯啦!自她回復意識之後,舊有的認知全部消失了,這個世界之於她的確是新鮮的。
  “那?”她指著馬路上成排通過的白色禽類。
  “鵝。”他把握時間埋首在公事堆裏,不打算理她。早知道就別叫司機繞小路,他原本以為鄉間不會塞車,回程應該會順當一點,誰知道卻遇上一大堆雞狗牛羊,惹出她一籮筐的好奇問題。
  “那?”她指著某只嚼草根的巨大哺乳動物。
  “牛。”那個傻瓜幹的好事?一股十塊錢、正在起飛的股票反而建議他賣掉!那幫證券分析師該趕回街上當乞丐了。
  “粘一起!”她又見到嶄新的發現,連忙拉著他大驚大叫。
  “什麼?你又看見什麼了?”他越來越沒耐心。“那是狗嘛!公狗和母狗。”
  “兩只粘一隻?”她的杏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老天!他該如何向一個正在接受腦部複健的女人解釋動物的生理問題?“它們正在做……嗯……可以生小孩的事情。”
  “小孩?”
  “對,就是大狗生小狗……”該怎麼說呢?“就是……嗯……它們……”他被難倒了。“噯!你少煩我,我的事情都忙不完了,你還吱吱喳喳叫個不停!”
  她明明是病人嘛!天下怎麼會有如此不安分的病人呢?他記得以前的章水笙貞靜可愛,哪像現在這麼吵鬧。
  他不罵還好,罵聲一出,她的美眸立刻蒙上一層淚霧,嘴角垮了下來,開始顫動。
  哦,老天,她要哭了,她要哭了!樓定風被她發達的淚腺嚇了一跳。以往交手的對象,無論是客戶或敵人,一旦屈居下風便會立刻想辦法挽回他們的頹勢,再不然便是有風度的暫時性撤退,可沒人象她一樣動不動淚水就流下來。
  這一招淚眼攻勢已經接近撒賴的程度,他突然不知該拿她如何才好。
  樓定風的“畏哭症”是有原因的,在他年輕的大學生涯時代,有個洋妞愛上了他,她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錯誤消息,認定了東方男人最喜愛嬌嬌柔柔、弱不禁風的小女人。而她表現自己嬌弱的方式就是:成天掉眼淚。舉凡小貓跳到樹上爬不下來、蟑螂被車子輾過去,她都能哭上十分鐘。被她糾纏了整整一年之後,從此他視女人哭為畏途。
  “你別哭……別哭……”她哭得他完全沒軋。“好好好,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我不該罵你,別哭了好不好?”
  “好。”珠淚霎時收回去。
  他登時啼笑皆非,有種上當的感覺。原來章水笙受傷前和受傷後沒有多大差別,都是善於騙人的小禍水。
  不,應該說,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環節:女人是不講求戰略技巧的,她們會直接採取最有效的捷徑,管他講不講理。
  回到家後,樓定風叫出宅子裏所有的工作人員排排站好,盡責地替她解說每個人的身份,介紹的過程中他的臉色卻陰沉得難看。
  “這是管家張太太、司機老王、廚師老程負責打理你生活起居的李小姐——”他仍然為自己輕易地受她一舉一動的影響而感到鬱悶。“記清楚了嗎?記清楚就上樓休息,你一定累了。”
  然後他掉頭就走,不想再理她。
  結果他的腰部又多了一隻手。
  “水笙……”他真的被她打敗了。“不要隨便對男人摟摟抱抱,趕快上樓。”
  一旁的工作人員礙於他平常的威勢,敢笑不敢言,看見他們等著看好戲的表情,他更火大了。
  “水笙,我叫你放開聽見沒有?”她沒理由特別纏他呀!出事之前,他們甚至算不上朋友,為什麼她格外纏著他?
  “不。”她的臉蛋埋進他背部拼命搖頭。“不,不。”
  他的背部傳來一陣濕意,這表示——她又哭了;這也表示——他又投降了。“好好好,我陪你上樓。”
  他受不了女人哭!
  樓定風認命地拉她上樓,不忘回頭投給傭人警告的一瞥。大家登時噤若寒蟬。
  來到二樓分派給她的閨房,他指著床舖對她皺眉頭。
  “章水笙,坐下。”他決定和她好好談談,她必需弄清楚誰是老闆、誰是夥計,誰靠誰吃飯、誰該聽誰的。
  她聽話地坐在床沿,雙手平放在膝上,一副乖乖牌的模樣。哼!他可沒被她唬過去。
  “聽著,我不喜歡旁人不聽話,如果你想和我一起生活,就要照我的吩咐去做,懂不懂?”他雙手換胸,凶神惡煞的峻目瞪著她。
  “嗯。”她溫馴地點了點頭。
  “以後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不准耍賴、不准哭鬧、不准討價還價,懂不懂?”
  “嗯。”她仍然綻出滿臉討好的甜笑。
  “很好。現在我要你乖乖上床睡覺,睡完覺就該吃晚飯,你必須聽話,不准說不,懂不懂?”既然她顯得非常配合,他的口氣當下軟了幾分。
  “嗯。”她明燦燦的瞳眸好純真、好可愛。
  “非常好,顯然我們已經取得共識。”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第三度掉頭想離開她——而他的腰際也第三度多了一雙緊緊圈上來的細嫩手臂。
  “章水笙——”他已經氣不出來了,壓根兒就接近歡喜的地步。這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已經說好了。”
  她抬頭,清艷細致的容顏笑眯眯的,無論多麼鐵石心腸的人也無法對這樣的面孔發作。
  “不走,陪我。”她賴在他懷裏撒嬌。
  “剛剛已經說過了你該睡午覺,你也答應聽我的話,怎麼轉眼又賴皮?”他努力想板起臉來。
  “沒說,你不陪我。”口齒不靈可沒影響她的邏輯思考能力。
  他為之氣結。還說她懂,她根本什麼都不懂。他是敵人!她的頭號天敵!而她卻要他留下來陪她睡覺。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他挫敗地咕噥,“什麼都不懂。”
  她實在很——賴皮!
  事情為何會這樣發展下來?樓定風無論如何也猜想不透。他可不是請她來當客人的。
  他原本計劃得周祥萬分——等她身、心狀況復原一些,對周遭的感受性開始恢復了,他就要冷落她、羞辱她、輕蔑她,施與強大的精神虐待,讓她的日子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結果……結果,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人反而變成他自己!
  說真的,他長到三十多歲還沒這般錯愕過。無論他擺出多難看的臉孔呼喝她,她永遠不為所動,一個勁兒賴在他身上撒賴撒嬌,害他每回板起臉不到三秒鐘就被罪惡感吞噬,或者被她的淚水淹沒。
  “春光好,風和日暖春光紅,結伴遊春郊。”她捧著練習本,窩在他身邊嘟嘟嚷嚷地吟念。“你瞧,一灣流水架小橋,兩岸楊柳……嗯……楊柳……”
  “隨風飄。”他忍不住介面,接完之後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又來了!“水笙!你別念出聲,我正在忙公事,你在我旁邊嘀嘀咕咕的,我怎麼專心做事?”
  她粘他粘得不得了。他躲進書房處理公事,她也眼巴巴跟進來膩著他。所謂的“膩”,並不是他坐在書桌後辦公,她坐在別一邊的沙發椅上看書。而是她把椅子端過來挨著他坐下,兩個人擠在橡木桌後頭,便硬是得分出一塊桌面讓她念書寫字。
  小雞纏母雞也不是這等纏法。
  “可是,是醫生叫我念出聲音來的。”經過三個星期的訓練,最近她已經能以完整的語法說話,而且配上合適的語調——通常不脫“可憐兮兮”和“討好撒嬌”兩種口氣。
  “那你就到隔壁去念呀!再不然到沙發那頭去念,離我的耳朵遠一點!”他不耐煩地欠欠身站起來。
  “你去哪里?”她惶惑地看著他邁開步伐。
  “洗手間。”難不成上個洗手間她也要管?“等我出來之後,你最好已經換到其他地方念書。”
  他翻個白眼走開來,走進浴室後,樓定風發現自己無法關門。因為如果他硬要把門關上,可能會夾斷一截偷偷拎著他衣角的手臂。
  “你、在、幹、什、麼?”他努力擠出充滿耐性的口吻,看起來齜牙咧嘴的。
  “我也想去。”
  “你去用隔壁那一間。”他轉頭又想進去,衣角仍被一隻固執的小手持住。“章、水、笙!”
  他快忍不住了!他的脾氣瀕臨爆破邊緣,他的“水庫”也一樣。
  “我跟你一起去。”她可憐兮兮地嘟嚷。
  “你!你沒聽過男女授受不親嗎?”
  她眨巴靈動的大眼睛揪著他。
  好吧!現在的她確實有可能沒聽過。“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所以我們不可以一起上廁所。”
  決定了,他必須買冊國際禮儀或生活與倫理做為她的下一部練習本。
  “不管。”她的螓首垂得低低的,似乎泫然欲泣。“你用洗手間就好了,我不用。我又沒有跟你搶。”
  “既然你不想上廁所,跟著我進來幹什麼?”
  “嗯……因為……”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好嘛!我也上廁所好了,這樣就可以跟著你了?”她抬頭,眼中充滿希望。
  “不,這和你用不用洗手間的問題無關,而是——”老天,他該如何與她講通?他快被她逼瘋了!有哪位仁兄願意出面幫忙他說話,他願意把全副家當免費奉上。“反正你不能進來就對了。水笙,你答應過乖乖聽話的,忘記了嗎?”
  水笙嘴角再度顫抖,換上一臉想哭的小媳婦臉譜。她不敢讓他消失於視線之外,生怕他一轉眼又會不見。
  樓定風無語問蒼天,這女人一分鐘之內可以換上十八種表情。為什麼她不是他的手下呢?若真如此,起碼那幫人還懂得懼怕他,處理起這些惱人的問題也就不會那麼縛手縛腳了。
  “好好好,我投降、我投降。”迫切的生理召喚由不得他多想,眼前只好採取折衷方式——
  他上洗手間的時候,浴室門大大方方地敞開著,她則背對他站在門門口。
  “不准偷看!不許回頭!”他的背上仿佛長了眼睛,感覺得到她想探頭探腦。
  烏雲皓首趕緊趕回正前方,目不斜視。
  他怎麼會讓自己陷入這尷尬兼動彈不得的境地?他扭開水龍頭洗手,腦子裏仍然思索著這個深奧的問題。
  事情為何會這樣發展下來?
  “樓先生?”夜深靜寂,管家張太太敲他的房門求見。
  樓定風仍然醒著,透過落地窗眺望黑色的海面。原本計劃帶回來折騰的犯人,此刻卻在他家裏伺候得像公主,而他堂堂主人反而被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正想找出辦法來處理這個燙手山芋。
  “什麼事?”他沒去應門,習慣和下人保持一定的距離。
  “章小姐又不睡了,她說要等您呢!”張太太已經勸得口乾舌燥。
  “你回去叫她睡覺,就說是我吩咐的,她再不聽話我明天准讓她好看。”私底下任她予取予求是一回事,在傭人面前他必須建立威信。
  廊上傳來張太太往別一端消失的步履聲,他捺熄香煙。煙屁股彈向陽台外,又點燃一根。不到十分鐘,管家的腳步又踏回他房門前,在他意料之中。
  “樓先生,她還是不肯睡。”張太太的口氣隱隱然聽得出抱怨的意味。搞什麼鬼?類似的遊戲已經玩了三個多星期,他們還玩不膩?
  看來非得他親自出馬不可了。她究竟想幹什麼?白天粘死他難道還嫌不夠嗎?她就是不肯放過他!她根本不曉得她的軟纏功夫帶給他多大的影響……停!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氣掩上他的心頭。真該讓她受點教訓才行!
  “好!我去‘哄’她睡覺。”他幾個大步走出房門,風火雷電般刮向她的香閨。“章水笙……”
  才剛邁進去,他的懷中驀然多了一副薰香嬌嫩的身軀。怒火霎時被澆熄一半。
  “為什麼不來陪我?”她問得好委屈。
  “你已經幾歲了?二十三、二十四?長這麼大年紀,睡覺還叫人陪。”咦?他的口氣居然和緩下來,适才明明打算殺過來開炮的。
  “我不習慣一個人睡。”臉蛋埋回他胸懷。
  “誰說的?你以前向來單獨睡覺。”
  “你怎麼知道?”
  他馬上語塞。對呀?他怎麼知道?說不定以前她早就和施長淮同榻而眠了。
  “反正我就是知道。”緊要關頭,唯有強辭奪理方是上策。他揮手示意仆傭走開,打橫抱起她走向床舖。“趕快睡覺,不許再多話了!”
  她硬拉著他陪自己躺下來。“你留下來陪我嘛!”
  “陪你幹什麼?”他實在不耐煩透頂。
  “陪人家說話,人家睡不著,你以前認識我吧!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多告訴我一些以前的事情好嗎?”暗夜中,若有所待的明眸亮麗得令人無法忽視。
  他該告訴她什麼?告訴她:“水笙,你未婚夫一家人與我結下血仇,你也差點害死我?”
  或者,“你現在變得如此淒慘完全是我害你的?”
  如果他想傷害或報複章水笙,此時此刻正是極佳的時機。他可以用最嚴厲的語言攻詰她,最驚駭可惡的事實震嚇她,絕不會有任何出面阻止。
  他可以盡情打擊她!
  但是……不,此刻並非躁進的好時機,他寧願等到她更信任他的時候,她對他的感情投注越深,他所造成的殺傷力越大。
  “……沒什麼好說的,我甚至不太認識你。”
  “是嗎?”她圓靈的眼珠子溜了一圈。“宋醫師說我被遊民攻擊,傷到腦神經,所以才會忘記以前的一切,可是為什麼清醒之後只認得你?”
  “我哪知道?要問你自己呀!煩人精。”他沒啥好氣。
  她不依地偎進他懷裏,膩在他胸前猛蹭猛蹭。
  “別磨了,快睡覺。”他的身子忽然熱了起來。這女人!一點都不曉得深更半夜和異性同床的危險。“我回房去,你乖乖睡覺,不許再胡鬧。”
  他仿如教孩子似的訓完了她,棉被蓋好、枕頭墊好,逕自回房去了。
  樓定風早預料自己遲早會遇見類似的問題。一旦她恢復正常人的思路模式,總有一天會對過去的點點滴滴,以及那個被遺忘的自己感到好奇。他該如何回應她呢?
  不管了,見機行事嗎?
  他進了房裏脫掉上衣,剛才還毫無睡意的,沒想到水笙臥房裏踅轉一圈,現在居然感覺到困頓。由此可見,她確實是個耗人心志的小魔女。
  裸著上身,倒頭壓回床墊上就睡,意識逐漸模糊……
  門扉輕輕扭開,衣裾聲令他在千分之一秒內回復清醒的神智。天性中警覺的部分阻止他翻身或做出任何驚動入侵者的舉動。他在沉靜中聆聽對方的行進方向……
  朝著床舖而來!
  他屏氣凝神,渾身汗毛豎到最高點,刺客來到床前,掀起薄毯,他正准備翻身發難,熟悉的幽馥香澤凝住他的行動。
  一顆軟綿綿的枕頭挨著他的枕頭放好,隨即,暖柔的嬌軀小心翼翼挨著他的體側躺下來,翻個身,隱約一聲舒適的輕歎回入空氣裏。
  唉!他忍不住跟著暗歎。
  “水笙?”
  她輕呼一下。“吵醒你了?”聽起來有幾分罪惡感。
  “我根本沒睡著。”他幾乎像在抱怨。
  既然他醒著,她也就不客氣地更加偎進他的懷裏,顏上漾出甜甜的、企圖博取同情的笑容。
  “我該拿你如何是好?”他無奈地問她。
  她盡顧著笑,而後蜷縮得更安穩舒適,放心沉入睡鄉,壓根兒不為他的疑惑所困擾。
  飛絮落花時候,落地窗外的銀月如鉤,月色伴著他靜靜打量她,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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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8 22:21: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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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笙,回房去,不要纏著我。”
  “水笙,到客廳去,不要粘在我身上。”
  “水笙,你是大女孩了,一個人上廁所就好,別拉著我陪你。”
  接下來的兩個半月,樓宅隨時可以聽見男主人樓定風的呼喝,以及隨之而來的挫敗歎息。
  他被困住了!樓定風為是已晚地發現,到頭來,居然變成她在折磨他,用那一臉清艷可人的笑容淹死他,而他則毫無招架之力,該死!如果她連上個廁所都要他陪,那麼他回美國處理公事的時候,她豈不是要憋得發炎?
  算他怕了她。但是,有她在身邊並非表示他不能擁有正確的社交生活,對吧?
  當然對!
  於是這一晚,他命令她乖乖待在房裏,他自己則邀請紅粉知已孫慧娜前來共進浪漫的晚餐。
  一切進行得相當完美,直到晚餐宣告尾聲的時候,管家跑來餐室咬耳朵。“章小姐到現在還沒吃東西。”
  他合上眼睛默數十秒鐘。再度睜眼時對好奇的客人微微一笑,從嘴角迸出低語。“別理她!”
  管家匆匆退下。
  “風,怎麼回事?”孫慧娜頭一遭見張太太的表情揪得像包子。
  “沒事,一隻小狗不聽話,鬧絕食。”他的語氣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喔!你應該教好下人,別拿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來煩擾你。”孫慧娜也沒把多大的心思放在談話上。“對了,你……今晚有什麼特殊計劃呀?”
  他微微一笑。“還能有什麼計劃,咱們很久沒好好聚一聚了。”
  無巧不巧,他的眼角餘光瞥見張太太在餐室門外的徘徊的景象,仿佛極想進來卻不敢觸怒他的虎威。
  章水笙,又是她,肯定!
  “對不起,失陪一下。”他展露禮貌的笑容,拋下餐巾起身。
  孫慧娜被他的笑容晃得失神,多瀟灑的男人,容貌算不上特別英俊,卓然天成的氣勢卻將他烘托得令人心醉神馳。如果有他當老公……唉……該多好!
  樓定風可沒功夫理會身後垂涎的眼光,反正今晚他已經打算留下佳人為伴,目前他必須處理更急迫棘手的問題。
  “樓先生。”他願意主動離開餐室讓張太太松了一口氣。“章小姐還是不肯吃東西。”
  “知道了,你們下去休息,我來應付她。”他冷冰冰臉皮直追僵屍。
  如果章水笙以為他制不了她,她可就大錯特錯!
  樓定風以充滿自製力的腳步走向她房門口,腳尖頂開房門。
  “水笙,你在胡鬧什麼?”近來這句話已經變成他的口頭禪。
  她從棉被堆裏抬起頭。
  老天,她簡直可愛得不像話!樓定風感覺到胸口一陣抽動。大半個她陷入床墊裏,七零八落的枕頭在她周圍形成護城河,棉被覆蓋在身上,她看起來就像個用棉花包裏起來的搪瓷娃娃。她怎麼可以如此吸引人呢?怎麼可以?
  水笙臉兒一撇不看他,瞧來她也在生氣呢!
  他啼笑皆非,“你這是在幹什麼?為何不吃飯?你不知道我今晚忙著招待客人嗎?”
  “不用理我!你去忙你的。”賭氣的意味非常濃厚。
  原本他是上樓來生氣罵人的,真的!現在他卻聽見自己耐著性子問她:“你到底怎麼回事?是誰惹你生氣?”
  起碼除了討好和乞憐之外,她又多展現了一種情緒。如此說來,她的病情應該算是有進步。
  “你。”水笙悶悶地看著他。
  “我?”真是冤枉!惡人先告狀,“我又做了什麼?”
  “你答應帶我出去走一走,你答應帶我逛夜市、吃東西,你答應的!”她沉著俏臉控訴。
  “對,我答應在‘有空’的時候陪你出去玩,可是我今天沒有空。”她一天到晚纏著他還嫌不過癮,居然又要他當伴遊。“要不然明天早上我吩咐張太太陪你出去買些漂亮衣服、或是香水什麼的,好不好?”
  “不好,張太太是張太太,你是你,你親口答應的事情為什麼改由她來做?”以一位兩個多月前甚至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病患而言,她口齒伶俐得過分。“而且今天你本來有空的,那個客人壓根兒不算佔用你工作時間的公事。”
  “你怎麼知道。”他反問。
  “小莉告訴我的。”小莉是園丁的女兒,課余時間在大宅子當鐘點女傭賺外快。“而且那個女人很討厭,挑嘴得要命。”
  “你又怎麼知道?”
  “老程說的。”老程是廚師,“而且她對待下人很苛刻,從來沒贊美過他們一句。”
  “誰說的?”
  “李玉娟。”另一名鐘點傭人,“而且她會虐待小動物,每次來這裏都會瞪跑司機先生的小獵犬,趁你沒注意的時候還踢它。”
  “讓我猜猜看,這是司機先生告訴你的?”
  水笙點點頭。顯然她在他家裏成功地收買人心,並且建立了屬於她的情報網。
  “很好,從明天開始他們沒機會再向你嚼舌根子了,因為我打算把他們全部開除。”他轉身不睬她圓睜的亮眼睛,臨出門之際撂下一句:“除非你乖乖吃飯、睡覺,今天晚上沒有再惹出任何麻煩。”
  這不是空洞的威脅,而是承諾!她應該明白他從不虛言恫嚇,因為威脅只是發泄情緒的氣話,而任何一個理智的人都該懂得克制自己說出無用的氣話。
  他絕對是個理智的男人!章水笙休想讓他放棄堅守了幾十年的原則。
  “嗚……”身後傳來低低的啜泣聲,破壞他英雄式的退場效果。
  “你又怎麼了?”他趕緊跑回來。
  “你……為了那個女人……對我好凶……是他們自己要說給我聽的,我又沒叫他們說……你肯陪她一起吃飯,卻不管我留在房裏餓肚子……”她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新仇舊恨一股腦兒抱怨給他聽。
  “好好好,別哭了,別哭了。”他一看見她哭就頭痛。“我哪有對你凶?我講話本來就比較大聲,你也知道的。好了,乖乖吃東西,我晚一點再過來看你。”
  好不容易安撫了她,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地離開她寢室,卻在門口遇上竭力憋笑的張太太。
  “笑什麼?”他冷臉一板,再度換上冷峻肅穆的招牌表情,努力想挽回平時在下人心中樹立的權威尊嚴。
  “沒什麼。”張太太立刻收起笑容。
  “弄點東西給章小姐吃,她肚子餓了。”最近越來越常產生一種感覺,這幫員工仿佛隨時等著看他哄章水笙的,可見他從前做人挺失敗的。“如果她明天鬧胃痛,當心我砍你的頭。”
  他忿恚離去,好像沒注意到……他剛才不小心脫口而出一句無用的氣話。
  他的手,緩緩遊移在豐潤的女體上,女子輕輕呻吟起來,難耐地蠕動嬌軀。他微微淺笑,深邃的眼眸回激情而更加黝黑。
  遠方天際傳來隱約的轟隆聲,海島已經進入艷夏雨季,很快地,風暴雷雨即將襲打在沉寂的夜島。然而,窗外的一切卻絲毫沒有干擾到房內的旖旎春光。
  “風……”孫慧娜細吟著,似乎承受不了他的體重而難以喘息,又不願推開這份甜蜜的負荷。
  “噓——”他的唇掩上她的嫣紅,覆在身上的絲質被單往下滑落,他隨手一撩,滿擬抓回偷溜的床單——
  卻摸到一個胖乎乎的枕頭。
  枕頭?激情蕩漾的腦袋稍微空出一處清明的角落。他的手指捏了幾下,確實是枕頭!依照方位推算,這顆枕頭大約離地一公尺,枕頭怎麼可能浮在半空中?他緩緩側頭看過去……
  赫!要命!
  “水笙!”他飛快抓起床單,蓋住兩人赤裸裸的身體。
  “三更半夜不睡覺,你跑到我房間幹什麼?”
  水笙懷中抱著大枕頭,輕雅的棉紗睡衣裹住纖軀,白緞下襖垂在小腿肚上。
  她,睜著有點困又不會太困的朦朧美眸,觀察他們的舉動。
  樓定風發誓他這輩子從沒像今晚這樣——這樣——醜過!緊要關頭,旁邊居然站著一個女人當觀眾。
  “我問你話,你聽見沒有?”他惱羞成怒。
  “我……你答應我今晚會——看我,我等這麼久你都沒來……”既然他不來,她只好親自過來看看。
  天哪!他呻吟著,臉孔埋進床墊裏。
  “風,她是誰?”好事被人中途打斷,孫慧娜有些火大。
  “絕食的小狗。”他輕聲咕噥。“沒事,交給我應付就好。水笙,你先回房去,我馬上過來。”
  “沒關系,我可以等你。”她固執地守在原地。
  “章、水、笙!”每回都得逼他發起脾氣來她才甘心,偏偏他一發脾氣她就哭。“我叫你回房去你就回房去,乖乖聽話,別惹我生氣!”
  “好嘛!你不要對人家那麼凶嘛……”果然,她泫然欲泣,投與他極端哀怨的眼神,抱著頭頹喪地走出房間。
  遠方的雷電聲似乎近了幾分。樓定風藉著銀白電光看清她的背影,仿佛被主人拋棄的小寵物,愧疚感霎時啃嚙他的良心。
  愧疚?天,他們是仇人!是天敵!他傷害她是天經地義的事,何來的愧疚感之有?
  “風,她到底是誰?”孫慧娜覺得自己似乎對那張雅秀的容顏有幾分印象。
  “別理她!”他低吼,俯頭封住她的嘴唇,惡狠狠的氣勢撞痛她牙齒,但他不在乎,他只想發泄內心的悶氣。
  砰隆!偌大的雷聲仿佛迫擊炮的攻伐,擊向林木頂端,門外隱約傳來壓抑的尖叫聲。他心中一動,水笙!
  樓定風隨手拉過長褲套上,匆匆跨向房門口。
  風雨夜襲中,水笙嚇得蹲在門邊縮成一團,臉孔埋進枕頭裏。
  明明叫她回房去,她卻在他門邊,恁地不聽話!
  轟隆隆的雷鳴聲越來越近,電光閃動之際他瞧清楚她蜷縮的身形,腦中驀然回蕩著似曾相識的一幕:“雪湖山莊”被毀之夜,暴風雨過後的濕悶氣息、灰煙氤氳的廢墟……她藏躲在斷垣殘壁底下的背景,和現在一模一樣。
  “水笙,不怕不怕。”樓定風將她抱進懷裏,溫存地親吻她發際。“噓,沒事了,我在這裏陪你!”
  是否今晚的風暴提醒了她那一夜的景象?她記得多少?
  “打……打雷,很可怕……”暗啞的啜泣聲從他胸前透出來。
  “不怕不怕,我陪你回房間睡覺,一覺起來明天早上雨就停了。”他打橫抱起她。
  “枕頭……”
  他再彎腰撩起枕頭,塞進她懷裏。
  “定風,這個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孫慧娜扭著眉心沖出來,身上圍著床單。“今天整晚就聽見了她吵來吵去。你既然約會我,家裏又藏著另一個女人,究竟給不給我面子?”
  “回房去!”他冷眼掃過她,眸底已然看不見方才的激情。
  “我認得她。她就是章水笙,對不對?”孫慧娜極端不悅。有她有權的父親撐腰,她習慣上哪兒都受到完全的囑目。“幾個月前你匆匆離開我的房間,就是為了她;今晚你匆匆離開我,還是為了她;她究竟有什麼好,能把你迷得頭暈腦漲?還有以前的施長——”
  “回房去!”他再說一次。
  “為什麼不准我說?”孫慧娜的忿怒之火也高漲起來。“你以為我不知道發生在‘雪湖山莊’的事情嗎?那天晚上你根本沒和我在一起。從我睡著到半夜醒來之間好幾個小時,誰曉得你是不是整晚待在我身邊!如果早知你毀了‘雪湖山莊’反而會帶回一個章水笙,我說什麼也不會——”
  “住口!”他怒喝,額頭上青筋暴露。
  孫慧娜倏然震駭住。他從未見他真正動過脾氣,以前頂多冰冷刺人幾句而已,就足以讓對方知道他不高興了。而今晚,他卻對她大吼大叫。
  連水笙都被他嚇了一跳,甚至忘記害怕。
  “不氣不氣。”她趕緊拍拍他胸口安撫著。“你從早生氣到晚,當心年紀輕輕就變老。”
  “張太太!”他扯直嗓門大叫。
  走廊尾端響起顛顛倒倒的腳步聲,張太太慌張的身影匆匆出現。“來了,樓先生有什麼事?”
  “孫小姐想回家了。”他的聲音壓抑著怒氣,“你去叫司機備車,我先送水笙回房睡覺。等我出來的時候,孫小姐最好已經上路,別讓我看見你們怠慢客人。”
  “你趕我走?”孫慧娜忿恨不甘心,雙眼射出無形的飛劍刺向情敵,偏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好!咱們走著瞧!”
  她光火地回到房裏穿衣服。
  水笙安然枕在他臂彎中,從頭到尾未曾受到戰火的影響,靈秀的大眼越過他肩膀骨碌碌盯著客人瞧。
  “那個小姐好可憐,她被你嚇壞了。”明眸繞回他臉上。“你為什麼生氣?”
  “你怎麼知道她被我嚇壞?”他穩穩地抱著她。剛才慧娜提到施長淮和雪湖山莊的名字,她似乎沒有反應。難道她真的完全忘記過往的回憶?
  “因為你每回生氣的時候我都很害怕,所以她應該也是。”水笙發揮將心比心的美德。
  “是嗎?你也懂得害怕,為什麼我一天到晚氣蹦蹦的罵你,你還是不聽話?”他的臉色逐漸轉成鐵青色。
  “有呀!我……有呀……”聲音越說越小,心虛了。
  “你有?我在餐廳招待客人,你在房裏鬧絕食;我叫你回房睡覺,你埋伏在我門外偷聽,這還叫聽話?”砰!他一腳踢開她的房門。“你到底懂不懂什麼叫‘職業道德’、‘言而有信’,是誰答應我以後永遠聽我的?”
  她不敢搭腔,一逕用無辜可憐的眼光盯著他。
  “不要這樣看我!”厲聲命令她。“不准用這種眼光看我!你明知道我會軟化,你明知道我會忘記恨你,你明知道我受不了你用這種眼光看我!”他把她拋向床上。“一切都亂了!我應該把你打入地牢鎖起來,讓你下半輩子過得暗無天日。結果呢?我卻供你吃、供你住、供你看醫生,把你伺候得像個皇太后,沒事還得受你的氣!”
  所有的怨忿、氣惱、不悅都全面發作出來。三、四個月了!整整一百多天的日子他被恨意和憐惜、血海深仇和兒女私情的矛盾心緒折磨得不成人形。每回他下定決心要憎惡她。卻又不由自主地被全然依賴的純真表情動搖,心裏自動找理由替她開脫——二十年前的血仇和她無關,當初甚至比他更幼小,涉案的人是她父親章律師,不該由她來償債;可是,一旦思及她曾經背叛過他了,險些害他送命,他又無法抑下滿心的煩躁。
  他從來不是個舉棋不定,沒有主見的人,偏偏為了她——破除自己慣常的處理原則。他究竟怎麼了?
  “你為什麼不能讓我好過一點?”他疲憊地唷了一口氣。
  水笙怔怔瞟視他,遲疑了半晌才開口:“是不是因為我惹孫小姐不高興,你才生氣?”
  樓定風頹然跌坐在床沿,無法向她解釋自己生氣的因由。
  “不是。”
  “如果……如果我離開這裏,你的生活會不會更開心?”她試探性的詢問。
  “如果我說會呢?”他回眸,緊緊盯著她。
  “那……我……”她垂下眼睫,開始扭絞手指頭。“我只好搬出去嘍……可是你要想清楚,我誰都不認識哪也不能去,最後可能會流落到壞人的手中。司機說現在的綁匪都很殘忍,他們動不動就切下人家的手指或耳朵,很可怕的。”
  “你也懂得害怕?”敢情章家姑娘只怕惡人,他還算太好欺負了!
  “嗯……我當然不怕呀!可是,張太太也說,綁匪會挾持人質向親人勒索巨額的金錢,倘若他們拿我來向你要錢,你豈不是會更生氣?那麼你的生活就會更加不快樂。”她用非常委屈的聲音,頭頭是道地分析給他聽。
  “所以呢?”
  “所以——所以你最好別老是不開心,我也別搬出去,咱們可以和平相處。”她鑽進他懷裏,而後漾出一朵甜蜜蜜的笑顏。
  總而言之,她纏定了他。
  他登覺得啼笑皆非。她就是有辦法在他盛怒的時候,憑著三言兩語讓他消氣,而且產生放聲大笑的沖動,幸好她似乎沒發覺自己對他有這等影響力,否則他真的得任她宰割了。
  “算了,好好睡吧!”樓定風把懷中的嬌軀放回床上,替她拉好毯子和枕頭。
  窗外的雷聲突然轟隆打穿雲層,隨即,迅如子彈的雨點從天上飛射下凡,辟哩啪啦打在玻璃窗上,氣勢洶洶的陣仗仿佛想打破窗戶而入。典型的海島型暴風雨!
  “不要走。”粉白色的玉手溜出薄毯,揪住他的衣領。“我會害怕,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他迎上水笙懇求的瞳眸,而後發覺自己根本不該看她。該死!她的眼睛甚至比嘴巴更會說話,他怎麼可能打贏她?怎麼可能勝過如此靈黠的雙眼?
  “水笙,我告訴過你很多次,我不負責陪吃、陪喝、陪睡覺。”他仍在想做垂死的掙紮。
  楚楚動人的美眸霎時蒙上一層淚霧,她的眼瞼垂下來,淚花透過扇型的長睫閃爍著。
  天,她又想哭了!
  “好好好,我認輸。”他歎了口氣,認命地掀開毯子,陪她躺下來,直到此時他才發現,他們倆的衣衫都很單薄。
  這女人老把他視為聖人。她沒意識到自己的純美誘人也就算了,偏偏自動假定每個人都該和她一樣心無“雜念”。
  “你剛才為何那樣說?”她忽然開口。
  “什麼?”他還以為她快睡著了。
  “你為什麼該把我打入地牢,讓我過得暗無天日?剛才那位小姐好像討厭我,又提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和事情,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我會有什麼事情瞞著你?”他回問她。
  “你以前真的不認識我嗎?每次我向你問起從前的事,你都不太肯告訴我。”大眼在暗夜中閃耀。
  “我說過了,我和你向來陌生,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他舉手阻止她多話。“快睡覺,夜深了。”
  她瞭解樓定風那副擰起眉頭的表情,這表示“話題到此為止,不准再多口”。她溫馴地合上嘴巴,翻個身子更加偎進他懷裏。
  她完全信任他的態度,驀然使他覺得罪孽深重。
  他悚然產生畏怕的感覺。他真的害怕,自己終究會……輸給她。
  墨綠色的加長型轎車駛進樓氏大宅的私人通道,張太太迎出去,拉開車門,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男子從大車內走下來,神色木冷而沒有表情。
  樓定風聽見了引擎熄火聲,踱到窗邊,透過二樓書房的玻璃打量來人,他的背部——想當然,貼著一個捧著書本喃喃念的小女人。
  “水笙,你先出去,我等一下必需和助理討論公事。”
  “沒關系,你們盡管談你們的,不用理會我。”
  “水笙。”口氣有點嚴厲。
  “你們只要把我當成隱形的嘛!”她則有幾分委屈。
  “水笙。”口氣已經非常嚴厲。
  紅唇扁起來,淚珠滾了兩圈,終於滑下臉頰。
  又來了,每次都用這招,偏偏每次都讓她得逞,他實在不知道該氣自己還是氣她。
  “好好好,別哭別哭。你到門口等我,我談完了公事再讓你進來。”退到門外已經是他的底線,她懂得把握知足常樂的原則。
  “好……吧……”她露出受到強烈不平等待遇的表情,不過大多數時候還是挺識相的,乖乖拎著希臘神話史走出書房。
  剛跨進走廊門,正巧看見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年輕人走上樓梯。
  “嗨!”她打個友善的招呼。
  對方瞥了她一眼,理也不理,逕自走進書房。
  哇,何方高人,這麼大牌?
  “樓先生。”江石洲反手掩上書房門,也掩上身後細微的抗議聲。
  “坐,我交代你的事情全辦完了?”樓定風直接切入正題,畢竟時間有限,難保他們討論一半,某位章姓小姐就會等得不耐煩,掉頭跑進來。
  江石洲坐定之後,從公事包裏拿出幾份卷宗。
  “大致上確定了。三年前證券投資公司聽眾您的吩咐,開始小量地收購施家礦業的股票,最近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自從施家出事的消息暴光,多數持股人大量拋售公司股權,目前我們已經掌握了流落市面上的所有的股票,占總股的百分之三十七,比董事會裏最高持股人的百分之三十二更多,可以加入董事會,依法接管施氏礦業公司。”
  “很好。”樓定風接過報表來細細觀閱,在下屬面前,他習慣維持一貫的冷靜疏離。
  佑大的書房內延續了好一陣子的沉靜。
  “樓先生,呃……”江石洲欲言又止。
  “什麼?”
  “我剛才上樓的時候遇見章小姐……您還收留著她嗎?”
  “對。”樓定風淡淡回答。他向來不喜歡別人探問他的私事,無論多親近的人都一樣。
  嚴格說來,他和石洲的關系亦主亦仆、亦兄亦弟。他們相識的過程自有一翻曲折。總之,他出錢供石洲念完高中、大學,之後安排他進入公司幫忙。兩人一路合作到現在。
  但是他慣於孤傲不群,獨來獨往。栽培江石洲只是出於信守誠諾,並不表示他真的將這個人視為親友或知已,因為他習慣與所有人保持固定的距離。無論在生活上、工作上或稱呼上。他不需要親人,也不需要朋友,他厭煩任何人與他太過接近。偏偏天不從人願。在他身旁安置了特別粘人的章水笙。
  冷漠的口氣馬上令江石洲瞭解,任何有關章水笙的話題已經超出他應該關切的範圍。“抱歉,我過問太多了。”他聰明地提出新的主題。“另外我已經把紐約總公司舉行投標會的通知發出去,只等月底進行競標。”
  “月底?”樓定風沉吟半晌。“月底我可能不太方便離開,既然大事已定,我留在這裏遙控就行了,你代表我出席吧!”
  月底是水笙回診的日子,倘若他動軋離開一、兩個星期,只怕她又會找藉口鬧起別扭來。樓定風非常有哲理地暗想,他當然不是擔心水笙中斷正常的複診程式,反正她的健康是好是壞,只有她自己受到直接影響,跟他沒關系。他只是擔心她一旦留下病根子,以後發作起來會給他惹出更多麻煩,與其如此,乾脆最近多吃點虧,一次麻煩完算了。反正石洲有充分的經驗主持競會之類的活動,他絕對放心把事情交給他處理。
  如此這般推算下來,心裏登時舒坦多了。
  “可是這種大型投標會,您最好親自飛過去主持,而且,以往類似的場合您都會露個面……”江石洲試圖提出更多申論。
  “怎麼?我放手讓你做事,你反倒畏首畏尾來著?”他不悅地擰起眉。
  江石洲登時噤聲,無法再堅持下去。
  “如果沒有其他事情,今天的例行會報提早結束,你先回去吧!”
  江石洲再度驚異地望他一眼,以往只有自己討饒、請他結束“質詢”的份,今天居然輪到他主動提議退堂。由此可見,章水笙的出現和存在著實替整椿事件帶來意外的變數,而且她顯然對老闆具有某種程式的影響力。
  他不確定自己喜歡這樣的轉變。
  “嗨!你們談完啦?這麼快?”水笙發覺書房的門打開,一骨碌地從地上坐起來,第二次嘗試向他伸出友誼之手。
  “嗯。”他斜眼淡瞥她一眼,與剛才碰面的眼色一模一樣,而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真是沒禮貌!水笙對他的背影大皺柳眉。
  “樓大哥,你知道嗎?”推門進去,她的口氣微帶著抱怨。“我覺得你的助理不太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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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復原情況非常良好。”醫院診療室裏,宋醫題滿意地拍拍她頭頂心。“你的語言和閱讀機能已經回復,只需多加練習就能得心應手。生理機能也沒有受到影響,至於心理方面——”
  “她在打雷的夜晚會作噩夢。”樓定風插嘴。
  流金島正式進入雨季,上回深夜的雨勢替持續而來的風暴揭開序幕,自此之後,每隔兩、三天便會傾下一場豪雨,配上音響、視覺效果俱佳的閃電,常常嚇得她哇哇叫,半夜溜進他的房間尋求庇護。
  倘若她繼續出現在他床上,他可不為往後可能發生的“情況”負責。
  “真的嗎?你夢見什麼?”宋醫師拿出筆記本,打算登錄下來。
  “不知道,醒來就忘了。”她困擾地玩弄發尾,“可是我討厭打雷的聲音。”
  “或許是以前殘留的記憶作崇。”宋醫師做出結論。
  “她的記憶真的不會恢復了嗎?”他不落形跡地詢問道。
  “樓先生,我解釋過了,章小姐的失憶並非出於心理因素,而是病理上的問題。這種情況好比我們將資料寫進被破壞的磁片磁區上,很難再救回來了。”
  “是嗎?”他的眼神高深莫測。
  水笙最怕看見他這副模樣,仿佛他在計量些什麼,卻又不讓她知道。
  她開始揣測樓定風為何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有可能他厭煩了照顧她,巴不得她能夠獲回失去的記憶,才可以盡早擺脫她;也可能擔心在某處有個親戚或朋友正尋找著她,所以希望她多少記得以前的人事物,以便和親朋好友取得聯系,讓他們安心。
  無論是哪一種結果,他終歸想找回她舊時的記憶,然後——送她走。嗯!越想越有可能。
  光是腦海裏想像便覺得難過。她的眼眸噙著兩珠圓滾滾的淚水,逕自走出診療室,隨他們去討論她的病情。
  “章水笙?”一個驚喜的叫聲乍然喚住她。
  她愣愣回頭,發覺呼喊她的人是個陌生的女子,與她的年紀差不多,急匆匆奔過來的身形像團火焰。
  “章水笙?真的是你,好久不見,起碼有五、六年了吧?我剛才遠遠看到你,一時之間還不太敢確定呢?原來真的是你。走走走,咱們去喝杯咖啡好好聊聊天。”陌生女人興沖沖捉住她的柔荑猛搖猛晃。
  “我……”她有些手足無措,看樣子對方似乎與她很熟稔,可是她關實不認得這女人,“對不起,你是——”
  “什麼?你忘記我了?”陌生女人瞪大眼睛,一副承受不了打擊的生動表情,“我是姜文瑜哪!就是以前老忘記寫地理作業,一天到晚向你求救的那個文瑜哪!我寫給校長他兒子的第一封情書還是找你捉刀的,你真的忘得一干二淨啦?虧我隨同老爸老媽移民到加拿大後,還日日夜夜惦念著你這位高中時期的死黨呢!”
  這位女性同胞的言行舉止極端的誇張。水笙忍不住敬畏地打量她。
  “對不起,我最近出了一點意外,喪失了大部分的記憶。”她自認沒本事一口氣諮出那麼長串的話語。
  “原來如此。”姜文瑜點點頭。“六月的時候我從加拿大回來度假,順便見見同學,結果上回的同學聯歡會你沒來。當時我向同學打聽了一下你的近況,大夥兒全支支吾吾的,害我以為你發生了什麼大事哩!現在看見你倒覺得好端端的嘛!對了,你到底遇上什麼意外?怎麼這麼倒楣?”
  “我家被流浪漢攻擊,只有我僅存下來,至於其他的細節我就記得模模糊糊了。”跟她交談簡直像打仗一樣。
  “是嗎?真是糟糕,那群罪犯捉到沒有?法官一定要判他們死刑才行。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現代社會根本找不到正義了。水笙,我同情你的遭遇,如果有任何我能幫上忙的地方,記得向我開口。”姜文瑜說話的速度比連珠炮更精彩,她幾乎找不到插話的空檔。“我這趟回來打算旅居上一年半載,所以我們應該打個機會好好聚一聚,你一定很需要朋友的支援和安慰……不對,你現在誰都不記得了,沒關系,我們的友誼可以重新開始!”
  她被同學轟得頭暈腦脹,從頭到尾只聽進一句“友誼重新開始”。
  她也有朋友了!從她離開醫院、搬進樓宅開始,除了大宅子裏的傭人之外,她沒有任何相熟的朋友。而現在居然找到一個認得她的人。
  “好呀!歡迎你來拜訪我,我目前住在——”
  診療室的大門輕輕推開,宋醫生伴著樓定風走出來,嘴裏絮絮嘮叨著:“下個月底記得帶她回來複診,以後固定一個月來一次就行了。”
  “你等一下。”她奔回去拉扯他的手臂。“嘿!快過來。”
  這下可好,既然她找到私人朋友,以後比較不會一天到晚纏著他,他應該很高興才對。、
  “等一下,水笙,我和宋醫師還沒談完。”樓定風不理會她興沖沖的神情。“她還需不需要服用任何藥物或——”
  “快點!我介紹你認識一個朋友。”她硬拖著他走向姜文瑜。“她叫姜文瑜,居然是我的高中同學,你說巧不巧?”
  樓定風不耐煩的表情轉瞬間凝住。水笙的高中同學?是了,她在流金島土生土長,當然會遇見熟識的朋友。
  他霎時將寧醫師拋諸腦後,“姜小姐,你好。”
  帥!輪到姜文瑜以敬畏的眼神看向同學。
  “水笙,就是他嗎?果然名不虛傳,那夥死黨向我提起他的時候,簡直是贊美得天花亂墜,我都快以為他是零缺點了。偏偏她們又咕噥幾句天才英才之類的,害我以為他——‘去了’。現在我倒覺得他挺不錯的嘛!”姜文瑜吐啦啦扯出一串。
  “誰?”她納悶。
  “你未婚夫呀?同學們告訴我你有一個很正點的未婚夫,不是這位先生嗎?”
  “未婚夫?”她驚訝極了,從來沒人告訴過她有未婚夫。
  樓定風當機立斷接過談話的主導權,“姜小姐,你和水笙想必很久不見了,可惜我們還有事情待辦,先走一步,歡迎你有空的時候來寒舍和她敘敘舊。”他探臂攬住水笙的細腰,“該走了,水笙。”
  “可是我同學……”她硬是被他架出醫院,帶上藍黑色的克萊斯勒。
  在她和以前的朋友取得接觸之前,他必須先和她談過。
  “老王,開車。”他命令司機。
  “我們才沒有急事等著去做!為什麼不讓我和同學多聊聊天?”平常她纏在他身邊,他老是東罵她煩、西嫌她膩;今天她好不容易遇上老同學,他又急呼呼地押著她走。
  “你怎麼能確定她是你同學?你又不認識她。”他提出合理的質詢。
  “但是她認識我。”她覺得這個理由夠充分了。
  “她可能是個老千,曾經用相同的把戲無數個像這樣的小傻瓜,或許她出現在醫院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下一個失憶的受害者。只要事前對相中的目標進行詳細的調查,即使她想冒充你媽媽,你也無法肯定她不是。”樓定風的說法太過堅強,她反駁不倒。
  “可是……姜文瑜看起來不像騙子。”她的氣勢明顯弱了許多。
  “騙子不會在臉上刻字。”他丟回一句。
  汽車沉靜地往前駛去。她不再吭聲,臉頰扁扁的,嘴巴嘟嘟的。
  鬧別扭!樓定風搖搖頭。既然她說不贏他,只好鬧別扭給他瞧。女人!
  “水笙。我會叫江石洲查查她的底細,確定她沒問題之後,你再和她來往。”好歹得讓他先弄清楚這位姜小姐會不會在水笙面前嚼太多舌根子。然而依照剛才的談話情況來看,她顯然會。
  她繼續沈默了一會兒。
  “姜文瑜說,我以前有未婚夫。他現在在哪里?”她真正想問的是,她受了傷又無依無靠,未婚夫或其他的親人為什麼沒有出面“認領”她。
  “或許他命喪在那場意外中,或許他害怕受到牽連而躲了起來,或許你們早就解除婚約,誰曉得?我只從警方的資料中得知,你已經沒有任何親人活在世上,至於未婚夫的問題,我倒沒想去問個仔細。”他的腦中掠過施長淮的面孔。“水笙,你現在跟著我了,我不希望你常常掂著其他男人,明白嗎?”
  他不喜歡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這項認知帶給她出奇窩心的感覺。
  她撩開他的手臂,鑽進他懷裏。臉頰貼著他的胸膛,聆聽有力的心髒在她耳下脈動著。
  呼通、呼通、呼通。她覺得安全。
  “水笙……”微暗的低語飄蕩在狹窄的車廂內,一根修長的手指頂高她的下顎,而後——
  他的唇封鎖下來。
  水笙震驚了半分鐘。他——他——他從沒這樣對待過她。
  他吻了她。她呆怔了好一會兒,才開始體味到他的唇施加壓力的奇異感覺。
  就她的記憶所及,這應該算是她的初吻。她輕抽一口冷氣,卻給了他攻城掠地的空間。
  兩人的吻不斷加深、加深……直到她耽膩其中,幾乎順不過氣來……
  “水笙?”他終於移開唇瓣,嗓音仍然低啞。
  “嗯?”她緩緩睜開眼睛,清亮亮的瞳孔蕩瀾著瀲灩的波紋。
  寶光流轉的美眸,便是指她的眼吧!
  “以後別再三更半夜跑上我的床。”他的臉上閃過難以理解的神色。
  為什麼?但她沒有問出口。
  她忽然想到,即使那位“未婚夫”當真出現,她也不可能跟著他離開。
  因為她的世界裏,只有樓定風。
  只有樓定風——
  她開始發覺樓定風有事瞞著她。每回她問起以前的故事,他總會以“我不清楚”或“我和你不太熟”給擋回來,再附上一句結論:“你沒必要一直追究以前的事,未來比過去重要。”
  說真格的,她贊同他的說法,而且她也不見得多想弄清楚自己以前做過些什麼,畢竟以前的章水笙對她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有時,她甚至擔心會臨時冒出一個親人,要求樓定風交出她。若真如此,她勢必非離開他不可,但她已經太過滿意目前的生活,無法想像離開了他,她唯一熟悉、喜愛的人會是怎生光景。
  她不介意沒有朋友,也不願意有親人,因為她已經有了樓定風。
  然而,他規避的態度令她感到自己排擠了,而此時此刻坐在用餐室裏的年輕人,就是幫助他隱藏她的共謀。
  江石洲私下表現出明顯的敵意,叫她無法轉頭當做沒看見。於是,水笙決定自己該找機會跟他細談一番。
  “嗨!”她前腳踏進廚房。
  “嗨!”江石洲後腳走出去。
  “我可不可以和你聊一聊?”她追在他後頭。
  “對不起,我現在很忙,樓先生去赴張總裁的約會,他交代我務必在他回來之前完成一份企劃案。”他頭也不回,繼續踏上通往書房的樓梯。
  “我不會佔用你太多時——”
  喀!木門當著她的面輕輕掩上。江石洲連拒絕別人的方式都充滿不禮貌。第一回合,算她戰敗!
  水笙嘟嘟嚷嚷地回到餐廳。
  “章小姐,老程待會兒要烤蛋糕,你前陣子好像告訴我們你想學。”張太太從廚房走出來,端著一盆自製的鮮奶油招呼她。
  “好。”她踱進老程的地盤。
  樓家大宅的廚房鍋灶爐火一應俱全,是所有廚師夢魅以求的天堂。老程圓胖結實的身材在裏頭竄高伏低,三兩下就把各式各樣的器具集合在梳理臺上。
  “章小姐,你來得正好,我們可以開始了。”老程把攪拌用的調理碗塞進她手裏。
  她慢吞吞接過來,效法師傅的動作,從麻袋裏舀出三大堆麵粉倒入碗裏,表情仍然悶悶的。
  “章小姐,你看起來不太高興。”老程細心查看她的臉色。
  “別叫我章小姐,叫水笙就可以了。”她拍掉站在鼻頭的發絲,結果自己的俏鼻染成米白色。
  “那怎麼行?”張太太和廚師面面相覷。“樓先生會不高興的。”
  樓定風向來嚴守工作人員和老闆之間的界線,如果讓他發現他們躍越了這道界線,即使有十顆腦袋也不夠他砍。
  “隨他去,反正他頂多氣一會就息兵了,而且我真的聽不慣‘章小姐’這個稱謂。”她皺皺鼻子,倒了小半杯水進碗裏,“我覺得那個人似乎很討厭我。”
  “不會吧!”張太太拼命搖頭。“你別看樓先生臉色總是繃得緊緊的,其實他關心你的程度比任何人都深。”
  “不是他,我是說江先生。”她當然知道樓定風對她好,呆子都看得出來。
  “哦,他呀!”老程教她如何把蛋白和蛋黃分開。“我們私底下都叫他‘樓先生二世’,兩個人都一樣讓人難以親近。”
  “會嗎?”她搔搔玉頰,這廂把右半邊臉蛋染成白麵郎君。“我覺得樓大哥滿平易近人,很好相處呀!”
  管家和廚師再度面面相覷。他們在討論同一個人嗎?樓定風和“平易近人好相處”的字眼無論如何也劃不上等號。
  “或許吧!”張太太和老程交換一個若有所指的眼神。“或許他和‘某些人’在一起的‘某些時候’特別好相處。”
  “不過我想討論的對像是江石洲。你們覺得他為什麼討厭我?”水笙認為自己有必要做個自我檢討,或許她確實容易引起別人的反感。
  “其實他對誰都是愛理不理的,除了樓先生之外,這種忠心耿耿的態度可能和他的背景有關。”老程遞給她攪拌器,兩人開始將蛋白打成棉花糖的白泡狀。
  大廚師堅持全程以手工製作,電動攪拌器做出來的蛋糕口感比不上手拌的。
  “哦?樓大哥做了什麼讓江先生忠貞不二?”水笙頗為好奇。
  “我們也是聽來的。”張太太以閒聊的語氣開始敘述。“事情發生在樓先生大學畢業的那天。他獨自跑到波士頓的酒吧喝得醉醺醺,離開時在暗巷裏撿到被湊得面目全非的江先生,也不曉得他喝醉酒反而善心大發還是怎地,總之他酒醒後才發現自己收容了一個亞裔孤兒。”
  “對呀!從此他一手把江先生栽培為人才,恩同再造哩!所以江先生對他服氣得不得了。哎呀!你的速度太慢了。”老程接過水笙的攪拌器示範給她看。“你要用這種手勁和速度攪拌,蛋白才發得起來。”
  “我打和手好疼。”水笙甩甩手臂。“奇怪,你們好像沒有發現,其實樓大哥是個心軟又仁慈的好人。”
  “仁慈?”張太太的大湯匙掉進鮮奶油裏。“啊喲,真是要命!麵粉灑進去了。”
  “真的嘛!你們想想看,他熱心收留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孩,還惜花費金錢、時間將他栽培成器,而我和他非親非故的,他也二話不說地接下照顧我的責任,這樣的人難道不算心腸仁慈嗎?”
  嗯,她的說法挺有道理的,他們以前倒沒想過從這個觀點來判斷主人。
  “你們在忙什麼?”司機踱進廚房裏找水喝,恰好來得及加入他們的蛋糕同樂會。
  “做蛋糕,順便討論咱們仁慈手軟、平易近人又好相處的主人。”張太太甜蜜蜜地告訴他。
  老王灌落肚子的柳橙汁登時跑錯方向,沖進氣管裏嗆得他差點沒命。“咳咳咳——你是指——咳咳——樓先生?”
  “沒錯!”水笙非常不滿意朋友們失常的反應,拼命對他們皺眉頭。“你們實在太糟糕了,居然不相信自己的雇主,樓大哥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男人。哈啾!”
  那連說帶比,手勢揮舞的氣流引起麵粉在空氣中跳躍,灑了她一頭一臉的細白色粉末。
  “當心當心,別污染了我的寶貝蛋糕。”老程趕快從她的鼻端前搶下自己的精心傑作。“好了,把這些原料攪和成一碗,再送進烤箱裏,設定三百五十度烘烤半個小時。咱們繼續做下一道東方口味的點心,煎餃和叉燒包。”
  “別顧左右而言他。”水笙識破他們的把戲。她雙手交抱在胸前,腳底板打著拍子,結果連衣服都沾上麵粉。“去把大家集合起來,我覺得我有必要替你們好好上一課,引導你們認識樓大哥愛民如子的優點。”
  愛民如子?倘若水笙所說的一切屬實,這群大宅子的員工們可能要懷疑,自己從前工作的老闆不叫樓定風了。
  “謝謝。”樓定風把雨傘交給玄關的女孩,繼續踏上通往客廳的門廊。“章小姐呢?”
  “在廚房裏學做蛋糕。”
  穩定的腳步緩了一緩,中途拐了個彎。“知道了替我把公事包拿上書房。”
  他踏進餐廳,並未費神去在乎小莉——或小美——低低的驚呼聲:“爸,樓先生向我道謝耶!他剛才直播的向我說‘謝謝’,我沒聽錯哦!”
  她居然學做起蛋糕來著,顯然他又要遭殃,待會兒肯定成為她的蛋糕試吃者,或許他趕緊打完招呼躲回書房裏,可以躲過一場浩劫。嗯,決定了,就這麼辦!
  “水笙,”他停在廚房門口探頭喚了一聲,轉身就走,然後,雙腳突然僵在原地,腦中開始重播剛才的景象。“老天,水笙,你在幹什麼?”他飛快地跑回門口打量她。
  “嗨!你回來了?”她快快樂樂地迎上來。
  “不不,別過來!站住!站——”太遲了,一個活動麵粉團已經投進他懷裏。
  哦,他的西裝!昨天才剛從洗衣店拿回來,今天顯然又可以和店老闆重逢了。
  “你是怎麼回事?你們在幹什麼?你的臉在哪里?這是你的正面還是背面?”
  她簡直可比踏進麵粉堆裏洗過澡,從頭到腳白花花的,每走動一步身上飄下大片的粉末,腦後的青絲甚至粘著東一塊西一塊的面團,看上去活脫像個變種的雪怪。
  “我不小心弄翻了整袋麵粉,正在想辦法把它們收拾幹淨。”她踮腳香他一記,在他臉頰留下米白色的唇印。
  他探頭進廚房查看眾人的舉動。喝!大夥兒全到齊了。老王、老程、張太太、一個他叫不出名字的女傭、園丁、園丁的助手,目前為止只差江石洲不在現場。大家全蹲在地上,努力舀起兵分好幾路的麵粉,人人成了面目全非的大雪人。他還能認出其中幾張面孔,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
  “樓先生好。”
  “樓先生,您回來啦?”
  “樓先生,我們馬上就收拾好。”
  他們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笑!他們向來對他戰戰兢兢的,幾曾露出笑容過,他不太確定自己習慣這樣突如其來的轉變。
  “別告訴我是你帶頭作怪。”他挑起一邊眉毛。
  “沒有呀!我們只是在烤蛋糕。”她眨巴清澈無瑕的大眼睛。
  烤箱“叮”的一聲敲響,蛋糕完成了!
  “快去餐桌那邊坐好,我切一塊給你嘗嘗。”
  他馬上被推進椅子裏坐定,一團麵粉快速往廚房移動,幾分鐘後又端了盤冒著熱氣的糕點刮到他身邊。
  “好不好吃?”水笙仔細觀察他的反應。
  “普通。”他聳了聳肩。“麵粉好像沒有完全發起來。”
  “是嗎?”她有些失望。“剛剛我還做了幾個煎餃想請江先生吃,但是他不肯。”
  “他的口味比較西化。”樓定風三兩口咽下蛋糕,起身打算離開餐廳。“你進去慢慢收拾吧!我先上樓去。記得把自己洗幹淨,我都快忘記你長得什麼樣子了。”
  “等一下,我有事想跟你說。”她連忙拉住他,突兀的動作抖落一地粉末。“你……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纏人?”她絞著手指頭。
  “當然。”用“很”來形容她粘人的程度還算太輕描淡寫。
  水笙感到大受傷害。他甚至不安慰她?“那……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煩?”
  “有時候會。”其實應該是大部分的時候。
  “噢!”她心頭的巨石加重一噸。
  樓定風終於注意到她不尋常的低調和落寞。“噢什麼?”
  “噢,我知道江先生為什麼討厭我了。”
  “哦?”他的興趣被挑起來。“你怎麼知道他討厭你?他親口告訴你的?”
  “他的態度表現得非常明顯。”她委委屈屈地申訴。“如果連你也覺得我煩,難怪他會有同感,他凡事都以你的話為准。”
  水笙端起盤子,垂頭喪氣的粉雪背影消失進廚房內。
  說到頭來,仿佛別人對她缺乏好感是他的錯似的!
  他歎了口氣,苦笑著走出餐廳,拾級而上書房。
  “樓先生,我剛好把企劃書印出來。”江石洲從電腦熒幕後面探出頭。
  “辛苦你了,今天做到這裏就好,你先回去休息吧!”他接過剛出爐的文件,逕自坐回書桌後面翻看。
  江石洲收拾妥散落的文件,正要離開時,他忽然開口。
  “施家的事情,你查出任何消息了嗎?”
  “目前為止還沒有,不過我已經透過出入境室的朋友幫忙過濾旅客資料,瞧瞧是否有任何可疑的人物離開國境。”
  “那就好。如果取得進一步的資料,再向我報告。”
  “是。”江石洲繼續走出去。
  “小江?”
  “還有事嗎?”
  “試著和章水笙和平相處,可以嗎?”
  “……我並沒有和章小姐作對。”他的語氣蘊含著防衛的意味。
  “我知道。”樓定風長歎一聲。
  平心而論,他必須對他們的尷尬情形負責,通常江石洲不會格外的對任何人表示好感或惡念,而今他對水笙持反面態度,其實絕大部分是為了替主子抱不平。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印象是無法強求的,他根本不該輕易要求江石洲改變對水笙的看法。
  “算了,你回去吧!”他遣走助手。
  腦中不期然想起适才廚房同樂會的情景,他不得不承認,生命裏多了章水笙,無形中增添了更多顏色。
  章水笙,好的名字純淨如流水,她的眼睛晃漾著波光,她的神情語態軟柔如清泉。
  她,一個水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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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8 22:24: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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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她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並非人人願意當她的朋友。
  人生既然有得,便有失。既然她獲得樓大哥的關懷照料,就不能再祈求他身旁的人同樣喜愛她。有了這層心理建設,水笙比較能夠接受江石洲對她的敵視態度。
  昨天樓定風飛到台灣去,今天入夜才會回到家。可能他臨行前交代過助手關照她吧!於是江石洲今天一直陪她窩在書房裏,臭臭的臉明顯傳達他愛理不理的心態,卻又不敢隨便離開樓宅。
  “章小姐,你該吃藥了。”江石洲頭也不抬,整個人宛如釘在電腦熒幕前。
  “待會兒再吃。”她恨死了宋醫師的處方。如果良藥一定苦口,她寧願服毒。
  “藥簽上說得很清楚,午飯前服用兩顆。”江石洲對她皺眉頭,似乎很煩惡她不肯合作的態度。
  “那我下午兩點再吃午飯好了。”她意興闌珊地翻弄膝上的武俠小說。
  “樓先生離開前有交代,如果你沒按時吃藥,他回來這後就找我們大夥兒算帳。”他咄咄進逼她。
  既然聖旨事先頒布下來,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她哪敢說第二句話,當下乖乖拿出藥包,和著他遞過來的白開水吞下兩顆抑制腦壓的藥錠。
  “你想不想也喝點水?”輪到她禮貌地詢問面無表情的同伴。
  “不,謝謝。”
  他們好像一直在勸服彼此吃東西。
  “你想不想吃蛋糕?”
  “不,謝謝。”
  “你想不想下棋?”
  “不,謝謝。”他的眼睛餘光瞄覷她。
  總算引起他的關注!水笙放下膝蓋上的《鹿鼎記》,粉紅色的腳趾陷入地毯緩步走到他面前,軟軟柔柔的體態在晨陽中款擺。
  “我自問沒有做出任何惹人厭的事,你沒理由特別反對我。”她著實好奇極了。“難道你擔心我在樓大哥面前亂說話,破壞你和他的交情?”
  “樓先生不是那種隨便聽信別人讒言的上司,”他好笑地回答,“而且樓先生和任何人都沒有交情。”
  “那不就得了。你到底在防備什麼?”其實她並不贊同他的說法。在每個人眼中,樓定風仿佛是個離索居的獨行俠,然而她卻看得出他的孤寂,江石洲緊緊握住滑鼠,幾乎恰恰把它捏碎。
  “我擔心他太過喜歡你。”他終於招出自己的顧忌。
  “他喜歡我與你有什麼關系?”她思量片刻,突然間瞪大眼睛,“天啊!你該不會愛上了——”
  “你胡思亂想些什麼?”江石洲差點跌倒,原來她的幻想力這麼豐富。“我的傾性絕對與大多數的男人一樣正常。我只是擔心僂先生喜歡上你,會替我們設定好的某些計劃帶來不必要的困擾而已。”
  “哦?”她不解,會有什麼困擾?“啊!可別告訴我,你也喜歡我,所以大吃他的飛醋。”
  “拜託,”滑鼠從他手中飛出去,他啼笑皆非,“我少臭美了。”“你今年幾歲。”
  江石洲被她突然轉變的話題弄愣了一下,“二十六。”
  “嗯,比較大,不過大體而言咱們的年齡還算滿接近的。”水笙擺出講理的姿態。“你看看,比較起來,樓大哥算是‘長輩’級的老人家了,咱們年輕人更應該團結一致,怎麼可以窩裏反呢?”她慎重地拍拍他肩膀。“我們沒有直接的利益沖突,並且同時效忠某一位大人物,既然你比我先入師門,我理應尊稱你一聲‘師兄’。看在同門師兄妹的份上,彼此應該互相關照才對。嗯!就這麼說定嘍!以後誰也不能討厭誰。”
  江石洲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長這麼大年紀,他頭一遭看見如此一廂情願的女人,偏偏她又能講得頭頭是道,仿佛他若回答一個不字,便是他不識抬舉似的。
  “章小姐,有位女士自稱是你的朋友,上門來拜訪。”張太太停在書房門口傳達消息,臉上難掩驚愕的神色。
  打從水笙出院開始,半年多來可是頭一遭有訪客指名找她。
  “哦?我馬上下去。”水笙自己也好奇得要命。臨出門前不忘回頭囑咐他:“江先生,別忘了咱們約定好的事情哦!”而後離去。
  誰跟她終於約定好呀?他又好氣又好笑。低身撿起她掉落地上的武俠小說,不期然間瞄見夾上書簽的段落。
  九難師太道:“好了,兩個別爭,先進師門為大……過去的一些小事,不可放在心……做師(兄)的當憐他孤苦,多照看著他些……”
  可見她的台詞是從書上抓出來的,現學現賣的本事還真管用。
  或許,章水笙比他想像中的單純多了——
  “樓先生,您提早到家了。”張太太和藹可親的臉龐出現在他面前。
  他仍然不太確定自己習慣看見員工沖著他咧嘴笑。
  “幫我把車上的盒子送到房裏去。水——”
  “章小姐和朋友出去逛街了,馬上回來。”張太太俐落回答他未出口的疑問。
  他也不太確定自己習慣員工們搶先一步猜出他想說的話。
  “好,等她回來——”張太太言語驀然在他腦中發生作用,跨向書房的腳步硬生生煞在客廳前。“朋友?什麼朋友?”
  他怎麼不知道水笙有朋友。
  “呃,聽說是她的高中同學。”張太太開始被他質詢的利眼盯得局促不安。
  目前為止,水笙只有一個高中同學出現在她新的生活圈中。
  樓定風突然提高嗓門叫喚:“小江!”
  “樓先生,您回來了。”江石洲出現在樓梯頂端,手上仍然握著一份卷宗。“有事嗎?”
  “水笙幾點出去的?”
  “中午時分。”江石洲走下樓梯。
  “期間有沒有打電話回來?”
  “沒有。”
  “沒有?”他的嘴唇抿成一直線。“現在已經晚上六點半,她失蹤了足足六個多小時,連通電話都沒有打回來,而你們居然還坐在這裏納涼,我離開前是怎麼交代你們的?”
  “她只是跟同學出去……”張太太訥訥地申辯。
  “只是?水笙什麼都不記得,你們怎麼能確定那個人確實是她同學?我問你們,那位同學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哪里?他們今天上哪兒去?幾點回來?另外有誰跟她們在一起?”他轟出連珠炮的質問。
  “那個同學叫姜文瑜……”其他的問題他們全回答不出來。
  “打電話給老王,叫他立刻載她回來。”幸好他的車上裝設了汽車電話。
  張太太幾乎沒有勇氣出聲:“今天……不是老王開車送她們出去的,那位同學自己有車——”
  樓定風幾乎當場爆發。
  他深吸一口氣,靜靜地說服自己,朝不知情的人發飆實在無濟於事。
  “小江,我吩咐過,請你看著她,倘若她想出門,你就應該跟上去,即使她進化妝室,你也該守在門口,直到她出來為止!”他勉強拾回克制的能力。
  江石洲低下頭,沒有搭腔。
  電話鈴聲嘟嘟響了起來。
  “如果她出了任何意外,你們兩個給我走著瞧!”他大踏步過去拿起話筒。
  “喂?水笙?”
  靜靜聆聽了半晌。
  “大聲一點,我聽不見……什麼?車壞了……你們人在哪里……雪湖……你跑到那裏去做什麼……好了好了,別動,留在原地等我,我馬上過去接你回來。如果姜小姐提議帶你到別的地方去,不准跟她走,只要留在原地等我就好!”
  樓定風摔下話筒,搶過車鑰匙。
  “那個女人帶她去‘雪湖山莊’。”他停在玄關,凜冽如刀的眼神刺向兩個手下。“你們確定姜文瑜真的‘只是’她的高中同學?”
  兩個人被罵得作不得聲。
  他轉身離去。
  “雪湖山莊”,一個禁忌的名詞。
  “我們還要上哪兒去?”水笙看著車窗外漸漸遠離市區的街景。
  “陪我去最後一個地方逛逛。”姜文瑜熟練地操縱方向盤。“這次回來,我聽說林子的對邊有一處遺跡,很值得一遊。那裏本來是島上頗具名望的施家居住的地方,幾個月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施家人一夜之間全消失了。我本來還想多探聽一些消息,可是大炙兒守口如瓶,仿佛多說一句便會遭天譴似的,只叫我自己過去看看。你也曉得我的個性,別人越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我越想查探得一清二楚。”
  朋友高昂的表情讓她不忍心掃興。
  “好吧,我們看一下就走。”她們已經出來晃蕩了一個下午,水笙擔心樓大可倘若打電話回來,她會錯過。車子駛入一條林間蔭道,下午五點的流金島其實仍在金光燦爛,但是她們前去的目的地位於小島的另一端,正好背對著夕陽,相形之下顯得陰暗許多,而且那棟名聞遐邇的山莊又蓋在森幽的林子裏。
  她們下了車,越往前走景色越是荒僻陰暗。
  走到一半,水笙忽然停下腳步。
  “喂!”姜文瑜感覺到身後的步伐聲頓住,連忙回頭抓住她的手。”你怎麼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來?別想拋棄我哦!”
  “我……我不想再往前走了。”她有種好奇怪的感覺,仿佛樹林裏藏有某種怪異的巨獸,威脅著吞沒她。
  “拜託!小姐,你不陪著我壯膽,我怎麼敢一個人去呀?”姜文瑜緊緊抓著她的手,生性她溜掉。
  “那我們就別去了,回家吧!”她掐開朋友的手,轉頭就走。
  “不行、不行、、不行!”姜文瑜跑過來擋住她的去路。“都已經來到這裏了,索性過去看看嘛!反正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恐怕連人也會嫌它單調無了聊,咱們應該挺安全的。”雖然她的說服理由聽起來頗為牽強,不過無魚蝦也好,只要能哄得水笙答應當陪客就成了。
  “既不會遇見壞人,乾脆你自己去吧!我在車上等你。”
  “小姐,我哪是害怕遇到壞人哪!好歹我也學過幾年跆拳道,即使和阿諾史瓦辛格對打也不怕。我怕的是——”她四下環顧一圈,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我怕的是……‘那個’。好歹咱們有兩個人,陽氣重一點,有良心的‘好兄弟們’不會隨便出來哧唬美女。”
  水笙嚇壞了。對哦!她怎麼沒想到?林子裏最容易生鬼魅級的“人物”。她念過的好幾本東方傳奇故事都是這麼寫的。
  “我不要去,死也不去。”她嚇得雙手亂搖。
  “不行啦!你非陪我去看看不可。”
  “為什麼?”既然怕了,還去幹啥子?
  “因為——因為——”看來非招不可了!姜文瑜垮著一張臉。“農歷鬼節快到了,同學會那天我拍胸脯向所有的人保證,一定找到適當的場合供大夥兒聚在一起講鬼故事、夜遊,於是有人提議我來這裏勘查一下地形。你如果不陪我過去看看,那……那我豈不是臭大了?”說來說去,都是愛面子惹的禍。姜文瑜硬拖著她往前走。“走啦!我們只看一眼!一眼就好,然後我以後再也不會勉強你幫我了,好不好?”
  嘴裏雖然用詢問的口氣,肢體動作卻擺明瞭不准她拒絕。
  水笙無奈,又被損友拖著走了一小段路。
  “啊——”她忽然跳起來。
  “啊——”姜文瑜叫得比她更慘烈。“什麼東西?什麼事?”
  “有一隻甲蟲從我腿上飛過去。”她還以是蟑螂哩!害她差點停止呼吸。
  “章水笙,你要是再這樣嚇我,當心我放你鴿子!”章水笙凶巴巴的恐嚇她。
  原本開開心心的踏青氣氛,當下被兩人的憂患意識搞得草木皆兵,儼然好兄弟不出現駭駭她們,都該覺得不好意思了。
  林間小徑繞來轉去,十分鐘後她們已經看不見停車的位置。再拐一個彎,焦黑殘破的鐵門倏然出現在眼前,半塊石匾掉在地上,隱約露出“雪湖”兩個字。
  “就是這裏了。”姜文瑜喃喃停了下來。
  眼前的景觀,真是……慘烈呀!
  昔日的雕梁畫棟轉眼成為今日的黑骸,遭大火摧殘過石牆已經變成瓦礫,沾上林間濕潤的霧氣,顯得有些淒涼,潮暖的空氣增添了它黴蝕的速度。由青苔放肆漫生的情形來推斷,雪湖山莊想必被人棄置超過半年以上。
  雪湖!水笙忽爾覺得自己在某個地方聽過這個名詞。
  啊!是了,偶爾聽見傭人們聊起島上著名的世家財閥,“雪湖山莊”的名頭總會被提起幾次,後來聽說它沒落了,旁系子孫也散居在世界各處,沒有什麼交集。每回她好奇地想聽得更真切些,但傭人若發現她在附近,就會立刻噤聲或轉移話題,所以她也僅知道些許皮氣而已。
  她下意識朝廢墟走過去,試圖找出一些繁華煙雲曾經存在過的蛛絲馬跡。
  她荒冷的地方!即使在它的全盛時期,只怕也是陰暗潮冷的。完善的中央空調或許可以驅走濕氣,卻無法帶來陽光,她下意識將“雪湖山莊”與樓定風日照充沛的大宅子相比較,一時難以相信這種涼森森的幽林裏竟然能夠住人。
  “水笙,別再進去了。”姜文瑜杵在門口呼喚,卻又不敢進來拉她出去。“你剛才不是還怕得要死嗎?”
  “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地方——”
  喀嚓!枯枝裂的聲響突然揪住她的神經,她火速轉身,突然產生強烈的感覺,仿佛身後有人盯著她看。
  “怎麼回事?”姜文瑜發現她汗毛豎得高高的,開始緊張起來。
  “沒事……”她說不出來,“好像有人……”
  喀嚓!樹枝斷裂的聲音繼續響起。是腳步聲!有人踩在枝葉的腳步聲,而且正朝她的方向接近。
  她極力想看清來人的身影,視線卻被一人高的頹牆遮住,無助的情景像煞了恐怖片中的場景,她只聽得見“怪物”靠近,但無法辨明對方的身份和方向!
  是遊民嗎?還是獵人?或是警方追捕的漏網之魚?
  “不……”她膽怯地嬌喘一聲,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去。“是……是誰?啊!”
  腳後一個踉蹌,她被突出的小台階絆倒。
  “水笙,你還好吧?”姜文瑜空自在大門外跳腳。
  微風颯颯吹起,綠葉飄、枝幹搖,參差交織的自然樂音竟像煞了低啞的呼喚。
  水笙……水笙……
  這片樹林認識她!這座廢墟認識她!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產生如此奇異的聯想,然而,她的名字切切實實地飄蕩在清風中。
  “水笙……水笙……”
  “不要……不要叫我了!不要叫我!”
  強烈的畏懼感威脅著吞噬她。她害怕,又說不出自己究竟怕些什麼,這處損毀破敗的土石堆充斥著過去的幽靈,微風中夾帶著它們痛楚哀淒的呻吟,似乎想抓住某顆悲憐的人心,傾聽他們的苦澀。
  她爬起來,心驚膽顫的步伐匆匆往門口奔出去,甚至不敢停下來,傾聽他們的苦澀。
  不,不是我,我什麼都不記得,誰也不認得,我無法幫助你們!她茫亂地奔出大門,連自己幾乎撞倒同學也沒發覺。
  水笙……水笙……
  回來,是我,是我們……回來……你忘記我們了……
  幽靈。纏繞不去的幽靈。
  不!她很滿意目前的生活,她不希望改變現狀!既然她已經徹底遺忘,就讓過往的一切隨風而逝,別再鍥而不舍地糾纏她。
  她惶惑失措地穿梭在林蔭間,聆聽著身後緊緊跟上的腳步。是誰?靈魅抑或姜文瑜?她不敢停下來弄清楚。拐個彎,車子橫陳眼前,她飛快跑過去,用力扳動車門把手。
  鎖住了!
  “水笙!”一隻手拍上她肩。
  “啊——”她猛然後退,撞倒了背後的跟蹤者。
  “噢!我的鼻子。”姜文瑜倒在地上,捂著鼻尖叫痛。“你是怎麼回事嘛!一會兒發瘋似的拼命逃跑,一會兒亂撞亂跳的。你著魔啦?”
  “是你!”她努力順過氣息,灼熱刺痛的胸腔幾乎焚毀狂跳的心髒。“你——快開車,咱們趕快離開這裏!”
  姜文瑜趕緊跳起來。“怎麼回事?你真的看見‘髒東西’了?”
  “不,有人躲在廢墟裏偷看我們,好恐怖。”她搶過車鑰匙開門。
  “真的?有人?”姜文瑜躲得比她更快。“老天爺,阿彌陀佛,菩薩保佑!鑰匙給我,我們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
  車鑰匙交回原主手中,姜文瑜發動引擎,方向盤打了半圈。
  引擎熄火。
  “怎麼回事?”水笙瞪大眼睛。
  “不知道。”姜文瑜用力轉動車鑰匙,引擎徒勞無功地空轉幾下,仍然沒有起死回生的跡象。車子死了!她們被困在鮮少有人往來的林子裏,前面沒有住家,後頭有追兵偷窺她們!兩個女人無法相信自己會背到這等程度。
  “你有沒有移動電話?”
  姜文瑜這才被她提醒。
  “有有有。”她馬上取出黑色的手機。“我們趕快報警”
  “不!”水笙霸道地搶過話筒,“我們打回樓家求救。”
  等他趕到現場,他要揪起她的小脖子擰成好幾截,再把她打入地牢,十年內不准她出門。
  慢著!他在幹什麼?這種威脅太空洞了,而他從不提出任何空洞的威脅。
  好,更改策略。他會先關她十年,再扭斷她的脖子。
  樓定風極力壓抑自己火爆血腥的思想。轉過兩只曬乾的青蛙,遠遠瞧見前方當機的小跑車。
  顯然車上的人也從後視鏡看見他的到臨。水笙推開車門,急呼呼向他沖過來。樓定風趕緊踩住煞車,以免一傢伙撞倒她。
  “水笙,你在幹什麼?”他的左腳才剛跨出車外,立刻開罵了。“你知不知道這樣沖過來很危險,如果我煞車不及撞上你怎麼辦?”
  呼!粉軟柔軟的嬌軀先“煞車不及”地撲進他懷裏,樓定風退後一步消弭她的撞擊力,滿懷的溫香軟玉令他霎時忘記自己該大罵她一頓。
  水笙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際,渾身上下竄過陣陣的寒顫。她似乎嚇壞了!他心頭一緊,下意識反手攬住她。
  “有人——追我們。”她的俏臉埋進他的胸膛,吸取從他身上源源輻射出來的安定力量。躁進的心跳慢慢緩和下來。
  他剎那間提高警覺。“誰?”
  “不知道。”姜文瑜跑過來代替她回答。“水笙說她聽見腳步聲,可是我什麼都沒看見。”
  “姜小姐。”樓定風一看她就打從心底感到不悅,“你為什麼帶水笙來這種地方?你難道不曉得兩個女人在杳無人跡的樹木裏遊蕩有多麼危險?”
  “呃,我沒想到會遇見……”姜文瑜囁嚅地瞟她一眼。救命啊!那兩道眼光會殺人。
  “你別怪她,是……是我叫她帶我來的。”只想替姜文瑜頂罪,否則他一旦發起火來,難保不會禁止她再和同學見面。而她的朋友已經少得可憐了。
  “你?”樓定風的臉色微微一變。他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水笙會主動要求回到“雪湖山莊”來,莫非她想起什麼?
  “我們快走好不好?”她仰頭懇求他。
  事情似乎漸漸脫出他的掌握之外。該死的人仍然活著。
  “嗯。”他一言不發,率先走回車上。
  離開樹木的途中他以移動電話遙控,三兩下便自理好跑車拖吊和修理的問題。
  水笙透過玻璃回望蒼鬱的樹木,隱約中,似乎聽見枝椏間回蕩著一聲催著一聲的歎息……
  “太愚蠢了!”女性憤怒地質問聲刺向同伴的耳膜。“你根本不該這麼做!如果她認出你的身份,出賣你怎麼辦?”
  “她是全世界最不可能出賣我的人。”回話的男人口氣淡淡漠漠的。
  “哦?是嗎?你可真有信心!”女人殘忍地諷刺。“你親眼看見她投入其他男人的懷中,居然還能夠如此樂觀,實在太不容易了,所有男人都該向你寬廣的胸襟看齊。”
  男人沉靜地打量她,無意出口反駁什麼,因此才更讓她又妒又恨。
  “是,全世界的女人就屬于你的章水笙最美最好,獨一無二,誰也比不上。”她蓄意撩撥他。
  他淡淡一笑,悄然不搭腔,女人唱了半晌的獨角戲,似乎覺得沒啥意思,過了一會兒稍微氣平了些。
  “為了你的安全和健康著想,無論如何最好出國避一避,等到將來羽翼豐了,再想辦法回到島上奪取屬於你的一切。”她冷冷地建議。
  “嗯。”他垂下眼瞼,對於離開的念頭顯得很不熱衷。
  “怎麼?捨不得她?反正她現在找到保護人了,流金島上沒人敢動她一根毫毛,即使你留下來只怕也無法護得她更周全。”
  他的眉頭皺起來,水笙留在樓定風身邊只是暫時的事,終有一天她會再度回到他身邊,他有信心。
  “你先出去,讓我仔細想想這步棋該如何走。”
  “隨便你。”女人走到門口,頓了一頓,語氣忽然轉為溫柔。“現在只有我們能彼此依靠,希望你記住這個事實。”
  房門輕輕掩上。
  他走向陽台,橙紅的夕陽將蒼穹漬染成七彩的蕊曲。誰能料到這樣繽紛鮮麗的天空下。血腥的罪行日復一日地上演著?
  同樣說的沒錯,如今的他即使救出水笙,也無法帶給她幸福快樂的生活,他必須先戰勝當前困境,才能談到未來和承諾的問題。
  目前為止,起碼樓定風未表露出傷害她的意念,這已經算不幸中的大幸。現今之計,唯有暫時性的撤退才能保全家族的最後一點血脈和希望,無論他多麼不願意將水笙留在敵人手中,都只有向現實屈服的路徑可走。
  他撫著自己麻痹癱瘓的右臂在微微苦笑。是,他必須離開。
  然而,他會再回來,一定會!
  為了她,那人嬌弱如秋水的女子。
  水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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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3-8 22:25:1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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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宅籠罩在冷戰的氣氛中。
  正確的說法是,七天前樓定風揪她離開“雪湖山莊”,兩人先在水笙房裏掀開熱戰,為接下來的後冷戰時期揭開序幕。
  “你去雪湖山莊做什麼?”他劈頭冷冷地質問她。
  水笙窩坐在床上,懷抱著軟呼呼狗熊不說話。她越來越瞭解他的脾性,他真正動怒的時候只會冷冰冰地罵人;如果他吼大叫,就表示—那句俗語是怎麼說的?“會叫的老虎不咬人”?還是狗?反正就是這麼回事。而目前她尚未看出他是真氣還是假氣,最好先靜觀其變一陣子。
  “為什麼不說話?他的舌頭被剪掉了?”口氣依然寒颼颼。
  “我……我聽說那裏風景不錯……想去看看……”她總不能直接承認自己是代人受過吧!她還是很有骨氣的,叫她平白無事拿磚頭砸自己的腳,那可萬萬不幹。
  “哦?是嗎?你只是去那裏看風景?沒有任何原因?沒有任何目的?”
  他緊迫盯人的質詢弄得她一頭霧水。在她眼中,自己前去雪湖山莊的動機並不很重要。
  “嗯。”她乖乖點頭。
  他的眼中晃過難以解釋的情緒,一閃而過,快得令她看不出其中的涵義。
  唯有樓定風自己明白其中的滋味:解脫。
  她並沒有回憶當初的一切,水笙仍是他的水笙——
  不,慢著,她當然不是他的,他也不想要她。他驀地發現,自從水笙出現在他生活裏,他便想盡了各種辦法替她開脫。給她好日子過。而他們是敵人呢!
  他忽然惱怒起來。
  “你智障呀!你不懂得保護自己呀?你知道不知道今天的情勢有多危險?如果跟蹤你的人在我抵達之前追上來,你們兩個弱女子向誰求救去?”
  發威了!可見他氣得還不算太厲害。盡管如此。尋番責罵的言詞仍然很傷人。
  “我怎麼曉得……”小巧秀氣的唇微微噘了起來,淚花開始在她眼中凝聚。“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廢話,如果是故意的,那還得了!”他拒絕再為她的淚水動搖。“哭哭哭,哭什麼?”就只會哭!
  她倒抽一口涼氣,沒想到他會越罵越起勁。
  “我又不是只會哭……人家……人家還會做其他的事情呀……”大顆大顆的水珠開始縱橫在粉色的玉頰上。“你生氣也就算了,還罵我笨……好嘛!就是笨嘛!我就是不聰明嘛!那你還花那麼多錢治療我做什麼……你把我送回醫院裏當一輩子的腦障礙病人算了,我又沒有求你帶我回來!嗚……”
  索性放聲大哭給他看。
  樓定風完全被打敗了。這女人吵起架來全然不顧江湖道義或顏面問題,百分之百的“龍頭一開淚水就來”。現在仔細回想才發現,以前他吵架輸給她,實在不是因為他口才不好或理屈,而是因為她太會哭了!他怕自己有一天會被她的淚水淹死,只好趁早嗚金收兵,趕緊找個台階讓兩人下臺。
  老天,他居然開始替自己感到委屈來著。
  從沒見過淚腺比她更發達的人!
  “水笙,別哭了。”他粗聲命令她。
  “嗚……哇……”
  “我叫你別哭了。”口氣強硬了幾分。
  “嗚嗚……”
  “叫你別哭,你聽見沒有!”砰!一拳錘在梳妝臺上!
  她從床上彈起來,震驚的圓眼睛骨碌碌瞪著他瞧。臉頰上凝著白玉色的雨露,仿佛連淚意也給他哧跑了。
  很好,有效?樓定風非常滿意自己製造出來的效果。他打算發表一些談話,鞏固自己在她心目中的權威感。
  “水笙——”
  “哇——”她突然伏進棉被堆裏,乾脆哭得更痛快大聲。
  輪到他被嚇住。發生了什麼事?一切明明在掌握之中呀?
  “喂喂,別哭了。”他趕忙捂住耳朵,幾乎錯過管家叫門的聲音。
  “樓先生,原來您在這裏。”張太太推開門來。“一位胡先生有事找您。他說……發生了什麼事?”管家瞠目結舌地端詳他們。一個怒發沖冠,一個哭成淚河的小花。
  “出去,誰叫你進來的?他急急擋在水笙前面,不明內情的人聽見她慘絕人寰的哭聲,說不定會以為書房成了行刑的現場?
  “嗚……張太太,不要走,他好過分……罵我智障,還想把我送回醫院去,不要我了……”她哀哀切切地哭訴。
  “什麼?”張太太震驚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老闆。
  “我沒有!”他嚇了一跳,這女人顛倒是非的本領太高了,他萬萬不是她的敵手。“我沒說要送走她,只說她是——”
  智障。他明智的閉上嘴巴。
  “他還罵我笨手笨腳的,什麼都不會做,只曉得哭……”
  “真的?”張太太的憐惜心大盛,連忙趕到水笙身畔拍哄她,同時以一副他罪該萬死的斜眼瞄覷老闆,害他不得不為自己申辯一下。
  “前面幾句是她自己加上去的,我只說了後面那句。”
  那就很不得了了!張太太的腳底板開始打拍子。
  “而且他生氣生得莫名其妙,又不是我自己想去那個鬼林子的,他怎麼可以罵我?嗚……”她繼續抽抽噎噎。
  冤枉!
  “明明是你親口告訴我,提議到雪湖山莊的人是你。”現在又翻臉不認帳,太奸詐了!
  “我擔心你會責怪姜文瑜,以後不准她來找我,所以才一口承擔下來的呀!你應該瞭解我的個性,我又不是喜歡到處湊熱鬧的人。當初我承認下來的時候,你就該自己推理到事情的真相。”她含著淚水控拆他。“虧我平常那麼關注你,把你的言行舉止查探得一清二楚,結果你不但沒有同樣對我好,還冤枉我、誤會我,可見你一點也不關心我。”
  簡直是字字含淚泣血。
  他為之氣結。
  瞧她說得多麼理所當然,仿佛他本來就該是她肚子裏的蛔蟲。她以為他有那麼多美國時間嗎?每天忙著賺錢養家活口都來不及了。她可知道,陪她耗在這座成天濕漉漉的小島害他少賺多少?
  正想多為自己分辯幾句,忽爾憶起,奇怪,他幹什麼向她解釋什麼?他是老大,她們是下人,嚴格算來她們還得靠他吃飯呢!
  他吃了水笙的悶虧也就算了,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倒是張太太跑進來窮攪和什麼?
  “你們少羅嗦,反正沒說實話就是你的不對。”他的結論換來兩個女人的怒目而視。
  張太太的母性全面激發出來。
  “樓先生,胡先生正在客廳等您,麻煩您下去一趟。”她揚高驕傲的鼻尖,扶起淚漣漣的水笙。“來,章小姐,咱們去找老王、老程,你會發現大宅子裏真正關心你的人其實不少,多一個或少一個沒啥子差別!”
  鄙夷的眼光瞟了老闆最後一眼,隱約還聽見他輕聲一哼。
  樓定風氣得牙癢癢。簡直造反!從前這幫傭仆哪有人敢對他表露絲毫的怨懟?然而,自從章水笙來到家裏,可以說是不遺餘力地帶壞他們,弄到現在竟然輪到他必須看他們臉色,有沒有搞錯?
  好,大家卯上了!他就不信付錢的老闆會輸給幹活的夥計。
  一個星期之內,他完全見識到夥計們的能耐。這場冷戰並非存在于他和水笙之間,而是他和樓宅所有的工作人員。
  “小莉今天有點兇悍。”江石洲拭他袖口的褐色印漬。剛才小女傭端來咖啡,放下杯盤的力道活像打算消滅某只隱形的蟑螂。
  “最近七天她都維持這樣的情緒。”他澀澀地說,心裏暗暗加了一句:而且只針對我。“把你那杯咖啡換給我。”
  “為什麼?”
  “因為我的這杯加了糖,你的沒有。”
  “她應該知道你喝咖啡向來不回糖。”江石洲大惑不解。
  “自從上個星期開始就忘記了。”
  “您——”
  他舉手阻止助手的言語。“對,我知道,我可以叫她換過。可是接著她會端給我一杯沒加糖、卻灑檸檬皮的咖啡;如果我還想換,她就會端來沒加糖、沒灑檸檬皮、卻加了肉桂粉的咖啡,接著就是沒回糖、沒灑檸檬皮、沒加肉桂粉、卻加奶精的咖啡,總之她永遠不會給我我想要的口味。”
  “大不了——”
  “開除她。對,我的確可以拿她開刀,但是接下來司機、園丁、廚師、女傭、管家會在同一天提出辭呈,讓我措手不及、當天晚上我會沒有飯吃、沒有幹淨衣服穿、沒人替我過濾電話,隔天早上老王、老程、張太太、李莉娟一群人回來的時候,我無法再提高身段趕她們走……”他頓了一頓,突然張大驚訝的眼睛,喃喃自語:“天哪!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
  江石洲的眼睛隨著他打轉,象似有些入迷地地傾聽他的叨念。
  他在抱怨呢!樓定風居然在抱怨!打從江石洲十六歲起跟在他身邊,兩人的關系名為主雇,其實已經形同親兄弟,他從來沒聽過樓定風的抱怨。
  簡直是天大的奇跡!他抬眼,瞅視樓定風煩躁踱步的身影。
  “這棟宅子原本一直風平浪靜,近一年來卻被人搞得烏煙瘴氣,我成天盡是擔心大夥兒有沒有乖乖做事,乖乖吃飯,定時上洗手間,晚上做好夢!我在這間屋子裏到底成了什麼身份?!超級保姆?”
  聽進江石洲耳裏,倒覺得所謂的“大夥兒”應該換稱為“章水笙”。
  樓定風或許沒發現,但他越來越像一個“人”!他不再冷淡有禮,不再與世界的人保持距離,他開始記得周遭雇員的姓名,甚至學去對他的助手發牢騷,而在過去的十年中,類似的情況完全沒有發生過。
  他已經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
  “是誰造成這種改變?”江石洲自言自語,是誰讓冷硬了二、三十年的頑鐵化為圓潤而富生命力的玉石?
  “還會有誰?”樓定風以為他的疑問是承續剛才的對話。“當然是她,章水笙!”
  這女人膽子越養越大,連聚眾向他抗議的好事也敢做出來。
  “是嗎?”江石洲有些發怔,顯然,章水笙不僅比他想像中單純,也……可愛多了。“對了,您今天找我來有什麼事?”
  “我找你?”他倏地立定腳步,茫然地眨眨眼睫,焦距漸漸瞄準助手的臉。“我找你嗎?我……啊!對,我的確在找你。”
  他拍了拍額頭,苦笑著走回書桌後坐下。現在試圖挽回自己無意間喪失的顏面,似乎稍嫌太遲了。
  “下個月起我必須跑遍北美幾個重要城市,最後一站會飛到紐約去,你先回美國調配好詳細的行程企劃,我們在那裏會合。”他極力想擺出公事公辦的態度。“至於我出國的期間,宅子就交給……嗯,不妥,你還是留在島上吧!這裏的大小事務就給你照料。”
  另一個改變!江石洲注意以,樓定風也從來不曾會在分配自己的工作時產生遲疑。他永遠被派駐到老闆最關切卻無法親身到場的地方。而,這次是他第二度受命留在樓宅——或章水笙——的身邊。
  “知道了。”江石洲突然轉變話題。“有件重要的消息必須向您報告。我順道去過張署長的辦公室,借回雪湖山莊的結案報告。”
  “上面怎麼寫的?”他耗費了大把銀子打通關節,那幫人最好別讓他或他手下的名字出現在相關的文件上。
  “‘遊民滋擾事端,造成令人遺憾的慘案發生。’”江石洲隨口念出來。“但是我的重點不是調查結果,而是作亡人數統計。”
  “別告訴我官方清出來的屍體和我們預期的人數有出入。”樓定風剎那間提高警覺。
  他的得力助手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江石洲把調查報告遞給他。“發動夜襲之前,我們非常確定雪湖山莊裏有十八個人,可是警方搜出十六具屍體,扣除章小姐生還,還有一個人下落不明。”
  樓定風驀地收緊拳頭,掌中的咖啡杯發出喀喀的聲響。他深呼吸一口氣,竭力克制自己再次在助理面前失態。
  “誰不見了?”語氣中毫無溫度。
  “很難說。十六具屍體中,已經有十三具辨認出身份,施長淮不在裏面;而其他三具臉孔被燒焦了,但是依照骸首的體格特徵來推測,他們是施長淮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換言之,他可能活著。
  不,不應該,不可能。
  “我們事前經過詳細的策劃,出擊之前的確核實過所有的人都留在莊裏,為了防止他們逃出來。我下令封鎖了每一條對外的通道。現在你居然告訴我,有人逃出重重的天羅地網,而咱們竟然沒有發現?”
  江石洲被他冷冽怒火鎮懾住。
  “那條漏網之魚應該是在我們進襲之前悄悄離開的,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他清清喉嚨。“我另外注意到一件小事,或許和逃脫的人有關,事件發生的次日是章小姐的生辰,施長淮在鎮上珠寶店替她訂了一條金鏈子。而那條鏈子,兩個月前被人領走了。”
  “誰?”
  “不是施長淮,但是領走項鏈的人持有屬于施長淮的收據。”
  換言之,收據是施長淮交給那個友人代領的,那男人,極有可能活著,前些日子甚且在他的勢力範圍之下暗中活動,而他竟不察。
  “樓先生……”江石洲遲疑了一下。“您有沒有想過?倘若漏網的人證實是施長淮,當天他在離開之前……應該會先知會他未婚妻章小姐。”
  他梟鷹般的銳眼倏地盯向助手。
  江石洲直率地說下去。“只要章小姐還記得舊時的情景,她能幫助我們確定離開的人究竟是不是施長淮。”
  “但是她不記得了。”
  “您確定嗎?”江石洲提醒他:“這等大事馬虎不得,如果處理得不夠幹淨只會替我們帶來危機,這點您應該最清楚。”
  是,他應該比任何人清楚,畢竟,他就是當年的漏網之魚,二十年後回頭反噬仇人一口。
  “去,找出那個人!”樓定風冷冰冰地命令,“即使他藏在北極的冰層下,我也要你把他挖出來。”
  “是。”江石洲收拾好散落的卷宗,欠欠身離去。
  他不動不語,任桌上點點滴滴的茶水流落他的褲管,手掌的劃傷悄悄泛出血絲。心頭,不斷盤旋著一個令人怒愕的思緒——
  施長淮,還活著!
  今天的氣氛相當詭異,水笙一早起床便察覺了。
  首先,今早的天色陰沉沉的。氣象報告指出,本年度雨季的最後一場雷雨將傾泄而下。雨後流金島便正式進入秋季。她討厭雨天。不知如何,雨總是讓她聯想到不祥的事。
  其次,則是大宅傭人們的態度。
  “章小姐,你醒了。早餐已經准備好,我叫小莉端給你。”張太太急匆匆從她身旁刮過去。
  “樓先生呢?”她拉住管家。
  “樓先生今天整天都會待在書房裏,可是他的心情很差,你最好別去吵他,讓他獨處一陣子。”張太太展現不同於以往的憂慮眼神。
  “不管,今天我一定要去找他,你們別想再阻止我。”
  其實她吵架當天就想與他談和了,偏偏大夥兒一致決議應該讓老闆吃吃苦頭,才會曉得珍惜她的存在,重視他們的效忠。大家仿佛在她身上裝了雷達似的,每次她試圖偷溜進他房裏,他們就會及時出現,然後想盡辦法勸退她。
  今晚是她第八夜在自己的床上醒來。
  她相信他的體溫,相信他趕不走她時挫敗的歎息,相信他環著她入睡的感覺,相信身畔有他的安全感。她相信他!
  “章小姐,今天的時機比較特殊……”
  水笙知道。正因為她感覺到空氣中那股浮動的奇譎氣息,才迫切地想接近他,試圖尋回一些未有的安全感,如同往常他總能帶給她的平撫感覺一般。
  “他吃早餐了嗎?”如果還沒有,他們可以一起吃。
  “沒有,不過……他今天可能沒什麼食欲……”張太太支支吾吾的。
  “為什麼?”
  “沒事沒事。章小姐,總之你盡量別去找他。記住哦!你千萬別去找他。”張太太忙不迭躲進廚房裏。
  水笙帶著一肚子納悶走上樓梯。管家實在沒理由強調她不能去見他。過去幾天她一直維持低姿態,說話、走路的聲音都放得小小的,而平時他就是喜歡她安靜乖巧的模樣,所以循規蹈矩了幾天之後,現在應該是和談的好時機。
  停在書房門口,先側耳聽聽看——沒聲音,他真的關在裏面嗎?
  “章小姐。”小莉突然從她身後蹦出來,幾乎嚇壞她,“章小姐,你待在這裏做什麼?趕快下去!千萬別讓樓先生遇到你。”
  “為什麼?”她有種錯覺,自己仿佛突然成為眾人眼中的小綿羊,而大野狼樓定風正准備拿她當開胃菜,她才剛起床,即使真要做了什麼惹他生氣的事情,好歹也得等上幾個小時。
  “我也不曉得,張太太一大早就囑咐所有人,今天務必把你和先生隔開。”小莉搔搔腦袋。“她替先生工作的時間比較長,或許知道什麼內幕也說不字。”
  “哦?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水笙瞪著木門納悶。今天究竟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昨天樓定風在走廊碰見她的態度和平常一樣,夾帶著幾分氣惱和無可奈何,沒理由一夜之間忽然轉性呀!
  她試探性地上前敲敲門。“樓大哥?”
  “……”
  沒回音。
  “樓大哥。”
  “……走開!”語音模糊低啞,仿佛嘴裏含了東西。
  她徑自推門進去,霎時被一股撲鼻的煙酒濃味兒嗆到,平時淡雅清淨的書房,此刻聞起來活脫脫像間酒吧。
  “咳咳——樓大哥,這麼嗆的房間你怎麼待得住?”原來他也會抽煙喝酒。同住了半年多,她從沒發現他竟會允許自己染上這等惡習,平常的他委實太自律了。
  她用力揮開纏繞在鼻端的窒悶氣息,走向落地窗刷地拉開簾幔。
  轟隆一聲!白色電火劈開雲層下的世界,閃光的尾端仿佛延伸到窗臺前,她的眼前一花,恍惚覺得尖銳的閃電刺向她的心坎。她畏怯地退後一步。
  “水笙?”樓定風突然喚住她。
  “什麼事,樓大哥?”
  “出去。”冰冷而沒有感情。
  她急急迎上去,“可是你還沒——”
  “出去!”
  琥珀色的酒瓶淩空飛過來,穿透落地窗玻璃,匡啷!震天價響的碎裂聲回蕩著四周,其中幾片玻璃躲向她的方向,刷刺她粉嫩嫩的面頰。
  “啊!”她呼痛,纖手摸向發旁。流血了!
  樓定風也愣住了,身子微微蠕動一下,終究仍坐下來按兵不動。
  他看起來糟糕透頂。兩只眼睛脹得發紅,蛛網般的血絲遍佈在白色的眼球上。淩亂的黑發用手指扒過無數次,下垂的劉海半遮住眼眸。沉重的煙味酒氣正是從他身上發源出來。
  “你……你怎麼了?”她完全被他詭異的外形震嚇住。
  他吼她,他拿東西扔她,他害她流血。
  “滾!聽見沒有?”他大步跨向窗臺前,刷地又拉回敞開的布幕。
  “你……你要這樣子嘛……我又沒做錯什麼……”她只是擔心他不吃早餐會餓壞胃,這才好心進來提醒他,他何必凶巴巴的。
  亮瑩色的淚珠開始在她目眶中匯聚。
  “你沒做錯什麼!”她顛顛倒倒地躺回椅子上,嘴角掛著薄薄的冷笑。“你做錯的事情可多著呢!你搞亂我的生活秩序,破壞我行事的原則,在我的地盤上鬧得烏煙瘴氣——”
  “我沒有,你誤會了,其實我本來也不想和你鬧別扭……”她以為他生氣的原因和這幾天來的冷戰有關。
  “因為你,因為你們,所有的事情全部出錯。”他恍若未曾聽見她的抗允,一逕地喃喃自語。“該死的人沒有死,不該死的人卻死了。”
  閃電砰隆打向庭園的大王椰子。
  水笙被銀色的火星晃得頭暈目眩。她不懂,誰是“你們”,何謂該死和不該死?偷瞧他沈鬱的臉龐,一陣寒意竄過脊樑骨,她突然不確定自己想知道答案。
  “樓大哥,既然你心情不好,我下午再來找你。”急著想逃開這個陰沉可怕的地方。
  她疾步跑向門口,卻差占一頭撞進他懷裏,他的動作好快,也沒見他如何跑動,轉眼間就擋在她面前。
  “逃什麼?心虛嗎?”樓定風晃晃頭想搖出一些神智,眼前看出去仍然是白茫茫的雙重世界。啊!好昏……
  “你又能逃到哪里去?”他有些大舌頭。“無論你逃到何處,我總是找得到你,姓施的也一樣!你們必須為自己做出的好事付出代價!”
  “我……我沒有做錯什麼。”水笙完全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求求你,我想出去……”
  “死了,全死了。”他呢喃著滑下門板,跌坐在地毯上。“根本不該死的……他應該好端端少著,從上到晚念著我為何不帶女朋友回來讓他們看看;還有小妹,如果她沒走,今年該是大四的學生了,她會成天纏著我塞零用錢給她,因為她看上一件漂亮的衣服……宅子裏不該這樣冷清清的光景,他們應該全活著才對。”
  她的眼眶噙著淚水。他在說他的家人,以前從沒機會聽他提起過——
  “樓大哥,”她蹲下來輕觸他的手臂。“你喝醉了,去睡一下吧!酒醒之後心情就會改善一點。”
  “讓開!”他陡然揮開她的撫碰。她重心不穩地跌坐在直上。“誰要你來貓哭耗子?酒醒之後又如何?我的家人會活過來嗎?不會!永遠不會!你仍然過得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而他們呢?他們必須躺在泥土裏,胸口永遠積著一股怨氣!”
  “不……不要這樣……跟我沒有關系的……”她嚇呆了。
  “當然有!”他突然跳起來,用力揪起她的肩膀。她仿佛被兩根鐵鉗架在半空中,肩胛骨緊崩得幾乎斷裂。樓定風罔顧她的呻吟呼痛。使勁搖撼她。“就是你們!都是你們利欲薰心的結果!為了錢,二十年前的今天,幾十條人命硬生生給你們逼死了!對,或許你不是直接下手的原凶。那又如何?你們一家人也逃不了干係,還有姓施的!姓唐的!你們一個個也別想溜走!”
  雷聲隆隆!氣層間,陰電陽電相交的次數越來越密集,每道霹靂照亮他的半邊臉頰,忽明忽暗,充血的眼睛顯現出無限的憤懟猙獰。
  水笙倏然產生錯覺,眼前的男人不是樓定風!而是別一個被附身的男人!恨憎邪惡,宛如“雪湖山莊”的幽靈。
  “不是我!和我沒關系!”她驚叫,惶亂地掙脫他的撐握。“不是我!不是我!”
  雷的怒吼震撼了他的指控。
  都是你們的錯!你們要付出代價!你!你要付出代價!
  風濤刮開合掩的落地窗,勢力萬鈞的豪雨沖進防護網。濕了,全世界都濕了,即使是躲在屋簷角落也不得平安,而她卻一直以為自己是安全的……
  不得平安!
  “不要!”她尖叫,突如其來的力量推開他的箝制,她沒命地沖出書房,沖下樓梯,恍惚中也沖出大門。
  “水笙!”滂沱大雨遮斷身後的呼喊。她極力賂前奔出去風雷電雨在四周環繞,不斷追打著她。
  二十年前的今天,幾十條人命硬生生給你們逼死了!你們!你!都是你!
  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她必須找一處安全的地方,沒有鬼魂的地方。
  冒出火星的樹幹當著她的頭壓下來。她閃開,跌倒,爬起來,繼續往前跑,又跌倒,再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玻璃象牙塔傾刻間徹底的翻覆。
  她需要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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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8 22:26:1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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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痛!
  樓定風呻吟出聲,然後馬上後悔自己的輕舉妄動 ,他的呢喃聽進耳裏簡直和打雷同樣洪亮。
  對,雷。他扶著腦袋坐起來,發現自己和衣躺在書房的沙發上,掛鐘顯示著現在已經下午五點多,他隱約記得今天早上聽見轟隆隆的雷鳴,耳邊又響起亂七八糟的喧鬧聲,接著就醉得不醒人事了。
  窗外,電火方才止息,驟雨卻沒有減弱的跡象。
  他勉強撐起身子,走出了書房,才發現不太對勁,宅子裏安靜得離譜,人呢?全上哪兒去了?
  “張太——”他拔高嗓門,叫喚到一半就畏縮地按住額角。“張太太,老程,小莉?”聲音小了許多。
  老天,幸好他每年只醉這一天,這一次!老實說,他的酒量挺差的,每回醉暈和清醒的過程對他而言如同死過一次,而“臨死”前的一切,他重生之後往往記不太清楚,就跟喝了孟婆湯一樣。
  孟婆湯,多傳神!他微微苦笑。
  整棟屋子空空蕩蕩的,仿如鬼域,他信步晃入廚房找杯水喝,差點被沖出來的小莉撞倒。
  “啊……你醒了?”小莉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濕淋淋的,似乎剛從大雨中跑進來,現在又急著出門,“樓先生,不……不好……”
  “我的確不好。”他醉倒大半天,可給他們找到藉口偷懶了,這幫傢伙真令他的眼睛鬆懈不得。“其他人呢?家裏怎麼只有你一個?”
  “大家全部出去找章小姐了。”小莉終於順過那口氣。
  “找她?”他剎那間提高警覺。“她跑出去了?跟誰?又和那個姜文瑜?”
  “哎呀,樓先生,你真的不記得嘍?”小莉著急地喳呼,“今天早上你們兩個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後水笙小姐突然沖出去,我們根本來不及阻止。張太太趕緊上樓告訴您,可是您說盡管讓她去,以後不想再管她了。我們只好待在家裏等她回來。直到剛剛張太太發覺情況不太對勁,章小姐怎麼還沒露面?而且氣象報告又說今天深夜有另一波更強的暴風雲團要來,所以才叫大家趕快出去找她。”
  吵架,老天,他完全不記得這件事!原來記憶中喧鬧的聲音不僅是雷響,也包括他和水笙的大吵。
  他們吵了些什麼?他完全不記得。
  暴風雨!他突然心中一涼。
  “趕快出去找她!”他跳起來,顧不得腦袋裏裝滿一隊敲鑼打鼓的小士兵。“務必在另一波暴風雨來襲之前找到她。”
  她怕雷雨。
  好累好累……
  疾步奔跑的速度放緩下來,筋疲力盡的身子承受著風雨的刮打,她已近乎無知無覺的狀態。
  好冷、好累。她出來多久了?一個小時?一天?一星期?感覺上仿佛過了幾十年了,周圍景物已蒙上深黑色的夜彩。
  她緩緩往前走,不知道饑餓,不知道乾渴,不知道自己人在何方,只感到全然的孤獨和濕冷。
  哪里是安全的所在?
  她的神智恍恍惚惚的,腳下踩中某個尖銳的物體也不覺得痛,茫然低下頭,才發覺左腳的拖鞋失蹤了,白玉色的腳踝沾滿泥濘,汙漬中混著一縷鮮紅。
  血,隱約記得早上似乎也流過血,是今天的事吧?不記得了,誰豁她流血的?
  樓定風……
  她的大腦自動排隊這個名字。現在,現在還不是想他的時候。
  她必須先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水笙不見了。他們找過每個她可能去的地方。問過每個她可能遇見的人,但是沒用,誰也說不出她的下落!
  “我去醫院問過所有認識她的醫生,大夥兒都搖頭回答她沒來。”稍後加入搜尋的江石洲率先報告他的結果。
  姜文瑜家裏則是樓定風親自去找的,也沒消息。
  “花店、雜貨舖、超級商店全去問過了,章小姐沒去。”張太太代表其他人回答。
  “有沒有人去找過‘雪湖山莊’?”他緩緩問道。
  “我下午開車繞過一圈,可是那裏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也沒有。”老程站出來答話。
  “水笙走到雪湖山莊好歹也要花上十個小時,誰曉得她走正路或繞小路,你下午時候去,怎麼可能遇得上她?”
  有道理!
  底下的人面面相覷。
  “總之,大夥兒再出去找一遍,無論有沒有找到,晚上十點以前必須趕回來,屋外的雨勢已經加強了。”他的玻璃窗外的呼呼雨聲。“我去‘雪湖山莊’走一遭。”
  不知如何,他有預感自己會在那個區域找到她。
  氣溫隨著傾泄的萬點水流而下降,當樓定風抵達“雪湖山莊”時,流金島的溫度已經逼近秋末冬初的氣候。他拉攏薄軟的夏季風衣,依然阻止不了大雨沿著脖頸沾濕他的裏衣。
  “雪湖山莊”頹敗的情狀和他前幾次目睹的一模一樣。寒雨籠罩著整片產業,煙水濛濛,沉重的林木氣息稍稍沖去廢墟的淒涼,卻增添了幾分森冷。
  他繞著土石走了一圈,除了幾隻避雨的小動物之外並未發現其他人影。或許他料錯了,上次水笙對這裏的一草一木表現得相當畏怯,可能根本不會主動尋來這裏。閃電照亮了整座山莊,觸目可及只有樹葉飄搖的影子。
  樓定風呼出挫敗的歎息,轉身走回停車的地方。
  砰隆!雷電擊中道路旁的高杉,樹幹晃了兩下,突然兜著他的頭倒下來。
  “危險!”他急忙親離車身,撲向濕漉漉的泥漿水小徑旁。
  雨勢像漏水的蓮蓬頭噴灑在他頭上、發上、身上,他的嘴裏灌進一口污水,腿上傳來刻骨的劇痛。
  “該死!”一根三公分長的銳利斷枝陷入他的大腿肌肉。
  樓定風竭力想把尖刺拔出來,但微弱的光線讓他看不清楚針頭的位置。不行,暴風雨夜的森林裏處處是陷井,他再逗留下去頂多賠上一條老命。
  然而命雖保住了,帥氣的車子卻不能倖免於難。堅固的車頂被壓成夾心餅幹,即使完成無缺的引擎還發得動,他也很懷疑自己有辦法頂開駕駛座鑽進去把車子駛走。
  “難不成在這種大風大雨的天氣走上十來小時回家?”屋漏偏逢連夜雨。他苦笑,開始跛著腳走出樹林,運氣好的話,途中或許會碰上好心讓他搭便車的人。
  隨著跨出去的每一串步伐,大腿上的芒針更加刺進他的血肉,他咬著牙往前挨過去,心裏不忘自我解嘲著,發明“如芒在背”這句成語的人八成也有過類似的經驗。
  林間閃過的動靜突然吸引他的注意力。樓定風很難解釋得出那份異樣的感覺代表什麼,但是一股莫名的驅力促使他離開小徑,走向林蔭深處。
  “有人嗎?”
  “水笙?”他試探性的呼喚。
  沒有回應。傾盆的雨聲幾乎蓋住其他雜音,或許她聽不見他的叫聲。
  或許她根本不在這裏!
  不,不能放棄每一個可能性?他決定走進樹林深處找找看。
  走了約莫十五分鐘,每株樹看進他眼裏越來越大同小異,配合上能見度極低的洪雨,他幾乎失去了方向感,幸好天際再茺裂開亮晃晃的光影,照耀他的前路。
  然後,他看見了。
  纖白細瘦的女子蜷縮在枯乾根部,披垂的長發遮住臉頰,他看不清她的容顏甚至看不出她是否在顫抖或呼吸。
  “水笙?”短暫的瞬間他悚然產生錯覺,他們仿佛回到一年前的“雪湖山莊”,水笙縮在牆角,頸上紮有喂著番紅草劇毒的細針,全身麻痹。
  樓定風恍若中了定身術般,眼也不眨地盯住她,試圖從冰冷的形軀中尋找些許的生命跡象。
  良久,她終於蠕動了一下,很輕很輕的。
  “水笙,”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屏住氣息。“你還好吧?你凍得跟冰塊一樣。”
  連忙脫下外衣,將她包成濕淋淋的蠶繭。浸透的風衣已經沒有多少擋水的功能,但起碼可以防止雨花直接拍打在她身上。水笙仍然穿著輕便的家居服和寬松長裙,濡濕之後其薄如紙,壓根兒不具避寒的功能。
  她眉睫緊閉地窩躺在他懷中,嬌軀隨著輕淺的呼吸微微起伏著,似乎失去意識了。
  “水笙,睜開眼睛。”她——還活著吧?樓定風的心頭突然浮出哧人的疑問。“當然活著,雖胡思亂想。”隨即自己說服自己。
  他們不能繼續留在雷雨中,否則她遲早會凍死。他吃力地抱著她站起來,左腿的負擔一旦加重,傷口裏的尖刺更加陷入肌肉裏。他悶哼一聲,竭力忽略軀體的疼痛。
  緊要關頭,活命比叫痛更重要。
  “這種鬼地方,該上哪兒避雨才好?”想想到覺得好笑。以前日日夜夜期盼著將“雪湖山莊”徹底地摧毀,現在卻巴不得自己手下留情,令它保留幾座可以遮風避雨的屋宇。
  轟隆的雷鳴爆發出來,林間深處又響起樹林被劈倒的聲音。
  “不行,我的身上可沒有裝避雷針。”他喃喃自語,這附近還有哪處地方可以棲身?
  有了!他靈光一現,從前的流民窩距離雪湖山莊不遠,前陣子警方又圍剿過幾次,應該不至於有危險份子藏匿在那裏,他們或許可以找到安全乾燥的身寸處。
  於是他抱起水笙,努力擺動沁血的傷腿繞向樹林的彼端。
  當兩人跌撞進一間搖搖欲墜的小木屋時,他的腿已經失去知覺。
  “沒法子了,這裏是我的腳所能到達最安全的地方,如果待會兒屋頂被吹跑了,咱們只好當一對洗天浴的泥菩薩。”他不瞭解自己為何持續對她說話,可能是他們所處的環境太惡劣,他要聽見一個屬於人類的聲音吧!即使是自問自答也好。
  “嗯……”她輕嚶嚀一聲。
  “水笙?”他又驚又喜,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醒一醒,你還好嗎?冷不冷?”
  可惜她只是哼了幾聲,繼續跌回無邊的昏沉。
  她的發膚冷得離譜。如果再不設法替兩人取暖,他們可能看汪以明天的太陽。
  “明天有沒有太陽還是一回事呢!”他自我解嘲。
  小屋只有四坪大小,他把水笙安置在角落的行軍床上,暫時顧不得跳蚤和臭蟲的問題。由於這裏以前住過流浪漢,鍋碗瓢盆的工具雖然粗陋,勉強還能派上用場。他甚至在牆角找到一隻灰舊的打火機,就著爐裏的木炭先生升起一團火。一番開灶上的鍋蓋,五、六隻肥大的蟑螂慌慌張張蹦出來。
  “喝!”他哧了好大一跳,半晌才咽回厭惡的感覺,搶過鍋鏟一一把蟑螂消滅掉,然後拿起掃帚請他們的屍骸出門為安。
  水笙迷迷濛濛地和開眼睛,昏沉沉的視線來回搜尋著陌生蕭然的四壁。好肮髒的地方,而且是臭兮兮的,她在哪里?誰帶她來這兒的?發生了什麼事?樓定風呢?
  “樓大哥!”她驚慌起來,忙不迭坐直身體。“樓大哥,你在哪里?”
  “這裏。”一覺醒來就鬼叫鬼叫的!兩相比較之下,他發覺自己還是喜歡安安靜靜昏迷的章水笙。
  樓定風關好門,踱回爐灶邊順著橙黃色的火苗。
  “你有毛病?”他又開罵了。“大雷雨天的,四處亂跑,還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你以為島上沒蛇沒壞人——”
  細膩膩的嬌軀突然撞進他懷裏。
  “蜘蛛!蜘蛛!”她哧得淚花亂轉,拼命想擺脫肩膀上的節足昆蟲,卻死也不敢用手揮掉它。“快點,快點,啊!爬上來了!”
  “——也沒蜘蛛啊!”他趕緊最後機會教育一句,才替她打落肩上的昆蟲。
  水笙淚眼汪汪地杵地原地,眼紅鼻子紅的,一副好生委屈的小媳婦模樣。
  冷風從木板牆縫透進來,兩人同時打個寒顫。
  “把濕衣服脫掉,去床上躺好,那裏有幹毛毯可以暫時披著!”他粗聲命令,逕自回頭翻箱倒櫃,找找是否有遺漏的罐頭食品可以充饑。
  奇怪!水笙昏過去時,他拼命祈求她快快醒來,現在她醒過來了,他又對她凶巴巴的。嚴格說來,他欠她一個道歉,畢竟是他威哧得她不得不跑出來。但今天的日子太過特殊!今天是他家人的忌日,他似乎沒理由向父母的死仇的律師的女兒低頭認錯。
  父母的死仇的律師的女兒……自己想起來都覺得關系拉得很遠,他又搖頭苦笑。多麼的希望能更明確一點,起碼方便他迅速決定自己該如何對待她。
  忙了半晌,突覺身後靜悄悄的,莫非她又昏過去了!他轉頭查看,脾氣登時卯起來。
  “你杵在這裏做什麼?還不趕快回床上躺著?”笨女人,縮在他身後拼命發抖,也不會替自己找件溫暖的破布蓋著。
  “你……你不要那麼凶嘛……”她剛剛想起來了,今天早上就是他把她吼出門的。她又沒做錯什麼,他卻從頭罵她到尾。“我……我好冷,可是就要上有蜘蛛……有蟑螂……可能也有毒蠍子……”淚水撲簌簌地滑下來,她越哭越傷心。“我想回家吃東西和睡覺……偏偏你一直罵我,張太太說會叫的狗不咬人……可是叫起來還是很可怕呀……我又沒有做錯什麼……”
  “好了好了,別哭了,求求你別哭了!”他們好像經常重複類似的對話。“我不罵你就是了,你回床上躺好。”
  他們被困在風雨中已經夠他煩的,她還想再摻一腳。
  “可是床上有蟲子。”她含淚提醒他。
  “蟲子全給你哭跑了!”他沒啥好氣,管她的!隨她去挨餓受凍,不理她。
  他彎身在櫃子裏找到一罐隔天就過期的雞肉罐頭,和幾包乾巴巴面條。只好勉強湊和著用,反正他從沒立志過當廚師。
  窗外的電光已經止息了,但是雨濤仍在辟哩啪啦地打破闊橡膠樹上,沿著葉緣滴落他們的屋頂,再偷偷泌入木板縫隙,偶爾引進一絲寒細的冷風。
  “樓大哥——哈啾——你在幹什麼?”俏生生的聲音仍然發自原位。
  “找東西吃。”他掏出瑞士刀,俐落地打開罐蓋。
  “你——哈啾——你找到了嗎?”她的嗓音發抖。
  “嗯。”他拿起鍋子到屋外藉由雨勢沖幹淨,裝滿整鍋雨水放在爐子上。
  “你——哈啾——你現在又幹什麼——哈啾!”
  “燒水。”他終於耗盡脾氣。“你煩不煩哪?不是叫你回床上躺著嗎?去去去!”趕鴨子似的趕著她上床。
  現在也顧不得禮儀教養的問題,三兩下剝光她的衣服,拿起帶有黴味的舊床單撣揚幾下,確定沒有蟲子之後環裹住她的纖軀。途中她曾經嘗試捍衛自己的衣服,但是徒勞無功。
  “別亂動。”樓定風僅僅以一個簡單的命令就制止了她。哼!只有飽暖的人才會思淫欲,目前他可是又饑又寒又受傷。
  水開了,他將雞肉和麵條攪混在一起,煮成一鍋雞湯面。
  “好了,過來吃面。”他回頭喚她,瞧見她的倩影心頭又是一震。
  她實在靈秀美麗得離譜,皙白的身子裹在毯子裏,潮濕的長發飄垂而下,隱約可見肌理晶瑩的香肩露出薄毯邊緣,她看起來就像擺在玩具店架子上等著小朋友飛買回家的漂亮娃娃。
  落難搪瓷娃娃。
  “好香,你煮了什麼東西?”她不知道樓大哥還會做飯哩!
  水笙接過缺了一角的磁碗,才剛喝下熱騰騰的湯汁,眼珠霎時瞪得又圓又大。
  “你要是敢吐出來,咱們就走著瞧!”有得吃就不錯了,她還敢挑,湯裏也不過少了適量的調味料,而罐頭食品又恰好有點腥而已!
  水笙乖乖把熱湯吞下去,立刻遞出破碗投降。
  “我吃飽了。”明顯是在敷衍他。
  “全部吃完!有些人連罐頭食物都沒得吃呢!你以為人人像人一樣好命?我還吃過比這鍋面更難吃的東西。”
  她又被罵得嘴巴扁起來。“好嘛!你以前何必吃那麼——‘風味特殊’的食物?”
  “窮呀!”他坐在床沿埋頭吃面。老天爺!真的滿難吃的。“我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成天在街上晃蕩,自然是找到什麼吃什麼,哪容得我挑嘴?”
  難得他主動提起幼年的經歷,水笙圓睜著媚黠的明眸,掃視他的臉龐。
  “你的爸爸媽媽是什麼時候過世的?”親人俱歿的傷害性必定很嚴重。她思及今早樓定風莫名其妙發怒的場面,心頭仍然冒著冷汗。“他……他們的死因是不是和我有關系?你當初收留我的原因,也和這些舊事脫不了干係對不對?”
  他沈默了一會兒。
  “嚴格說來,事情與你並沒有直接的關系。”該讓她知道多少?他蹙著眉心遲疑,終於決定說出大致上的實情。“但是令尊生前替殺害他們的兇手做事,協助那夥人逃過法律上的追訴責任。”
  她“嗯”了一聲,不再說話,正合樓定風的意。他已經累了,突然找不出力氣談論太多幾十年前的舊事。
  記掛了整整二十年,他真的覺得好疲……
  然後她開始悶聲不吭地流眼淚。
  “你又哭什麼?”通常而言。“章水笙哭”和“樓定風頭痛”之間可以填上等號。
  “以前的事我又不記得……跟我也沒關系……你怎麼可以對我凶?現在我只認識你,甚至連我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原來你對我的照顧關心全部是假的……”開閘的水龍頭再度嘩啦啦地淌泄下來。
  “好了好了,別哭了。”他趕緊祭出自己最常掛在嘴邊的七字真言。“我也沒虧待你呀!看看你,吃好的,穿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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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笙可憐兮兮審視身上的破布和碗裏的麵糊。
  “好吧!你‘通常’吃好的、穿好的。”他又好氣又好笑,“今天的情況特殊,就當做是野外求生訓練的課程好了,很多人寧願花大把銀子和你現在處境交換——唔!”
  他起身收拾空碗的動作僵了一僵。
  “樓大哥,你怎麼了?”她緊張起來。“啊!你的腿在流血。”
  “沒事!”看樣子他腿上的尖刺不能等到風雨減弱了才找醫生診治。“幫我燒一鍋開水,把火爐邊的瑞士刀放進去煮一煮。”
  她連忙照著他的吩咐做,再搶回他身旁蹲下,“有要亂動,把褲子脫下來檢查看看。”
  “喂,別——”他想保住自己的基本尊嚴,卻敵不過她四處亂摸的小手。
  “快脫下來。”水笙解開他的紐扣,硬把長褲從他的臀部褪下去,還差點鬆手讓裹住香軀的毯子滑到地上。“嗯,傷口好深、好深。”
  她裹住的毯子底下光溜溜的,一絲不掛地趴在他腿上替他挑樹刺。章水笙以為他是鐵打的嗎?
  他的身體突然熱起來。
  “別看了,把瑞士刀拿來給我。”
  刀子消毒完畢,樓定風先拭淨傷口附近的污泥,接著來到困難的部分。他必須割開傷洞,把沒入肉裏的針挑出來。
  要命!他沒想到自己也有扮演藍波的一天。
  “喂喂喂,你想做什麼?”那條腿已經受夠折騰了,樓大哥居然還想拿刀割它。雖然他是腿的主人,可是她看了會心痛呀!
  “怕血就別看。”他深呼吸一下,在血洞口劃開小小的十字,臉色已然雪白得嚇人。疼痛與否其實在其次,倒是這種自己切割自己的感覺很恐怖。
  “該死!”他的手指太粗了,無法探進傷口裏拔出微小的入侵物。“水笙,過來幫我。”
  “我……我……”她的臉色比他白上好幾倍,仿佛身受皮肉之苦的人是她自己。“你……你要我幹什麼?燒……燒水?”
  “幹麼燒水?你以為我在生小孩?”他凶巴巴地罵人。“過來替我把木刺挑出來!”
  挑刺,聽起來好恐怖,血肉模糊……她用力咽下惡心的感覺。
  “好……好。”顫抖的手指輕輕落在傷口上,冰冰涼涼的,樓定風霎時覺得熱腫的血肉鎮定許多。
  她的小指陷進十字的中心點,注意到他的嘴角抿得更緊,當下放緩力道,微微旋進結實的肌肉裏,小心地探觸、按壓……
  “有了!”她的指尖碰到一個細小的尖點。
  “拔出來!”他的臉色轉為青白色。“小心一點,別讓木刺斷在傷口裏。”
  “好。”她稍微恢復了信心,以指尖輕輕挑動刺的頂部,發現它不動如山,只好投與樓定風一記受莫能助的眼神,接過瑞士刀來,探進肌肉裏挑弄細枝。攪弄幾下便感覺得出它有松動的徵兆,連忙丟開刀子,這一回順利地抽出髒黑色的木刺。
  終於!兩人同時松了一口氣。傷口比他想像中更深,起碼刺進肉裏四公分以上。
  大腿患處轉為隱隱的抽痛。他頹然躺回床上,低聲吩咐她:“還有沒有熱水?傷口必須洗幹淨才不會感染。”
  “可是熱水洗不到裏面的部分。”
  “沒關系,聊勝於無。”忙碌了大半天,加上不多不少地失了點血,他開始感覺到困頓。
  水笙躊躇半晌。誰知道風雨幾時停,如果樓大哥的腿不小心發炎時他們還走不出這座林子,怎麼得了?
  她深深呼吸一下,驀然下定決心。
  “水笙……”他的腿傷突然點上兩片軟滑的柔唇,緩緩吮出底部受汙的髒血。
  她吸一口,吐一口,直到冒出的鮮紅體不再摻有參參差差的雜質,這才停下來。
  樓定風怔怔端詳她。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她的舉動無疑屬於親密之人才會做出的行止。她——真的當他是世上最親近的人?他的心中忽然亂調。
  糟了,糟得一塌糊塗!他的決心和忿恨一次又一次承受章水笙的考驗,直到今天,他親人喪忌的今天,他竟然找不到半絲半縷恨她的力量。
  真是直到今天開始?如果他對自己夠誠實,也應該會發現,其實打從一開始他對她便消蝕了好幾分報複的心態。他對她是另眼相待的,否則如今不會有章水笙存在。
  “樓大哥。”她清理她他的傷處,服侍他安枕,逕自蜷縮在他的臂彎中取暖。“我睡不著耶!你和我說話好不好?”
  “說什麼?”樓定風應答得心不在焉,他應該恨她的,應該恨的……
  “談你以前的事呀!嗯……談你的女朋友好了,你以前有沒有特別欣賞的女孩子?告訴我她長得什麼樣子,人好不好、漂不漂亮?”她窩躺得更舒服一些。
  他的思緒飄飄忽忽飛回數年前的午後,一個女孩從綠林裏跑出來,澄亮的眼眸盯著他的臉,笑意盈盈地對他說:“你長得很像蕭峰。真的很像哦!”
  那個年輕無憂的亮麗女生……
  “曾經有個女孩,”他緩緩啟齒。“我去她男朋友家裏找零工時與她相識。”
  “什麼?她已經有男朋友了?”水笙好生失望。
  “對,而且她男朋友和我稱不上是朋友。”他微微一笑。“總之為了某種緣故我必須隱藏身份,留在她男朋友家的產業上工作,而她和我非常談得來,我們的感覺越來越好。”
  “有多好?”水笙的口吻酸溜溜的。
  “好到她曾經脫口而出,但願我才是她的男朋友。”他輕描淡寫地帶過去。
  “是嗎?”聽起來不太像話。“不好不好,這女人太水性揚花了,樓大哥,你後來和她分開是正確的決定。否則日後遇見其他男人,難保不會把你踢開來,對別人投懷送抱。”水笙努力詆毀她。
  他忽然輕聲笑了起來。渾沉厚實的嗓音在胸腔內翻滾,震得她的身體也跟著微微起伏。
  “笑什麼?”他常常這樣神秘兮兮的,莫名其妙的發笑、莫名其妙的生氣,好像他知道某種她不曉得的秘密。
  “沒事。”樓定風還是低笑個不停,抬高她的位置,在姣美微翹的鼻尖上啄了一下。“故事講完了,快睡覺。”
  “什麼?你才剛起個頭而已,故事就說完了?”她可沒那麼好打發。“不管,繼續說下去!後來呢?後來你如何甩開她的?”
  嫩蔥般的柔荑扶上他胸膛搖晃,他的心跳隨著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和男性荷爾蒙而加速。噗通、噗通、噗通——這個可惡的女人,老把他當死人!她當真以為他從來不“激動”的嗎?
  噗通、噗通、噗通——
  “咦!樓大哥,你的心髒跳得好快。”她詫異地翻到他身上,貼在他胸上傾聽。“怎麼回事?你覺得不舒服嗎?還是我問到你的痛處了,你想說慌?”
  每回她做假想謊騙他的時候,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起來,和他現在一模一樣。
  “不是,快點下去!”他不適地蠕動著身子。
  她的氣息香美如同春日的銀白杏花,軟綿綿的俏臀抵著他的小腹部。他的每根神經敏銳地知覺到,毯子底下的柔體玉軀完全不著半縷衣物。他和她之間,僅僅隔著一條薄薄的底褲和敝舊的毛毯,只要輕輕一使勁,他可以簡簡單單掃除兩副身軀之間的隔閡……
  他吞回一聲沖到牙關間的呻吟。
  “快躺下來准備睡覺,你不想聽故事了?”努力裝出氣吼吼的口吻叱喝她。
  “嗯!”他什麼?她嘟嘟嚷嚷地蜷回老位子躺好,一隻香肩掩露出毯子外,酥胸半抹。
  他的視線直盯住天花板,努力說服自己:她什麼都不懂、她是章水笙,她什麼都不懂,她是章水笙,她什麼都不懂……
  “後來那個女孩無意間發現我的身份,才知道原來我就是她男朋友掛在嘴上的仇敵的後代。”還是說話比較安全。
  “她怎麼會發現呢?”水笙插嘴。
  “有一天我留在宿舍裏打電話給石洲,她突然跑來找我,所以聽到我們的部分對話內容——”
  “樓大哥,你太不小心了。”
  “的確,我當時太過大意才放鬆了戒心,以至於……奇怪,你倒底是來聽故事的,還是來當影評的?”
  “噢,對不起,對不起。繼續繼續,接著她有什麼反應?”
  “後來我拼命向她保證,我對她和她男朋友的家人絕沒有惡意。”當然是謊言。“而且告訴她我再過兩天就要離開了,這次回來純粹是為了拜訪老地方、老朋友而已,希望她能代我保密,讓我安安靜靜地離去,而她答應了。”
  “你相信她?”水笙懷疑的眼神打量他。樓大哥可能蠢到信任敵人的女友嗎?
  “當然不信其實我當夜就打算摸黑溜走,所以等她轉身出去,我立刻撥了電話聯絡石洲過來接應,沒想到她比我快一步,當天下午她男友便帶了一群人前來捉拿我,為了逃過一劫,我只好從‘雪……’那片產業後面的斷崖跳下海去,讓他們以為我摔死了。尤其夏季裏那片海域正好是暗潮流盛的時節,即使不摔死也可能淹死。他們搜索了好久,找不到我的人,八成以為我真死了。事實上我的水性很好,順著海流飄到另一處沙灘,待到天黑才和石洲會合離開那處所在。”
  雖然他的言語顯得相當輕松簡單,但水笙可以感覺出情況的危急,當時樓定風的身後有追兵緊緊追趕,面前又橫互著摔得死人的懸崖,最後他唯有捨命縱身往下跳,情況當然是百分之百的驚心動魄。
  “太壞了!”她忽然出聲。“那個女人真是太壞了,她差點害死你呢!她不守信用,明明答應了不出賣你的,結果居然食言,真是壞透了!”
  他聽得哭笑不得,章水笙到底知不知道她正在臭罵自己?想當然耳她不知道。有趣!
  “不能怪她,她顧慮自身和男友的安全,不能不去通風報信嘛!”更有趣的是,他居然為出賣他的小女人說起話來著。
  “可是她喜歡你勝過她男朋友呀!怎麼可以翻臉無情呢?”樓大哥居然還護著那女人,可是他沒學乖,心裏可能還牽記著她呢!笨男人!
  “你怎麼曉得她喜歡我勝於男朋友?”他忍不住想逗弄她。
  “因為如果換成我,我一定選擇你。除了你,我誰都不喜愛。”她的語氣充滿百分之百的肯定。
  “嗯。”嬌軟的身軀挪抬至他身上,輕緩在他下顎咬嚙一下。“樓大哥?”
  “嗯?”
  “我永遠不會跟那個惡女人一樣背棄你。無論以前你和我父親發生過什麼恩怨,我都不在乎,因為我完全不記得其他人的存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清媚的眼波灩成秋水。“好不好?樓大哥,答應我讓我跟著你。如果我父親以前對不起你,我可以代替他補償你,這樣不是很好嗎?”
  “你的未婚夫呢?你應該還記得自己有一個未婚夫吧!”他翻身將她壓在底下,軀縫間密密切切地貼合,完全找不到距離。心與心,亦然。
  “記……記得。”她的瞳中忽爾抹上倉亂和惶惑。“他……他還活著嗎?若真如此,他為什麼不來找我?如果……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冒出來,你希望我跟著他走嗎?”
  “你想跟著他離開嗎?”他反問。
  “不不不。”他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只想留在你身邊,樓大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不後悔?”
  “絕不後悔!”她點頭。
  水笙愛他!樓定風恍然察查出來,盡管她未曾說出口,盡管她可能不瞭解情為何物,然而她的一舉一情表達出來的情味,切切實實告知他她心中的愛意。
  她愛上他了,多麼意外的意外!
  而他,他該如何看待她的情牽?
  水笙愛他,水笙愛他……他的腦中不斷重播這個念頭。漸次地,樓定風發覺,其實她愛上他的想法——不討人厭。
  “好,我讓你留下來。”他俯首吮含他的紅唇,甜甜的氣息在兩人周身流轉。“不過有個交換條件。我們的關系必做某種程度的改變,你不能繼續留在山莊裏白吃白喝不做事。”
  “咦?”俏臉登時垮下來。“可是你已經有園丁、司機、廚師、管家,還要我做什麼?”
  他可別期望她掃地煮飯,否則難說倒大楣的人是她抑或他。
  “你可以當小莉的副手。”他故意逗弄她。
  “可是……可是我掃地的本事很差,掃不太幹淨。”慚愧得低下頭。
  “要不然幫老程學洗碗煮菜好了。”
  “可是……我上次烤了蛋糕,你說不好吃。”列甭提做出每天傍晚端上桌的精緻菜肴。
  “否則你去幫——”
  “有沒有任何只要動口不動手的職位。”她的算盤打得挺精的。
  “有。”他考慮半天才提出符合她需求的工作。“女主人。”
  “好好好,我就當女主人。”
  “你能勝任嗎?”懷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搜尋她,“你曉不曉得女主人份內的工作是什麼?”
  “呃……”難倒她了。“你——你洩漏一下好不好?”
  “可以。”灼熱的唇瓣猛地欺覆下來。
  她重重喘了一口氣。什……什麼?女主人是這麼當法的?冰晶般的暖眸洋溢著為迷惑。樓大哥叫她當“這種”女主人,言下之意是——
  她無暇細想太多。隨著順暢的呼吸逐漸窒息,身外長物一一地剝除。
  纖埤香凝,無助地攀際著他的軀幹。
  窗外,風雨蕭蕭飄搖;而窗內,熾情激烈亦纏綿。
  波蕩,冷月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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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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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楓落、梅花起,梅殘、李杏白,時節在不知不覺間轉換,無論流光如何過去,朗朗乾坤總讓花色點綴得毫不寂寞。
  泛晴波,淺照金碧。露洗華桐,煙霏絲柳,綠蔭搖戈,蕩春一色。
  另一個楊花三月的流金島春季。
  “騎馬真的很簡單!”姜文瑜鼓起三寸不爛之舌遊說她。“前幾天樓定風也教過你,只要把腳尖踩進馬蹬,輕輕一跳就上去啦!比吃飯還簡單。相信我嘛!”
  “不要,我不敢……啊——”一個濕冷冷的馬鼻子突然湊過來頂了頂水笙的脖子,她驚跳起來,一個箭步沖出好幾分尺遠。“安史我,那匹馬想咬我。”哧得淚眼汪汪。
  “它只是想跟你玩。”姜文瑜努力逼住冒泡的笑聲。原來水笙盡管看起來文文弱弱、秀秀氣氣的,百米短跑的速度也能叫人望塵莫及。“‘飛毛腿’鬼靈精得很,樓定風花了大把銀子買它下來,就是要讓你騎的嘛!你死也不肯上馬,當然會嚴重侮辱到它的‘馬格’。”
  “不……不要,我不要一個人騎它。等樓大哥有空的時候再找他陪我上馬練習好了。”
  說到這裏,她就忍不住怨恨起那則可惡的電視廣告。
  話說流金島進入風和日暖的盛春,往常時候島上最流行的高級休閒活動就是騎馬,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幾個大型馬場和馬廄進駐了各家各門的千里名駒,從早到晚擠滿了跑馬的人潮,真是驄比人嬌,盛況空前。
  上個晚期,樓定風無意間看見電視廣告“赤兔行——優良馬種世界巡迴展”即將光降流金島,突然心血來潮地想到,她成天到晚悶在家裏帶壞傭人——或被傭人帶壞——也不是辦法,應該培養一個可以恰情養性的正當娛樂才是。於是,讓她學學騎馬就成為一個最佳的選擇。反正“流金馭馬場”裏保留了樓定風私人的專用跑道,平時練習起來滿方便的。
  天知道馬兒有什麼好騎的!現在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飛機天上飛,汽車在街上跑,人們還學騎馬做什麼?教她開車毋寧更實際一點。
  結果,他親自替她挑選一匹據說“溫馴、平和、可愛、年輕”的小母馬。但是在水笙看來,任何高出她一顆頭的四足動物絕對和“溫馴平和可愛”的評語八竿子打不著邊。
  “啊——走開,不要咬——啊!”她拼命閃躲它熱情的親吻,兩顆水汪汪的淚珠隨時可能滾落臉頰。“它為什麼一直追著我咬……啊!走開!”
  “‘飛毛腿’很喜歡你耶!人家想盡辦法向你示好,你還不領情。趕快拿塊方糖喂它吃培養一下友誼吧!”
  “不!”小小一塊方糖放在它嘴巴附近,如果它的眼力有問題瞄不准,反而吞掉她的手指怎麼辦?
  “拉倒。好啦!別再推拖了,快點上馬,今天好歹要教你學會騎馬小跑步。”然而朽木不可雕也,姜文瑜也沒把握教得了她會。“或許晚上帶你回去邀功之後,樓大先生對我的臉色會好看一點。”
  “胡說八道,他哪有擺過臉色給你看。”她拒絕聽見任何誣蔑樓定風的言論。
  “還說沒有!”姜文瑜咕噥。“每回我上門約你出來,他就緊繃著一張臉,活像我又打算拐你去哪個高危險地帶似的,連母雞顧小雞也及不上他顧你的嚴謹。不管,反正你上馬就對了,也好叫他明白我的存在對你而言還是有貢獻的。”
  顯然眼前的情勢是“人在馬上,不得不騎”。雖然小瑜逼她學馬的理由滿牽強的,不過為了維持她們遠程的友好關系,改善情人和好友之間的歧見,她決定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當然,如果順便學會了些許皮毛小技,回去獻獻寶也不錯。
  “好,我上去就是了,你要抓穩它哦!”上馬的過程還算簡單。“飛毛腿”買回來的那天樓定風就教會她了,但是她從沒一個人騎在馬背上過。
  左腳踩在馬蹬上輕輕一撐,玲瓏盈巧的身子帶起半個圓弧型,轉眼間安坐在靈驄的背脊上,飄逸的姿態恍若枝柳迎風般,煞是好看,連姜文瑜這位馬場女英傑也不得不承認,水笙的樣子擺出來比她更唬人。
  “不錯不錯,架勢還算可以看,繼續保持下去,有沒有看到那道欄杆?”姜文瑜指向跑道右側的護欄。
  “有。你要我騎這麼遠?”她光坐在馬背上看地面,兩眼已經開始發暈了。
  “頂多一百公尺而已,你大驚小怪什麼?”姜文瑜決定不輕易讓她逃脫。“記住,腳踝輕輕夾馬腹一下,飛毛腿就會自動走出去。別緊張,兩腿也別合得太緊,否則它感染到你的情緒就會跟著驚慌起來,變得不容易駕馭了。”
  水笙戰戰兢兢照著她的指令行事。果然她的腳踝身軀夾緊,飛毛腿就甩了甩尾巴,開始踏出月球漫步的節奏。
  沒有想像中困難嘛!
  三月的“流金馭馬場”除了動物和人群,外環的繽彩花艷替黃土跑道增加了幾許清雅。她騎在飛毛腿背上,沿著樓氏私人用道繞圈子,輕風襲來,含著淡爽的草葉聲香,漸次產生“飄飄然有若乘風飛去”的暢快感覺。
  “很好,你滿聽話的,待會兒賞你一片蘋果吃。”她滿意地拍拍飛毛腿脖子。
  “啡——”飛毛腿長嘶一聲,愛現的尾巴卷上來甩呀晃的。
  “多吃水果有益身體健康,小瑜告訴我你喜歡吃方糖,不過方糖容易造成蛀牙,以後還是少吃一點比較好。”
  馬兒的鼻孔噴出不屑的呼息,後腿突然打了個蹶。
  “啊!”水笙只覺得底下的“坐墊”突然產生劇烈的晃動,一時之間哧得腿都軟了,當下也顧不得雅觀與否的問題,趕緊攬住馬脖子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啡、啡——”飛毛腿忽然長叫起來,嘶聲中充滿……連她這個門外漢也聽得出來,它顯然得意極了。
  “可惡,人落跑道被馬欺。”還說它溫馴可愛呢!以她的標准而言分明是頑劣不堪。“走走走,掉頭回去,不要再騎你了。明天就叫樓大哥把你賣掉,大騙子!”
  她拉攏韁繩,硬把馬頭轉回起跑點的方向,姜文瑜遠遠站在彼端等她。
  “你究竟是如何騙倒每個人,甚至樓大哥,讓他們以為你很馴良的?他們買馬的時候應該找我一塊兒去才對,我一眼就可以看穿你的邪惡的本質。”她咕咕噥噥地念個沒完,臀部挪向馬的鞍的後半部,決定盡可能跟它保持距離。
  方才坐穩,走沒幾步路,飛毛腿又想作怪了,它定定停在原地,任憑她如何呼喝它硬是邊尾巴也不肯晃一下。
  “喂!快走啊!”水笙俯身拍拍它的勁脖。
  飛毛腿噴幾聲氣,這回表現出來的情緒和第一次的惡作劇不同,感覺起來似乎煩躁許多,水笙正想再拍拍馬脖子安撫它,它的四隻蹄子忽然用力踱踩著軟軟的黃土地,揚起沙褐色的漫天塵埃。她沒料到飛毛腿會這樣撒野,猛地吸進幾口空氣中的微粒,咳嗽起來。
  “別鬧了!”馬兒的情況不太對勁,她忽然膽怯,只想快快驅它回到起點,脫離它的勢力範圍,她挺起坐姿,腳踝用力夾逼它的腹部。“快走,快——”
  始料未及的意外於焉發生。
  她的臀部才剛陷進馬鞍,飛毛腿霍然舉起前腿,對著天空長長地嘶鳴一聲,它人立起來的高度足足有兩公尺以上,水笙哧壞了,只覺得自己倏然往下滑,連忙死命地摟緊它的脖子不放。
  “啊——”她要摔下去了!現在倘若掉落在地上,絕對會被它的鐵蹄硬生生踩死!“不要!救命!樓大哥——”
  飛毛腿的四隻腳不停在跳躍踢打,想盡辦法要將背上的負擔甩下來。水笙被它驀然發狂的反應完全哧住了,只曉得緊閉著眼睛粘在馬背上尖叫。
  “水笙!”遠遠的,姜文瑜發現情況不對勁,扯開大步沒命地朝她跑過來。“水笙,捉緊!千萬不要鬆手。”
  “樓大哥——救我——”
  飛毛腿跳了半天甩她不下來,也不知從哪里找來一股蠻勁,揮開四隻馬蹄使勁往前面沖出去。眼看它即將一頭撞上跑道邊際的護欄,水笙的魂魄登時飛到九霄雲外。
  “啊——”尖叫聲中,她的身體伴隨著馬軀輕飄飄騰上半空中,木柵拋在身後,飛毛腿落在地上繼續往前跑。
  它已經沖進公用的馬場跑道,好幾匹同欄受到它橫沖直撞的刺激,紛紛鳴放起來。水笙耳際只聽見風聲、馬蹄聲、人們的驚叫聲,雙眼閉得緊緊的,一顆心提到喉嚨間隨時有可能跳出來。
  誰來救?誰能門飛毛腿停下來?樓大哥……
  “當心!”另一道馬蹄聲緊緊追趕過來,陌生的男性呼喚充滿關切的意味。“放輕松,不要緊張,輕輕拉住它的韁繩。”
  不,她會滑下去,她一定會掉下去!
  一隻厚實的手掌打橫冒出來,身軀扯緊飛毛腿的馬韁,狂奔的速度緩了一緩。
  “很好,繼續保持這種速度,接下來……”幫手的男人尚未說完,飛毛腿突然被場邊的草繩絆了一下,前腿猛然跪倒。
  水笙感覺到一陣恐怖的天旋地轉,原以為自己會遠遠飛向馬場的另一端,柳腰突然被某人的大手環住,身體騰空了。臨時救下她的男人自己重心不穩,兩人搖搖晃晃地跌向柔軟的黃土地。
  她摔得七葷八素,胃部翻湧著止息不住的作嘔感。
  “水笙,你還好嗎?”姜文瑜騎著馬急急忙忙地趕過來,“你有沒有摔痛哪里?腳呢?骨頭呢?那只該死的笨馬,好端端地怎麼突然發瘋?我非拿槍斃了它不可!”
  她喘過氣來,勉強對好友微笑,“我……我沒事……多虧這位先生救了我。”
  陌生男人的臉孔覆滿塵土,卻掩藏不住一隻炯炯有神的亮眸。他輕輕扶起她,伸手拂支 她鼻頭的草屑,舉止竟然顯得十分親密。
  “你真的沒有摔傷?”語氣溫和而可親。
  “沒有。”她漾出感激的笑容。“多謝你的幫忙。請問你是——”
  陌生男子深深看進她的眼底,眸光交錯著難解的情緒:“我?我只是這裏的馬夫,無名小卒而已,即使再見面,你也不見得認得出我。”
  “別這麼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麼可能忘記你?請你告訴我府上住哪里,改天我一定登門道謝。”她誠摯的眼迎上他。
  陌生人溫柔微笑,卻不答話。
  “水笙,我們先走嘛!我載你到醫院檢查一下,確定你沒事才好。”陌生男子注視水笙的眼光太不尋常,姜文瑜自認是個清明的旁觀者,站在一邊暗自皺眉頭。
  “不用了,我回家休息一下就好。”她挺直身體,小腹忽爾傳來細細的抽痛感,當下不適地皺了皺眉頭。
  “拜託,你的你孔都沒顏色了還跟我逞強!走走走,咱們去照張X光,說不定你的哪根骨頭碎裂了哩!馬夫先生,飛毛腿就麻煩你幫我們牽回樓家的馬廄好嗎?”她不等對方答話,逕自也拉著水笙往出口走。
  她回頭投去最後的眼波。
  那個陌生男人回她一個微笑,定定杵立在原地,目送她離去——
  雖然原本錄屬于施家的“施展礦藏公司”已經換了主人,樓定風倒沒費心把自己的姓氏或名號嵌進招牌裏。當初的設定是,公司既然屹立了四十多年,沒理由中途改個招牌困惑客戶的耳目。然而現在,面對這群固執保守的董事會成員,他開始考慮名正而言順的必要性。
  “南非的礦藏已經很豐富,‘施展’加入當地的競爭可能不會有太大的伸展空間。”年由花甲的老成員皺著眉頭審視眼前的分析數據及市場資料。
  其他董事紛紛點頭。
  “成本圖表顯示當地的勞工價格非常低廉,另外也因為該國的礦藏豐富,自身具備了冶礦、炬煉礦的基本知識,礦貨舖銷到世界各地網路也四能八達,所以極端適合做為我們采礦了以後二次加工、鍛金的據點,這是樓先生打算在當地成立分公司的原因,至於能否加入當地的銷售市場倒不在本公司的發展重點之內。”江石洲主動提出說明,眼角瞥見主子的手指以幾乎無法察覺的節奏點著拍子。
  樓定風的小動作不多,所以格外容易記住。打拍子即代表他對眼前的人能力產生懷疑,並且開始感到不耐煩。
  “大家還有其他意見嗎?”自開會以來他第二次開口,第一次則公僅說了四個字“大家請坐”,甚至連主詞都一樣。
  “我想……”別一位元老遲疑地開口。“或許往其他洲路發展分公司的計劃,應該經過更具體審慎的考量後再執行。”
  說來說去,他們只三個單字了得:“怕怕怕。”
  “諸位覺得我的計劃仍然不夠審慎具體嗎?”他忽然露出淺笑,看起來和顏悅色得令人發冷汗。
  原本還以為若干措施在這間公司裏放不開手腳,是因為老臣子對施家忠心耿耿,暗地裏聯合好了處處與他作對。直到共事了一年多他才發現,他們根本僅想守住既有的成果,對於主動開發出擊的提案已經失去活力,並且擔心改變現狀會對他們的地位帶來不利的影響。即使施長淮在場接管,恐怕也會面臨和他相似的爛攤子。
  “呃,我們並非指責你的發展企劃不夠健全——”無論從哪個觀點來看,南非的洲際計劃都是個面面俱到的提案,也因為如此,他們無法提出強而有力的反駁,每個人臉上紛紛露出不豫之色,又不好說些什麼。
  “哦?那麼又是哪方面的問題呢?”他把大家心裏該解答的部分做個總結。
  “樓先生,恕我直言,不過施老先生生前曾經評析過,本公司現階段仍然應該採取保守務實的作風,先站穩流金島的生意……”
  “‘施展’在流金島已經紮了超過三十年的根,很穩了。”他中途截斷對方的發言。果然使出意料之中的招數,活人的嘴說不過他,立刻把死人抬出來當手段。“我非常感含各位對施氏的耿耿忠心,畢竟施家和先父曾有良好的友誼關系存在,諸位顧惜他們也就等於顧惜先父 。”他逐一迎視與會人士的眼睛,一雙接著一雙,直到眾家大臣子紛紛回避他的眸珠。“不過,請大家看在三十年前先父也曾經是‘施展’的元老份上,給與我同等的鼓勵與支持。公司隨著潮勢所趨而演進絕非壞事,只要每個步驟經過領導層詳細的計劃和掌控,這些演變導向負面成果的機率就會減低。我不能向各位提出百分之百的保證,然而我們最終的目標是一致的——追求公司最大的收獲率。”
  大夥兒被他的一席話堵塞得面面相覷,這幫老臣子對樓、施兩家的恩恩怨怨頂多知道一些皮毛,但是當初他父親和施老先生一手打下“施展礦藏”的天地,卻是不容置疑的事情,論起承繼的資格,他絕對比得過任何施家人。
  “那麼,諸位成員願意表決通過這項提議嘍?”打拍子的手指收束成拳頭。
  這就是占百分之三十七股權的壞處,縛手縛腳。
  嘟嘟、嘟嘟、嘟嘟!內線電話的鈴聲暫時沖淡會議室內滯凝的氣氛。
  樓定風蹙眉頭接起話筒。
  “我明明交代過,開會期間不准把電話接進來。”沉著聲音質詢秘書的辦事能力,對方急促地回答了些什麼,他肅重不悅的臉容突然變色。“何時發生的事?幾號房?”又靜靜聆聽片刻,應了聲“知道了”便放下話筒。
  “抱歉,臨時發生一件意外,我必須提早退席。接下來的董事會議由江先生代理我進行。”他禮貌地起身,幾度徐緩而優雅,江石洲卻由他眼中辯識出焦躁的神采。
  突然發生的事件想必極不尋常,替樓定風做事以來,他人會議中提早離席的次數五隻手指頭數得出來。
  樓定風湊近耳邊輕聲吩咐:“水笙出了意外,現在躺在醫院裏,我過去看看,你幫我弄定這班人。”
  也不等助手反應過來,撩起西裝外套便邁出會議室。
  步伐越跨越大,走到電梯前已經等於小跑步。
  怎麼會說入院就入院呢?早上還開開心心地送他出門切切叮嚀他務必回家吃晚飯,因為今天是他們相識滿一周年的日子。結果她居然以住院做為慶祝他們結緣的方式!
  車子如疾鐵般飆駛向“流金醫院”,穿梭在滿盈的停車場內,方向盤一打,堪堪駐進兩輛小貨車的空隙間,隨手拉下車輪匙直奔水笙的病房。
  “水笙!”連門也來不及敲,直直闖進。“怎麼回事?為什麼入院?哪里不舒服?”
  她靠坐在病床上休養生息,乍見他來到,俏容忽然轟地灼燒成艷霞的顏彩。
  “臉這麼紅,發燒了?”距離早上分別才幾個小時,她的高熱也未免來得太迅速。樓定風橫坐在床沿,手掌扶高她的面頰。“咦?摸起來不太熱,究竟怎麼回事?”
  “沒事……”她的紅顏焚漫得越來越離譜,突然莫名其妙地撲進他懷裏。“肚子有點痛,現在沒事了。”
  “你吃壞肚子了?”他揪起眉頭開始罵人。“真是的!我明明警告過你,肚子餓了就叫老程下碗面給你,沒放進冰箱裏的東西別亂吃,你老是講不聽,鬧肚子痛算你活該!”
  水笙支支吾吾地應他,臉蛋貼緊他的胸口,更是不肯抬起來。
  “先生,不要剛到就亂罵人好不好?”姜文瑜適恰提著表當勞紙袋推門進來。“准媽媽動到胎氣了,你還不對人家溫柔一點。”
  “胎氣?”他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什麼胎氣?水笙又沒有懷孕,哪來的胎……胎氣!”最後兩個字是用嚷的。
  他傻住了!水笙?胎氣?小孩?
  水笙懷孕!准媽咪!
  “你懷孕了?”不可思議地將她推到一臂之遙,震駭的黑瞳盯住她小腹。水笙大羞,硬想藏進他胸懷,他卻硬是瞪著她的腹部發呆。
  扁扁平平的。裏面當真孕蘊著一個小嬰兒?他的孩子?
  他即將有自己的孩子了……二十歲那年失去父親親人,此後便單打獨鬥走過這些日子,期間雖然有小江的加入,情感上仍然於獨立的個體,沒有知己、沒有朋友、沒有深刻的愛人,沒有成家植根想法。孤傲於天地之間,也不覺得孤寂無依。直到水笙參與他的生活圈,時時刻刻的環繞著他的身邊,剛強清冷的生命突然溶進憐蜜的因數。
  對慣常獨行的他而言,兩人世界是一項鮮奇的嘗試。傍晚有人蜷縮在他身畔入睡,早上賴著他不肯起床;他必須盯著某個人按時吃飯、按時運動,出外時要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他須付出關心!而他已經超過二十年不曾在自己體內找到“關懷”的情愫,以及——愛,遑論擁有正常的家庭。
  一個有爸爸、媽媽、兒子、女兒的正常家庭……
  不!慢著!一點都不正常,他和水笙尚未結婚,生出一窩私生子怎麼會叫“正常!”
  “不行!”他突然出聲。“我打個電話到法院安排時間,咱們要盡快結婚。我想想看……明天我必須到采礦場視察工人的進度,還是把日期訂在後天好了。水笙,你覺得呢?”
  她乖巧地點頭,“好……”
  “不好!”姜文瑜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男方求婚居然求得隨隨便便,女方允婚也允得馬馬虎虎。什麼世界呀!“你這男人未免太浪漫了,求婚是這等求法的嗎?人家章水笙是你的女人,你未來的妻子,你孩子的母親耶!你好歹也該送她一束鮮花或者燭光晚餐吧!”
  “為什麼?”提出疑問的人,出乎她意料之外,竟然是水笙自己。“我們天天聚在一起吃晚餐,也常常出庭園裏賞花散步,有什麼差別?”
  “當然有。”姜文瑜怪叫。“他打算和你結婚,當然得表現一些基本的誠意。”
  “可是結婚之後我們仍然和現在一樣,又不會有任何改變,為什麼弄出一大堆古裏古怪的花招求婚?”她覺得有婚可結就不錯了,誰還睬它樓大哥求婚時夠不夠羅曼帝克。
  姜文瑜為之語塞,她努力替朋友爭取揚眉吐氣的機會,沒想到“受爭取的對象”不理她,連“代為爭取的一方”也不感激她。真是呂洞賓遇狗!
  “好吧!隨便你們。”她沒啥好氣地咕噥。“看在水笙替你生孩子的份上,好歹也該輪到她神氣一次嘛!人家還為了小貝比而躺病床哩!”
  病床,對了!
  “好端端的,你怎麼會動到胎氣?”直到此刻才想到要追究責任。
  慘哉!兩個女人面面相覷,當時盡記著聯絡他來探查水笙的傷勢,反倒忘記擬好開脫的藉口來了。
  “這個……”姜文瑜支支吾吾。
  “我們去騎馬,不小心跌下來了。”水笙的辭典裏沒有“說謊”兩字,尤其面對樓定風。
  “你們跌下來,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受傷?”捕頭繼續探逼口供。
  “因為——”姜文瑜想亡羊補牢。
  “因為只有我跌下來,小瑜不在馬背上。”水笙破壞了她的企圖。
  世界大戰爆發。
  “只有你?”他勃然怒吼。“你怎麼會單獨騎在馬上?才剛學上馬背就想騎著跑了?我明明警告過你,沒有我在場不許單獨去馬場,為什麼不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從馬背上摔下來,跌斷脖子而死的?摔死也算了,如果被馬蹄踩成殘廢或植物人呢?動了胎氣還算小事,流產怎麼辦?”
  兩個女人被他轟得半天吭不出聲音來,水笙足足愣了兩分鐘才想到要哭。
  “你居然說這種話……”才一轉眼的時間,清淚浠哩嘩啦流淌下來,染濕了滿面的冰肌玉膚。“什麼叫‘摔死也就算了’?難道你巴不得我早點死嗎?我也不想騎馬呀?誰叫你硬要買馬給我……嗚……姜文瑜想偷偷教會我,讓你驚喜一下,結果你不但沒驚沒喜,還詛咒我早點死……”
  天哪!秀才遇到兵,而且是不講遊戲規則的女兵,他滿肚子的長篇大論與她說得清才怪。
  “水笙好像每次跟你出去都會發生事故。”轉移爆破對象。
  “我……這……這是意外,純粹的意外,而且哪有每次都發生?你太誇張了。”姜文瑜努力眨動無辜的睫毛。
  “哦?”他冷冷橫睨她。“同樣的意外發生在同樣的人附近,若非這個人存心蓄意,便是她太粗心大意。”
  “小瑜不是有意的。”水笙覺得歉疚,倘若他吼不到她,通常會把氣出在其他共犯身上。
  “閉嘴,你繼續哭你的!”一句話就斥得她淚眼汪汪。“以後你想和朋友位逛街一定要找小江陪同,否則就乖乖留家裏等我回來,我不希望再有第三次的意外發生。”
  自從身畔多了她,雖然增加了很多人生樂趣,煩惱可也不少,偏生她就像綠洲中的甘泉令人欲罷不能。
  由此可知,太“水”的女人也有副作用的。一不小心就會沖進氣管裏……很嗆!
  砰!
  溫室的玻璃門被一隻憤怒的手掌用力揮開,狂風驟雨的來勢急匆匆刮向豬籠草的花架,穩穩煞在女主人的面前。女主人倏哉游哉地蹲在地上,繼續挑除支架上雜草和小蝸牛,看也不看來人一眼。
  “這是什麼?”兩根尖銳長利的松針飄然落到她的腳踝。
  “咦?你連松針都瘁不出來。”她淺淺取笑他。
  “少跟我打迷糊仗。”來人冷蕭的眼光緊盯住她。“你心知肚明我是在哪里打到它們的。”
  “哦?那裏?”她起身取過澆花器,開始裝水。
  好!她想玩遊戲,大家一起來玩。
  “章水笙今天莫名其妙從馬上跌下來。樓定風會買那匹‘飛毛腿’給她,就是因為它出了名的馴良,今天忽然撒蠻未免太奇怪了,所以我潛進樓家的專屬馬廄檢查原因,結果在它的鞍座下發現這個。”他指了指地上的證物。“有人事先在馬背上劃開兩道淺淺的口子,兩把松針放進傷口裏。水笙的個子嬌小,剛剛上馬時不壓到‘飛毛腿’的背傷,直到半途移動了位子,‘飛毛腿’吃痛,突然發瘋般把她甩到地上。”
  “唉呀!究竟是哪家馬場那麼不小心?警覺措施太差勁了。”她提起澆花器,輕松自如地噴灑著外型奇異的植物。
  大掌突然扯過她的手擘狠狠一甩,她砰然撞向玻璃牆面,腦袋震得七暈八素,尚未調勻呼息,一隻臂膀抵她住的項,威脅著將剩餘空氣擠出她的肺腔。
  “水笙的馬牽出來之前,我看見你的人溜進樓家的馬廄。”
  “你認為是我派人設陷阱害她的?”她仍然氣定神閒。
  “我只說一次,你給我聽仔細!”他湊近她的眼睛,望進她的眼底。“無論是不是你派去的,以後假如再有類似的情況發生,而你湊巧是最具嫌疑的主謀,我絕不會對你客氣。”
  “我浪漫呀!未婚妻跟別的男人跑了,你非但不恨她,還暗地裏處處保護她,真令人懷疑那個章水笙何德何能,竟然能讓兩個互相敵對的男人對她死心塌地的,供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她譏誚地嘲弄道。
  他冷笑一聲松開鉗制,逕自走出溫室。
  “唐正方明天下午抵達流金島。”她捺下醋怨,平靜地提醒他。“別忘了,姓唐的和我們站在同一條船上,你的章水笙不是。”
  他仍然不回頭。
  “唐正文打算和我們聯手對抗樓定風,希望你能暫時拋開兒女私情,明天准時出現在會客室。”她的聲音追著他出門。
  “再說吧!”他的腳步緩了一緩。“不過有兩件事情應該提醒你。第一,你口中的‘我們’並不包括我;第二,拋不開兒女私情的人是誰你心裏清楚。別再找章水笙麻煩!”
  透明門扉輕輕合掩。
  匡啷、噗通的聲響跟著揚起,盆栽拋擲與粉碎的噪音陸陸續續從玻璃屋內傳出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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