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月的桂花猶帶香氣。
這樣的季節,阿金民宿落成了。
鞭炮掛在高高的竹竿上,竹竿的盡頭卻是握在枚的手上滿庭院的跑,讓小龍般的鞭炮漫天飛舞,形成絢爛的景觀。
「只有你一個人玩太過分了,分一點我玩。」阿曼看了也手癢。
長年住在國外的他們幾乎要忘記年節放鞭炮的樂趣了。
「不要,我先拿到是我的。」
「我也要啦……」
「喂喂,少年咧,炮仔不是這樣玩的啦,那要敬神明的。」取香回來準備放鞭炮的阿希伯看見本來高不可攀的都市人,竟然把鞭炮拿來舞獅要寶差點絕倒。
至於已經從鞭炮班結役的姜浙東跟畿,對著橫掛門口表示喜氣的八仙彩指指點點,要不是煎餅伯端了椅子在一旁守著,八仙彩可能早就慘遭不明人物A回家去當紀念品了。
伍莎莎慶幸她媽沒有一時興起請花車女郎來跳鋼管舞,要不然場面恐怕很難收拾了。
她記得日前看了電視的枚疑惑的跑來找她,說他想去看路邊脫光光的檳榔西施,他想比較一下義大利的玻璃窗阻街女郎跟檳榔西施的差別在哪裡。
他說得理直氣壯,他移民出國的時候,台灣還沒有檳榔西施這玩意。
要不是剛巧他的手機響,她恐怕就會被拖著去參觀了。
「莎莎……」
伍莎莎忙著招呼來吃酒席的客人,猛然聽到有人喊她,自然的轉過頭。
「程……學長。」他來做什麼?一個頭梳得油膩膩的,像等下要上桌的鹵豬腳刻意穿上名牌服飾的程城乍看之下的確一表人才,從他走進阿金民宿的院子就有不少客人指指點點,幸好驕傲如孔雀開屏的他沒聽清楚那些阿公阿嬤還有隔壁鄰居的總結論——那就是他還比不上最近跟眾人混熟的四人幫。
老人家是直接又可愛的。
當他們知道姜浙東、畿、枚跟阿曼都捐了龐大的金額給食堂,幾乎每個人都跑去跟四人握手致謝,有的還打電話叫兒子女兒也一併來感恩,失控的情況弄得大家好不尷尬。
幸好阿金娘以萬夫莫敵的姿態勸退大家,才避免了新家門檻被踩壞的可能。
「恭喜!我聽說民宿落成,這是紅包,一點小意思。」自從上次在七星潭見過伍莎莎以後,剛好他跟現任女友的感情也走到瓶頸,食之無味又棄之可惜,一段時間過去找不到好下手的獵物,於是想到已經頗有女人味的她。
他想想,先來一夜情也無所謂,要是可口,就當成備胎來用。
反正她當年也對他頗有好感,現在要征服她應該簡易上手。
於是,他就來了。
他根本不記得當年的自己是連甩也不甩她的。
「謝謝。」
「你不用跟我客氣的。」她疏離的態度跟程城想像中的有點不同,但是不要緊,這樣的女人追起來才夠味。
「我請人帶你到處去參觀,等一下就可以入席了。」她還有一大堆人要招呼,沒空只應付他一人。
可是程城大費周章跑來的目標就是她,他可是對那些行將就木的老頭子、老太婆沒興趣。
「你別走。」他伸出色爪子抓住了她的手。
「你有話用說的就可以了,不要動手動腳。」她不想把事情鬧大,今天可是喜慶的好日子,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問題-鬧得大家不愉快。
呵呵,她果然是欲拒還迎的。精蟲沖腦的人只想得到那回事。
「程先生,你也來送禮?」姜浙東摸壁鬼般無聲無息的出現,就杵在伍莎莎跟程城的中央,眼睛瞪著那只毛毛手,瞳孔中有簇快要隱藏不住的雷霆。
「是。」冒出來個程咬金,色魔老大不爽。
「不知道程先生包了多少?」不客氣的抽過程城一直捏在手裡的紅包袋子,姜大掌櫃的當眾抖出裡面的什物。
程城要阻止已經遲了。
噹噹噹噹……
「物流公司的程小老闆包來面額五百元的禮券。」他把禮券晃來晃去,丟光了程氏物流公司的臉。
五百塊。虧他拿得出來!席開十幾桌都快要坐滿的人們,紛紛回過頭來鄙視的瞪著他瞧。
「啊,我今天出門太匆忙拿錯了,這才是我要送的禮。」丟人事小,要是丟了公司的面子他老頭會宰了他的。
可惡!這王八蛋害他破財!
他拿出一疊現鈔才要數。
誰知道姜浙東一個箭步過去,瞬間抽走了他手上全部的大鈔。「各位爺爺奶奶鄉親朋友們,程氏物流公司的程小老闆除了紅包之外,愛心捐獻……我數數看——總共是四萬零三千元整,大家拍拍手謝謝程小老闆的慷慨解囊!」
立刻的,如雷的掌聲響起。
雖然心疼那疊現金,可是被要得團團轉的人頭腦簡單,一時間想得還不夠深入,呆呆的咧開嘴向大家致意。
「你是地方上的傑出青年,這拋磚引玉的善舉是最佳的典範,程先生,我強烈建議你成為老人食堂的長期捐贈者,我想,以你的能力絕對沒問題的吧?」一步步設下陷阱給人跳,姜浙東可恨他咧。
都是這傢伙害他跟莎莎吵架,現在還敢出現,要是不教他別人妻不可戲的正確觀念,以後才不會橫屍街頭找不到兇手。
瞧,他夠善良了吧!
程城搖頭也不對,點頭也不對,正騎虎難下,姜浙東已經拉高他的手。
「程先生沒有表示就是同意當阿金民宿還有老人食堂的長期贊助者,大家再給他拍拍手!」
群眾嘩然,呵呵……
阿希伯終於搶到鞭炮,同時間劈哩咱啦的鞭炮聲響徹雲霄,在蔚藍的天空劃出五顏六色的序幕。
「我三哥這招借刀殺人不錯吧?」枚不知道什麼時候擠到伍莎莎旁邊,低眉菩薩般的臉說起這些話行雲流水極了。
「他的本事可多了,只是通常藏在深山不肯拿出來娛樂大家而已。」阿曼一臉扼腕。
老三這次為了小嫂子終於露出真面目了。
呵呵,愛情的力量真可怕!
伍莎莎只有點頭的份,這種高潮迭起的「殺人」方式,簡直酷到不行!
被吃乾抹盡、剝掉好幾層皮的程城大概從今以後,連要經過她家門口前的馬路都要繞道而行了。
「浙東,」她朝著心愛的人招手,「過來一下。」
溫馴的羊兒聽到呼喚,立刻拋下失去利用價值的程城。
「你叫我?」速度之快可以破金氏紀錄了。
三個大男人實在看不下去這對深海魚的恩愛,相偕走開。
「都上菜了,我們也趕快去搶位子。」
「好。」
「莎莎,你覺得我有沒有青出於藍,把你花蓮名勝的威力發揮一半?」剛剛意氣風發的男人現在像個討賞的小孩。
「你太厲害了。」
「那嘉獎呢?」啾啾啾的親親啊。
「好,看在你表現優良的份上,記小功一支。」聲音越來越遠。人都走光了,就剩下被洗劫得乾乾淨淨,人財兩空的某某人……頂這大太陽撫弄花草絕對不是什麼風雅的事情。
花花草草又不能擱,這種天氣一放就枯萎。
為什麼不能請專業的人來種?阿金娘說她就要嫁人了,不多指使她工作以後就沒機會了。
這是人話嗎?
嫁人又不是罪大惡極的壞事。
但是,她一旦走了,本來人丁就不旺的家不是更寂寥了?
「你怎麼了?看起來無精打采的?」從造船廠回來的姜浙東一進門,就發現伍莎莎蹲在民宿外,一堆花花草草多用枯稻草包著,顯然她對種花的興趣並不高。
「你下班了?今天好早。」她丟掉鏟子站起來,露出笑靨。
「晚上我要陪你去選婚紗、看戒指你忘了?」
她咬了咬嘴唇。「我想把婚禮往後延。」
「為什麼?」幾天前,應該說到早上為止她都還興致勃勃的,這中間發生了什事嗎?
「我在想我要是這麼早嫁人,家裡就剩下媽跟阿弟,我不放心。」她知道姜浙東是可以放心商量的人,很坦白把自己心中想的說出來。
「不早了,你這年紀嫁我最合適了。」他絕對不要什麼往後延的婚禮,說好的拍照、戒指、訂婚的大餅通通不能等。
「對不起,你讓我多想想吧。」對於婚後的狀況他們似乎不曾討論過。
她想,這時候反悔要比婚禮舉行了,新娘卻落跑來得好對不對?
簡直是一相情願的想法!姜浙東大概知道她心裡頭這時候的念頭了,但是,他不會允許自己的婚禮泡湯的,絕對!
「你不用擔心阿金姐沒人可以照顧,我們結婚不代表你就不能回來了啊。」他極力想說服這即將要嫁給他又擔心東擔心西的女人。
偏偏他就愛極了她!
「不一樣的!」
他不明白哪裡不同。
結不結婚的問題還沒理出個結果,民宿的門口來了客人。
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看不出年紀,一頂灰撲撲的帽子遮住他大半的臉。
「啊,你好,歡迎光臨。」伍莎莎露出真誠的笑臉。
「你——」嘶啞的聲音,老人木然的表情在看清她的臉以後有了劇烈的改變。
「你有行李嗎?我來幫你,不知道要住宿還是休息?」
老人搖頭,這一搖竟然搖下一串淚來。
他的眼淚讓伍莎莎頓時慌張,只好把眼光投向姜浙東求救。
「對不起,我失態了。」老人連忙把眼淚擦乾紅紅的眼圈還是叫人有點介意。
「沒關係。」她連忙揮手表示不在意。
「你長這麼大了。」老人用手比了比她的高度,像是非常緬懷什麼。
「呃……我二十好幾了。」
「哎,我們過幾天就要結婚。」姜浙東跳出來伸張他的主權。
「啊!」老人張嘴。
「你不要在客人面前胡說,進去洗手,媽說等你回來就開飯。」她又甜蜜又生氣推了他一把。
「那幾個傢伙呢?」
「通通跑出去,一整天都沒看到人,大概晚上也不回來吃了。」放牛吃草大概就是這副德行了。
「那最好,一群電燈泡。」
「你快進去啦,老先生都在笑了。」真是油條得要命,拿他沒辦法。
「你要結婚了?」老人眼睛發出亮光。
伍莎莎還沒回應,段金卻從房子裡面走出來,邊走邊擦手。「人不回來了,杵在門口當門神吶,你們兩個快給我進來吃飯……浙東啊,我煮了你愛吃的紅燒獅子頭……」她還沒說完,聲音戛然而止。
就像突然被魔法定住的人,她跟老人面面相顱,風停語靜的……可怕。
「嗚……哇,我好命苦!」本來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丈母娘突然放聲大哭,一根指頭指著面色遽變的老人抖啊抖地。老人轉身想走。
「你敢走?」段金一邊哭一邊吼。
兩個摸不著頭緒的人頓時淪為配角。他們很樂意,這樣的阿金娘是他們從來沒見過的。
老人被她一吼,竟然一腳就伸在那,不敢輕舉妄動。
「你走,走了二十幾年還有臉回來!」
伍莎莎錯愕的差點軟腳。「媽……」
「我沒臉回來。」老人低下頭,有了年歲的他看起來非常落魄。
「沒臉,你這次又算什麼……」段金得理不饒人,看見二十幾年前的冤家決定追殺到底。
「我……想你,也想孩子。」
「放你的狗臭屁,九年前你回來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結果留一個種在我肚子裡又一去不回頭。」
「我們除了莎莎還有一個孩子?」老人差點站不住。
「哼,告訴你還是個帶把的!」段金完全忘記女兒在身邊,把埋藏了多年的秘密全抖了出來。
「你扶著我。」伍莎莎只能對姜浙東這麼說。
真相大白,她就知道阿弟跟她是出自同處血緣,不過……這個阿公,真的是她老爸?看段金的反應,是九九點九的純金。也難怪她沒印象,她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卻不認得。
「讓他們去談,我想他們許多年不見有很多話要說。」姜浙東決定要把親親莎莎帶開。
「我也有話要問他。」她不想走,她有一肚子的話想問、想知道。
「我想,來日方長。」他的話意味深長。
「你是說?」老媽跟他又打又捶的,會不會出人命?
「我沒說什麼,反正你等著看,阿金姐會處理的。」人老了,無處可去了,想要的就是一個願意收留他的家。
「你說處理?他是我爸耶。」她不喜歡這種用詞。
「你肯承認那就不會有事了。」就算阿金姐肯重新接納這個浪子般的「阿公」,她也需要兩個孩子的認同吧。
莎莎是成人了,要是她能敞開心接受,那年齡更小的阿弟就不成問題。她細想,帶著古怪的臉色,「你確定?」
「不確定我哪來的資格娶你當老婆?」
「你又臭屁了!」兩人打打鬧鬧進去。
那一夜,民宿裡大廳的燈一直是亮著的。段金跟伍長志有了一番長談。結果伍莎莎並不知道。她唯一曉得的是從那天開始伍長志留了下來,刮掉亂糟糟鬍子的他恢復了原來面貌,包辦起民宿裡裡外外的工作,不嫌累不喊苦,他的洗心革面讓春夏秋冬四人都很感動,只有段金還是不給好臉色。
感情要修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伍莎莎也沒有主動去親近伍長志。
「你覺得我會不會太無情了?」面對這樣的情況,她也有彷徨的時候。
「我要是你我會做得更絕。」姜浙東給了她自個心中一直以來的想法。
她抱住他,用甜美的聲音撫慰他的心靈。「不會了,我會給你我所能給的幸福,我不會讓我們各自家庭曾經發生的故事在你我的身上重演。」
他緊緊抱住她,在心中同樣的發誓。
執子之手,承諾相守。與子偕老,共效白頭!
又幾天後——
一輛黑晶烏亮加長型的凱迪拉克開到民宿前面。
司機下來開門。
好一會兒,人優雅的下了車。
「應該就是這裡了吧?」他出聲,聲音清雅如天籟。
「是。」
「我迫不及待想見新娘子呢。」
「少爺,你慢慢來。」
「我已經夠遲了,怕來不及參加他的婚禮。」除了身體清簡些,他給人如沭春風的好感,就是跟司機講話也沒有一點不耐煩。
「你馬不停蹄,我才怕。」司機從後車箱提出好幾大箱的禮物。
「我看見他了。」天使的臉漾起朦朧的笑,他舉步,跟從裡面衝出來的姜浙東碰了個正著。
「先別罵我。」他太清楚老朋友的脾性了。
「我還沒說。」
「我的身體好得很。」
「你沒有一次不這麼說。」姜浙東很不滿。大家為他操心得要死,他卻搭著飛機到處跑,他剛接到這傢伙打過來的電話,說他已經快到民宿了,害他當場冒出一身冷汗來,一剛衝出來就看見他皮皮的笑意。
「你要結婚了,我能不來嗎?」
「媽的,你這傢伙真的來了!」西裝筆挺的畿口袋中插著花,嘴巴卻沒好話。
一串粽子的男儐相全跑出來了。
一人一句,把晏伊容團團圍住。
他斯文的晃了晃手。「你們別忘記新郎是浙東。」
另一頭響起了結婚進行曲的前奏。
「哇咧,新郎還在這裡——」
姜浙東火速回到婚禮現場。
Troy,也就是晏伊容噙著明亮的笑容走在最後。
鏡頭拉上了藍藍的天空和屋頂,從花球中放出來、展翅往上街刺的白鴿一行上了青天。
一些稍早之前的陳年舊事早上落了些微雨,使得空氣中泛涼。
人行道的紅磚小坑窪積著來不及消散、腳踩過便噴出的淺淺水窪。
遭雨凌虐過的木棉花掉了一地,三三兩兩的學生走過,硬硬的花梗被踢進了草叢,飄出棉絮。
不經心往上眺望,會看見天空的一角像綿密的網。
「咳咳……」一張潔白如天使的臉,小小的身體穿著市立學校的制服,海藍色的立領,白色的長袖衣服,後背著的書包掛在他出奇消瘦的肩膀,看起來隨時都有滑掉的可能。
他用手掩著嘴,勉強定到校門口的柱子,微喘加咳嗽,已經滿頭大汗。
他的自尊不容許同學看見他蒼白得像鬼的樣子,於是他把頭抵住大理石造的柱子,希望石塊的冰冷會讓他好過一點。
大概是那些花的棉絮害的,花粉之類的東西對別人或許不會有很大影響,但對從小身體就不好的他卻可能是殺手。
忽然間,他覺得肩膀一輕,有人拿走了他肩上沉重的負擔,接著,他的身體也騰空,被一雙稱得上強壯的胳臂打橫抱了起來。
「你……我……咳……不要……」語焉不清的口齒,說不清楚他想表達的意思。好糗!伊看見自己的書包也掛在把他當成貨物抱起來的人手腕上方。
「嗨,同學。」
高高的個子,就算抱著個人還能輕輕鬆鬆的低下頭來跟自己打招呼。
「我不認識你。」他有什麼目的嗎?
「我認識你就可以了。」
伊看見他制服上的名字,很陌生,他在腦子裡搜尋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我想不起來。」
「你一個學期沒來學校幾天當然不認識我,我們可是同班同學呢,我叫姜浙東。」
「也對……我不認識的同學太多了。」
「我上個學期才轉來,是轉學生。」沒有朋友的他對伊印象很深刻,就因為這樣他才自動來打招呼的。
「我可以自己走路,你這樣抱我很……難看,而且,我不咳嗽了。」伊滿臉通紅。
「我不覺得。」
沒膽子跳下來的伊毫無選擇的被同年紀卻發育良好、個子比他大上一號的姜浙東抱過半學校,足不沾地的走進教室。
可惜的是那天伊的體力還是撐不過整天的學校生活,午餐前因為不明的因素暈倒,被護理人員緊急送進了附近的醫院。
伊再度出現,學校正好舉行段考。
他是第一個交卷的人。
學校的功課家中有家庭教師會幫他複習,所以,他對跟得上學校進度與否這事一點都不愁。
走廊空空蕩蕩,他因為太少到學校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無意間順著花園小徑來到籃球場。
別說普通課程他上得七零八落,體育課更是八百年沒上過,家裡的人,學校的師長,沒有人不知道他有個黑白無常隨時會勾走的破身子,也因此,從來沒有會問他要不要參加體育課。
偶爾來上學,偶爾碰到必須外出的教學,他只有在保健室睡覺的份。
體育場上的黃泥摸起來原來跟其他的泥土沒什麼分別嘛。
一顆籃球沒有預警的滾到他面前。
他用手遮住怕太陽的眼睛,想看清楚往他走過來的人。
原來有人比他還要快交卷。
「喂,把球扔過來!」還不到變聲期的嗓音卻因為假裝老大刻意壓得很低,聽起來反而有點可笑。
「扔?」有多久他沒摸過球了?不知道。
畿看見他不動,不耐煩的小跑步過來。
伊用清瘦的手抱住比他肚子還要大的籃球,球上的泥立刻沾上他乾淨清潔的制汲。
反觀一臉桀騖不馴的畿,一大片制服下擺掉在褲頭外面,另一半因為運動的關係只剩下一角塞在皮帶下,更別提領子上那圈歷史悠久的油垢了。
「你是聾子還是啞巴,我講話你敢不甩我!」
他是學校裡惡名昭彰的壞胚子,轉過無數所學校,他並沒有打算會在這間學校待多久,反正看他不順眼的老師學生一籮筐,他隨時都可以轉學,轉到沒有人要他為止。
所以,他根本不把考試放在眼中,要不是在外面找不到樂趣,打死他都不會來學校這種索然無味的地方,他大爺今天難得出現,誰知道學校靜悄悄的,他只好投籃球解悶。
「我可以跟你一起投籃嗎?」天生的好教養,讓伊不忘禮貌。
「你行嗎?」無所謂,可是他看起來就是怪怪的,沒見過男生長得像他那麼俊,骨架卻比女生還要纖細。
「我交卷子了,我可以。」他以為畿懷疑他沒考完試就溜出來。
「考試?我以為學校放大假呢,難怪整個校園安靜得像裝死人的棺材。」他後知後覺的搔著短到不能再短的頭髮,哈哈大笑。
「你不考試嗎?」今天他說了一個月份量的話,雖然有點疲倦,可是他很興奮,家中的人知道他的身體狀況,從來不會有誰冒險跟他說那麼多話的。
他也渴望有同年齡的朋友,不想一直當被關在金絲籠子的小鳥。
「嗟,我以後要做大事業,考試這種指甲屑的小事情我不鳥啦。」考試!他憑什麼來考,課本早就被妹妹們撕去玩耍了。「我陪你打球有什麼好處?」畿隨口說。
「請我吃飯。」他摸摸肚皮,可惡,不管他褲帶勒得再緊,肚子還是咕咕叫。「好哇。」一言為定。
於是兩個個子差異甚大的男生上場了。
畿馬上發現伊根本不適合運動,可是被他拚命的樣子給微微撼動,但是倔強的他抵死不會承認他有這種想法,投了幾球後,他終結了伊想在籃球場上馳騁的夢想。
「呼呼……呼呼……」
畿的眼死盯著他,怕他下一秒會喘不過氣來。
「你他媽的是什麼破身體?!」
「我——們——可——以——有秘密嗎?我——打——球——的——事——不——可以——對——任何——人——說……喔。」
伊模糊的聲音畿花了很大力氣才聽完。
「屁!誰跟你有秘密……得了,隨便啦。」
「謝謝。」媽的!有什麼好謝的!
「你,人好。」
屁屁屁!媽的!他出生以來第一次有人說他好。
他好想哭。
這場球賽是伊懂事以來做過最劇烈的活動,也是最放肆的一次,雖然後來付出的代價非常可觀,他卻從來沒有後悔過。
學期成績出來了,文化走廊貼出了年級的排行。
本來總是保持同年級第一名的伊這次掉到第二。
「濮陽元枚你幹掉三班的晏伊容,揚眉吐氣了!」人群裡同學甲對著人群外的一個男生吼叫,生怕他不知道這好消息。
一班的濮陽元枚跟三班的晏伊容是學校競爭最白熱化的對手,兩人都在一、二名游定,雖然大部分名列前矛的都是三班的藏鏡人晏伊容。
說競爭,心裡頭有競爭意識的其實只有濮陽元枚個人吧。
枚大眼大耳的臉上沒有半分喜氣,陰陽怪氣的轉身就走,朋友的起哄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怎麼可能!那個晏伊容期末考試只來一天,想不到平均分數算起來只差他零點七五,可惡!
他不停的走,經過校園,走出大門,心裡沒有一點拿到第一名的喜悅。
等他回過神來,他竟然站在晏伊容家的大門口。
位在信義路上的兩層樓小洋房,跟他家的格局大致雷同。
枚跟他心目中的死對頭住在同一條街上,兩家人就隔著花園,等於是鄰居。
鐵門咿呀的打開,走出一個快要接近中年的男人。
枚認得他,他是管家,姓捨。
「我家少爺請你進去。」捨管家有過目不忘的好本事,對於枚的來訪並沒有多說什麼。
「他怎麼知道我來了?」
他指指樓上的窗戶,他家少爺是從窗戶看到枚的來到,又發現他在大門口徘徊了老半天,這才請管家要他上去的。
他還在遲疑,抬眼看見了不輕易下樓的伊站在門口處,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他也能清楚的看見那張比雪還要白的臉。
猛然氣沖牛斗,他氣呼呼的走到伊的面前。「你是笨蛋啊,下樓來不會多穿外套嗎?」
「要進來裡面坐嗎?」算時間,這時候應該是上學時間,一向重視學業勝過任何事情的枚不應該在他家出現的。
難道……他是特地來關心他有沒有穿衣服的?呵呵,不可能。
「我當然要進去坐,我熱死了。」他不客氣的登堂入室。
傭人送來了冰涼的可樂,枚也不客氣,咕嘟咕嘟的灌下肚子,喝了一大口後有點歉疚的捏著杯子說:「你……不能喝這種飲料吧?」
「我習慣了,不要緊。」
聞言,枚才平息的火氣又衝上心頭,被可樂澆熄的火花到處亂跳。「不要緊,我聽了就有氣,你的人生一點也不需要努力,我卻什麼都要緊,你輕輕鬆鬆蹲在家裡就能拿第一名,我半夜不睡,拚死拚活就是拚不過你?!」
他一口氣把心中累積很久的不滿說了出來,讓剩下的可樂見底。
粗魯的擦掉嘴角的汁液,他發現伊卻是安靜得可以。
氣氛凝結。
「該死!」枚想走人了。
「你知道——」伊清晰卻有點中氣不足的聲音,拙住他往外走得又急又凶的腳步。「我不輕鬆。」
「給我說明白!」
「世界上沒有公平這兩個宇。」
枚恍如被雷劈,怒容一點一點的退了。
雖然他並不是很清楚伊話中的意思。
直到他們都長大了,某年某月的某天他才明白伊那年那句話的意思。
老天的確是不公平的。
老天給了伊智慧聰明才智能幹、富有甜蜜的家庭,那些別人所羨慕的一切,就是沒給他健康的身體。
而他,濮陽元枚,什麼都有,聰明才智也不差,家庭和樂融融,身體強壯得像條牛,要是真的比較起來,應該說他比伊還要幸福。
按照他傲氣比天高的個性,就算把他家的人都殺了,他也不可能每天時間一到就到陌生人的家裡去吃飯。
要說第一次是趕鴨子上架,擺盡臭臉給那對爛好人一樣的夫妻看,再來畿卻是自動送上門的。
媽的!說要請他吃飯竟然是在他家開飯,著了一次道也就算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要每天送筆記本到晏家。
他厭惡極了那個家庭的甜蜜還有好吃的菜。
自從吃過一次後,只要肚子餓他總會想到那些令他齒頰留香的好菜,偏偏他三天有兩天肚子都處在飢餓的狀態。
他本來想把筆記本扔進去就算交差,誰知道那個叫人不清楚在想什麼的捨管家就等在門口,不由分說要他進去。
寬大的客廳有好幾個跟他年紀相仿的男生。
沒有誰看誰第一次就順眼的。
但是,伊就有那種將所有人包容在一起的力量。
他自卑又傲慢的隨便抓一個人問:「你跟那個藥罐子怎麼認識的?」媽的,他還天真的以為那個藥包沒朋友呢。
那個男生笑得可愛極了。
「我把保健室當家裡的床,你呢?」
伊是保健室的常客,他也是,差別在於他嫌家中人口太多太吵,每天到保健室補眠,至於另外一個人,用膝蓋想也知道,他去同個地方是為了等救護車的來到。
「你來幹嗎?」
「吃飯啊,聽說他家廚子的手藝好極了。」
「你叫啥?」
「我叫阿曼,保羅紐曼的阿曼。」
誰也不服誰的年紀,誰也不鳥誰的青春。
這樣的開始,沒什麼不好的——
全書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