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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光澤 -【霸王的婢女(海賊王之四)】《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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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 00:16:0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霸王的婢女(海賊王之四) 作者:光澤

真不知她怎麼會這麼迷戀他
每天來回各花三個時辰翻山越嶺
就只為了看他一眼……  
三年來,她無微不至地服侍著他
好不容易才降服他的心
卻降服不了他狂霸的報仇念頭——
唉!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知道她不是他所想的平凡丫頭
而是身份尊貴的前朝公主
他果然就「不敢」再愛她了!
也罷,既然他自認配不上她這個公主
她乾脆就做個順水人情
頂著公主的頭銜嫁給別人嘔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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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 00:16:44 |只看該作者


秋天,有螃蟹的秋天、還沒吃到螃蟹的秋天,明明是快樂的季節,肥仔光的快樂卻還沒有到來……

(鬼火幽幽打肩頭升起,三昧真火轟地一燒,肥仔光面目全非之際,仍是哀怨地垂著油滴……不不不,是淚滴。)

鬼火抖著半透明的身體:「還在想吃的,妳這個人頂不煩呀?真是個不可思議的肥仔……還是先道個歉吧!」

(肥仔光還沉浸在蟹黃和蟹肉當中,巴不得可以被鮮美的滋味給活活撐到死……)

肥仔光流露著神秘的眸光:「道什麼歉呀?和螃蟹們告解我今秋還沒開始吃牠們嗎?」

(此時鬼火尚未發作,天外卻飛來一刀,刀柄上系著布條,布條上書著「禾馬編輯部」五個大字,肥仔光頓時被釘在樹上,油流飄櫓。)

鬼火用著向來冰冷的語氣說道:「妳這個被油蒙了心的肥仔,妳說說,現在站在面前的主角們,是不是有點奇怪?」

(一秀麗少女和一粗野男人走了過來,死命瞪著肥仔光。)

肥仔光突地發抖:「沒有奇怪呀……」

鬼火:「很奇怪吧!他們應該是上一檔的!妳先寫了《水皇的祭品》,以至於他們晚了一檔,才得以出來見世面!」

肥仔光仍在嘴硬中:「反正也沒人會發現……」

(話還沒說完,天外又飛來一箭,射中肥仔光的腦袋,上頭署名還是「禾馬編輯部」五個大字。)

(鬼火吹動鬼風,翻了翻先前在《海盜的小花》戲單上,的確預告了海賊王之三是《霸王的婢女》,而非後來之《水皇的祭品》;而一旁不耐煩的男女,順手拿出戲中蛟龍鞭和鎖煉猛打地面,製造音效!)

鬼火:「妳的任性造成了編編大人和讀者大人們的困惑,妳可知道妳罪大--惡極?」

粗野男人:「不用問了,就把這肥仔吊在這裏悔過!她不但換了順序,還把劇本更改了三次,光是不停的重新排演,就快要累死咱們了!」

秀麗少女:「咱們不如來蒸螃蟹,在這兒吃給肥仔看,讓她看得著吃不著,嘗嘗望眼欲穿的滋味!」

肥仔光哀眼望天:「你們真的很難搞,我要想個好劇本嘛!所以才先讓十遙和小晴晴那對可愛的先出來嘛!人家也不願意,而且他們有一幕吃螃蟹的戲,人家過過幹癮也好嘛……」

一抹鬼火及兩個人異口同聲:「妳這個肥仔,居然就是為了這個蠢理由,造成讀者大人和編編大人的困擾!」

肥仔一聽繼續流血瑟縮:「有……有……困擾嗎?」

(男人和少女互看了一眼,轉身向讀者大人施了個大禮。)

粗野男人:「請讀者大人海量,等會兒聽到後臺有怪聲音,別見怪!」

秀麗少女:「咱們感謝您的慧眼,請您放鬆心情欣賞由我們擔綱演出的《霸王的婢女》!」

一男一女款步上臺,拉開戲幕,誠心為您隆重獻上明代古裝喜劇!

(後臺正空檔的演員們,慢慢包圍了正在顫抖的肥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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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 00:17:0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永樂十三年七月長江口沿岸

潑墨一般的黑夜,月光和星子都隱藏在雲後,一對海鷹在空中盤旋,張牙舞爪,夜風呼嘯地吹過海面,擾動了濃濃的血腥味和硝煙味道。

水面起伏不平,浪濤澎湃,赤紅色的火光,讓戰況激烈的大量船隻有如處在幽冥煉獄之中。

發狂般的嘶吼之聲讓人害怕,兵器交擊聲更是驚心動魄,還有不斷的炮聲,亦是撼動大海。

在修羅場中的生死鬥,不能有絲毫的大意,殺伐的各個身影,其實是在和死神搏命。

大半個夜過去之後,在天色將明之際,火光漸漸暗去,戰況終於稍稍紆解。

有勝有敗是不變的定律,一艘大船上,一個紅衣少女威風凜凜、渾身浴血,一手提著對手的蛟龍鞭,一手握著插地長刀,一隻踝足踩在一具龐大身體的肩傷上。

龍海兒啐出口中鮮血,見到龍族之人大獲全勝,若有所思地轉過頭,鳳眸凝望地上的男人。

仔細一看,那男人身受重傷,身上還有幾處斷箭,但是讓他失去戰鬥能力的致命傷,是被龍海兒的短劍刺中掌心釘在甲板上,而胸口正中央又插著她的一柄長刀。

要是一般人早就痛昏過去,但男人雖然失血過多,但勉強還算是清醒,光憑這一點,就教人折服。

此人正是一般人聞之喪膽、殺人越貨、橫行無阻,被官府懸賞多年卻始終無法緝捕的海蠍子方元。

方元不停地吐著血,身上傷口的鮮血亦是不停流著,可一對老虎般兇惡的雙眼卻精光閃閃,即便在如此時刻,都巴不得吃了對方。

只是在不經意之間,他忍不住焦心地看向一旁,那兒有一個被人抓注正害怕哭泣的小女娃。

看著方元擔心的模樣,龍海兒冷笑了聲。「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方元,也有落在我手中的一天,真是可喜可賀!」

方元鼻子中哼了一聲,奮力朝龍海兒啐了一口,他的血便沾上少女的裙襬。

「呸!若不是妳用卑劣的手段抓住了無音,今日誰輸誰贏,還未有定數……」方元氣危神虛地說。

龍海兒無所謂地幽了方元一眼,此時有個高大黝黑的男人躍過船來,向她抱拳拱手。「海主子,已經找到人質了,三個人全都平安無事!」

龍海兒綻放一個豔麗的笑容,配上一身鮮血,著實奇特無雙。

她轉過頭來,將長刀用力一轉,地上的男人並不喊痛,只發出一聲悶響,一旁的小女娃受制於人,急忙大哭。「妳這女夜叉,快放了我哥!要不然我做鬼也不饒妳!」方無音頗有骨氣地大聲罵道。

龍海兒沒有轉頭,仍是看著方元,他卻轉過頭去看著妹妹。

這傻娃兒……千萬別開口啊!萬一她有個不測,他無法向死去的奶娘交代。

「無音,住口!別再罵了……」方元強裝無事地說道。

龍海兒眸光泠泠,心裏暗暗也有些動了。這男人若不是有把柄落在她的手裏,要對付起來,的確很困難,就這一點來看,他一點都不符合殺人魔王的冰冷無情。

被方元勾起了興趣,她森森冷冷地開口。「方元,你扣了我龍海兒要的人,為何和我龍家過不去?我不記得咱們有過節!」

方元緩緩回過頭,氣都喘不過來了,還是一瞪。「妳乃是奸人之女,龍家多行不義……」

方元的話音,斷在龍海兒拔出刀子又用力一刺當中!

「我是奸人之女?你好大的膽子,敢侮辱我爹!」龍海兒喝罵道。

此話一出,方元抽了口氣,卻冷笑了一聲,大聲罵道:「妳爹自然是個賊人,可妳娘朱染更是妖女!」

聽人辱?爹娘,龍海兒自然怒湧,可卻冷靜了幾分。

她娘親是朱染仍是一樁機密,連龍家都鮮少有人知曉,又怎麼會被一個外人發現,還因為如此痛恨龍家?看來此人和十數年前的那場鬥爭有關--

十三年前,當今朱家的當家,被親叔叔搶了王位……

「說!你究竟是誰,你如何得知我娘之事?」龍海兒喝問。

方元猛地又咳了一聲,在空中噴出大片鮮血霧花,待氣緩了一些,才冷冷地笑著,毫無半點溫度。

「告訴妳也無妨,我乃是忠臣方孝儒之孫,他老人家當年反抗亂臣朱棣而死,忠肝義膽,我自然知道龍家當年暗助那朱狗,他後來將親妹妹,也就是十七公主朱染嫁給妳爹,還讓龍家在這些年來在海上稱王,讓百姓民不聊生!」方元喘著氣說道。

聽著不實的指控,一旁圍著的龍家人有些憤慨,正要上前,龍海兒右手一舉,擋了下來。

呵呵呵!原來在外人眼中,龍家和朱家是這般牽連……當年的愛恨情仇太亂,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可聽方元如此說道,知道他雖殺人不眨眼,但也是條漢子,用人唯才的龍海兒不禁有了個念頭。

降了他留在龍家有用,就將他交給阿塵吧!他是忠臣之後,自然該效忠阿塵的血脈。

念頭一轉,龍海兒低下了頭,心裏有了盤算。

「方元,事到如今,你殺人無數,我殺了你償命,也不算過分,你還有什麼話要交代的?」龍海兒大方地問。

方元仍瞪視著龍海兒,但心情卻坦蕩蕩的。長年在仇恨中的日子,今天已到盡頭,不知怎麼的,他反而松了一口氣,但在死前,他還有牽 掛沒有安置。

他用了最後的力氣仰起頭,看著龍海兒的眼,放下尊嚴地說:「我不怕死,一人做事一人當……咳咳……唯有一事相求,我妹妹方無音,還有追隨我的人,都是無辜的,我要妳放了他們一馬……」

龍海兒一聽,笑著點了點頭。

半隻腳已踏進棺材的方元一得到承諾,知道龍家人重然諾,放下懸著的心,不顧妹妹和部屬大聲的叫喚,便再也支持不住地昏死過去。

龍海兒笑喚了聲,一旁高大的男人便走上前來。

「岳權,我把方元交給你,務必留他一口氣,好讓醫怪露一手功夫;未來,我要將他交給阿塵。其他的人全捆了,都帶回瀧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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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 00:17: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明朝永樂十五年七月龍族瀧港

酷夏的熱辣天氣中,一個清秀的少女調和氣息,頂著大太陽,提著一隻大竹籃,在濃綠的山林之中辛苦地步行。

走了三個時辰,少女早已香汗淋漓,腿骨雖已練出腳力,亦不可避免地酸重著。但她實在無暇自顧,馬不停蹄快速地走著,生怕晚了一刻,便得少看那男人一眼。

她甘心忘記何時不再緊擁香暖被子不肯起身,暗自歡喜地在廚房裏不靈活地烹煮,情願紅日未升便出發」習慣在霧灰的光線中登山,每日風雨無休、陰晴不論,只想看到那獨一無二的人。

認真說來,默然的男人生得並不特別英俊,五官輪廓生硬得有如使刀在石上劈鑿而成,眼神則是如修羅惡鬼,但就算是總是冷漠的表情,都不能降低半點她思慕的熱度。

也許,在這花花大千世界裏,他是唯一只注視她之人,便讓她眼裏、心裏再也容不下別人,她再也不想孤單了……

將近兩年來,她天天都一邊懷抱著無人知曉的心事,一邊翻山越嶺。

好不容易終於來到一個隱密之處,日已正中,金黃色的光線絲絲灑落在蒼翠山林裏,照亮了地面上一個天然洞穴旁一座既是轎子又是椅子的奇妙機關。

此洞深不可見底,懸崖陡峭加上全是光滑堅硬的玄武岩,龍家的先祖一見此地,便設置神妙複雜機關,將犯戒之人囚在此處,想要逃脫井牢,如同登天一般困難。

一身樸實無華衣衫的阿塵放下提籃,抬起嫩綠色袖子抹了抹汗,在明光之中抬起的臉龐,柳眉杏眼瓜子臉,凝脂雪膚菱角嘴,有著驚人的美貌。

一個落單的美人,隻身出沒在荒山野嶺裏,除了顯得她鮮美異常之外,還透露一股仙靈之氣。

阿塵不如小家碧玉溫婉可人,也不似大家閨秀落落大方,可她如同敦煌壁上畫的飛天,羽衣一撥一撩活生生降下俗世,讓見到她的人,無不忘了自己是誰,如置西方極樂。

唯有洞穴裏的男人,並不喜悅她的到來。

聽見底下隱約有著金屬撞擊聲音,想見到他的心情鼓動著,雖然阿塵心裏有百般無奈,還是狠心地拉下第一道機關。

一時間鏗鏘之聲大做,驚飛了林中棲息的五彩鳥兒,隨著鐵鏈不斷地絞緊,突然一聲挫敗狂亂的咆哮響徹雲霄,阿塵無法捂住雙耳,只好任由那撕心裂肺的聲音在耳邊爆炸著。

阿塵長睫一攝,粉嫩的唇溢出了輕輕的歎息。她瞭解那男人經過大風大浪,自尊心高傲,如何受得了經年累月受制於人、無法反抗的侮辱?

但她是奉命前來,得依令行事,他身上的鐵鏈沒有絞緊,她不得不去;況且她不會半點武功,若被他反制,後果更是不堪設想。身在龍族,為了龍族,雖然她不想,但她不得不。

直到重新又恢復平靜,阿塵方坐上第二道機關緩慢地降下,過了一會兒,她看見岩壁中湧泉的水氣在天空中畫出一道彩虹,她低下頭,和心心念念的人兒四目相對。

岩壁上,一個男人打著赤膊,雙手雙腳皆被鎖煉捆綁,墨黑鋼硬的頭髮用條細麻繩隨便紮著,豆大的汗珠沿著被鐵鏈牢牢固定、不得動彈的高大偉岸身體滑落,異于常人的強韌身子上有無數新舊傷痕,肌肉也因為被拉成大字形而緊繃,飽含力量的軀體猛力地扯著鋼索。

那讓人不安的情況,就好似一頭猛虎隨時會撲上來一樣。

雖知黑色寒鋼無堅不摧,阿塵還是不安了一下,因為無端散發著危險氣息的男人面無表情,眸光如火炬,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虎眼有如看到獵物,散發殺戮的氣息。

但隨即那眸光便轉冷,只因他發現來人不是他欲除之而後快的龍海兒,而是照料他的人。

這個恐怖的男人,正是燒殺擄掠、無所不為的海上惡賊--海蠍子方元。

兩年前的夏天,世人以為方元已死于龍海兒刀下,卻沒想到他被囚禁在這裏,直到降服的那一天,方能重見天日。

說也奇妙,那機關設計的分毫不差,一碰觸到土地便停,阿塵低著頭提著提籃款步走下,男人強烈的目光讓她不自在,她下意識地回避,先逃進小木屋裏,為他收拾打掃。

半晌之後,阿塵方又臉上含笑地款款走了出來,來到方元的面前,福了福身。

「阿塵謝過方公子,以後屋子裏還是讓阿塵為您打理,照料公子的日常起居是阿塵的工作。」

簡單的小屋裏頭,不會無緣無故乾淨整潔,這自然天險中只有方元一人,當然是出自他之手,阿塵由衷感激地說著。

方元仍舊是不言不語,也許是在戰場上的習慣使然,一雙明亮的眼睛未曾離開阿塵身上。

「雖然方公子不肯說話,但是阿塵還是感激方公子的心意。阿塵看罐子裏的茶葉已經用完了,明天再幫公子帶一些來可好?或者,再拿一壺女兒紅來?今兒個天氣奇熱無比,雖然洞穴裏頭涼快,除了飯菜,阿塵還帶了消暑的香薷飲,若覺得身子不爽快,這藥飲可以讓您舒服一些。」明白方元不會回答,阿塵不以為杵,繼續溫柔地說道。

正當她在說話之間,男人臉上的汗水還是不停落下,她自然地拿出手巾來為他擦拭,見他表情未改亦不躲避,她便又鼓起勇氣。

「方公子可是在習武?阿塵下來之前聽到鐵鏈揮動的聲音,能將重逾萬斤的寒鋼舞動,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哪!龍家力大之人很多,可是在這情況下還能活動自如……」

發現自己脫口而出不該說的話,阿塵急忙住口,垂下限眸,卻沒看到方元臉上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驚訝神色。

可是當她再度揚起頭來,眼前的男人又是表情漠然。

「明兒個,可否需要再多帶點食物過來?」就算知道他不會回應,因為想要聽到他的聲音,阿塵期待地問道。

但是方元仍是三緘其口,不予理會。七百多個日子以來,總是阿塵一個人這般自言自語。

她微微一笑,逕自走到水潭邊打濕帕子。

雖然她沒回頭,還是能感覺那火熱的視線寸步不離。剛開始的害怕和恐懼,經過歲月的流轉,說不出什麼理由,居然轉變成一種讓她安心的感覺。

方元恨龍家入骨,卻又淪為階下囚;而她是龍家的人,所以他不說話也沒關係,只要他能一直看著她,她就無比滿足了。

見阿塵轉過身,方元下意識追隨她窈窕的身影,無法移開目光。

看著她將手巾放進深不見底的水潭裏搖晃,想像她的櫻桃小口咬著手巾的一頭,單手努力地擰幹……方元的眸光移轉到無力地垂在阿塵身旁的左手。

如玉般完美的美麗姑娘,左手居然殘了,真可惜……憐香惜玉的心情打從心底最深處湧出。

阿塵徐徐立起身子,方元驀然放空表情,看著她走到屋旁的火爐邊,吃力地將熱水倒進水盆裏,再將手巾給放進去。

無法像一般人交替著使用兩手降溫,熱水將阿塵的右手五指燙紅成像花瓣染色一般。

阿塵強忍著熱度,又回到方元的眼前。「好些天沒做了,阿塵替公子修臉可好?這手巾子有些燙,請公子忍耐一下。」

方元沒有反應,但當溫熱的帕子貼上他的臉時,心裏卻突地跳動了一下。

沒察覺到方元內心正在翻湧,阿塵自顧自地拿出帶來的細刀,又貼近了他一些,面對面、眼對眼,彷佛全身都被男人的熾熱體溫給籠罩。

近在咫尺的男性氣息,就算是在瀧港無拘無束的氣氛中成長,阿塵還是不能自已地羞赧著,可是她想起了一件事……

「對不祝」

阿塵突如其來的道歉,讓方元瞇細了眼,極為難得地變化了表情,她慌忙地搖頭。

「方公子誤會了,阿塵不是要取您的性命……阿塵不得留下這刀刃,讓您連這種小事都不能自理,真是對不住了。」

看著眼前的姑娘急得快要落淚,方元眸光一凜、劍眉一寬,出乎阿塵意料之外地閉上了雙眼。

空氣凝結了許久,雖是七月天,兩人之間卻被冰雪陳封,無聲無息,沒有任何的動作。

遲遲不見阿塵的反應,方元有些不耐煩,剛才嚇著她,現在雙眼都閉上了,她又怎麼了?

「動手!」方元低沉而簡短地說道。

沒有預警的低沉聲音有如蟄伏的春雷,在空穀中迴響,轟得阿塵的身體為之一震。

這是兩年多來他第一次和她交談,她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和難以言之的感動。

不過就是一句話,但她等了太久,變得意義重大,讓她好感動!

感慨萬千的阿塵傻呼呼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似乎忘記了方元還在等待,沒想到男人幾乎耗完了耐性。

怎麼,她如此怕他嗎?

「怎麼不動手?」方元雖然是問,但更近乎催促和命令。

一語驚醒阿塵,她忙走上前來,有些顫抖地舉起右手,細細的刀刃沿著剛毅的臉龐滑動,謹慎地刮去已經軟化的鬍鬚。

阿塵雖然強自鎮定,但是方元溫熱濕潤的呼吸吹拂在她的頸子上,還是讓她不由自主地顫動。

方元閉著雙眼,享受著阿塵的服侍。

這不是第一回她幫他這麼做,可是他卻聽見她的衣衫窸窸窣窣,髮髻上的玉釵也在搖晃,這不尋常的舉動勾起了冷卻已久的好奇心。

「為什麼緊張?」方元問道。

溫潤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阿塵反而吃了一驚,屏息不敢或動的那一瞬間,一個不注意,右手的力氣大了些,便在方元臉上劃破了一道小口子,血液立刻蜿蜒滴落。

「方公子,對不住,阿塵不是故意的,我實在太不小心了。」阿塵一面慌忙地說道,一面丟下刀子,緊張地用袖子去幫他擦拭。

紅色的血液在阿塵的鮮綠袖子上開出漫山遍野的小花,她十分戰戰兢兢,對方卻無可無不可,根本不放在心上。

「不過就是小傷,要是受了芝麻大的一點傷就受不了,那我在戰場上早死過千百回了。」方元的語尾有些上揚。

傷口不大,流血一下子就停了,沒有注意到方元語氣中的愉悅,阿塵確定血不再流之後,一抬起頭,卻看見他的雙眼凝視著她。

不若以往惡狠狠的瞪視,而是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方公子,還……疼嗎?」在那樣的目光中,阿塵連一句簡單的話也說不完整,結結巴巴的模樣,單純又可愛。

好似嫌棄阿塵的反應不夠嚴重一樣,方元聞言輕微勾起唇角,果然看見她訝異地向後退了幾步。

那可是抹笑?雖然不是十足十,但確有笑意!阿塵驚嚇得忘了呼吸,石化在原地。

「過來。」看她不知如何是好,方元輕聲命令道。

「好……」阿塵口裏雖然答應,腳卻生了根。

「說好怎麼還不過來?」方元又問。

阿塵一聽,小小的臉蛋染上一層淡淡的紅霞顏色,不好意思地說:「阿塵……動不了……」

或許是太過震驚他的和顏悅色,總是一個人唱獨角戲的她,當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更何況稍微拉開了一些距離,便更清楚地看見他的表情,即便他只有細微的變化,她也能仔細地收入眼底。

不知道何時開始,心中的感情蠢蠢欲動,從好奇到在乎,再從在乎到關心,無法控制的巨大變化,靜悄悄地讓她開始產生了眷戀。

向來無欲無求的她,腦海裏有了抹不去的人影……

或許方元會痛恨她龍家人的身分,但是她卻因此而待在他的身邊,這是莫名的機緣,當然要更珍惜他的一舉一動。

方元聞言未笑,遲疑不過一下子,索性低下了頭,看見阿塵更加驚愕的表情,他不自覺地又輕笑了一下。「妳喚阿塵是吧?」

得到一個點頭如搗蒜的確認後,方元又道:「過來繼續幫我修容。」

蟄伏的春雷之後便是和煦的春風,阿塵邁前了幾步,再度望進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眸。「阿塵可以繼續服侍公子嗎?」她期待地問道。

方元沒有回答,只是盡可能地低下頭。

這一次阿塵更加仔細小心,將所有的邪念拋諸腦後,花了很長的時間,讓原先有如茂盛草原的臉龐,重新又恢復棱角分明、濃眉大眼的惑人模樣。

有些人生來便是人上人,和她這種應是草芥之人不同。他們天生具有一種讓人無法抵抗的魅力,即便雙手沾滿血腥,還是讓人崇拜。

有人終其一生無緣得見,但她短短的十七年生命中,已經有幸認識四個具備如此超凡氣質的人。

一個是海龍王龍巽風,一個是無冕王,還有同輩之中的大海女神龍海兒,再來便是方元了……

方元雖然失去權勢,但那氣宇軒昂、不卑不亢的模樣,在她的心目中,仍是縱橫七海的霸主。而她願意向他屈膝,這一生為奴作婢也好,只求能夠日日夜夜守著他。

再用熱毛巾幫方元擦拭臉部之後,沒有理由繼續親近他的阿塵,依依不捨地向後退了開來。

「天色已晚,我也該下山了。方公子,阿塵明天再來看您。」望了眼逐漸暗去的天色,阿塵低聲說道。

美若天仙的少女再抬眼時,正對面的男人早已恢復不關痛癢的表情。

阿塵正在失望,突然之間,在山壁上拉緊的寒鋼卻發出錚鳴巨響。

方元臉上雖然沒有表情,但是他的情緒起伏卻透過束縛他的鎖煉傳達了出來。

那一聲巨響,讓兩個人都陷入沈默。發現心事洩露,方元將臉撇開,驀地,阿塵卻像個孩子開心地笑了起來!

方公子開始接受她了嗎?開始不再拒她於千里之外了嗎?或許有一天,方公子會習慣她的服侍,允許她一直待在他的身旁吧!

「公子,阿塵不多加打擾,您早一些歇息,我先行告退了。」阿塵輕聲說道。

看方元撇過頭去不看她,阿塵提起竹籃慢慢走向升降機關,一想到要離開,她忍不住回眸一望,原想只要看到他的側臉也好,但卻看見那對明亮的大眼睛正隨著她移動。

按下心中的失落,在暗紅色光芒之中,阿塵綻放幽幽一笑,坐上機關離去。



在漸漸暗去的光線之中,阿塵的身影也跟著消失,方元感覺到身上的鎖鏈逐漸鬆開,沒了箝制,他低下頭信步走向水潭,借著僅剩的光線,看著水光中自己的倒影依舊,但性情卻早已改變。

他不敢承認,可心裏卻明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陷囹圄的日子,這個囚牢四季如夏,雖然簡陋,卻是個遮風避雨之處,每天日升月落,霧起雲流,幽遠而恒定。

世界只有他和阿塵,在感受天地的偉大奧妙,忘記時光的流轉同時,也幾乎快要抹去所有的仇恨。

恨意消失,而感動增加,方元始終不懂阿塵為什麼對他出奇地好?

他不過是一個戰敗的俘虜,這個自稱阿塵的姑娘,卻打從他兩年前在此蘇醒,就如此竭盡心力地照顧他。

任幼芽一樣嬌嫩的自己燙手不打緊,卻在意燙傷身經百戰、全身上下肌膚無一完好的他。

打從開始流亡,成為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後,早已不再有人對他溫柔……

方元不願意遺忘,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加上方家八百七十三條人命,十幾年來,每一夜,家破人亡之日是他無法擺脫的夢魘。

可折騰人的是,為了報仇而生活的日子,水深火熱到無以復加。

原本,他是集家人疼愛于一身的書香世家少爺、名門望族方孝儒之孫,以乃祖忠義之風自豪。

可惜天地不仁,萬物皆為芻狗,不忠不義的朱棣登基,祖父不願意投降輸誠,在官兵湧進宅第前,祖母、親爹和大伯三條白綾懸在大廳,除了九族之外,連同朋友弟子無一倖免,方家全數滅絕。

在危急之時,忠心耿耿的奶娘用自己的兒子冒充他,將繈褓中的蕭無音交付給他,臨死前再三囑咐他,絕對不能忘記抄家滅族的仇恨,要他一定要為眾人報仇雪恨。

方家門楣被鮮血浸潤,落在地上任人踐踏,他卻不能上前去撿,因為方家的方元已死。

而後,他讓無音改姓方,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抱著一個更小的孩子流浪街頭,隱侄埋名受盡欺陵。

為了生存,他什麼傷天害理、骯髒的事情都做盡了,到後來招兵買馬,成為海上人人畏懼的海蠍子,才再度讓「方元」二字重見天日……

沒有一日能安心地睡著,直到敗在龍海兒手下,被關在此處,不是自由之身,才讓無時無刻被仇恨重壓的他得到一絲喘息。

他並非自願,而是不能再去做那些腥臭齷齪的事情,尤其是有阿塵的陪伴,讓他重獲內心的平靜。

「但是,這種日子又能持續多久?」方元對天喃喃自語。

方元痛苦跪地,一閉上眼,三條白綾便在眼前晃動,奶娘兒子的哭號聲不絕於耳,再想起自己第一次奪去他人性命,罪惡感讓他不住顫抖。

他不能停止,他不能厭倦,他不能夠逃避一族的血債,為了報仇而生,為了報仇而死,功成之日亦惡貫滿盈,合該永不超生。

但他卻遇上仙女般的阿塵,他還記得初次見面之時,她只是個大丫頭,不過是個精巧的娃娃,才兩年便已出落得如纖塵不染的出水芙蓉,好似不食人間煙火。

可是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卻是絲毫未變,他天天看著她不甚靈巧卻拚命為他忙進忙出,看著她汗流挾背的辛苦,要他如何不感動?

阿塵心細如發,他明明沒有要求,她卻挖空心思讓他衣食無慮,沒人告訴她,但是她卻知道他嗜酒如命、無酒不歡。

更重要的是,無論他如何冷淡、如何忽視,她仍然笑語盈盈。

家破人亡之後,十幾年來過著行屍走肉一般的生活,一條賤命隨時可能斷送,沒有人會為了他流淚難過。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了七情六欲,但是他現在發現,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更真切地說,任何活在地獄的最底層、在沒有黎明的黑暗中打滾的人,會更渴望光明和平凡,那種最微不足道的幸福。

阿塵的出現是一盞微弱的光,卻照亮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讓人打從心底感覺溫暖,感覺到純潔,感覺到世間的美好……

也感覺自己還活著,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回到過往快樂的時光,在春天百花齊放之時,在花園裏頭設宴賞花,全家和樂融融地吟詩作對、鬥智爭能,輸贏不過是場遊戲。

不該相遇的……

上天不該讓他遇到阿塵,不該讓他有了不該動的念頭,美好的人事物太過短暫,就變成非常殘酷的折磨,可是他無法拒絕她來到身旁,無法不看、也無法不愛了。

也許當他發現她的左手殘廢時,他便無法阻止對這個善良姑娘的動心。

突然,在黑暗之中,方元有如困獸之鬥地對天大聲咆哮,淒厲而又哀涼。「老天爺,你為何這樣對我?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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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晨月落日未升,夜後尚是天地萬物的主宰。

在第一道曙光來臨前最墨黑的時刻,龍族學堂後方,師傅一家人起居院落的廚房裏,卻已經有抹清麗的身影,正壓低聲音、舞東弄西地調理著各色料理。

直到將剛炊好的飯移進木桶,收入竹籃,阿塵方揩揩汗,水眸卻沒閑著地確認該帶上山的乾淨衣裳、飲食酒水樣樣不缺,不打算多作休息,嬌俏的人兒便摸黑走出了學堂。

要入冬了,白日裏一樣炎熱,但夜裏的霧卻濃了些。

雖然今晨和每一天早晨沒兩樣,但距離方元開口說話,已經過了三個月。

原以為方元的回應是個契機,可是阿塵卻大錯特錯。從那次之後,他鮮少開口,大半時候還是無動於衷,表情像被冰雪凍祝

踩著熟慣的濕滑山路,阿塵開心地哼著小曲,小路崎嶇,可她左拐右彎半步不差,矯健地走著。

她不會去猜測他在想什麼,男人的心思正如山色一樣難以辨析,但總有一天,她會像閉著眼也能在山中行走一樣地瞭解他,只要他的心不將她阻隔在千里之外就好。

而且當她要離開之時,他眼眸中總是閃過幾不可察的失望,於是,她更早起身、更晚離去,長時間停留在牢底,待在他的身旁。那也是她的心願。

哼著從族人那裏聽來的曲子,揣著三折宣紙,阿塵喘吁吁地走著,今兒個多準備了族人回港帶來的北方蘋果,竹籃比往常沉重了些,不過她還是充滿喜悅。

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甜滋滋的脆爽口感,她昨兒第一回嘗,愛得不得了,便決定要帶幾顆給他。

這是對門的岳大爺為了思鄉的妻子特地帶回來的。

據岳大嫂子講,北方佳果有平安的意思,是給珍而重之的人祝賀食用的,嬰孩滿月、婚嫁喜事,連遠行病痛都少不了此物。雖然囚在井牢裏人我不侵,但她還是希望他能夠平安頤利。

至少,能夠不要憂愁。

在阿塵不經意之間,日頭早已高升,而她也從蔚藍海 邊來到濃蔭山林,順手采了幾朵大紅朱槿,想念的強烈感覺推著她的腳兒,又加快了腳步。

過了一個時辰,她已來到井牢的上方,看著兩道機關,她還是閉著眼睛狠心拉下,待一切恢復平常方打開眼睛。

沒有變化的一日跳過一日,方元還是有些改變,他近來已經不再怒吼了。

不知是接受了龍海兒不會過來的事實,還是別有原因,總而言之,他不再常動大氣。

只是他的靜默並沒有削弱她的左右為難,因為她每次一打開機關,讓他被絞緊在石牆上,她還是心痛難耐。

特別是她知道他僅是在忍耐,並非真能接受不得自由一事。

不論是倭寇還是龍族之人,海民最重要的就是自由,無拘無束去追隨或被追隨,堅強而又勇敢,最是尊貴崇高的自由。

龍族之人雖有名分上的主子,但無論是跟從海龍王、龍海兒或是各船隊的首舵,那都是經過自由意志決定的。

而她早就選擇侍奉方元,這樣的體悟,讓她痛心於他如此被對待。

就算她是龍族的司獄也一樣,她是屬於他的。

阿塵啟動了第二道機關,飛快地跳上升降轎,隨著緩緩下降,果不其然,她看見方元正和她凝眸對望,明亮之中有著淡淡的哀傷。

「方公子……」阿塵忘情呢喃著。

方元定定看著來人,沒有表情。

阿塵不施脂粉,大好清麗面容更是動人,衣裙樸實無華,讓人更是清楚她勻稱的身段。

長年相處,他還是覺得此姝只應天上有,而她不加修飾的溫柔,更使他無法抵擋。

但是他得抵擋,若不那麼做,被感情漩渦吞噬的他,就會真的忘記一門血債和幾百條死不瞑目的冤魂。

他不該忘卻,也不能忘卻。

機關一停,阿塵迫不及待跳下,蓮移碎步至方元面前福身。

「方公子,阿塵今兒個幫您帶了藏果。」放下竹籃,阿塵掏出了個紅豔的果實,開心地說著。

雖然氣氛不壞,他心情看起來也好,但過了許久,見方元沒有表示,阿塵吶吶地收回手,正要強打起微笑,他卻開口了。

「謝謝。」方元用又低又沉,能讓地面鳴動的聲音道謝,讓阿窿旋即揚起燦爛的笑臉。

「我削給您吃,好不好?啊!」頓了下,阿塵想起什麼似地嚷了一聲,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細聲說道:「我忘了,我的手沒法子削東西……」

方元一直注視著阿塵,她小小的鼻頭有點泛紅,她第一次這麼難過。

在他印象中,她總是很有精神,一個人自說自樂,連在一旁偷聽的他,都能感受到她的喜悅。 果然,她還是在意手殘的事情。

為什麼要為了他的事,而讓自己難過呢?

「不用削了,我直接啃。」方元脫口說道,希望能阻止阿塵再去想己身的缺憾。

正在感傷的阿塵一聽,突地抬起精緻的杏臉。

面前方元仍是冷冷的表情,但她剛才無疑聽見他的體貼,脊骨被蘊含力量的低音震動,仍持續不斷酥麻著。

咦?那可是真實的?

「公子,您剛說什麼?」懷疑自己聽錯,阿塵又再問道。

這一次,方元沒有再開口,於是阿塵真的以為自己聽錯了。

「公子剛才可能什麼都沒說吧?阿塵誤會了,阿塵去幫公子收拾屋子……」說到後來,阿塵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好心情煙消雲散。她是否永遠得不到他的回應?

「放著就好,不用削了。」方元淡淡說道。

「真的嗎?」

「……」

「真的嗎?您願意就這樣嘗嗎?」

「……」

「方公子,剛才您說的話是真的嗎?」

「對,把蘋果放著,我晚些吃。」

方元看了一眼該死的堅固鋼煉,再看了一眼阿塵顛待得快要滴下感動淚水的清靈眼眸,不由得放柔了語氣,輕輕說道。

大丈夫弄哭一個姑娘,算什麼英雄好漢?若不是怕她掉淚,他今天並不想和她說話,加上一看到大紅色的蘋果,好似前世的回憶便不由自主地啟動,一幕幕像皮偶戲上演著。」

他想起生於山東的娘親,最拿手的甜品便是拔絲蘋果,兒時,他總纏著娘做,連夏天也不放過,娘疼他,不得已只好試遍夏季水果,總不若那甜蜜的口味和清脆的口感,直至死前還在研究……

不料阿塵一聽,卻開心地舉起手上的蘋果。

洞穴中的風不安地擾動,方元和阿塵靠得極近,卻因為不同的心思而表情大異其趣。

「這是在幹什麼?」看著阿塵的動作,方元冷冷問道。

「讓阿塵喂您吃吧!這蘋果昨兒到的,水果要趁新鮮吃……」早已習慣男人冰冷的態度,阿塵含笑興奮說道。

「想都別想。」聽見阿塵的瘋狂念頭,方元想也不想地拒絕。

怎料阿塵並不死心,步步逼近,除了蘋果的清甜香氣,還有她身上的幽香,都如若她的執念濃烈地貼近他的身體。

「方公子,蘋果好甜好甜……」

「我是個成年男人,不是五歲的娃兒,不用別人來喂我。」

「可是阿塵想看著您吃呀!昨兒阿塵吃過了,真的很香甜,如果這一顆不甜,那阿塵明天再換過一顆;要不然就要拖到後天,才能讓公子吃到好吃的蘋果……」阿塵軟軟地說著。

這蘋果是平安之意,她想讓方元吃了滿滿的平安,雖然她幹選萬挑,但若這顆蘋果品質不佳,那她可以明天再挑一個過來。

聞言,方元眸光一閃。「那就把我給放了,我馬上吃給妳看,兩全其美。」

阿塵歉疚地低下頭。「唯獨此事,恕阿塵不能從命。」

「那就不必再多言,方某今年冬至就滿二十五,堂堂一個大男人,絕不吃別人喂我的食物!」

「原來方公子是冬至生的呀!那阿塵會記得帶長生面和紅蛋來……但是,阿塵很清楚公子是個男子漢呀!阿塵絕不是以喂娃兒的心情來……」

「這個行為就是在喂娃兒。」

「公子所言差矣,阿塵只是把蘋果遞在公子唇邊,公子只要試一口就好了,又不是拿著匙箸撬開公子的嘴……」

從未和她交談,方元沒想到單純的阿塵口才不差,思緒雖然簡單但是清晰,一應一答之際,直讓他想要吐血而死!

她該不會想以喂娃兒喝粥那套對付他吧?

「妳要敢那麼對我,我就咬舌自盡,寧死也不受辱。」打斷阿塵的請求,方元絕決地說道。

看著他說出這麼嚴重的話語,再也說不下去的阿塵,原本歡天喜地的心情倏地凍結。她是一片好意,沒有半分歹念,為什麼他不能瞭解呢?

「阿塵不敢侮辱公子,阿塵也不那麼想,只是……嗚……」說著說著,阿塵清澈的淚水便似白瀑流下。

希望回應和被拒於門外的感覺,讓阿塵第一次感到方元在她心中的分量是那麼重。他誤解她了,對她說了一句重話,她便不知所措,連幫自己辯白的力氣都沒有。

怎麼還是哭了?看著答答落淚、咬唇不語的阿塵強忍著委屈,虛軟的手還是舉著,但已漸漸滑落,方元只覺後悔萬分。

不過就是顆蘋果,他何必和她爭執?不過就是咬一口……

好吧!不是她在喂他,而是他低頭咬了一口放在她手心的蘋果……

無法用無力的左手抹淚,阿塵只能努力不要哭出聲,突然,白嫩的指尖傳來一陣溫熱的感覺,頭頂也響起「卡嚓」一聲,多汁的果漿便沿著手指滑落到她的掌心。

不明了發生了什麼事情,阿塵呆呆地看著方元,而偏過臉去的男人豐潤的唇緊閉,牙關如慢動作一樣上下搖動著。

大大的紅蘋果上,出現了一個鵝黃色的齒痕。

「好吃嗎?」阿塵問道。

那少女開懷的目光讓方元有些不知所措,過了許久,方才生硬地開口。「很美味。」他不自在地說。

阿塵拚命點頭,春花被春風一吹,當然破涕為笑。



整理完方元的木屋,將酒菜陳放在桌上,又將該帶回去清洗的衣裳收進竹籃裏,忙碌完之後,阿塵坐在水潭邊,低著頭,手上拿著發釵,不知道在地上畫些什麼,嘴裏哼哼唱唱的,看起來非常愉快。

方元順著阿塵手上的筆劃,在心中排列了一下,不難發現她寫的是個「塵」字。

那個似字非字的圖騰歪歪扭扭,活像鬼畫符,而阿塵也如未曾握過筆,像拔蘿蔔一樣抓著發釵。

看她專心一志、老僧入定的模樣,被當成空氣的他,竟有種悶得喘不過氣的感覺。

「寫得真醜。」方元無法控制地低聲脫口而出。

有點出乎他的意料,阿塵僅是縮了下肩、甩了甩頭,便又繼續無視他而寫了起來。

「阿塵不識字,當然不好看,可是總有一天,我能寫得漂亮!無論如何,我都要學會寫自己的名字。」阿塵不氣餒地說。

好不容易知道名字怎麼寫,此處不會有別人,她可以安心地在這裏學寫宇,方元識宇,當然無法體會她的心情。

可是她不會放棄的!

看著少女頭也不抬地一個勁兒寫著,粉嫩嫩的小手因為過於用力不停下垂,說是寫字,還不如說是握拳在地上磨。真是個一點也不俐落的姑娘!

「嘖!寫得真難看,不要丟人現眼了!過來一點,我教妳寫。」方元又說道。

阿塵一聽,瞬間抬起臉來,但表情馬上又暗去。

「我知道怎麼寫,我有字帖。」阿塵可憐地說道。

「那就拿過來給我看看。」也不多想,方元立刻說道。

搞不清自個兒到底那根筋接錯了,雖然理智要他別再看阿塵一眼,可他從今早開口後,便停不下來了。

想再多聽一下她講話,不是請求伺候那類話語,而是像今早她神采飛揚、巧笑倩兮的談吐。

阿塵聽方元要她呈上字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溫順地遞在他的眼前。

方元低頭一看,那東西哪叫字帖?不過是個比阿塵寫得再好一點的字跡,寫著一闕詞。若是臨摹這種東西,保 管她一輩子不會寫字!

「這是什麼?」方元明知故問。

打從被發現在寫字就開始羞紅的臉更加燙紅,阿塵咬了下唇,還是決定據實以告。

「對門的岳嫂子也不識字,最近正在學,她抄了首聽說在江南十分風行的小曲,我聽她唱,發現裏頭有我的名字,我知道我的名字是『凡塵』、『紅塵』的『塵』字,於是便央她教我……」

若不是以學曲為名目,而對象又是心思單純的岳大嫂子,她怎麼拿得到這張紙?龍族之人俱知她的父母不願讓她識字。

未等阿塵說完,方元劍眉一挑。「唱。」他命令道。

「咦」了一聲,阿塵吃驚地望著方元,他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她忙搖頭,他便偏過臉去不再理會她。

有求於人,而且她想追隨的人態度丕變,阿塵忙清了清嗓子。

「可能不太好聽,請方公子見諒。」

阿塵展開大部分的字都不認得的宣紙,憑著記憶中的曲調和詞句,啟了唇齒吟唱起來。

阿塵的嗓音又輕又柔,絲綢一般滑過耳際,吹撫著碧綠深邃的水潭,在黑色的山谷中迴響。

三生石前舊精魂,千百年前入俗塵,早脫人世紛紛亂,何必論,石前緣深。

多少愛與恨,多少愁與樂,都付渡津前,一杯茶,一滴眼淚,一泊水無痕。

當她朗聲吟唱的時候,彷佛連時空都靜止下來,她不經意的眼神流轉,讓方元守了三魂,但掉了七魄。

純潔若稚子的阿塵,卻具有天魔之音,可惜她的手殘了,若她能舞,必能勾魂攝魄。

阿塵提心吊膽地唱完了曲,當最後一個音消散在風中之後,方元忙回過神來。

「公子……」阿塵輕輕喚道,倒不是想說什麼,而是唱完了曲,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沉重的空氣讓她有些難受,像胃裏長滿了毛不吐不快。

不過就是唱曲兒,為何胸中滿是忐忑不安?

「妳可明白曲中的意思?」方元眸子一暗問道。

這一問讓阿塵直搖頭,有些幽遠而又難懂的表情,首度出現在她總是無憂無慮的臉上。

不是哀傷,只是缺少了什麼。

「阿塵有記憶之後,便從未離開瀧港,也未聽過戲曲,不識字自然不能讀書,這詞曲雖然好聽,但阿塵並不明白其中含意。」她認分地說道。

方元聽了狀似合情合理的解釋,心底卻好生疑惑。

龍族習俗異于漢民,並不尚男尊女卑、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風情,龍族的女子打小當成男兒養,也從無女子不得登船的禁忌,她身在龍族之中,如何會從未離開此處?

應該是她身在奴籍,故既不識字、也不得離開吧?

他還以為龍族人人平等,沒想到龍巽風和龍海兒這對叛臣賊子,居然使人為奴,淫逼年輕姑娘做僕役。

方元思索了一陣,不捨得再度傷害阿塵,於是未將所想說出,但臉色卻轉為柔和。「不如,我說給妳聽?」

阿塵一聽大喜過望,像只小狗張大了雙眼,只差沒有搖尾乞憐!

「公子願意講給阿塵明白?」

「就從第一句講起。」

「好好好,就從第一句講起……」



從此之後,阿塵日日起得更早,夜夜歸得更晚,只為了在井牢裏花上更多時間。

而方元不但講解詩詞給阿塵明瞭,還教她如何寫字,看著她開心的表情,心頭不禁也開了些。

阿塵是個很好的學生,她十分勤快地練習,更讓人驚歎的是她記性和悟性亦遠超常人,那首小曲的意思講了一遍,她便能舉一反三。

她小小的腦袋瓜裏,只要一閃過哪個字詞和詞曲中提到的有關,就會在心裏反復記頌,隔天誠心請教他;若不小心忘了,他便能整天看到她疾首蹙額、努力思索的可愛模樣。

見她如此有興趣,方元將記憶中他爹使他啟蒙,用來習字背頌的詩詞,一句一句地教給她。

雖不能握著她的手教她寫字,但阿塵聽著他的指示,照著他寫在地上的文字描寫,慢慢摸索倒也進步得很快。

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不消半年,雖花了更多功夫,她已全部牢記在心,字也都認得了。

這段期間過上了方元的生日,阿塵不只拿來了長生面和雞蛋,因為知道他原籍浙江海寧,還特地煮了道家鄉紅燒羊肉,說是當成拜師之禮。

重溫文章,習字講授,日子十分平靜。優沃的童年、悲慘的少年、血腥的青年都已不再,現在的他只是個夫子,以教導美麗的阿塵為樂。

雖然夜裏無端會被惡夢驚醒,但只要一見到她天人般的面容,聽著她輕聲朗讀著詩句,便能重拾平靜。

有時一想到阿塵,便不願意再想起過去一切,那太瘋癲、太不堪回首。

就當那是前世,而今生的方元是個被煉在井牢的男人,只為了阿塵而活,恩恩怨怨他無力再扛,也不想再以殺人為他的志願。等日後下了十八層地獄,他再向一族的人賠罪。

他愛上阿塵,如天仙神妃一樣的阿塵,阿塵是他的光,雖然他不能說出口,但他真真切切地愛著溫柔的她。

愛上她的一顰一笑,愛她在顧盼之間的嬌憨,只因為她是阿塵,不需要任何理由。

阿塵也是一樣,無法自拔地被方元深深吸引,他是她的王、是她的皇、是她的主子。

初次的愛戀情感愈漲愈大,她尚不明白,這種能為他義無反顧的情愫,其實便是男女情愛。

兩人暗中互相傾心,但卻從沒發現對方用著一樣的心情看著自己。

一個隱藏得太好,一個則是懵懵懂懂,就像不同國度的人,用著不同語言表明心弦,卻是徒勞無功。

而當方元淡出過往的生活,已經是永樂十六年的八月,他在井牢裏待了足足三年。

此時,在平淡卻豐足的日子裏,方元和阿塵都沒料到,有一件大事即將要反轉他們兩人的命運,將他們推入更大的愛恨情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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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 00:18: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在想什麼?」

看著寫到一半便有點恍惚失神的阿塵,仍舊被捆綁在山壁上不能動彈的方元問道。

阿塵歎了聲,拿起玉釵,地上是個尚未完成的「界限」二字。

「沒什麼,只是想起從來沒有離開過瀧港,對外面的世界有點心神嚮往罷了。」阿塵誠實說道。

「妳想出去嗎?」

「老實說,想得不得了呢!」阿塵像個小孩子雀躍地說。

哪知方元聞言,一臉不敢苟同的冷淡反應。

「外頭世道險惡,像妳這樣一個單純的姑娘家,很容易捲入是非,愛恨糾葛是團理不清的亂麻。」

阿塵體貼善良,但這個世界上不全是好人,她很容易就會被他人利用而不自知,方元自然地勸阻著。

這個道理阿塵當然明白,她也常常聽到各種雞鳴狗盜、光怪陸離的事情,她點點頭,可是內心卻無法打消念頭。

龍族之人四海為家,在天地間任意遨遊,唯獨她是個沒有風帆的小船,終生被困在瀧港,還不能讓人知道她的心事。

有時候,不得不刻意隱瞞的情況,讓她就像喉嚨被勒住一樣,帶著殘念無法呼吸。

方元雖然現在不得自由,可是他曾經看遍三川五嶽,瞭解天地的壯闊,而且只要他願意降服,他隨時能離開井牢。

龍海兒親口說過,這個男人是個將相之才,若不是忠臣方孝孺之後,他現在應該是手握官英身披紫蟒,真是老天保佑龍家,才能得到這樣的人才。

龍海兒要她說服他,然後,他就能自在地來去,留下她一個人在港邊目送、等待他回來。

「總是替他人送行,偶爾也想嘗看看遠揚的滋味……公子,外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啊?」阿塵好奇問道。

看阿塵興致盎然,不忍心潑她冷水,方元試著回想,卻沒有什麼好的回憶可供笑談。

為了報仇而生活下去的日子,不過就是場惡夢而已。

「沒什麼有趣的。」方元說道。

看他皺起眉頭思索,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阿塵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纖細的肩膀垮了下來。

「可是族人們常說外面是個花花世界,就說戲好了,阿塵從來沒有去戲班子看戲,又常聽他們說,江南一帶有很多大花園,裏面有各式稀奇古怪、珍貴嬌豔的花朵,光是牡丹花,就有幾百個品種,阿塵只有看過畫裏的牡丹。」阿塵的目光飄向遠方。

果然是女孩子家,就愛這些花花草草的漂亮事物。

想當初,他娘最愛的就是牡丹,他爹千方百計去弄來一盆雪球,讓他娘開心地眉開眼笑,後來家敗,那嬌滴滴的牡丹也只存在他的回憶裏了。

如果將那朵花送給阿塵,不知她會露出什麼樣的笑容呢?一定是連西方瑤池的花朵都會相形見絀的綺麗笑容吧!

「我家以前也有一個牡丹花園,不過牡丹花雖然漂亮,但是天性脆弱,容易枯萎,還不如妳常拿來的朱槿花,強壯地開在野地裏頭……」

聽見方元難得提到以前的事情,阿塵又打起精神,興味地盯著他瞧,可是他卻突然住了口。

阿塵見他不再往下說,只能焦急地打量著他,又不敢催促,生怕他一個不開心又不肯說了。

她知道他的過去是個傷心禁忌,她應該要瞭解,不該又讓他回想起那些往事,可是她真的好想多瞭解他一點,好像那樣就能更接近他一些。

她想活在最靠近這個男人的地方。

看著阿塵心裏焦急、外表卻裝得一點事情都沒有,話全往肚子裏頭吞,那逗趣的模樣讓方元突然笑了。

這姑娘總是戰戰兢兢,怕惹他不開心,讓他不快活,從沒想到有她的陪伴,他每一天都像活在天堂。

「小傻瓜,有話就說,別憋出病來了。」方元剛毅的線條軟化下來,聲音裏頭也含了一絲笑意。

阿塵怯生生的,還是不敢追問,一對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看著他,充滿著期望和好奇。

「妳如果不問,我也不知道該接下去說什麼。」方元說道。

阿塵一聽,小巧的臉蛋縐成一團,像極在茶肆喝早茶時配的小籠包。「我問我問!公子小時候長什麼模樣?」她天真地問。

不問還好,這一問,方元表情十分怪異。不就這個樣子,難不成會長得八頭六臂?

「就這個樣子。」

方元的簡短回答,總讓阿塵無以為繼,她抱著膝蓋坐在水潭邊的大石頭上,雙眼滴溜轉著。

「那……公子到過很多地方,有什麼鍾情之處嗎?」

「沒有。」

「半個都沒有嗎?壯闊的啦!奇景的啦!絕色的啦!都可以……」

「沒有,全都不若這牢。」

「這牢?」

「這兒幽靜天然,與世無爭,上有青穹,下有綠潭,能在這裏終此一生也不枉了。」

「公子真好,您去過各處,自然不羡慕,但阿塵哪兒也去不了。」

「那妳要去何處?」

方元驀地問道,阿塵卻傻了。是呀!天地之大,該去何處呢?

她只知道飛,卻不知道方向,若有一天真的能飛了,不如就隨風無根……

「哪兒都好,阿塵只想和公子在一起,一生服侍著公子。」阿塵紅了臉,低下頭說道。臉上的熱度尚未褪去,熱燙燙地敷著臉,可好奇怪,她不覺得惱人。

看不清阿塵的臉,方元的心一抽。

沒聽到接下去的話語,阿塵抬起臉來,方元欲言又止的表情映入眼中。

「公子?」阿塵輕聲問道。

「別提這個了。」

「公子。」

無邊的等待並沒有結束,直到阿塵離去,方元都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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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是摸黑,阿塵回到私塾時,也是摸黑夜行,今天方元的突兀反應,讓她心裏怦怦直跳,卻不明白因由。

好像是驚,也像是怕,更像是有什麼東西從心底最深處浮了出來,到達身體的表面,就像要溢出的前一刻,緊繃著、張力著,不能承受的感覺又多又亂,但只因起於他,所以她能定定地忍耐。

方元教過她,真相不言自明,偶爾,等待本身就是答案。

看見院門未落鎖,阿塵正要推開,身後卻傳來一聲嬌喚。「塵姑娘,等等!」

阿塵轉過身,一個嬌小的身影慢慢走了過來,她認清來人,小臉上堆滿了笑。「岳嫂子,這麼晚了,有事嗎?」

花好好笑著擺手,親切而又真誠的樣子,使人想更親近她一些。

「別叫我岳嫂子,我大妳沒幾歲,叫我好好比較自然些……對了,我幫方公子縫補好沙龍上的破口了。」

花好好一邊說,一邊將手上幾件洗淨折好的南洋布料交給阿塵。

「好好,真謝謝妳了。」手指感覺絲料的柔軟,阿塵不禁又想起了方元。

思念之情未因天天見面減弱,反而更加強烈,想日日夜夜都在一起,可是,那是無法達成的願望。

她沒名沒分,怎能待在他的身邊?

「別謝我,我倒是對方公子有些過意不去,不過是些針線活計,不算什麼。我另外縫了兩件長褲,能避開他踝上的煉,他好說歹說也是漢人,成天穿南洋服飾,只怕還是不習慣。」

花好好輕輕地說道,回望了一眼岳家的高腳樓。

「孩子們都睡了?」

「睡得可沉了……三年前,若不是方元,弟弟妹妹們恐怕真被人牙子給賣了,咱們姊弟四人哪還有相見的一天?唉!他雖然抓了他們,卻反而是將他們救出苦海。」

當年,知道方元抓了人,她的夫婿和海主子便趕忙前去營救,不料中間卻產生了差池誤會。

待花好好後來見到弟妹,仔細問過後,方知道他們被人牙子折磨虐待,而方元僅是限制他們活動,引海主子前去,卻未曾傷害他們;連弟妹身上的傷,還是方元吩咐人醫治的。

沒有方元,弟妹可能生死未蔔,加上要不是因為她的弟妹,他也不會敗在海王子手上,淪落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獲自由之身……

「別內疚了,好好,這其中的事情太複雜了。」阿塵說道。

「可是,好好還是虧欠了他。」

是呀!太複雜了,阿塵也不知該怎麼打開這個結。

不只是花好好常幫她縫補衣物,當年方元的下屬、如今已歸附龍家之人,也常暗中助她照顧方元。每夜回到塾裏,各色剛收成的新鮮瓜果食蔬堆滿櫥櫃,隔天早晨,她只要煮熟調味便成。

她可以感覺到他們心念故主,對他的恩德未有一日忘懷。

方元雖冷酷無情,但跟隨他的人,其實全都是走投無路之人。

大明海禁甚嚴,生活在海 濱之民卻無法營生,投身為寇多麼不得已,手段雖然殘忍,但大環境如此,只好官逼民反。試問,有誰願意過那樣見著今天、想不到明天的日子?

又試問,誰人有這樣的慈悲,甯讓世人唾?,忍辱負重地引領無人願意伸出援手的眾人向前走?

阿塵雖沒念什麼書,但道理倒明白,方元和龍海兒本質上是同一種人,只是方元生不逢時,投生在代代忠義之家,卻又遇上大明宮廷內爭。

若說花好好虧欠,其實她欠他更多,她身上流著的血……

「菩薩可得保佑方公子能早日看開,海主子是個好主子,不會為難他的,那麼大家都好過。」花好好合手向天祈道。

聞言,阿塵溢出歎息,在月夜中,顯得多麼無奈又無解。

她應該要勸他投降,可方元有他的風骨,加上他恨龍海兒入心,只怕他真的得在井牢裏了結一生歲月。

那樣一個將才,可惜被埋沒了,更可惜的是,他終究未能忘記仇恨。

方元從不快樂,而阿塵則心疼他的不快樂。

「如果能這樣,也真是解開我心中煩惱。」阿塵也默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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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慢慢流動著,夜色漸漸深了,井牢裏除了流水外,安靜無聲,偶有燈花爆了幾爆,便回歸寧靜。

方元用完膳後,端著燭臺步出小屋,月未正中,天頂灰黑中透藍,沒有風的夜晚,他如魚縱身,俐落躍入水潭中。

瀧港雖然溫暖,但水潭位在洞穴深處,湖水終年嚴寒。

方元不停往深處遊去,直到寒鋼拉住他的四肢,他才遊出水面,一整晚就這麼不停地來回游著。

強壯的手臂、修長的雙腿在冰水中劃動著,無聲的世界裏,他只能聽見自己呼吸和心跳的聲音。

但心中有個揮不去的人影,那無法冷卻的悸動,反而更加熱切。

直到月已正中天,方元才停止近乎自虐的舉動離水,將落在岸邊的麻繩拿起,系住濕漉漉的烏絲。

放眼望去,井牢四面都是岩石,寸草不生,除了水潭便是小屋,還有一小片土地,什麼都沒有。

多少愛與恨,多少愁與樂,都付渡津前,一杯茶,一滴眼淚,一泊水無痕。

方元閉上眼,阿塵曾唱過的一首曲子又浮出腦海。

他不言不語,過了會兒,心有所感地一動,便借著燭光在沙地上以指運勁寫字。

指若筆鋒有強有弱,能起能收,過不了多久,便是數句。停下筆後,他怔怔地癡了。

「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方元脫口吟道。

若愛恨情仇能付水東流,也不會有這麼多故事了。走向黃泉之日,在渡津前喝孟婆湯之時,他不知能不能看破這一切俗世情緣。

將相到頭來也只剩枯骨,忘了這一切風雨飄搖的日子,只要不忘阿塵就好。就算是無間地府,他亦能含笑前往,此生不再有憾。

他伸手撫去地面詩詞,改寫了首李白的「憶秦娥」,當作明天給阿塵的教材後,便吹滅了燭火回房。

卻是一夜不能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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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阿塵照慣例清晨便醒,簡單梳洗後便站在廚房烹煮,一身素雅的藍衣,被橘紅色的火光照耀得有些豔麗。

長長的頭髮如常挽著個髻,插著一支玉釵,隨著她搖晃起舞著,蕩漾著萬種風情。

香氣四散的廚房明亮,但阿塵身後的門外還是一片黑。

黑幕裏,不期然飄來一抹紅光,那紅衣人步輕聲悄,見阿塵沒有發覺,便倚在門旁看著她忙亂。

許久,正當阿塵放下木盒、合上竹藍時,餘光瞥見那霸氣十足卻調笑盯著她的人兒。

紅衣人赤裸足踝,長發散在秋天晨風中,盈盈笑著。

「怎麼,他要降不降?都三年有餘了。」龍海兒笑著問道。

阿塵也不回答,看龍海兒存心不良的表情,皺著眉往柴房走去。

「阿塵,回答呀!」龍海兒見阿塵不理她,便又笑著再問了一次。

沒有擺脫龍海兒,阿塵抱了捆柴又回到廚房,添足了數量後,才回過身來直視龍海兒。

她的視線裏沒有畏懼,只是純粹的認真。

「海兒,方公子心高氣傲,不可能降服於妳的。」阿塵無畏地說道。

龍海兒狂笑了聲,也不顧會否驚到人,看著阿塵表情不像在開玩笑,更是笑得開懷。

「這就是我為何請妳去說服他了!為何不告訴他妳是誰?若他知道,馬上會跪在妳的蓮鞋之前。」龍海兒詞輕語淺地說。

只見阿塵為難地搖了一下頭。「我不想他那樣……他適合高高在上,我只想侍奉他。」

「阿塵,別怪我多舌,妳可還記得,妳身上流著什麼血、妳是何人的女兒?。妳是……」

「海兒,別再說了,我不想聽。」

「不管妳怎麼想,妳繼承了龍族的司獄一職,讓他受降是妳的職責,更何況我將他的下屬全帶回瀧港,就是等他有一天會點頭。妳要以大局為重,這麼不上不下是虛耗人力精神,讓他更加痛苦而已。」

龍海兒的話切合情理,讓阿塵無法反駁。看她一副愁雲慘霧的樣子,龍海兒走到她身邊,收起主子的笑臉,拉著她的手坐下。

她晚阿塵三個月出生,她們打小一起吃、一起睡,關係又非比尋常,她當然知道阿塵從未如此煩惱。

唉!她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掉入情網,為情所囿,再也無法自拔。

「塵姊姊,妳可是喜歡他?」雖然明知答案,龍海兒還是問道。

阿塵渾身一震,驚愕得不能自已,但龍海兒說出的話,彷佛撩開感情的最後一層遮紗。

怎麼,那不是對主子的情緒嗎?她喜歡方元嗎?

看阿塵不能自已的吃驚模樣,龍海兒雖喜自個兒有一雙慧眼,但現在卻不是自得意滿的時候。

她眼光遙了窗外一眼,長歎了一聲。「看來妳不只是喜歡,而是愛上他了。」

又是喜歡、又是愛,字字擲地有聲,讓阿塵心悸。不成的!她不能喜歡他,更別說愛上他,那不會有結果的!

「我不能喜歡他的,他也不可能回應這樣的我……我只要能站在他的身邊,守著他……」

沒讓阿塵說完,龍海兒冷笑了一聲。阿塵實在太善良、太天真了!

「那妳能守護著方元,即便他抱著另一個姑娘嗎?」龍海兒問道。

「另一個姑娘?」

「對,另一個能為他所愛、被他珍之惜之的姑娘!塵姊姊,快點告訴他妳是誰,要他降,然後妳就抽身退場吧!」

「抽身?」

「對,別對他動感情,要不然到頭來,哭泣的會是妳。」

阿塵望著龍海兒的眼睛,彷佛又回到她們及笄那年春分。她們都清楚自個兒背負了什麼,龍海兒是龍族未來的女王,而不能離開瀧港的她,承襲了母職,成為龍族的司獄。

當她跪在龍族宗祠前時,她便接下這個賞善罰惡,得要公私分明的工作。

於公,她不該再懸宕下去;於私,卻是難分難舍。

她要面對的都是她不能選擇的事情,未來尚未拍版,過去卻已定案不可能改變,她得面對一切。

「海兒,我問妳一件事。」阿塵問道。

看阿塵突地冷靜下來,龍海兒有些心驚。她見過好幾次這個表情,果決地摒除一切退路,即將要勇往直前的表情。

也是從女孩成為女人的表情。

「願聞其詳。」龍海兒正色說道。

阿塵朝龍海兒綻放一個絕色笑靨。「若是靈魂已經陷落,抽了個空殼走又有什麼用呢?」她認清事實般地說道。

「妳……」

阿塵神色哀愁,抬手制止龍海兒再勸下去。「唉!我只求能待在他的身邊長長久久,這麼小的心願,連蒼天也不願成全嗎?」

「不是蒼天願不願,而是方元願不願,關鍵在於他。」

「海兒,咱們一起長大,妳是懂我的,我從未怨過我是誰,但我現在只歎我身不由己……」

「阿塵,妳可是抱定主意了?」

「不算是,而是抱著最後會失去他的打算……」阿塵低聲說道。

她話一說完,便偎進龍海兒懷裏,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

龍海兒沒有安慰阿塵,只是拍著她的背。還沒開始,就要結束,阿塵的命打從一出生便充滿種種的無可奈何……

想起方元還在井牢裏等她,阿塵用袖子拭去淚水,急急坐了起來,看著龍海兒心疼的表情,她胸腔裏滿是感動,柔柔一笑,梨花帶雨,讓人無比憐愛。

「海兒,上一輩的恩恩怨怨,我無法插手,而若方元最後真跪在我腳前,也只能說是我的命,我只要妳答應我一件事。」阿塵艱難地說。

最後而且最小的一個心願,是身為龍家少主的龍海兒能為她做到的。

果不期然,龍海兒眸光一凜,拿出當家主子的氣魄。「阿塵,我從未拒絕過妳。」

阿塵一聽,含笑雙膝點地,龍海兒也不去扶,只是正襟危坐,要聽她接下來的請求。

阿塵的執念,龍海兒決心要為她完成,就算要她上刀山、下油鍋,她也要為她做到。

只因阿塵的命已經太苦,她不想讓她連希望都失去。

「再給我幾天,我想再服侍他一陣子。」阿塵輕輕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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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 00:19: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因為沉重的意志和信念,讓阿塵原本輕巧的步伐也跟著緩慢,再加上今早和龍海兒的一席談話,待她到井牢時早已過了正午。

鳥不語、花不香的世界來臨得如此容易,不過是因內心有了失去他的可能。

她感覺身子近在咫尺,心卻像在天涯兩方,遙遙對望無法相守,永遠不可能走到最後。

一想到這裏,阿塵便無法進入井牢。

三年是個不長又不短的時間,超過一千個日子,當初好像收集寶物一般,暗地裏開心地計算著,將度過的每一天珍藏在回憶深處。

當她還記得方元的一舉一動,莫可奈何的命運卻要將之分離。老天到底和她開了什麼玩笑?為什麼她笑不出來?

不知道曾經從哪里聽過,後悔是還能選擇的人才有資格出現的情緒,阿塵絕不後悔遇上方元,也不後悔愛上他。因為那是無法選擇,也根本無法抗拒的事情。

已經知道結局的戲碼,她應該如何扮演好她的角色?她並不知道,也無從學習。

阿塵打開竹籃,撚出一對事物,仔細一瞧,那是兩枚棋子,一將一相。原本滿心歡喜地想央方元教她下棋,現在反成諷刺。

明明伸手就能碰觸,為何如此遙不可及?為了守護而存在的人們,又該怎麼面對自己的心情?

太多的疑問在心裏翻湧沒有答案,如濁流一樣的情感淹沒了她,她以為自己會倒下,卻沒想到一切沒有改變。

就算她消失在世界上,太陽依舊會升起,世事流轉仍舊如常,她心中的感情在天地之間渺小而又微不足道,但壓在她心中卻沉甸甸的。

阿塵遲疑了好一陣子,直到一陣和煦山風吹過,她才回過神來,拉下第一道牽制方元的機關。

拉下第二道機關時,突地,一個黑色的毛茸茸東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對圓滾滾、晶亮亮的大眼睛像在對她笑,而那毛茸茸的利爪因為還在成長,顯得毫無傷害能力,整個身體好似布絨縫成的球,最特別的是牠的胸口有一團白毛--

阿塵赫然發現那是一隻小黑熊!

瀧港之中殺傷力最強的,便是力大無窮的黑熊,阿塵急忙向後退,屏住氣息不敢活動。

真正可怕的不是無害的小黑熊,而是母熊,因為小熊在這裏,母熊必然也在附近,看到她這個可能危害到心肝寶貝的人類,若是凶性大發……

正當阿塵這麼想的時候,身後卻響起一陣熊吼,她以最小的幅度慢慢轉頭,看到一隻狀似瘋狂的大熊,正舉起前足、虎視眈眈地望著她。

阿塵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改變主意往另一側退去,卻發現有個溫暖的感覺直沖她腳邊,她低頭一看,那只小黑熊天真無邪地看著她,反常地蹭著她的左腳,而母熊便發了瘋地向她沖過來!

阿塵此時也顧不了那麼多,快步向後,腳下驀然一陣踩空,摔進井牢之中,垂直向下落下!

看慣的景色快速和她錯身而過,阿塵驚恐地轉頭一望,好似看見方元吃驚的面容,接下來便掉入水中。

從高空快速落下撞擊水面的痛楚,在阿塵的四肢百骸蔓延,冰冷的潭水將她包圍,刺骨的寒意讓她失去力氣,被大量的水充滿口鼻,愈是慌張,就吸入更多的水。

更糟糕的是,好似有股暗流卷住了她的腳,將她不停往下拉,不過眨眼之間,她眼前便一片黑暗,又冷又痛、無法呼吸,讓她的生命力漸漸流失。

被湖水席捲,掙扎無用,痛苦不堪的阿塵不自覺地閉上雙眼,右手卻朝向湖面使力伸出去……

意識漸漸地混亂模糊,阿塵想要呼喊求救,卻喊不出聲。

她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希望上天能夠成全她,讓她再次撫摸到方元的面容!

太短了,她還沒有準備好要天人永隔,再給她一點點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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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湖水之中,阿塵止不住的身勢不停地往下墜落……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黑色的影子如流星一般快速地穿破水面,神乎其技地撈住阿塵的纖腰,緊緊纏繞兩圈之後,以更快的速度將她拉出水面。

黑色的寒鋼鎖煉像有生命的蛇一般,將阿塵拉進方元的懷裏。

甫一離開水面,阿塵便拚命地咳了起來,緊緊抓著方元的身體不放,而他也緊緊地抱著她。

也許剛才在水底的掙扎已經耗盡所有的力氣,昏昏沉沉的阿塵閉上眼,靠在方元身上休息。

男人的氣息多麼溫暖,熟悉的氣味充塞在鼻腔,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她好累好累,終於能夠喘一口氣……

不同于阿塵逃出生天、偎著心愛男人的安心,方元著急地搖晃著她。

「阿塵,妳醒一醒!」方元拚命呼喚著。

他正在擔心她在路上不知為了什麼而耽誤,早已過了平常該出現的時間,卻還沒有過來。正在心煩意亂,身上的鐵鏈不期然被拉緊,方松了一口氣,就聽見阿塵的驚呼。

接下來,是他連回想都害怕的事情,小女人快速地從天而降,掉入深不可測的湖潭中。

方元腦中頓時一片空白,等到再度恢復理智,已聽到右手寒鋼鎖鏈斷裂、岩壁石破天驚之聲。

阿塵身歷險境,令他無法思考,看著她落水之處,以抽鞭之法將鎖煉往水底打去,將心上人兒從黑白無常的手中拉回。

失去她的感覺好可怕,方元直到此刻還是冷汗直流,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她的一切,他便無法保持冷靜。

聽聞著男人的叫喚,阿塵也突然意會到,不停地顫抖不是因為自己覺得寒冷,而是因為他也在發抖,她的心為了他的在乎而軟化了。

「方公子,阿塵很好……請您不要擔心了……」阿塵虛弱地說。

沒有聽到任何回應,不放心的阿塵睜開眼睛,便看見方元那又驚又喜、又懼又怕、百感交集的臉龐。

雖然只有右手能活動,但是方元仍緊擁著阿塵,生怕自己稍一疏忽,她便會真的像畫上的天女,穿上羽衣飄然遠去,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阿塵,我不讓妳離開我。」方元低聲說道。

方元決定忠於自己,經過剛才那一瞬間的驚心動魄,他確知自己不能承受失去阿塵的刻骨銘心之慟。

聞言,阿塵不自覺地微笑。他總是霸道卻又迷人,他不該以為她能夠離開他的,只要她還活著,她便是他的人。

對等的愛情並不存在,但她心甘情願事方元為天,只要他不離不棄,以他為尊又何妨呢?

「方公子,阿塵不會離開您,也請您不要拋棄阿塵,好嗎?」阿塵嬌軟地呢喃著,說完,便將扣在掌心的兩枚棋子攤開,一將一相。

方元一瞧,忍不住笑了。溫柔的阿塵、忠心的阿塵,他無法將她視為一個下人,她在他的心中,比七大洋的海水加起來還要重、比恒河之沙還要多。

他不僅想要把阿塵據為己有,還想將她放在手心裏呵護,讓她再度露出幸福的笑容。

那種深切熱烈的情愛,不是用責任來限制彼此的關係,而是打從心裏想守護對方,盼能一起走過江湖路,攜手看遍晨昏景色。

要活一起活,要老一起老,直到生命的尾聲,還是無法將目光從彼此的身上移開,生死同在。

「小傻瓜!阿塵,妳真是傻,即使沒有這些名義,我還是不會離棄妳,咱們一定會長相左右的。」方元承諾地說道。

他真的不會離開她嗎?就算是黃粱一夢,就讓她醉生夢死吧!情難勁情難止礙…

「公子,我是您的阿塵,請您千萬不要忘記。」

方元還來不及回話,阿塵便拋下手中的棋子,依偎在方元的懷中,幸福而又甜美地微笑。

「阿塵,今生今世,我們一直在一起。」將阿塵抱得更緊些,方元忍不住說道。

路迢迢千里遠,經歷了二十多載的生命,看過多少的悲歡離合,沒想到和他相守之人,居然會在瀧港邂逅。

「不知今生今世是多久?」

不知道何時開始的情感,就不會知道何時能夠結束,無法結局的情,用一生來當作期限是最妥當的。

「小傻瓜,別去想那是多久,因為不會有結束的一天,這是我給妳的承諾……妳別哭啊!身上很疼嗎?何處受了傷給我看看……」

「阿塵一點都不疼,只是太高興了。」

阿塵在心中祝禱,這美夢能持續到永遠,天長地久永無止荊

因為她對方元的愛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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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時光總是悄然而逝,沉浸在幸福的夢幻中許久,休息足夠的阿塵才發現方元的手腕上,因為用力過猛造成一圈傷痕。

那血淋淋的傷口讓阿塵十分心疼,想要到小木屋裏尋找療傷止痛的藥材,可是方元直嚷著不痛,打死不肯放手。

那顯而易見的佔有欲、毫不隱藏的濃烈情感,令阿塵在著急之中,有點甜滋滋的。

寒鋼堅固異常,當初打造這牢的乃是稀世奇匠,若不是真心的,絕不可能拉斷它和崖壁的結合之處,由此可見方元待她如何。

「方公子,還疼不疼呢?好對不住,阿塵居然讓公子受傷了。」阿塵歉然地說。

方元豁達一笑。「別說區區一點小傷,用一隻手去換妳也值得。」

明知是充滿愛意的一段話,但一想到方元會再次受傷,阿塵不禁渾身惡寒,忙用手指按住男人的嘴唇。

「不要這麼說,老天有耳,讓祂應驗了你的話就不好了。」阿塵靦腆地說道。

眸光流轉,方元傲氣十足的面容依舊,可卻有了一些難明的情緒。聰慧如阿塵,知道他有話要問,便靜靜地等待著。

許久,方元才問道:「妳的手是什麼原因殘了?」

阿塵無所謂地嬌甜一笑。「當年我娘抱著出生剛周歲的我逃亡,在路上為了救我爹,不慎將我摔落在地上,雖然性命無虞,但是後來發了一場高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當然找不到大夫醫治,之後左手便再也不會動了。」

當年知道這個故事的時候,真的很像在聽他人的故事,若不是她和故事中的嬰孩一樣左手殘缺,任誰也不會相信,她曾經參與如此曲折離奇的大事,甚至是十六年前故事中的主角。

方公子,請原諒阿塵有所隱瞞,待時機成熟,她會將一切全盤托出,就再讓她作一陣子美夢吧!阿塵低下頭,在心中暗暗說道。

不知道阿塵心中所想,方元倒是歎了一聲。「妳也是個苦命的孩子,還有知覺嗎?」

阿塵笑著搖搖頭。「打我有記憶開始,左手便沒有知覺,倒也習慣了,若它有一天突然能動,搞不好還不知道該如何使用呢!」

看著阿塵樂天知命的模樣,方元也跟著坦率接受,不過突然一個念頭跳入他的腦海--這事情不見得回天乏術。

「三年前,龍海兒上長白山尋著無情醫怪霜曉天,我聽說這個人醫術通神,只要還沒有咽下最後一口氣,他都能夠力挽狂瀾,他人現在不是正在瀧港嗎?」

「霜公子前年去了應天府,還未回來,更何況,我爹娘並不希望我醫治好左手,他們常說平凡便是最大的幸福。」

阿塵雖然不能夠理解,但是她相信她的爹娘絕對是為了她好,直到她和方元相遇,她才能夠體會爹娘的動機。

方元聞言忍不住皺眉,天底下有哪一個爹娘會希望女兒抱著殘缺過日子的?更何況是這樣一個美麗出眾的女子!

「我以為妳爹娘早已雙亡,所以才會屈身在瀧港。」

聽見方元開始追問,阿塵下意識想要回避。「別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了,讓阿塵去拿些藥酒,先幫公子推拿可好?」

就算不轉過頭,眼角的餘光還是會瞄到環抱在肩膀上的右手,她無法對那傷口視而不見,他不擔心,可她偏偏就是在意。

知她不願提起往事,方元不再追根究柢,不過卻沒有大方放她離開。

「一點小傷不礙事,就這樣陪著我。」他大剌剌地說道。

知道男人口中的「這樣」便是任由他抱著,小鳥依人地依偎在他懷裏,阿塵這才清楚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大膽的舉動,頓時飛紅敷面、豔若桃花。

舉動本身並不驚世駭俗,可是當著心上人的面前,她卻有種小女兒的心態,無法泰然自若。

又輕又薄的衣裳早就幹了,而男人的體溫隔著布料,更加輕易地傳送過來,讓阿塵忍不住難為情起來,有些意亂情迷。

「先擦些藥……」

「不用。」

溫香暖玉在抱,什麼疼痛都丟到爪哇國,只要知道她的心意,天大的傷也好似不藥而愈。

看著長長的寒鋼鐵鏈落在黃土地上,方元不禁再抱緊阿塵一些,想要感覺她還好好地活著,能夠呼吸,心臟有力地跳動,她如蘭的香氣因為髮髻散開,而飄散在空中。

勻稱香馥的身子貼在自己身上,只要稍一移動,便好像在蹭著他一樣,把某種雄性的欲念都勾動了。

她好柔、好軟,也好香……

驀地,方元將阿塵輕輕推開,黝黑剛毅的大臉撇到一邊,正好讓小女人看見,他臉色未變,但是未曬到陽光的耳根子後方卻紅透了。

方元心中暗叫該死,沒有想到沉睡的欲望會在此時醒過來。

說也自然,男人年輕氣盛,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三年未近女色,又是擁著心愛的人,怎能不教他心猿意馬?

只是身不由己,又不願讓阿塵感覺被輕薄,於是只好咬牙忍耐。

身在熱情開放的瀧港,阿塵自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小臉更加漲紅,不由得快快轉身,逃進小木屋裏。

這可苦了在屋外的方元,既不能動,也不能想,唯有不停地深呼吸,讓欲望自然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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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之後,阿塵直挺挺地坐在方元屋裏,一雙眼睛不敢亂動,雖然知道不會和他四目相對,可還是羞怯難當。

簡單的小木屋家徒四壁,一張桌、兩張椅,還有屋角的一張床鋪,已經是所有家當,

可是一被賦予「方元使用過」的意義之後,在單純的阿塵眼裏,便有了不同的意義,讓她只能夠按著腿上的藥箱,連動都不敢動。

異於外表的靜如止水,阿塵此刻心中乃是滔天巨浪,波濤洶湧地拍擊著她虛弱的心臟。

只要她心念一動,适才方元紊亂的呼吸、熾熱的體溫和若有似無的觸碰,便會造成她的五官百覺全部失靈。特別是耳畔亂烘烘的,讓她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但即使是被如此強大的不安和混亂弄得心神不寧,她還是覺得幸福,貨真價實被回應的淡淡的幸福。

好不容易又想起方元還是受傷的狀態,阿塵只好不停地深呼吸再深呼吸,想要將那些綺麗的幻想推出腦外,努力地想要更鎮定一點。

阿塵慢慢地推開門,低著頭向方元走去,感覺到他無所不在的目光,還是有些忍耐不住,但她克服了心中的妖魔鬼怪,順利來到他的身邊。

雖然,阿塵遲遲無法將頭抬起來,但她聽到方元欲蓋彌彰的咳嗽聲,和刻意平淡的音線。

「把頭抬起來。」方元淡淡地說。

阿塵有些為難地把頭抬了起來,卻讓兩個人立刻陷入更尷尬的境地。

之前的情景歷歷在目,很難說不在乎就真的能夠不在乎,於是阿塵又慌忙把頭低了下去,原本手腳就已經不俐落,此刻更是笨手笨腳、愈忙愈亂。

不單是阿塵被影響,方元更是苦不堪言,煩躁疼痛一同在身子的兩個地方作亂,他不是柳下惠,卻得要委屈當一回柳下惠。

雖然七手八腳難免忙中有錯,艱苦奮鬥之後,阿塵終究還是幫方元包紮完畢,天色也完全暗了下來。

不完全的黑暗有一股魔力,幾乎看不見對方的臉,卻知道對方的存在,讓阿塵輕鬆許多地長籲了口氣。

「方公子,阿塵幫您包紮好了,今晚別碰到水,害它不會收口。」阿塵仔細叮嚀。

「阿塵,謝謝妳。」方元低沉的聲音劃破了月夜。

「方公子,這是阿塵份內的事,您不用向阿塵道謝。」

「阿塵,我希望妳再幫我一個忙。」

「公子但說無妨,不需要這麼客氣。」

「那也請阿塵不要待我這麼客氣,叫我方元就好,別再叫我公子了,那種叫法好生疏。」

完整的情意藏身在不完整的話語裏,阿塵終於體會到什麼叫作心裏小鹿亂撞。可是,方元還身兼她的師長身分,加上她從未想過那麼親昵的呼喚,著實很難出口。

「方公子……」

「噓……阿塵,跟著我說,白日依山荊」

不知道為什麼方元突然帶著她背誦詩句,可阿塵沒有多想,便跟著朗誦了起來,就如同他平常在教她讀詩一樣。

兩人就這麼一唱一和許久……

「很好,接下來跟著我念,方元。」

阿塵不疑有他,也跟著開口:「方元……」

一脫口而出,便發現她不知不覺叫了他的名字,而男人也低聲悶悶地笑著。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的笑聲,還來不及感覺開心,就已經先感覺到什麼叫作無地自容的難為情。

「方公子,您笑話我!」

「下回再叫方公子,我就不回答妳了。」

「您怎麼這樣無賴?」

「這不叫無賴……時候不早了,妳該趕快回去了,免得危險。」方元說時,伸出右手,憑直覺輕輕摸了一下阿塵的臉蛋。

阿塵柔嫩的小臉溫馴地靠在方元的掌心。「那我明天再來看您,請您不要忘心記今天說的。」

「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絕對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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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 00:19: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但世事總是不能盡如人意,當阿塵回到山下,見到整個瀧港燈火通明,和平常夜半時分情況回異時,就知道有大事發生。

隨便抓了一個族人來細問,原來應天府朱家發出通緝霜曉天的命令,而他人剛回到瀧港,不發片語地保持緘默。

阿塵一聽急急忙忙趕回私塾,龍海兒已經在廚房一旁的廂房裏,避人耳目地等候她多時。

龍海兒斂氣坐著,一見到阿塵,便露出複雜的神情。「阿塵,事情發展由不得人,朱家要追緝霜曉天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圍剿龍家,我已經飛書聯絡海龍王和其他族人火速趕回瀧港,現在,我需要方元的力量!」

阿塵搖搖頭,往後退了幾步。

才一天而已,她才作了一天的美夢,難不成,這美夢如斯快速地要她從夢中醒來了嗎?

「朱家在陸地上,咱們在海上,井水不犯河水,他們向來拿龍家沒有辦法,況且,瀧港這個自然天險易守難攻,他們也從未成功過。」阿塵試圖力挽狂瀾。

「小心駛得萬年船,兼之他們現在名正言順,萬一突發奇襲攻擊瀧港或者龍家的商船,我們經不起任何風險,最新趕造的一批武裝戰船已經完成,正好交給方元指揮。」龍海兒胸有成竹,早已佈局完成,此刻前來竟是宣佈,不容他人置喙。

阿塵眼前一黑,只覺頭重腳輕不能支撐,龍海兒連忙上前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阿塵紅著眼眶,臉上只有不敢置信的表情。當今之際,唯有哀求龍海兒這條路了。

「海兒,妳答應過我,不能說話不算話。」阿塵哀淒地說。

龍海兒拉下臉,背過身去推開窗臺,一輪明月高照,她雖然心裏為難,但卻不能遲疑。

「阿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是龍族的少主,背負著幾千萬條的人命,為了以大局為重,我不得不犧牲妳……妳可以怨我恨我,但妳必須服從我。」龍海兒詞輕語淺地說。

看著龍海兒孤獨的背影,阿塵更加難受,她知道龍海兒有很多的不得已,但她無法接受這麼快就要到來的現實。

「我不會恨妳的,只求妳再給我幾天……」阿塵懇切地說。

凝結的空氣、沉重的氣氛,兩人僵持不下,許久,龍海兒方開口回答。「我情願妳恨我……明兒個,我親自去說服方元。」

這一句話打碎了阿塵的夢想,她反常地大笑起來。「海兒,妳真的一點也不顧念我們的姊妹之情嗎?」

「現在這個非常時刻,我是龍族的龍海兒,除了龍族,我什麼都不管。」

「無論如何,這事情已經沒有轉寰餘地了嗎?」

「霜曉天已打定主意不開口,前年是我要他去的,現在當然不可能把他交出去,我也是左右為難,阿塵妳可知道,我也是……」

龍海兒始終沒有轉過身來,但語氣之中卻有些無以為繼。阿塵知道她向來在乎自己,現在情願拿她的身分來逼自己,也不肯拿自己的身分要自己低頭,可見她的情真。

但是她的心中,滿滿都是方元的身影,她真的放不下他,如果她不對龍海兒殘忍,就是對方元殘忍了!

「海兒,妳也知道若方元知道我是誰,我的夢就要粉碎了。」阿塵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地輕聲哀求。

阿塵用著最柔弱無助的聲音哀求,龍海兒聽了難過,但還是一咬牙,刷地一聲轉過身來,目光凜然不留半分情面。「阿塵,這事沒得商量。」

龍海兒冷靜地說完,親眼看見阿塵玻璃般的眼淚潸然落下。

半晌,阿塵遊魂般地慢慢站起,轉身背對龍海兒。無言地拒絕是她最後的抗議手段了。

「我多麼希望,明天的黎明不要來,就讓今夜永遠存在。」阿塵淡淡說道。

明天,她和方元,遺有她和龍海兒,都將形同陌路,黎明的那一道曙光,將一刀斬斷她的情緣和親情。

「阿塵,妳可以恨我。」龍海兒輕輕說道,心如刀割。

阿塵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哀極反笑。這是她最後幾刻鍾的快樂時光,趁著悲哀的時刻來臨前,她得用笑來及時行樂呀!

「呵呵呵,海兒,我還是那一句老話,我不會恨妳的……只是從今而後,咱們不再是姊妹。」阿塵甜甜說道,笑淚交織,無力回天。

龍海兒一聽到這斷絕關係的話語,雖然知道阿塵不願意面對她,還是點頭應允。

看起來柔弱的阿塵,卻是最樂觀、最堅強的,除了毒姬殷小玄之外,她唯一能夠透露心事的姊妹,將要分道揚鑣了。

「阿塵,我從沒想到,我和妳會是今天這樣的結果。」

「我也沒有想過,阿塵在此謝過龍家少主的照顧,未來,我還會是龍家的司獄,咱們除了公事上,就不要再見面了。」阿塵冷冷說道。

「妳可以去歇息了,我明天一早上井牢去見方元。」龍海兒說道。

阿塵微微頷首,抬腳就走,掀開門簾時,卻停下了身影。「明兒個,我和妳一起去。」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龍海兒深吸了一口氣,鬆開扣緊在窗臺上的雙手,也跟著昂首闊步,帶著無比的遺憾離開。

一會兒之後,無人停留的廂房裏,整個窗臺碎成木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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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塵一夜輾轉反側,心情混亂的她索性起身,提前開始準備要帶去給方元的食物。

怎知失控的淚水伴了她全程,直到她看見龍海兒出現,才擦幹淚水,木然地隨著她前往井牢。

一路上未作停留,再不想面對,到達井牢的時刻終究還是來了。

「阿塵,若妳不想下去,這差事我來做就行了。」龍海兒開口說了今天見面的第一句話。

阿塵沒有看龍海兒,事實上,她現在什麼也聽不進去,整個人亂成一片,好像沒有生命的傀儡,只能任人擺佈。

依序操作著機關,阿塵和龍海兒坐上起降器具,轉眼已來到井牢底部。

「公子,阿塵來看您了。」阿塵溫柔地說道。

阿塵眼裏只有方元一人,情不自禁快步朝他走去,但是方元看清來人之後,卻是面目猙獰,只想將龍海兒拆吃入腹。

他不發一語,全身肌肉僨起,若目光可以殺人,龍海兒早死了一百回!嗜血的亢奮之情,讓鎖煉如同一條活蛇,在地上不耐地舞動著、搖擺著。

龍海兒目光一轉,看見被方元提在右手的寒鋼鎖煉,想到接下來的說服工作增加困難度,便抽出赤炎驍刀,嚴陣以待。

「阿塵,妳讓開。」看阿塵擋在兩人中間,方元命令道。

龍海兒聞言一笑。原來這兩人早已心意互通,這下她可真是棒打鴛鴦,也怨不得阿塵會無言地恨她。

「方元,三年前一場大戰之後,在這井牢之中一千多個日子,你可已經改變心意,願意歸順我龍家了嗎?」龍海兒笑問。

方元啐了一聲,目光如燃燒的火炬,不屑地罵道:「龍海兒妳別作春秋大夢了!我絕不做妳這亂臣賊子的手下!」

龍海兒一聽,將短劍也引出鞘。「龍家之人全是自由的海民,何來亂臣賊子一說?若是你再胡說,我就先割了你的舌頭。」她語氣含笑,話峰卻是冰冷無情。

方元陰冷一笑,十幾年前的記憶全回到腦海,將所有事情的點線面連起,他雖年幼,但不代表他是無知小兒。

「十六年前,朱棣罔顧倫常竄位之時,你們兩家互相嫁娶,龍家向那朱賊輸誠,後來,那個小人娶了龍家的二小姐龍坎水,妳卑鄙的爹娶了朱棣之妹;而後大明海禁更加嚴酷,只有龍家能夠獨營海上生意,多少無辜百姓慘死在暴虐的政策之下,而妳還敢說妳不是亂臣賊子?呸!無恥。」方元罵道。

此時他眼中只有龍海兒一人,卻沒發現站在一旁的阿塵臉色蒼白地向後退了幾步。

龍海兒不急著解釋不實的指控,反倒又笑了起來。

此笑非彼笑,隱含著洶湧的怒氣,方元要怒?何人她不管,但要誣衊她的爹娘,她絕對不會和他善罷幹休。「虧你還知道這些事情,不愧是身在朝廷的重臣之孫。」

「當年若龍家願助我皇一臂之力,建文皇帝也不會死不瞑目!」方元正氣凜然地說道。

阿塵又退了幾步,臉色幾乎雪白,還有一種即將要倒下的青光閃爍。看著阿塵的模樣,龍海兒不禁又更氣幾分。

「大明海禁打朱元璋之時便開始實施,和我龍家有什麼關係?俗話說,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過去的恩恩怨怨早已入土塵封,我今天只問你降是不降?」龍海兒咬牙問道。

「好一句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當年若不是妳抓著方無音威脅我,我又怎麼會敗在妳的刀下?」方元森冷說道。

他話一落,不給龍海兒回答的時間,鐵鏈便朝前射出,龍海兒俐落地向後一翻,避開淩厲的攻擊。

「阿塵避開!」

「塵姊姊走開!」

兩人異口同聲地喊道,看著兩人開打,阿塵心思紊亂、無所適從。

方元怒由心生,加上多少恩怨打從一處爆發,鐵鏈不住地往龍海兒揮下,勢能劈石斷金,而龍海兒亦不是容易打發的,不僅正面迎戰,還步步逼近。

刀光劍影繽紛閃爍,寒鋼鐵鏈鏗鏘大響,戰火愈演愈烈,一時打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

濤瀾洶湧、風雲開闔,方元擅長的是長程兵器,行動不便不礙著什麼,鎖煉如雷電抽打,攻勢快捷猛烈。

龍海兒不停以刀劍阻擋方元的攻擊,一邊縮短兩人的距離,可那蛇鞭狡猾,一記回馬槍,龍海兒向左飛出閃躲不及,右邊手臂便見鮮紅。

阿塵看到龍海兒受傷,驚呼出聲。「天哪,海兒受傷了!方公子,阿塵求求您不要再打了!」

方元聞言皺眉,攻勢倒是不自覺地減緩了,紅衣姑娘不怒,反倒贊許有加似地點了點頭。「看來你的功夫沒有荒廢,很好,正好可以帶領一艘船隊。」龍海兒呵呵笑道。

方元聞言更怒,鐵鏈往龍海兒頸邊揮去,不料被她閃過,便更咄咄逼人地攻擊。「我的武功不只沒有荒廢,而且還要取妳性命!」

兩人雖然沒有近身攻擊,但招招欲置對方于死地,又凶又快又狠,讓站在一旁觀戰的阿塵心亂如麻,不知道該勤哪一個才好。

上半局,龍海兒拚命接近不果,後半局戰線卻愈拉愈遠,方元盡全力揮出鎖煉,打算給龍海兒致命的一擊。

一時不察,龍海兒好巧地一笑,拿出短劍穿入飛射而來的煉孔之中,用盡全力往地面插去,而後迅雷不及掩耳地靈巧踩著鎖鏈,如鬼魅一般飄忽,一眨眼便來到方元面前!

勝負揭曉,方元的右手因龍海兒踩住鐵鏈不能動彈,而人頭旁邊還有一柄血紅色的長刀架著,隨時會被取走生命。

但讓兩人同時萬分驚嚇的是,阿塵背對著方元,在不容間發之際,以肉身作擋,橫阻在龍海兒面前!

那赤炎驍刀只要紅光一閃,不但會取走方元的性命,連帶著阿塵的小命也會不保。

「妳這是在做什麼?這是我和龍海兒的恩怨,讓開!」方元不願阿塵歷險,急忙說道。

阿塵發著抖,說什麼也不讓。

龍海兒眸光一凜,並未手下留情,單是用了幾分力量,阿塵的臉頰便滲出血絲。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持不讓,反倒讓龍海兒憤恨之余,還有些敬佩。

「阿塵,我今天要讓他輸得心服口服,這是我和他之間的問題,如果妳不肯讓開,我就連妳一起殺了。」龍海兒十分冷靜地威脅道。

為了保護方元,阿塵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嬌甜一笑以答。「海兒,我不可能讓妳傷害他半根寒毛,若妳執意如此,就先殺了我再取他性命吧!」

龍海兒眉立眉緩,心思千回百轉,好半晌,她眉峰一挑,微調了刀,改架在阿塵的頸子上,含笑看著方元。

「龍海兒,妳這是在幹什麼?」見到龍海兒轉移目標,方元情不自禁大聲罵道。

不愧是她龍海兒看上的人,方元果然是一條鐵錚錚、有骨氣的漢子!可惜他也是個平凡男人,她既然是個女人,向來被歸在和小人同一類,那她用點手段也是天經地義。

「方元,我再問一次,你降是不降?」

龍海兒每說一句,手上便用力幾分,過沒多久,阿塵滾燙的鮮血便滴滴答答沿著刀鋒滴下。

黃土地上,點點刺目的血漬,方元一看,幾乎要失去理智,右手用力一抬,龍海兒的身子徐緩地飄起,但紅色的銳利刀刃上也沾染更多的血液,方元無法,只得鬆手。

「龍海兒,妳好卑鄙,用阿塵的性命逼我投降,妳可還是一族之主?居然視人命如草芥。」方元氣憤地說。

情勢雖然出乎意料,但只要方元不受到傷害,阿塵根本毫不畏懼,只是看著龍海兒老謀深算的眼神,知道她城府極深,不可能僅此而已。

「海兒,妳就拿了我這條命交差,容方公子不死吧!」阿塵哀哀說道。

方元聞言,急怒攻心。他心系阿塵,怎麼可能願意她受到更多的傷害呢?可是阿塵不肯讓開,龍海兒更是沒有意思退讓,這樣對峙下去,阿塵只會受更重的傷而已!

「姓龍的,妳要殺就殺、要剮剮,可阿塵是無辜的,若妳殺了她,妳不配稱為龍族之主!」

「不,海兒,妳要殺就殺我吧!別再來打擾方公子了,就讓他在這井牢裏,一生一世清淨地活下去吧!」

「阿塵,妳在說什麼傻話?」

「方公子,阿塵這一條命死不足惜,只求您別忘了阿塵……」

「阿塵,我不准妳這麼說!姓龍的,妳真是印了最毒婦……」

「你們兩人都給我住口!」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被晾在一旁的龍海兒大吼一聲。

聞聲,方元瞇起雙眼,而阿塵則是張開雙手,寧死不讓的決心十分堅定,這讓扮黑臉的龍海兒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何時說過要取阿塵小命來著?

「龍海兒,阿塵是妳的族人,妳不能殺她!」礙於情勢所逼,一心要解除阿塵危機,方元隨口說道。

怎知龍海兒居然點了點頭。「沒有錯,龍族的老祖宗有留下家訓,龍家之人不能互相傷害。」

方元聽了龍海兒的話,搞不懂她葫蘆裏賣什麼膏藥。但他們說話之間,那血還是不停地流,讓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既然如此,那妳還不趕快把刀拿開?」

「只要你答應我,龍海兒一言九鼎,馬上將刀拿開。」

龍海兒反反復覆、沒有道理的言論,讓方元十分光火,可他此時不得不低頭,只能目皆欲裂地瞪著她。

「妳才說妳不能夠傷害阿塵的性命的!」方元憤憤說道。

龍海兒突然巧笑嫣然。是呀!她可不能取阿塵的性命,不過她有個更好的辦法……

「我是不能夠取她的命,可是,我能決定將阿塵許配給何人。」龍海兒輕鬆自在地說。

龍海兒語不驚人死不休,聞者俱不知該做何反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高深莫測的她,石化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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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氣爽,萬里晴朗無雲,難得的秋老虎發威,在日正當中之時,更是顯得威力無窮。

瀧港眾人吃完午膳,無不偷空打了個盹,以免在毒辣的日頭下被曬得暑氣淤積在內,最後倒地人事不知,反而造成他人的麻煩。

可是此時在井牢裏,有三個人加上一把刀頂著大太陽,就像是最微妙的平衡一樣,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但是其中最一頭霧水的,便是被夾在兩人之中的阿塵。

龍海兒不是要來勸降方元,怎麼無緣無故提起她的婚事呢?而又為什麼她身後的氣息停滯,讓她疑惑的同時,更加不知所措?

既然提到了她,便只好由她來開口破冰。「海兒,阿塵不明白,妳提這個做什麼?」她硬著頭皮問道。

龍海兒笑而不答,此刻在阿塵天真面孔的背後,有一張少見的鐵青臉孔,即便在三年前,她讓他失血過多、倒地不支之時,他都還是一臉正義凜然、毫不畏懼的冷冷臉孔。

若是阿塵此時此刻回頭,一定能瞭解方元是用什麼樣充滿愛意的眼光看著她。

雖然快要被嫉妒和不安的感覺沖昏了頭,方元還是強自鎮定自己,不要被龍海兒左右而亂了理智。

「婚姻大事不可兒戲,阿塵父母雙在,怎麼能由得妳胡作非為?」方元咬牙說道。

龍海兒笑著搖搖頭。 攻心為上,看來方元愛上了阿塵,那她便有把柄在手……

「阿塵,妳來告訴方元,這事該由誰做主。」龍海兒十分開心地說道。

阿塵被搞得糊裡糊塗,可還是老實地回答。「上一輩的是由海龍王負責,但是海兒現在是龍家少主,我們是同一輩,阿塵的婚事,應由海兒做主。」

這是龍族的規定,如果未經龍海兒的宣佈,根本無法完成婚禮,所以婚姻大事當然是由她來做主呀!

龍海兒表情驕狂地問:「聽到這裏,方元,你降還是不降?」

「龍海兒,妳……」

「我什麼?方元,今天若不是為了阿塵和龍族,我才沒有那麼多閒工夫降服你,不知有多少條人命死在你手上,我本應殺了你!至於其他的是是非非,你張大雙眼看清楚吧!我再問一次,你降是不降?」龍海兒大聲喝道。

一片靜默無聲,許久……

「方元,你不回答是嗎?好,我就當你是默許了!」不容分說,龍海兒霸氣地說道。

被人看穿心事,方元僅是沈默以對。

龍海兒斂起殺氣,慢慢放下雙手往一旁移動,緊接著,龍海兒揮舞著赤炎驍刀,砍斷了方元身上所有的寒鋼鎖煉。

「方元,若你敢傷害龍族任何一人,我龍海兒就算天涯海角,也會是你的索命閻羅;阿塵,我把他交給妳,先讓他待在霜曉天那裏。」

龍海兒說完,展開輕功,順著起降機關淩空飛起,轉眼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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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龍海兒離去之後,井牢之中的兩個人無法言談,一起沈默不語,卻各自懷抱著不一樣的心思。

凡事的定律就是措手不及。期盼已久的自由無預警地來到,方元應該高興,卻反而高興不起來。原有的生活已被打亂,他還沒有盤算好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是要重拾報仇的生活,和大明朝廷對抗;或者是為龍族賣命?他都沒有思考過,臨時要他進入狀況,他無從選擇。

心情紛亂無以復加,安身立命從未是他的人生目標,一旦不選擇報仇,方家八百多條人命死不瞑目,但若是不為龍族而活,阿塵又該怎麼辦?

方元雖然沒有口頭上做出投降的表示,但他確實已經降服了,原因無他,僅是為了阿塵而已。

在要做出決定的那一剎那,他停止了思考,順從自己的心意,為了想和阿塵在一起,他沒有拒絕,選擇了降服。

身上已經沒有束縛,心裏頭的枷鎖卻沒有打開,接踵而來的問題更是像九連環,環環相扣。

唯一肯定的情況,是井牢裏的日子已經無法再繼續下去了。

平靜的生活,忘記愛恨情仇,日日等待著阿塵前來教她讀書寫字,與世無爭、恍若天外之人的清淨,完全告一段落了。

或許這就叫人生,在漆黑中跌跌撞撞,千追萬尋才發現已經錯過,珍貴之事已然逝去。但是,方元篤定,他不會放開阿塵的手。

接下來,他要面對這三年的空白,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當初的手下如今還安在嗎?還有,龍海兒承諾過會好好安置方無音,現在的情況又如何了呢?

方元正在茫茫然,手臂肌膚卻被布料輕輕觸碰,他轉頭一看,阿塵張著水靈大眼,捧著一套衣物,在那之上是他的一對蛟龍鞭。她貼心地站在他的身邊,安靜地等侯。

在他失志之時出現的人兒,始終不離不棄,如果未來伸手不見五指,他就看著阿塵的眼光,護著她攜手同行。

世界很大,未來很遠,但他不會再迷失在五裏迷霧之中。再大的雨會停,再大的雪會融,有她在身旁,一切不過都是即景詩。

方元這麼一想,心頭便覺得安定,飄忽不定的靈魂找到了停泊的棲所。

男人含笑、自信斐然,拿起墨綠箭袖長衫穿上,腰系雲龍花紋錦帶,蹬著行走方便的朝天高靴,簡單束了頭髮勒額,映在水潭之中的人,便又重是三年前的方元。

只有他的心格外不同而已。

下定決心,深深吸了一口氣,方元轉過身來,扶著阿塵的肩膀,四目對望,不單是情意流動,還有更多筆墨無法形容的情緒,是友情、是愛情,更是親情。

阿塵和方無音一樣,是他在這世上至親之人,方元要為了她們而活。

「阿塵,我要與妳同在,此生無論如何,咱們生死相伴,我會帶妳離開瀧港,永不分離,就這麼說定了。」方元誓道。

阿塵揚著頭笑了。「公子……」

「我說過別再叫我公子。」

「公子……」

「喚我的名。」

「方……方……元……」

「呵,不是方方方元元元,我的名字是漢名,方元兩個字而已,只要妳喊我,天涯海角我都會飛奔到妳身邊,記好了,不許忘記。」

方元第一次明確表明心跡,讓阿塵的心漲滿了,直接而不遲疑地決定了的未來多麼地美好,若能如他所言,那她一生再無所求。

重要的人便是重要的事,人海茫茫,她多麼難得能遇上他。可若情緣是三生石前註定好的,那為何幸福沒有一起註定好呢?

紛亂的現世,她不能擺脫緣深緣淺,她戀上了他,唯有他最重要,他便是一切。

她很傻也很單純,她不能同時思考兩件事,心裏也不能容納太多人。

所以她只要想著他,看著他,他是生命所需的空氣,若沒有他,她便不想再呼吸了。

「方元,我不敢奢望太大,我只盼你不要拋棄我,阿塵是為你而活,這是我的意志,從未更改,磐石無轉移,我只想追隨你,你活著的地方,就算是簡屋陋室,便是阿塵的天仙寶境。」

阿塵楚楚可憐地說道,總是明亮的雙眼蒙上水氣,流轉著少女的情愫,摸不清亦看不明,可卻極為動人,好比星辰。

方元情生意動,將她擁入懷裏,把臉埋在她的香氣之中。「阿塵,妳的心就是我的心,妳可明白?」

「我擔心你會忘記此刻說過的話。」

怎麼這姑娘如此愛操心,憂慮起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他不是輕易動心的人,他很感謝老天爺讓他遇上阿塵,她太美好、太完美,有時,他會覺得她好耀眼……

方元笑著抽出阿塵髻上的玉釵,腳下一用力,如龍縱身飛起,凝氣於釵尖,在黑色的岩壁上劃石如泥,草書了兩個大字--「塵緣」。

方元筆走龍蛇,書完飄然落地,玉釵完好如初,他手一抬,還釵插入阿塵發中,拉起她的雙手。

「只要岩石不爛,這字還在,我方元唯和妳阿塵有緣,絕不二想。」方元定定說道。

阿塵的眼淚在眼眶裏打滾,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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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趁天色還早,速速離了井牢,朝著山下海港方向走去。

風晴日麗,陽光熱力四射,井牢位在瀧港正中央制高點上,遠眺海面,近些是深沉的碧綠,再往遠些,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波光粼粼,是方元很熟悉的景象。

而被天險阻擋保護的港灣裏,大小各色船隻下了帆,只有龍旗在風中飄揚,遠遠望去仍是十分浩浩蕩蕩。

雖然已知龍族人多勢眾,但光盤算那些船數,再一思尚有未回港的船,方元心裏暗暗一動。

收回了目光,便看到阿塵在前方引著,漫步在終年常綠的蒼翠森林中,回異于大陸林象的景色,別有一番風情。

長久困在方寸之地,幾乎記不起上一次走路的感覺,方元覺得四肢舒展了開來,心情大好,豁然開朗。

花了約莫兩、三個時辰,兩人終於走出山林,接近人煙聚集之處,綠油油的田園和高腳屋子錯落著,雖已過午,每家每戶的炊煙仍是嫋嫋上升。

男女老少或工作、或玩耍,如此的熱鬧富庶,大有世外桃源的和平景象。

眾人看到阿塵,俱是熱情地招呼著,但一看到方元,便有兩種反應。

一是眼尖知情的龍族人,帶著些許排斥和警戒:另一則突地淚眼婆娑,巴巴地跟了上來。

看到過去的部下一個個出現,人人看起來都十分平安,知道龍家人沒有為難他們,方元心裏有些反復,一方面是高興,另一方面是懊惱。

他們的臉上少了暴戾乖張之氣,取而代之的是知足表情,比起以前腥風血雨的日子,他們應是活得更好,龍海兒給了他們更好的生活。

不若他,只能帶著他們火裏來、水裏去。一想到這裏,他有些歉然……

眾人安安靜靜跟在方元和阿塵後方不敢出聲,只是偶爾聽到一兩聲因為激動落淚而咒?之聲而已。

人數愈來愈多,一大群人更形引人注目,可他們不敢出聲大氣,怕眼前看到朝思暮想故主之景只是一場夢。

突地,方元停下腳步,回過頭面對舊部屬,那些人或哭或笑,都在歡迎他的出現。

「你們大家可都還好……」問到後來,方元低沉聲音之中,不期然染上更低的哽咽。

眾人一聽,按捺不住狂喜都圍了上來,包得水泄不通。

「方爺,您平安甚好呀!」

「咱們有啥不好?方爺,了不起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龍家少主答應了您,對咱們不差,有地可耕,有活可做。」

「方爺,這龜孫子還娶了媳婦呢!可惜您沒看到。」

「呸!一張不乾淨的臭嘴胡說,俺和那姑娘可是一清二白,俺要等方爺出來!」

「操幹奶奶地,推什麼?話都還沒說完呢!」

明明是橫眉豎目、兇神惡煞的豪邁漢子,卻個個七嘴八舌,不是開懷笑著,就是早已老淚縱橫。

知道方元的手下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所以龍海兒未要他們降,只要他們安分守己,在這裏乖乖等待方元更改心意的那一天。

原本亟欲反抗、積極抵抗、忠心不二的人們,漸漸安靜了。他們不是降服了,只是這平和安詳之地,人人和善,實在太誘人了,他們情不自禁愛上了這裏。

抱了這一個、還有那一個,看到人們都好,方元真的無比高興。

「龍海兒果然是個守信之人。」方元欣慰地說。

他們將身家性命交付給他,全心信賴著他,不知何時起,比起自己,他更在乎這些人能不能吃飽穿暖。

阿塵站在一旁,看著方元開心,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真好!他的笑容好真誠,好好看!

突地,一個稚嫩聲音從另一頭大聲響起,引起眾人注意,自動讓了條路,讓那人近身!

一個紮著兩條辦子的粉衣少女,紅著臉流淚飛跑,身後還跟著一大一小兩個少年,也一起跑來。

「大哥,無音好想你呀!」

接到方元離開井牢的訊息,方無音整個人都傻了,只能淚如泉湧,不能自止。

還是被白如意和花大催促,她才趕忙離開私塾跑來,終於見到兄長,再也不管禮教,她小小的身子用力一跳,便往方元身上一撲。

接住三年未見的妹妹,方元也是非常感動,尤其是她長高了、也長大了,雖然還是孩子模樣,但和分別時的娃娃樣差多了,三年時間,她已是亭亭玉立。

「好好好,妳長大了,讓哥哥仔細看看妳。」方元說道。

「大哥,你看起來也健康,無音好掛念你,常常一想到見不著你就忍不住哭了。」

「傻孩子,妳現在看到我,也還是在哭呀!」

「人家想你嘛!」方無音頓了一下,轉過頭對著一旁無聲的姑娘說:「塵姊姊,謝謝妳替無音照顧哥哥。」

阿塵含笑不語,僅是搖搖頭。

「塵姑娘,謝謝妳。」

「塵姑娘,妳真是個好姑娘,皇天菩薩會保佑妳的!」

聽到方無音提起,四周的漢子們全轉了話鋒,全都感謝起阿塵來了。

他們雖然不是心思細密的人,可是看著阿塵盡心盡力的,也無限感動,每每托她帶上山的東西,她都不辭辛勞地為他們帶去。

若不是井牢仍是龍族禁地,除了阿塵和龍家之主,常人不得接近,他們肯定幫她送到山上去。

開玩笑,三年多來,上山是三個時辰,下山也要三個時辰,這個花嬌玉嫩的姑娘哪禁得住?可她不論陰晴,一定為了方元上山走一遭!

連成年的漢子都受不住,她卻忍耐下來。

「大夥兒別謝了,這是阿塵的職責所在。」阿塵承受不了眾人的熱情,紅著臉解釋著。

她眼眸一轉,方元亦正凝望著她,總是清澈透明、波紋不興的眼裏,情意絲毫不減。

「墮姊姊,哥哥他跟我一起住在岳家,可好不好?」方無音想起什麼,急忙說道。

阿塵抬起手摸摸少女臉龐,輕輕搖頭,柔柔說道:「小音,方元得先住在霜大夫那裏。」

方無音聞言嘟嘴皺眉。「我不管我不管,我好久沒見大哥了,好好姊也說請大哥來住,為什麼要去住那古怪大夫那裏?我七天後和如意還有阿大便要上船了,我想多看哥哥幾眼嘛!」

住在龍族好不容易才收斂的嬌滴性子,因為再見到哥哥而發作。

方元聞言挑眉。「上船?無音妳要上船?」

「是呀!哥,我要上海翔號學習,將來我才能幫你,我會比一般男兒還強的!」方無音信誓旦旦地說道,眼睛巴巴地看著阿塵。

見少女激動不已,阿塵只好更加輕柔地說道:「方元住哪是海兒吩咐的,阿塵也不能更改。」

一聽到龍海兒的名號,方無音住了嘴,失望地從方元身上滑下地來,身後的兩個少年一起伸手來扶,她回身一笑,少年們的臉立刻紅了。

方元見狀知情,劍眉卻皺了起來,正要說話,阿塵卻捂著嘴淺笑,拉住了他的袖子,附在他的耳邊。「別惱,無音來和我商量過,她也很喜歡他們,只是不知道誰多一些。」

那悅耳仙樂在耳邊響起,方元便不言論,只是惡狠狠地盯著兩個少年,低聲罵道:「她還校」

事關己則亂,看在阿塵眼裏,雖然方無音是方元的妹妹,還是禁不住有些眼紅。

她是個女孩子,還是有姑娘家的心思,他看著別的姑娘,怎能教她心平氣和,一點都不受影響?

「她不小了,可以決定自己喜歡誰了。」阿塵假裝懂事地說道,暗自為了自己的嫉意驚訝。

突然,方元附在阿塵耳邊。「那麼,告訴我,阿塵喜歡的是誰?」

那一問蘊含情意,阿塵心一跳,竟不能言語,臉色不由自主地緋紅,更勝她曾帶上山的蘋果。

若不是方元被他人引開注意力,他定能發現阿塵低下頭隱藏一個更絕豔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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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告訴那些面噁心熱的漢子們,等方元安定下來,找時間再聚,順便商量日後之事後,方無音被白如意和花大帶回私塾,兩人終於能夠脫身。

方元看到有些站得遠遠的姑娘,不時地看向這裏,而青年們則搔著頭跑向她們,便再度打從心裏快樂起來。

他們原來是群沒有明天的倭寇,那種幸福的情景,是他們從不敢奢望的。

方元正在思索,阿塵又拉了下他的袖子。

霜曉天性情古怪,還是早些前去,免得他又口有微詞。

「方元、咱們該先去霜公子那兒。」阿塵輕輕說道。

她終於喚了他的名,他心裏更開心了些。「妳可習慣?」

聽著方元牛頭不對馬尾,阿富有些摸不著頭腦。「習慣什麼。」

方元順了順阿塵的發絲,指尖觸碰到她優雅的耳貝,感覺她輕顫了下,臉色又紅又嫩,好像永不落日的夕陽風景,他看不厭,真的看不厭。

「習慣喚我的名。」方元說道。

話一落地,阿塵羞赧地轉過身,也不管方元有沒有追上,同手同腳地走著。

明明是秋天,但她的少女心像春日飛舞的蝶兒,在山林、在田野狂亂地舞著最美麗的舞姿。

方元含笑追上那抹麗影,挽住了她的左手邁步,他的心情不再動盪不安,寧靜是最舒服的感受,心眼也開了。

阿塵心房顫動,卻沒有揮開。

兩人在午後和徐的海風中緩步走著,途經一處林間小道,阿塵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說話。

「這兒……拐進去之後……再過了個竹林……就是私塾……我就住那裏……」阿塵因為太緊張,一句話都說不好。

「無音也住在私塾?」

「不……她住對門岳大爺家……」

「岳大爺?妳說的可是龍海兒的左右手岳權?」

「正是岳大爺。放心,岳嫂子知道你沒有傷害她的弟妹,很照顧小音……剛才兩個少年之一,正是她的弟弟花大,也很照顧小音……」

「那孩子也長大了,我沒認出是花大。」

兩人這麼一路閒聊,一邊走著,慢慢靠近海 邊。

在崖邊一人煙罕至之處,有間簡單的吊腳樓,門廊之處,滿是正在曝曬的各種藥草。

阿塵有點戰戰兢兢地敲了敲沒合上的門板,見沒人應答,便放聲喊了聲。「霜大夫,咱家是阿塵,聽海兒吩咐,帶方元過來。」

好半響,除了海風之外,一片靜悄悄。

「霜大夫出門了嗎?」

「管他呢!先進去再說。」

方元說完,也不理阿塵的阻止,推開房門便入,外頭晴朗明亮,可是房裏卻是陰暗幽微。

兩人原以為無人在家,待眼睛習慣黑暗之後,卻發現有一個俊美無儔的男人倚坐在窗邊,放下醫書,抬起寒冷如冰的臉看著他們。

「無禮。」霜曉天冷冷說道。

一聽那沒有感情的斥責,阿塵往後縮了一下。她始終不喜歡這個男人,這個長相非凡、可是沒有半點感情的人。

說他救世醫病,不如說他只是個生命判官,若還有救便醫,若已咽氣,他便撒手不管,任人哭破嗓子也不管。

不像方元的心始終是火熱的,就算他不理會她的那段時間,她還是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他是有血有淚的人;而眼前的大夫,只是尊俊俏的瓷人偶,突然有了生命,反而讓人害怕。

阿塵正往後退沒有發覺,方元虎眼卻抓住對方一閃而逝的懷念眸光。

他心裏也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方家老宅的牡丹園晃過他的腦海,曾經有一個墨衣少年……

突地,霜曉天將書丟在一旁,傲然起身。「把門合上,我討厭陽光;你要留就留,不留就滾。」

語畢,霜曉天一扭身便掀簾往後室走去,好像再多的話語也吝惜一樣,留下兩人面面相覷。

「阿塵,別擔心,我就待在這裏。」方元安撫似地說道。

阿塵點點頭,不解龍海兒為何如此安排,心中有些惶惶。「方元,那你先歇息,阿塵返家了。」

方元頷首,目送阿塵顧盼不舍的身影,回到彷若無人的屋子。

他感覺胸中的愛意已經將整個人漲得好滿好滿,可靈魂卻跟著阿塵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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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3 00:20:1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轉眼之間,方元離開井牢已經三個月。

時間開始變得準確流動,現在已經是永樂十七年一月,他在瀧港迎接並非第一次、卻是完全陌生的新年。

瀧港確是人間福地,龍族之人向來不排外,一旦知道他沒有危害之心,便開始熱情友好了起來,有時即便他冷著一張臉,也打不退那份友誼。

知道他使鞭使得出色,還被武學堂強拉去傳授技巧,看著各式各樣的少男少女,再不經世事也知道,他們都是來自天南地北。

如此複雜的族群,有南洋之人,亦有東南西北各地的漢民,還有些金髮、紅發不知什麼人種。

縱有仇恨也不奇怪,卻並未出現,人人融合無隙,好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樣,讓他無法不折服、不羡慕。

連他這個惡名滿天下之人,都被那寬容大度的人們給包圍、給無私接受了。

一切好像沒變,卻又那麼不同。

他和龍海兒還是水火不容,她卻交付他一個船隊,出自奇人之手、性能優異的船隻們泊在港裏,等待他揚帆起錨出航。

她還大方地告訴他,瀧港天險的地形地貌,還有航圖航法,如此機密之事,她淘淘不絕地告訴他,讓他很想打她一拳,想讓她清醒一點,不要把如此大事隨便告訴他人。

當方元帶著隱隱憤怒如此說時,龍海兒怔在當場,旋即給了個安心的笑容,而後把龍家進出的權杖還有首舵的權杖交給他。

他搞不懂龍海兒,正如龍海兒亦搞不懂他。

不過暫且無妨,他們和平共存,對龍家還有舊部屬都是好事一樁。

看著以前的手下在瀧港安身立命,而方無音早些時候也跟著海翔號出港了,他便覺得按兵不動、以靜制動,讓他們再多過些幸福的日子,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而怪醫霜曉天還是陰陽怪氣,正如其名冰冷,雖然方元覺得有很多片段不停出現在腦海,可沒憶起什麼,只覺得熟悉。

被人稱「神仙大夫」的俊美男人倒也不排斥他,他們同住一屋,卻互不侵擾,亦可謂是無拘無束。

只是有了船隊、有了人,他卻不知道要為了什麼使命出航。

很奇妙的感覺,真的非常奇妙,早認定了漂泊是種宿命,方元現在卻得要有出發的理由。

有這樣的念頭是兩個月前,拖著拖著,便過了年,好似人生的一段長時間休養生息。

三個月裏,雖然沒有大事,可也還是異常忙碌,忙船隊、忙部屬,常常一忙便是從早到晚,一天就過了。

而讓他異常欣喜的事還有一件,便是阿塵的日日陪伴。

原以為離了井牢,他和阿塵不能天天見面,可阿塵還是每日前來,央他教她文章。

每當她一出現,霜曉天便會漠然離開,讓兩人一頭霧水,不過也正好留給他們一個安靜的空間。

有時讀書練字,有時忙碌不堪,阿塵總不離開他,極眷戀地看著他、看都看不夠般地看著他。

那樣的眸光,讓他憶起他的娘、他的牡丹園。

阿塵曾經提過,她沒有離開過瀧港,沒有聽過戲,沒有看過真牡丹,沒有嘗過剛采下的成熟蘋果。這個繁華世界千變萬化,若她想體驗,便是他啟航的動機。

帶著她無邊遨遊、七海飛馳,讓她露出幸福而又孩子氣的天真笑臉,每一天都期待地入睡、興奮不已地醒來,異國事物、風土民情,讓她可以親自嘗嘗各種不一樣的新鮮滋味。

她的快樂,由他來給,因為她便是他的幸福泉源。她一笑,他的世界便無憂了,他初次感覺這種溫暖不止不休的感覺。

而這種感覺生根萌芽、成長到含苞待放,已是一月將盡,即將春暖花開的時節,方元決定帶著阿塵出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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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元穿過瀧港的田園景觀,沿路上不停和人招呼,待要經過竹林,便發現在無意識之間已是抱了滿手的鮮果。

路上恰巧遇到不少寄放在岳家的孩子,一看見他便笑嘻嘻地將水果搶走,先幫他送進私塾去了。

雖說是瀧港孩子們識字讀書的地方,還是一貫的簡單風格,吊腳屋樓最大的裝點,是孩子們吟唱詩詞的悅耳童音。

說起來也奇怪,方元離開井牢好一段日子了,還是第一回來到阿塵的家。

到了這裏,他突然心裏疑惑了起來。阿塵不識字,也沒讀過書,可她卻是塾裏夫子的獨生女兒?

看著牌樓上蒼勁有力地書著「國泰民安」四字,便可感覺那下筆之人國學涵養極為豐富,而塾裏男女孩童並肩坐著溫書,怎麼唯獨阿塵是個文盲?

突地,失神中的方元肩膀上被輕輕拍了一下,他警敏地回過頭,一張純真笑臉映入臉來。

「方大爺,怎麼,來找塵姑娘嗎?」花好好親切地問道。

見是熟面孔,方元放下戒心,臉孔剛毅的線條柔和下來。

「岳大嫂子,妳可知阿塵人在何方?」方元儘量放輕聲音問道。

會這麼做也自然,他聲若洪鐘,又重又響,他一則不想驚擾孩子們,二則不想嚇壞眼前的女人。

不知怎麼的,他覺得自己好像變了。

雪偶模樣的花好好堆滿了笑。「我就知道你來找塵姑娘,她在廚房裏,穿過學堂到後門前左拐就是了,要不要我帶你過去?」

方元擺擺手,學堂並不是迷宮,找起來應不困難。

他踩著吱喳響的梯子步上學堂,孩子們吟唱的聲音,由另一溫潤斯文的男中音帶領著。

那聲音不但好聽,而且帶著隱約的威嚴貴氣,讓人好生熟悉,就像方元見到霜曉天時的感覺。

方元一面走一面懷惑,穿堂而過,看著窗子裏的孩童個個認真,他就想起自己啟蒙的模樣。

正在緬懷,方元看見窗子裏有位尊貴爾雅的中年男子,身穿月牙白緞長袍,雙發已經有點斑白,正卷著書一句一句帶著孩子朗讀。

突然之間,十幾年前的回憶就像錢塘大潮灌向方元,他差點無法好好站著,驚愕地看著眼前的男子。

一切都好似昨天才發生一般--

當時,方元只有七歲,剛開始讀史記,有一天,正在牡丹園裏闔家賞花之時,家裏來了大隊人馬。

祖父聞得家人送訊,忙帶著全家人迎了出去,待到了大廳,方家的正門儀門大門全都開了,隨從眾多候在門外,全是攜刀帶仗的青色錦衣侍衛,阻了大街上的人來人往。

屏息候著,過不多久,一乘十六人寶轎便長驅直入,空氣中有種說不出來的肅穆氣氛,他爹娘興奮地握緊他的小手。

那轎簾還沒揭開,他們一家便全都跪下了。

轎簾一掀,兩個領事的公公分頭服侍,一個公公端著尊貴人兒的手下轎,另一個公公跑來扶德高望重的祖父,于此同時,他聽見娘在他耳邊呢喃。

當時他年紀還小,胡糊塗塗地跟著家人們吶喊,那喊聲之大震動地面,他只覺這事新鮮,無暇感受是多麼光榮的事兒。

中年男子當時青壯,甫登基,正是意氣風發,一身黃袍十分矜貴,走上前來握著祖父的手,祖父歡喜不已,介紹完大伯一家,便要他爹娘和他上前。

爹娘忙都趨前跪了,可偏他不解事沒有跪下,那男子末發怒,儒雅地笑著,要公公把他拉到更近前一些,輕輕摸著他的頭。

「方愛卿,這孩子看起來資質聰穎,將來方家大房襲你的官職,二房就靠這孩子考取功名,切記好生培養,令其報效朝廷。」

男子親切地說著他也聽不太明白的話,說也自然,他何曾見過那麼大的陣仗,自然呆傻,可那男子卻鼓勵了他。

祖父一聽忙抱拳作拱,而爹娘則是叩頭不迭。

方元還記得他接著跪下,行了朝謹之禮,當時尚未變聲,以童稚的聲音大聲喊著:「謝過吾皇,吾皇萬歲萬萬歲。」

眼前的男人臉上有了風霜,發上亦布了歲月,可卻的的確確是當年靖難,應該已經在皇宮一場大火之中駕崩的建文皇帝!

他還活生生地站在方元眼前,在這私塾,在這瀧港,在大明王朝之外,好好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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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們看到大開的門外定定站著一個一臉錯愕的高大男人,而且目光炯炯地盯著朱夫子看,都忘了要繼續讀下去,分心地交頭接耳起來。

朱元炆沉浸在詩詞之中,耳邊沒有聽到孩童們接下去的聲音,才回過神來,順著他們的眼光望去,一個高大魁偉、劍眉星目的年輕男人正失禮地瞪視著他。

方元雖然記得建文皇帝,但朱元炆卻因為當年小兒改變太大,而認不出他來。「這位壯士好眼生,不知有何指教?」

雖然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可他一開口一投足,便又讓方元想起他是誰。

方元大邁步跨進門檻,向前雙膝點地,行了大禮。

朱元墳一見,幾不可聞地歎了聲,而方元再抬起臉來時,已是淒壯欲絕的神情。

「吾皇萬歲萬萬歲,罪臣乃方孝儒次子方中愈之子,方元!未知吾皇在此,罪臣罪該萬死!」方元放聲喊道。

朱元炆眸光淡去,慢慢放下手上書卷,全身已無那份霸氣。

「起來吧!我現在和你一樣是普通人,不再是九五之尊。你就是當年我私自出宮見到的那個忘記行禮的孩子?可長得這麼大了,方師傅地下有知,必定慶倖方家後繼有人。」

方元卻沒有站起,仍是跪著,激動地說:「我方家被十族抄斬,仍是不降那賊人朱棣,八百七十三條人命……」

當年事發,朱棣要祖父擬登基詔文,祖父僅寫了「燕賊篡位」四個字,消息傳來,舉家不安,而後官兵便把方家團團圍祝

祖母、大伯和爹知道大勢已去,為免受辱,用了三條白綾在大廳懸樑自盡,接著家破人亡,男子親族無一倖免,唯有他被奶母以偷天換日之計調包,為方家留下一條命根……

吾皇安在,當為他至忠一族平反!

見方元提起往事,朱元炆卻搖了搖頭。他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卻不能放棄那秀美聰靈、智謀無雙的可人兒,一切都是他的過錯。

當年愛恨癡狂全已成空,他只愛美人不愛江山,還連累了世人無端經歷戰火摧殘,只怪他當年太年輕、太狂妄……

現在,他已不再是建文皇帝。

「孩子,我記得你叫方元是吧?方元,我不再是建文皇帝,那已是往事,現在我只是一個平凡的西席,在瀧港為龍家的孩子們啟蒙,今生今世,不想再理俗世。我的叔父是帝王之格,他想為皇,那帝位就讓他來坐,只是無端讓你方家受累。孩子,這麼些年,苦了你了。」

方元一聽,不敢置信,但他並不死心,又再度開口。

「吾皇,屬下可以招兵買馬,有朝一日必能取回朱明皇位,救萬民於水火之中,朱棣那亂臣賊子即位之後,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外有強敵,內又有錦衣衛專權,請以百姓為念!」

「孩子,取回皇位又如何?我已經過厭了宮廷是非,叔父才適合那個位子,我是一介文人,現在內憂外患,若我再度當權,必會有更大的禍事!」

「可我方家一族是為了效忠於你,才會家破人亡!現今生靈塗炭,當年禍起之後,天下再無寧日……」

「唉!我對不住方家,也對不住蒼生百姓。」

正當兩人對峙不下之時,突地一清脆破碎之音貼地而來。

方元順著朱元墳的視線回頭,大紅官瓷碎了一地,還在冒煙的茶水撒了一地,鵝黃色的裙擺因為主人的戰慄而不安搖晃著,他慢慢地往上看去……

天人一般的水靈身影,當她輕啟朱唇歌唱之時,每一個音符都有了生命,隨著律韻搖舞,能勾了人的三魂七魄,使人如置西方極樂,可現在卻極其驚恐,不敢開口說話。

阿塵捂著嘴,惶惑不安的模樣,重組了方元腦海中的資訊。

……竹林過後的私塾便是我家……

……阿塵是夫子的獨生女兒……

……瀧港只有一個學堂,便在岳家大宅的對門……

方元腦海中天旋地轉,比剛得知建文皇帝還在人世更加地錯愕,更加地不敢相信。

他無法思考,什麼都亂了,就像一地的破瓷……

「阿塵,告訴我,妳姓什麼。」方元昂首問道。

阿塵臉色像雪一般的白,還透著青光,搖搖欲墜,捂著嘴不答,一徑地搖著頭否認一切。

在方元眼中,阿塵的模樣好似穿上羽衣,即將要飛走一般。

「阿塵,妳可是姓朱?」方元冷著聲,一字一字問道。

阿塵拚命地搖頭。她不能承認,只要她承認了,以方元的忠臣義骨,一定不會再回應她了!

她不要爹娘血脈無妨,因為不孝被打入阿鼻地獄也成,可方元不能不理她,她會死,她一定會死的!

方元眸光凜冷,站了起來,緩步來到阿塵面前。

學堂裏的孩童們不能瞭解大人在爭執什麼,卻能明白阿塵十分難受,而起因便是方元,好幾個站了起來,忙沖到兩人中間。

「方大哥,不要欺負塵姊姊!」

「你算什麼英雄好難,害塵姊姊好難過!」

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叫?著,阿塵著急不已,忙試圖排解。「孩子們,別這麼說……不是這麼一回事的……」

阿塵話還沒說完,方元不顧孩子們的阻止欺到她的面前,近得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冰冷的氣息,凍得她無法移動。

「原來,妳尊名是朱塵,罪臣不知,多所侵犯……」方元恭敬卻冰冷地說道。

當阿塵全身血液凍結之時,方元腳下一踩,頭也不回地飄然遠去。

接著,男人瘋狂失心的笑聲響徹雲霄,整個瀧港都聽見了。

阿塵心裏一慟,轉過頭看著遠去不見的背影,酸楚泛滿胸臆,再也禁不住地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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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元一路跌跌撞撞,當他回過神來,已在海 邊吊腳樓外。霜曉天在門內冷冷地瞧著他,不帶一絲感情。

不知為了什麼,他脫口而出大喊道:「阿塵是建文帝的女兒,她是朱塵,她是我高攀不上的人兒呀!老天爺,你怎能如此無情地對我。」

男人痛苦嘶吼如只敗下陣來的傷獸,抽鞭便甩,毀去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花草樹木全碎成片片!

慟極怒極力量用狂,不多時,瘋了般的男人便鬥盡了力。

「啊呀!」方元不住地吼叫著。

此時,始終冷眼觀看的霜曉天陰笑了聲。「哈哈哈,我知道她是建文帝的女兒,我也早看出你是方家的子孫,你可是忘了我吧?」

方元突地想起霜曉天是誰!

他不叫霜曉天,他叫作陽青,是兵部尚書陽鉉之子,他是大伯親自授書的門生,曾見過幾面,年方十五便取中了榜眼,人稱神童!

在那場兵變之後,陽家亦是滿門抄斬,而他爹更是被淩遲而死,死狀死法淒慘,慘叫之聲讓京城人人不忍聽聞!

方元想起來了,飛身上前抓住俊美男人的雙臂,雙眼俱是嗜殺的血紅絲線。「你知道?為何不告訴我?為什麼讓我愛上她?讓我愛上不能愛的人?」

情愛沒有道理,更無人能插手,但失去理智的他誰都想殺,更何況是未伸出援手的故友,在血骨中有著同樣傷痕的男人!

一聲淒涼笑音突地揚起,方元猛然吃痛萬分。

霜曉天動作極快,待方元發現,頸上早已被數枝銀針插入,而後便知覺全麻,意識景色全在搖晃。

在他昏過去前,只見到霜曉天的漠然笑臉。「你都已經陷下去了,我多說無益,更何況,我想看你因此事遍體鱗傷。」

「陽青……你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我也很痛苦,巴不得有人更痛……」

霜曉天話還未盡,方元便人事不知,俊美男人嘖了一聲,揮開他使盡爪力的十指,任他不支倒地,龐大的身體因撞地發出巨響,幾乎要壓破地板,但他一笑置之,將失去意識的男人丟在冷冽海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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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牡丹園,開滿了刺目的豔紅花朵。

方元是個七歲的孩子,靠近一看,竟是一個個人頭,七孔流血,都在向他索命!

別來、別靠近呀……

救命呀……

祖父、祖母、大伯、堂兄、堂姊,大家都別走呀……

他會當個聽話的孩子,爹娘別走呀……

奶娘,不要再瞪他了,他一定會手刃仇人的,請入土為安吧……

「啊!啊呀!」方元大吼一聲,頭痛欲裂地醒來,夕陽正在落下,腦子裏混沌一片,他昏迷了兩盞茶左右的時間。

他甩甩頭推開門,霜曉天正在磨藥,見他進來,也不搭理,還是專心一志地磨藥。

方元抽出銀針丟在他的腳邊,落坐在霜曉天面前。

「你何時知道一切的?」他沒頭沒腦地問。

「三年前我到瀧港,便知道他仍活在世上。」

「你也是人臣,為何不積極輔助皇上,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叫霜曉天,不叫陽青。」

霜曉天說完,手指一動,不料卻被方元識破,牢牢擒住他的手指,正撚著的一對銀針映著霞彩,跳動著紅光。

「不要再對我使下三濫手段。」方元兇狠地說。

「對待一個情狂之人,這是最好的法子。」霜曉天冷笑。

方元扭過頭去。「我沒有為情所苦……」

霜曉天眉一挑,眸光更冷了些。

「不要欺騙你自己了,你身為人臣之後,卻愛上一介公主……聽清楚了,她叫朱塵,是建文皇帝和龍家二小姐龍坎水的親生女兒,還是龍族的大司獄,流著兩族尊貴的血液。你愛上了一個公主、一個皇女,別再騙自己了,你早就愛上她了!」

方元聞言大怒,手指收緊,霜曉天皺起眉,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不准你說我愛上她,我沒有愛上任何人,我只愛上過一個天女,她已經淩空飛走了……」

是呀!他的阿塵是個天仙神妃,登天而去了!

「呸!她是個公主,你便不敢愛了嗎?」霜曉天不知何故,不要命地刺激眼前的雄蠍。

「咱們身分懸殊,我亦無任何功名戰功,我怎麼得到她?你懂什麼?你可有愛上一個公主過?」方元忘情咆哮。

一個失心瘋的人全身都是破綻,霜曉天左手持針,繞往方元頸後,用力紮下。

方元吃痛地撤手,眼前一片模糊。

霜曉天先紮了根銀針在右手大穴上,而後低下頭,看著方元冷汗涔涔、瞳光渙散。

「我就是曾愛上一個公主……」

霜曉天說完撩袍離去,留下方元徹夜在幻夢之中受盡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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