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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很強,還帶著點讓人顛簸的旋轉。
蒼葉看著三十七樓底下的風景。
從這種連貓都不敢接近的高度看下去,整個城市變得模糊又後現代地旋轉,許多原本死意堅決的人都會因爲過度害怕而卻步,逆向産生人生再怎麽悲慘、也不想經歷這種自由落體的求生意志。
蒼葉打了個哆嗦,將衣領拉得更緊些。
他跟所有人一樣,都很怕死。站在這個城市上空,已虛耗了一個小時又五分。
「不公平,這一點也不公平……」
蒼葉緩緩曲起膝蓋,將重心放低,免得真的因爲一時頭暈而摔了下去。
他曾在早餐店桌上沾滿蕃茄醬跟醬油的報紙專欄裏,看過一個不知道資料何來的專家說法:在天臺上考慮自殺超過九十分鐘的人,當天絕對不會自殺。拿著水果刀盯著自己手腕超過一百分鐘卻遲遲割不下去的人,當天絕對不會自殺。拿著一大罐安眠藥或農藥考慮超過一百一十五分鐘而沒有一鼓作氣吞下去的人,當天絕對不會自殺。
超過一個固定的時間限制而無法果斷做出毀滅自己的決定,當天,便不可能再考慮毀滅自己的選項。
這是上帝裝在人類身上,好令人類遠離危險的自我保護機制的證明?
還是,這是某個心理學家爲了嘲笑死意不堅的人所作出來的無聊研究?
距離絕對不可能自殺的時間限制,還有二十五分鐘得熬。
「這一點也沒有道理……爲什麽我要在這種鬼地方吹風?」
蒼葉將臉埋進了膝蓋中間。
自己從不貪心,也沒有過剩的物質欲望,這輩子從沒買過超過三千塊的東西,會欠下這種令他窮極一輩子都無法清償的巨債,完全就是太天真。
出於對從高中栽培自己到大學的國家教練的信任,他豪爽地在借據上落了保證人的名字,誰曉得那個叫「忠佳財務整合管理公司」如此冠冕堂皇的契約甲方,竟然是惡名昭彰的地下錢莊。
國家教練,在他簽字後的第二天,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蒼葉一個堂堂的田徑國手,從此比賽獎金就不曾進了自己口袋。
不管到哪里比賽,都可以看見討債人坐在觀衆席上的身影。
回到家,迎接他的是滿牆怵目驚心的紅色油漆,一包裝在信封袋裏的子彈。
所有放在手機通訊錄裏的親戚朋友都被討債人轟炸過三輪,就連交往三年的女朋友也不斷被騷擾、動手動腳地要她下海幫男朋友還債。
最後當然只有分手。
「欠錢的明明不是我,你們什麽都知道!爲什麽還要這樣死纏著我!」
蒼葉這麽咆哮過。
「請各位大哥放過我一馬吧!如果你們活活把我打死,我怎麽還錢啊!」
蒼葉如此哀求過。
地下錢莊根本不會管你,欠條上有你的名字,無論如何就賴定了你。
白天的法律管不到黑夜的世界。黑夜自有見不得人、卻運轉自如的秩序。
身家都被剝光光,稍微值錢的東西都被搶走當掉,肋骨被打斷了兩次,鼻青臉腫的裸照也拍了,甚至還冒奇險幫那夥人從泰國攜帶進毒品兩次,肛門痛得要命。
這麽聽話的結果?
欠債的數位竟然還用詭異的數學公式累進繁衍,多了一個零!
「報警」這麽徹底普通的選項也不是沒作過。
只是報了警也逮不到人,或者該說無人可逮。
那個幫蒼葉作筆錄的警察,十之八九連想過辦這個案子的念頭都沒有過,或者只是將筆錄裝模作樣記在一張根本不是報案三聯單的紙上。
「先生,能幫你的話我們都會幫,法律就是爲了保障市井小民而存在的,不是嗎?只是法律規法律,有些不文明的人也不管你這麽多,在他們眼中只有欠錢還錢這四個字。先生,我看這件事真的要解決,還得靠你自己的誠意。」
「……」蒼葉目瞪口呆。
承辦案件的警察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上面寫著另一間財務管理公司的聯絡電話,說:「這間公司是幾個退休警察自己投資搞的,比外面那些牛鬼蛇神開的店要正派多了,要不要打個電話過去問問看?」
蒼葉還知道蠢字怎麽寫,之前他只是過度信任恩人犯了大錯。
那張名片蒼葉出了警察局就撕了。
走投無路了。
什麽也做不了。
自己怎麽逃也逃、怎麽躲,也避不過那些神通廣大的討債人。
除了死。
只剩下死亡,是蒼葉唯一可以替自己決定的事。
如果早晚都要被打死,卻徨徨終日不曉得哪一天會是自己被扔下海的忌日,還不如儘早自己替自己作決定,至少可以尊嚴點,省下那些明知道待會死定了、卻還是不爭氣地下跪磕頭求饒的爛戲碼。
風很強。
從這棟高樓跳下去,一定會死,且死得一塌糊塗,迅速而確實。
直接跳過想多活幾分鐘也好的懦弱動機,蒼葉說服自己,爲了避免墮樓中間回光返照的時間不夠,蒼葉擠出殘餘的力氣回憶了自己短暫的二十六歲人生。
第一次偷東西。第一次打架。第一次養狗。第一次考試作弊。第一次參加測試就贏了田徑校隊所有選手。第一次贏得全國大賽的一百公尺冠軍。第一次跳遠就打破區運紀錄,可惜無人見證。第一次改練十項全能就奪得大專杯冠軍。第一次參加歐洲杯十項全能大賽就獲得第四名,前途似錦。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愛。第一次劈腿。第一次被劈腿。第一次被提名宜蘭縣十大傑出青年。第一次當保人……第一次當保人……
「夠了。」
蒼葉下定決心僅僅回憶到這個部份就足夠。
接下來的人生全都是馬桶壁上沖也沖不走的污漬。
蒼葉看了一下廉價手機上的時間。
「在我跳下去之前,我得說個清楚……聽仔細了……」
蒼葉拿出插在口袋裏的、上頭印有某某立委候選人服務處的地址電話的藍色原子筆,在手心上用力刻著「我考慮了一百分鐘,還是打算跳下去。」像是對這個世界某個角落的某個無聊心理學家的微弱反駁。
然後將原子筆朝空中用力扔出,那抛物線一下子就消失在視線之下。
自己過幾秒也會乾淨利落地消失在地球上吧。
站在危險的天臺圍牆邊在線,張開雙手,蒼葉呼吸困難地閉上眼睛。
等待著來自遠方一股強風,順勢將自己的命運吹倒。
蒼葉不自禁地流下眼淚。
……其實就算往前踏出一步就會絕命,自己還是沒這個膽量。
結果還是要呆等一陣毫無干系的風幫他了斷。
風來了。
蒼葉的頭髮往後吹拂,他倒抽了一口涼氣,雙眼閉得更緊。
……不夠強。風不夠強。
風過去了,蒼葉還是佇立在圍牆邊在線。
「……」他誠實地松了一口氣,卻還是堅定地張開雙手。
過了十七次呼吸的間隙,風又來了。
這次風從後面卷撲,蒼葉感覺到自己的全身寒毛都往前豎了起來。
在微微前傾的體勢中,他明顯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噗通,砰砰!噗通,砰砰!
但。
「還是不夠強。」蒼葉的鼻頭滲出冷汗,在風過後顫抖地咬著牙。
半個鐘頭過去了。
風來來去去,左左右右,強又更強。
可這個國家田徑好手還是沒給吹下樓,
蒼葉完全忘了,或刻意忽略這樣的事實:自己受過嚴格鍛煉的雙腳肌肉,透過畏懼死亡的潛意識,像鋼鐵一樣強硬地焊在危險的牆臺上。
這種程度的高樓強風無論如何別想吹動蒼葉的雙腿。
正當蒼葉試圖感受下一股強風的時候,口袋出現震動聲。
蒼葉面無表情地伸手將手機撈了出來。
無來電顯示……一定又是那些吸血流氓打來的。
一改前幾天一拿起手機就斷然挂掉,這次卻想都沒想就按了接聽,蒼葉直覺接聽這通電話有助於增強他的死意。
「幹你娘你這不知死活的臭小子!終於想清楚要接電話啦?」是小陳。
「……」蒼葉乾咽了一口口水。
「聽好了,不管你躲到哪,就算逃到大陸,公司還是會把你找出來!」
「嗯。」蒼葉想大罵,卻只能窩囊地吐出這個字。
「不過你也別想那麽多,走運了你這狗娘養的,今天打電話是想告訴你一個還錢的好辦法,上次你去泰國辦的護照還留著吧?還留著吧?」小陳的口水好像從手機那頭直接噴了過來。
「要……要做什麽?」蒼葉身體裏的語言系統,開啓了自動回應機制。
「公司要買你的護照,出行情價八萬塊。」
「買了,要做什麽?」
「你他媽問個屁啊!八萬塊抵得過這個禮拜的利息錢了,你想什麽?」
「……」
「你別給我裝模作樣不出聲,給你這麽輕鬆的活路你看不見,找死啊!」
八萬塊啊……至少可以抵過這個禮拜的利息錢嗎?
一般人不是都可以靠八萬塊活上大半年的嗎?
手機另頭持續傳來小陳帶著恐嚇意味、卻又裝作大方施捨的猥瑣聲音。
蒼葉很清楚,再多活一個禮拜,他的人生也不會出現轉機。
不過蒼葉還是在電話裏將小陳說的時間地點聽了個清楚,然後睜開眼睛。
當他整個人往後摔倒在天臺上的時候,看著巨大的灰濛濛天空時……
「我,連死掉的資格都沒有嗎?」
蒼葉沒有哭。
只是用手指裝作手槍,朝自己的太陽穴開了虛僞又孬種的一槍。
今天天氣很好。
厚重的陽光暖暖地覆蓋這座平凡無奇的城市,好比特效藥,將沈澱在熙熙攘攘行人腳底下的憂鬱化學成份,悄悄地透過光合作用中和稀釋了不少。
就連三天前想要自殺的蒼葉,此刻在路邊攤吃炒麵的時候也感心情愉快。
一邊津津有味咀嚼著麵條,一邊看著桌上的蘋果日報。
那些因爲悲慘又邪惡的社會新聞被畫成刻板幼稚的「犯罪示意圖」,這真是太諷刺了不是嗎?明明遭到性侵的被害人已經夠慘了,不僅在內文中被詳盡描述她們被性淩虐的過程,還要被畫成那麽狼狽的圖案,以供社會大衆進行集體視奸,情何以堪?
不過這些悲慘的陰暗故事,倒是給了蒼葉奇妙的安慰。
人類是一種很懂得用各種方式安慰自己的動物。
明明這個世界上過得比自己好的人滿街都是,卻總是喜歡說惜福,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吃廉價食物的時候老是喜歡緬懷非洲那群素未謀面、以後也不可能謀面的、缺乏蛋白質、缺乏維他命、什麽都缺乏、就是不缺乏部落大屠殺的大肚子小孩。緬懷過後,嘴裏的食物其實也不會變得更好吃。
整天被追債討債逼債鄙視恐嚇威脅的蒼葉,透過報紙上那些徹底消費那些受害者的新聞,看見有人無論如何過得比他還慘,比如被丈夫用酒瓶割花臉的越南籍老婆、遭人蛇集團丟到海裏的對岸雛妓、在畢旅時被朋友灌醉輪奸的國中生,被親生父親與祖父連手性侵八年還懷孕……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誰的完全是個謎。見鬼的,蒼葉的靈魂深處仿佛得到了安慰。
每當蒼葉從別人的極端痛苦中得到這種安慰,他也會産生罪惡感。
特別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算個完全的好人時,蒼葉也會有一種自身報應似的安慰……也許自己從不貪心也從不亂花錢,但就因爲自己不是真正純種的善良,
今天被那些黑道雜種逼到這種絕境也不算太無辜。
通過這種罪惡感逆向安慰了自己,當然是廉價得要命。
當最後一顆鹵蛋放進嘴裏的時候,蒼葉感覺到身後多了兩個影子。
心虛地轉過頭,蒼葉看見兩個曾經打斷過自己肋骨的混混就站在後面。
跑!
蒼葉的屁股才一瞬間離開椅子,肩膀就被混混一把按下。
「逃什麽?」那混混冷笑。
「十項全能又怎樣?快得過子彈嗎?」另一個混混將手放在懷中,裝作裏頭藏著把槍的感覺。
剛剛要跑還是跑得掉的,那朝肩膀上的一按雖然粗魯卻不特別大力,掙脫一下就閃了。且蒼葉知道這兩個混混還沒有混到可以隨身帶槍的地步,但他就是沒辦法抵抗。
根本上蒼葉失去了勇氣。
站在對面的面攤老闆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低頭拿著杓子燙著早就燙爛的地瓜葉。多管閒事只會招惹麻煩,面攤老闆只希望這三個人把事情到別的地方解決。
「公司擺明瞭找你,你躲得過公司這麽多眼線嗎?」壓住肩膀的混混大聲說。
蒼葉突然想到自己其實不用急著逃跑的啊。
「等等,我這個禮拜的利息錢已經付了啊,要找我,應該還不到……」
至少,今天不必。
「你說你利息付了?付給誰了?」壓住他肩膀的混混狐疑地說。
「我付給了小陳啊,我把護照賣給公司了不是嗎?」蒼葉加大了音量。
蒼葉的表情雖然驚恐,但賣護照抵利息不像是臨時編出的謊話。
兩個混混對看了一眼,這件事可沒聽小陳說過啊。
「總之公司這幾天都在找你,你自己跟公司說!」
兩個混混語氣已沒那麽嚴峻,只是拍拍蒼葉的肩膀,裝熟地硬架著他離開。
蒼葉沒有選擇。
他沒有選擇很久很久了。
黑社會跟你我一樣,喜歡錢,勝過於喜歡打人。
打人僅僅是削錢的手段之一,能不打人就收到錢,誰都不喜歡動手動腳——相信以上這三句話,豈只太天真三個字能形容的蠢。
賺錢有很多種「正常的方式」。
不選正路,偏走歪路賺錢,顯然這個人在心理構造上就不同于常人。幹黑社會的不但可以賺錢,還可以恣意妄爲地用最原始的暴力威嚇這社會上只走正路的人,後者才是主要的、能夠燃燒起那些流氓黑暗靈魂裏的熱血。不然去賣雞排掙得應該還更多。
被帶到「公司」的蒼葉,徹底領教了什麽是無賴。
所謂的「公司」,不管是「財務整合管理公司」還是「討債公司」,都是黑道企業的末端收帳行業,靠著基本的收帳不但可以弄到錢,還兼具訓練小弟恐嚇普通社會人士的蠻橫氣勢,算是基礎的職業訓練吧。
這間公司的堂口老大來頭挺大,叫財哥,財哥之所以能夠叫財哥可不是浪得虛名,連續兩年吃了不少更小的討債公司,現在他扛的這鋪子是冷面佛底下的三十幾間討債公司中業績排名前三的,如果再讓財哥的業績長紅下去,很快就可以獲得冷面佛的青睞,變成熱門副手人選。
正坐在電視機前,卻頭也不擡,財哥研究著農民曆上的日子,盤算著什麽時候把他在泰國買的四面佛佛像安進公司裏。當然也沒瞄過蒼葉一眼。
小陳翹著二郎腿抽煙,漫不在乎蒼葉因過度憤怒而扭曲的臉。
「護照?是,我是要幫大哥成買護照,但你他媽的什麽時候給過我了?」小陳吐煙,眼神上飄:「這幾天你唯一做的事,就是挂老子電話。」
擺明瞭比耍賴。
「三天前我明明跟你約在頂溪站,把護照拿給你了!你當場給了我兩千塊說要給我吃飯,還說賣護照的八萬塊就當作這個禮拜的利息錢!」蒼葉激動大叫:
「財哥!你要相信我!」
財哥充耳不聞,繼續看他安神像的日子。
小陳朝蒼葉的臉上緩緩吐出一大口煙。
「這年頭想換個名字大大方方搭飛機逃出境的通緝犯多得是,誰不知道護照正本一本的行情價漲到了二十萬,你他媽的說你只賣了我八萬,說給鬼聽啊!」
小陳白了蒼葉一眼。
誰不知道?護照可以賣多少錢這種事,正常人誰會知道!
「二十萬……你跟我說八萬塊!你跟我說八萬塊!」蒼葉一陣頭暈。
「我小陳的信用誰不知道?如果這東西真的值二十萬我就一定給足你二十萬,幹!八萬塊?天誅地滅啊!你他媽如果現在拿出護照來賣我,我不只給你二十萬,我他媽的再加你十萬!」
「我哪來的護照再賣你一次!你……」
不管蒼葉跟小陳之間吵得多大聲,別說財哥,這間公司其他混混連正眼都不瞧蒼葉一眼,他們也不插嘴,一邊看電視新聞,一邊意興闌珊地嗑著瓜子。
半個小時過去,蒼葉的腦子已經徹底混亂了。
就算是白癡,在這兩人旁邊聽上五分鐘也該知道說謊的是誰。這群無賴要不就是徹底白癡地信了小陳的話,就是根本就覺得小陳就算是侵吞了賣護照的錢也不打緊,反正垃圾一定挺垃圾——而蒼葉兀自激動地大聲反駁,不過是自取其辱的表演。
「財哥!你相信我還是相信他!」蒼葉的眼睛充滿血絲。
財哥皺眉,心想怎麽最近都沒什麽好日子啊……
蒼葉有了覺悟。
「好!財哥連你也給我聽好了!要含血噴人誰不會!我說我早就還你們六百萬!你們誰買單啊!」蒼葉失控大吼:「從今天開始就算我把債都還清了!誰給再來討債我就……」
這絕對是他這半年來作過最有個性的事了。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
不知道是誰拿了一根大鐵條,一把用力揮下,將蒼葉的大腿整個給打腫。
然後是一陣完全沒有對白的拳打腳踢。
小陳看向財哥一眼,財哥緩緩擡頭,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媽的不識相,欠錢還編故事,看到你這狗樣子我就滿肚子大便。」
小陳撚息了煙,徑自往廁所走去。
五分鐘後,沒聽見沖水聲,小陳就一邊扣好皮帶一邊從廁所走出來。
在這五分鐘裏蒼葉有一搭沒一搭地都在挨揍,身上都是腳印。
饒他是正值巔峰的前田徑國手,骨架精實,也不可能捱得住這種亂打。
回到沙發上,小陳繼續吞雲吐霧,看著痛到說不出話來的蒼葉被拖去廁所。
昏昏沈沈的蒼葉很快就醒了。
連流氓都稱不上的混混們將蒼葉的臉壓進馬桶裏,浸在小陳臭氣沖天的大便水裏,一壓一上,一壓一上,一壓一上,嗆得蒼葉鼻腔、口腔裏都是帶著黑褐色顆粒的糞水。
「嗚……嗚……嘔嘔……噗嘔……不……」
蒼葉的胃甚至來不及覺得噁心,氣管完全暴烈掙扎起來。
那些施暴的混混心知肚明他們正在虐待的這個人是無辜的……至少今天是無辜的,但虐待人這種事一旦上手了就停不下來,尤其一群人集體作這種醜事,先手軟的那個人以後在大家眼中肯定沒什麽份量。
廁所外,上演著更冷酷的對話。
「倒楣這種事……真可怕啊。」拿著微微彎曲鐵條的混混,笑嘻嘻看著小陳。
「是啊,人真的不能倒楣。」小陳瞇著眼,笑說:「一倒楣啊,就沒完沒了的。只是他的血型生得不好,他的黴運還沒走完咧。」
這間公司一但確認了組織跟債務人之間的永久欺壓關係後,便會帶債務人到醫院作一份價值上萬塊錢的全身精密檢查,那可不是關心債務人身體健康用的。
而是惡魔的投資。
眼睛閉上,財哥終於動了動脖子,扭了扭,發出老態龍鍾的髂髂聲。
此時全身狼狽的蒼葉被拖了出來,像抹布一樣被扔在地板上。
整張臉都是碎大便,狂躁地氣喘,不斷不斷地對著空氣幹嘔。
……這恐怕還不是欠債人曾在這間公司出現過最沒尊嚴的畫面。
「如果你吐了,就把你吐出來的東西全都吃下去。」小陳警告。
七、八個混混面無表情地站在蒼葉身旁,準備一接到暗示就繼續亂踢下去。
財哥看了小陳一眼。
小陳朗聲說:「給他熱毛巾。」
於是蒼葉得到了一條他媽的熱毛巾。
蓋住五官,慢慢擦臉的同時,蒼葉也用力將不小心流出的眼淚楷幹。他絕對不讓這些人有機會看到他的眼淚。絕對。不要。他也暗暗發誓,一旦走出這裏,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猶豫地朝十字路口的車陣沖進去,就算帶給生平第一次開車撞死人的某位陌生人麻煩也在所不惜。
財哥放下農民曆,看著蒼葉。
他終於開口了。
「你不覺得,一個人有兩個腎,就是告訴你人要大方一點的意思嗎?」
財哥將農民曆慢慢卷成筒狀。
蒼葉茫然地看著財哥,一時之間竟不明白。
「還有肝。肝那麽大,不覺得太累贅了嗎?」財哥的語氣很平淡。
這下子,蒼葉全聽懂了。
這群仲介器官黑市買賣的吸血鬼,將來一定會下地獄的……
財哥說完了,繼續他的農民曆研究。
小陳接著說:「聽好了臭小子,你身上這兩樣東西,剛剛好可以折扣你的債務三分之一,不過,我多算一點給你,就當一半吧。醫院那邊我們都打點好了,從現在開始你只要負責吃飽睡好,健健康康地去開個刀。動完手術後你的人生就輕鬆一半啦!」
蒼葉抓著熱毛巾的手不自覺地抓緊。
好啊。
你們這些人渣都已經全想好了吧。
那就先假裝應承下來,然後在離開公司之後,就想也不想地沖向馬路讓車撞死吧。蒼葉寧願身上的器官被砂石車撞爛,也不願意幫這群人渣換成新臺幣。
「……好。」蒼葉的聲音發抖,頭不敢擡起。
可惜,蒼葉想得美。
「這就對了嘛,這個世界上哪來這麽便宜的事呢是不是?」小陳用鞋子底拍拍蒼葉的肩膀,說:「喏,把他關在廁所旁邊的那間房,給他一個塑膠桶裝屎裝尿。」
蒼葉大吃一驚。
「什麽……爲什麽要?」蒼葉駭然,全身冰冷。
小陳又點了根煙,說:「你別想太多啦,我小陳做人誰不知道?我當然不是怕你出去後就跑不見人,而是怕你出去後沒錢吃飯、沒棉被好蓋,而且你現在全身都是傷,萬一走路又跌倒了跌壞了腎跟肝怎麽辦?所以這幾天你就住在這裏吧,等客戶付了錢準備動手術,就直接送你進醫院。來!」
渾身是傷的蒼葉,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混混將自己撈起來。
黑社會絕對不只是想賺錢的一個選擇。
有些人,就是特別喜歡看其他的人因爲自己的存在而痛苦。
在這些人渣下地獄之前,得有很多人先被他們推進地獄……
連續四天,蒼葉都待在廁所旁邊的打掃工具間裏。
大小便都拉在同一個塑膠桶裏,沒有地方倒,只好二十四小時放在腳邊。沒有枕頭,所以頭都靠在拖把的軟髒毛上睡覺。不停不停地睡覺逃避現實。
沒有窗戶,手機被拿走,蒼葉完全不曉得白天黑夜,只有不定時有人打開門丟給他便當吃的時候,他才勉強知道這個世界還在運作。
但那又怎樣?
這個世界一點也不關心他。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蒼葉坐在塑膠桶上大便,茫然地收縮著肛門。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那一天真應該大著膽子跳下樓的。
那些關於人一旦自殺死亡後,當初求的解脫根本不存在,靈魂反而會夜夜重復自殺的傳聞,說不定全是假的。那些恐嚇生者的靈異傳聞,全都是討債集團爲了逼迫欠債者努力還錢所編造出來的謊言吧!
一定是這樣。
當然了,假使時光真的可以倒流,應該再倒退回更早更早的時間點。
當初要是沒有幫教練在借款契約上落字,今天的自己肯定還馳騁在田徑比賽裏,不敢說自己可以打破一項又一項的紀錄,但肯定也是個風雲人物吧。
備受期待的明日之星,在少了腎跟肝之後,要回到田徑場上,想都別想。
今天是腎跟肝,明天要是有個有錢人心臟壞掉怎麽辦?
要是醫院比對後,自己的心臟血型跟大小都合適,自己還能繼續活下去的機率絕對是零。
不。不不不不……說不定,說不定這一次要被摘掉的其實就是心臟?只是公司爲了誘騙自己至少採取最低程度的合作,才唬爛他是要他的腎跟肝?如果是這樣,自己不久後就會死在手術臺上!
想死是決定好了的事,但絕對不想被如此占盡便宜地死去啊!
蒼葉想過逃跑。
原本若自己施展不顧一切的全力,逃跑絕對有機會。
但現在大腿上的傷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不僅肌肉發腫,好像還打傷了骨頭,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萬一逃跑不成,免不了又是一陣壓吃大便的暴力伺候。
「爲什麽……我一點辦法都沒有……爲什麽!」蒼葉無法克制地大吼。
幾秒後,蒼葉聽見鐵條重重敲在門板上的聲音。
拿著鐵條的混混沒有說話,但蒼葉倒是知趣地閉嘴了。
身體徹底被剝奪自由,時間一長,精神也慢慢自我剝落。
人類的精神構造遠遠比有形的器官組織還複雜。只要在底層性格裏徹底拿掉一個元素,其他性格就會缺乏連結,整個崩塌,人就不再是以前的那個自己。
這些混混最擅長拿走別人的性格元素之一,就是尊嚴。
沒了尊嚴,整個人就萎縮乾枯了。
蒼葉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叱吒風雲的十項全能選手。
那些閃亮的紀錄無法兌換成現鈔,他只是一條任人踐踏的蟲。
《 本帖最後由 翔風鷲 於 2010-1-19 03:08 編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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