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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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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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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9:04 |只看該作者
第335章 計出初七,必精!

    夏初七簡單的吃過飯,又睡了一覺。大抵是心里有了計較,這一覺她睡得極好,不再像懷孕前期那般每天晚上都被亂七八糟的噩夢纏繞,身心疲乏。一覺睡得輕松了,她被楊雪舞喊醒時,打個呵欠,起身穿戴整齊,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

    白日是大晴天,夜間月朗星繁,蟲鳴嘰嘰。

    鄉村的夜晚很安靜,夏初七在楊雪舞扶攜下乘馬車往汴河而去。

    靈璧縣隸屬鳳陽府,南臨淮水,北倚中原,是沿海與內陸的結合部,北上南下的“咽喉地”,離京師距離不遠,不僅是兵事重鎮,也是糧運的黃金口岸。

    夏初七清楚,如今晉軍與南軍在靈璧對峙,吃虧在后勤。

    不管是冷兵器時代的戰爭,還是后現代的熱武器戰爭,后勤保障力度都是一支軍隊決勝的關鍵,當然,在時下猶為重要。南軍要從京師運糧過來很容易。可晉軍千里跋涉而來,輜重部隊馱著大批糧草行軍極為不便,也容易被南軍截斷糧路。所以,在靈璧每多耗一日,危險也就多一日。

    就糧運交通運輸而言,靈璧水路優于陸路。

    那麼南軍從京師運糧過來,必經汴河。

    夜深人靜時,汴河上靜悄悄的,夏初七黯然站在河岸,觀察著地勢,看著河心的燈火,久久不語。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河風吹來,她激靈靈打個顫。

    楊雪舞瞅著她明明滅滅的表情,有點發慎,“楚七,你冷嗎?”

    “不冷。”夏初七朝她一笑。搓了搓被夜風吹得有點涼意的手臂,她望著皎月下的河面,不輕不重地笑道,“既然要拒絕溫暖,就不能怕冷。”

    楊雪舞覺得她說得深奧,眼珠子一滑,“楚七,啥意思?”

    夏初七笑笑,“意思是,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沒有可以取暖的懷抱,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還怕什麼冷啊?”

    “……還是不懂。”楊雪舞常年跟著李邈一起,哪知男女情事?

    想了想,她把隨身帶來的薄披風搭在了夏初七身上。

    “楚七,你可有想到什麼法子?”

    輕“嗯”一聲,夏初七點點頭,捋了捋被夜風吹亂的發,眉頭舒展,瞥向她,一笑:“這世上有難得到我的事儿麼?”說罷她想想,又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低道,“除了趙十九之外。”

    楊雪舞果然只聽見第一句,她興奮地問,“快說,什麼法子?”

    夏初七朝她眨眼,“暫時保密,如今你且去幫我做一件事。聯絡一些錦宮在宿州或鳳陽的兄弟,再找些游俠散勇,便說有一樁大買賣要做。這一回,我要讓表姐賺筆大的。”

    ~

    靈璧之戰的傳聞越來越多,老百姓說起來都不免有些恐慌,但大抵還是對南軍剿滅“叛黨”很有信心。就外間知道的消息,如今南軍陸續到達靈璧的兵馬已是晉軍的三倍以上,兵强馬壯的,哪怕是再不會打仗的軍事將領,都不容易吃敗仗了吧?

    楊雪舞是信任夏初七的,但總覺得她到底是女流之輩,怎麼也想不明白她怎麼能以一人之力領著錦宮的“雜牌軍”與南軍抗衡。可是,整整一天過去了,夏初七卻不急不躁,次日晌午過后,她更是細細化了妝,領著楊雪舞在氣氛壓抑的靈璧縣城里到處悠轉。

    “娘子,我們要去哪?”楊雪舞走得累了,扯扯她的胳膊,擔憂不已。

    夏初七側眸看她,輕輕一笑,露出几顆潔白的牙齒來,卻不回答,直到又走過一排綢緞鋪和面店,她方才努了努嘴,看著前方不遠處關著門的店輔,“諾,就這儿。”

    “啊,閑印雕刻,裱褙名畫?這……做什麼?”

    夏初七但笑不語,楊雪舞苦著臉,懵了,“楚七,人家關門了,沒開張。”

    廢話!戰火都燒到家門口了,這個時候還在開張才奇怪呢?

    夏初七側眸,笑吟吟看她,“去,敲開門。有錢能使鬼推磨。”

    楊雪舞連續敲了三遍,店里才有人來開門。店家是一個中年美髯公,留著長長的胡子,看上去極有學識風度。大抵是看夏初七二人衣裳干淨整潔,說話斯文有理,他探頭往外看了了,客氣地把他們迎了進去,嘴里不停絮叨,這仗打得生意都沒法做了,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風云云。

    夏初七坐下來,似笑非笑地等他說完,從懷里掏出一錠金子,放在桌上。

    “這不,生意來了。”

    盛世古董,亂世黃金,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美髯公看見黃金比看見親娘還親,雙目一亮,擼著胡子淡笑著,“不知小娘子要刻什麼印,要裱什麼畫儿?”

    夏初七笑著搖頭,“我只要印,不裱畫。”

    美髯公伸長脖子聽著,臉上滿是欣喜。可當他聽她說到竟然要刻輜重的堪合章以及南軍的官印,嚇得臉都青了。那表情像是見了鬼,若不是看在黃金的份上,指定得把她倆轟出去不可。

    “小娘子另找他人吧,這種掉腦袋的事,老夫可不敢做。”

    夏初七微微一怔。

    這辦假證刻假章的事,千百年來都有人干,但敢隨便刻官印的人,確實不多。尤其是戰爭時期,除非不要腦袋了,要不然,一錠黃金在面前誰會不要?她笑了笑,再三講明不會連累他,那美髯公仍是搖頭,面色蒼白,對她的話避如瘟疫。說到最后,他語氣已有不耐,似是分分鐘想攆走她們。

    夏初七心里一嘆,若非必要,她不想做壞人。

    可如今看來是由不得她了?對付給錢都不要的人,她該怎麼辦?她非得把錢塞給他。

    慢慢起身,她正准備耍無賴逼他就范,那美髯公背后的門簾里,突然款款出來一個半老徐娘,不到四十的年齡,看上去像是他的夫人。她瞄了夏初七一眼,似有畏懼,然后白著臉對那美髯公耳語了几句。

    美髯公面色一變,再轉頭看夏初七時,苦著臉差點掉淚。

    “小娘子,老夫這便為你做…這便為你做。”

    出了什麼妖蛾子?夏初七默了一瞬,再次坐來,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卻也不問,不耽擱他的工夫。那美髯公有些緊張,但刻印的速度卻很快,不到一個時辰,一個輜重堪合印,兩個南軍官印帶印綬,以及糧草交接的文書章印,便新鮮出爐了。

    夏初七拿起仔細瞧了瞧,與記憶中的對比下,滿意的點點頭,留下黃金出了門。

    她沒有徑直去停在城門的馬車,也沒有往回來時的路,而是繞著那店鋪子的巷子,轉到了后面。果然那里停了一輛馬車。熟悉的車帷,還有熟悉的車夫。

    如風看見她走過來,愣了一下,支吾,“七,七小姐。”

    夏初七笑看著他,“替我謝謝三公子。還有,你們怎麼著那店家了?”

    如風微微垂眸,“綁了他家孫子,已經放回去了。”

    輕“哦”一聲,夏初七笑著點點頭。對于曾經的錦衣衛來說,東方青玄與如風做這種事儿几乎毫不壓力。換了往日,她或許會與東方青玄說几句,但想到阿木爾與他在一起,她便沒了興致,調頭便要走。

    可沒想到,剛一轉頭,面前就站著一個人。

    像是剛剛從背后走過來的,東方青玄面色嬌美,情緒不若往常,蒼白中略有憔悴。

    夏初七頓步,望住他,“感謝的話,我讓如風帶了,便不說了。”

    東方青玄徐徐走近,“我不是為了讓你感謝來的,是有請求。”

    有一種人,臉如芙蓉,眼若秋水,一雙眼睛就像是會說話,尤其說“請求”的時候,總是讓人無法拒絕。夏初七坐上了東方青玄的馬車,不多一會儿,便到了一處寬敞別致的小院,綠柳扶疏,花木掩映,環境格外清幽。

    他只住了兩天客棧,就有這麼好的房子了?老實說,她有些佩服東方青玄,不管走到哪個地方,都不會委屈了自己,可以把生活安排得很好,享樂生活。

    坐下來,她四處看看,“你妹妹不在?”

    東方青玄眉頭微蹙,沒有正面回答,“你想看見她?”

    “哦,明白了。”因為他不想她們撞見,才特地把她帶到這里來的。可他到底要說什麼?夏初七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水,抱著隆起的小腹,略帶疲乏的打個呵欠。

    “說罷,你有什麼請求?”

    東方青玄靜靜看著她,慢慢探出右手,伸到她面前。

    “想請你為我把脈。”

    夏初七微微一怔,詫異了。

    那日在馬車上他愣是不願意,如今怎會主動找她?

    有妖便有異!她狐疑地看著東方青玄,放下水盅,屏氣凝神地把手搭在他右腕部,抿緊了嘴唇,許久都沒有出聲。她的耳邊安靜一片,可探著東方青玄的脈搏,她分明感覺到自己心跳激烈,“咚咚”不停,像有一面鑼鼓在瘋狂敲擊,讓她几乎壓抑不住。

    “東方青玄,你為何如今才找我?”

    東方青玄輕輕笑著,“早說與晚說,有何區別?”

    眯眼看他云淡風輕的笑容,夏初七覺得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好半晌才把手收回來。她那日在馬上車便覺得東方青玄臉色不對,但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嚴重。如今才發現,他身有殘毒,應是潛伏好些年了,已入膏肓。

    她咬牙,“你若還能活過兩年,記得感謝老天,讓你遇見我。”

    “還有兩年?那敢情好,我記得只剩一年的。”東方青玄笑著,像在玩笑。

    “呵呵,你真看得開?那我索性毒死你算了。”夏初七遲疑一下,突地想起趙樽那會子給他的脈象與醫案,激靈一下反應了過來,“趙十九有沒有讓人帶藥方給你,你有沒有服用?”

    “趙樽?”東方青玄想了想,似是恍悟一般,瞥了一眼靜默的如風,點頭,“服了。”

    夏初七點點頭,面色微沉,“頂著一副破身子,你就不該到處亂跑。”

    “是,我的醫官也是這樣說的。不過他也說,北地寒苦,不適合養病,這不,我到南方來,就是因為這邊水土好,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或者能多活一些年月。”

    他把死亡說得很輕松,像是早已做好了准備。說罷看夏初七沉著臉,像是在思考藥方的樣子,又嚴肅,又可愛,不由輕輕一笑,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沒有猥褻,沒有調戲,就像相交多年的朋友那般,極是真誠的看著她。

    “小七,我有一個請求。”

    “你先前說的請求,不是為你看病?”

    東方青玄笑著搖頭,“不是,是為其他。因為我不必請求,你也會為我看病。”

    “……”夏初七無語地看著他,想到這些年來林林總總的事儿,大抵是漂泊在外的原因,心里一酸,眼眶微微發熱,猛地拍開了他的手,“得了,不必說得這麼可憐。有我在,你沒那麼容易死。”

    一句“有我在”,聽得東方青玄心里一暖,竟是情不自禁笑出了聲。

    “那好。我相信你。可我還是得求你一件事。”

    夏初七橫眉,極爺們儿的瞪他,“你變女人了,還是變太監了?趕緊說唄。”

    “我……是這樣的,小七,你聽我說,千万莫要生氣。”像是極難開口,他垂下眼眸,不太敢去看夏初七的臉,“我的妹妹阿木爾,她,她從小喜歡天祿,二十几年了,直到現在,還著魔一樣的喜歡著。你知道的,若非張皇后作梗,她早就是晉王妃了。世事無常,她落到這步田地,也是可憐……”頓一下,他幽嘆,“若是我不幸離世,阿木爾便孤苦一人……”

    看他繞來繞去沒說重點,夏初七突地冷笑打斷。

    “你想說什麼?讓趙樽收她做小,還是讓她做晉王妃,或是未來的大晏皇后?”

    “小七。”看她嘲弄的表情,東方青玄聲音一沉,“我並非想讓你為難。只是有一點你不可否認,天祿若來日為帝,后宮除了皇后之外,也不可能永遠空位以待。給阿木爾一個位置,不管是什麼樣的位置都行。也算了她一願,我這個做哥哥的,縱死也無憾了。”

    了她一願?

    夏初七默默看著東方青玄,許久都沒有吭聲。

    若了去阿木爾的願望,那便會踩碎她的夢想,二者不可調和。

    換以往,她肯定會指著東方青玄的鼻子大罵。但現在她懂了,不是東方青玄的問題,是時下之人觀念的問題。更何況,他如今有病在身,作為醫生,她罵不出口。

    緩緩閉了閉眼,她冷冷一笑,“三公子,你若是為了治病求我,我身為醫者,必全力以赴,若是為了給趙十九納小,不好意思,我做不得主。”像是苦澀,像是無奈,說到此,她輕聲道,“我連自己是他的誰都不知,如何擔得起你這般重托?自行找他去吧,畢竟阿木爾與他青梅竹馬。對他來說,也許並無不可。”

    東方青玄低頭,看著她眼中浮起的水霧。

    “小七,對不起。我的請求過分了,你可以不允。”

    夏初七不輕不重的哼哼,“無事,反正我允不允,都不影響什麼。”

    輕幽幽一嘆,東方青玄妖嬈的眉眼間,若是添了一抹落寞。

    沉吟片刻,他才坐下,喝了一口茶水,試探般淺問,“今日探子來報,有關于晉王的事情,你可想知?”

    聽到“晉王”,夏初七脊背不由一僵。

    頓了頓,她笑開,“你可願說?”

    東方青玄笑了,“你啊,還是這般性子。”嘆一聲,他突然沉了臉,“我想我高估他了。”

    “嗯?此言何解?”夏初七渾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

    東方青玄極為風情的撩了她一眼,深深看住,目光微凝,“我以為他只是苦肉計而已,沒有想到,他是真的頹廢了。大抵是久不見你,如今晉軍四面楚歌,他卻整日在營中醉酒,這般下去,主帥無力,軍心不穩,晉軍必敗無疑。”

    夏初七心里一沉,許久沒有說話。

    房間里安靜得落針可聞,好一會儿,才聽她笑。

    “你似為很關心他?”

    東方青玄也笑,“那是,他若死在我前面,我豈不寂寞?”

    他聲音未落,並聽得外面傳來一陣腳步。推門而入的是如風,他面色沉沉,走近東方青玄時,語氣全是擔憂,“三公子,有消息了。南軍又有二十万援軍抵達靈璧,開拔齊眉山一帶。耿三友放言,要重現當日楚漢的垓下之戰,合圍晉軍,一舉殲滅。”默了一下,他若有似無地瞄了一眼夏初七,低低道,“晉營有消息傳出,說晉王殿下三日未出營房,除了酒水,粒米未進。”

    他並沒有避著夏初七,所以她一字一句都看清了。

    “如風大哥,消息可靠?”

    她的聲音已有顫意,如風嚴肅臉,點頭,“我也沒想到,晉王會如斯執意…”

    “呵,他果真要逼我麼?”夏初七聲音很輕,很低,也很沉。

    可每一個字都落入了東方青玄的耳朵里,他看著她,鳳眸微眯。

    “小七,回去吧。他在等你。”

    夏初七激靈一下,下意識撫著自己的肚皮。“回去不了,也不想回去。”

    其實不僅僅趙樽一直相信道常的話,便是夏初七自己也在潛移默化中慢慢信了。有些東西,很玄,但又不得不信。尤其是懷上肚子里這胎時,隨著孕期的增加,她分明覺得身子更重,比懷著寶音的時候更為辛苦,情緒也大不一樣,每晚都是噩夢,一個接著一個,就好像冥冥中有人在招引。有一種東西,叫做第六感,它不科學,卻可以主導人的信念。她相信了,道常是對的,都是對的。

    念及此,她放在裙子上的手指,慢慢縮緊,抬頭看向東方青玄。

    “你先前說請求我一件事,我不能答應你,因為我不是趙樽,不能替他做主。但是,我現在也有一件事要求你,你會不會同意?會不會以此逼我交換?”

    東方青玄目光微微一閃,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不會。”

    她一愣,看著他不吭聲。

    東方青玄笑了,“這個答案你也不滿意?”

    夏初七搖頭,舔了舔干澀的唇角,衝他笑,“你都不問我要讓你做什麼?”

    氤氳的火光中,她一雙黑眸晶瑩剔透,若有水光浮動,尖俏精致的小臉上,柔和溫柔,有著特有的母性光彩,臉儿比沒懷身子時豐腴了許多,卻還是那麼好看。東方青玄的心髒,一點一點顫動,几乎不能控制。

    “因為我已經知道你要我做什麼了。”他湊近她,目光沉沉,聲音嫵媚,“還有啊,你這個人狡猾得很,其實你很清楚你就算不同意,我也不會拿你怎麼樣,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我都會幫你的,對不對?”

    垂了垂眸子,看夏初七不答,他溫柔一笑,“夏楚,你並非任性之人,會離趙樽而去,一定另有隱情。不過,你既然不告訴我,我也就不問了,只是想勸你,你這般折磨自己,也是折磨他,尤其大戰當前,你是想他死麼?”

    夏初七嘴巴微動,竟無言以對。

    一顆心,已揪得生痛。

    正是不想他死,她才不得不這樣啊。

    東方青玄看著她的臉,喟嘆一聲,探出手來,像是想要撫摸一下她的臉,但最終,那只抬起的手,還是輕輕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朋友似的拍了拍。

    “你疑惑我為什麼要關心他是嗎?不瞞你說,我這一生,殺伐決斷,從不猶豫,壞事做盡,並無愧疚。但對天祿……或者說,對你和天祿兩個人,我是不一樣。因為不管別人怎麼想我,拿我當魔頭也好,拿我當妖孽也好,恨不得我早死也好,你們始終拿我當人,會幫助我,提醒我。這一點,對我很重要。”

    夏初七看著她,不知如何作答。

    他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一個人嘲弄般笑著,又道,“世人都說我有非凡的智慧,過人的美貌,利索的身手,笑靨滿面,卻如修羅,下手從不留命……但我也會有忐忑、恐懼、不安、無助……有很多時候,我都不知哪條路是對的,哪一條才能走得更穩。”

    像是受了什麼刺激與牽引,他目光越來越沉。

    “當然,如今我不必再選擇了。只有一條死路!”

    坐在她的身邊,他像是在向她說,又像在回憶,在自言自語。

    “我不想殺人,可我總是不得不殺人。如果我不殺人,人便會殺我。我的一生,好像都處于噩夢之中。無論我怎樣努力,都忘不掉被人踩在腳底的羞辱,與狗爭食的顛沛流離,還有無休無止的黑暗。小七,這麼多年來,我從無一日或忘那些過往。我一直覺得,我是屬于黑暗的人,所以我喜著紅衣,那樣可以為我帶來一絲光明。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忘不了仇恨,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為我陪葬!”

    略一停頓,他妖冶的眸停在她的臉上,“包括你。”

    夏初七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冷冷與他對視。

    片刻,他先笑了。几乎無意識的,他捋了下她腮邊的發,“也不知什麼時候起,我沒有那麼恨了,也很少做噩夢了,尤其是與寶音在兀良汗那兩年,常常也可以像別人那樣,安安穩穩地睡到天明。那時的夢里,常常出現的是你的臉,雖然你總是凶巴巴,不給我好臉色……但我是喜歡的,喜歡你……這樣的朋友。”

    夏初七看著他,僵硬了很久的身子,慢慢松緩。

    “有你這個朋友,我也很高興。”

    “好。”東方青玄徐徐笑開,狹長的眸子閃著魅惑的光芒,“那我們便做一輩子的朋友。”

    夏初七抿著嘴巴,憋了一肚子的話,可最終也只有一句感慨。

    “與一個妖孽做朋友,我這命也夠苦的。”

    “是,挺苦的。”東方青玄跟著笑,一字一句道,“尤其還是比你長得美的妖孽。”

    夏初七側眸,“……”

    ~

    齊眉山,晉軍營地。

    夜半時分,是守衛最為嚴實之時。

    連續几日與南軍的短兵相接,各有傷亡,但由于營中關于“垓下之戰”將在大晏重演的謠言,不免讓軍心惶惶,難以安定。將士們面上雖不說,可齊眉山即將被晉軍合圍,晉王卻因晉王妃的出走,整日消沉頹廢的消息,仍讓他們少了一些斗志。

    自古“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打仗靠士氣,士氣靠將領。

    趙樽的不敗神話,向來都是晉軍將士勇于衝鋒陷陣的牢靠基石,他若沒了戰斗力,底下的人哪里來的膽儿去打仗?

    涼爽的夜風中,陳景與元祐披甲佩刀,卻一身的熱汗。他們在各個大營走了一圈,與將士們說說笑笑,一來穩定軍心,二來也順便讓他們知道晉王對靈璧之戰,有十足的把握,早已成竹在胸。尤其晉軍如今占領了齊眉山的防御要塞,易守難攻,要收拾耿三友那個龜孫子,便是晉王不出手,就他倆也夠夠的了。

    看兩位將軍英姿煥發,將士們信心大增。

    可元祐與陳景的肚子里,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儿。

    灑脫是假的,憂心如焚才是真的。

    從營里回來,他們去了趙樽的中軍大帳。

    帳里頭黑漆漆的,沒有點燈,一絲光線都沒有。若不是他們目力好,很難發現坐在案几后面一動不動的那個人。元祐咳嗽一聲,扇了扇滿帳子的酒氣,皺眉走過去。

    “天祿,你怎麼不點燈?”

    說罷他又扭頭,低吼,“鄭二寶!你死哪去了?”

    鄭二寶“噯”了一聲,苦巴巴跑進來,瞥著趙樽,嗓子發虛。

    “奴才,奴才……唉,是主子說,主子說不要的。”

    “嗤”一聲,元祐揮手,“滾蛋吧。”

    几個人在門口喧嘩,趙樽卻毫無反應。

    他不動聲色地坐在案几后的椅子上,仿佛與黑暗融為了一体。

    元祐搖頭叉腰長吁短嘆,陳景卻是行動主義者,在他嗔怪的時候,已經把屋子里的油燈點亮了。可不亮不知道,一亮嚇一跳。只見趙樽枯坐在椅子上,胡子拉碴,眼窩深陷,面色蒼白,英挺俊拔的面容憔悴不堪,冷硬英氣的五官也被憂郁折磨得冷鷙陰沉,就像杵了一尊活閻王在那儿。他整個人沒有生氣,沒有殺氣,只有酒氣。

    陳景上前,躬身行禮。

    “爺,夜深了,您早些歇著吧。”

    “出去!”感受到光源,趙樽不悅地眯了眯眼,聲音沙啞,低沉,略有怒意。像是沉醉在一種不太清醒的酒醉狀態中,他並沒有看元祐和陳景,拿起手邊的酒壇便往嘴里灌。而此時,他身側的案几上,也不是往日成堆的公文,而是一壇又一壇的烈酒。他的眸中,也不是運籌帷幄,殺伐果斷的肅色,而是離愁與疼痛生生薰出來的哀傷。

    “娘的,你到底喝了多少啊,可熏死小爺了。”

    元祐與他關系不同,在這營中,說話也是最不客氣的。他死勁扇著空氣里的酒味,一把過去揪過趙樽的胳膊,從他手上搶過酒壇,“嘭”一聲摔在地上,然后用力扼住他的肩膀,低頭與他對視,“我就奇怪了,天祿,你怎麼還沒有干脆醉死了事?”

    趙樽眯了眯眼,冷冷掃他一眼,想要說話,卻忍不住咳嗽起來。

    咳了好一陣,陳景心疼得過去為他拍著后背,元祐卻瞪了一眼,放開他的肩膀。

    “作吧,作死就好了。”

    趙樽喉嚨沙啞,咳得猛烈,好一陣才停下來。

    再出口的聲音,像從喉間擠出來的,低沉,壓抑。

    “沒有阿七消息嗎?”

    除了上陣殺敵,只要有人靠近他,他便拿這句話問人。

    即便是陳景與元祐早已習慣了他的調調,還是不免唏噓。

    趙樽這一生,決勝千里,算無遺策,從未失過手。但是這一次,他在靈璧使出的苦肉計,卻沒有奏效,晉王妃愣是無影無蹤,半點消息都無。這樣的結果,似是擊垮了趙樽的信心,他的斗志也一日比一日渙散。從來沒有吃過敗仗的他,這一仗,分明輸了——不是輸在耿三友手里,而是他的女人。

    看著他半醉半醒卻滿帶期望的眼,他們知道自己的回答,終究要令他失望,所以索性不答。陳景默默地撤掉了他的酒壇,為他倒了一盅熱水,又讓鄭二寶把熬好的湯藥端了進來,塞到他的手上。

    “爺,吃了藥,早些歇吧。”

    “不喝。”趙樽嫌棄的擺手,“阿七的藥,是不苦的。”

    有不苦的藥?不苦的是心吧。

    陳景暗嘆一聲,“爺,你這是何苦?”

    他在問,趙樽卻分明沒有聽他,他揉著額頭,厲色的目光,似影似幻,又像是剛從夢里醒來一般,神情有些游離,被酒精燒過的大腦,也有短暫的失態。

    “我夢見阿七了。她在怪我。”

    元祐拍著自己的腦門儿,無力地坐下來,一動也不動,懶得再與他說半句。

    陳景脾氣好得多,他探了探湯藥的溫度,像哄孩子似的,又把藥碗塞到他的手里,輕松地道,“王妃哪里會怪爺?我們都知道的,王妃對爺最好。往常這個季節,爺要是不在府里,王妃便會早早開好方子,差人熬好防暑的中藥,給大家伙都喝。但給爺留的藥,都是她親自去熬的……還有,王妃是一個不讓須眉的女子,以前是不下廚的,也最煩做那些瑣事,但她每日都下廚,明著說是為了小郡主,可每次的菜式,都有爺喜歡吃的那一口……還有閑暇時,王妃給小郡主講的故事,故事里呀,會有怪獸,有魔王,但每次的結局,那些東西都是被爺打死的。小郡主說爺是大英雄,王妃便很開心。在她的心里,爺也是大英雄……”

    陳景說得很慢,似乎帶了一絲笑意。

    可趙樽接過湯碗的手,卻在微微的顫抖。

    他沒有喝,黑眸冷冷瞅著陳景,“你竟是比我……知曉得多。”

    陳景一愣,帶笑的臉收斂住,沉下眉來。

    “爺是做大事的人,事情太多,太繁雜。屬下那時在北平,整日是閑著的。還有一些事,是屬下從晴嵐那里聽的……這怪不得爺。”

    這個解釋很合理,卻無法說服趙樽。

    他不知道,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錯失了阿七的世界?這些陳景都知道的事,他卻不太清楚。她整日里在忙些什麼,他也知之甚少。連陳景都知道阿七給女儿講了些什麼故事,做了些什麼菜,給他准備過什麼東西,他仍然知之不詳。

    是,他有他的事,他確實也整日里都在忙,忙得腳不沾地,除了床笫之歡,他似乎已經有許久沒有好好與她交流過了。他的大事是什麼,是外面那一排排的戰車,一面面的旌旗,一門門的火炮,一列列的隊伍和外面一片片的江山?

    可這些原本都不是他要的啊?

    他只想每日醒過來,看見阿七在身邊,對他露出燦爛的笑臉,她會纏住他的脖子,給他一個甜甜的香吻,會在他頭痛的時候,為他扎針按摩,會在他難過的時候,講笑話逗他開心,會為他端來洗腳水,為他泡腳藥浴,會告訴他屬于她的那個世界的傳奇……

    几乎不可自抑的,他雙手狠狠顫抖。

    湯碗里的藥,灑了,他連湯碗也握不住了。

    把碗放在案几上,他雙手捂著臉,暗嘆。

    “下去吧,繼續找。”

    找?上哪里找?王妃若是要來,早就來了。陳景心里感慨,卻不忍心打擊他,只勸慰道,“爺,靈璧一戰極為凶險,但我們仍有勝算。如今離京師只一步之遙,何不夜渡淮水,趁著他們組織兵力合圍,一舉大破京師……”

    “不。”趙樽沒有抬頭,聲音似有哽咽,“我要在這里等她,她會來。”

    “爺!”陳景聲音重了一些,“等你走上金鑾殿,整個天下都是你的,還怕找不到她嗎?”

    燈火閃爍著,一晃,一蕩,卻許久,沒有聽到趙樽回答。

    夜風吹入,簾子發出輕微的扑扑聲。

    陳景感嘆著,正想要轉身離去,趙樽卻突地笑了。

    “你們不懂,不牽著她的手,我如何走得過金川門?”

    陳景默然看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元祐側眸瞥他一會,撐著案几,轉身出去了。

    “陳景,我們自去吧,留下瘋子一人便可。”

    風吹來,簾子又合上了,趙樽一個人靜靜坐在那里。

    “阿七,若我真的瘋了,便好了!那樣,可會少想你一分?”

    從尋找她時的滿懷希望到一次次失望,再到漫長的等待與更為冷酷的失望,趙樽心里的焦慮感,几乎到達了此生之最。等待是世間最磨人的事情,沒有結果的等待,更是一種能讓正常人陷入恐慌的狀態。

    苦肉計失效,他覺得阿七真的不要他了。

    不僅不要他,她似乎連女儿都不要了。

    一個活生生的人憑空消失,對他而言,除了慌亂,還有深深的懼怕。

    她是悖世之人,本就不存于這個世間,如今惱了他,她會不會一氣之下回了她那個世界,再也不回來了?如果真是如此,他又該怎樣去尋找她?他怕。也是這一段時間,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是會怕的。

    這些日子,他拿著阿七留下的東西,總是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撫摸,就想確定她的存在。在他的左手腕上,“鎖愛”的金屬光芒依舊冷肅。冷冷的質感里,它閃著寒光,帶著殺氣。可制造它的人,在哪里?

    在阿七離開以前,他是篤定的,阿七此生都不會離開他。或者說,他相信這個世道的任何一個婦人,都不會輕易離開她們的丈夫。因為丈夫是天,是婦人的根本,是婦人的一切。更何況,他自認為對她是体貼的,溫存的,而且只她一婦,別無旁人,比世上大多數的男子都要做得好,與她的關系,更是親密得像是一個人似的。

    然而,這樣的他,她還是走了。

    說到底,他的阿七,到底不是普通的婦人。

    她要的東西,也從來都與別人不一樣。

    “阿七,你真的對我失望了嗎?”

    看著鎖愛,他喟嘆著,腦子里浮出夏初七狡黠的笑臉。

    几乎情不自禁的,他也是一笑。

    “我想你了。很想。”

    那多情又動人的笑臉還在他淺醉的眸子里,一顰一笑,都像是真的。他輕輕抿唇,笑容未滅,抬高了手臂要去抓住她,想要緊緊地擁抱她。可終究他還是喝多了,那個影子只存在于他的幻覺,他的阿七根本沒有回來過,帳里空蕩蕩的,除了他自己和一盞孤燈,什麼都沒有。

    人世間,誰不孤獨?

    “阿七,我是真的想你了。”

    風翻動著案几上的公文,頁面卷起的細微響,驚動了他。

    他側眸,外面突然傳來丙一的聲音。

    “殿下,三公子來了!”

    東方青玄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靈璧,趙樽很意外。但失去了夏初七的他,任何一種微小的希望都會被他無限放大。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不像往常般在營中等待,而是出門迎了上去。

    可惜夜色下的面孔,與東方青玄有几分相似,卻不是他。

    “你怎麼來了?”

    他的聲音很冷,很失望,甚至帶了一絲惱意。

    阿木爾情不自禁的哆嗦下,攏了攏衣裳,强自鎮定著看見他憔悴的面孔時涌上的万般情緒,也强迫自己不去想數年的分離后再見他容貌的激動,淡淡地一笑,“你想見她嗎?她與我哥哥在一起。他們兩個在一起,很好,連孩子都有了。”

    “拙劣之計。”趙樽冷笑,“這麼多年,還是沒什麼長進啊。”

    阿木爾一側唇角彎起,“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

    趙樽看著她,目光冷冽如冰,“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清楚。她有恩必償,有仇必報,就算真的與東方青玄在一起……呵,難道不是因為你哥哥快死了嗎?”

    天生長了毒舌的趙樽,一本正經說話,也能夠把人嗆死。

    阿木爾的臉色果然難看起來,美眸瞄著他,她心潮起伏,終究還是笑了。

    “那又如何?為了找到她,你不一樣會跟我去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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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8:48 |只看該作者
第334章 心有別!

    兵荒馬亂的年代,天干、地裂、蝗災不絕,老百姓日子難熬。

    時值盛夏,陽光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整個靈璧像個火爐似的,屋子悶得待不住人,長溝鎮那家靠近官道的涼茶棚里,生意更是興隆起來。有三三兩兩南下避禍的人,也有本地的庄稼人。

    這個地方許久沒下雨了,涼茶都漲到了一文五一碗。

    驕陽似火,人們吃著涼茶,談著近在咫尺的戰事,聲音高亢。

    這時,一輛馬車從官道馳來,靜靜靠在路邊。

    楊雪舞撩開簾子,迎著陽光眯了眯眼,方才回手扶著懷孕的夏初七下了馬車,步入涼茶棚,要了一壺茶和几個素包子。時下有馬車的人家,非富即貴,雖然她兩個在强大的化妝术下,面容顯得平淡無奇,但還是引起了茶棚中人的注意。

    “這位小娘子,肚皮好几個月了吧?啥時候落生啊?”一個青布包頭的大嬸子側過頭來,看了一眼大腹便便的夏初七,熱絡地詢問。

    千百年來,事變,世變,時變,偏生女人的八卦之心不變。夏初七心里感慨著,“嬌羞無限”地微垂著頭,小聲道,“大嬸子,快六個月了哩。”

    頓一下,她也順勢打聽,“你們帶著包袱,這是要出遠門?”

    那大嬸子道,“是呀,我們兩口子是從靈璧過來的,往睢寧去投奔著閨女。唉,好端端的家待不住了。風不調、雨不順,旱災完了鬧蝗災,偏生這樣還不得消停,晉王造反哩,過不下去了哦……”

    皇帝打仗百姓造殃,這是世道常態。

    夏初七心里唏噓一下,狀若驚恐地呀了一聲。

    “打仗了?我與我夫君還准備去靈璧投親哩,這是去不得了麼?”

    “去不得,小娘子,去不得了。”好心的大嬸子擺了擺手,“晉王叛軍就在靈璧齊眉山那邊儿,朝廷的大軍也在往靈璧來。先前我們過來的一路上,都見到從鳳陽來的援軍。喲,螞蟻似的,密密麻麻,看得大嬸子我頭皮發麻……”

    南邊的人,仍把晉軍叫著“叛軍”,讓夏初七瞧著不太舒服。

    眉頭微皺,她原不想再看,但這大嬸子人熱心,也聒噪。分析完形式,竟八卦到了晉王的私事,“聽人說,這場仗原本打不起來的,哪曉得晉王府丟了一小妾,說就在靈璧縣……這不,晉軍瘋了似的到處找人,愣是把戰火燒到了咱這儿。你說冤不冤啦?”

    丟了小妾?夏初七咬著包子,目光微暗。

    “是晉王的小妾麼?”

    大嬸子點頭,就像自己見到過似的,描述得栩栩如生,“可不是麼?長得水靈得很,可得那王爺稀罕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爺們儿婦人多得很,若不是人跑了,怕也注意不到……”

    “李大嬸子。”聽她說得熱鬧,邊上一婦人接了話茬,“俺聽說的可不一樣……那晉王身邊,好些個漂亮姑娘伺候著,哪會誠心找一小妾?借著找人的由頭,搜查叛黨呢。”

    “那是!”李大嬸子也來勁儿了,“這晉王叛軍從北平都打到靈璧了,來日江山也不稀罕,到時候,他便是皇帝了,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會在乎一個小妾?”

    “死婆娘,說啥哩?”李大嬸子話未說完,便被她男人狠瞪一眼,“你不要腦袋了,青天白日的瞎說啥?天家的事,要你多嘴?趕緊吃,吃了趕路,閨女等著咱哩……”

    涼棚里還有在議論,夏初七卻無心再看。

    天下人都覺得趙樽不該只有一個婦人。

    她跟了趙樽七年,在外人的眼里,也無非一個小妾。

    或者說,連妾都算不上,只是他的附屬品罷了。

    “駕——”

    她正思量,烈日下的官道又飛奔過來十余騎,高頭大馬,全做南晏軍士打扮。他們像是渴得緊了,入了涼棚便找老板要水喝,大口灌下去還不解渴,索性找到水缸,拿著瓜瓢自行舀起來,便嘴里灌……天旱著,水比油貴,瞧得小老板眼睛都熱了,卻不敢吭聲。

    軍爺來了,涼棚的人都噤了聲。

    那南軍頭目咂巴著嘴,迎著眾人巴巴的眼,愣了一下,扯著嗓子吼道,“都聽好了啊,打今儿起,長溝到靈璧的道路便戒嚴了,那邊要打大仗了,回去各村各寨的轉告一下,沒事不要出來瞎逛,免得誤傷……”

    吧啦吧啦,那頭目說了許久。

    夏初七看著,心里略松。

    看來不管什麼樣的政府,都得顧及老百姓的。南軍能在戰爭開打之前,做一些減少百姓傷亡的安撫工作,也算不錯。若這來自趙綿澤的政令,他其實也算是個務實的皇帝。

    她心里的表揚未落,那頭目看見她,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一步步走了過來,“咦……你是……”

    夏初七心里怦怦直跳。

    她確信沒有見過這個人,若是做這番打扮都能被認出來,那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霉了。她裝著害怕的樣子,側過身去,緊緊靠著楊雪舞,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細聲細氣的喊。

    “相公……”

    楊雪舞安撫地半摟著她的肩膀,定定看著面前的男人。

    “軍爺,這是做甚?”

    “這位小娘……”那南軍頭目頓步,與身邊兵士耳語兩句,那人點點頭跑出去,從隨身的馬匹上抽出一副畫像遞了上來。那頭目把畫像攤在手上看了看,又上下打量夏初七,眉頭越皺越緊,“先頭覺得眼神儿有几分相似,如今看著卻又不像了……”

    他小聲嘀咕著,不遠處卻突地傳來一道笑聲。

    “大戰當前,兵爺們倒有興趣調戲小娘,真是讓本公子開眼界了!”

    那聲音很好聽,如同琴聲裊裊,徐徐入耳,涼爽、清冽,似乎連夏季的燥熱感都少了几分。他分明是一個男子,可妖嬈的余音,卻有著比女子更為柔媚的天籟之感。

    南軍頭目是一個糙漢子,也是個本分人,上頭把畫像傳到軍中,他隨便找人也是盡職,如今被人奚落,加上發現夏初七與畫像上的女子不論是著裝、年紀還是面貌都相差甚遠,便打消了上前細查的念頭。再且,那馬車上說話的男子,舉手投足間,都似有濃濃貴氣,他也怕惹上麻煩,趕緊拱手朝夏初七致歉地一笑,招呼自己的人騎馬絕塵自去。

    沒了官爺在場,涼棚里緊繃的氣氛頓時一松。

    夏初七順著那些人好奇的目光,看向了那個人。

    奢華的馬車里,東方青玄只露出半張臉。

    白皙得過分的面孔,俊美無儔的五官,在一群粗衣糙漢的面前,如若天人,涼棚中傳來數道抽氣聲。人都在猜測他的身份,他卻淡然而笑,沒下馬車,遠遠掠過夏初七,又朝楊雪舞淺淺一笑。

    “小郎君,在下也去靈璧省親,看你家娘子有孕在身,這兵荒馬亂的,恐有不便,不如結伴同行一程,在下侍從眾多,也能護個周全?”

    楊雪舞早已認出了東方青玄。

    他男儿裝扮,一雙眼睛卻像女儿似的發著痴。

    不等夏初七同意,已連連點頭。

    “行的行的,多謝大官人好心。娘子,你說哩?”

    夏初七愕然地看著被男色迷了魂的“相公”,往嘴巴里塞入最后一口包子,漫不經心地嚼著,眯眼看著東方青玄的妖孽臉,無奈地垂目。

    “好哩,相公做主便是。”

    ~

    人生底事,光陰如梭。

    一別兩年有余,昔日故舊今再見,朱顏未改,到底世路險,人與事,皆已蹉跎。夏初七撫著隆起的小腹,坐在盛了冰的奢華馬車里,看著面前風采依舊的男子,目光微微一閃。

    “你氣色不太好?”

    到底是古醫傳人,觀人面色是一絕。

    東方青玄搓了搓額,瞥著她,笑彎了眼。

    “看本公子天生麗質,風華無雙,你嫉妒了吧?”

    看一眼東方青玄光鮮亮麗的外表,再看看自己豐腴的身材和隨意的孕婦裝扮,夏初七短暫地自卑了一下,習慣性在小腹上撫了撫,哼哼一聲,“說好聽點儿叫天生麗質,說難聽點儿是脂粉氣。”

    聽她諷刺,東方青玄但笑不語。

    可夏初七顯然沒那麼好糊弄,她沉吟一下,笑了。

    “別矯情了。把手拿過來,我為你把把脈。”

    東方青玄左袖微垂著,是向來不肯示人的,可聽了她的話,他把右手也縮了回去,只淡淡朝她拋了一個妖冶的媚眼,戲謔道,“想摸我手的姑娘多了,若是誰能給摸,那還了得?”

    “自作多情!”夏初七橫他一眼,不以為意地半闔上眼,緊皺的眉頭松開了,“隨你便吧,反正病死又不是我。”

    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聲“病死”,馬車外的如風脊背僵硬著,微微蹙上了眉頭,可馬車內的東方青玄卻似不以為意,意有所指的一嘆。

    “始焉,謂爾乃丈夫也,今乃知也婦人罷。”

    他優雅的姿態,輕緩的聲音,配上這古韻極濃的句子,煞是好聽。但夏初七看得見字儿,卻聽不見語態,眉頭皺了好久,方才琢磨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笑話她。說原本以為她是一個有著大丈夫般磊落胸襟的女漢子,沒有想到也是一個普通婦道人家,小肚雞腸。

    看上去像是說她與他把脈之事。

    可仔細一想,她卻知他是在說她離開趙樽那事。

    不想提起那事,夏初七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轉頭,她卻笑問,“這些年,你就沒有去接你妹妹?”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心里很復雜。離營之前,道常說趙樽去了濱州接阿木爾,她其實不太信。可女人的天性,讓她忍不住又想旁敲側擊地了解一下,阿木爾如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東方青玄看著她的表情,唇角上揚,逗弄道,“你很想知道?”

    夏初七無所謂地瞥他,“隨口問問。”

    東方青玄莞爾,“那便不說了。”

    夏初七被他噎住,恨不得咬舌頭。

    但輸人不輸陣,她冷哼一聲,“隨你。”

    看她眉目里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憂慮,東方青玄突然一笑,“外間謠傳道你是為了一個女人與晉王賭氣離開的,莫不是果然如此?因為晉王念及舊愛,你嫉妒了,這才離家出走?”

    舊愛,嫉妒,離家出走。這三個詞,都是夏初七的死穴。

    心潮翻騰著,他橫眉冷視著東方青玄的如花俊顏,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阿木爾美得驚人的面孔。活了兩世,她固執地相信男子本身的稟性。沒有不喜歡美人的男人,沒有不用下半身思考的雄性動物……依稀間,她又怪異地想到趙樽的冷漠與忽視,不由冷笑一聲,斜倚在馬車上,不冷不熱地笑。

    “你想多了!我這個人吧,縱然驕橫,但最不喜歡嫉妒。嫉妒啥呀?若人愛我、疼我、憐我,我便愛他,疼他,助他。若人不拿我當一回事儿,我向來就一個法子。”

    東方青玄饒有興趣,“哦?說來聽聽。”

    夏初七大著肚子,像一只胖熊似的艱難直起身,笑眯眯看著東方青玄,咧嘴一樂,“管他是誰,去他娘的!”

    微微一愣,從來優雅貴氣不會高聲大笑的東方青玄,大笑起來。夏初七看著他明媚的笑容,覺得這會儿他臉上的蒼白似是褪去不少。這麼瞅著,眼若秋水,膚如凝脂,劍眉星目,風情万種,心道,“妖孽,果然還妖孽”。嘴里卻道,“笑起來很丑,注意點形象。”

    馬車走了老遠,東方青玄的笑聲才止住。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兩年多了,你還是這般沒變。”

    夏初七嚴肅臉,淡淡瞥他,“你是不是許久沒有被人罵過了?皮子癢得很,想我得很,這才專程來找我的?”

    東方青玄眉間含笑,輕斥一聲,“自作多情。”

    得!把她先前的話還罵回來了,這廝還是不肯吃虧。

    夏初七索性閉上嘴,打瞌睡。反正不管他要做什麼,都礙不著她。正好這個點儿的太陽毒得很,他馬車里涼爽,她只當免費借個光好了。

    馬車外面,楊雪舞興致很高,她不停與如風說著話。當然,聊天的主力是她自己,如風大多時候只是“嗯嗯啊啊”地回應几個字。一路走來,就她一個人在嘰嘰喳喳地說過不停,一直走到靈璧縣城的客棧外,如風才皺著眉,遞給她一個水袋。

    “唰”一下,她的臉就紅了,“多謝如風大哥。”

    如風沒有理睬。他遞水給他,不是憐惜,是想告訴她“你的話太多了。”

    喝完水,楊雪舞把水袋遞給他,也沒有告訴他,“我今儿這麼高興是因為有東方大都督在,跟你可沒有關系。”

    兩個人各打腹語,客套几句,便各自下馬,扶自家主子。

    夏初七在馬車上小睡了一會儿,打個呵欠,流著淚笑看東方青玄。

    “三公子,你省你的親,我走我的戚,就此別過,再會。”

    東方青玄還在馬車的門椽,半彎著腰正想下車,聞聲睥睨著她的笑臉,好半晌沒說話。這番從北平過來,他原本沒有想過要打擾她,可在涼棚那里,他生怕她身份爆露,引起南軍注意,方才不得不出聲相助。現如今到了靈璧這地方,戰火正濃,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懷著身子,屬實不便,可她分明不想與他同行,他的保護不僅多余,而且可笑。

    頓一下,他利索的跳下馬,“好,不送。”

    夏初七點點頭,正待轉身上自家的馬車,卻看見東方青玄背后的客棧里,走出一個頭戴面紗涼帽,身姿曼妙婀娜的姑娘來。輕紗遮了芙蓉面,夏初七看不清她的五官,卻熟悉她的聲音。驚詫之下,她目光一頓,腳步停了下來。

    可那姑娘,似乎沒有認出她,只款款走向東方青玄。

    “哥哥,等你好久,總算來了。”

    輕柔的聲音,滿是柔情與嫵媚。

    東方青玄一愣,轉過頭,“阿木爾?!”

    夏初七靜靜看著久別重逢的兄妹兩個,突然恍悟。

    怪不得東方青玄從漠北到靈璧來了,說是省親。怪不得上次道常會說趙樽去了濱州,接阿木爾了……原來如此。要不然,阿木爾又怎會出現在靈璧?

    也對,出家人撒什麼謊呢?

    若不是他去接阿木爾,鄭二寶又為何吞吞吐吐,不敢細說?

    內心瘋狂涌起的煩躁,讓她來不及考慮邏輯問題。為免自己當場失態咆哮出聲,她用力轉頭,一眼也沒有看東方阿木爾與東方青玄,只冷冷瞥了一眼還在對著東方青玄發花痴的楊雪舞,率先走在前面。

    她的背后,東方青玄張嘴喊了一聲。

    “稍等一下。”

    夏初七沒有聽見,也沒有聽見楊雪舞的提示,自顧自爬上馬車。

    看著東方青玄失神的目光,阿木爾笑著拉了拉他的袖子。

    “哥,那個女人是誰?瞧把你急得?”

    收回目光,東方青玄沒有告訴她,只朝如風使了個眼神,示意他派人跟上夏初七,然后眯了眯眸,朝客棧指了一下,與阿木爾雙雙入了房間,屏退左右,方才冷聲問,“你怎會出現在這里?你不知靈璧有多凶險?”

    阿木爾苦笑一聲,“哥,你都不想見我?”

    東方青玄皺眉,嘆口氣,“我只是擔心你的安危。”

    輕“呵”一聲,阿木爾笑了,“我有什麼安危可言?我一個人在那牢籠似的皇宮里面,暗無天日,度日如年,生不如死,這些年,誰又管過我好不好?哥,你是不是也覺得,只要我吃飽了,穿暖了,便可安生了?”說到這里,她拿著手絹拭了拭眼,把淚珠子抹了去,“我生了一場病,向皇帝請旨去靈岩庵修行祈福,皇帝允了。三月底爹來庵里看我,說多年未見,極是惦念你,我便聽了他的話,偷偷北上,好不容易到了宿州,卻不巧遇到拉古拉,聽說你要去靈璧,我這才跑了過來……”

    東方青玄看著她,冷笑一聲。

    “你到靈璧不是為了看我,而是為了趙樽吧?”

    東方阿木爾一噎,眉頭突擰,看了東方青玄許久,方才收斂住先前刻意表現的歡快,恢復了她一貫的冷清,“是的,我是為了他來的。外面都在傳,晉軍被困于齊眉山,這一次趙樽死生難料,我放不下他。”

    “不放不下,又能做甚?”東方青玄非常清楚趙樽的為人,只覺阿木爾極是可笑,比他自己更加可笑。

    齊眉山那個地方並非是趙樽隨便選擇的,他慣常使詐,那里地勢險要,只要扼守要塞,南軍在短時間內想要占他便宜很難。可他万万沒有料到,趙樽一出苦肉計,不僅騙來了夏初七,還把他妹子騙來了。

    “哥哥。”阿木爾看他時至今日還是不支持自己,不由黯然神傷,“這些年我孤身一人,已是什麼都不怕了。你不懂得,比起遙遙無期的等待,比起深宮里漫不目的的孤寂,靈璧的凶險根本不算什麼。”

    停頓一瞬,她苦笑,“既然那個女人不要他了,我為什麼不能要?既然是她放棄他的,我為什麼不能爭取?哥哥,原本我便是許配給他的,在我心里,我從來都不是益德太子的妃子,更不是什麼皇太后,我是趙樽的妻子,是趙樽有媒灼之言的妻子,你明不明白?娘不是說過麼,好女不二嫁,從我許給趙樽那日,我便是他的人。此生此世都不會改變。他如今有難,我定要與他共同赴死……”

    東方青玄目光一厲,“可他不會要你。”

    阿木爾咬了咬下唇,清冽的眸中,滿是倔强。

    “那有什麼?我要他,便成了。”

    “痴儿!”東方青玄仰天一嘆,“你好自為之吧。”

    愛一個人並沒有錯。他想,在某些方面,阿木爾與他沒有不同。

    只不過,他們兄妹兩個,可能都會是同樣的命運。

    略一思量,他又道,“不要犯傻了,阿木爾。你在京師的苦楚,我都懂得。所以才會去信給你,讓你隨我離開。可你非得留下來。那時我想,父母老了,你若要在京師照料著,也是好的。可如今……唉!你既然已經出來了,便不要回去了吧……等過些日子,隨我回兀良汗。至于父親和母親……這些年來,父親已少于理會朝事,不管這場仗誰勝誰負,不管是趙綿澤還是趙樽,想來都不會為難他們……”

    “哥哥。”阿木爾突地一笑,靜靜看著他,“我會回京師去的。”

    東方青玄看著她篤定的眼,“你究竟何苦?”

    阿木爾笑道,“不,我不苦。我要回去的,我要與他一同回去,我要做他的女人。我相信他,一定會得勝的。到時候,我即便不是他的皇后,也是他的妃嬪。難道他做了皇帝,就只有那夏楚一個婦人麼?他三宮六院那麼多人,難道就容不得一個我?相比于別人,我更愛他,與他也有青梅竹馬之誼。哥哥,為什麼我不可以?”

    她有些激動,完全不若平時的端庄,一句比一句語氣更重。

    東方青玄看著這樣的妹妹,竟無言以對。

    兄妹二人對視著,良久,阿木爾慢慢起身,跪在他面前。

    “哥哥,你幫幫我。求你,妹妹求你了。”

    ~

    那一天夏初七沒有去靈璧齊眉山的晉軍駐地,更沒有去找趙樽。她過來靈璧的目的,一方面有點不放心他,另一方面也有大戰中途不想做逃后的責任感使然。但不管有沒有見到阿木爾,她都沒有辦法在一走五個月后,又主動跑回去向他低頭求和。

    不是唯一,寧願不要。這是她的底線,沒法改變。

    懷著近六個月的身子,夏初七行動極是不便,但她這個人有一個優點,遇苦則難,遇難則上。所以到達靈璧的那天,她並沒有在城里的客棧住下,而是領著楊雪舞找了郊外一戶離戰場最近的村子,給了老鄉一點銀子,住在了老鄉家里。

    日頭剛剛落下,她便領著楊雪舞出去,親自偵察。

    靈璧這個地方,在夏初七的記憶里,最清晰的故事是楚漢相爭的“垓下之戰”。那時,項羽被劉邦圍于靈璧東南的沱河北岸,四面楚歌,敗走烏江自刎,便因此有了流傳千古的“霸王別姬”。千百年之后,歷史似乎在此處重合,但被圍的人不是項羽,而是趙樽。趙綿澤也並非劉邦,耿三友更沒有韓信之能,趙綿澤的身邊也沒有張良這樣的謀臣。所以,他們唱不來“四面楚歌”,她相信趙樽不會敗北,而自己也做不了虞姬。

    但從如今兩軍對峙的形勢來看,趙樽確實很危險。

    走了兩三個時辰,晚上回到簡陋的屋子,她抱著肚皮喘著氣,懷念起了現代軍事使用的望遠鏡了。有了它,她何至于這麼累?

    楊雪舞看她如此,又是心疼,又是不解,“七小姐,你既然想著晉王,想幫晉王,為什麼不直接去找他?這懷著孩子,東奔西跑,太不顧惜自己了,看得我都受不了。”

    夏初七側眸,輕笑,“誰說我是為了他?”撫著肚子,她語氣幽軟了不少,“我是不想我孩子生出來便見不到爹,畢竟在這個世上,他是孩子為數不多的親人。要是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呸呸呸!”楊雪舞嗔她,“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快吐口水。”

    “……小神婆。”夏初七笑話她。

    她不信,楊雪舞卻信,固執的讓她照做了,方才皺眉道,“楚七,晉王要是知曉你懷了孩儿,該得多高興,多心疼?你倆之間但凡有什麼怨氣,也都散了。呃,對,先前房東大嬸子不說了麼,你這肚皮,肯定是要生儿子的,男人哪個不喜歡儿子,尤其是晉王,肯定得樂壞了他。”

    楊雪舞自顧自說著,眉飛色舞,好像真有那麼回事。

    可夏初七視線蒙蒙,像染了霧,心里也蜇得厲害。

    半躺在床頭,她道,“你錯了,他未必會喜歡。”

    楊雪舞一愣,“為啥?還有不喜歡儿子的?怪了。”

    夏初七不解釋,只笑,“去吧,弄點吃的去,我家寶貝餓了。吃了飯,咱還得出去做事呢。”

    楊雪舞嘟嘟嘴,出去了,

    夏初七手肘著枕頭,看著紙糊的窗外一輪皎潔的明月,久久不語。

    道常的話其實一直在她心里,讓她不安。她是悖世之人,生寶音之前,道常和尚曾專程來警告她,只有放下情孽,方能保平安。后來趙十九又找她,說,“不要孩子了”,還說道常有言,“儿生母死”,又說,“若必須在你與孩子之間選擇一個,我只能選你。我不能賭”。

    她記得很清楚,當時若不是顧阿嬌告密,趙綿澤突然來了魏國公府,她受驚臨產,轉移到地道,不知道在趙十九的堅持下,他們的寶音還在不在。后來她生寶音難產,九生一生她才活下來,已屬万幸。

    如今她細想,若是寶音是儿子呢?

    會不會真就應了“儿生母死”的悖世讖言?

    這世上的玄妙之事,不能多想,有時候想得多了,便會令人產生不確定。若沒有穿越一說她不會信這些,可她本身就只是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那些原本不敢相信的事,會在她心里生根。

    若是趙十九知曉她懷孕,肯定不會要孩子。

    可若做了皇帝,連儿子都沒有,他們之間又怎麼辦?

    轉世桃花,鳳命難續。

    這几個字,反反復復糾纏著她。

    轉世之人,鳳命……難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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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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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8:35 |只看該作者
第333章 塵土烽煙路,愛在離別時

    南下的戰爭進行到這個時候,數十万人的命運系于趙樽一人之手,已經不是他一個人想打與不想打的問題了。即便沒有他曾經對元祐許下的承諾,也非打不可。作為一名軍事掌權者,在軍事推進到這個地步時,已經無法回頭。

    他目前能想的,是如何控制傷亡,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換來最大的勝利,如何早一日拿下這万里江山,並以它為娉,光明正大地迎娶他的阿七,給她一個受天下人朝賀的大婚之禮。

    建章四年元月底,朝中有人秘奏趙綿澤,說蘭子安在臨邑私會趙樽,有通晉嫌棄。與此同時,趙綿澤潛在滄州的探子也傳遞了消息回京,把當日在雕花樓里,夏初七酒后吐出的“真言”稟報了上去。在此之前,趙綿澤對蘭子安也並非完全信任,如今兩樁事加到一起,帝王之心更是疑上加疑。

    然而趙綿澤並非昏君,如今兩軍陣前,講究“疑人不用”,也最豈臨陣換將。

    左右權衡后,誰也沒料到,趙綿澤卻把此事壓了下來,未有聲張。

    這與趙樽、夏初七、道常等人當初制定離間計時的猜測大相徑庭。

    趙綿澤為人,越發讓人思慮不透。

    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又一個消息傳入了京師,傳到了趙綿澤的耳朵里。消息稱,晉王妃與晉王徹底鬧掰,並在一怒之下,憤然離去,晉王找尋一月有余,至今仍無半點消息。

    這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趙綿澤大驚之余,除了為夏初七的安危擔憂之外,對蘭子安的信任也終于土崩瓦解。

    二月初,趙綿澤做了兩件大事。

    第一,私底下派人四處尋找夏楚的先遣。

    第二,他親手擬成了一份聖旨,八里百加急,傳入聊城。

    聖旨上,他並沒有對蘭子安有任何的指責,甚至于連半句懷疑與質問都沒有。只說如今晉逆在滄州一帶按兵不動,糧草空虛,后援無力,短時間內無法組織起太規模的攻擊,但朝臣懦弱,無可用之人,勒令蘭子安把手上兵馬交由耿三友,並馬上回京述職。

    回京會有什麼變數?蘭子安隱隱已有猜測。

    他知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趙綿澤好言安撫,只是哄他回京而已。

    在這之前,對于要不要讓晉軍過聊城,為趙樽做嫁衣,蘭子安其實也在猶豫。

    如今趙綿澤的一道聖旨,也成了壓死他理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並不知道趙樽與夏初七等人設下離間之計,只是想到趙綿澤,覺得冷汗遍身。若不是他事先找好了趙樽這條退路,趙綿澤給他背后一刀,他豈非兩面不是人?

    冥冥之中,就像蝴蝶效應一般,夏初七的離營自去,看上去只是她與趙樽兩個人的感情風波,但對整個政局的影響,卻起到了扭轉乾坤的作用。趙綿澤對蘭子安的不信任,讓蘭子安再無猶豫,也同時毀掉了南軍“固若金湯”的防線。

    當日,蘭子安一面給趙綿澤上書准備返京事宜,一面卻傳了密信給趙樽。

    信上,他只六個字,“君之行,可為。君之諾,切記。”

    收到蘭子安密信的當夜,晉軍數十万人馬從滄州入德州境內,驀峻跨河,經聊城以東的茬平縣,急行軍數十里地,夜襲東阿縣,不過半個小時便大敗南軍,取得勝利后,晉軍半步未停,一口氣未歇,繼續南下,從東平入汶上,在汶上痛擊守城南軍,次日輾轉曲阜、鄒城。因前方有南軍主力迎敵,這些城鎮只有小股南軍,遇到晉軍主力,基本都沒有回神,便被收拾得干干淨淨。

    晉軍一路南下,屢戰屢勝,勢如洪浪。

    由于蘭子安的故意放水和掩護,身在泉城的耿三友待反應過來時,晉軍大部分已南下甚遠。

    耿三友大驚失色,連夜于泉城發兵,南下追擊晉軍。

    而晉軍在皺城稍事休息,主力卻繼續推進徐州,不理會追兵。

    曙光就在前方,時間便是勝利,機會稍縱即逝。任何一個軍事將領,都懂得把握戰機。

    趙樽親自領兵,鐵騎踏著南軍還沒有睡醒的美夢,橫跨整個山東,如同決提江河之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占領了徐州等地。南晏的半壁山河,在晉軍馬蹄的嘶吼聲中,發出了緊張的顫抖。那山,那水,那河,也被殺紅了眼的晉軍戰士用鮮血洗成了暗紅的顏色。

    突如其來的變故,導致戰事逆轉。

    南晏朝臣對于蘭子安“滯溜聊城,不僅不返京,還對晉軍主力過境一無所知”上書譴責,要求建章帝給予他瀆職之罪的嚴懲。更有甚者,認為應當將他視同于謀逆大罪。

    可不等趙綿澤責難的聖旨傳到聊城,蘭子安便以“既要疑我,緣何用我?既已疑我,何不叛你?”為由,徹底斷絕與南晏朝廷的往來,當夜秘密整肅軍隊,大舉逮捕了南軍的死忠之士,便于次日宣告天下,率軍降晉。

    此舉,令天下嘩然。

    大晏王朝穩于磐石的基業,也似在暴風雨中搖搖欲墜。

    就在朝臣們遠在京師,為了蘭子安降晉一事爭論不休時,晉軍已輕騎過徐州,兵抵宿州。

    漫天的硝煙卷起層層烏云,震天的嘶吼染紅了河山万里。

    戰車、炮火、馬嘶、旌旗,晉軍鋪天蓋,絞殺一般直入南晏土地。

    鮮血在空中飛濺,不足三個月,晉軍已踏過半壁江山。

    在鋼刀、鐵蹄和炮火之下,對無數個民間家庭來說,將是永遠的生離死別。可對于掌權者來說,他們看不見鮮血與離別,只能看見一個又一個關于死亡與勝負的數據。通訊的落后是古代戰爭的弊病,等趙綿澤知悉晉軍已過宿州時,已是建章四年的五月初五。

    歷時四個多月的戰爭,晉軍勢如破竹。

    在他們的鐵蹄碾壓之下,南軍如同陷入了一場噩夢。

    但這一場同室操戈的戰爭持續太久,不僅南軍乏了,晉軍也乏了。

    建章四年五月,晉軍駐扎在靈璧,十日未動,成了至滄州開戰以來,歷時最久的停頓。

    也因為這次停頓,讓一直在屁股后面吃著灰塵死死追擊的耿三友,也到達了靈璧。

    無數人都在猜測趙樽突然勒令駐扎靈犀的原因,並為此議論紛紛。因為他的行為太不合常理。如今晉軍攻勢大好,他一鼓作氣直入京師拉趙綿澤下馬自己稱帝才是王道,停下來與耿三友率領的主力相遇,又是在數月疲乏行軍的情況下,不是找死麼?

    機會是留給聰明人的,戰機就在面前,耿三友大喜,連夜往靈璧追來。

    滄州之后,晉軍面臨的一次最大規模戰役就在面前。

    可元祐、陳景、丙一等人心里的緊張感,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强烈。

    晉軍的鐵蹄看似無堅不摧,但他們卻知道……趙樽變了。

    在大戰面前,他似乎沒有了那種與生俱來的戰斗精神。而他倉促停留在靈璧的理由,說來也有些好笑——只因有人傳信稱,曾在靈璧看見過夏初七的身影。

    這難保不是敵人施的詭計,就為拖住晉軍的行軍步伐,讓耿三友追上來。

    任何一個有頭腦的人,都不會相信,但趙樽卻似乎信了。

    或者說,在歷時五個月的尋找之后,只要有一點關于她的消息,趙樽都不想放棄。

    隨著夏初七離去的日子,一日一日逝去,趙樽平靜的面容上,憔悴,陰沉,冷漠,形如羅剎。讓他身邊的人,無一個不小心翼翼。而以往的戰爭中,他拼著的一股子狠勁儿,也在她連續五個月的失聯后,渙散了。別人有所不知,但他身邊的几個人卻知道。他與趙綿澤決戰沙場的決心,來自夏初七。他想要拼盡一切奪取江山的勇氣,也來自夏初七。如今她都不在了,他要這一切,又有何用?

    “不要再强求他了,能從滄州撐到靈璧,他已經盡力了。”

    元祐嘴里咬著一根草,看著河岸上牽馬的男人,對著急上火的丙一說。

    “小公爺,可……這樣下去,怎生是好?”丙一無奈。

    “啥意思?”元祐橫眼瞥著他,“敢情你以為,除了他就沒人會打仗了是不?對付耿三友那小儿,小爺有的是法子。哼哼!別說是他,便是大牛那狗娘養的來了,小爺也照打不誤。”

    丙一,“……”

    元祐眯眼,“你覺得我在吹牛。”

    丙一低眉,“我可沒說。”

    元祐“扑”一聲,吐出嘴里的草,“那你去勸他吧,反正小爺口水都說干了,就差把祖宗十八代都搬出來哄他了,還是沒用,懶怠理會了……你且告訴他,几十万人的腦袋都系在褲腰帶上,從北平跟著他打到這里,他如今要是撂挑子,自個吐口痰死算了。”

    瞥了趙樽一眼,元祐轉頭離去。

    丙一翻個白眼看著天,嘆了一口氣,祈禱自個儿永遠也不要喜歡上哪個女人。

    五月了,天漸漸熱了起來。這里靠近齊眉山,還算涼爽。河岸上的樹葉,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亮色,趙樽牽著大鳥一個人緩緩走著,一人一馬,看著悠閑,實則孤獨。正如元祐所說,他心里裝著万般煩事,卻不能不打仗。几十万人的性命不是儿戲,造反一途,要麼生,要麼死,別無選擇。不管是他,還是跟著他造反的人,都一樣。

    放開韁繩,他尋了塊綠地,由著大鳥吃草,自己坐在河邊的石頭上,仰頭看天。

    今儿天氣好,天空湛藍高遠,白云悠悠。他的目光像是穿過了關山万里,看見了那個目光狡黠的姑娘。

    她騎著馬儿,揮鞭在喊,“趙十九,你怎麼可以這樣無恥?”

    她嘟著小嘴,揚著微笑,“趙十九,你長得太帥了。我喜歡你。”

    她眉眼彎彎,湊上撒嬌,“趙十九,你親親我啊,你親親我嘛。”

    “趙十九,你,真,賤!”

    “趙十九,我怎麼就遇上了你,你會一直對我好的,對不對?”

    “趙十九,即便整個天下都要你死,你還有我。”

    “趙十九,你還攆不攆我走了?嘻嘻,你就算攆,也攆不走我的。”

    “趙十九,我說過,死也要與你死在一處,做了鬼也要纏住你,你休想就這般逃開我。”

    “趙十九,我們下輩子,也一定會是愛人。”

    “趙十九……”

    “趙十九……”

    烈日的驕陽下,他仿入陷入了一個旖旎的夢里。天地間,一切都消失了。沒有戰爭,沒有硝煙,沒有傷神的爛攤子。只有她的阿七,一顰一笑,就像在他的眼前。她從馬上跳下來,張開雙臂,扑入他的懷里,緊緊擁抱住他,向他激烈的索吻,與他無聲無息的瘋狂……

    “嘶嘶……”

    這時,大鳥似乎感應到了什麼,不安地刨著蹄子,在提醒它的主人。

    趙樽托著額頭的手垂下,回頭看向背后的樹叢。

    “出來!”

    丙一抹了抹腦門上的冷汗,“爺,您火眼金睛,這都發現我了。”

    他嬉皮笑臉的討著巧,可趙樽卻面無表情,“有事?”

    丙一嘿嘿輕笑,看天,“今儿天氣甚好,殿下龍心大悅否?能不能賞小子說几句話?”

    自打趙樽從哈拉和林再一次入京,丙一便時常侍在他左右,為他署理著公事和私務。這些年,不論大事小事繁雜事,他都處理得井井有條,是一個能干的人,嘴巴也油滑。可這會子,他卻無力為趙樽分憂,只能賣萌裝傻拍馬屁了。

    他如此乖巧,趙樽果然賞了一句話,“可有王妃的消息了?”

    聽到這句話,丙一的頭就生痛,嗓子眼儿也發堵。

    這是趙樽問得最多的話。也不知怎的,這晉王遇到了晉王妃的事,就像變了個人,讓丙一極不適應,又不得不去適應。瞥著趙樽冷肅的面孔,他小媳婦儿似的吐了吐舌頭,笑得有些勉强,“殿下,也不曉得是哪個生儿子沒屁股的家伙造謠說王妃在靈璧。這兩日,屬下都把靈璧翻了一個顛儿,也沒找到人影儿。我看咱分明就是遇到了騙子。”

    趙樽眉心微蹙,沒有吭聲。

    丙一以為說服了他,為免下次再遇到這種事儿,他未雨綢繆,小意地勸。

    “殿下,再遇上這種騙子,咱可別再信了……”

    趙樽冷眸一抬,直視著他,“你不懂。有人騙我,也是好的。”

    “嗯”一聲,丙一確實不懂。他快瘋了,殿下這算什麼話?

    趙樽轉頭,靜靜望向天空,“有消息,强于沒消息。有人肯騙我,强于連騙子都沒了。”

    “……”看著他眉間緊皺出的紋路,丙一突地心酸,紅了眼眶,“殿下,您何苦折磨自個儿?這五個月,我們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也盡力了。”五個月來,晉軍探子遍布大江南北,甚至穿越了南軍嚴密的封鎖線,南下尋人。可是從漠北、到陰山、到北平、到京師,錦城……夏初七待過的地方與沒有待過的地方,都找遍了,甚至還與趙綿澤派出的人撞上過,卻沒有得到夏初七的消息。

    好端端的一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丙一想不通。咽了口唾沫,也只剩嘆息。

    “殿下,您也該放下了,還有那麼多大事等著您去做……”

    “大事?”趙樽冷眼一剜,“我的妻子不見了,不算大事?那你來教教本王,何謂大事?”

    他冷厲無波的聲音,嚇得丙一心肝一抽,趕緊低頭,“屬下失言,望殿下恕罪。”

    趙樽從石頭上緩緩站起,身上堅硬的甲胄,在陽光照耀下,卻閃著刺骨的冷光。

    “找!繼續找。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出來!”

    他話音落,丙了還未領命,遠處便傳來“嘚嘚”的馬蹄聲。

    緊接著,丁一騎著馬瘋狂地奔了過來,“報!殿下——緊急軍務。”

    趙樽深吸一口氣,掃向他時,臉上似乎又恢復了慣常的冷漠,“說!”

    丁一鎧甲在身,滿臉通紅,疾步下馬,卻沒敢看他家主子憔悴的臉和赤紅的眼,只低垂著頭,大聲稟報。

    “探子來報,耿三友大軍已至靈璧,駐營在十里外的陳家坡,便傳令鳳陽、淮安及安東衛指揮使,要求他們助戰,籌謀在靈璧一舉殲敵我軍主力——”

    趙樽微微眯眼,落日的光暈中,唇角浮上一絲笑容。

    “好。”

    這一聲好頗為怪異,丁一眉頭微皺,“殿下,元將軍請您回營商議。”

    趙樽沒有回答,大步過去,翻身上馬,一襲黑色的戰甲在身,仿若修羅臨世。策馬跑了一段路,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回過頭來,鋒利的視線閃著冰冷的華光,可憔悴的面孔迎著血紅色的夕陽,卻像是添了一抹難解的柔情。

    “傳出消息去,便說南軍六十万人馬圍攻靈璧,趙樽陷入危局……”

    丁一受驚般“啊”一聲,僵在原地,小聲叨叨。

    “爺是不是瘋了?”

    戰爭還沒開戰,便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是為了哪般?

    瞥著趙樽遠去的背影,丙一拍拍他的肩膀。

    “爺找不到王妃,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

    南北兩軍對陣靈壁的消息,整個天下都在傳揚。

    五月底了,北平城這兩日經歷了今夏最大的一場雷雨。但這座古老的城池,似乎天生便有帝王之氣,烽火衰不了它的靈氣,雷雨也挎不了百姓們對戰爭的關注與政治敏銳性。

    淅瀝的細雨中,離晉王府最近的一個茶樓里,人滿為患。

    “……聽說了嗎?晉王這回陰溝里翻了船,被耿三友那混蛋一陣圍追堵截,攔在了靈璧那地方!虎落平陽遭犬欺啊,我堂堂大晏戰神,竟會落到那步田地?嘆,可嘆,可氣!”茶樓中間的桌子上,一個虯髯漢子一只腳踩在長凳上,說得眉飛色舞,滿臉氣憤的紅光,“咱晉軍一路從滄州殺到靈璧,鐵蹄之下,屍橫遍野,但說到底,損耗也不少啊,天遠地遠,又無后援,也無糧道……如今在靈壁被人堵住了,前有南軍的京畿大營,后有耿三友的追兵,不是被人關門捶打麼?這麼前后夾擊,我看晉軍在劫難逃了……”

    那家伙定是一個軍事愛好者,他口唾橫飛,就像自個儿親眼見著似的,興奮無比。

    茶樓中人,隨著他時而唏噓,時而嘆息,時而擔憂,心髒也是怦怦亂跳,提心吊膽,卻無人注意倚靠窗邊的一個麻臉胖婦。

    她是這間茶樓的老板娘,偶爾也會來為客人續水泡茶,但大多數時候她都懶洋洋地找個地方倚著,像一只冬眠的蠶蛹。

    大抵是長得不好看,人又胖,茶樓中來的多數是看臉的男子,很少有人搭理她。

    眾人在議論戰事,她突然撐著腰身,默默地入了內堂。

    一個面目清秀的姑娘迎了上來,“老板娘,怎麼回來了,有事?”

    胖婦人面孔一沉,撩她一眼,“雪舞,表姐回來了嗎?”

    楊雪舞微微一怔,看著她的臉色,“昨儿麗娘才傳了消息過來,說大當家原本要返程了,卻接到哈薩爾太子的消息,說哈拉和林新收了一批毛皮,讓她過去拿貨……楚七,可是發生什麼事了,你臉色不大好?”

    胖婦人正是喬裝易服的夏初七,她微愣,擺手。

    “無事!她本就該常常待在那邊的,兩個人分隔兩地,對感情不好。”

    自從在通天橋解開了李嬌那個死結,李邈與哈薩爾之間早已舊情復燃。

    但李邈身系錦宮無數人的生存,過慣了自由散漫的生活,大多數時候還是到處漂泊。而且,哈薩爾是北狄太子,江山社稷尚且不論,就論婚配他也做不得主。若無皇帝的賜婚或是聯姻,他兩個也很難名正言順地走在一起。當初趙樽起兵南下時,夏初七曾經向李邈玩笑著許諾,等來日大位即定,自當為韓國公平反昭雪,並恢復李邈的郡主名號,讓趙樽頒旨賜婚。

    李邈聽了,但笑不語。

    可夏初七知道,她在盼望,在等待。

    從晉軍起兵之始,李邈便以錦宮的名義,捐獻給晉軍數十万兩白銀……

    除此,還有馬匹、糧食、棉被等軍資若干……

    這里面,自然也有哈薩爾的功勞。比如晉軍騎兵使用的馬匹,大多來自漠北。

    眾所周知,漠北高原上的馬儿,最是剽悍强健。

    也便是說,不論李邈還是哈薩爾,都對趙樽與趙綿澤這一仗,寄予了厚望。

    夏初七從內室出來,殷勤地上去為客人續水泡茶,聽客人們高談闊論,說前方戰局如何凶險,聽他們討論趙樽要如何才能擺脫僵局,找機會反敗為勝,可聽來聽去,大多都是紙上談兵,不切實際。她微微一笑,臉上並無半分擔憂的情緒。一直等到天黑了,茶樓打烊,合上了最后一塊門板,她才換上一身輕便的褲裝,領著楊雪舞,偷偷往晉王府的后門而去。

    從滄州回到北平,她並沒有馬上去晉王府找寶音。

    她了解趙樽的行動速度,一定會在她之前派人到達。

    只要她去了晉王府,便再也走不掉了。

    所以,她並沒有慣性思維地那般去做,而是找到錦宮的秘密聯絡點,從而找到李邈,在晉王府不遠處住下。

    夜半三更時,李邈或楊雪舞也會偶爾帶著她潛入府里去看寶音。

    女儿已經四歲了,長高了,長大了,小臉儿也更加漂亮了,可她卻不能光明正大的與她說話,與她玩樂,聽她喊一聲“阿娘”。

    她每一次出現,都是在寶音熟睡的時候。這一次,也不例外。

    楊雪舞守在房外,寶音的奶娘在她的迷藥下,睡得呼呼直響。

    夏初七站在寶音的床前,掛上帳子,靜靜地看著她的小臉儿,過了好一會儿,終是坐了下來,手輕輕地撫上去,那奶氣的臉儿,粉嫩脂白,滑如豆腐,讓她的心柔軟一片,低低的聲音,也像融了蜜糖,滿是做娘的憐意。

    “寶音,娘該帶你走嗎?”

    “娘想你,每天都想帶你走,跟你在一塊。可外面到處兵荒馬亂的,娘帶著你不安全,晉王府是最好的地方了……原本娘想等著你阿爹打完了仗,天下太平了,便偷偷帶你離開,但如今……娘有些等不及了。”

    床榻上的紗帳無風而動,熟悉的寶音嘟著嘴,呼著氣儿,不會回答她。

    可這時,低垂的紗帳邊上,卻默默走出一個人。

    “等了這麼久,總算是抓住你了。”

    那人一襲藏青色的衣袍,黑黝黝的臉上,有著淡淡的疤痕,正是奉命留守北平的甲一。

    “抓什麼抓?”夏初七撐手站起來,走近,懶洋洋掃他一眼,“我只是來看我的女儿。”

    甲一皺眉,“可你想帶她走。”

    夏初七笑了,“可你知道我在北平,卻沒有稟報給他。”

    甲一一默,安靜地看著她,並沒有因為她這句話生出多余的情緒來。她說得沒錯,他是猜到了她在北平。因為寶音好几次告訴他說,晚上做夢夢到娘了,娘與她說了好多話,娘還會親親她的臉,親親她的額頭,娘還會抱著她睡覺。知道了,甲一卻沒有告訴趙樽,也沒有加强防御,甚至故意給她留出方便來。

    不過五個月來,這也是他第一次碰上她。

    “為什麼?”夏初七輕笑,“為什麼沒有告訴他?”

    “不為什麼。”甲一回答得很平淡,“你不願意,我便不說。”

    夏初七怔忡一瞬,淡淡笑著,“甲老板,謝謝你。”

    寶音屋子里的燈火並不明亮,還帶了一層橙黃的光,看上去溫暖、和煦。甲一就著光線,默默看著她豐腴了不少的腰身,還有刻意喬裝過的臉,眉頭微微一皺,“你懷著身子?”

    夏初七聽不見他的語態是肯定還是疑問,卻可以看見他幽暗的眸子里淺淺的憂色。

    這個男人是關心她的,不是因為趙樽的關系,僅僅只是因為她自己。

    這項認知,讓夏初七心緒松緩了許多。她抿抿唇角,瀲灩的美眸中波光微動。

    她沒有否認,上前一步,直視著甲一,“是有了身子又如何?你要改變主意嗎?要告訴他?”

    甲一許久沒有動,低頭看著她,復雜的眸子中,似有掙扎與躊躇,“你一個人在外面,我已是不放心。懷著身子,更是讓人安不下心來。”頓一下,他像是為了挽留她,在竭盡全力地尋找著借口,“再說,殿下在靈璧被圍,你就不擔心?夏楚,留在府里吧,留下來可以知曉戰事,也能免了他的后顧之憂。”

    夏初七手臂下垂,撫了撫隆起的小腹,突地笑了,“甲老板,旁人不了解他,難道你我還不了解嗎?”

    甲一默了,“你想怎樣做?”

    夏初七低頭,看著床上微微嘟唇的寶音,覺得屋子里的燈火太烈了,烈得她有些睜不開眼,烤得她渾身發汗,腦子里也不受控制地就想到了寶音的爹……她艱難地坐回床沿上,握緊寶音的手,握緊。

    “我明儿天亮就走,你不要攔我。”

    甲一眯眼,“我若是不同意呢?”

    夏初七側眸,唇角狡黠一彎,眸底有著隱隱的壞笑,“甲老板,我以為你會幫我的?”

    久久,甲一才冷著臉,平靜地道,“當年,我與十天干歃血為盟,決定誓死追隨晉王之時,便決定了這一生都不會背叛他。這並非誰應當臣服于誰,應當聽命于誰,而是基于男人應有的忠誠。但是今日……”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甲一突然一嘆,“你的要求,我沒法不同意。”

    夏初七看著他的臉,“你不抓我去邀功了?”

    甲一平靜道,“想抓住你,不得付出代價麼?”

    說罷他低頭看著夏初七緊挨著他身子的左手腕,輕輕吐出一口氣。

    “你的鎖愛,確屬神器。你的身手,比之當日,又敏捷了不少,連我都著了你的道儿。”

    先前他只覺手上微微刺痛,就像被螞蟻叮了一下,轉瞬就消失了,也沒有太過注意。可如今整條手臂都麻木了。很顯然是夏初七趁他不備的時候,給他扎入了藥物……這樣防人的她,與往常有些不同。可仔細一想,又似乎,這樣子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她沒有安全感,對誰都有防備之心。甲一跟了她數年,對她了若指掌。她這種高度警戒的狀態是她從陰山回京入宮之后有的,卻又在趙樽“死而復活”后慢慢消失了。如今,又回來了。她還是那個她。

    迎上甲一審視的眸子,夏初七慢慢把銀針收回鎖愛,莞爾一笑,說得很輕松。

    “沒有男人保護的女人,自然得機靈著點,要不然怎麼活得下去?”

    沒去看甲一的表情,她像是累了,斜斜靠在床頭,便去摸寶音的臉蛋儿,“甲老板,你說得對,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價就能做成的……”頓了一瞬,她突然脫下鞋子,輕輕睡到了寶音的床上,還無視甲一的存在,輕輕放下帳子,打個呵欠道,“行了,你今儿晚里給我守著吧。等我明早離開,自會把解藥給你。”

    隔著一層帳子,她聽不見帳外男人的聲音,也看不見他的表情,心里其實是放松的。

    “乖乖,女儿……”深深吸了一口寶音身上淡淡的奶香氣,她陶醉地閉上眼,慢慢挨緊寶音,又把她的小手拉過來,放到自己的小腹上,輕輕笑著道,“寶音,你喜歡小妹妹,還是小弟弟?娘再給你生個小弟弟可好?這樣一儿一女,娘便可以湊成一個好字。”

    絮絮叨叨的,她小聲在里頭說著。

    甲一始終未動,就像曾經無數次守著她睡覺一樣,似乎凝成了一尊雕塑。

    “我並不相信你會給我下什麼大不了的毒藥。不過是麻藥而已,對吧?”

    他知道她聽不見,一個人說著,又慢慢地坐了下來,坐在腳榻板上,背靠著床榻,看著燭光中由帳子里倒映出的影子,只覺得這情形,有著一種溫馨的氣息,一種類似于家的氣息,是他喜歡的,一直喜歡的。

    靜靜的,他無聲的笑了,笑得像一個孩子。

    “你啊,還是要去靈璧的。明知是套,你也會鑽。……因為,他是趙樽。”

    ~

    北平府一處清深的大宅院里,有一個人工的湖泊。晨起時,薄霧蒙蒙,湖中一個朱漆的亭子里,垂懸著軟軟的紗帳。輕紗在微風中擺動著,與湖上輕舞的蝴蝶相映成趣。連接湖心亭與柳樹岸的是一座青石砌成的拱橋。一個錦衣玉帶的年輕公子單手拿劍,在湖畔飛來的柳絮中翩翩舞動。握劍的手,修長白皙;如雪的肌膚,如切如磋;嬌媚的五官,如妖如魅惑;懶洋洋的動作,卻舞出了一道絕世姿容。

    “三公子!”

    如風像是怕驚撓了舞劍的人,過橋的腳步放得極輕。

    東方青玄舞劍的手,頓住。回過頭,在微光中,他眸底帶了期許,“找到她了?”

    如風點頭,“屬下聽從三公子的命令,日夜守著晉王府,果然見到她昨夜入府,清晨方才離開。”

    東方青玄靜靜立于橋頭,看橋下碧波麟麟,目光里卻像是涌入了千軍万馬的廝殺。

    “派人跟上沒有?”

    “嗯”一聲,如風道,“跟上了。可是三公子,找到了人,她也平安無事,我們……是回兀良汗,還是先向她討藥?”

    “討什麼藥?”東方青玄呵地笑了聲,慢悠悠看向如風的臉。這一轉頭迎著初晨的光線,方能看見他妖嬈美好的面孔上,帶了一絲病態的蒼白,“准備一下,去靈壁。”

    “三公子……”如風驚詫,“靈璧在打仗!”

    “不打仗我還不愛去呢。”東方青玄笑得極妖,“熱鬧嘛,總是人人都愛的。”

    ~

    茶樓里,夏初七在一件一件收拾東西。

    楊雪舞在她身邊轉來轉去,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

    “楚七,你身子不方便,咱還是不要遠行了吧?或者等大當家的回來再說?”

    “回來黃花菜都涼了。我說雪舞,你怎麼像麻雀似的,嘰嘰喳喳個沒完沒了?”夏初七看她不停在面前轉來轉去,頭都暈了,有些受不了,索性抱著肚皮坐了下來,斜眼睨她,“行了,既然你這麼閑,不如你來幫我收拾吧。喏,這些小孩子的衣裳,這個小鞋子,這這這,我的護膚品,都是要帶上的……”

    楊雪舞嘴里“哦哦”著答應,又問,“要不要多帶些兄弟?”

    夏初七翻了個白眼儿,有些好笑,“帶兄弟做甚?又不是出去殺人放火搶錢庄。”

    楊雪舞“噗哧”一聲笑了,“那除了穿的,不帶什麼了嗎?”

    夏初七眨眼,狡黠一笑,“多帶錢,少帶人。免得麻煩。”

    “話是這麼說……”楊雪舞拎著件小衣裳,擔憂地看著她隆起的小腹,“可如今不若平常,大當家走時交代過我,要好好照顧你的……靈璧那邊正在打仗,咱們兩個女人出門,千里迢迢的,我心里不踏實。”

    夏初七眯了眯眼,“你以為咱們去做什麼?上陣打仗啊?那里數十万大軍,就算帶上兄弟,咱也是雜牌軍,干不過正規軍的。”

    楊雪舞之前想她是要去幫趙樽,如今聽了滿不在乎的話,覺得她似乎又沒有去見趙樽的意思。

    一時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那楚七,咱們去做什麼?”

    夏初七眸子一亮,伸個懶腰走到窗邊,板著的臉孔笑開了。

    “做賊。”

    連日的雷雨后,北平城的道路有些濕滑。馬車的轆轤碾壓過去,青磚縫里的污水,便高高濺出來,把道路壓出一輪一輪的痕跡。“咯吱咯吱”的馬車滾動聲里,楊雪舞男裝打扮,坐在車頭,拿了根馬鞭懶洋洋的揮著,看濛濛細雨中綠油油的枝頭,聽清晰的馬蹄聲,看北平城熱鬧繁華的街景,覺得這樣大好的時光跑去戰場,簡直就是作孽。

    嘆息著,她卻沒有注意到,有一輛馬車尾隨其后,出了城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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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8:19 |只看該作者
第332章 漫漫漫!慢慢慢!

    長夜過去,輕風如銼。

    太陽縮回了云層,烏沉沉的天像是要下雨了,陰沉,低壓。

    天儿已經大亮了。晉軍營地的將士們在得知趙樽就要回營時,緊張的心情比天更壓抑。

    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晉王妃賭氣離開了,偷偷尾隨她的几名侍衛,還沒到青縣就被她甩掉了。

    灰溜溜地回到營里,大家都在等待晉王的雷霆震怒。

    可趙樽冷著臉回營,什麼也沒有說,便屏退了跪得密密麻麻的人,單單只留下了鄭二寶與月毓。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看著趙樽端坐椅上的冷峻身姿,鄭二寶跪在地上,肩膀顫抖著,一陣痛哭。

    他是了解他家主子爺的,他回來了,似乎與往常並無不同。可他的眼睛里分明是少了些什麼,又多了些什麼。

    至于到底是什麼,鄭二寶只是一個奴才,他也鬧不明白。

    拿袖子抹著眼淚,他痛哭道,“爺,都是奴才不好。嗚,那日王妃來找您,問您去了哪里,奴才不敢說……道常大師吩咐過奴才,您去濱州的事,誰也不許說……嗚,即便大師不吩咐,奴才也不敢向王妃透露的……后來王妃果然生氣了,生了很大的氣,奴才從來沒見過她那樣對奴才說話……奴才嚇住了,想告訴她,又被月毓拉住……嗚,奴才錯了,是奴才錯了……”

    絮絮叨叨的話,鄭二寶說得零碎,卻也清楚。

    可趙樽靜坐不語,不知在想什麼。

    鄭二寶慟哭到這里,冷不丁又哭喪著臉抬頭。

    “可奴才到底錯在哪里,奴才也不懂。嗚,下回遇到這種事……爺啊,奴才是說好呢還是不說好呢。”

    趙樽看了鄭二寶一眼,微微眯眸,把臉轉向月毓,“你可有話說?”

    “嗚……啊啊……”月毓跪在地上,根本就說不出話,又急又苦,無助的淚在眼圈里打轉。

    看趙樽冷冷的眼里閃過的肅殺光芒,鄭二寶微微一愣,以為他要把遷怒月毓,一咬牙,抬手一耳光扇在臉上。

    “爺,不關她的事,都是奴才……奴才該死。”

    打完了,他咧了咧臉,可見趙樽只是看著,沒有阻止的意思,他不得不狠下心來,繼續掌嘴。

    左一個巴掌,右一個巴掌,在臉上“啪啪”作響,他嘴里也不停為月毓開脫。

    “爺,奴才該死,奴才,奴才也不曉得說什麼,總歸……奴才該死。”

    鄭二寶臉上的皮膚曾經夏初七形容為白饅頭,可見其白皙嫩滑,這麼一頓嘴巴打下去,很快便浮起了紅紅的手指印,兩邊臉都浮腫起來。

    “嗚啊……”月毓看著他,拼命搖著頭,想向趙樽求饒。

    可哀哀的哭了几聲,看趙樽仍沒有動靜,她也開始掌嘴。

    屋子里一直“啪啪”不停,兩個人你一個,我一個,聽得屋外頭的丙一等人,頭皮都麻了,生怕一會儿晉王的怒火會燒到他們這邊儿來。可今儿的趙樽很不對勁儿,他沒有阻止,只是靜靜的看著,約摸掌摳了几十下,他方才慢慢起身。

    “鄭二寶!”

    聽他終于喊了自己,鄭二寶“哎喲”一聲,趕緊停住手。

    “爺……奴才挨几個巴掌沒事的……”

    趙樽冷冷剜他,赤紅的眸中寫著“自作多情”几個字,卻道,“你覺得月毓如何?”

    這沒頭沒腦的話很是讓人費解。

    月毓紅腫的臉微微一怔,鄭二寶也愕住了。

    當年皇城里發生的事儿,夏初七除了告之晴嵐與甲一,其余人都不太知情,包括鄭二寶。

    一知半解的二寶公公,雖然知曉月毓與夏初七的矛盾,但按他簡單的腦子來思考,也無非是兩個女人搶一個男人的戲碼。從同為男人的角度考慮,他始終覺得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儿,一來他覺得依他家主子爺的身份,有几個婦人或者無數個婦人都是正理。二來他與月毓多年交情,當初在皇城雖然有些不痛快,但到底事情過去几年了,月毓又遭此橫禍,沒有了舌頭,也怪可憐的,完全不會再與王妃爭寵,只是讓她伺候他家主子爺而已,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儿,也根本就沒有想到,會鬧出那麼大的事端來。

    多少年交情,他怕趙樽真對月毓做什麼,便想要一力承擔。

    愕了一下,他磕頭道,“爺,你饒了月毓姑娘吧,她挺好的人啊,對你也是忠心耿耿,您饒了她吧。”

    他一個頭一個頭的磕下去,卻怎麼也沒有想到,趙樽卻突然笑了。

    只是這笑,很冷,很冷。

    “鄭二寶,你跟了我這麼多年,腦子雖不太好使,卻忠心一片,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把他又褒又貶的說了一通,趙樽話鋒一轉,目光像淬了一層涼氣,突然從他的身上轉到月毓的臉上,沉聲道,“從今儿起,便把月毓賞給你,去你房里伺候吧。”

    一句話石破天驚,震得鄭二寶與月毓久久無法回神。

    靜寂中,鄭二寶聽見了自己狂熱的心跳聲。

    “爺,您,您沒開玩笑吧?月毓是打小伺候您的,奴才是奴才,您才是主子……”

    趙樽像是聽得煩了,猛一回頭盯著他,“你也知道我是主子?”

    鄭二寶一噎,脊背僵硬著,拼命咽唾沫,卻說不出話來了。

    他明白了,讓月毓伺候他這個奴才,那不僅說明她是奴才的奴才,還在于……月毓成了他的女人。

    可他一個太監要女人何用,他若是同意了,豈不是誤了好端端的姑娘麼?

    鄭二寶沒有過女人,雖然是太監,但也想過女人,卻壓根儿沒想過可以擁有月毓這樣漂亮的女人。

    在經過一番短暫的糾結之后,他終是“咚咚”磕頭在地。

    “主子,奴才閹人一個,實在受不得主子這番疼愛……”

    “受不得?”趙樽低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伏在地上兩個人,“讓她跟了你,或讓她死,你選一個。”

    說罷他轉頭離去,一個字也不再多了。

    “主子……”鄭二寶跪行了几步,看著離去的趙樽,終是無奈一嘆。

    轉過頭,他看向月毓,“月毓你不必難受,等王妃回來了,爺的氣也消了,他會收回成命的……”

    他安慰著月毓,可這句話連他都不相信,月毓又如何會信?

    沒有人比他們兩個更了解趙樽的為人,他出口的話,再難改變。

    月毓看著趙樽過后被風掠起的簾子在無風而動,緊緊咬著下唇,欲哭無淚。

    “月毓姑娘,你甭傷心了……”鄭二寶癟著嘴巴,似乎也要哭了。

    喉嚨里“咕噥”了一聲,月毓凄涼一笑,從門邊收回視線,慢慢看向鄭二寶,淚珠子大串大串地滾落。

    她知道,在趙樽的心里,愛的,不愛的,從來都分辨得清清楚楚,沒有過半點模糊的界限。

    ~

    晉軍營里的冷寂,顯得滄州城更為熱鬧。

    趙樽領了几名侍衛從喧鬧的街道打馬走過,一直奔至滄州有名的水月廟外才停下。

    歷朝歷代,不管戰爭如何猛烈,廟中中的香火似乎都不曾斷絕。

    當然,趙樽來水月寺不是為了求神拜佛,助他早日找到夏初七。他是來尋道常的。

    在他回營之前,道常便搬到了水月寺居住。

    縱觀南晏的僧侶,道常當數第一。他不僅有洪泰爺親封的僧職在身,屬實也才華橫溢,精通兵儒,與趙樽之間,不僅是忘年之交,他也一直被趙樽視為良師益友,頗受趙樽的敬重與愛戴。當然,在趙樽過往的經歷中,道常對他的幫助也不可謂不大。

    這個和尚,他有才有德,卻不像世外高人那般掩名埋姓,寄情于山水之間,卻冒著天下大不韙,參與到了國事之中。然而,他不圖名不圖利,似乎也不想名傳千古,也不要趙樽給予他的任何官職與利益,更沒有還俗的意願。

    也是這個和尚,一出巧計,就騙退了夏初七。

    廟宇有些破舊,似是許多年都沒有修繕過了,剛入了大殿便能嗅到一股子酸腐的味道。

    寺內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小沙彌看見趙樽過來時,低頭合十,恭順地將他引入后面的禪院。

    可道道並沒有在屋子里修禪,而是盤腿坐在院子里的芭蕉樹旁。面前放了一個楠木棋盤,棋盒中的黑白子都還沒有動,他雙手合十,寶相庄重,口中喃喃有詞,像是在念著經文,聽到趙樽的腳步聲,他也沒有抬頭,沒有睜眼,更沒有半分意外,只低低地“阿彌陀佛”。

    “你來了。”

    趙樽腳下黑色的皂靴,停在他身前三尺處。

    “大師,你不是拎不清的人。”

    他的聲音不冷不熱,讓人辯不清情緒。

    道常重重一嘆,“老衲就知道你會來興師問罪。”

    說到此,他突地抬頭,兩只懸垂的眼袋邊上,滿是瘀青紅腫,眼睛里也充血似的,紅通通一片,像是被人給狠狠揍過一頓。但他面色平靜,似是並不在意,只淡淡道,“夏公前腳才走,殿下后腳便來了,阿彌陀佛。老衲已經准備好了。”

    他指了指臉,又指著面前的棋盤,那意思是,要打還是要“殺”,隨便他了。

    趙樽雙目緩淺淺一眯。

    看來得知女儿不見之后,他的老泰山比他速度還要快,干得干淨利索的跑來,直接把道常打了一頓。

    沉吟一瞬,他沒有坐下來,只盯著道常,“本王事忙,不想博弈,只問緣由。”

    道常端直的身軀一動不動,只靜靜看著他。

    “老衲若說為你,也為她,為天下蒼生計,你可信?”

    趙樽眼波微微一動,“此事你已說過。我也告訴過你,我會處理,你不該擅自做主。”

    道常看著趙樽鐵青的臉上,隱隱摻雜的殺氣,閉上了雙眼。

    面前這個男人,不再是當年他在晉王府里見到的那個清冷少年,也不再那麼容易說服了。

    低喊了一句佛號,他嘆息一聲,“因果因果,有因有果,老衲也是料中了今日,所以早早搬了出來。但躲不過的,終是躲不過,正如你與七小姐之間的孽緣,總歸會有一劫。七小姐悖世之人,只會誤你前程,毀你大業。總有一日,你會明白老衲今日的苦心……阿彌陀佛,殿下若是意難平,動手吧。”

    他低垂著頭,紋絲不動。

    趙樽靜靜立在原地,看著他的禿頂與袈裟。

    “你警醒她,卻不該激走她,更不該扣押我的書信。那不僅是書信,也是我對大師的信任。”

    道常緩緩睜眼,面帶微笑,“老衲若不那般說,她又如何肯離開你?”

    趙樽喉結微微滑動著,腦中想到阿七聽到那些話的心情,胸口猛地一扯——那是痛,沒由來的痛。

    道常看著他突然變白的臉色,又是苦嘆,“殿下你且抬頭。”說罷,他也望向天空。

    正月微風正盛,他們的頭頂上盤旋著几只風箏,也不曉得是哪里來的頑童在放,隔著寺廟的圍牆,遠遠傳來嬉戲的笑聲,那些風箏在他們的手上,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可也不知怎的,在風的吹拂下,几只風箏突地纏繞在了一起。頑童們在牆外驚叫,無奈的叫喚,可不論他們怎麼扯,風箏也沒有法子在空中分開……

    “阿彌陀佛!殿下,可看明白了?風箏纏在一起了,若不想剪線任它飛去,又不舍得扯它落地,讓它們分開,如何再上天空,飛得更遠?”

    趙樽收回視線,莫名的笑了。

    冷笑聲里,有著他一輩子都不曾有過的悲憤。

    “大師,我很小便會玩風箏了。可我的想法不同,便是始終纏在一起,一起死去,我也不想讓它落下來,再重新再飛。落地再扯開的風箏,難保不會受到損壞,無法縫補……”頓了一下,他視線微微一厲,直視著道常,“正如你所為的天道,正道、江山、社稷……每個人都認為我應當在乎,都認為男儿立世,當以兼濟天下,澤被蒼生為榮光。可大師你可曾想過,若是沒了她,我縱是稱霸天下,擁有風光万里,又與何人共賞?”

    不留情面地轉身,他慢慢走出了道常的視線。

    阿七已經走了,現在與道常說什麼都無濟于事。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找到她,問問她到底為什麼這般狠心。

    更多的,他是擔心她,耳朵失聰,行事不便,她會去哪里,會發生什麼事?趙樽不敢想,半分都不敢多想。

    他害怕多想一下,會失態,會失控,會不管不顧。而那樣的他,不是阿七要的男人。

    一個人牽著馬在滄州城里沒有目標的逛了一日,趙樽在黃昏時分方才回營。

    營中將士見到他,紛紛低頭,誰都不敢去惹一頭處于憤怒邊緣的獅子,人人都在猜測他到底要壓抑到何時才會徹底爆發。可他們似乎都猜錯了趙樽,他沒有爆發,更沒有憤怒,他一如往常,除了中途一個人策馬去了一趟滄州附近最高的馬騮山,對著遠山近巒,大聲喊“阿七”之外,他沒有做半點與身份不符的事。

    在山上,他喊了,一遍一遍的喊,沒有人回答。

    阿七聽不見,即便聽見,也不會回答。

    認識第七個年頭了,這是阿七第一次脫離他的視線。

    一種深深的無助感,扼得他咽喉梗塞。

    他想過,也許等他回營時,阿七會笑吟吟地過來接他,順便損他一句。

    “總算舍得回來了。”

    他甚至也希望她生氣或者惱恨地跑過來,讓他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然后破口大罵。

    “趙十九,你欠我這麼多銀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還得清?”

    他沒有告訴她,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還清欠她的錢。甚至于,他希望一輩子就這般欠著,這般牽扯不清。

    他喜歡欠著她,喜歡看她氣得眉頭倒豎的小樣子,喜歡看她呱呱亂叫著埋怨,喜歡看她為了算計他的銀子那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小心思,更喜歡她簡單純粹地窩在他的懷里,腦袋蹭來蹭去的喚他的名字,小女人心性十足。那個時候的阿七,是最有女人味的阿七,每每讓他心潮起伏,有一種身為男人的自豪感與責任感。他必須讓她幸福。

    可盼了,終究還是失望。她沒有在營里,也沒有在她的房間里,更不會像以前那般,死皮賴臉地纏著要跟他一起睡。

    她一定去了北平。趙樽這樣告訴自己,為了他們的女儿,她肯定會回去。只要她回去了,他就能找到她了。

    亂七八糟的思維交織著,他重重坐在她走之前坐過的床沿上,看著仿佛被洗劫過的房間,也看到了壓在硯台下的那封信。

    這個世上,除了趙樽,估計誰都不能懂得夏初七寫這個的意思。

    可他是知道的,她來自一個與他完全不同的空間,一個他觸摸不到,也去不到的遙遠世界。

    “盡管呼吸著同一天空的氣息,卻無法擁抱到你。如果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但願認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會在哪里,身邊有怎樣風景……”

    看到這里,他冰冷的視線,登時凝住,握紙的手微微顫抖。

    “阿七……你莫要對我失望……”

    即便真的失望,也再給一次機會,莫要去了那個地方。

    “我們說好的事,都還沒有做,你怎麼舍得走?”

    她說過的,等他為帝,要帶她去看江南的煙雨,微服私訪,像神仙般為那些苦難的百姓帶去突然的驚喜,讓他們感覺到遙在天邊的帝王就在面前,與眾生平等。她還說過,等他為帝,要帶她賞八月的桂花,她說她以前的軍營里,就有兩棵桂花樹,她曾把桂花收集起來風干,然后裝在枕頭里,晚上枕著睡,可以不再做噩夢。她說,在她那個時代,有一種桂花糕特別好吃。她說,待他為帝,一定要造噸位更大的寶船,不僅要發揚海軍,還要下南洋,去看美洲的靚女,看歐洲的猛男,她說,那里有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類,她讓他除了武力征服之外,要用己德己能讓這個民族受世界人尊敬,再不會飽受侵略之苦。她還說,待他為帝,一定要征伐琉球,把那里的倭人趕到海里去,讓他們俯首稱臣,不會再有甲午海戰,不會再有鴉片戰爭……他不知道什麼是鴉片,她說便是罌粟提煉的,與他吃的那個茯百酒有關。她還說,她要研制一種新藥,徹底治愈他的頭風,並且把她研究的方子弄到藥廠去,成批量的生產,從此之后,各地都要建醫院,建學校,科舉制度也要改革,不要永遠的考八股文,培養出一群酸書生,只會紙上談兵,不懂發展國防。她還說,不僅要重視農耕,還要走工業改革之路,要佇立在世界民族之巔,才不會讓后世子孫受人欺負……

    她說過的許多話,都似天書,是趙樽沒有聽過的,甚至做夢都不會想到的。

    可是她都懂得,他的阿七懂得很多,並且能夠一件件說服他,告訴他到底有什麼好處。

    從來他都覺得,這是上天賜給他的婦人,她滿滿的占據著他的心,從無半分縫隙。

    可是她走了,沒給他半點機會……

    趙樽靜靜的想著,對著那紙上的半繁体字,怔怔出神。

    是他太忽略她了吧?男人每日里總會有許多的大事要做。為這個而忙,為那個而忙,為整個天下而忙,卻在不經易間,就傷害了自己最親最在乎的那個人。他以為她會永遠在身邊的,從未想過會失去。他從沒有刻意去忽略近她,可擁有的太多,擁有了太多阿七的好,讓他忽略了兩個人的感情,哪怕有過七年沉澱,有過生死考驗,也需要去細心維護。這世上從無永恒不變的東西,更沒有不勞而獲的情感。

    一陣低低的腳步聲,驚醒了他的沉思。

    他抬頭,看到門口風流倜儻的元小公爺。

    一派云淡風輕的笑,元祐的手上拎了兩個酒壇。

    “這是那晚,我與表妹喝過的,你要不要來點?”

    雪上加霜,傷口灑鹽,干這種事儿,讓元祐特別愉快。

    趙樽目光微動,看他道,“你是來看笑話的?”

    元祐笑了起來,“何必說得這麼難聽?除了看笑話,我也有同病相憐的同情心。”

    趙樽啞然失笑。

    “哥們儿!痛了吧?痛得好。”拍拍他的肩膀,元祐坐在他的身邊,把一壇桃花酒塞他手里,“這是近日我總結出來的,只要喝醉了,便會看見你想看見的人,來,試試吧。”

    換了正常時候,趙樽會給他一記冷眼。可這個時候的趙樽,不是不正常麼?

    若是喝醉便能看見想看見的人。那麼,他喝。

    酒入喉嚨,夜漸漸深了,房中的火燭在忽閃忽閃,他卻毫無醉意。

    面前是元祐的臉,元祐的眼睛,元祐的嘴巴,元祐的鼻梁,沒有半分與夏初七相像。只有被他弄得凌亂的被褥和眼前熟悉的一切,依稀可以看出這是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趙樽皺了皺眉頭,看元祐笑吟吟地半醉著,斜倚在阿七的榻上,突地心里一堵,狠狠把他拉了起來,甩在一邊,彎腰把被褥重新整理了一遍。

    他嚴肅的臉孔與動作,看得元祐一愣。

    “天祿,你做什麼?嘖,我躺一下怎麼了?”

    趙樽沒有抬頭,只道,“她不喜歡。”

    元祐心里一涼,歪頭走近,看著他的臉,冷不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天祿,這是几?”

    趙樽拍開他的手,剜過去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冷。

    “喝完了?趕緊滾蛋!”

    “哎喲媽!”元祐哆嗦一下,“你可嚇死我了,我說你的腦子……還好吧?”

    趙樽冷冷一哼,並不搭理他。可元祐看著他一本正經地收拾夏初七留下來的紙墨,藥瓶,還有那什麼面膜、蜜粉等亂七八糟的女人玩意儿,卻像看見了怪物似的,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他嘴里嘖嘖有聲,還是不肯相信自己看見的。受情傷誰沒有過啊?可受情傷受得他這麼鎮定,還鎮定得變了性子,像個娘們儿似的收拾屋子的男人,他愣是沒有見過。

    元祐好心地拔亮了燈芯,舉到他的面前。

    “天祿,你到底在干嘛?”

    趙樽半蹲在一個木制櫃子前,良久沒有動彈。

    元祐又拍他的肩膀,問,“喂,你中邪了,怎的又發愣了?”

    趙樽的身子一動,卻沒有起身,也沒有回答他。燈火把他的影子投映在牆上,拉長,再拉長,延伸到了牆角,像一抹靜止的畫,看得元祐心里發瘆,“天祿,你別嚇我啊!”

    怔愣了好一會儿,趙樽突地低垂下頭,“她不會回來了。”

    元祐一愣,放下燈燭,扶住他的肩膀。

    “怎麼了,你看見啥了,為啥這麼說?”

    趙樽看著地上,慢慢地撐著起身,嗓子似有哽咽,“她的錢都拿走了。”

    “……”元祐嘴角翹起,氣極想笑,“她要跑路,自然要拿錢啊……大驚小怪。”

    趙樽側眸看著他,冷冷地盯住,突然,他慢慢攤開了手心。

    他的手心里,有一把銅制的鑰匙。

    元祐蹙眉,“什麼玩意儿?”

    趙樽回答,“鑰匙。”

    果然被女人拋棄會拉低智商嗎?元祐無語地望著他,“我知道是鑰匙,我是說……做什麼的?”

    趙樽眼圈有些泛紅,一字一句道,“我所有的家當,都鎖在晉王府里,房契、地契、銀票……這把鑰匙一直都是阿七在保管的,她喜歡錢,很喜歡錢。她說錢可以給她安全感,女人不能沒有錢。若是有一天,沒了男人的時候,到底還有錢可以傍身……可是,她卻把鑰匙留下了。”

    這把鑰匙,那把鎖,對他們而言,很很深的淵源。

    因為這是從京師的晉王府帶到北平去的。從當年趙樽在陰山故去,夏初七回到京師從田富手里接過這把鑰匙,接管了晉王府的財產開始,它就一直在她的手里。她隨手攜帶,視若生命……甚至在他們同床共枕,耳鬢廝磨時,鑰匙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視線。

    使勁抱住頭,趙樽吸了一口氣,“她連財都不要了,還會要我嗎?”

    元祐聽著他的話,久久不能出聲儿。

    認識趙樽二十七年了,他就沒有見過他這般不自信的時候。

    堂堂晉王……也會怕人家不要他,說出去都得笑掉大牙。

    元祐同情的道,“天祿,為什麼看到你這般,我很想笑?”

    他語氣里滿帶戲謔,趙樽卻懶得與他磨牙。把鑰匙收入懷里,他指著門口。

    “你可以滾了!”

    他沒有抬頭,指著門,頭卻偏在另一側。

    元祐收斂住笑容,看著他,終究沒有轉過去看他的表情,拆穿他的脆弱。

    “離開之前,我只想問你一句話,這仗還打嗎?你答應過我的,還打嗎?”

    說到最后他有些激動,當年他要隨他北上,為他鞍前鞍馬后,趙樽曾許他一諾,“將他來日登頂廟堂之日,為元祐辦一件事”。元祐始終盼著他有朝一日揮師南下,直入京師。如今夏初七出事,突遭橫禍,元祐雖然擔心夏初七的安危,可也擔心趙樽就此放棄南下之途。他若是不打了,他如何渡得過那潺潺江山,如何入得了那重重帝宮,如何見得到他日思夜想的美嬌娘?

    風在靜靜吹。

    燈火下,趙樽的臉,半邊陰,半邊雨。

    許久,他聲音沙啞地說了一個字。

    “打。”

    元祐點點頭,沒有再說話,靜靜出了屋子,体貼地為他關上了門,卻在門關上的那一瞬,默默回過頭,看見屋子里的男子,褪去了平素的高冷峻拔,像是被抽走了力氣一般,頹然地坐了下來,緊緊捂著臉,躬下身子。

    “阿七,是我錯了麼?”

    一點一點放開握緊門框的手,元祐垂下頭。

    無聲的一笑,他望著天空蒼白的月色,大步走過營房,高聲唱響。

    君行千里直至峻嶺變平川

    惜別傷離臨行飲酒三兩三

    一兩祝你金銀滾滾來

    二兩祝你清閑樂開懷

    三兩祝你鴛鴦影成雙

    喝去三兩,還剩三

    祝你万山千水覓良緣

    喝去三兩,還剩三

    祝你今宵別夢越關山

    越關山,是家鄉,風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

    越關山,是家鄉,跋山涉水到金陵,惟願她平安……

    (注①:根據歌曲《性空山》改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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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初七之火

    懷揣著滿肚子的怒火,夏初七衝入正午的陽光。

    找不到趙樽,她心里有些失落,鄭二寶的“兩面三刀”,她明知有自己臆淫的成分在內,還是為添了堵,被月毓裝腔傷勢的虐了一回,她有苦難言,也很憤怒。但這所有情緒都不如她連自己男人去了哪里都不知來得失落。

    但她早過了為賦新詞强說愁的年紀,也沒有苦情劇女主的柔弱心腸,可以動不動就想出“山路十八彎”來。

    愛情是啥樣儿她不知道,因為她强大的腦路回從來沒有給過她半點關于愛情應有的模式。可與趙樽生生死死一路走來,百般滋味都嘗過了,她相信情濃時的相許並非作假。但女人的憂傷和虐點,跟男人不同,或者說是南轅北轍的兩個概念。這沒有辦法,因為男人與女人天生就不屬于同一個物種。思維、想法、觀念,通通都不同,女人覺得天大的事,在男人看來,根本不值一提。古今中外多少悲劇的產生,都源于男女間天性的認知差距。更何況她與趙樽,還隔著跨越時空的觀念之別?

    所以,哪怕心髒碎成了一瓣一瓣的,她仍然堅信,趙十九愛她。

    “阿彌陀佛!”

    用佛號做開場白的人,晉軍大營中只有一個。

    她不冷不熱的抬頭,果然看見道常。

    今儿大和尚好像捯飭過一番,衣裳整潔,鞋履如新,紅光滿面,看上去寶相庄重。

    “大師沒有午睡啊?我爹呢?”

    夏初七到這邊來原就是想找她老爹的,隨意地招呼著,便想往夏廷贛的屋子去。

    可道常臉色卻有些古怪,“女施主,你父親不在屋里。”

    看他的表情,夏初七心生詭異,“哪去了?”

    道常垂首,目光閃爍,像是不便言明,“辦理軍中要務,暫時回不來。”

    夏初七明白了,這也是不能說的秘密。

    呵呵一聲,她道,“行,那我先走了,告辭。”

    她要轉身,道常卻喊住她,“施主,老衲正有事找你?”

    夏初七微微眯眼,靜靜看他,等待下文。

    道常知曉她的為人,向來直來直去,也不再繞彎,“女施主,可否入屋詳談?”

    夏初七笑了笑,眉梢挑高,“孤男寡女的,恐怕不便。”

    道常是南晏有名的高僧,會這般與他說話的女人,除了夏初七,不做第二人選。道常被她噎住,一對濃密的長眉微微垂下,雙手合十,終于慢慢地走近她,“有一件事,老衲已在心中醞釀多日,一日沒有機會言明。今日正巧遇見,便告之施主也罷。那‘固若金湯局’的局眼在泉城,但決定風水局的因素卻不是泉城。”

    夏初七哼哼一聲,不回答,只著聽眾。

    她不冷不熱的態度,換了常人估計會說下不去。

    可道常哪是常人?淡淡抬眉看她一眼,他嚴肅著臉,繼續道:“老衲曾與女施主說過,你是三才貴格,鳳命之身,乃天定趙綿澤為后。你若與他結合,乃是乾坤正道。奈何一夕之間,星辰突變,紫微臨照,帝星有二……你越世而來,是你,又非你,壞了天道輪回,與晉王結合,更是悖世之舉,如今引天下干戈,更是難合天道……老衲曾奉勸你,放下情孽,方保平安,可你一意孤行……原本以晉王之才,劍指江山並非難事,但因有你,始終舉步維艱,這便是天之罰……女施主,恕老衲直言,你若繼續糾纏晉王,他縱破此局,恐也有性命之憂……也就是說,決定因素不在泉城,而在你。”

    “呵呵呵呵……”夏初七忍不住想笑。

    這道常和尚向來喜歡用玄之又玄的東西來唬弄人,她對他的話從來都持保留態度。

    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儿,敢情天機都讓這老儿參透完了?

    可她不是夏楚,她是夏初七。她與趙樽交錯在時空,身份錯位,道常卻真的知曉。

    甚至于,連“轉世桃花”的讖言,他都知曉。

    心里一凜,她重新審視著老和尚的面孔,想著那些神神怪怪的東西,聲音微啞。

    “你剛才說的這些,都告訴他了?”

    道常面目慈祥,卻似有深意。點點頭,他道,“帝星之爭初啟,亂世已至。但自古分分合合,終將天下一統。晉王登基為帝,亦是大勢所趨。可但凡男子,如花美眷都是錦上添花之物,何況帝王?你如今連一個丫頭都容不下,這番心性,將來如何母儀天下?又如何容得下那三宮六院?女施主,你恐有不知,江山之固,非帝王一人之功。若是帝宮風雨飄搖,互相傾軋,豈非又要干戈再起,令朝野不平?若是那般,何來繁華盛世,何來晉王的帝業宏圖?”

    大男子主義思想,讓夏初七痛恨,可她不得不承認,時下的人,與她的觀念是不一樣的。即便寵她如趙樽,骨子里也是一樣。他們受到文化、傳統、觀念所制約的東西,永不是她能理解的。比如泉城耿三友的洪泰帝畫像,若是依了夏初七的意思,不要說他掛洪泰爺的畫像,便是掛玉皇大帝的畫像,她也照打不誤。

    但趙樽不會,這便是鴻溝。一道隔了時空的鴻溝,無法跨越。

    念及此,夏初七抿了抿唇,“大師真是抬舉我,好像我一女子,竟能翻轉乾坤似的。”

    道常沒有馬上回答,他雙手合十,面對面看著這個心細如發卻俏皮伶俐的女子,遺憾地嘆了一聲。

    “若非天命如此,你確屬晉王良配。可世事兩難全,女施主自行考慮吧。放眼南晏有万里江山,幅員遼闊,城池千座,國力昌隆,可是,以晉王之才,絕非僅南晏一隅並可滿足。他是能征霸天下的大丈夫,豈可為了一個婦人,斷送了……”

    “大師!”夏初七打斷他,面上帶笑,“說這些何益?我又不懂。我只想問,他什麼態度?”

    道常沉默片刻,臉上難得的有了笑意,“依你猜測,他應是什麼態度?”

    夏初七彎唇,淺笑,“不知。我想聽大師說。”

    道常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他應了我。走一步,看一步。”

    走一步,看一步?夏初七想著趙樽說那話時的表情,面上略略僵硬。

    道常捋了一把胡子,觀察著她的面色,規勸道:“人之立世,講究順應天道。你與晉王,情深,卻無緣,天數如此,强求無異。老衲曾為晉王批過八字,他的姻緣……在京師。不論是你,還是月毓,與他而言也不過過眼云煙,你即便束他也無用,他終將……”

    “得得得。”夏初七沒耐心聽他瞎咧咧,只嘲弄一笑,“大師想說,東方阿木爾?”

    道常點頭嘆道,“他二人原是天作之合,也因星辰之變,錯過姻緣……”

    說到此,他突地念了句“阿彌陀佛”,把話題轉開,“不瞞女施主,晉王此番離營前往濱州,亦是為了接從渤海坐船而至的東方姑娘……”

    沒有情緒地“嗯”一聲,夏初七目光微涼,也不知聽見了還是沒有聽見,笑著看他。

    “大師,等你來日得道升天了,最好去做月老,免得浪費了天分。”

    這似笑非笑的詛咒,噎得道常面色微白,出不得聲。

    夏初七卻笑了,“大師啊,以你之言,就好像趙樽當初娶了阿木爾,就能天下太平了一樣。好像他遇到的所有困難,都是因為我這個狐狸精一樣。呵呵,你們這些男人啦,都喜歡把自己的無能推到女人的頭上。夏亡了怪妹喜,商亡了怪妲己,西周被滅了怪褒姒,吳亡了怪西施,唐朝衰了怪楊玉杯,明朝亡了怪陳圓圓……男儿即强,可不扛了天下?男儿即强,何不自己生儿育女,要女人做甚。可笑!”

    道常看她臉上奚落,竟是久久無語。

    夏初七目光一轉,看著他再次諷刺,“尤其告訴我這些事儿,是一個和尚,更是笑上加笑。”

    道常愣了愣,胡子微微一抖,“女施主,不必介懷,老衲此番也是為了晉王著想。當然,正如當初的星辰異相,若來日晉王稱帝,以帝氣影響天道,也並非不可能。老衲今日之言,只是想說,你需戒驕戒躁,切勿容不得他婦,讓晉王為難……”

    容不得他婦?如今大家都是這麼想她的麼?

    既然都這樣想,讓就讓他們想吧,她就這尿性。

    夏初七收斂住臉上客套的笑容,輕聲道:“大和尚,我眼累,心累,最討厭說教,告辭。”

    看著她甩手離去,道常怔怔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直到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他才發現手心一片汗濕。閉了閉眼,他鎮定片刻,轉身回了自家的屋子,將一直捏在手上的信紙投入了火爐里,任由它化為灰燼……

    看著燃燒的火光,他片刻失神。

    好一會儿,他雙手合十,垂著頭顱輕聲道:“佛祖當饒恕弟子,弟子之為,也是為了正天道,順正道……”

    ~

    夏初七去了醫務營,在小二和小六審視的目光追隨下,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完,該交代的東西都交代清楚了,方才大步出營,沒有再多看任何人一眼。

    回屋坐在床榻上,夏初七安靜下來,左思右想。

    趙樽去接阿木爾了?這種可能性,到底有多少?

    換以前,她打死都不會信。而現在,竟可笑地產生了懷疑。

    一種無可奈何的挫敗感,讓她覺得日子極度難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不好受的時候,便會想念親人……

    可她的親人,好像只剩下寶音了。

    回想與趙樽初上北平那些日子,沒有戰事之前的輕松與自在,她近乎瘋狂的痛恨起了戰爭。

    緊緊抱著腦袋,她呻吟一聲,滾倒在床上。這些原本就不是她要的啊。

    她想輕松,想自由,想與趙樽雙宿雙飛,想他們的世界里,只有他們自己。

    可到底是為什麼,他們被迫走上了這條路?

    想起自己以前一遍一遍對趙樽說“想做皇后”的無奈,一時間,她竟分辨不清,到底是不是她把趙樽逼上造反這條路的。

    也許,道常是對的,趙樽也沒錯,她自己更沒錯。

    錯只錯在時空不對,身份也不對。

    也罷,這世上沒有割舍不了的人,也沒有割舍了可以不痛的心。不都說麼,一個人一輩子總會有一次無理取鬧的任性,做一次想走就走的決定。她性子剛烈,原就我行我素慣了,這些年為了趙樽,她梳剪了自己的羽毛,拔掉了身上的尖刺,到頭來,還是無可避免的成了紅顏禍水。

    既然沒有任性過,何不任性一回?

    她要回北平,她想她的女儿……强烈的願望支配著她,手腳已經無意識的行動起來。

    等她同意了自己的想法時,衣服和細軟已經收拾妥當了,裝在一個隨身的箱籠里。

    滿滿當當的一箱東西,看上去挺多。可說到底,她也只剩下這些家當了。

    不管這些年里與趙樽如何笑鬧,她的銀子,真正攥在手里的並不多。

    多少年了?快七年了,她又誆又詐,竟會窮得叮當響。

    七年了,她跟了趙樽快七年了,也算老夫老妻了。

    他們的七年之癢,看來也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涼笑著沉吟片刻,她找出紙筆,坐在床邊,想給趙樽留些什麼。

    可寫著,畫著,紙上出現的竟是一個標志——紅刺特戰隊的隊標。

    看著這久違的圖案,一種恍如隔世般的窒息感,讓她有些找不准自己是誰。

    是夏楚?還是夏初七?是趙樽的女人?還是紅刺特戰兵的軍醫?

    一種沒有歸屬的漂泊感,讓她眼圈一紅,為免淚水滑下,他抬頭偏向窗外。

    外面暖烘烘的陽光里,朝她走來的,分明是一個穿著整齊的軍裝,剪著利索的短發,面帶微笑的年輕女軍醫。

    那個是她嗎?默默收回目光,她撕掉畫了隊標的紙,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寫來。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場景

    ……就是遇見你

    ……在人海茫茫中靜靜凝望著你

    ……陌生又熟悉

    ……盡管呼吸著同一天空的氣息

    ……卻無法擁抱到你

    ……如果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

    ……但願認得你眼睛

    ……千年之后的你會在哪里

    ……身邊有怎樣風景

    ……我們的故事並不算美麗

    ……卻如此難以忘記

    這首歌叫《星月神話》,是她前世唯一看過的一個穿越劇的片尾曲。那個故事的劇情她已經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只剩下這首歌。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同是穿越的緣故,她要寫字的時候,冒入腦子里的便是這首歌的旋律。寫完,她長長吐一口氣,把紙壓在硯台下面,探手入懷,摸出從未離身的桃木鏡,又抬起左手,看了看碗上的“鎖愛”,嘆息一聲,終是提著箱籠出了屋子。

    冬日的陽光不烈,卻讓她下意識眯了眯眸。

    回頭看一眼她住的地方,瞳孔縮了縮,突地產生了距離感。

    頓了片刻,她大步去了馬廄,光明正大地打馬出營。

    趙樽不在,這個營中,無人敢阻擋她。

    但她的動靜鬧得太大,還是驚動了許多人。鄭二寶痛哭流涕地追了出來,邊跑邊跪,邊跪邊磕頭,月毓也跟著他慌亂的跑,淚珠子揮灑了一地,小二和小六更是誇張,大喊大叫著跟著她的馬屁股追,吃了一嘴的灰塵。除此,還有無數的晉軍將士,他們都在喊她,追她……

    可看著這樣的場景,夏初七覺得更加可笑。

    她多像一個任性的,不識大体的無知妒婦?為了與男人賭氣,便要離家出走。

    可是,她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陽光中靜靜看她的道常。

    她知道,她不是在賭氣。

    晴嵐驚叫著,跨上馬,飛奔過來。

    這麼久不見面,她做了陳景的夫人,生了孩子,穿著繁復的華裳,身手還是那麼矯健。

    “姐姐……”晴嵐馬术很好,不一會儿已經靠近了夏初七,她吶喊著,聲音破碎,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小臉潮紅而惶惑,“我的姑奶奶啊……你拿著行李要去哪儿?你等著我,我跟著你去。”

    到底還是有人真心為她的。

    到底晴嵐還是不像鄭二寶,養不熟的白眼狼。

    這般想著,她好受了一些。

    可轉念她又想,晴嵐跟上來,有几分是因為趙樽的命令?

    說到底,她名義是上她的義妹,可也是趙樽的丫頭……她與鄭二寶一樣,當她與趙樽衝突時,會幫誰?她后面這些高聲喊叫的人里面,可有一個會在當著趙樽的面,站在她那邊?可有一個會不管她做什麼,為人如何,就像真正的朋友那般,始終站在她的身邊?

    目光漸漸模糊,她突然覺得孤獨。

    明明身邊有無數的人,卻覺得世界只有自己一個。

    她的世界太安靜了。聽不見,沒有半絲聲音……其實她已經孤獨了很久。

    因為有趙十九,她刻意的騙了自己,掩飾著那種孤獨。

    如今是裝不下去了麼?

    馬鞭一揚,“啪”地甩在馬背上,她冷笑一聲,抽出桃木鏡,看著跟在身邊的晴嵐。

    “親愛的,我數三聲,你再不停馬,我便讓你看看鮮血是什麼顏色……”

    晴嵐一愣,“姐姐……你這是何苦?不管什麼事,等爺回來再說,行不行?”

    “不行!”

    “姐——!”

    “別叫姐了,叫天王老子都沒用。”

    她近來與趙樽鬧別扭的事儿,晉軍上下無人不知,晴嵐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過,她從來沒有想到,他們會鬧到這樣的地步。

    看著夏初七絕決的眼,看著她手上鋒利的刀尖,就要划破白皙的肌膚,晴嵐嚇住了。

    “馭”一聲,她勒住馬儿,留在陽光里,看著夏初七絕塵而去。

    “姐姐……你到底怎麼了?!”

    “王妃……王妃啊……奴才錯了啊……奴才錯了,不該瞞你……”

    “王妃……王妃……”

    背后鋪天蓋地的吶喊聲,夏初七一個字也聽不見。

    她的天地,空曠,冰冷,沒有聲音,也沒有人,她的腦子,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一個人馳奔在這片天地,看著沒有融化的微雪,看山巒河流,江山如畫,她知道從此她沒有了錦衣玉食,沒有了王妃之尊,更沒有了那個男人無微不至的關懷,他的江山他的城他的女人他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但她屬于自己,不必再為別人去操心,去難過,不管做什麼事,也不用再顧及任何人的心情。

    她只是她,一抹來自異世的靈魂。

    她終究也只是她,獨自一人。

    ~

    天高路遠,歲月本長。

    在十日以前,在夏廷贛的催促下,趙樽當夜便帶了十來名侍衛從滄州出發,到達臨邑。

    在他到達時,蘭子安已經等候了一天一夜。

    若沒有夏廷贛,趙樽與蘭子安兩個人,估計除了在戰場上,永遠也不會說上一句話。而蘭子安的“復國夢”,也不會就此斷送。

    可事情到底發生了逆轉,在夏廷贛撮合下,飽讀詩書的蘭秀才,自是懂得“順應天道”的道理。更何況,夏廷贛于他有恩,當年他卻沒有善待他的女儿,也有愧疚。動之以情,曉之以利,蘭子安動搖了。更何況,夏廷贛只讓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晉軍繞過聊城而已。

    趙樽也許諾,事成之后,將肖同方當年稱帝的地方,划為蘭子安封地,許他異姓王之尊。

    如此厚待,趙樽有十足的誠意。

    蘭子安跟著趙綿澤,守國之將,兵部尚書已是極大,復國之路太漫長,更不現實,能做一個異姓藩王已是他目前最好的出路。更何況,他又如何不懂,以晉軍的攻城能力,趙樽如果要攻打聊城,並非不可破。趙樽如今肯坐下來談,一來也是因為夏廷贛,二來他只是想要減少晉軍傷亡而已。

    經了一天一夜的商談,蘭子安同意考慮,並在三日后給他結果。

    這一次來臨邑,收獲很大,趙樽很清楚,蘭子安考不考慮,從此也再無退路。

    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收獲得多,失去更多。

    時光的腳步,無人能夠留住。該走的人會走,該傳到的消息,也終究會傳到。

    夏初七縱馬離營的消息,傳到趙樽的耳朵時,已是五日后的下午。

    夕陽正收住它在天邊的最后一抹霞光,趙樽等人拖著疲憊的歇腳,正歇在路邊一個荒掉的破舊涼棚里。

    趙樽正眺望著遠方,琢磨著行程,丁一便瘋狂的策馬而來。

    “殿下,不好了。殿下……出大事了。”

    趙樽一凜,下意識起身,“何事這般慌亂?”

    丁一翻身下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王妃她……走了。”

    趙樽腳下一晃,面色突變。

    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聽完丁一的講述,他也想不通,阿七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一次,他和夏廷贛來臨邑,一路輕車簡從,行蹤隱秘,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他身邊的人,除了道常之外,也無人知曉他去會見蘭子安。離開滄州那一晚,子時已過,他沒有吵醒夏初七,只修書一封,交給道常,請他代為轉達。

    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就算與他賭氣,就算與他鬧別扭,就算真的生氣了,也該等他回去的。

    七年的夫妻,他以為經過了這麼多風雨,他與她之間,就算不必明言,也能明白彼此心意。

    他以為常掛嘴里的東西,不牢靠,能心有靈犀的,才是亙古。

    然而他忽略了,他的阿七到底只是一個女人。女人這種生物,天生便小性。不管她有沒有智慧,有沒有頭腦,都不可避免會胡思亂想,都不可避免在男女之事有剎那的短路,也會鑽入牛角尖里與自己過不去。更何況,他又怎會想到……那老和尚根本沒有把信交給她?

    再且,婦人之心,他身為男子,又如何能懂?

    他是男人,不僅僅是夏初七的男人,還在晉軍的領袖。無數人都把腦袋拎在手上眼巴巴的看著他,等著他的決斷。那些夏初七看重和在乎的東西,例如月毓之事,在趙樽的大局面前,在山河皇圖面前,在動輒死傷數万人的戰爭面前,簡直微不足道,他根本就沒有往心里去,甚至想都不會想到,為是因為這樣一件小事,她便離營出走。

    丁一看著他鐵青著臉,沉默不語,脊背都涼了。

    “殿下,如今可怎麼辦?這兵荒馬亂的……王妃的耳朵又聽不見。”

    想到阿七失聰的耳朵,趙樽心如刀絞,一拳打在扎棚子的木樁上。

    看著鮮血流下來,他的手,終究頹然放下。

    回頭,他冷冷掃向眾人,“找,給我找。找到她為止。”

    丁一擔心的眼,迎上他憤怒的面孔,趕緊心驚肉跳的別了開去。

    “是,屬下遵命。”

    丁一騎馬要去,背后卻傳來趙樽的吼聲。

    “差人去北平府,她……可能會去找寶音。”

    那一天,趙樽發了很大的脾氣,但從頭到尾也沒有多說一個字。

    所有人都不敢多看他一眼,除了緊緊跟隨在他身側的丙一,也沒有人看見,向來高高在上,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掉半滴眼淚的趙樽,眼圈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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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刺激

    臨近午夜,雕花樓食客都散了。

    除了二樓夏初七與元祐那間雅包,到處都已熄燈。

    那個黑影從窗欞外面繞過,跳入院子,便借助院中高大的樹蔭遮掩,悄無聲息地靠近矮牆,縱身一跳,兔子似的翻過半人高的圍牆,快速隱入黑暗的深巷之中。

    “咀……”

    鳥鳴似的哨聲,響在黑夜,略有凄意,也引人注意。

    哨聲過后,深巷的黑暗盡頭慢吞吞走來一人。

    粗布的衣裳,頭戴斗笠,與滄州城中游蕩的游俠沒有區別。

    “魚入江湖。”

    “趁水和泥!”

    一人問,一人答。二人對過暗號,慢慢走近。

    他們對視一眼,攤開了手心。

    兩只手上托著一模一樣的鯉魚哨子,閃著玉質的微光。

    從雕花樓出來的黑瘦男子,急聲道,“傳言陛下,蘭子安已降晉逆。”

    “消息可靠?”那斗笠男似有吃驚。

    “可靠!”黑瘦男子點頭,强調,“千真万確,七小姐親口所言。”

    “七小姐?”斗笠男不解地問,“怎麼回事?”

    黑瘦男勾勾手,兩個人頭碰著頭,小聲低語著。

    這時,深巷的牆邊突地傳來一道窸窣聲。

    斗笠男一驚,拔刀側身,逼近過去,“誰在那里?”

    除了牆上一道頑童貼的門神紙被風吹得“呼啦啦”作響,沒有人回答他。

    斗笠男與瘦子互望一眼,一人蹲身,一人踩上他的背,就要攀上高牆查看究竟,黑暗里卻“喵”了一聲。一只大黑貓從牆頭落下,屁滾尿滾的從他肩膀踩過,像是受到驚嚇般,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

    夏初七今晚喝得確實不少。但俗話說“酒醉心明白”,究竟她特種兵出身,這更是必要的素質。

    從雕花樓頭重腳輕回營時,她身子軟得几乎整個儿倚在元祐的身上,一步一搖,踉蹌不已,看得營房守衛心驚膽戰,生怕她與晉王矛盾擴大,火燒到他們的身上。

    元祐比她喝得還要多,比她醉得更厲害。

    但小公爺到底醉臥酒場多年,比她耐酒性更强。

    營門口,晴嵐拿著斗篷快步迎了上來。

    “哎喲,我的姑奶奶,你可算回來了?”

    歪歪倒倒地走著,夏初七沒聽見她說什麼,大聲唱著,“如果說你真的要走,把我的錢先還給我,留在身上也不能用,我可以把它藏起來……”

    “……這,這到底怎的了?”晴嵐聽她胡言亂語,急得想哭。

    夏初七嘻嘻笑著,倒過去揮開她相扶的手,唱得更快樂了,“什麼先欠一欠,只是隨便說說。你欠我多少錢,你也說不出口……”

    “姑奶姐,別唱了。”晴嵐嘆氣,“你沒看爺的臉……快黑成鍋底了。”看夏初七爛醉如泥,唱得顛三倒四,晴嵐心疼地拿衣裳裹緊她的身子,把她扶過來靠在自己身上,“真是作了孽了。”

    晴嵐剛感嘆完,懷里就空了。

    只見元祐一把將夏初七扯了過去,風流眼滿是深情。

    “是真的……我喜歡你的,我愛你,愛的……”

    “……”晴嵐看著一本正經示愛的元祐,不知原委,簡直要急瘋了。

    “這是都醉了啊?銀袖,還有你們几個,站著做甚?快來幫忙扶著啊?”

    几個小心翼翼觀望的侍衛,生怕聽了不該聽的會倒霉,先前不敢上來,看晴嵐急得發火了,這才涌過來强行把元祐架開,扶了他回去。晴嵐松了一口氣,與銀袖兩個一左一右架著夏初七,往她房里走。

    “唉,這是喝了多少?”

    夏初七聽不見,眼前一陣發花,只顧著唱,“……什麼天長地久,只是隨便說說,你愛我哪一點?你也說不出口。你欠了我的錢,卻想要拋棄我……你說你缺德不?啦啦啦啦啦……”

    “還唱,還唱?姑奶奶,你要闖大禍了!”

    晴嵐扶著她,走得香汗淋漓,都恨不得給她跪了。可夏初七難得失態的醉一回,醉生夢死也好,借酒裝瘋也好,反正酒醉后大唱大鬧嘶吼的放松狀態,能夠發泄情緒,她半醉半醒地一路高唱《愛的初体驗》,鬼哭狼嚎的吼歌,響徹了整個晉軍大營,鬧了個烏煙瘴氣。

    整個晉軍營地都曉得,晉王妃受了刺激,快要瘋魔了。

    但趙樽營里卻燈火未亮,似是無動于衷,沒有出來安慰。

    如此,人人都覺得……晉王大抵真的受夠她了,快要變心了。

    ~

    “去去去,我自個能走……小情郎啊,你也太小看我了,再來几壇酒,我都沒事……你們這里的酒算什麼……我們那酒,才叫酒呢……”

    入了屋,夏初七胡說八道著,推開晴嵐,瞪著眼睛找床。

    可床沒找著,卻看見了正襟危坐的夏廷贛。

    這老頭儿平常比她還要瘋瘋癲癲,今儿卻嚴肅著臉,難得一本正經。夏初七愣了愣,嘻嘻一笑,歪歪斜斜的走過去,手肘搭在他肩膀上。

    “爹,您中邪了?你這武松似的樣子……看得我……好緊張。”

    “語無倫次,不知所謂!”夏廷贛板住臉,總算有了几分嚴父的樣子,“你說說你,好端端的姑娘家,醉成這副德性在營大模大樣的胡言亂語,丟不丟人?”

    “嗝?你在罵我?”夏初七膩笑著,翻白眼,“我這麼可愛,你還罵?”

    “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夏廷贛像是快要崩潰了。

    “丟丟丟丟你個去!”

    夏初七手肘從他肩膀滑下,“砰”一聲重重坐在凳子上,嬉皮笑臉地接過晴嵐遞來的水,大口大口灌著,然后拿袖子抹了一把嘴,望向夏廷贛。

    “說吧夏老頭儿,你來找,找我有什麼事?”

    “老子是來教育你的。”

    夏廷贛武將出身,戎馬倥傯,在軍中待習慣了,說話也鏗鏘有力,生氣時也威嚴十足。可他沒有把夏初七嚇住,只把晴嵐唬得脊背一僵。

    微微一笑,晴嵐上前打圓場,“爹,姐姐與殿下置氣,心里頭不舒坦,多吃了几杯,這會儿腦子糊涂的,她說了什麼,你不要與她計較,趕明儿她醒了,定會來向你賠罪……”

    “……罪?罪的人姓趙,我罪什麼罪?”夏初七不識好歹地瞪她一眼,拍著桌子呱呱亂叫,“小情郎,去,去把姓趙的給逮過來,讓姑奶奶教訓他一頓,讓他有了新人忘舊人……不,有了舊人忘新人……不,這樣說好像也不對?”

    聽她一陣叨叨叨叨叨,夏廷贛似是難以忍耐了。

    黑著臉轉頭,他看向晴嵐,“晴嵐丫頭,你不必理會她,先回去歇著。我與她好好說道說道。”

    晴嵐一急,“爹……”

    夏廷贛虎著臉,“去。”

    到底是晚輩,晴嵐不敢爭辯,咬著下唇,同情地瞥了一眼醉意朦朧的夏初七,終是無奈地福身告辭,領著銀袖一步一回頭地下去了。

    一抹清涼的微風拂來,房間里的燈火,忽閃忽閃。

    只剩下父女二人了,夏廷贛卻久久不說話。

    沉默一會,他看著夏初七半開半合的眼,撫須長嘆。

    “小七,別裝了!沒有外人了,就咱爺倆。”

    狀似醉態地半趴在桌子上,實則上夏初七一直在拿眼瞄她老爹,猜測他留下來要做什麼。見狀心里“呃”一聲,她像是剛剛睡醒般,使勁揉了揉眼睛,似懂非懂地望著她老爹笑。

    “嘿,亂,亂說。哪個說我是裝的?”

    剜她一眼,夏廷贛不悅地哼一聲,氣得嘴巴上的胡子直抖,“還在做戲?小七,你說你沒事瞞著你爹做什麼?……今儿晚上老子把菜刀都磨好了,要去砍了趙樽那小子,道常老儿才迫于無奈地告訴我,你們那個什麼離間計……”

    “……”刀都磨好了?夏初七無語地想:這件事回頭一定得告訴趙十九,讓他心里有個怕覺,也讓知道知道她也是有老子撐腰的姑娘,往后不要隨便欺負她,讓心她爹的殺豬刀。

    轉念,她哧哧一樂,“爹,我就曉得你最疼我。”

    夏廷贛受用地哼哼著,深深瞥一眼她醉成了大蝦的粉臉。

    “我疼你,可你卻不愛惜自己。”

    “我……”夏初七咂咂嘴,笑得有些莫名,“哪有?”

    夏廷贛深深看著她蘊了霧氣的眼,重重一嘆,“找蘭子安而已,何須搞得這樣復雜?讓我閨女又傷身,又傷心,氣死老夫了。”

    夏初七一怔,“爹,您是說……?”

    夏廷贛渾濁的老眼微微一眯,像是陷入了某種空洞的狀態。

    好一會,他抿了抿嘴巴,像是經過一番衡量與考慮,喟嘆道,“不做也已做了,這般也好。但茲事体大,晉軍成敗也在此一舉,馬虎不得……趙綿澤為人縝密,他會不會將計就計,放晉軍入甕,再關門吃掉,尚且不知。”

    頓一下,他眼神微暗,“為策万全,老夫會想法子前往聊城,說服蘭子安,讓他裝聾作啞,由著晉軍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從他駐守的聊城……直入京師。”

    老頭儿的意思是要把“假降”搞成“真降”?

    汗毛一豎,夏初七有種聽了天方夜譚的錯覺。

    “蘭子安他又沒瘋,怎會聽你的勸?”

    “女儿……”夏廷贛面有晦澀,憐愛地看她,“你果然把舊事忘得一干二淨了?那年夏氏全家被問斬,爹用免死鐵券保你一命,並囑你前往清崗縣找他,你也都忘了?”

    前塵舊事夏初七確實所知不多。

    不過,那會子她也曾經疑惑過,南晏這麼大,夏楚一個深閨女子,孤身一人的情況下,為什麼偏偏選擇了去錦城府……

    夏廷贛這麼一說,她茅塞頓開。

    “這麼說來,蘭子安與咱們家,有些淵源?”

    “嗯。”似是不太樂意提起夏氏滅門之禍,夏廷贛眉心皺起的“川”字更深了几分,語氣几近嘆息,“前朝末年,朝廷暴政,官吏腐敗,天災人禍,民不聊生……各地群雄並起,割地稱王。蘭子安之父,名叫肖同方,與洪泰爺一樣,是那時起義大軍的領袖之一。那時,我雖追隨洪泰帝,但敬重肖同方是條熱血漢子,與他也算知己……”

    “實際上,當時肖同方所占地盤比洪泰爺廣,手下兵馬比洪泰爺强,他也比洪泰爺更先為王稱帝……但肖同方不若洪泰爺的心智,他性子急,為人浮躁,太過急攻近利,稱帝不過三年,便率先挑起戰爭,最后大敗于洪泰爺之手,身死異鄉,帝王美夢化為灰燼……”

    “肖同方兵敗身死時,蘭子安尚在他母親腹中。念及往日情分,為父不忍肖同方斷子絕孫……為免蘭子安母子死于流兵之手,為父搶在洪泰爺之前,暗地里派人將他母子送入川蜀,安置在錦城府清崗縣的鎏年村,便囑咐他們從此隱名埋姓……”

    微頓,他嘆,“為父那時沒有想到,這小子竟有這般出息,連中三元,入仕為官,並得了趙綿澤重用……更沒有想到,他竟然一直與肖同方舊部有聯系,並因為那些陳年舊事,懷恨在心……”

    往事,又見往事,夏初七聽得都傻眼了。

    她,趙樽,趙綿澤,蘭子安,東方青玄,李邈,乃至哈薩爾,晴嵐,阿木爾,趙如娜,烏仁瀟瀟……几乎所有的人,都綁在前朝上代的恩怨上……或者說,他們始終在為上一輩的恩怨買單。

    怨怨相報的結果,后代,后代的后代,是不是還要繼續下去?

    “為父在想,當年是否做錯。”她在茫然,夏廷贛卻突生感慨。

    “錯在何處?”夏初七揉著疼痛的太陽穴,慢聲問。

    “若非我救了蘭子安一命,任由洪泰爺斬草除根,也不會發生后來的事,甚至連你也不會有陰山之禍……”

    “陰山之禍?”夏初七心里一抽,目光微爍。

    夏廷贛看了眼跳動的燈火,有些遺憾地嘆口氣。

    “為父當年在東方青玄的兀良汗時,便從他之口得知了此事。女儿,當年陰山之禍,是蘭子安借夏廷德之手做下的,引發陰山雪崩的火藥,也是他差人所埋,引爆……”

    她經歷的陰山之劫,竟是蘭子安干的?

    與夏廷贛互望著,夏初七默不作聲。

    當年若不是那場雪崩,東方青玄與趙樽不會在那番情勢下貿然闖入陰山皇陵。東方青玄不會恰好斷去一手,她與趙樽也不會有那樣的生生分離,更不會有她后來的入宮報復。若不入宮,她還是景宜郡主,不會成為趙綿澤名義上的皇后……一切的一切,好似因果循環,全部纏繞到了一起。

    錯?對?巧合?無從分辨。

    她幽幽問,“趙十九他可知此事?”

    夏廷贛哼哼,“那小子……他能不知?”

    說到此,大抵是想到先前磨菜刀時的心情,或者想到了趙樽如此“折騰”他的女儿,夏廷贛老目微暗,看夏初七時,聲音也有了變化。

    “小七,那小子終將為帝……但你,心可泰然?”

    心可泰然?夏初七一愣,“父親是指?”

    夏廷贛別開眼,揉了下額頭,“小七,趙樽人品貴重,爹雖罵他,但不可否認,依他之才,開疆擴土,建不世功勛,成千古一帝,都是必然……”

    “然而,但凡帝業在身的男子,哪一個不是后宮三千?為皇室開枝散葉,更是帝王之責,你……爹雖不知你這些年有過何種景遇,又怎會變了性子,可爹看得出來,你不是能與人共事一夫的女子……”

    夏廷贛沒有再說下去,但他的意思夏初七卻懂得。

    她曾經以為趙樽奪得了天下,便是終點。

    可如今才知,對于他們的感情來說,也許那時才是真正的考驗……或說,也是一個終點。

    待他高倨帝位,必有三千佳麗,她該如何?

    念及此,她情不自禁哆嗦一下,眼皮垂下,沒敢去看夏廷贛的眼。

    “他說過的,此生獨我一人。”

    “男子之言,如何信得?”說完,夏廷贛方才想到自己也是男人,尷尬地咳了一聲,又道,“傻姑娘,你想過沒有,你都為他生儿育女了,他可曾想過要明媒正娶你?連陳景都知曉在出兵之前,大禮娶了晴嵐,給她一個名分,而你呢?人人都喊你晉王妃,可你也不過一個非妻非妾的尷尬地位。”

    “爹,那是因為……”夏初七想到趙樽對她的承諾,心里一暖,繃了許久的情緒,又松懈了下來,並借著酒勁瞪了她爹一眼,“我們之間的事,你不曉得。趙十九,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哼一聲,夏廷贛道一句“女生外向”,又審視著夏初七醉意的目光,正色一嘆,“女儿,皇室之事,並非你想得那般簡單,即便趙樽獨你一人之心,他也做不到。自古以來,皇室子嗣是否殷盛,關系到皇族大業的興衰與延續。他同意,臣下也不會同意……”

    夏初七打個酒嗝,擺手,不愛聽了。

    “他是皇帝,還做不得自己的主?可笑!那做皇帝干啥?不做也罷。”

    夏廷贛冷笑,瞥她,“若都像你這般想,天下就太平了。君權與臣權之間,看似君權在上,臣權在下,但臣權對君權的制約,古今皆同。為君者,並不自由,小七,你可懂得?”

    夏初七默了。

    她知道,夏廷贛說的,都有道理。

    自北平起兵以來,她從來沒有懷疑過的信念,真正動搖了。

    “可箭在弦上,也不能不發了,是吧?”

    她微微一嘆。只一句話,意識形態便發生了變化。

    眼前迫切需要要解決的事儿,才是正經。至于未來會怎樣,她不想琢磨。在她那個法定一夫一妻制的時代,都有無數的夫婦最終分道揚鑣,所以這種事儿,誰也說不清,更不是靠想象可以處理的。

    既然無法,那便先行擱置。走一步,算一步。

    “好,果然是我夏廷贛的女儿。”

    看她思路清晰,並不為儿女情事發愁,這老頭儿不知穿越一事,把她所有的優點都歸究到了自己强大的基因之上,很是得意的點點頭,接著岔到了正事。

    “來之前,我與道常老儿談過,蘭子安如今所處的聊城,是‘固若金湯’居的側翼,雖泉城是局眼,但只要聊城松動,這天然風水局便會發生改變。”

    對風水之事,夏初七完全不懂。

    一眨一瞎地看著他爹分析,她只覺得這古人實在强大。沒有儀器,沒有科學實驗,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怎樣懂得的天文地理,還有那些流傳后世數千年的兵法策略,經史子集……真是不可想象。

    夏廷贛看她聽得入神,目光隱隱還有崇拜,終于找到了身為人父的自豪感。清嗓子,喝口水,他繼續喜形于色地描述,“風水之局,靠氣運轉,氣也是風水形成之源。人氣,地氣,無一不是如此。當年道常老儿便觀趙樽有帝王龍氣,方才一意規勸于他,也輔佐于他。人的氣,會影響皇朝氣運。地的氣,也會影響風水格局。那日你看過輿圖了,固若金湯局從山脈與水源的延伸態勢觀之,仿若一只千年老龜,盤踞于此。老龜者壽,有它坐鎮山東,南晏氣數便不能盡……”

    夏廷贛說得口干舌躁,停頓一下,期許地看著女儿。

    “可聽明白了?”

    夏初七回神時,就注意到“老龜”兩個字。

    她考慮一下,點點頭,“明白了。”

    夏廷贛眉頭舒展,“孺子可教也!說說你的領悟。”

    “嗯”一聲,夏初七嚴肅臉,“老龜燉湯,大補。爹,餓了。”

    ~

    面對不可教的“孺子”,夏廷贛最后是瞪著眼睛氣咻咻離開的。

    不過出門后,他卻是細心的吩咐人為女儿送了吃食來。

    夏初七大口朵頤的補了夜宵,輕輕笑著,打個呵欠蒙頭便睡。

    她心性儿好,今朝吃飽今朝睡,哪管明朝餓肚皮?

    關于如何破風水局,如何策反蘭子安,她不想再去操心。她相信她爹和趙十九,還有道常老和尚,定會商量出兩全其美之策。她以為,當深巷中那個探子回來報告了消息之后,她的離間計已成,便算功德圓滿了。

    ~

    三日后,趙樽派往徐州的探子回來了。

    正如春歸閣的老板娘所言,月毓是她們從徐州一家名為醉花閣的青樓買來的。賣掉月毓之人,是一個老頭,對人稱那是她閨女,手上契約完整。

    但探子在醉花閣沒有得到更多的消息,再次深入打探后發現,那個老頭是徐州地帶有名的人販子,專門做些拐賣婦女和儿童之事。

    同時探子還探得,月前徐州發生過一次離奇的死亡事件。

    據傳有四個外地人士,死在徐州通往商丘的官道上,死時全身赤裸,身上所有的物什都不見了,徐州官府至今沒有破案,也沒有任何的說法。

    有當地人傳言說,那几個死掉的外地人,原是著商販打扮,操著一口京師官話,行事神秘,隨行的還有一個姑娘。

    趙樽將此事與月毓核實,證實了那個姑娘正是她。

    那几名在徐州死亡的男子,一個是柔儀殿的太監,另外几個是貢妃派與她南行的侍從。她當時昏了過去,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是賣掉她的那個人販子,把她從死人堆里刨出來的。那個人貪財,又害怕被官府發現惹來麻煩,索性把她賣到了醉陰樓,但月毓的舌頭到底是誰剪掉的,卻始終沒有結果……對此事,月毓也似乎有所回避。

    也就是說,京師來的人都死光了,獨活了月毓一個。

    大抵是趙綿澤發現柔儀殿少了人,這才派人追至徐州。

    那些人以為月毓死了,沒想到,卻被人販子救下一命。

    可是,從陳大牛與晏二鬼只能把消息傳給貢妃,讓貢妃想辦法傳出來便可以看出,他們的身邊肯定全是暗探,在趙綿澤嚴密的監視之下,相對于陳大牛他們而言,趙綿澤對貢妃這個女流之輩,並未嚴守。

    但他卻忽略了,婦人雖弱,為母則强。

    貢妃為了趙樽,是什麼都肯舍棄的。

    ~

    過了正月十五,天氣似乎暖和了一些。

    休戰了這麼久,南軍見晉軍沒有動靜,又開始小范圍的騷擾,在滄州城的几個晉軍大營附近勾引、挑逗、游擊。面對南軍的“欲拒還迎”,晉軍有一搭沒一搭的反擊,你來我往數個回合,都沒有形成主力的大規模戰役。

    這作派,大姑娘談戀愛似的,矯情!夏初七諷刺。

    沒錯,她心煩,見到煩事就想諷刺。

    好些日子沒有與趙樽在一起了,這個新年是她來到這個時代,過得最為憋屈的一年。按說消息用那法子傳出去了,月毓也沒有什麼大的作用了,她與趙樽“和好”了,也不會影響消息的傳遞。

    但趙樽一直沒有動靜。

    不僅月毓仍在他那里伺候,他也沒來找她。

    她心里煩著,也不想主動找他“求和”。

    可不與他“和好”吧,她心里犯嘀咕,還是覺得哪里都不得勁儿。

    趙十九難道就不想她嗎?這麼久不理會她,偶爾遇到一次,他也只是“相敬如賓”地點點頭,遠遠便走開,臉上就擠不出一點多余的情緒。她不知他在想什麼,更不知到底是他能夠控制情緒,還是他真的對她淡了。

    女人的心思,常多揣測。

    在又一個滿帶揣測和思念女儿的噩夢中驚醒,外面已大雪初霽。

    今儿是一個好日子,夏初七照常去了醫務營。

    最近無戰事,大家伙儿都不太忙碌,她正心不在焉地與小六說著笑話,小二便興衝衝地奔了進來。

    小二說,剛從北平傳了消息來,老孟又當爹了。

    九個月前,老孟曾經北平去處理了一次糧草的事故,也就待了一天的時間,他媳婦儿便為他生了第四個孩子,還是一個健康壯實的小子。

    感慨了一下老孟的“戰斗力”,夏初七心里突地一刺。

    她決定今儿主動去找趙十九。

    不過,她不是去找他和好的,是去興師問罪的。

    若她沒記錯,她有三四天沒見到他了。

    憑什麼呀,她為他生儿育女,他卻敢這麼冷漠待她?

    晌午過后,醫務營的兵卒與醫官們都在打瞌睡,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入營里,很是舒服。夏初七伸了個懶腰,回頭看小二和小六也在“雞啄米”,悄悄溜出了醫務營,往趙樽的住處而去。

    可入屋一看,趙樽不在房里,就鄭二寶與月毓兩個人在。

    月毓見到她,微微怔忡,趕緊福身行禮。

    看著她紅潤了不少的漂亮臉蛋,夏初七暗自咬牙后悔。

    早知這般,就不該把她做的那些面膜蜜粉護膚品給她了。

    多少年不見,月大姐還搶她男人。

    她臆想著趙樽看見月毓時心里會有的漣漪,以及全天下男人都有的那“吃著碗里,瞧著鍋里”的尿性,喉嚨一堵,臉色越發難看。

    “二寶公公,好些日子不見,你變得不少啊?見了我的面,招呼都沒了?”

    鄭二寶緊張地拍了拍腦門,苦著臉看她。

    “奴才哪敢啊?奴才是沒有想到您會來,這不……沒反應過來嗎?”

    慢條斯理地坐下來,夏初七瞄一眼局促不安的鄭二寶,呵呵一笑,“得了,扯這個就沒意思了。往常見了面,一口一個主子,一口一個王妃,如今到底是不同了啊?我這站了半晌儿,水沒一口,凳沒一張,問候沒一句,不知道的人,恐怕會以為你准備換主子了呢?”說罷她瞄向月毓,“你說是嗎?月大姐?”

    趙樽對她如何,旁人不清楚,月毓心里是清楚的。

    她緊張地看著夏初七,絞了絞手帕,轉身便去倒水。

    夏初七歪著頭看她窈窕的背影,笑了一聲。

    “不必勞煩了,我怕你下毒,哪里敢喝?”

    月毓回頭看她,眸子里滿是委屈與無辜。

    夏初七最痛恨別人用這種眼神儿看她,尤其是現在,人人都傳她驕妒之時。

    那種感覺就好像她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欺負了月毓這個善良姑娘似的。

    “奴才來吧,奴才伺候王妃習慣了的。”鄭二寶看月毓衣角都快絞皺了,膩著一臉的笑意,使眼神儿讓她走開,自個躬著身子為夏初七倒了水,又殷勤地過來為她捶肩膀。

    “王妃,輕重可還合知?”

    以前,鄭二寶待她,可沒這麼客氣有禮……換言之,沒這麼生疏。

    大抵是心理在作怪,夏初七怎麼看怎麼膈應。尤其看鄭二寶如此維護月毓,一陣冷笑。

    冷不丁拍掉他的手,她回頭看向鄭二寶瞬間僵硬的白饅頭臉。

    “不必麻煩公公了,我是來找爺的。他人呢?哪去了?”

    “奴才……”鄭二寶眉梢一低,支吾著,“奴才不知。”

    夏初七微微眯眼,看他眨動不停的眼睫毛,心里像堵了一團棉花。

    從洪泰二十五年在清崗縣開始,她與鄭二寶前前后后也相處有好几年了,對他的為人與性子几乎了如指掌。

    這廝說沒說謊,她更是一眼看得穿。

    敢情如今是瞞著她一個人呢?

    “唔啊啊……唔……”

    大抵是看鄭二寶在她面前吃了癟,月毓也想要“以情報情”,她與鄭二寶對了個眼神,急慌慌過來,把鄭二寶倒的溫水遞到夏初七面前,示意她喝水。

    “啊喔……”

    夏初七唇角上揚,只定定看她,並不去接。

    月毓委屈地垂下眼眸,悻悻地放下水,又側到她的身邊,要為她捏肩膀,那一副伏低做小的可憐樣子,對夏初七來說,簡直就是雪上加霜,刺激得她氣不打一處來。

    這外人看見,不以為她虐待下人麼?

    不對,她與鄭二寶多年情分,眉來眼去的,她夏初七才是外人。

    喉嚨上下滑動著,她冷笑一聲,咽了一口唾沫,好不容易壓下火氣。

    她盯著月毓,避開了她的手,似笑非笑地道,“月大姐何苦折煞我?你是爺的大丫頭,我可使喚不起你,你還是歇歇吧。”說罷她又看向恨不得鑽地縫的鄭二寶,把面前的水杯推到他跟前,笑眯了眼,“二寶公公,你這水啊,往后都不必為我倒了,趕緊的,討好你的新主子去。”

    “王妃,奴才不敢啊……”

    二寶公公呻吟著,里外不是人,“咚”的跪下。

    “主子,奴才給你磕頭了,你甭氣著了自個儿的身子……”

    看鄭二寶如此,月毓白著臉,身子也是搖搖欲墜,像是站立不穩似的,隨時可能被風吹跑……遲疑一下,她也跪了下來,磕頭在地。

    夏初七冷笑著,嘆一口氣,拍拍身上的衣裳。

    “得了,找不到人,我也不陪你們玩了。”

    看她如此,鄭二寶害怕得恨不得自扇耳光,哭喪著臉道,“王妃,奴才哪里做錯,你告訴奴才,或是罰奴才掌嘴……”

    他們越是委屈,夏初七越是生氣。

    “起來,你們干嘛?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不曉得的人,還以為我怎麼你呢。我不過是來找你家主子,你們給我做這些戲干啥?呵,可笑!”

    她心里窩了氣,說話不太客氣。

    鄭二寶嚇得都快要咬舌頭了,琢磨一下,橫心便道,“王妃,你別生氣,奴才告訴你,爺是去了……”

    他話音未落,月毓突地抬頭,猛扯一下他的袖子,搖頭。

    鄭二寶一噎,苦著臉瞪她一眼。

    月毓慢慢收回了手,似是不再干涉。可他們之間的小動作,徹底地刺激到了夏初七。她不是一個溫柔賢淑的女子,但自恃也不是囂張跋扈的人,尤其對待趙樽身邊的人,更是好得不像話。

    如此行為,竟成了悍婦?

    吐出一口濁氣,她什麼都不想再聽了。

    “二公寶寶,什麼也不必說了。”她冷冷看著鄭二寶,“我看明白了,他的行蹤,你們都知道,就我一人蒙在鼓里是吧?好樣儿的,轉告你家爺,便說姑娘不奉陪了。此處不留爺,只有留爺處。”

    說罷她轉身揚長而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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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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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7:29 |只看該作者
第329章 醉鬼的心思你別猜

    好事不出門,外事傳千里,這上頭的人抖一抖,下頭就炸了窩。私下里,晉軍將士們就主子的事儿議論紛紛。

    軍中大多是男儿,几乎無一例外認為婦人就是小心眼儿,哪怕晉王妃這樣的巾幗女英雄也逃不過一個“醋”字。這不,晉王的大丫頭,原就是晉王府里的婦人,來照看他的生活起居也是應當的,更何況人家還沒了舌頭,也是怪可憐的,這王妃作臉作色還作妖,也忒不給晉王的臉子了。

    男人的心總是偏向男人的。

    他們理解晉王身為男人的無奈,卻不能理解女人的酸苦。都一致認為是晉王妃恃寵生嬌,享盡寵愛還不夠,想要一人獨占晉王,實在犯了婦德大忌。

    甚至有人遙想,等晉王兵抵皇城,占領京師做了皇帝,還能獨她一婦麼?晉軍無不笑言,絕不可能。甚至還有人閑得無聊,再次拿這個梗,設局打賭。

    對于將士們的傳言,夏初七聽不見,只當不知,整天該吃吃,該睡睡,似是毫不在意。只是趙樽的臉色不怎麼好看,不管入營出營,成日里繃著個冷臉,像是誰都欠了他千儿八百吊錢似的,嚇得晉軍將士遇到他大氣都不敢出,行事更是小心翼翼。

    滄州的天空,氣氛低沉,若山雨欲來。

    誰也沒有想到,與南軍的烽煙未燃,晉軍自個倒像是要把大火燒起來了。

    沉悶的日子,好像天都黑得特別早。

    夏初七捶著酸軟的胳膊,與晴嵐兩個邊說邊笑地從醫務營里走出來,沒几步便碰見挎著籃子到火房過來的月毓。

    許是在趙樽那里看到了希望,月大姐面有喜色,眸帶秋水,少女含春般的帶著一抹狐媚的騷氣——當然,這只是夏初七帶著偏見的看法。

    “看來月毓對爺還沒死心啦。”

    晴嵐拽著她的袖子,低低說了一句,帶了些擔憂。

    “呵呵。”夏初七瞥著月毓,笑得陰陽怪氣。

    “姐姐……”晴嵐眉頭微蹙,“你往常總教我如何治男人,說得頭頭是道,可這几日,你自己卻怎生糊涂了?”

    夏初七的臉仍看著月毓的背影,沒有聽見晴嵐。

    晴嵐無奈,拉拽她一把,“姐姐……”

    夏初七回頭,再聽一翻,又“呵呵”怪笑。

    “你怎生就糊涂了?”

    晴嵐這几日與陳景兩個好得蜜里調油似的,不僅得了些滋味儿,對男女之間的見解,也由生疏到熟稔,一席話說得有理有據,“姐姐,依我之見,婦人對男子雖不能時常哄著,慣壞了他,卻也不能晾得太久,以免讓旁的婦人趁機鑽了空子。你看這月毓原就是爺身邊的大丫頭,好些年沒見,往常情分總是有的……你這麼放手,讓她整日在爺的身邊晃悠,長得又這麼水靈,難保……”

    “停停停——”

    夏初七制止了她,眉目爍爍的看來。

    “剛才說啥了?再說一遍。”

    晴嵐一愣,撇撇嘴,才道,“我說男人不能晾得太久,以免被人鑽了空子……”

    “最后一句。”

    “月毓長得水靈?”

    “呵呵!”第三次陰陽怪氣的笑著,夏初七冷哼一聲,斜眯著眼,拿不太友好地視線上上下下打量晴嵐,“我說小妞儿,你這是眼神不太好還是你審美疲勞了?就月毓那樣的也叫水靈?你是沒看見自個面前有一個超級大美女呢?”

    晴嵐反應過來她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

    “是是是,比起你來,她實在……姿色一般。”

    “哼,這還差不多。”夏初七勉為其强的哼哼著,一副吊儿郎當的尖酸刻薄樣,指著月毓的脊梁骨,“別瞎想了,你放心吧,趙十九不過看她沒了舌頭,又是他娘身邊的老人儿了,這才格外看重一些,哪有其他的念想?旁人信,我也不信。”

    “那是,我也不信。”

    晴嵐倒不是誠心附合她,而是心里真這麼想。

    這月毓跟了趙樽那麼些年了,要說趙樽對她有啥想頭,早些年就該有了,怎會等到現在?雖說營中傳得沸沸揚揚,但在晴嵐看來,不過只是因為月毓從京師來,又受了些委屈,趙樽顧念著她早些年的情分,對她好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姐姐,你不必為這事與爺賭氣。更不要與他這般僵持著,互不理睬,他是爺們儿,不好意思主動求和,你去與他下個軟,給個台階,也就好了。”

    “我跟他賭氣了嗎?”夏初不解地七挑眉。

    “賭了啊。”晴嵐點頭,微笑,“對,那不叫賭氣,叫撒嬌……”

    肉麻地拍拍肩膀,夏初七轉身便要走。

    “行了,我回了,誰興搭理他。”

    低笑一聲,晴嵐和事佬似的拽住她的胳膊,“你就聽我一回吧?咱今儿晚上去殿下那里吃飯。我做了你的妹子,嫁了陳景,還沒有好好答謝殿下,這好不容易有機會了,你就當成全我如何?”

    夏初七怪怪的看她,“你的主意?”

    迎上她洞悉力十足的眼,晴嵐一哂,微垂著眼皮,“我與陳大哥說好的,一會儿他會與殿下一道回去。”

    夏初七翻個白眼儿,“多事……”

    晴嵐無奈,一嘆,“你看我大老遠從北平來,過年過節的,看著你兩個這麼不得勁儿,我與陳大姐能好久嗎?大家都為你倆操著心,你們就各讓一步吧。”

    以前是夏初七為了晴嵐與陳景的婚事煞費苦心,如今一不小心角色互換了,她成了被搓合者,想一想,她覺得也瞞有趣。

    ~

    趙樽與陳景一道,從校場上回來便直接入營,一邊走一邊說,身上滿帶風塵仆仆之態。月毓拎了晚膳過來,早早地便侯在屋門口。

    看見趙樽,她笑吟吟過去迎著,為他解披風,拍塵土,雖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但那親近的表情就像從來沒有過這些年的距離,而她還是他身邊那個得力的大丫頭。

    夏初七走過來正好撞見這一幕。

    抱著雙臂,她不遠不近地看著,眉梢眼底都是嘲弄,“喲喂,晉王殿下好有福分,人未入屋,便有佳人相迎,實在羨煞旁人啦。”

    趙樽回頭看見是她,臉色微微一沉,“你來了?”

    一個你字,極是生硬,並無往日的熱絡。

    夏初七冷哼一聲,挑眉,“怎麼,我來不得,還是你不歡迎我,或者說,我來了,會打擾到殿下的好事儿?”

    這姑娘的話,沒有一句不帶刺儿。陳景、晴嵐、還有聞聲出來的鄭二寶,几個人互相看著,都為他們著急。倒是月毓面色復雜,即無喜,也無憂,只做旁觀。

    僵持了一瞬,趙樽微微一嘆,走過來拉她的手,語氣緩和了不少,“別整天神神叨叨的,犯小心眼子,走吧,一塊吃飯。”

    他服了軟,眾人都松了氣。

    可夏初七脾氣實在是倔,話剛看明白,氣便不打一處來。她陰陽怪氣的呵呵著,猛地甩開趙樽的手。

    “誰小心眼子?趙樽,你得把話說明白了,免得營里的兄弟都到處說我不說……是我小心眼子?”

    她這咋呼聲不小,附近的晉軍紛紛湊出頭來觀看,門口的几個人也都有些尷尬。夫妻吵架,只有二人自己時,很容易便解決了。可若是摻合了旁人,事情便大了,一般難以和解。而且,趙樽的做法算是給足了夏初七的面子,他還那般得理不饒人,像只被踩了腳的驢子似的臭脾氣,素實令人招架不住。

    “楚七,你不要得寸進尺!”

    冷冷看著她,趙樽聲色微厲,似是惱怒了。

    相處這麼多年來,在夏初七的面前,趙樽几乎從來沒有說過重話,即便是生氣之時,也沒有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儿吼過她。

    這一句,便是最重的了。

    夏初七一愕,看著他久久沒有說話。

    好一會儿,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似的,她冷笑著抬眸,涼涼看他,語氣里滿是悲傷與難過。

    “這是討厭我了,是不?趙十九,你說我小心眼子,可我倒是想問問你,整天跟這個沒有舌頭的啞巴在一塊,到底什麼個意思?你是想收了她?要收她你明說啊!呵呵,不過你的品味也太獨特了,太重口了。我還真看不出來,她到底哪里好,是比我好看,還是比我性感?或者說……她比我床上功夫好,會伺候你啊。”

    這是不按劇本演了?

    聽她一句比一句更歹毒的話,趙樽頭皮都快麻了。

    若不是深知阿七的為人,他都快懷疑是不是真氣著了。

    默了一瞬,他眉心緊蹙著,重重一嘆。

    “楚七,你到底是不是個婦人?”

    “我不是個婦人,晉王殿下不是最清楚嗎?”夏初七冷笑,“當然,我若是長了小雞雞…也不會比你差到哪去,更不會由著你在這里對我頤指氣使,始亂終棄……”

    晉王妃說話,向來生猛。

    一句“小雞雞”震得人心肺酥麻,想笑又不敢笑。

    另一句“始亂終棄”搬出來,倒有些讓人想入非非。

    說到底,這兩個人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媒灼之婚。喊她“晉王妃”,不過是在晉王的默許和支持下的一種尊重,或說她與晉王真正的關系,難聽點,與侍妾也並無不同。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卻不知道把男人捧著拍著,以穩固自己的位置,反倒當著這麼多下屬的面儿,不給晉王的臉面,實在太過驕悍了。

    晉軍將士以己度人,也覺得晉王該忍不住了。

    但晉王的脾氣,明顯比他們以為的好了許多,雖然氣極,咬牙切齒,也沒有大肆怒罵。

    “阿七,不要再無理取鬧了。”

    “我無理取鬧!”夏初七古怪的“哈哈”一聲,頓住,冷颼颼拿眼風掃他,“趙樽,是你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吧?”

    趙樽好半晌沒有說話。

    倏地,他冷冷掃過來,一字一句極是冷漠。

    “楚七,硬要論理,她才是舊人。”

    “她才是舊人?”

    喃喃重復一遍,夏初七看著趙樽臉上的寒意,眼圈唰地一紅,淚珠子便滾落出來,斷線珠子似的,一大顆一大顆地順著臉頰淌下,像是傷心到了極點,歇斯底里地咆哮著,神情破碎而哀婉。

    “好,趙樽,你好樣儿的!我看明白了,該滾的人……是我。”

    晴嵐上前一步,挽住她,“姐姐,不要激動……”

    “你不要管我。”夏初七像是怒到了極點,推開晴嵐,掩面而泣著,徑直轉身跑開了,那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令人觀之動容,好不心酸。

    陳景默默抿唇,走到趙樽身側,“爺,她的性子剛烈了些,但……”

    “不必再說了。果然婦人難養!”

    趙樽重重一拂袖,轉頭入內,背影堅毅冷傲。

    不遠處,元祐翻身下馬,大步過來,看著這情況,俊臉一沉,瞥著陳景冷聲道,“這是啥情況,勞燕紛飛了?”

    “唉!”陳景只嘆,無奈。

    “天祿有種啊,敢欺負我表妹?”元祐咬著牙哼一聲,開始擼袖管。擼了一圈又一圈,擼了一圈再一圈,眾人都以為要發生流血事情,元小公爺卻叉著腰,指著趙樽的營房門,啐一下。

    “小爺喝點酒去,回頭再收拾你。”

    說罷這廝挽著袖子大步去了……

    “噓”一聲,偷偷圍觀的晉軍,低笑四散。

    只剩下陳景與晴嵐夫婦二人,在風中對望。

    ~

    夏初七與趙樽的戰爭,鬧得如火如荼。再加上小公爺橫插一腳,誓護表妹,要與趙樽干到底,更加激化了矛盾,搞得二人像是老死不相往來。縱是陳景、晴嵐、鄭二寶與丙一這些人費盡口舌,輪著番儿的勸,也勸不住。

    晚飯的時候,整個營房靜悄悄的。

    換了往常鬧別扭,挨不住一個時辰,兩個人不管是吵是鬧還是笑,總歸又會膩在一起。

    可這回,趙樽門都沒有出,更是沒有找她的打算。

    月毓心里愉快,為趙樽煮茶斟酒,更是殷勤。

    聽說那娘們儿一直在趙樽屋里,夏初七更是氣極攻心,徑直跑到火房去,抱了一個大酒壇回來,生著悶氣,撒著酒瘋,拿筷子把酒壇敲得“砰砰”作響。

    “這都什麼酒?醉不倒人的,也叫酒嗎?”

    “滾犢子吧!賤人!矯情的賤人!”

    元小公爺嘆著氣進去的時候,一只碗直直朝他飛來。若非他閃得快,差點儿就砸中了他的腦袋。

    吁一聲,他把碗倒扣在桌上,撐著雙手,低下頭。

    “表妹,你與天祿玩真的呢?”

    夏初七咬著牙,紅著眼,冷冷瞟他,“滾!”

    “喲,連我都恨上了?”元小公爺不僅沒滾,反倒坐了下來,握住她的手,嘻嘻一笑,“若不然,你看這樣可成?反正我未婚,你未嫁,我倆索性在一塊過咱的小日子,男歡女愛,氣死丫的……”

    哼哼一聲,夏初七又好氣又好笑,嘴角抽搐一下。

    “滾不滾?”

    “不滾!”元祐丹鳳眼微眯,狹長而風流,一句話更是說得漣漪無比,“你想借酒消愁還不簡單?這樣吧,我們換一個更有意思的地方去喝。”

    “換地方喝?”夏初七撐著額頭想了想,突然酸楚的捂住臉蛋儿,帶著哭腔道,“不去了,趙十九不會允許我出營的……他不會允許的。”

    元小公爺“嗤”一聲,“你當他現在還管你呢?”

    夏初七一愣,突地抬頭,怔怔看他,一臉苦澀,“是啊,他現在才不管我,他現在才不管我呢……趙十九你個混蛋!王八蛋……”

    ~

    悲天搶地的罵聲里,元祐與夏初七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兩個人誰也沒有招呼,更沒帶侍衛,各騎一匹馬往營房的正門走去。

    這時候,天已經入夜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鄭二寶返回屋子,心急如焚。

    “爺,王妃這般出去,會有危險的……”

    趙樽爍爍的黑眸,閃著幽暗的光芒。

    他一動不動,手指拎著一顆黑子,啪地落下。

    “讓她去,不管她。”

    “唉!老奴這是……”鄭二寶耷拉著頭,“愁死了。”

    ~

    夏初七晚上基本沒有吃東西,出了營房策馬一奔,肚子便被顛簸得抗議起來,“咕嚕嚕”的響。元小公爺似笑非笑地瞥她,她半眯著一雙醉眼,摸摸扁扁的肚子,哼哼。

    “笑什麼,沒見過人肚子叫喚?”

    元小公爺抬頭,看著夜空,久久不語。

    今儿天氣不好,星辰暗淡,月色無光。

    “笑你做甚?”他突地自嘲一笑,“我才是那可笑之人。”

    “你可笑?”夏初七不解地側頭看他,突地發現這表哥面色著急有些難看,比她這個“失戀之人”還要難看几分。笑也在笑,風流也是風流,但眉間眸底的陰霾卻濃重得像是剛經歷過一場暴風雨。

    她若有所悟,輕笑道,“這几天沒吹笛子?”

    元祐不知她何意,淺笑看她,卻不吭聲。

    夏初七哧的一聲,“裝什麼呢?想念人家几年了,天天念叨著早日打到京城去……可戰事膠著,泉城難攻,你這心里一直憋悶著吧,找我喝酒,不過是為了自己解憂?”

    元祐身子微微一僵。

    “放屁,誰想誰啊?她值得麼?”

    大巴掌拍在馬背上,他“駕”一聲,一個箭步便衝了老遠,分明是不想聽夏初七的叨叨了。夏初七搖搖頭,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在夜色里漸漸濃縮成小小的陰影,吐出一口濁氣,打馬跟了上去。

    ~

    時值正月,又是新年。滄州的燈市上,華光溢彩,夏初七緊跟著元祐的馬步,大模大樣的從鬧市區穿過,去了滄州有名的酒家——雕花樓。

    戰爭時期,酒樓也在從簡,連吃食都不像繁華盛世時那麼精致。兄妹二人要了個樓上的臨窗雅包,搞了一盤足有兩三斤的老腊肉和一只腌雞,又叫了十來壇滄州有名的桃花酒,喝得拍桌子敲碗,好不盡興。

    “喝酒,吃肉,神仙也難走!”

    對坐自飲著,兩個人沒一會儿便喝得有點大了。

    元祐撐著額頭,打著酒嗝,半眯著眼。

    “表妹,在營里我雖護著你,可這儿就咱兩個,我得點醒你了……天祿對你……夠好了,你別作,小心真把人作沒了……哭都來不及。”

    夏初七歪頭盯著她,一聲冷笑。

    “不是我的,强求何益?沒了就沒了。”

    元祐呵一聲笑,像是頗有感慨,“人啦,作,都喜歡作。不僅作,還偏生喜歡在稀罕的人面前去作。越是稀罕人家啦,就越是作得厲害,瘋子似的,人家忍著,受著,憑什麼呀?不就是由著你,喜歡著你麼?不知足的人啊,是要吃虧,等你后了悔,別怪我沒提醒你啊。”

    這掏心窩子話太實在。

    實在得都不像元小公爺放蕩的作風了。

    夏初七眯了眯眼,也打個酒嗝,托著腮幫嘲笑,“別扯我頭上,你這分明就是說自個吧?”

    元祐一愣,像是酒氣上頭,“找打架呢?”

    “誰和你打架?”夏初七哼哼著,“別害臊了!表哥,你就承認吧,承認自己喜歡人家有啥大不了的,得多丟你老爺們儿的臉面啊?為了這張臉,你連人都失去了,還在乎什麼?”

    元祐微張著嘴,手心緊握住酒杯。

    夏初七也不管他,自顧自喝著。

    寂靜中,元小公爺慢慢轉頭,一雙風流眼含著怨,帶著傷,遙望窗外連綿不絕的華燈十里,嘴里的聲音略有些含糊。

    “表妹,你說說,那娘們儿怎那般矯情呢?”

    死不悔改的家伙!夏初七搖搖頭,知道這廝來勁了,不冷不熱地瞥他一眼,一句話不回答,只重重揭開酒壇的塞子,深深嗅一口,滿臉紅光地繼續喝。

    很顯然元小公爺原本也沒想要她回答,他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借著酒精的力量,將几年來的万般情思,一腦儿地吐了出來。

    “婦人之心,實在難測。在山海關,我想了無數個日夜,就是想不通,她當夜問我那話,到底要做什麼呢?若是我不那樣回答,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夏初七沒法回答他。

    因為她望著窗外,壓根儿沒聽見。

    元祐半趴在桌上,喃喃道:“當初我對她百般戲耍,她恨我入骨。我也以為自己恨她入骨,哪能知曉會有后來的事?她救了天祿,我是感激她的,可她娘的竟愛上了天祿,還想嫁給他……”

    “也罷也罷,想嫁天祿也罷。可你說她到底長了顆什麼心?頭天夜里還與我歡好如斯,不過一夜之間,風雨還未化,她竟調頭奔向了趙綿澤的懷抱。半句話都不給我留下,一面都不給見……”

    說到此,實在苦澀,他不再碰酒杯,顫抖著手學夏初七的樣子抱過酒壇來,仰著脖子便往肚子里灌。清冽的酒液順著他的嘴唇、下巴,一道道流入脖子,繞過那一滑一鼓的喉結,小溪似的鑽入了衣裳……

    酒入愁腸,愁更愁。

    元祐此人看似灑脫不羈,實在心思很重。

    人的性格形成與成長環境息息相關。他甫出生便被送入了誠國公府,以皇孫之尊抱養給了別人。有父有母,卻不得相認。

    元鴻疇父婦對他不薄,但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很難明白個中的感觸——不是親生,永遠都不一樣。少了一層血緣的牽絆,養父母之情更多的僅僅只是恩情,並沒有那種血連著血,筋連著筋的天性相依。

    他親生母親死的時候,他沒有去參加葬禮,一個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夜醉秦淮。那女人只是益德太子的一個庶妃,喪事辦得並不隆重,但世人也唏噓,道元小公爺放蕩不羈,孝道皆無。

    益德太子亡故,舉朝皆哀,國喪之禮。

    他不得不去參加葬禮,因為那是當朝太子爺。

    然而,棺材中躺著的人是他親生父親,他給了他生命,他卻只能向他執臣子之禮。那一夜,他無法再去宿花醉柳,但並沒有像其他臣工那般悲悲切切,他只是冷眼看著趙綿澤披麻帶孝,慟痛哀切,也看著趙綿洹跪在棺前,毫無感覺地重重磕頭,心卻在滴血。

    父母皆亡,他卻終生也喊不出一聲“爹娘”。

    無人知曉那種切膚之痛。

    很多人都已經忘了,他原本是姓趙的。

    很多人也已經忘了,生他者,並未養他,對一個孩子來說,是怎樣的一種經歷。可他自己,並沒有忘。

    這般環境下成長的元祐,不懂得愛,也不需要愛。愛是個什麼東西?是歌舞優伶的脫衣一笑?還是名門淑媛的含情羞澀?他不屑于這樣的愛。

    可不屑、不理、不懂,並不能抹去他缺愛的事實。

    無人不缺愛,固執如他,骨子里一樣會孤獨。

    哪怕站在千万人中,哪怕身邊美人環繞,他的眼其實什麼都看不見,他的心只有一個感覺——這個世界,僅他一人。

    他從來不覺得烏仁瀟瀟與別的姑娘有何不同。除了脾氣大一點,個性一點,比中原女子多了一絲敢愛敢恨的直率,並無不同。但因為她的存在,他的生活里,添了一個與往常不同的目標——找到她,羞辱她,讓她后悔整了他。

    向來空洞麻木的人生,有了她的存在,充實了。

    因為那一份執著的恨意,他的日子也多了期望。

    從京師到遼東,從遼東到漠北,從漠北再到京師,輾轉數年,種種糾纏,她的影子慢慢映入他的心中,生了根。他對她有恨,有怨,有惱,有怒,唯除再沒有孤獨。

    他承認,報復她的日子,他是快活的。

    可他的快活,停留在了紫金山那一夜的大風雪中。他從沒有想過她會以身相許,但他們卻真真實實的做了一夜的夫妻。那晚的她,身著大紅喜服,在白雪上妖嬈成精,緊緊扼住了他的心髒。他想過的,他要對她負責,要娶她,只要他親自去求洪泰爺,他會同意的。

    可等他一覺醒來,風云突變。

    她入了宮,成了趙綿澤的皇妃。

    像被一個悶雷重重敲中了腦袋,他茫然不知所措。

    后來他無數次回憶那一夜,總是清晰地記得烏仁曾經問過他的那一句,“元祐,你是不是愛我?打心眼儿里愛的那種?”

    他當時為何不答?他不想騙她,因為他也不知。

    一直迷離在光怪陸離的世道,他哪知啥叫愛?可等他策馬奔到皇城,看著那一扇永遠禁錮著她身心的朱漆大門,他卻發現心痛得那樣厲害。也是第一次發現,他的心中,那個叫孤寂的東西又回來了……

    不僅如此,還添了無邊無際的暗淡。

    每一次從山海關到北平府,他只會探聽她的消息。

    她成了趙綿澤的寵妃,她懷上了趙綿澤的孩儿,她與趙綿澤的孩儿流產了,她病了,纏綿病榻數月未起,在毓秀宮中几乎足不出戶……

    他心急如焚,万里河山,隔斷了她的消息,卻割不斷他破碎的夢……終歸,他是要回去的。

    “這仗打了快要兩年了……”元祐低聲喃喃,“何時能破京師……她還等著我,嗝……等著我去娶她……親口說一聲愛……愛的……是愛的……”

    像個中了邪的瘋子似的,元祐喝得有點多,整個身子都趴在了桌子上,那搖搖欲墜的樣儿,好几次都差點從凳子滑到地上。

    若夏初七是清醒的,或許還能規勸他几句。

    可失戀人碰上失意人,兩個人都醉得不行。

    夏初七扯著嘴巴“嘿嘿”笑著,重重拍他的腦袋。

    “傻叉,元祐,傻叉……”

    “是,我傻,我傻叉啊……”

    “聰明,你就是傻!”夏初七呵呵笑個不停,肚子也灌了不少酒,那白皙的臉蛋儿,仿若涂了一抹胭脂,泛著粉嫩的色澤。酒精燒了她的腦袋,她也變得支支吾吾,聲音帶了哭腔。

    “可是……表哥……我比你更傻。嗚……更傻……”

    低低喃喃著,她借著酒意,索性怯哭起來。

    “我連皇后都不做了……我什麼都不要了,幫他生孩子,隨他去北平……他起兵造反,我便跟著他造反。他缺什麼,我便幫什麼。他肚子餓了,我便洗手做羹湯,他上陣打仗,我便去做醫官……”

    “可是如今,為了一個啞巴丫頭,一個處處與我做對的丫頭,他竟賭氣不理我,罵我小心眼,說我無理取鬧……呵呵呵,如今丫頭都比我重要了……你說若是來日他當真做了皇帝,我還有什麼,還能有什麼?”

    “呃……愛的,我是愛的……”元小公爺的回答,牛馬牛不相及,分明就沒有與她在一個次元。

    朦朧的醉眼眯了眯,夏初七看著元祐,重重推他。

    “表哥,你說……皇帝可不可以只得一婦?”

    元祐吃力地抬起頭來,傻呵呵的看著她笑,“你,你傻了?傻啦吧嘰,做皇帝,怎能只有一個婦人?這天下是他的,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不管他愛不愛,都要占有,都是他的,別人的也是他的……”

    大抵想到了趙綿澤對烏仁瀟瀟,元祐語氣里滿是怨念……可分明還是不在夏初七的頻道上。

    但偏生夏初七每一個字都看明白了。

    假戲真做,這句話真真儿的擊中了她的心髒。

    “是啊,最是無情乃帝王……趙十九又怎能例外?這江山,打來何益?搶來何用?……哈哈……我傻,也傻啊……喝吧,喝醉了就不傻了……表哥,我敬你!”

    “喝喝……”

    她大著舌頭,元祐也大著舌頭。

    她漲紅了臉,元祐也漲紅著臉,比她更醉。

    他大聲道:“給小爺等著,等小爺打過泉城,殺了蘭子安那狗娘養的……殺入京師去……把她搶回來……搶回來。告訴她,是愛的,愛的……”

    “……”夏初七半眯著眼,搖頭晃腦,似是醉得整個人都錯位了,突然怪異地咯咯笑著指他,“哈哈,蘭子安?泉城?嗝,表哥,你傻,你真傻……”

    “是,我傻,打泉城……入京師……”

    兩個人分明在雞同鴨講。

    夏初七歪著身子,“砰”一聲,滑到了桌子底下。

    撐著凳子,她伸長脖子看元祐,“打蘭子安做甚?你可曉得,蘭子安是誰的人……誰的人?哈哈哈……傻啊,你們都傻,都被趙十九玩在股掌之中……”

    元祐低頭,提她胳膊,“起,起來說。”

    “我不起來!”賭氣似的甩他手,夏初七索性坐在了地上,“鄔,鄔成坤三十万大軍,兵,兵敗北平……蘭子安數次對晉軍圍而不攻……趙十九為何打了耿三友那麼多次……打得他落花流水,蘭子安還能保存實力?……哈哈哈……傻子,你傻,趙綿澤比你更傻……他怎會是趙十九的對手?哈哈……做皇帝……趙十九要做皇帝嘍……”

    一個人醉醺醺的念叨著,她又去抓桌子上的酒。

    元祐搖了搖頭,像是被她說得清醒了几分。

    左右看了看,他捂住她的嘴,壓低了嗓子。

    “楚七……你小點聲,胡,胡說八道什麼?”

    “滾!懶怠理你。”夏初七拍開他的手,不耐煩的吼吼,“你以為我,我說著玩的?傻得很,你們都傻得很……”

    元祐眯著眼,“當真?”

    夏初七詭異一笑,“噓”地豎起手指。

    “軍中機密,不,不要外傳……”

    “哦……”元祐敲著自己的頭,想了想,又指著她發笑,“你喝多了,一定喝多了。”

    “姑奶奶沒喝多……你才多……”

    “我多……是我多……你也多……來,再多一個……”

    酒壇被他兩個碰得“嘭嘭”作響。

    外面檐下的牛角燈隨著夜風在搖晃,樹木也迎著北風的節奏在呼呼的擺動。

    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儿,窗根儿下面,隱隱有一個黑影快速地掠了出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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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7:06 |只看該作者
第328章 春不春

    雪后的滄州,銀裝素裹,籠罩在一片瑩白的世界里。

    夏初七伸了個懶腰,像只蠶蛹似的從被窩里爬出來,打個呵欠,甩甩頭,腦子還處于半懵狀態。考慮一瞬,她在身側摸了摸,又往四周看了看,發現一切都沒有變化,一如她昨夜入睡前的樣子。

    很明顯,趙十九一夜未歸。

    這貨把她弄來,竟讓她在除夕獨守空房?

    夏初七洗漱好出來,便碰到笑吟吟的二寶公公。

    鄭二寶是一顆開心果,從北平打到現在,不管刀光劍影還是風雪晴天,不論戰爭勝負,他大多時候都是這樣一副表情,像個弱智似的不知愁煩,膩歪著一張笑臉。

    按他的話說,“有吃,有穿,有爺伺候,便是極好的。”

    夏初七無法理解他的價值觀,卻享受著他的價值觀。他笑眯眯地捧著個托盤,上面放著溫度適宜的熱粥,兩顆大白饅頭,還有一小碟小咸菜,說是爺吩咐了為她端來的。

    摸了摸肚子,夏初七入屋坐下,瞅了瞅飯菜,問他,“爺呢?”

    鄭二寶白胖胖的臉,像是被笑容膩住了。

    “爺還在暖閣里與道常師父和夏公說話。”

    “啊?談了一晚上?”夏初七咬住饅頭,想了想,又懶洋洋地瞟他,“他吃了麼?”

    鄭二寶點頭,“打早時,我便送過去了。”

    “我就知道,不喂飽了他,你是想不起我的。”

    “嘿嘿嘿嘿……”鄭二寶給她的是一串古怪的笑聲。

    “彎了!你們都被趙十九給迷彎了!”

    “主子,啥叫彎了?”鄭二寶不解。

    夏初七朝天一看,再低頭瞅二寶公公時,嚴肅了臉,“便是小公爺說的,你家爺是一個能讓男人發現原來自己喜歡男人的男人。”

    這話有些繞,鄭二寶聽了個似懂非懂,卻笑逐顏開的點頭。

    “這話對,奴才就是喜歡爺,奴才就是彎了!”

    夏初七嘴角微微一抽,“哦”一聲,似笑非笑地瞥著他,又重重啃一口饅頭,感覺自己的壓力很大。不僅要和女人搶趙十九,還得時時提防著男人……真不容易啊。

    吃過飯,她原是想去暖閣找趙樽的,鄭二寶卻說,“主子,爺吩咐過,讓您躺著多歇一會儿,昨晚累著了,得補上一個回籠覺才好。反正今儿大年初一,又沒有旁的事儿做……”

    “大年初一睡懶覺,一年都得懶。”

    夏初七曉得趙樽是為了戰事傷腦筋,方才找了道常和尚跟她的便宜爹敘話。對于男人的戰爭情結和熱血情結她不是很了解,但遇到志同道同之人,聊起來沒完沒了,大概便是趙樽這樣了。

    可他不讓她去,她便不去吧。

    盯了鄭二寶一眼,她懶洋洋起身。

    “你收拾吧,我去找月姑姑敘敘舊。”

    雖然她與月毓是“老相好”,這件事由她來做估計會有一些困難,但昨晚上她已經答應了趙樽,還把牛都吹上天了,不做也不行了。

    陰天的時候,天空格外低壓。

    走在營地里抬頭一看,整個天際就像纏了一塊婦人的裹腳布似的,讓人氣緊得很。夏初七琢磨著與月毓的對話,推門而入。

    月毓躬著身子,低頭看著臉盆,一動不動,距離近得臉都快要塞到盆儿里去了,那樣儿極是認真、專注,不像是在洗臉,倒像是把臉盆當成鏡子,借由它來端詳著自己的容貌。

    夏初七微微一笑,喚了聲。

    “月姑姑……”

    從月大姐到月姑姑,她的稱呼變了,可臉上的戲謔之意卻沒變。

    月毓像是剛發現她似的,驚了驚,肩膀微抖便轉過頭來。

    “唔……”

    看見是她,月毓目有異色。

    這些年的滄海桑田,變了月毓,也變了她。

    月毓的年齡原就比她大,如今更是憔悴了,蒼白了,面色再不復當初的光彩。夏初七卻變得容色光亮,細白的皮膚,無半絲細皺,嬰儿似的粉嫩,烏黑的頭發,玲瓏的身段,裁剪有度的衣裳,無一處不精致……在她的臉上,再也尋不到當年鎏年村里那個又小又瘦又黑的村姑影子了。

    “怎麼,月姑姑,不認識我了?”

    夏初七明艷艷的笑著,露出八顆整齊的白牙。

    “你一個人在外頭也不容易,我給你拿了些物什來。”

    自顧自說著,夏初七放下手上的蔞子,把里頭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擺放在月毓面前的桌子上,“住在滄州倒也方便,啥都有得賣,這是我吩咐人給你買的。梳子、鏡子、換洗衣裳,喏,還儿還我用自制的面膜、密粉,護膚用品,都是好東西啊,我可沒給你見外……”

    月毓抿著嘴巴瞅著她,聲息皆無。

    夏初七抬頭,嫣然一笑,“別介意,我可沒別的意思。只是看不得女人變丑。你看這才几年不見,你老得太多了,我都不忍直視……”

    這姑娘有心有嘴,對看不入眼的人一般都是直接貶損,行事風格刁鑽得讓人極為頭痛。尤其是月毓,每一次見到她,頭痛都得升級。

    夏初七看著她蒼白的臉,微微蹙眉。

    “不高興啊?你怎的不說話。”

    月毓臉一沉,目光里的恨意像刀子似的插過來。

    夏初七摸摸鼻子,卻笑了,“哦,忘了,你不會說話。”

    “……”若是可以,月毓定會殺了她。

    女人最郁悶的事,便是在情敵面前丟盡臉面。

    月毓也是如此,看著風姿明艷的夏初七,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可……她帶著任務來,鑽不得,逃不得,還得面對她。

    “別生氣,不會說話不打緊。”夏初七笑著,坐在她面前的杌子上,又從自己帶來的簍子里抽出几本書來,拍了拍,“啪”的扣在桌上。又掏出筆和紙,自言自語般喃喃。

    “沒有字典的年代太不方便了。等戰爭結果了,我一定讓爺差些人編寫一本字典,造福子孫后代……”

    月毓當然不知道她說的字典是個什麼鬼,但她卻是一個聰慧的女人,從夏初七的表情與行為,便能夠判斷出來,她是要讓自己通過書上的字,來表達想表達的意思。

    “啊……唔啊……”

    月毓不再忸怩,大步走了過去。

    “你想說什麼?”夏初七仔細看著她的嘴,眉頭微皺。

    沒錯,她是會唇語的。可月毓的情況不一樣。在她的舌頭被剪去了之后,不僅吃飯與咀嚼是大問題,她的發音和唇形,甚至嘴巴到下巴的曲線似乎發生了一些改變,即便是唇語專家到了她的面前,一時半會也搞不清她到底要說什麼。想要懂得,需花時間磨合。

    “唔啊啊……”月毓又比又划,極是著急。

    夏初七默了默,半猜又悟地問她,“你是想說……貢妃娘娘?”

    月毓一愣,面上突然露出喜色,重重點頭。

    夏初七微眯眸,又問,“是貢妃讓你來的?”

    月毓緊張地點點頭,眉頭一蹙,嘴里“唔唔”有聲,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門口,像是急于把話說出來,卻又表達不了,漂亮的五官因為急躁變了形狀,看上去讓人不免感慨。

    看來她要說的話很重要。

    而且她不想告訴自己,只想找趙樽。

    夏初七這麼猜測著,迫使自己平靜下來。

    “你想找爺,對不對?”

    月毓點頭,眸子里露出一抹痛色。

    “可爺不想見你,你有什麼話只能告訴我。”

    “唔……”歪著嘴巴,月毓瞪著她。

    “你瞪我也沒有用。”夏初七笑道,“月姑姑,我曉得你是為了爺出的京城,可你也應當曉得,如今兩軍對壘,爺他忙得很,沒工夫處理這些小事。你愛說便說,不愛說拉倒……”

    欲擒故縱是她的拿手好戲。

    緩緩提著簍子,她一眼不看月毓,轉身便要走。

    “啊唔唔……”

    果然,她的手臂被月毓拉住了。

    搖搖頭,月毓的目光里露出企求之色,似是讓她不要走。

    夏初七斜斜睨著她,冷笑道,“就知道你是聰明人。月毓,我不妨實話告訴你吧,你舌頭沒了,我耳朵也壞了,在這個營地里,沒有人比我更懂得啞巴的發音。我雖然不知是誰動了你的舌頭,但我相信,我們花上一些時間訓練,我一定能夠懂得你的意思。”

    月毓似是考慮了一下,目光凝住了。

    良久,她終是不甘的點點頭,眉眼情緒極是復雜。

    有怨、有恨、有無助……又有不得已的屈從。

    夏初七並不在意她怎麼看自己,不管她痛恨或是仇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搞清楚月毓出宮的目的。

    兩個人重新坐下來,鄭二寶進來泡了茶水。

    夏初七拿過几本厚厚的線裝書,翻在月毓的面前,又遞給她一支筆,“我指著字,你讀給我看。若是正好遇到想要說的字或者話,便把它圈出來,我摘抄,一會儿我們再排列組合。這樣可以嗎?”

    這個法子有些笨,但卻是她目前能想到的,花費最少時間,快速找到突破口的辦法了。整個上午,月毓便在那里翻書,圈字,夏初七便在讀她唇語和抄寫,偶爾也會問她几句,從她的點頭或搖頭來猜測與判斷。

    兩個時辰后——

    她手上的紙寫得密密麻麻,她的嘴巴都快要說酸了。

    把摘抄的字進行了一次排列組合,她又從月毓“半殘的唇語”里挖空心思地分析,填字,使句子完整,便讓她確認。

    當肚子“咕咕”叫著抗議時,她總算弄明白了一件事。

    “貢妃得到消息,應天府城防空虛,晉王乘虛而入,攻占京師。”

    也便是說,貢妃得到這樣的消息,方才讓月毓冒死出宮,向趙樽傳達。要趙樽直搗京師,不必在沿途與南軍膠著廝殺,從而耗損自身軍力。

    貢妃為了取信于趙樽,讓月毓來傳信倒是不奇怪。

    因為月毓誰都可能傷害,卻絕不可能會害趙樽。

    可問題是,到底誰給了貢妃這樣的消息?

    月毓出宮為什麼又沒了舌頭?那人為何不直接殺了她?

    她想知道更多,只可惜,有一些似是月毓故意回避,有一次似是她想說,卻又說不明白……

    ~

    時機不等人。

    若真如月毓所說,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夏初七得了消息,沒有多耽擱,直接去找趙樽。

    她過去的時候,夏廷贛剛剛打著呵欠離去,說是人老了身子不中用,要去補眠。道常大和尚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大抵真是修煉成精的方外之人,他寶相庄嚴,精神矍爍,沒有半點疲態,正在興致勃勃的向趙樽說著什麼“風水局”。

    夏初七找個位置坐下,看著趙樽凝重的眼。

    “你們討論了一晚上,就在討論風水?”

    趙樽側眸看她,點點頭,“大師所言極是。”

    原來道常大和尚與夏廷贛兩個老頭儿人在北平,閑著沒事,整日都在研究晉軍與南軍的戰局。晉軍泉城兵敗,與南軍你來我往的膠著中,顯然是被南軍拖在了滄州一帶。那倆老頭便想起了破解之法。

    道常大師拿出南晏輿圖,算了三天三夜,說是泉城地區是一個天然的風水格局,稱為“固若金湯局”,晉軍想要由此突破進入應天府很難。

    關于風水這個東西,夏初七半信半疑。

    相信是因為風水是有些玄理在里面,加上陰山皇陵的遭遇,她雖找不到有力的科學依據來解釋,但也總覺得確實有這些超自然的東西存在。尤其風水學,哪怕到了科技十分發達的后世,也在民間廣為流傳。疑慮卻是把戰爭與風水扯上關系,聽來確實有些玄了。

    聽道常說完,她給面子的“恍然大悟”,然后好奇地問,“那敢問大師,這‘固若金湯’局,可有破解法?”

    道常道,“老衲與殿下研究了一夜,發現——”說到這時,大抵是夏初七耐心傾聽的態度取悅了他,他攤開已經合攏了的輿圖,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指給夏初七看,“這里是泉城,這是千佛山,看這里,乃是大明糊。這是泰安,這是萊蕪,從山巒走勢與城鎮結構來看,泉城此處,正是固若金湯局的局眼……”

    道常與趙樽都是個中內行,可夏初七卻完全不懂。

    她聽了個一頭霧水,最后還是只有一句。

    “那如何破解這局?”

    看了趙樽一眼,道常搖了搖頭,“很難。要知道,風水局有先后與后天之分。后天風水局便是陰山皇陵那種,是人為設置的。先天的風水局,便是自然形成的,老天爺布下的。后天的局易破,先天的難解呀。老衲以為,即便是元昭皇太后在世,恐也為難——”

    又聽見元昭皇太后的大名,夏初七微微蹙眉。

    “她真有那麼厲害嗎?”

    道常手捻指珠,目光微怔,那表情就像突然通靈了似的。

    “她與你一樣……不若常人。”

    “一樣?”夏初七被她說糊涂了。

    道常佛至心來似的眸子,淡淡掃向她,喊一聲“阿彌陀佛”,似乎不想點破天機,只道,“老衲少時研習過元昭皇太后的生辰八字,她亦是來自非常之地……”

    夏初七懂了!敢情那貨也是一個穿越者?

    當然,穿越這個詞儿道常似乎也不懂。他只是從八字與生辰乃至天相來分析她們是屬于“異類”,卻並不知后世如何。故而,兩個人在這方面沒有交流的空間。又聽道常誇贊了一會元昭皇太后在堪輿术方面的造詣,夏初七笑了。

    “大師,風水什麼的,這不是盜墓賊的基本功嗎?就像我是一個中醫師,識藥辯味,人人都懂,不稀奇,”

    盜墓賊?“呃”一聲,道常被她噎住,竟無言以對。

    這時,沉默許久的趙樽卻道,“本王思慮許久,要破這個天然風水局,卻有一法。”

    夏初七來了興趣,“什麼法子?”

    趙樽指著輿圖,修長的手指在圖上畫了一個圈。

    “繞過泉城,繞過山東,直插應天府——”

    夏初七心里“咯噔”一聲,微微一怔,想到了月毓的話。

    可不待她說,趙樽又淡淡道,“然而,自開戰以來,京師一線的消息,已完全切斷,應天府的守備情況,亦知之不詳。我們若是冒然深入腹地,很容易被人引入甕中,到時候,泉城一線的南軍往回援,直接系上口袋,我軍便將陷入無援之地。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打南軍一個措手不及。不等他們反應過來,便攻破京師。”

    這與擒賊先擒王一個道理,屆時京師城破,趙綿澤都下台了,外面駐扎再多兵馬都沒有用。不過這麼想來也屬實有些冒險……

    可隱隱的,夏初七卻覺得這是一個契合的時機。

    “爺,先前我找過月毓了,她與我說了些話。”

    夏初七把月毓那得來的消息,告訴了趙樽,又蹙眉道,“只是不知,貢妃常居柔儀殿,如何能曉得這樣的消息。來源的可靠性,值得商榷……”

    趙樽手指抵著額頭,久久沒有出聲。

    好一會儿,他突地長長一嘆。

    “是大牛和二鬼。”

    “啊?你如何確定?”

    “在這種事上,月毓不會說謊。”

    趙樽篤定的樣子,讓夏初七心里一噎。

    雖然明知他說的是實話,但還是酸了一味儿,似笑非笑睨他道,“是啊,十九爺的魅力無人可擋,月姑姑愛慕你那麼多年,為你去死都願意,又怎會帶假消息給你?”

    當著道常的面儿,趙樽不便哄她,只淡淡瞥她一眼,似是安撫,續而又道,“你也說了,柔儀殿早已與外界隔絕。但洪泰帝還住在那里,雖說病得不能下榻,但余威還在,崔英達也還在。女眷們要去探探病,誰也阻止不了。”

    夏初七恍悟,“你是說菁華……或者梓月?”

    趙樽默認,“像應天府城防以及兵馬布置這種事,必得內行方知。我母妃人雖糊涂,大事卻也不敢糊涂。她能信任得帶出的話的人,除了大牛和二鬼,不做第二人選……”

    想到那千里之外的友人,趙樽眸子幽幽。

    “看來這風水局……破也得破,不破也得破了。”

    道常看他,道出了問題的關系。

    “話雖如此,可晉軍如何繞得過泉城?”

    想要在南軍的地盤上消無聲息的繞過去,一個人兩個人倒也容易,若是數十万大軍行進,還能完全避開南軍的耳目,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趙樽微微抿唇,似略有焦灼。

    看她如此,夏初七目光一閃,突地笑了。

    “大師,趙十九,我倒有一法。”

    道常雖然對她這個人的存在影響了趙樽的風水有些意見,卻從來沒有小看過她的本事。聞言,他比趙樽詢問得更快。

    “女施主,何法?”

    夏初七不理他,只看趙樽,莞爾道,“離間……或說,反間!”

    ~

    滄州的晉軍大營里,突然熱鬧了起來。

    對于晉軍將士來說,有著一件比過年還要快樂的事儿。

    往常整個營地里,來來去去都是老爺們儿,就一個婦人存在……還是晉王妃。動不得,吃不得,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如今不僅多了一個晴嵐,還多了一個月毓。雖然還是動不得,吃不得,但到底可以多看几眼,飽飽眼福。

    久不近婦人的男子,心里都是長著草的。

    即便他們不會做什麼,但看著漂亮姑娘心里也舒坦。

    可以說,晴嵐與月毓的到來,穩定了軍心。

    然而這種高興沒有持續兩天,營里便突然陰云密布了。

    不,簡直就是大地震了。

    就在月毓到來的第二天早上,晉王與晉王妃便鬧了點小別扭,兩個人在暖閣里不歡而散。晉軍將士都知道這夫妻兩個關系極好,見天膩歪得跟一個人似的,連臉都沒有紅過,看到這情況,也都沒往心里去,只道過兩日便又好了。

    但誰也沒想到,這一回鬧大發了。

    只要有月毓在的地方,夏初七絕對不去。可月毓伺候趙樽習慣了,沒事儿總去待著,也不知道趙樽是不是為了跟夏初七賭氣,月毓來便來,他不理,也不攆,倒是上月姑姑蹬鼻子上了臉,越發歡暢了。

    如此一來,夏初七簡直快要氣炸了。她心氣重,不肯低頭,也不肯理趙樽,除了照常去醫務營照看傷兵之外,几乎不再踏入有趙樽在的地方。倒是月毓去得更加勤快,為趙樽端茶、倒水、伺候得比往常還要周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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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9
發表於 2016-3-26 01:26:48 |只看該作者
第327章 不解風情

    滄州城牆極高,還有約摸兩三丈的護城河,在這樣的夜里,不太容易看得清城牆上的人。可大抵是那人的樣子已入了心,陳景往那俯視就一眼,晴嵐便認出他來了。可看他僵在那里,久久不動,她不免哭笑不得。

    “還不開城門,要讓大家在這干等著麼?”

    嬌軟的聲音,被夜風送來,悅耳動聽。

    陳景回神儿,反應過來,“快,開城門!”

    守城的晉軍看見陳景跑過來時的樣子,便早已放棄了調侃城下的人。如今得了命令自是不敢再耽擱。很快,厚重的城門在夜風中嚓嚓響著,發出古老而沉悶的聲音,門內的火把交映著,往外涌去。

    陳景几乎是小跑著下城牆,迎上去的。

    一行人只有一輛馬車,除了晴嵐和丫頭銀袖,其余人都騎在馬上。

    想到這万里關山,他們不遠而來,陳景便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動,聲音略顫。

    “你們,你們怎的來了?”

    夏廷贛在這些人里輩分最高,脾氣也最大。加上他也算是陳景的老丈人了,不悅地哼一聲,瞥過去,“瞧你小子這話問得,不說清楚還不讓入城了咋的?”

    “沒,沒有……哪能……”陳景沒遇過這陣仗,一時抓急,語無倫次。

    夏廷贛看他這般,像是對這女婿滿意了,又是一哼。

    “還不趕緊前頭帶路,好吃好喝的奉上,盡問些廢話做甚?”

    “是是是。各位,里面請。”

    陳景尷尬地應諾著,揮手叫來巡夜的兵卒,在前頭提著燈籠引路。

    這一夜的滄州城,很熱鬧,人們還在守歲。

    夜深了,卻不靜,路上隨處可見未滅的燈火,繁華盛景讓人心緒略寬。

    “陳大哥!”晴嵐看陳景一直走在自己的馬車邊上,再一次打了簾子,帶著些羞意喚他,“你上車來坐會吧?”

    陳景偏頭,看去。

    兩人的眸在微光中對視一瞬,那一抹晶亮像被火光倒映,騰地升起,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可晴嵐的眉眼、笑容,都真實的浮在眼前,陳景卻有一些恍惚,做夢一般的恍惚。

    “嗯?”晴嵐狐疑,“在想什麼?”

    陳景“哦”一聲,尷尬的回神儿。

    “不妨事,就這般看著,也挺好。”

    分明應說“走著”,他卻說看著。看誰?不就是她麼?

    晴嵐面上一臊,瞥一眼含笑不語的銀袖,垂下了頭。

    “你放簾子吧,天冷,莫要受了涼。”

    陳景小聲吩咐著,說話支吾,面有窘色。

    晴嵐“嗯”一聲,簾子“扑”的放了下去。

    兩個人分別一年有余,再次見面,都稍稍有些無所適從。

    內心都是喜悅的,可面上卻是僵硬的,不自在。

    馬車里的晴嵐,小心攥著衣袖,生怕自己長途奔遷的樣子太過憔悴,會在陳景的面前失了顏色。陳景則在心里懊惱不已,要是他早知她會來,也不該在出營之前,隨便披件衣裳,頭發也沒梳,恐怕凌亂得很……

    “你這些日子,還好嗎?”身子貼著馬車椽,陳景突然問。

    “我很好。”晴嵐再次打了簾子,微垂著眼皮,余光掃他黑瘦了不少的臉,“你瘦了,也黑了。在外頭打仗,都不懂得照顧自己麼?虧你每次信里都說好得很。”

    “我是很好的……”陳景嘿嘿一笑,几乎下意識往馬車里,再次掃了一遍,帶著怪異的僥幸心理,問:“咱們家閨女……也還好嗎?”

    看他的表情,晴嵐便知他有想什麼,失望什麼。

    略略一笑,她道,“這次過來,是臨時起意,主要是爹他……”瞄了后背微駝,但氣勢不小的夏公一眼,晴嵐壓小了聲音,“他鬧騰,非得過來。我們不得已,這才安排出行的。咱們閨女還小,路途遙遠,不便上路,就沒帶她。”

    夏公鬧著要來的?滄州烽火連城,若無目的,他來做甚?

    陳景心驚一下,沒有再多問。雖然他沒有見著女儿有一些失望,但兵荒馬亂的年代,孩子留在北平有奶娘看管有好吃好喝的,又安全又舒服,自然比跟著晴嵐過來要好得多。

    如此一念,他也就釋然了。

    除夕之夜,可夫妻團聚,已是苦了晴嵐,他不能要求更多。

    滿心歡喜地說著話,不過盞茶工夫,一行人便到了駐地。

    營門口的大紅燈籠,高高懸掛著,在夜風中一蕩,又一蕩。

    燈籠的火光里,有一群人在迎接。最前面的兩個,顯然是匆匆穿衣出來的趙樽與夏初七。陳景他們還在城門口時,便有兵卒打馬走在前面去稟報了。這頭他們剛出營,人便到了。

    天冷,夏初七身上裹著趙樽的大氅,嚴嚴實實得,几乎把臉都遮住了。遠遠地看見夏廷贛與晴嵐一行人過來,她飛快地跑過去,伸長了脖子往馬車里瞅。

    “晴嵐,寶音……來了麼?”

    晴嵐跳下馬車,瞧著她期待的視線,有些不落忍。

    “小郡主是想來的。可……路太遠,又不平。我沒讓她跟。”

    寶音的性子夏初七知道,若是晴嵐不讓她跟,要不然得偷偷溜走,若不然小家伙不知道得生多久的氣,說不定還會哭鼻子。

    想到寶音流淚滿面的樣子,夏初七喜逐顏開的臉,微微一沉。

    “哦!”

    就一聲,就一瞬,她嘆口氣,又抿抿嘴巴,展顏笑開地招呼著兵卒過來為晴嵐拿行李,無所謂的笑道:“是噯,小孩子呆在王府是最好的了,要真把她帶來了,那才讓人著急呢。”

    “口不對心。”夏廷贛負著手,瞥她一聲,“想著女儿,忘了爹。”

    夏初七一愣,看著這傲嬌的老頭儿,“噗”一聲,真笑了。

    “是是是,爹,外頭冷,您老趕緊屋里坐……”

    一行人嘻哈著,入了營房,早有熱茶暖爐奉上。

    久別重逢的親人,在大年三十的夜晚,冷不丁見了面,自是暖意融融。

    營房的大帳內,燈火通明。趙樽、夏初七、陳景、晴嵐、夏廷贛、道常、元祐等人歡天喜地地聚在一處,鄭二寶、銀袖、丙一、丁一等十二天干侍衛,也圍在身邊伺候聊天,氣氛歡欣到了極點。

    喝著熱茶、吃著小點心,各位聊著這一年多來的景況,聊晉軍與南軍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聊北平府的人事,聊京師的人事,唏噓感嘆間,只覺物是人非,時日竟是不知不覺溜走。春、夏、秋、冬不停更替,悲、歡、離、合人間常有。喜、怒、哀、樂不斷轉換……歲月在逝,人亦在變。

    沙漏慢慢滑動,不知不覺間,到了午夜。

    建章四年的正月初一,到了。

    爐火溫暖地照著眾人慶賀新年的面孔,紅扑扑的格外生動。

    外面的風雪,似乎更大了,時不時吹在帳門上,發出“砰砰”的響聲。

    可即便已過子時,也無人有困意。

    夏初七與眾人說笑著,看陳景面色有異,時不時瞄一眼晴嵐,欲言又止。而晴嵐很少說話,垂著頭,一副小心肝儿亂顫的樣子,眼皮眨得極快,卻不好意思去看陳景……琢磨一下,她恍然大悟。

    打了個呵欠,夏初七看著眾人笑道。

    “今儿時辰不早了,不如,大家先去歇了吧?”

    她高聲的提議,似乎只有陳景與晴嵐二人比較樂意。

    其余的人久別相逢,千言万語都沒來得及說,怎麼甘心去睡?

    “無妨無妨,老夫再坐會。”夏廷贛捧著茶盞,滿臉紅光,似是意猶未盡。

    “人世春秋歲歲有,年關從來不重復,不睡也罷。”道常和尚也隨聲附合。

    “守歲嘛,急什麼?不守著時辰,夢中的人儿啊,相思哪能入夢來?”元小公爺孤家寡人一個,最是見不得人好。他雖然早已看出陳景著急與晴嵐相會,卻只當未察,慢條斯理地吃著小點心,似笑非笑。

    夏初七瞪了元祐一眼,又看了看明顯不開竅的兩個老頭儿,無奈地絞著手,假裝賢惠地溫婉一笑,把希望交給了趙樽。

    “爺,您先頭不是說頭痛嗎?早些著去休息吧?”

    只要趙樽不舒服,他要去睡,這些人都不好再留。

    她是這麼想的,可趙王爺先前出營之前,剛剛吃飽喝足,精神雖有倦怠,但明顯也沒有睡意。接收到夏初七意有所指的眼神,他一板一眼的點頭。

    “爺的頭不痛了。不過,若是你急著去睡,那爺便陪你睡吧。”

    什麼叫她急著啊?夏初七覺得這貨一定是故意的。

    暗自咬著牙,她與他一本正經的目光對視著,低低罵一句“人渣”,便笑吟吟過去為她爹續水,“爹,您這麼大老遠過來,肯定乏得緊了,不如先去歇著?要說話,明儿有的是時間,反正這几日休戰,又是過年,急什麼?熬夜老得快,我扶您去吧?”

    她在邊上“巴拉巴拉”說一堆,夏老頭儿總算發現不對勁了。

    那陳景看他的眼神儿可憐巴巴的,都快成兔子眼儿了。

    很顯然,有他這個長輩在,他不去睡,誰也不好意思走。

    順著夏初七的目光把眾人掃了一圈,他清咳一聲,總算站起身來。

    “閨女大了,懂事了。成,老骨頭一把,熬不得,去睡嘍。”

    一邊打著呵欠,他一邊往外走,就在陳景暗自松一口氣的時候,他突然回頭看了過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眉宇間似是迷惑之色。

    “小子,聽說滄州之戰,是你主攻的。嗯,老頭子很感興趣。今夜你跟我去睡,咱爺儿倆秉燭夜談,好好嘮嘮……”

    夏初七驚呆了,嘴張得能塞下一顆煮雞蛋。

    帳內無數的人都看著那老頭儿,對他的不解風情感到無可奈何。

    夏廷贛奇怪的冷眼一掃,“你們一個二個的,眼睛都不進沙了?這般看我做甚?怎的,讓女婿陪我這老頭子嘮嘮,你們都不樂意?”

    晴嵐“怦怦”亂跳的心髒,懸到了嗓子眼儿。

    看他生了氣,她僵硬著一臉的笑,使勁朝陳景擠眼睛。

    “陳大哥,還不趕緊扶爹下去安置?”

    陳景無可奈何,嗚呼哀哉的盯著夏廷贛,默默垂頭。

    “是。”

    ~

    時下之人視“孝”為上,晴嵐是夏初七的妹子,陳景便是夏公的女婿,這會老頭子要他陪,他可不能像后世的女婿一樣拒絕,還非得要跟人閨女睡一被窩。略帶遺憾地跟上夏廷贛的腳步,陳景一步三回頭,看著晴嵐絞著帕子的手,無奈一嘆,大步去了。

    留下來的人,面面相覷。

    夏初七吁一聲,“這老頭儿的腦子,看來還有痊愈啊?有問題。”

    趙樽冷冷剜她,“他可從來沒問題。”

    夏初七心里哼哼,涼涼瞥過眸,“哦?你啥時候知道他沒問題的?”

    趙樽看著她明亮的雙眸,喉嚨一噎,哪里敢告訴她實情?

    頓一下,他雍容尊貴的身姿微微一側,借著喝茶的工夫避開了她審視的目光。待再轉頭時,模棱兩可地低笑一聲,道,“若是他有問題,哪里會曉得報復陳景……爺以為,老泰山恐怕還以為先前不給開門的人,是陳景。”

    夏初七想想,“噗”的笑了,“這小心眼儿的爹,到底談沒談過戀愛啊?也不知道我娘當年咋就看上這麼一個不解風情的主儿了。”

    趙樽挑眉,似是隨口道,“你娘可沒看上他。”

    夏初七一愣,“那為啥又嫁了?”

    迎上她期待的眼,趙樽蓋上茶蓋,微微一笑,“這得問你娘。”

    “……”胃口被高高調了起來,卻得不到結果,夏初七氣惱不已。這完全就像看小說看得正當精彩處,作者卻突然宣布“此書太監了”一樣難受。

    可趙十九都不知道的事儿,她又能問誰?

    夏初七磨牙衝他做了一個“秋后算賬”的鬼臉,又笑吟吟地轉過頭來,看向晴嵐悶悶不樂的臉孔,安慰道,“不要急啊,來日方長,今儿不行,還有明儿嘛。”

    晴嵐只是想與陳景多聚一會,看他被人叫走,心里有些遺憾。如今被夏初七這麼一說,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儿,她面色一紅,躁得不行。

    “王妃,瞧你說的……”

    “喊我什麼?錯了沒有?”夏初七做憤怒狀。

    “姐……”她馬上改了口。

    “這才對嘛,來,坐過來點,與我說說寶音的事儿。”

    看她兩姐妹興致勃勃地聊上了,一晚上沒有怎麼插話的元小公爺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大袖里伸出一只淨白如玉的手,在瓷盤里撿了一顆花生米丟到嘴里,一邊嚼巴著,一邊抬手撥了撥發髻,笑得風流倜儻。

    “你們聊著吧啊,小爺我出去找找樂子。”

    “小心點儿,這滄州城的妹子,野得很。”

    夏初七玩笑著,偏頭看他一眼,比划了個“叉”的姿勢。

    元祐狀若害怕的抖抖肩膀,然后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其余人見狀,該走的走,該散的散,各自離去了。

    趙樽卻在這時,突然喊了一聲,“丙一……”

    丙一小步過來,“爺,您有吩咐?!”

    趙樽不動聲色地偏頭,看了一眼還在與晴嵐敘話的夏初七,冷冷道,“在營中暖閣里擺上棋盤,泡上好茶,今晚我要與道常大師好好敘一敘。另外,也隨便去邀請夏公,看他可有興趣?”

    丙一“呃”一聲,完全搞不懂屋子里這些人的想法了。

    但在趙樽面前,只有“是”,沒有“不是”。

    他沒有遲疑,答應著,便下去辦差了。

    夏初七似是懂了趙樽的意思,回頭朝他一笑。

    “爺,你果然是懂我的——”

    趙樽掃她一眼,但笑不語。

    晴嵐羞澀地瞄著夏初七,眸底帶了一抹感謝的意味儿,心里卻有如小鹿亂躥。夏初七哈哈一笑,大方地拍拍她的肩,“不必謝我,謝你姐夫。我們都是過來人,懂得你們的心思。你夫妻二人成婚一年多了,都沒有機會說上話,好不容易見著,哪里能讓一個老魔頭給破壞了?去吧,回屋等著。”

    晴嵐嘴皮動了動,千言万語想要謝,到底也只一句。

    “是……那我姐妹二人,明日再敘。”

    “沒問題。”夏初七眸底一閃,狡黠的笑著,湊到她耳邊揶揄,“去吧,記得洗干淨點儿啊。對了,我那里還有些私貨,增情益趣的,明儿拿給你……”

    “姐……”

    晴嵐羞臊著臉,頭也不敢抬。

    “哈哈……”

    看著銀袖扶了晴嵐下去,夏初七膩歪著一臉笑,轉頭看趙樽。

    “爺,你今儿晚上怎的這樣識趣,還做起月老來了?”

    趙樽一臉平靜無波,光影里的眸子深邃難辨。

    “你錯了,我不是為她。”

    “那是為何?”夏初七一頭霧水。

    她尖尖的下巴微抬著,嫩粉的唇像鋪在臉上的兩片花瓣,無聲無息地撞入了趙樽的心里,“咯噔”一聲,他眸色一暗,以至于想要出口的正經話,變了樣子。

    “爺是怕,不差走她,今夜你就得跟她睡了。”

    “……”原來如此。

    ~

    當然,趙樽做這事,並非為了“解救”陳景那麼簡單,也並非為了要與夏初七睡覺那麼色、情,更不僅僅只是為了找夏廷贛與道常喝茶聊天那麼單純。

    一個夏廷贛是縱橫沙場的老將,平生經歷的大小戰役無數,最有戰爭經驗。一個道常亦是精通佛道儒學,對兵家之學也極有造詣的能人。他們兩個突然從北平趕到滄州,怎麼可能是晴嵐說的,只因為夏廷贛“年老任性”?

    他們信了,趙樽卻是不信的。

    與南軍的戰事進行到此,看以晉軍節節勝利,實則如入僵局。

    在他正需要找到突破口的當儿,他們來了,趙樽自然不會相信是巧合。

    這一晚,他們三人在暖閣中喝茶下棋,外面的守備戒備森嚴,十丈之內,都不許人靠近。夏初七原本也想參與這“三人會議”,但一來她有些困了,二來不想給人她事事摻和的錯覺,想了想,便徑直去了趙樽的屋里睡下,等他回來。

    除夕之夜,火燭格外溫暖。

    晴嵐今夜剛到滄州,一日行了几十里路,雖說一直坐在馬車上,但身子也顛簸得很是疲憊。只不過,與夫婿久不見面,即便她再困,也强撐著眼皮等他回來。不一定非得要做些什麼,只要能夠與他躺一處,感受彼此的氣息與溫度,也是一年多分離的慰藉。

    陳景冒著風雪回屋的時候,有些詫異她在自己房里。

    先前他不想跟夏廷贛去,其實並沒想過能與晴嵐相擁而眠這種好事儿。

    畢竟趙樽都以身作則了,王妃整天隨軍他都是獨睡,他憑什麼搞特殊?

    “你回來了?”晴嵐從被子里冒出個頭,臉儿紅扑扑的。

    “你……”陳景小心回頭看一眼,壓著嗓子,“你怎的在這?軍中有規定的,不許與女眷……”

    “是殿下允許的。”不待他說完,晴嵐打斷他,微有嗔意,“你是不惦念我麼?自打你新婚之夜出征離去,這都一年多了……我沒來也就罷了,我人都來了,你還想趕我走麼?”

    “哦。”陳景反應過來,“允許的?”

    嘿嘿一樂,他自然不會拒絕這等好事,趕緊回身去關好房門,閂上門拴,脫了厚厚的外衣便上去抱著她。貼著她軟軟溫溫的身子,他滿足地嘆了一聲,“像做夢一般……”

    “嗯。”晴嵐看他俊朗的臉,抬手輕撫他下巴。

    “累嗎?”他低頭,看她,眸子有几分纏蜷之意。

    晴嵐老實的點了點頭,“是有些疲憊了,今儿趕太久的路了。”

    “那你閉上眼,休息一會。”陳景不忍心折騰她,輕輕把她擁在懷里,一邊為她拿捏肩膀、胳膊和腰,一邊慢慢與她敘著話,聲音溫柔、清和,如春風拂面,竟是把晴嵐聽得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晴嵐……?”

    陳景手上一頓,看著懷里的姑娘,哭笑不得。

    “你……睡著了?”他低頭,湊近她的臉,又問了一聲。

    她嘴皮蠕動一下,沒有回應,像是睡得極熟。

    “唉,就這樣睡著了。”陳景自言自語地嘆了一聲,無奈地慢慢抽回手,把她擺了一個更為舒服的姿勢,拿被子緊緊掖住她,抱在懷里躺了一會儿,可心里就像有無數只臊動的小蟲子在爬,搔得他根本睡不著。

    拍拍腦門儿,他側過去背對她。背對她躺一會儿,他又不甘心地轉過來抱住她。抱一會儿,又背過去。如此來來回回折騰了好久,他終于敗給了自己,騰地從榻上坐起來,使勁儿搔頭發。

    這夫人不在身邊,想媳婦儿。難受。

    這夫人在身邊,能看不能吃。更難受。

    看著燈火下熟睡的面孔,他好几次都想把她搖醒。

    可每每還沒做,便后悔了。

    他怎能為了逞一時獸性,苦了她?

    于是乎,几番掙扎,他終是重重地倒了下去,僵著身子,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陳大哥……?”

    這個動作有些重,睡了半覺的晴嵐,被他吵醒了。

    迷迷糊糊醒來,她眼前不是北平的屋子,也不是客棧,不是馬車,而是在他的身邊。可他卻離他足有一尺之遙。這是做什麼?晴嵐愣了一瞬,看看自己身上的被子,再看看面色尷尬的陳景,終于反應過來了……

    她太缺德了,享受完他的伺候,便獨自睡去,撂下他一人難受。

    呵一聲,她强撐著酸澀的眼皮,露出一抹羞澀地笑意。

    “我睡過去了,你怎地不喚醒我?”

    “喚你做甚?又沒什麼事,反正都是睡。”

    陳景這話說得有些尷尬,比他的臉更窘。

    “天不早了,睡吧。”

    一個睡字反復說了几次,便不是誠心想睡了。

    晴嵐與他雖說歡好的次數統共也不足十次,但到底兩人孩子都有了,她也是年輕的婦人了,男女間的事知曉不多,卻也不少,對他此處的感受也大抵了解。聞言,她輕輕一笑,紅著臉儿,靠近他,把手放在他頭上。

    “你都幫我揉了,我也得幫你揉揉。”

    她白軟的手儿從他的肩膀上開始,輕輕巧巧的揉著,捏著,力道不輕不重,按說還算專業,可是卻摁得陳景心潮起伏,獸血奔騰,一雙視線亂瞟著,几乎不敢定格在她的身上,就怕一不小心暴露本質,化身惡狼。

    晴嵐認真地按著,眼風瞄著他的表情。

    “陳大哥,你若是困了,便睡吧,不必管我的,我又不是外人。”

    “喔……好……睡了……”

    看他分明想得緊,卻老實的忍耐著,晴嵐忍俊不禁地微咬著唇,轉了一個方向,突然輕輕扑在他身上,小聲問,“陳大哥,我按得可好?”她的尾音有些低,有些顫,仿佛拖著一抹化不開的春意,而那一只原本在他肩膀上的手,冷不丁往下滑,隔了一層小衣重重握牢他。

    “晴嵐……你不是累了麼?”

    陳景本就難受,如今更是几欲爆發。

    “我是你的妻子了。”

    晴嵐答非所問,看著他漲紅的臉,無奈的笑。

    “我是願意的……”

    她臉儿紅紅,微微帶羞,分明寫著“你還不動,到底在等什麼”?陳景喉嚨一緊,几乎是下意識的,欲念便主宰了思緒,他動作敏捷地抱住她翻身過來,以絕對的征服之姿把她壓到下方,低下頭,呼吸觸上她的臉,溫和的聲音里,像是帶了蜜一樣的甜蜜,呼吸聲,也一道重過一道。

    “好娘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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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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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26:31 |只看該作者
第326章 吃小醋,治大國

    月毓早些年就是晉王府中人,這里認識她的人不少。但自打她入宮跟隨貢妃到現在,實則已許多年過去了。人隨著年紀增長,會有相貌上的變化,加之她臉上的妝容極濃,又被擁在人群里,時常低著頭,故而沒有被人認出,直到夏初七喊了一嗓子,眾人才恍悟。

    “呀!”

    “是啊,可不就是月毓?”

    趙樽面色微沉,側眸看向身側拿著酒杯發愣的年輕男子。

    “丁一,去把老板找來!”

    “是。”丁一退出了包房。

    與丁一同樣受命下樓的丙一,徑直奔向月毓。可几句話下來,便引來了表演大堂里的騷亂。要知道,有經濟實力來這種地方玩耍的男人,無一都是在滄州有點臉面的人。人家看上的姑娘,怎能輕易讓人帶走?

    即便他們願意,樓里的打手也不願意。

    在人群的推搡里,丙一不亮明身份,只好亮了腰上的刀。人都欺軟怕硬,不願意惹上硬茬子。客人見他面露凶色,戾氣極重,悻悻住了手。但樓里的打手拿了老板的錢財,豈肯輕易讓他帶走姑娘,壞了春歸閣的規矩?

    “你混哪條道儿的,敢在春歸閣撒野?不要命了。”

    一個頭領模樣的粗莽漢子,上來就要推丙一。

    “我混……你大爺家的!”丙一扼緊他的手腕,一拉,一擰,只聽得“嚓”一聲脆聲,便響起那廝殺豬似的叫嚎聲。丙一松手放開他,冷冷掃著几個想要圍上來,又有些膽怯的打手,勾出一抹笑,從懷里掏出銀票,砸在那廝身上。

    “拿銀子去交差,莫要惹惱了你爺爺,吃不了兜著走!”

    几個打手看他如此囂張,身手又好,且是包房里的貴客。互望一眼,終是彎腰撿起銀票,不敢開口,由著他把月毓拽上了樓。

    從丙一出現解圍到跟著他入包房,月毓只顧著嗚嗚咽咽的垂淚,一句話都沒有說。即便看見趙樽在座,她驚訝之余,除了捂著臉喜極而泣之外,仍然無話。

    “月毓,你怎會在滄州?”

    不等趙樽問,元祐率先開了口。

    “嗚……嗚……唔……”

    月毓咬唇抽泣著,使勁儿搖著頭,淚水流得更為厲害,一串串像珠子似的往臉上淌,卻還是不肯開口。

    元小公爺本就急性,喝了點小酒的他,更是不耐煩,巴掌“啪”的拍到了桌子上,“你倒是說啊?不說出來,我們怎麼知道事情原委?”

    他的想法,也是眾人的想法。

    月毓一直在宮中,在貢妃身邊。此地離京千里開外,若不是宮中有變故,她如何會在這里?她有變故,那麼貢妃……對,大家關心的便是貢妃。

    只可惜,不論他們怎麼詢問,那月毓就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除了搖頭,就是哭泣,愣是不說話。

    夏初七與月毓之間向來有嫌隙,所以月毓上樓后,她一直保持沉默,只當冷眼旁觀,如今看著這形勢,她瞄著月毓臉上的淚水,突然覺得有些不對了。

    “月大姐,我問你一句,若我說得對,你就點頭,若不對,你就搖頭。”

    月毓一愣,含著淚,點頭。

    夏初七唇角微抿,盯著她,一字一句道,“你不是不想說話,而是說不出話來,對不對?”

    聽完她的話,月毓“唔”一聲,眼淚嘩嘩的,流得更狠,嘴里“喔喔”有聲,腦袋則拼命的點……夏初七喉嚨一塞,倒抽一口涼氣,猛地上前扼住她的下巴。

    “張嘴!”

    月毓瞄了趙樽一眼,哭著搖頭。

    “都這時候了,你還顧及什麼?”夏初七不耐煩看她這樣,將她下巴抬高,用力扼住嘴角兩側,迫使她張大了嘴。

    里面,只有一截殘缺的舌頭。

    月毓竟然被人剪了舌頭?

    “爺,老板娘來了!”這時,丁一推門而入。

    春歸閣的老板娘是一個女人。當然,這是廢話。准確一點說,是一個約摸四十來歲的半老徐娘,膩歪著白胖胖的笑臉,她入房愣了一下,笑吟吟“喲”一聲,香風便掃了過來。

    “各位公子,妾身不知月娘是你們中意的人,這才讓她去樓下侑酒,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元祐輕笑一聲,丹鳳眼一撩。

    “一句莫怪,就算了?”

    “呵呵,公子提醒得好,得罪了貴客,是應當賠罪的。今晚上各位在春歸閣的消費,算妾身的,只盼公子們消消氣,好好賞歌賞舞,玩得盡興。”

    這老板娘是個會來事儿的人,也見過些世面。她雖然不曉得趙樽等人的身份,可進門一看在座的這些男人,心髒當即就懸了起來。

    且不說為首的趙樽和元祐長得相貌堂堂,一身惹人側目的皇族貴氣,就說他們身邊的這些人,穿得似是簡單隨意,但衣裳的質地、裁剪、縫制,都極有品位。而且,絕不像滄州本地的公子哥,一個個油頭粉面,單看舉手投足間的氣勢,就絕非常人。

    那麼,在滄州地界,這樣的人還有誰?

    她雖不知趙樽本人會在,但十有八九是晉軍中人。

    這些人她惹不起,只好花錢消災。

    老板娘免了單,對旁人來說沒所謂,可元祐心里卻笑得開了花,一雙丹鳳眼斜睨著,語氣也緩和了不少。

    “老板娘,實不相瞞,我們也並非看中了這姑娘,只是見不得你們逼良為娼而已。”

    青樓在時下雖是合法經營,逼良為娼的事儿更是屢見不鮮,但這種私底下的勾當,都不會擺在台面上……老板娘聽了這話,心里直呼不好,額頭上便冒出冷汗來。

    “公子真會開玩笑,我們是正經生意人,春歸閣做得更是正當買賣,哪里敢做這等缺德事儿?”

    元祐似笑非笑地瞥了月毓一眼,“那你和小爺說道說道,不是逼良為娼,又是怎麼回事儿?”

    面對著這只笑面虎,老板娘並不輕松,她掏出手絹子拭了拭汗水,小心翼翼地審視著元祐與趙樽的表情,臉上陰晴不定的猶豫了一會,方才支吾著出聲。

    “公子,不知我家月娘與你們是何干系?”

    元祐“噗”一聲,笑了。

    “與我倒是沒什麼干系,可我卻曉得,她與宮里的娘娘有些關系……老板娘,茲事体大,你若是不說實話,可擔待得后果?”

    宮里頭的娘娘?滄州離京這麼遠,何時與娘娘扯上干系了?老板娘面色“唰”的一變,精致的妝容,也掩不住那絲蒼白。但她到底見多識廣,泥鰍似的滑得很,只一頓,“哎喲”一聲,就又笑開了花。

    “這位公子,您可別嚇唬妾身了。月毓的身份我雖不太知情,但她的來路,確是正當的。”

    “正當?如何正當?”

    老板娘額頭的汗更密了,笑容也有些僵硬,“不瞞您說,月娘到春歸閣不過五六日,是我家阿寶從徐州一家花樓里買來的,使了二十兩銀子的大價錢呢。真金白銀買個啞巴,可心疼死我了,好在模樣儿嬌俏。到了樓里,也有不少客人看上,就是脾氣擰得很,唉!這般待客,早晚把春歸閣給我敗了不可……”

    “說重點?”

    “重點?”老板娘一愣,“哦哦,阿寶說,她在徐州的花樓里,就是不肯聽話,方才被人弄壞了舌頭。到了滄州,開始我也嫌棄,可錢也花了,我尋思著讓她出來歷練歷練,女人嘛,總得過那一關……公子,我可沒有逼迫她,人家親爹賣的閨女呢,賣身契都轉給我了……”

    老板娘話還沒有說完,春歸閣的管家就進來了,他呈上月毓的賣身契,抖抖索索的樣子,似是很害怕,不敢拿正眼看趙樽等人。

    趙樽拿過賣身契,看了看便放回案上。

    “少鴻……”

    “嗯?”元祐不解的看他。

    趙樽起身,瞄了一眼賣身契,“把人帶走。”

    “啊,你是說……”

    好不容易老板娘免了他今晚的開銷,如今卻要為月毓花贖身的錢?元祐大驚失色的看著他,心肝肺都快炸了。他這輩子常在風月場所混,但至今沒有為青樓女子贖過身。這大姑娘上轎頭一遭,竟然是被人敲詐的?

    看著丙一等人幸災樂禍的樣子,元小公爺陰惻惻笑。

    “行啊,沒問題。趙天祿,就憑我兩個的關系,你的女人……我幫你贖身也無可厚非,銀子你就不必還了。”

    狠啊!小公爺這簡直就是絕妙的殺著。

    一句“你的女人”就把趙樽推入了一個有可能會遭受万惡懲罰的危險之中。說罷,看趙樽臉色不好看,他還得意地拍拍夏初七的肩膀。

    “表妹,等著我啊,替天祿贖了女人,一道走。”

    夏初七唇角微勾,就像先前的話沒有看見。

    “好呀。”

    趙樽眼風掃著她,未見她有半分不高興,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哼哼著鄙視地掃了元祐一眼,大袖一擺,面無表情地走在了前面。

    夏初七也哼哼一聲,鄙視地看了一眼元祐,跟了上去……

    只可憐元祐愣在當場,咬牙切齒。

    ~

    回到晉軍營地,趙樽便派人前往徐州調查情況了。月毓一路尾隨他們回來,似是有話要對趙樽說,臉上焦急無比。

    奈何她舌頭被剪,哪怕又比又划,急得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愣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個樣子,瞧著也有些可憐。

    夏初七嘆一口氣,安慰了几句,讓她先下去休息,天大的事儿也得等天亮了再說,可月毓似是不肯離開,看著趙樽又是叩頭又是抹淚的,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般,那一股久別重逢的可憐勁儿,讓夏初七看著極為膈應。

    不得已,她“親自”領她下去安頓了。

    沒法子,她是妒婦。

    元祐先前的話,提醒了她,這月毓是趙樽的通房大丫頭,即便他們沒有睡過,但總歸會讓人覺得她是趙樽的女人。尤其在時下沒有節操觀念的大男人眼里,更是不會覺得趙樽多一個女人有什麼打緊。

    她想:不能讓他們經常相處。

    月毓似乎有些日子沒睡好覺了,入了房間不待夏初七多說什麼,她便栽倒在床上,一眼沒有看她,衣裳都沒有換,便閉上眼呼呼大睡了,那狼狽不堪的樣子,讓夏初七心里唏噓。

    想當初在清崗,她初見月毓,曾驚為天人。

    漂亮的臉蛋儿,端正的舉止,一看便是大家閨秀,根本就不像一個丫頭。那個時的她,獨管著晉王府后院,深信自己會成為趙樽的女人,臉上永遠掛著春風般的和煦色彩,讓晉王府中人人稱訟。

    然世事多變,人易殤。

    斗轉星移不過數載,月毓竟走到了今天。

    從月毓的屋子出來,她踏著除夕的夜露,吸了一口冷氣,平靜著心緒,方才呵著手踏入趙樽的房間。

    屋子的火爐里,木炭“滋滋”的,紅艷艷燃燒著,散發著溫暖的光芒。趙樽獨自坐在正對門口的大班椅上,面前擺了副棋杆,面色略略暗沉。

    “她睡了?”看她進來,他淡淡問。

    夏初七挑眉,不輕不輕地“嗯”一聲。

    “舌頭可有得治?”他又問。

    “呵”的輕笑一聲,夏初七半眯著眼,扭著水蛇似的腰身慢慢走近,古怪地看著他的臉,“趙十九,你誠心膈應我呢?就算老子醫术無雙,也不能找一根豬尾巴給她接上做舌頭吧?”

    “……”

    樽爺素來英明神武,卻也是一個男人。

    天底下的男人,几乎都不懂女人那點小心思。

    他不解她為什麼火氣這麼大,輕輕拉她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把她冰冷的雙手握在掌心,一邊搓揉著,一邊奇怪地問,“阿七晚上沒吃飽?”

    她不是沒有吃飽,是氣得太飽。

    夏初七看他不明所以的樣子,抿著唇不吭聲。

    他又猜,“是想念寶音了?”

    “哼”一聲,她不置可否。

    “也不是?那麼……是想爺了?”

    丫要不要這麼自戀?夏初七很不想把自己小肚雞腸的一面暴露在他的面前,所以,她希望趙樽自己能發現對月毓的關心,惹到她不高興了。

    然后,理解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

    猜來猜去,趙十九仍是不知她為何要生氣。

    “難不成……是月事來了?”

    夏初七忍無可忍,嘴里嘿嘿著,目光陰惻惻掃著他,“想知道啊?是你和你的女人惹我了,怎麼著?要替我報仇,去殺了她,還是殺了自己?”

    吃醋的女人,是不可理喻的。

    即便是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天外飛醋,趙樽也不得不小心應付。恍然大悟的瞥著她,他低笑一笑,攬緊了她的腰。

    “傻子,為這事也值得生氣?爺不是顧及她,是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為何好端端的,會從京師跑到了滄州。更緊要的是……”

    頓了頓,他的目光略為深邃。

    可看著跳著火光的木炭,卻久久不語。

    爐上的木炭燃燒了一半,燃燒過的部分,散著一團團白色的細灰,可在他的眼中,映出的卻是另外一張臉。三年前,他離開京師時,那張臉曾經那樣溫柔的看過他,叮囑過他……

    那時,他是晉王,是洪泰帝的儿子。如今他是亂臣賊子,是朝廷的敵人。那個金鑾殿上的人,會拿她怎樣?他那個爹到底能不能保護好她?

    “不要擔心了。”夏初七像是知曉了他在想什麼似的,靜靜看著他,從他掌中抽回手,安慰地捏了捏,忘了與他置氣,只嘆道,“洪泰爺雖臥病在床,管不了政務。但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趙綿澤便不敢當著他的面把你母妃怎樣。要不然,也不會這仗都打了一年多,她也沒有音訊。”

    “趙十九,有時沒有音訊,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趙樽僵硬的面孔微微變暖。

    可握緊她的手,他還是沒有說話。

    夏初七知道自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她不是聖母,雖然也會擔心貢妃,但與趙十九的擔憂之情,肯定是不一樣的,程度也會少很多。

    思考一下,她靠在他肩膀上,懶洋洋道,“趙十九,怪不得人人都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

    趙樽低頭,看著她嬌艷的唇,“何意?”

    夏初七撇嘴,笑得狡黠,“月毓說不出來話,不是還可以寫嗎?”

    趙樽目光微凝,“她不會寫字。”

    “啊?”夏初七瞪大了眼,似是不敢置信,“月毓居然不會寫字?”

    “是的。”趙樽道,“她會認一些字,卻不會寫。”

    乍然聽見這麼悲摧的消息,夏初七好不容易松緩下來的情緒,頓時又變得頹然了。她千想万想,怎麼也沒有想到,月姑姑這麼才高八斗的人,竟然不會寫字……

    不過,即便不會寫,只要會認,倒也是有法子的……就是會稍微麻煩一點。

    眼皮耷拉著,她尋思著詢問月毓的法子,腦袋越垂越低。慢慢的,整個身子都倒在了趙樽的懷里,閉上了眼睛……

    天太晚,夜太黑,懷抱太暖,她想不睡都不成。

    “阿七……”

    趙樽低低喚了一聲,推推她,見她毫無動靜,又是無奈又是心疼地嘆息一聲,“上輩子定是豬變的,說睡就睡。”

    他小心翼翼抱起她,放到自己榻上,拉過被子來為她蓋好。又坐回了大班椅上,情緒不穩地拿過溫在爐上的酒,慢慢地喝。

    ~

    夏初七背對著他,聽不見他的動靜,也看不見他的面容,卻清楚他這此刻焦躁的心情——畢竟事關他娘啊。

    怎麼安慰他呢?

    猶豫了一會儿,她睜開裝睡的眼睛,眉頭皺了皺,突然狠狠吸一下鼻子,幽幽一嘆。

    趙樽的聽覺何其敏銳?

    冷不丁轉過頭去,他見她捂在被子里的身子,在微微的顫抖,像是在壓抑著哭泣聲儿似的,不由一驚。

    阿七很少哭的。這是怎了?趙樽面色微變,丟下酒壺,大步過去坐在榻邊,把她和被子一起抱過來攏到懷里,“阿七,別哭……”

    夏初七垂著頭,肩膀聳動著,樣子委屈。

    “嗚……別管我,管你的月丫頭去……”

    趙樽眉心一擰,安撫地順著她的后背,輕輕扳起她的頭來,面對自己,“不要瞎說,你……在笑?”

    夏初七唇角一咧,“是呀。你以為我在哭?”

    “你個小混蛋!”

    趙樽睨著她狐狸般狡黠的眼,無奈一嘆。

    “說罷,你要我怎樣?”

    “要你和我睡覺。”夏初七說得極是認真,拍拍自己身側的位置,示意他上來,“趙十九,我獨守空房這麼久了,難得今儿是除夕,過年了,你都不肯陪陪我麼?”

    說這話的時候,她面色微暗,可憐巴巴的蹙著眉,那模樣儿太虐心,看得趙樽不免心痛,自覺虧欠于她,再顧不得其他,脫去外袍,便在她身側躺了下來,安撫的撫著她的肩膀。

    “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這不叫委屈,是冷落。”夏初七滿意的哼哼著,依偎過去,貼緊他的身子,舒服地喟嘆一聲,“你身上真暖和。”

    “暖和就好。”趙樽道,“值几兩銀子?”

    “噗,你還要不要臉了?”夏初七嗔怪地瞪他一眼,突地又軟了聲音,嘟囔著委屈起來,“趙十九,這年過得……憋屈死了。”

    “對不起,阿七……”小婦人嬌嬌的身子在懷里,趙樽不免心潮起伏,一顆心也從對貢妃的擔憂里收回,“很快便會好起來的。我答應過你的事,也一定能做到。”

    “嗯,我相信你。”夏初七挪了挪肩膀,尋了一個更為舒適的位置,雙臂緊緊纏在他腰上,抬著下巴,嚴肅地看著他。

    “你曉得的,我等著你成為這天下主宰那一日,已經很久。嗯,還有,你說要用天底下最重的聘禮來迎娶我……我要做皇后。對,做皇后,打怪獸。到時候,我們家的寶音也可以趾高氣揚的做皇二代了……”

    她說得眉飛色舞,趙樽低頭,注視著她的眼。

    “你真喜歡這樣?”

    夏初七笑了,“當然啊,誰不想?”

    看她這樣儿,趙樽有些好笑,緊了緊她的腰,喟嘆一聲,“阿七,下次說謊時,不要眨眼……你這個壞習慣,總是改不了。”

    “……”

    夏初七翻個白眼,拍他手,“討厭。”

    她的“演技”不如趙樽,最大的毛病就是在撒謊的時候會眨眼睛。只不過,除了趙樽之外,旁人倒也未曾發現,

    “其實……”她又道,“做皇后嘛,我也沒有你以為的那麼不喜歡。湖光山色雖好,可沒有權力,也就沒有實力去擁有。這世間万物,原就是相輔相成的,沒有絕對的自由,更沒有絕對的完美。”

    “說得對。我也是近來才悟通這理。”

    輕輕唉一聲,夏初七伸了伸胳膊,“……如果今儿晚上我能夢見寶音喊聲娘,目前來說,就感覺很完美了。”

    “好。爺助你做好夢。”他說這話時,聲音略微低啞,夏初七以為他是逗她,沒有想到,身上冷不丁一沉,那廝竟然重重地壓了上來。

    她沒有准備,“呃”一聲,重重喘口氣,便去推他。可他低笑一聲,卻是不肯,一只手束了她的雙手,往上一壓,未及她反應,俊臉就貼了上去。

    唇上一熱,他溫柔的吻,綿纏著與她相觸。夏初七大睜的雙眼慢慢閉上,屋子里的氣氛變了,畫風也變了。氤氳、旖旎,暖暖得讓人如墜美夢。

    “趙十九……”

    氣喘吁吁中,夏初七柔聲道,“我有條件。”

    “……”這時有條件,是要某人的命。

    “你若肯喚我一聲好聽的,我便讓啞巴開口。”

    這樣的條件,也是要某人的命。

    他湊近,啃她耳朵,啃她唇,然后雙手捧起她的臉來,專注地盯著她,几個字說得似是隔了千山万水,呵出的灼灼氣息,几乎淹沒了夏初七的神經與感官。

    “啞巴如何開口?”

    “那你不必管。”夏初七呼哧呼哧著,對他的熱情里有一些招架不住,腰上又被捏了一把,她嚶嚀一聲,“快嘛,喚一聲好聽的?”

    “喚啥?”趙樽目光像點了火苗,嗖嗖地燃燒著深邃的眸底,聲音也像那爐上的木炭,暗沉,低啞,像是猛獸出籠之前的痛苦掙扎,“快說。”

    她眨眼,“喚一聲,阿七心肝……肉肉……”

    “咳咳咳!”趙樽忍俊不禁,咳嗽几聲,惡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咬牙,“阿七,你若再在辦事時玩笑,小心爺……”

    “怎樣?收拾我?”夏初七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軟了。”

    “哈哈哈!”夏初七朗聲笑著,齒如瓠犀,在暖融嘖的火光下閃著玉質般的光潔,“趙十九,你來真的呢?你不怕被手下兄弟聽見了?”

    “不怕!”

    “嗯?過年了,膽儿也肥了呢?”

    對上她晶亮的眼,趙樽冷峻的臉上浮出怪異的一笑,夏初七未及反應,嘴便被他捂住了。厚實的掌心帶著薄薄的繭子,在她嬌嫩的唇上摩挲著,低頭時,暗灼的眸,生出興味的幽光,磁性的嗓,帶著低啞的顫。

    “這樣便不會聽見了……”

    “唔……”夏初七指著他的身后。

    “燭……台……先吹……燈……”

    在他的掌中,她的聲音含含糊糊,趙樽卻似是懂了,回頭看一眼因了除夕之夜專程點上的紅燭,眸底生出淺淺的柔情。

    “燃著吧,爺想仔細看著你。”

    ~

    “啪!”一聲,燭台倒了。

    火苗點著了帳子,迅速蔓延開來,映亮了整個天際。陳景瞪大雙眼,看著面前的火光衝天,大聲叫喊著,便要往火中衝去。

    “陳大哥——”晴嵐嚇住了,過來攔他。

    他嘶聲吶喊著,“放開我,王妃還在里面。”

    晴嵐臉色一變,“你的心里就只有王妃嗎?”

    陳景一怔,正想要回答她不是,身子就像被一股子强大的力量吸入了漩渦,慢慢地往下沉。可轉眼間,大火竟然蔓延到了他的身上,燒得他渾身疼痛,目眥欲裂。

    “快跑……你快跑……”

    他艱難地喊著,讓晴嵐快點跑。

    可她卻沒有動,溫柔的眸子,古怪的看著他,輕輕笑著,“你都死了,我跑有何意?活著又有何意?趙大哥,生,一起生。死,一起死吧。”

    她的聲音,顫抖著,終究被卷入了漫天的大火之中。她的人也扑了過來,與他緊緊相擁。他想推她,救她,可是大火起,即便他殫精竭慮,也回天乏术……

    “你好傻……晴嵐,你好傻……”

    一句話哽咽在喉間,他心痛得像滴血。

    “啪”一聲,火花又是一爆,他猛地睜眼。

    燭台上的火光,在幽幽閃爍,面前哪里有大火,哪里又有晴嵐?誰也沒有。只他獨自一人,坐在房間的案几邊上打盹。

    那可怕的一幕,只是夢境。

    “呼!”他雙手合十,閉眼做了一個“阿彌陀佛”,感謝老天讓自己醒了過來。

    他輕輕揉了揉額頭,想要起身去睡覺。可先前的夢境太過真實,她含淚的眼似乎還在眼前晃動,驅走了他的睡意。

    轉眼他離開北平已一年有余。他與晴嵐的孩子已經出生。是一個女孩儿,得到消息時,他很高興。因為女孩儿可以給小郡主做伴,往后也可以長長久久的陪在小郡主的身邊——正如他之于晉王,晴嵐之于王妃。他們的女儿,也會是一樣。

    只是,他還沒有見過閨女。

    小小的孩儿,會長成什麼樣子?

    一個個念頭,涌上心來,陳景有些煩躁。

    他很少有這麼情緒化的時候,但是,在這個万家團圓的夜晚,他的心髒卻似乎在一寸寸剝離。他瘋狂的想念起了遠在京師的晴嵐和他們的女儿。

    新婚之夜,他便離開了身懷六甲的她。

    她不僅沒有新郎的陪伴,還要獨自一人承受分娩之痛,不僅得不到丈夫的關愛,還要反過來讓他不要擔心。

    娶妻如此,陳景是慶幸的。

    今天晚上,她在做什麼?帶著女儿與小郡主一起剪窗花守歲,還是領著兩個丫頭在院子里燃爆竹。

    她可有想他,可有怨他?

    了無睡意,他出了房間,默默走在營房的小道上。一邊抬頭看著雪光上的皎月,一邊拼盡所有的思緒,努力在腦子里拼湊女儿的樣子——小小的臉,粉嘟嘟的嘴,她長得會像誰多一些?

    像他多一些,還是像晴嵐?

    几乎是情不自禁的,他張開雙臂。

    很想,很想抱一抱他們母女。

    可北平,在千里之外。月不圓,人也不圓。

    頹然地垂下手臂,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迎了冬夜的冷風毫無目的走著,不知不覺,就走近了滄州城門。

    這是在戰時,蘭子安與耿三友之流奸險狡詐,當所有人都松懈的時候,也許會是最危險的時候。所以,今天晚上的晉軍,看似都在過節,其實崗哨比之往常更為嚴格。

    陳景還未走到城門,便聽見一聲厲喝。

    “什麼人?”

    陳景從暗處走近,“我。”

    那哨兵一見是他,趕緊拱手致禮,“陳將軍。”

    陳景點頭,“辛苦了!有什麼事吧?”

    那人搖搖頭,還未開口,便聽見不遠處的城牆上有兵士吆喝起來,“做什麼的?停下停下。宵禁了,不許靠近,不能入城——”

    陳景閑著也是閑著,面色沉了沉,越過那兵卒,三步並著兩步,疾步往城牆的台階走去。

    外間的夜色里,有一行人。

    老的,小的,還有孩子。他們行色匆匆,像是趕了許久的路。走在最前面的那個老頭儿,有些不耐煩守衛的態度,大聲吼了回來。

    “趕緊開門,我入城找我女婿的。”

    這老頭瘋癲似的回答,讓城牆上的晉軍守衛哭笑不得。有人笑道:“找女婿怎的找到這來了?你女婿誰啊?”

    “我女婿?”那老頭儿哼一聲,“趙樽啊。”

    “哈哈哈!”城牆上几名兵卒笑了起來,有人更是笑得弓下了腰,“老倌儿,你怎的不說,你女婿是趙綿澤啊?”

    “我呸!”那老頭哼哼,不滿地嗤他,“趙綿澤那廝,千想万想要給我做女婿,老頭子我還看不上他哩……”

    “哈哈哈……”

    又是一陣狂笑,城牆上登時歡樂起來。

    除夕之夜,遇上這麼一個活寶,讓枯燥無聊的守軍,高興得緊,脾氣也比平常好得多,“老先生,你們回去吧,到處都在打仗呢,不要到處跑,危險得很……”

    “閉嘴!”

    陳景斜插里躥了上來,阻止了那個守軍的調侃。

    然后,他大步過去,趴在垛牆上,往下望去。

    只見寒風之中,有一輛黑漆的馬車。馬車的邊上有几個騎馬的便裝侍衛。與守軍說話的老頭儿穿得稀奇古怪,正是夏廷贛。他身邊打著“阿彌陀佛”的佛號,悠閑看人逗樂的老和尚,正是道常。

    這時,車簾子一撩,露出了一張臉來。

    “夏公,夜深了,不要玩笑了,拿令牌與他。”

    陳景一怔,猶如中邪般僵在了風中。

    馬車里的人是……晴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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