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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姒錦 -【御寵醫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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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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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6-3-26 01:35 編輯

御寵醫妃(出版名:《且把年華贈天下》)作者:姒錦

內容簡介】:

  她是二十一世紀特戰隊驚才絕艷的女軍醫。

  他是大晏朝手握重兵不近女色的高冷王爺。

  一朝穿越,當她遇見他——!

  他誆她錢,親她嘴,阻她路,還要來占她身,她該如何處置他?

  她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一輩子禍害他,將山河踩在腳下。

  *

  腹黑高冷悶騷男vs醫術無雙痞子女。

  入錯房,嫁對郎,乾綱獨斷一雙人。


  *

  【一句話簡介】:這是一個穿越女妙手回春、玩轉美男、拆穿陰謀陽謀的復仇之旅。也是一個在古人碗里搶飯吃的現代女,勾搭個酷拽狂帥屌炸天的腹黑王爺,再一起金戈鐵馬共享皇圖霸業的愛情故事。

  *

  【搞笑小劇場】

  「王爺,我們做朋友一起去禦敵吧?」

  「不用。」某男很冷漠。

  「王爺,我們做朋友一起奪儲位吧?」

  「不行!」某男很傲嬌。

  「王爺,我們做朋友一起打天下吧?」

  「不需要!」某男很嚴肅。

  「王爺,我們做夫妻一起睏覺吧?」

  「好。」某男終于挑了下眉頭。

  她咬牙切齒,「老狐狸,你想算計我?行,做我男人你且記好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不許看別的女人,不許想別的女人,不許碰別的女人,你這從頭到腳,哪怕一根頭髮絲兒都屬于我。否則……」

  「否則如何?」

  「王爺,我們還是做朋友吧!」

  *

  【注①】:本文作者很逗逼,從來只寫一對一。

  【注②】:寵溺無限接地氣,架得很空莫考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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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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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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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依然不悔(劇終)

    寶音在世安院住了下來。

    不是東方青玄願意的,更不是阿木爾情願看到的結果,但小寶音以公主之尊,行死皮賴臉之事,似是習以為常,不管東方青玄與阿木爾臉色如何,當夜穿著薄衫吹了冷風,入得世安院就病倒了。

    東方青玄要送她回去,她不願。

    東方青玄要為她找太醫,她不願。

    次日夜間,夏初七便拎著醫藥箱過來了。

    這個世上讓皇后娘娘親自出宮醫治的人,大概也就只有這麼一個活祖宗了。夏初七到世安院的時候,好家伙,小丫頭斜歪歪趴在東方青玄的錦床上,高翹著雙腳,嘴里咬著一個萊陽進貢的梨子,手上翻閱著一本市井小說,正看得津津有味,那里像生病的樣子?

    夏初七擰著眉放下醫箱,朝金袖使了個眼神。

    宮人們都懂事,喏喏出去了。

    搖曳的火光中,只剩下她母女二人。

    寶音笑嘻嘻眨眼,“阿娘,您來了。”

    夏初七抱著雙臂,立在原地,不動,“聽說你病了。”

    寶音嚴肅的苦著小臉,“是啊,病了。”

    夏初七也嚴肅臉,“哪里病了?”

    寶音“哎喲”一聲,摸摸頭,又摸摸臉,再摸摸肚子,到處揉了一遍,終于虛弱地把手心放在胸口上,極為無辜地沮喪著臉,可憐巴巴道:“阿娘,此乃心病——”

    夏初七:“……”

    寶音撒著嬌,眼風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娘的臉色,又乖乖做個鬼臉,笑道:“想必阿娘最是清楚,心病還需要心藥醫的道理……寶音這病,沉痾久矣,非阿木古郎不可治……阿娘……”

    前面語氣沉重,后面那一聲“娘”便是撒嬌了。

    換了往日,夏初七看她如此,必定撈起一根雞毛撣子就朝小丫頭的屁股揍過去。

    可今天她沒有動,而是認真地打量著她十一歲的女儿(上個章節,因作者腦抽,寶音年齡有誤。永祿五年腊月,寶音實歲十一,虛歲已十二),久久沒有出聲。

    她也是從少女時代過來的。

    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正是叛逆的年齡。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家長越是打壓,她便越是逆反,若再使用“暴力”,只怕會適時其反。

    更何況,這還是一個十一二歲就喜歡男子也是天經地義的時代,寶音的小心思中,更不可能有后世小姑娘的負罪感……

    一瞬后,她落座床邊。

    看著寶音,她臉上的情緒,明滅變幻,卻是一種寶音從未見過的嚴肅。那眼眸里,還帶著一種淡淡的擔憂,看得寶音愣住,嘴里咬著的梨子也拿開了。

    “阿娘……你怎麼了?”

    寶音其實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從小嬌寵,她或許任性,但本質善良。

    夏初七欣慰一笑,掌心放在女儿的頭上,輕輕撫順著她凌亂的頭發,聲音如同和風細雨,“寶音,阿娘如果非要把你帶回宮去,你是不是會怨恨我?”

    寶音小性儿強,夏初七性子也強。

    在以往,不管大事小事,夏初七几乎從來沒有對寶音用過商量的語氣。這一瞬,寶音第一次感覺到了來自阿娘的尊重……她的阿娘,把她當成大人來看待呢。

    她心里喜歡,卻沒有馬上回答。

    母女兩個面面相覷許久,小丫頭嘟著的嘴巴咬了咬,方才一本正經地點頭,“阿娘,每個人都說寶音不應當,寶音自己也覺得不應當。但是阿娘,你有沒有試過,心里有那麼一個人,一開始只是想念,慢慢的,他就變成了執念。不論過去多少時間,不論經歷多少事情,不論見過多少人,那個人的影子還在心頭,不因歲月、時間、距離而改變。除了他,只有他。”

    夏初七看著她,默然。

    孩子的世界很美,大人進不得,勸不了。

    但孩子的世界,大人也不得不尊重。

    寶音看她不語,潤了潤干澀的嘴巴,擰著小眉頭想了許久才開口。而這,這是她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不以玩鬧的方式與她娘交流,“阿娘,寶音長大了,是非對錯也有自己的衡量。興許結果會證明……寶音是錯的,但如果沒有嘗試過,就退縮了……沒有嘗試過,就放棄了……寶音就像……就像……”

    似是不知怎樣描述,她考慮了很久。

    屋中微風舔舐著油燈,錦帳在輕輕擺動。

    好一會,她才捂著胸口,加重了語氣:“就像錯失了什麼,會終身遺憾。阿娘,給女儿一個機會,好不好……求你。”

    “寶音……”夏初七看她孩子氣的臉,眉頭已擰成小山。

    寶音抿嘴一怔,從床榻下來,半跪于地,抱著她的雙腿,把小臉擱在她的膝蓋上,慢吞吞握緊她的手,輕笑,“阿娘,寶音知道您疼我……寶音知道您心里的擔憂。寶音答應你……只要這一個機會,若阿木古郎在離開南晏之時,還未喜歡寶音,寶音便收回心思。”

    夏初七嘴唇一動,忍不住捏緊她的手臂。

    “寶音,男女之事,不若你想……”

    “阿娘……”寶音輕輕抬頭,烏黑水靈的眸子一瞬不瞬盯住她,聲音柔軟、清麗,像一只剛破殼的小黃鸝鳥儿,閃爍的光芒里,滿是對這美好人間與感情的向往:“寶音只要這一個機會,只要這一段日子可以和阿木古郎在一起便可……這小小心願,您也不肯成全?那麼我問你,當年你與阿爹,人人都說不可,你又為何執著?”

    人人都說不可,你又為何執著?

    夏初七一怔,撫著她的小臉,已是嘆息。

    “痴儿……”

    “呵,阿娘莫要嘆息……”寶音又趴在她腿上,臉頰磨蹭著她的腿,慢悠悠的聲音里,滿滿的都是憧憬:“阿木古郎長得好好看……看著他,寶音就會很開心呢。阿娘,你不覺得嗎?”

    一陣冷風吹來,錦帳被吹得呼啦啦響。

    屋外的風雪,似乎更大了。

    半個時辰后,夏初七從那間屋子出來。

    她拎著醫箱,帶著金袖,施施然的腳步,不若進來時那般急切,臉色也恢復了淡然和灑脫,只是夜風下的發梢,輕輕蕩起,似添了一抹愁緒。

    東方青玄等在外面,看著她,捂唇一笑。

    “她沒事了?”

    寶音沉吟片刻,把醫箱遞給金袖,不請自坐。

    “煩請大汗添一盞熱茶吧,有點渴。”

    東方青玄凝眸看向她微擰的眉頭,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喚如風入內,圍爐煮茶,又親自倒在白玉的盞里,遞到她面前,那一根根白皙修長的指節,一如很多年前,那個年輕俊朗的少年公子,也如當年那一襲紅袍加身的錦衣衛大都督,風華絕代……

    嚴格來說,東方青玄成熟了,但不顯老態,三十多歲的年紀,比之十七八歲的少年公子,更添儒雅尊貴,內斂深沉,自有俘獲少女芳心的魅力。

    夏初七探究著他,沒有說話。

    他噙笑喝茶,也是久久不語。

    寂靜的空間里,只有茶蓋與茶盞輕輕碰撞的清脆聲,怪異地響在空間,卻又似敲在人的心里,把這經年的歲月蹉跎與無奈分隔,都悉數化在了那裊裊茶香間……

    到底,流逝的只有時光,痕跡怎麼也抹不去。

    夏初七幽幽一嘆,一時無言。

    卻是東方青玄淡淡一笑,打破了寂靜。

    “我若不問,你是不是不准備開口了?”

    夏初七注視著他的眉目,“我能問什麼?”

    東方青玄朝她微微一笑,淺抿唇角的表情像是平靜,又像在竭力隱忍某一種難以壓抑的情緒,“要質問青玄的人是娘娘你,青玄已然搶了先機,准備好洗耳恭聽了,娘娘為何又不肯明示?”

    夏初七眉頭一擰,搖了搖頭嘆道:“跟我就別咬文嚼字了,你又不是酸秀才。再說,我有什麼可質問你的?我教女無方,讓她這般不管不顧的跑到世家院來撒野,讓你看了笑話……”頓一下,她又笑,“說到底,該道歉的人是我。當年那席話原本只是玩笑,卻不想一語成讖……”

    “並無一語成讖。”東方青玄笑著接話,輕輕抬手,像是不經意地把几上的一碟糕點推到她面前,“小孩子的玩笑,娘娘不必在意。”

    夏初七心里微涼。

    只一句,他就知道,她的女儿恐怕要吃苦了。

    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便是她自己,也很難接受這樣的感情,何況東方青玄?她再次皺眉:“這孩子,給你造成了困擾……但女儿是娘的心頭肉,當娘的人實不忍……大汗,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東方青玄神態平靜,“娘娘但講無妨!”

    夏初七道:“她自小與大汗相識,又有哺育之情,這……久不見面,她想在此叨擾數日,還望大汗成全。”

    “娘娘言重了。”東方青玄身姿似有一點僵硬,但表情仍是不變,算是默許了她的話,微一思索,笑道:“小丫頭的戲言而已,大人何苦當真?她要玩耍,便留下吧。數年不見,青玄也一直念著這個女儿。”

    說到“女儿”時,他的目光變深,看著夏初七,一雙淡琥珀色的眸,像琉璃生光,剔透,晶瑩,似蘊了無數情緒,卻讓人看不懂一絲一毫。

    “天祿的女儿,自然也是我的女儿。”

    夏初七低頭喝茶,避開那灼熱的眸光,笑著謝過,再抬頭與他寒暄時,他的神色已恢復從容與淡然。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字里行間並無實質內容,卻一不小心談起一些過往的趣事,氣氛倒也松快。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夏初七起身告辭。

    東方青玄將她送至世安院門口。

    天空中飛雪片片,寒風更似無情。

    宴賓閣是安置四方使節的地方,兩個人心里雖然坦蕩,但不得不顧及彼此的身份,隔了有七八步的距離,互相施禮,再無他言。

    在夏初七被金袖扶著上馬車那一瞬,東方青玄突地上前一步,輕喚,“阿楚……”

    夏初七半躬的身子微怔。

    遲疑一瞬,她回頭,輕輕一笑,“青玄,珍重。”

    東方青玄薄薄的唇片,在暗夜的風雪中顯得有些蒼白。囁嚅一瞬,他也只是笑,“珍重!”

    同處于一個城池,東方青玄想要見她不是沒有機會。但他是兀良汗王,她是南晏皇后,即便見面,也是正式場合,很難像今夜這般單獨相聚,圍爐飲茶,說一些友人的寒暄之言。

    他還有一肚子話,沒有來得及說。

    可除了那聲“珍重”,其他的,已無必要。

    馬車消失在街角,他回過神時,發生眼眶已有濕意。但頭頂上冷冽的風雪卻沒有了。

    為他撐傘的人是如風。

    他靜靜的,並不多言,數年如一日,只是跟著他。

    東方青玄笑嘆一聲,入了屋。

    小寶音占據了他的寢室,他只能去睡客房。可他剛剛走到客房的院子,便看到“生病”的小丫頭坐在那門口的台階上,身上披著他的袍子,嬌小的身子蜷縮一團,一副意興闌珊的表情。

    “阿木古郎,敘完舊了麼?”

    東方青玄不答,卻沉了臉色問:“這都多夜了,還不睡?”

    寶音笑嘻嘻地偏頭瞅他,“我是這麼好打發的人麼?”

    東方青玄:“……”

    看他不解,寶音笑眯眯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積雪,走到他的身側,將還不及他肩窩高的腦袋高高昂起,“阿木古郎,你准備怎麼感謝你的大恩人寶音公主呢?”

    大恩人寶音公主?

    東方青玄嘴角微抽,不明所以的揉她腦袋。

    “小丫頭!別胡鬧了,天冷,快回屋去。”

    寶音扁了扁嘴,拖著長長的袍子,圍在他的身邊繞來繞去,嘴上滿是小得意:“大晏皇帝愛妻若命,也護妻若命……若非本公主突發疾病,你又怎能私下見到我阿娘?……更遑論與她私下敘舊了。”

    東方青玄一怔,看怪物般看著她。

    之前那句話,他還以為只是小丫頭隨意瞎扯,沒有想到,小丫頭的眼睛這麼精……不僅知道他喜歡她的阿娘,還知道,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吧?

    這般一想,他釋然淺笑,“小寶音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感謝你也是應當。”

    小丫頭眸子一亮,臉上滿是喜色。

    東方青玄笑得更為柔和,立于風中,一身白袍揚起,像與漫天的飛雪融為了一体,“在我離開大晏之前,你都可以呆在這里,我會盡量抽空陪你。”

    寶音瞪大了雙眼。

    “阿木古郎……”

    天上掉了餡餅,她不敢相信。

    審視他良久,見他溫和的笑容不變,她才知道他不是開玩笑。

    “耶——”寶音興奮地跳起來,“阿木古郎,你對寶音真好,真好啊,阿木古郎——”

    東方青玄笑笑,又揉她的頭,“義父寵著女儿,應當的。”

    寶音像見了鬼,臉色一變,偏頭瞪他。

    東方青玄又笑,“你阿娘可允了呢,從此我便是你義父了。”

    寶音耷拉下小臉:“……”

    一場小小的鬧劇,就這樣無聲無息的結束在了永祿五年的腊月初八……那一天,家家戶戶都在吃腊八粥,但寶音公主大鬧世安院的事儿,卻沒有任何人提起,只是有心人卻發現,兀良汗王的身邊多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少爺。

    他僅十一二歲的年紀,言談間卻睿智聰慧,他與兀良汗王寸步不離,不管兀良汗王在新京走親還是訪友,他都有跟在身邊。不似下人,不似王子,卻無人敢問他的身份。

    東方青玄很忙。

    盡管他在大晏並沒有什麼實質的事情需要做,但這個時候的南晏新京,已是天底下最為富庶繁華的一座城市,四方來使,八方賓客,各種商賈,應接不暇。一次盛大的皇后生辰,吸引來的都是當今天下的王者,哪怕虛與委蛇,他每日也有無數的交際應酬。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哪怕極為重要的國之要事,東方青玄也絲毫都不避諱寶音的跟隨。他談事情,她就在旁邊默默的傾聽,偶爾朝他吐吐小舌頭,以詔示自己的存在。

    在這樣的日子,寶音便有了近距離觀察東方青玄的機會。

    也從而,見識到了各種各樣不同的他。

    卻沒有一種……是她記憶中的阿木古郎。

    他可以嚴肅刻板地與別國皇子交涉政務,也可以淺笑盈盈地周旋于京城名妓的香風錦帕里,面不改色。他可以妖嬈懶散地就著燭火看奏折,也可以意態閑閑的躺在美人榻上看野史博聞。他可以和顏悅色地勸她加衣多食,也可以聲色俱厲的訓示她刁蠻任性。而且……他從不示于人前的丑陋左手腕,可以肆無忌憚地暴露在她的面前,不管那傷口有多麼猙獰,也不管她第一次看見他安裝假肢時嚇得蒼白的小臉……

    他似乎很盡力……

    盡力扮演著一個父親的角色。

    同時,他也在盡力把他不曾示人的“丑陋”一面展示在她的面前。

    她似是看懂了,又似是沒有看懂。

    每每在他閑下來的光陰里,寶音總會無聊的問起許多她小時候的事情,那一些她沒有了清晰記憶,卻曾經存在于她與東方青玄生命中的事情。

    “阿木古郎,你是在哪里把寶音撿回家的?”

    她帶著笑,用了一個俏皮的“撿”字,一邊問,一邊懶懶地吃著零嘴,那稚氣懵懂的小表情,成功地勾起了東方青玄的記憶——

    那一夜的如花酒肆,緊張寒冷的地窖,那一夜几十條無聲無息消失的生命,那淌了一地的鮮血,那一座被火燒成焦黑廢墟的延春宮,那個手起刀落被劈成了兩半的小嬰儿……傾刻間,似乎一個個都幻化成了猙獰的影子,鑽入了他的腦海……

    “阿木古郎?”寶音脆著嗓子在催促。

    東方青玄斜眸看她,輕聲回答:“菁華公主家的如花酒肆里……”

    寶音恍悟般點點頭,饒有興趣地又問:“寶音出生時可漂亮麼?是不是一出生就口含珠玉,面有霞光,令天地為之變色?”

    東方青玄眼皮微微一跳。

    這小丫頭,自我稱贊的本事不亞于她娘。

    他强壓笑意,做出一個嚴肅的嘆息表情,輕抬衣袖,喝了一口茶,“你娘懷著你時,在魏國公府終日惶惶,不得見天光,情志不暢,偏又難產,九死一生才將她產下……故而,你出生時……”

    寶音已是迫切,“怎樣?”

    東方青玄挑高眉頭,“很瘦,很小,很丑,像奄奄一息的小貓崽子……”

    寶音咀嚼的嘴巴停住,像被噎了。

    “那寶音怎麼長成大美人儿的?”

    東方青玄輕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寶音眼睫毛忽忽一眨,撇著嘴巴哼哼道:“好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反正這個世上,除了你,也沒有人知道寶音小時候長什麼樣子了。”

    她原是無心一說,可這個事實卻讓東方青玄心頭微怔,想起寶音那日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欠了我的,欠了我的……

    說到底,他確實欠了這孩子。

    出生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只能跟他這個陰陽怪氣的人……也得不到絲毫的愛。

    “阿木古郎……”

    他在發怔,寶音軟軟的嗓音又響起。

    “嗯?”他偏頭,眸中又添柔軟。

    寶音看著他,眼珠子骨碌碌轉,“那寶音是何時學會走路的?何時開始長牙的?寶音第一次喚人,是先喚的阿娘,還是先喚的阿爹?”

    東方青玄思緒微頓。

    記憶里,那個稚嫩的,小小的孩儿,七個月長了第一顆乳牙,一歲零三個月才學會走路。在學會走路之前,她只會滿地亂爬,流著口水,她爬的速度很快。他在東,她便爬到東,他在西,她便爬到西,他在書房做正事,她便“嗖嗖”從門口爬進來,像只小貓儿似的,抱著他的腿玩耍,一不小心睡過去……

    不過,她爬的時間很長,開始走路,卻走得很穩。

    至于,她第一次出聲喚人……

    不是阿爹,也不是阿娘,而是“阿木古郎”。

    東方青玄揉著額頭,突地一笑,自言自語道,“難怪你阿爹恨我……”

    他剝奪了太多趙樽身為父親的權力。但他,不后悔。不論寶音認不認他這個爹,在他的生命中,終是因了寶音的出現,有了那麼兩年短暫卻又美好的人生,讓他曾像一個父親那般,過了兩年多正常人的生活。

    “……你快說話啊,阿木古郎。”

    寶音的嗓子拖得長長,軟軟的,像個嬌氣的姑娘在撒嬌。東方青玄念及往事,低頭看她時,面色更為柔和輕暖,“寶音,你問這麼清楚做甚?”

    “嘻嘻”一笑,小丫頭小手拖著腮。

    “因為我長大了,要做一名作家。”

    “作家?”這個新名詞,東方青玄沒聽過。

    寶音向他解釋完,又滿是憧憬地笑:“我阿娘說,一個好的作家可招人稀罕呢……寶音長大了,要寫出很多很多流傳百世的名著……嗯,首先就要寫一部《寶音傳》。咦,對了,阿木古郎,你為什麼要給我取名叫寶音?”

    “寶音便是寶音,便是福氣。”

    “那為什麼不是金銀財寶,而是寶音?”

    “……”

    東方青玄頭痛,寶音卻把一個又一個幼稚的問題拋過來,五花八門,刁鑽古怪,問完一個,再來一個,今天問完了,明儿個想起,又繼續問。有一些問題,反反復復,不厭其煩……

    一夕一朝,如此過去。

    最后,東方青玄不得不嘆,“這世上最讓人煩惱的,便是作家……”

    寶音異想天開的《寶音傳》還沒有動筆,東方青玄已經在南晏住了一月有余……

    寶音想: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去得很快。

    永祿五年正月,年味還未散去,趙樽派往通寧遠的儀仗隊便要出發了。

    他們此番前往通寧遠,是接了永祿帝聖諭要把廣武侯陳景夫婦的遺骸接入新京安葬的。遷墳這件事原本几年前便下旨要做,但當時趙樽有了遷都和修帝陵的打算,所以此事先行撂下了。

    陳景生前隨他左右,死后想來也是不肯離去的。

    永祿五年初,趙樽在帝后陵寢對山的一處風水寶地為廣武侯陳景和夫人晴嵐新建陵墓,讓他夫婦二人死后也可陪伴帝后,被眾臣視為皇帝給予功臣的最高禮遇。

    如今,陵修好了,他的大婚過了,開春了,雪化了,天也放晴了……是時候接他夫婦回來了。

    然而南去的儀隊還未啟程,東方青玄便找來了。

    華蓋殿里,這一對昔日舊友,清茶淡飲,執棋對弈,不知不覺已是三更,見他仍不開口,趙樽索性單刀直入,“說吧,何事求我。”

    東方青玄莞爾,笑得風華絕代,“老相好了,何必說得這麼難聽?不求你……我便不能找你麼?”

    趙樽臉色微沉,那濃濃的帝王之氣下,是壓不住的笑意,“朕很忙的……”

    這意思是他不說,他便要離開了?

    東方青玄笑嘆,“又是這樣。我啊,就拿你沒辦法。”那樣子像在說翠紅樓的“小甜甜”似的,語氣別提多麼別扭。

    趙樽輕哼一聲,不動聲色。東方青玄卻輕笑著傾身,湊近他,笑得古怪,“天祿,反正你的人要去挖墳,可不多挖一個?”

    他說得詭詐,趙樽挽唇,“挖誰的?”

    東方青玄輕笑,“我。”

    當年東方青玄在應天府浦口碼頭落水“身故”,衣冠草草入土,那一方墳塚過了這麼多年,早已青草覆蓋,因他本身還活著,一直少有人打理。

    趙樽握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為何要挖?”

    東方青玄繼續笑:“那墳太破了,我可不想千百年后,還得被人笑話……好歹我也是南晏風云人物,為你們趙家鞍前馬后來著,結果落一個草席裹屍的下場,怎麼想,都虧了一點吧?”

    趙樽眯子微微眯起,審視他的臉,久久不動。

    好一會儿,他冷芒收斂,掀唇淡笑:“你要我把你的墳塚遷入新京,為你的不白之冤平反,再為你大肆操辦喪葬后事?”

    東方青玄微微一笑:“你可願意?”

    趙樽淡淡掃他,眸底的情緒如煙似霧,起伏變幻了一會儿,終歸只有一聲喟嘆:“只要你給銀子,朕無不可辦之事。”

    東方青玄眉頭微蹙,“夠狠!……你這麼愛錢?”

    趙樽放下茶壺:“有妻如此,我亦無奈。”

    三個月后,南行的錦衣儀隊回京了。

    他們在通寧遠費時足有半月,按照當時耿三友埋葬陳景與晴嵐的地點,卻沒有法子找到陳景與晴嵐的屍骨——那個地方,已成一片亂葬崗。

    戰火紛飛的歲月,多少人死于無辜?

    又有多少人,無名無姓就那般下葬?

    得此消息,趙樽大怒,“飯桶!”

    可縱使他怒火中燒,恨得咬牙切齒,也無法改變結果。前往通寧遠的儀隊整整七十二人,歷時半月,將亂葬崗里的孤屍野骨都清點過了,但啟出來的遺物里,沒有半點可以證明陳景與晴嵐身份的東西,更加不能證明哪一具是他們的屍骨。偏生屍骨太多,又不能全部運回,儀隊只得含淚就地第二次掩埋……

    事過多年,許多事已無法查證。

    趙樽堂堂帝王,念及此事,竟是几次哽咽。

    “我對不住陳景……是我對不住他,早該去的……”

    早去了,也不能落得這樣的下場。

    “趙十眼科,不能這般想。”夏初七扶他手腕坐下,一雙清亮的瞳仁濕潤著,卻滿是期待,“當年耿三友埋人,也只是傳聞……一個傳一個,究竟真假不得而知。陳景與晴嵐兩個究竟……在哪里,也未有定論。万一……他們與我一樣,得了什麼奇遇,去了另一個地方,正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呢?”

    能有什麼奇遇?

    這麼多年,他們若活著,早就回來了。

    趙樽心知她在安慰,掌心緊緊撫著她的肩膀,沒有說話。不過,次日,趙樽再下了一旨,派特使前往通寧遠,將那里的一座座孤墳,全部予以重建,並責成當地官員年年祭拜……

    夏初七看著他的舉動,心底唏噓。

    當趙十九歷盡艱辛坐上尊位,終可俯瞰天下時,舊日忠屬卻已不在。榮華富貴不能共享,就連屍骨也在歲月滄桑中失去,縱是執掌江山的帝王,也只能無奈地接受這樣的離別,那是何種的苦痛?

    帝陵對山那一座陵墓也沒有空著。

    五月初八,黃道吉日,陳景與晴嵐衣冠入塚。

    同樣葬以衣冠的人,還有東方青玄。

    在這件事情上,不得不說,這位大汗有一點不要臉。他並沒有像之前所說,要趙樽為他大修陵墓,只是自行遣人在帝陵的背山面,尋了一處風水之地,修了一個孤墳。並親自在墳前碑上提寫“南晏錦衣親軍都指揮使東方青玄之墓”。

    于是東方青玄再次下葬了……

    于是他把百年之后的棲息地都安排了。

    于是他成功把趙十九氣得一日沒有上朝。

    按寶音的說法,“這一招無恥得令人發指。”她揚言,要把兀良汗王這一筆寫在她今后的小說中,為她的作家之路添上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一眨眼,五月底了。

    他國非己國,前來南晏的各方使節早就已經帶著南晏的特產,拎著大包小包陸續離開了。至此,東方青玄已在南晏逗留了數月之久,似乎也沒有理由再留下。

    寶音是一個性子奇葩的孩子。

    她纏東方青玄纏得很緊,人人皆見。

    可就在東方青玄准備回國行程時,她卻一反常態,不僅沒有眾人以為的那樣,又鬧,又吼,又哭,反而安靜得出奇。斂著的小臉上,那凝重的表情,不像孩子,卻真的像一個大姑娘那般。

    好多人說,寶音公主長大了。

    看著奴仆們打點行裝,她也會笑著上前搭一把手,她甚至還親自把東方青玄那些似乎帶著幽幽香氣的衣裳疊得整整齊齊,再一件一件裝入箱籠。

    她沒有大家閨秀的矜持婉約,卻矜貴能干。

    由此可見,夏初七不在的五年,趙樽其實把她教得很好。身為長姊,那几年她照顧炔儿成了習慣,對生活瑣事的料理,完全不需要宮女的幫忙,衣裳疊得線條整齊,燙得平平整整,加上原就是吃貨,甚至可以下得灶房。

    這些優點,都是東方青玄沒有料到的。

    一個小小的孩儿,竟會那麼多。

    默默關注著,他改變了對趙樽教育孩子的看法。可他卻不明白,這趙樽教育出來的女儿,前一陣子還整天嘰嘰喳喳的像一只小麻雀,在他跟前竄來竄去,這兩天為什麼卻突然就沉默了下來?

    寶音不問。

    她什麼都不問。

    不問東方青玄具体的行程是哪一日,也不問他下一次會在什麼時候再到南晏,一張稚氣可人的小臉儿上,有著不屬于她年紀的內斂,還有……波瀾不驚。

    果然是趙樽的女儿,這副模樣儿,與趙炔、與趙樽,竟然都有異曲同工之處,讓東方青玄不由嘆氣。

    “寶音……”

    她正在擦手,聞聲抬頭,看著他笑,“義父,有事?”

    東方青玄一驚。

    她之前從不叫他義父,可是這臨走的時候,她卻是偏偏叫了。她前些日子,總是刁難他,動不動要他抱,要他背,要他喂她吃東西,儼然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可一夕之間,怎麼就變了?這丫頭的性子,真是琢磨不透。

    “怎麼了?有問題?”寶音偏著頭,臉上帶著燦爛的笑。

    東方青玄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然后,又點頭,微微一笑。

    “寶音終于長大了……好。”

    離開南晏的前一日,東方青玄去了一趟帝陵的后山。

    那一座孤墳,是他自己的墳墓。

    時令已入夏,山上草木繁茂,那座孤墳隱于樹叢里,似是又添不少蕭瑟。東方青玄撩起袍角,一個人慢慢走近,卻發現墳墓邊初長的雜草已經除盡,墳前還有祭拜的香燭,墳塚前的空地上,還有一片人工開出花地,地上種滿了花草,像是剛種上不久,還未成活,但花草葉儿卻在盛夏的陽光中,綻放得美麗妖嬈……

    是誰來拜祭他這個活死人?

    又是誰心血來潮,跑這儿種花來了?

    久久站立,他突地長長一嘆,“出來吧。”

    背后響過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那人沒有說話。

    東方青玄也沒有回頭,只輕聲問:“你做的?”

    那個人還是沒有說話。

    他微微低頭,睨著墳塚前的香燭,又問:“寶音,這些日子,我想告訴你的話,我想你都已知曉,我就不再贅述。這一次離開,我不會再來南晏了,但……你若有什麼困難,我定會助你。”

    身后的小人儿還是沒有說話。

    東方青玄靜靜站著,也沒有回頭。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知該怎麼面對她。

    一個小小的孩儿,一個他從襁褓里捧出來的孩儿。

    她那樣執拗的感情,本是不該。可他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影響她,去幫忙她,讓她轉變,這是他的失敗……在今儿之前,他聽到她喊那一聲“義父”,以為她終究是明白了,是想通了,也放下了的。畢竟小女儿心態,過兩年,遇到可心的儿郎,也就成了過眼云煙,哪知小丫頭竟固執如斯?

    微風輕輕拂過去。

    山上,樹林,衣裳單薄,竟有涼意。

    他喉嚨微堵,聲音帶了几分沙啞,“寶音,我回了兀良汗,就將要大婚了……兀良汗不能后續無人……我年紀不小,也不想再等。”

    兀良汗的那一干臣子,也不允許他一拖再拖。

    這一點,寶音懂的。

    她微微咬咬下唇,還是沒有開口。

    東方青玄覺得腦子有些發脹,不是疼痛,不是暈眩,只是煩躁。他腳步挪了挪,走近看著石碑上的几個字,一字一句道:“世間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人不可能總遂心願。寶音,你得明白這個道理……”

    絮絮叨叨的,他像個老父,不停叮囑。

    山上,幽幽的風,輕輕的言,拂過寶音柔柔的發。

    “阿木古郎……”

    良久,她道出了上山后的第一句話。

    東方青玄心里一繃,慢慢回頭,“你說。”

    寶音抬眼看著他,這個時候,東方青玄才注意到她瘦了,一張白皙得清透的小臉,略帶蒼白,下巴也尖了不少,那慧黠的目光,少了光澤,卻定在他的臉上,像釘子似的,穿過他的眼睛,滿是哀怨,“是不是我許了人家,你便會再來南晏?”

    東方青玄微微一窒。

    有那麼一瞬,他有些不敢看她的眼。

    那樣的目光,在陽光下太過清亮,太過無辜,太過稚嫩,就像此時從樹葉中穿落墳上的陽光,明亮得几乎就要照亮他埋在心里的層層陰霾……

    沉默許久,他僅有的右手微微握緊。

    低低的,慢慢的,他清越的聲音響起。

    “寶音,我的人生,與你無關。你的人生,也與我無關。”

    這句話有些殘忍,卻是實話,是他不得不說的實話。

    寶音嘟著的小嘴,又抿了抿。

    “那阿木古郎,來日寶音出嫁,你會來南晏嗎?”

    “寶音。”東方青玄慢慢走近,看著她小小的一點,看著他不及他肩膀高的身子,突然低頭與他對視,然后,他笑了。

    笑時,他溫軟的掌心揉了揉她的發頂。

    “傻丫頭,姑娘大婚,義父自是要來。”

    “好。”寶音輕輕咧嘴,笑了開來。

    那笑容沒有聲音,靜靜的,像一朵帶著露水的花骨朵,慢慢開放在寂靜的山林里,如那一抹艷麗的陽光,落入東方青玄的眼睛里,然后,他聽見她一字一頓。

    “畢竟在這個故事里,我不是主角。”

    她轉了身,陽光下的影子,瘦小的一抹。

    腳步踩著草地,沙沙的響,裙裾拂在草叢,窸窣不停。她終于一步一步走得遠了……

    東方青玄嘆一聲,拳頭緊緊攥起。

    几乎突然的,他有點悲傷。

    “阿楚……”他慢慢望天,幽幽道:“我若有寶音一半的勇氣,我若有阿木爾一半的堅持,我若有天祿一半的運氣……我的余生里,可會有你?”

    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

    他一個人站在自己的孤墳前,看著明亮的天空,慢慢闔上了雙眼,飛揚的眉頭緊擰著,一動不動,像一個孤獨跋涉了千年的行者,走過了千山万水,終于嵌入這漫山遍野的蔥綠中,變成一抹孤零零的白影,一座歷經了滄海桑田,依然不悔的雕塑。

    阿楚與天祿的幸福,只是他的孤獨。

    若是能忘,該有多好?此刻,他這麼想。

    “阿木古郎——”

    遠遠的,寶音停下腳步。

    就像若干年前在額爾古的河岸上,她被趙樽與夏初七帶走那日一樣,她只是叫他,遠遠地叫他的名字,溫暖的,親人一般的笑著,她突然問他,“欽天監的人說,明日會下雨,寶音就不送你了。”

    要下雨麼?

    東方青玄微微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陽光。

    他沒有回答,只是笑著衝她擺手。

    寶音離他有些遠,遠得几乎看不清他的眉目。可分明看不清,他的眉目卻似乎刻在了腦子里。她朝他一笑,拎著裙擺,蹦蹦噠噠地出了樹林,嘴里似是還哼著小調……

    那是一首漠北草原的小調。

    她想:若是此時下雨才好呢……

    下了雨,便不會有人看見她在哭。

    ——

    史載:

    永祿五年六月初三,滯溜南晏半年之久的兀良汗王阿木古郎辭別南晏帝后,返回兀良汗,途經嘎查和額爾古時,停留數月之久,再行北上回都城。

    那一日,永祿帝設宴,親自為兀良汗王餞行。除了皇后,赴宴的有數位南晏王公大臣,但被兀良汗王視為親生女儿的寶音公主染上風寒,並未出席。

    永祿六年腊月初七,在南晏皇后又一年生辰那日,兀良汗王在漠北冊封大妃。整個都城一片歡聲笑語,大典之盛為漠北草原之最,堪比北狄哈薩爾太子大婚,卻無人得見兀良汗大妃真容。

    永祿九年正月,噩耗傳入南晏,兀良汗大妃歿,留下一子,取名巴圖。大妃亡故后,兀良汗王從此一生未娶,其愛妻之舉,在漠北草原上,被傳為佳話,那一位由始至終無人得見的美麗大妃,也成為了兀良汗人的傳說。

    永祿十年,阿木古郎在額爾古進行了大規模軍隊檢閱,由此他領著他的漠北草原之狼,開始了他又一次的盛世征伐,從土剌河開始,並殲了漠北草原上數個游牧部落,再一次擴大了兀良汗的疆域,直逼北狄與南晏,天下嘩然,眾人恐怕,但他的馬蹄,卻終身未再踏入南晏,與北狄也睦鄰友好。

    與此同時,南晏在永祿大帝的政改之下,輕賦稅,重吏治,開港口,勤通商,辦教育,建醫館,復蘇農業,重視治安,成為一個橫跨大陸的盛世强國。

    永祿十三年,南晏寶音公主出嫁,永祿大帝擬旨通令四海,稱“佳偶天成,良緣喜結”。南晏舉國同慶,兀良汗派使前往送賀禮,阿木古郎並未親至。

    永祿十五年……

    于是,故事終于要結局了。

    漠北草原上,清晨的微風吹開了迷霧,陽光赤拉拉地照射在綠油油的青草上,牛羊在肥美的河岸吃草,一個八九歲的少年身著鎧甲,揚鞭策馬,雙目熠熠生輝地看著身側風姿不減當年的父汗,笑容里,有十足的自信。

    “父汗,草原那頭是什麼?”

    “草原那頭還是草原。”

    “父汗,巴圖想去看看……”

    “……有何可看?草原那頭還是草原。”

    “那……”小公子眉頭斂緊,聲音遲疑,“那巴圖可以去看看我的阿娘……不,我阿姑嗎?”

    阿木古郎望著南方那一片連綿不絕的草原,眉頭皺得極緊,眸底情緒漂浮不定,像是封在一潭深淵里的水波。輕蕩、擺動……最終歸于平靜。

    “去吧,你隨我習武,也好些日子沒回去了。阿木爾又該怪我——”

    小小少年歡呼一聲,高揚著馬鞍,呼嘯著策馬離去。

    風中飄動的是他奶聲奶氣的尾音,不知為何,阿木古郎卻想起了另一個同樣稚氣的聲音。

    “畢竟在這個故事里,我不是主角。”

    如他,也不是主角,終是別人的盛世。

    ——

    后記:

    永祿十六年,永祿帝禪位于皇太子炔,攜皇后退隱。年僅十六歲的皇太子炔登基,改元光啟,史稱光啟帝。光啟帝繼位后,南晏軍事力量得到迅猛發展,並穩定了其父在位時的富庶之景,成為再續傳奇的新一代君主,其文治武功,廣為后世傳頌,光啟朝也被后世之人與永祿朝並稱為“光祿盛世”。

    光啟二十年腊月初七,永祿帝卒于順天府。次日,懿初皇后于帝靈前含笑離世。

    同年腊月二十,消息傳入兀良汗。

    那一日,漠北草原上狂風堆雪,天氣如同利箭,令人生寒。兀良汗王得悉喪報,從馬上摔落,卒于腊月二十風雪之中。

    光啟二十一年正月,新年伊始,南晏寶音長公主,獨自一人遠赴兀良汗。數月之后,她孝服抵南晏京師,攜骨灰一壇,葬于帝后陵寢后的衣冠塚。

    光啟二十一年腊月,寶音公主為爹娘守孝,于陵前結廬,不復現于人前,卻寫出數本流傳甚廣的小說。

    光啟二十一年,兀良汗巴圖稱汗王。

    次年,巴圖舉兵南下,戰火再次點燃。

    而那些,是另外的一個故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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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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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4:59 |只看該作者
番外 依然不悔(8)青玄

    月下飛雪,賽銀欺霜。

    皇城巍峨的宮門,在風雪中打開了。

    夜幕下,一輛漆成烏釉般深色的四轡馬車慢慢從中駛出,馬車轅上插著的旗幡分明屬塞外兀良汗國所有,但值夜的皇城禁軍見了那車,卻畢恭畢敬地立于兩側,不敢有半分怠慢。

    一共四匹健壯的漠北健馬,蹄聲烈烈。

    馬車巨大的輪子壓在青石板上,發出吱吱的脆聲。

    一行數十個侍衛,隨在馬車之后,聲勢浩大。

    雪夜出行的人們,見到這陣仗紛紛避讓不已。

    東方青玄素來高調,不管是曾經的錦衣衛大都督車駕出行,還是如今以兀良汗的大汗身份出現,他每到一處,必引得人膽戰心驚不可,似乎永遠都得以一種近乎碾壓的姿勢過路。

    街道中間,一片空曠。

    也正因空曠,方顯那居中的一騎極為矚目。

    那一人一馬是突然從道邊衝出來的,差一點令兀良汗的馬夫收勢不住撞上去,嚇出他出了一身冷汗,不由怒斥:“前方何人?不要命了?”

    “巴扎爾,不得無禮!”

    厲聲阻止他的是如風,不等巴扎爾把話說完,他已越過馬車,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拱手道:“不知寶音公主駕到,衝撞貴駕,還望公主見諒!”

    巴扎爾一凜,脊背生出汗來。

    這天下誰惹得起寶音公主?

    他不僅是南晏皇帝的心肝,還是兀良汗王的寶貝。

    摸了摸涼涔涔的脖子,他暗自慶幸,剛才沒罵她娘。

    九歲的小寶音坐在一匹棕紅的大馬上,馬飾華麗非凡,更顯她個子嬌小,稚氣。她平常雖比同齡的姑娘更為早熟,但到底也是一個孩子,被如風一喊,几乎忘了自己出來的目的,嘟著嘴巴便問:“咦,怪了。你怎知是我?”

    她在炔儿的幫忙下偷溜出宮,穿了一身小太監的衣衫,為了避這大風雪,頭上還裹了一張不倫不類的大頭巾,几乎遮了她半個身子,除了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几乎沒有任何特征。

    如風苦笑,正想回答,馬車中卻傳來一道清越的低笑。

    “除了寶音公主,最敢攔我馬車?”

    主子替他回答了,如風便默了,靜靜退下去。

    寶音對東方青玄的話很是受用,注意力也迅速轉到了馬車上。她輕哼一聲,小嘴巴撅得高高,勒著馬韁繩便慢悠悠走上去,奶聲奶氣的話里,似有責怪。

    “阿木古郎,你說話不算數,羞是不羞?”

    一聲似嘆似無奈的感嘆后,緊閉的車帷撩開了。

    東方青玄柔媚俊逸的面孔出現在簾口,影影綽綽,比簾外銀白的飛雪更為皎皎白皙。他看著風雨中佇立馬上的小姑娘,不答反問:“寶音,天這麼冷,宮外又不安全,你怎的不帶侍衛就出來了?”

    寶音小下巴微微抬,說得頗有些驕傲:“阿木古郎此言差矣,我父皇治下京城,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無偷無竊,更無行凶詭詐之事,寶音如何出來不得?你當是你那蠻荒之地麼?”

    東方青玄:“……”

    與小孩子爭辯不會有結果,東方青玄也不屑為之。他暗自腹誹著趙樽對寶音的“教育方式”,修長的指尖揉向額頭,淡淡道:“便是沒有危險,但今日是你父皇和母后大喜的日子,你出宮也是不妥,趕緊回去吧。”

    寶音斜眼看他,“正因如此,我才應當離開,不做打擾他們的討人嫌啊……難道阿木古郎不懂?”

    東方青玄:“……”

    小小孩儿,竟這般强辯。

    這寶音哪還是他當初捧在掌心里牙牙學語的樣子?

    東方青玄重重嘆口氣,“那好,你找我做甚?”

    寶音捏著馬鞭,看著他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一雙烏黑的眸子,像染上了瑩瑩星光,可卻沒有聽他,只自顧自道:“阿木古郎,你還是這般好看。父皇說,漠北的風沙很烈,荒漠中沙石滾滾,你生活在那里,肯定變得又老又丑……沒想到,竟這般好看。”

    東方青玄喉頭微甜,“你父皇說的?”

    寶音老實的點點頭,“嗯。”

    東方青玄唇角一勾,笑了:“他還說什麼了?”

    寶音眸中微狡,嘿道:“你這般向小姑娘套話,真的好麼?”

    東方青玄:“……”

    寶音看他舒展的眉頭又皺緊,不由咯咯笑開,那慧黠靈聰的小模樣儿,令人心憐不已:“不過寶音與阿木古郎最是要好,備不住只好出賣父皇了。他還說,阿木古郎不僅又老又丑,脾氣還極為暴躁,見到漂亮姑娘就又打又殺……”說到這里時,她的馬儿已經靠近了馬車的窗邊。她停住話,猛地朝東方青玄做了個鬼臉,“但寶音從來不信。他是見寶音喜歡你,自個吃醋呢……”

    東方青玄:“……”

    九歲的小孩子,真不能把她當孩子了。

    這小腦袋瓜里,都裝了些什麼?

    “皺眉不好看。”寶音瞪著他,突地摸摸面頰,又抬頭望望天,睨他道:“寶音的阿娘教育弟弟說,身為男子得有紳士風度,得保護姑娘……阿木古郎,寶音在風雪中呆了這麼久,你為何都不請寶間上你馬車?”

    東方青玄自詡天不怕地不怕,對著這麼個似懂非懂的小屁孩儿,卻有點無可奈何。他睨一眼寶音骨碌碌的黑眼珠子,不再與她瞎掰扯,只嚴肅道:“曉得冷還出來?我馬上讓你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寶音吼得很大聲,吼完了,又轉身拍了拍馬身上掛著的行囊,認真道:“你沒有看見麼?寶音的行李都帶好了,這次出來,就沒准備回去了。”

    東方青玄一驚,“你要做甚?”

    寶音咧開小嘴,笑得嘚瑟,“與你私奔。”

    東方青玄:“……”

    若換了旁的姑娘前來示愛,他有一万種手段讓她乖乖滾蛋,可面前小丫頭片子是寶音,是一個很疼愛卻不懂人事的小孩儿寶音,是他從她出生的第一天就捧在手心里疼愛的寶音。他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突地一嘆。

    “寶音,再別說傻話了,你是我女儿。”

    寶音笑得很甜,“可你不是我爹。”

    東方青玄直視她,“我是你義父。”

    寶音狀似吃驚的“哦”了一聲,一本正經問他:“你這麼拽的認親,我父皇……同意了麼?”

    東方青玄:“……”

    小寶音看他板住了臉,又放軟了聲音撒嬌:“阿木古郎……”

    東方青玄不為所動,喚著如風送她回去。可她身下的棕紅大馬,卻似感覺到小主人的情緒,揚蹄“嘶”吼一聲,配合著寶音直勾勾盯著東方青玄的動作,也瞪目盯著如風靠近,樣子狂暴得緊。

    “本公主不想做的事,誰奈我何?”

    寶音掃一眼如風,調轉了几次馬身才穩住它。

    她的臉仍向著東方青玄。

    在一人一馬躁動的較量中,夾著飛雪的風,吹開她頭上的大巾子,帽子蓋不住的凌亂絨發,在鬢角緩緩飛舞,她稚氣的小臉上有堅持、有執拗,她坐于馬上的身姿也端正得沒有半點小姑娘的嬌氣,倒添了几分玩世不恭的少年英姿。

    “阿木古郎,你欠我的,不准備還麼?”

    東方青玄脊背靠在車壁上,左手的假肢處,被冷風貫得隱隱酸疼,但面色不變,仍是只笑,“我救了你,養了你,何來欠你?”

    寶音嘟唇,又笑著朝他伸出手去。

    “你抱我上車,我便告訴你。”

    東方青玄深知“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道理,更何況是一個極為難纏的小神。他唇角帶著漫不經心的笑,身姿懶懶倚靠在車上,一動也不動,“寶音,你還小,很多事情不明白。今儿夜了,我吃了些酒,有些乏,等回頭得空,我再與你細說。乖,聽我的話,乖乖回宮,免得你爹一會儿尋不著人,事就大了。”

    寶音盯著他,搖頭拒絕,“我爹今夜才不會找我……可是阿木古郎,你說你沒有欠寶音,可分明就是欠了的……寶音一出生就見不著爹娘,被迫受你的美貌荼毒,從此瞎了眼,喜歡上你,這不是欠又是什麼?”

    東方青玄:“……寶音。”

    他的聲音,已是無力。

    小寶音伸出的雙手,仍僵在半空,半是蠻橫半是撒嬌。

    “阿木古郎,外面冷冷,你先抱寶音上車。”

    東方青玄面色一斂,少了几分平常慣有柔和笑意,添了几分凝重的冷漠。僵持了好一瞬,看小丫頭堅持的神色,他終是伸手拉住她,把她帶入馬車中,放在對面的墊子上坐好,低低吩咐。

    “調頭,回宮。”

    這是要親自送她回去?

    別扭的哼了一聲,寶音大吼:“我不……”

    她尖細的嗓子划破了夜空,可卻沒人聽她。

    一行車隊轉了一個彎,又往宮中行去。

    寶音十八般武藝都用盡了,見他仍然不為所動,哭喪著小臉,小心翼翼挪過去,扯他的袖子,乖乖地討好:“阿木古郎……你不要這麼絕情好不好?不要始亂終棄……好不好麼?”

    始亂終棄?東方青玄唇角微微抽搐。

    若非他知這真是寶音,一定懷疑她是不是趙梓月的女儿。

    “阿木古郎,你說過的,你喜歡寶音的……你說你得了空閑,便會從漠北來看我……我等了好久好久,你都沒有來……你派人送來的杜鵑花開了三次,還是沒有來……阿木古郎,寶音好可憐的,爹不疼,娘不愛,整天受弟弟欺負……”

    小姑娘說得委屈,小鼻頭吸吸,小嘴巴翹翹,像一顆受盡虐待的小白菜似的,聽得東方青玄眉頭直皺,哭笑不得。可哪怕明知道她瞎掰的,卻很難向她動氣。

    “寶音……”他看一眼不停扯他袖子的小手,解釋得有些艱難:“大人的事,你是不明白的……這些阿木古郎如今也與你講不明白。只能告訴你,阿木古郎喜歡你,是長輩對晚輩的喜歡,就像你爹對你那樣……”

    “可寶音不要阿爹對我那種喜歡,要阿爹對阿娘那種喜歡。”

    東方青玄一窒。

    這小丫頭還真是大膽,小小年紀說得這般理所當然。

    她離開他這几年,趙樽那廝到底都怎麼教她成長的?

    想到如今她這些莫名其妙的思想,他不由有些動怒。

    那感覺就像被人教壞了自家小孩一樣,哪怕趙樽是她親爹,他也想要揍他一頓。

    暗自生著恨,他就著馬車里淡淡的光線,凝重地看著寶音,終是狠下心來,嚴肅道:“寶音,你不懂。那樣的喜歡是不能隨便給人的。而我,也只能給一個人……”

    寶音一愣,“誰?”

    東方青玄眉頭皺緊,“兀良汗的大妃。”

    寶音撇撇小嘴巴,說得委屈,“大妃不能是寶音麼?”

    東方青玄被她氣笑了,表情一松,聲音也柔軟下來,“自然不能。若不然,我的大妃會有意見……”

    他有大妃了?

    寶音張大了嘴巴,久久合不上……

    他有了大妃,她便不能糾纏他了。

    阿娘說,這樣的人稱為“第三者”……

    小寶音沮喪不已,拽著他袖子的小手扯得更緊,“阿木古郎,你……是一個負心漢,居然不等我長大,就娶了大妃。嗚……”

    說到最后一個字,她“哇”的大哭起來。

    這哭聲,完全是小女孩儿似的嚎啕大哭。

    就像沒吃上心愛的食物,就像沒玩上心愛的玩具。

    東方青玄一愣,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他撫著她的背,寬慰道:“好了好了,乖,不哭。我們家寶音這麼可愛,等長大了……那些想娶寶音的男子,不得從長安街排到承天門麼?到時候,估計得你父皇派兵去趕……”

    “噗”一聲,寶音被他逗笑了。

    她吸吸鼻子,像是想通了什麼,小臉上還掛著淚水,唇角卻露出了一抹笑容,“阿爹說,你是屬狐狸的,慣會騙人,寶音還沒有見到你的大妃,是怎樣都不肯相信的。你一定是為了哄寶音,故意編故事來著,對不對?”

    東方青玄眉梢一揚,“我會讓你見到的。”

    寶音偏頭,“當真?”

    小丫頭正色的樣子,像個小大人似的,眉頭微微擰起,額頭上嬌細的絨毛也在她的凝視中微微舞動……

    東方青玄突然頭痛不已。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就這麼難收拾?

    良久,他闔了闔眸子,“嗯”一聲。

    “會的。今日太晚,她已睡下,改日帶你去見。”

    寶音拿他的袖子抹干眼淚,又成了一條好漢,“一言為定。”

    馬車停在承天門的側門外,沒有再往里。寶音在如風的幫忙下,跳下馬車,又坐上她的棕紅大馬,在几個侍衛的保護下往門口走去。

    走了十來步,她依依不舍地揮手向東方青玄道別,東方青玄也朝她擺手,示意她走快一點。可小丫頭也不知想到什麼,又打馬跑回來,把小腦袋從他的車簾里伸進來,盯住他問:“阿木古郎,他們都說我長得像爹,你以為呢……?”

    “嗯?”東方青玄不明所以。

    “嘿,我覺得我其實像娘的。”

    嬌嬌的一聲之后,棕紅大馬竄了出去。

    東方青玄身姿不變,端坐在馬車里,看著那一人一馬的影子,額頭突突的跳……小丫頭確實有些像她娘。不過不是五官,而是她這小性儿,跟個野孩子似的,哪有半分小姑娘的靦腆?

    搖了搖頭,他不由為她今后的夫婿擔憂起來。

    *

    出乎寶音的預料之外,炔儿還沒有離開,他領了個小太監就站在東宮殿前,意態閑閑的樣子,像是在月下賞雪,又像在看著她。

    寶音把馬韁繩交給小太監,隨便把帽子和頭巾也一並丟了過去,砸在他的腦袋上,然后信步上了台階,看向趙炔。

    “你怎麼還在這儿?不曉得冷嗎?”

    趙炔神色微微緊繃,那高冷的表情像足了他爹。

    “等你。”

    “等我?”寶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偏頭看他,微微眯眼,“你知道我會回來?”

    “嗯”一聲,趙炔應了。

    “你怎麼知道?”寶音急火火的問他。

    “這還用問?”趙炔皎月下的小眉頭,似是一挑。

    “……好哇,既然你知道,還讓我去?”寶音羞惱不已。

    “不撞南牆,你如何會回頭?”對他家長姊一波三變的表情,炔儿似是早已習以為常,以六歲的年齡,擺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負手對著台階上靜靜發狠的長姊恨其不爭的一嘆,“如今也只有把阿娘的話送給你了。”

    寶音在東方青玄那里受了委屈,又在趙炔這儿受了委屈,表情本來已經很難看了,但聽到他說有阿娘的“金玉良言”做指導,頓時又興奮起來,几乎是蹦跳著上了台階,走到矮她半個頭的弟弟身邊,樂滋滋地問:“什麼話?炔儿,快,快告訴長姊!”

    趙炔側頭,正色道:“事已至此,洗洗睡吧。”

    說罷他不看寶音氣得冒綠光的臉,輕輕拂袖,單手負于身后,昂首挺胸地大步入殿,往寢宮方向走去,那小屁孩儿裝大人的樣子,氣得寶音几乎忘了自己也是小屁孩儿,很想揍他。

    “趙炔!你給我站住。”

    炔儿果然好脾氣地站住了,回頭看她。

    “長姊,真話總是很殘忍,卻是對親人最好的表達。”

    “……你個小屁孩儿!”寶音握緊拳頭,恨聲道:“你給我等著看啊,我堂堂大晏朝最為貴重的長公主殿下,這麼美麗,這麼善良,這麼大方,這麼可愛……我想要做的事,會做不成嗎?”

    “是很重。”炔儿難得一笑,“旁人撞了南牆也就回頭了,可你就因為太重了,愣是沉得回不來……”

    “啊!趙炔——”寶音衝了過去。

    “打皇太子,是重罪。”

    趙炔看著她揚起的拳頭,淡淡地笑。

    寶音“嘿嘿”笑著,拳頭陰惻惻擊在他小屁股上,“這是長姊在教訓幼弟……不要說你只是皇太子,便是你有一天成了天子,長姊該揍你時,還得揍你……揍得阿爹阿娘都不認識你。”

    趙炔臉一黑,“……家門不幸。”

    *

    宴賓閣里,住滿了四方來使。

    安排兀良汗使者住的地方,在宴賓樓東側的世安院。

    時下以東為尊,趙樽給東方青玄的待遇向來不錯。

    燒著地龍的房間里,阿木爾看著東方青玄從入屋起就緊緊皺著的眉頭,親手為她沏了一壺香氣盈鼻的碧螺春,放在紫檀木的茶几上,輕聲問:“為何愁眉不展?遇到他家小魔女糾纏了?”

    “不要那樣說她,她還是孩子。”東方青玄面有不悅。

    “那我要怎樣說?”阿木爾言笑淺淺,“或者說,哥哥,你真的打算娶了她做兀良汗大妃,與南晏聯姻?”

    “胡說八道!我是她義父!”東方青玄聲音微厲。

    阿木爾輕呵一聲,似笑非笑,“你認人家做女儿,人家未必肯認你做爹。哥,你醒醒吧——”

    她的說法,倒是與寶音不謀而合。可東方青玄對寶音原就只有父女之情,何來男女之意?不說讓他接受,便是聽阿木爾提起,他都覺得罪惡,哪能有半分妥協與念想?他不願聽她這種有違倫理的言論,只輕淡看她一眼,換了話題。

    “今日怎不入宮赴宴?”

    “我為何要去?”阿木爾反問。

    這個問題,東方青玄覺得不需要回答。

    當年阿木爾要死要活地留在南宴,不肯跟他回兀良汗,不就為了有機會可以看見趙樽麼?這五年來,她哪一天不在盼著趙樽會回心轉意?哪一天不在盼著見他一面。可事到臨頭,她卻拒絕了,自是讓他生疑。

    “五年光陰,我若還看不明白,便是真傻了。”

    阿木爾在靈岩庵修行五年,青燈古佛的日子,雖然非她初衷與意願,可既然此言出自趙樽之口,那麼,她便肯去做。五年里,她抄經文、穿僧衣、敲木魚……沒有一日不想他,可終是明白了,她得不到他……永遠,也得不到。

    “這麼說,是放下了?”東方青玄輕問。

    阿木爾面有嘲弄之色,“若能放下,我又何苦固執如今?”微微一嘆,她提了提裙擺,坐在東方青玄身側的椅子上,“不是放下了,是在心里發了芽,生了根,茁壯成長了……”

    這席話似有所指,又似什麼也沒說。

    東方青玄打量著她的眉眼,“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他曾以為,東方阿木爾對趙樽的執念,這輩子肯定都是放不下的了。沒有想到,五年的廟庵生活,倒是讓她有了這樣的轉變。對于東方青玄而言,這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可他以為的欣喜,只持續了半秒,並聽見阿木爾輕輕地笑。

    “哥哥,你不想娶妻,我卻想嫁人了。”

    東方青玄驚住了。

    身為南晏的益德太子妃,阿木爾當然不能隨便嫁人。思量一瞬,他道:“阿木爾,隨我回兀良汗,我給你找個好的……”

    “不。”阿木朗打斷他,聲音清朗,“我身在南晏,長在南晏,要嫁人,自然也得嫁在南晏。我要讓他給我指一門婚事,我要他親自為我祝福,我要他親自把我嫁出去……”

    “阿木爾,你的身份,在南晏如何嫁?”

    這不是給趙樽出難題麼?

    東方青玄語氣不善,阿木爾卻仍然帶著笑,“這是他的事。”

    “自不量力!”東方青玄語氣一涼,面色有些難看了,“我還以為你是想明白了,不曾想頑固如斯……阿木爾,很多時候,放過別人的同時,也是放過自己。你不放手,如何能得幸福?”

    阿木爾轉頭看他,語氣如刺蝟。

    “哥哥,那你呢?”

    東方青玄:“……”

    阿木爾又笑:“我們來做一個約定如何?”

    東方青玄眉心松開,“你說。”

    “你放手之日,我便放手。”

    看她俏麗的眼里刺出的挑釁,東方青玄胃氣上涌,卻無言以對。幸而,如風這時匆匆入內。

    “大汗……不好了。寶音公主……又來了。”

    東方青玄面色一變,“人呢?”

    如風微微垂頭,像是很難啟齒,一字一字几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公主在外面,不肯進來。她,她還說,你若不肯應她……她便放火燒了這世安院,與你同歸于盡……”

    “荒唐!”東方青玄拂袖起身,大步出門。

    他知道,寶音這孩子脾氣有些擰巴。這些年來,大抵是覺得小時候虧欠了她,趙樽與阿楚對她比對炔儿更為嬌寵,慣得有些無法無天。

    她說要放火燒了世安院,便有可能真干得出來。

    這世安院里住了不少的人,她放一把火會造成多大的后果暫且不說,便是寶音公主對他縱火逼婚這件事儿傳揚出去就會有很大的麻煩。別人說他什麼沒有關系,可寶音還小,將來她還得嫁人,姑娘家的名聲何其重要,指不定就毀她一輩子。

    他越想越心急,想到那小丫頭的小性儿,心火也有些上浮。

    “戒嚴世安院,再通知趙樽來領人。”

    “這……”如風想到今儿的帝后大婚,猶豫道:“這時辰了,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東方青玄氣得面色發青,好像都不曾動怒的臉上,陰氣沉沉,浮上了一層冷氣……可只一瞬,他又重重擺了擺袖子,“算了,我來處理。”

    斥責了如風,東方青玄出了世安院大門。

    只一眼,他便怔住了。

    白雪覆蓋的台階上,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她衣裳單薄,外面裹了一件過大的袍子,像是如風披在她身上的,顯得極不合身……像是沒有聽見他出來,她低垂著頭,一只手舉著火把,一只手抱著膝蓋,整個人如同融入了漫天的飛雪中,可憐巴巴的模樣儿,看著令人心痛,多大的火氣也都消了。

    “還不進來!”

    他以為自己滿腔怒火,可出口的聲音已是柔軟。

    “阿木古郎……”

    小寶音慢悠悠回頭,剛想起身奔過去,又似想起什麼,坐回台階上,撇了撇嘴巴,縮著小身子,搖頭,一言不發。

    “不是把你送回去了嗎?怎麼又跑來了?”東方青玄蹲身拍拍她身上的落雪,語氣滿是責怪,“還坐著,舍不得起是嗎?這一晚上,你盡在這折騰,若是著了風寒,生了病,看吃虧的人是誰。”

    東方青玄罵著,又是心疼,又是生氣。

    那表情,那動作,與親爹沒有兩樣。

    寶音甚至突然覺得,他連罵自己時皺著的眉頭都像她阿爹。

    這項認知,讓她沮喪地低下了頭,屁股更是不肯挪地儿。

    “起來!”東方青玄聲音更重。

    寶音扁著嘴沉默了一會,猛地抬頭,“你背寶音進去。”

    東方青玄:“……”

    寶音手伸得更長一點,“不背麼?那你抱我……”

    看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不管我我就不起”的賴皮樣子,東方青玄迎著漫天風雪的雙眼,到底軟和了下來。他喟嘆一聲,一只手攬住她的腰,把她像小雞仔儿似的托起來,往里走。

    “身子長重了,我一只手抱著都吃力……你說說你,都長成大姑娘了,怎的還這般任性,說燒房子便要燒房子?”

    寶音朝他背后的如風吐了吐舌頭,攬住他的脖子,細心細聲地道:“……火把是用來取暖的,寶音何時說是要燒房子了?我這麼乖的小孩,豈會做這樣無道理的事情,是誰在背后敗壞本公主的閨譽?”

    如風一怔,低下頭一聲不吭。

    東方青玄苦笑,“你啊!”

    寶音得意的笑著,突地看見站在門口的阿木爾。

    呆了一呆,她皺緊了眉頭,“阿木古郎……”

    東方青玄看著小丫頭凝重的臉儿,又看一眼阿木爾古怪的神情,認真道:“寶音,她便是……”

    “你的大妃,是麼?”寶音不待他說完,便接了過來。

    東方青玄默認一般看著她,“你應該喚她一聲……”

    “狐狸精!”又不等他說完,寶音便搶過話去。說完,看阿木爾臉色都變了,還乖巧地抿了抿嘴,笑嘻嘻問:“難道我說錯了?”

    東方青玄沉下臉,“寶音,不可無禮!”

    “……因為她是你的大妃是麼?”寶音在外頭吃了那麼久的風,小臉儿在燈火下有些泛白,但聲音卻滿是笑意,“阿木古郎,阿娘說,經常說謊的人,會長出一個長長的鼻子,你可不許撒謊。”

    “我沒有……”

    東方青玄還未說完,寶音便哼了哼,把他脖子勒得更緊,一雙水靈靈眼睛轉過來,看向楚楚動人的阿木爾,評頭論足道:“大妃美則美矣……只可惜了……嘖嘖嘖……阿木古郎,你下次要騙寶音,記得換一個人。這位大嬸的臉,寶音太熟……”

    太熟?阿木爾奇怪地挑眉,“你認識我?”

    寶音笑得好不乖巧,“是啊,大嬸儿,你的畫像寶音常在宮里看見……這麼熟的臉,自是不會認錯的。”

    她的畫像?阿木爾几不可抑地激動起來。

    從寶音出生,她便沒有見過她,可小丫頭卻說認得她,還說她時常看見她的畫像,這說明了什麼?難不成是天祿私藏她的畫像在宮中?難不成他也是一直念著她的?

    心髒怦怦跳著,她婀娜的腳步,有些虛軟。

    “乖孩子,你是在哪里見到我畫像的?”

    寶音咬著下唇,嚴肅地考慮一瞬,方才認真道:“在我阿娘的醫廬里呀……大嬸,我阿娘時常指著你的畫像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寶音啊,你一定要記住狐狸精都長什麼樣子,以免將來長大了,會吃虧……”

    東方青玄:“……”

    阿木爾鐵青的臉,几乎碎裂開來,苦成渣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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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4:4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依然不悔(7)若無艱辛,何鑄情深

    皇城的暖閣里,溫暖如春。

    可腊月的天儿,室外身著單衣的人,卻不御風寒。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洪阿記拖著那一條長長的腿鏈,走在宮中空寂的甬道上。路上偶有值夜的禁軍走過。有認識她的人,看著她凌亂的長發,單薄的衣裳,或同情、或打量、或匆匆而過……她沒有側目,也沒有半分遲疑,直到端敬殿前,方才對帶路的丙一露出微笑。

    “謝謝你,侍衛長大人。”

    丙一回頭,挑眉看她,“不必謝我。”

    阿記微笑著抬看向飛雪之下寂靜的重重殿宇,慢慢道:“我知道你會讓我去伺候少爺,一定是娘娘的意思。但我還是想謝謝你。因為從我入了皇城,並沒有受到半分苛待。”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皇朝大獄中,最能滋生魍魎魑魅。

    見多了那樣的污垢,她懂得丙一對她的仁慈。

    丙一嘴唇微動,靜靜瞄著她,似是想辯解什麼,可轉念,他又換了話題。

    “你進去吧,他就在里面。”

    “嗯。”洪阿記淡淡應了,抬頭看向那殿門。

    端敬殿里關押著“重犯”趙綿澤,但此時卻一片安靜。

    這里的戒備程度與阿記以為的重兵把守,完全不一樣。

    她微微一驚,“這里沒有其他人嗎?”

    丙一輕哼,似有些不屑,看她時目光微厲,“呵,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需要出動多少人看守?”當初阿記在應天府看守夏初七那一段往事,丙一也是知曉的。故而說這話時,他的語氣里便多了些奚落,“今上與建章帝不一樣,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會怕東怕西,成日里防得水泄不通……再說,就算他出得了端敬殿,未必還能逃得出皇城?”

    這番話不輕不重,卻讓阿記臉上發燒。

    她慌慌點頭,沒有多說,繞過丙一的身側,往里走。她也沒有要求丙一替他解開鐵鏈,畢竟她有一身武藝,他們防著她也是應當的,如今她若要求太多,便是過分了。

    “沙沙”的腳步聲,在腳鏈拖動的悶想里,讓這個午夜格外詭異。

    她以為趙綿澤已經睡下了,可入殿才看見,窗台下的炕桌邊上,他正襟危坐,俊逸的身姿數年如一日的驕貴,半點沒有階下囚的狼狽。

    到底是王孫公子!

    阿記心里一嘆,覺得自己與他……確實云與泥之別。

    他顯然已經發現了她,一瞬不瞬地看了過來。

    阿記迎上他漆黑的眸,想說的話,在唇間輾轉片刻,仍只喚出兩個字。

    “少爺…”

    趙綿澤衣衫很薄,肩膀上披了件外衣,昏暗的燈火下,面容微涼,“你怎麼來了?”

    阿記知曉他問什麼,卻只微笑,“我向皇后娘娘求了情,她便放我過來了。”

    趙綿澤眉頭一皺。

    他想問的是她為什麼沒有離開新京,反倒自投羅網,入了皇城。

    但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多余。她沒答,他亦沒有再問,側眸淡淡喊一聲,“丙一。”

    在外頭值守的人,正是丙一。

    今儿為了看守趙綿澤,他沒辦法去參加帝后大婚,也沒有親眼見到他期待已久的隆重盛典,心里正郁悶得緊,聽見趙綿澤這廝竟然也把他當下屬使喚,不由鬼火往上冒。

    推門而入,他臉色不太好看,橫著眼看趙綿澤,“有事?”

    趙綿澤半握拳頭在唇邊,咳嗽了兩聲,面色溫和,“為她解鎖。”

    丙一知道他指的是阿記的手鏈和腳鏈,不由冷哼一聲。

    一個洪阿記他當然還不怕,便是為她松了鐵鏈,她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更何況,他堂堂男子,原也不想為難婦人。可……誰讓他大爺今儿氣不順呢?聽見趙綿澤命令般的語氣,臉色微妙的一笑,“……你讓我放我就放?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趙綿澤眉梢微動,對他的無禮不以為意。

    “既然你主子讓她來伺候我,自然得給她方便。”

    “嘿嘿。”丙一見他拿主子來壓自己,笑得更嘚瑟了几分,抱臂懶洋洋道:“我家主子這會儿正忙著洞房花燭呢,哪里顧得上這里?”見趙綿澤的臉色果然陰沉了几分,丙一唇角上揚,又道:“這個地方,如今小爺做主。小爺說不放,便放不得。”

    趙綿澤眉頭不經意皺緊。

    再看了一眼洪阿記身上沉重的鐵鏈,他慢吞吞拂袖下地,朝丙一伸出雙手。

    “你若不放心,把她身上的鐵鏈系我身上好了。”

    這……?

    丙一怔住,阿記也慌了神,急得面色發青,“不行不行。少爺,我沒事的,我自小練武,這几十斤重的鐵鏈,對我來說,沒有半分為難。我仍然可以伺候你的。”微頓,她又咬唇,“……你是主子,身份尊貴,如何能替屬下吃苦?”

    趙綿澤並不看她,也不理會她,只看丙一,“侍衛長以為如何?綁了我,不比綁她更為解氣?”

    揉了揉鼻子,丙一似笑非笑,“沒有想到啊,嘖嘖嘖。”

    他一雙眼睛從阿記的臉上,又轉到趙綿澤的臉上。

    “為了區區下屬,你到肯吃這種苦……”

    “她不是區區下屬。”趙綿澤臉色平靜,語氣也淡,但聲音卻很坦然,“她是我的女人。”

    激靈靈一個戰栗,阿記情緒難以自抑,“少爺……”

    趙綿澤仍然不理她,只是盯著丙一走過去,“來!”

    丙一是趙樽的人,一直以來都是趙樽的人,陪著趙樽南征北戰的這些年里,他經過的事儿也多,可以說當今世上,能入得他眼睛的人,已經不多。對于趙綿澤,他以往除了嘲諷,從未有過片刻好感。可這一刻,看著他平淡的眼睛,他脊背上突地有些刺,像是衣襟太薄不經寒,涼意砭入肌骨。

    然而,丙一,仍是丙一。

    輕輕一笑,他摸著鼻子笑了。

    “像個爺們儿!只不過……”盯著迎面走來的矜貴男子,他一臉漫不經心的笑,“若無艱辛,何鑄情深?今儿小爺我閑著,不如做做好事,讓你們更加情深意濃好了。”

    看著他不懷好意地走過來,阿記禁不住打了個顫,緊張地擋在趙綿澤身前。

    “你要做什麼?”

    丙一笑容不變,回得理所當然,“做壞事。”

    洪阿記並沒有與丙一打過交道,面對頭上這個一臉笑容的男人,下意識繃緊了神經,“草民早些年間,曾聽人說起永祿帝麾下的‘十天干’,個頂個的英雄豪杰,想來侍衛長也不會做什麼讓草民等為難的事才對?”

    丙一“嗤”的輕笑。

    他如此不知這婦人在拿話堵他?

    可他何許人也?慢吞吞走過去,他一臉坦然地笑,“洪侍衛在宮中那麼多年,難道沒聽人說過,傳言最是信不得麼?”他瞥一眼趙綿澤不動聲色的臉,曖昧地拉了拉阿記手上的鐵鏈,“…再說,誰叫你長成一副我喜歡的類型呢?”

    “……”趙綿澤挑眉,仍是不動彈。

    洪阿記漲紅了臉,“你,你放開我?”

    丙一像是憋不住,笑著松開手,轉身,“你這樣的類型,折磨著比較有快感。”

    “……”

    阿記暗自松了一口氣。

    不由感慨:跟在趙樽和夏初七身邊的人,似乎都有點不正常。

    不正常的丙一,干的事儿確實不正常,還惡劣。他讓人拿來鑰匙,把洪阿記腳上的鐵鏈解開了,卻又把她手上的鐵鏈加了個工,將她與趙綿澤兩個人的手鎖在了一起。

    “……有愛的妹儿,有情的郎,若得那可他喲,鎖一生又何妨……”

    看著他唱著歪曲儿領了人離去,阿記氣得急紅了臉。

    “……丙侍衛長,麻煩你了……丙侍衛長。”

    丙一回頭,吹了個口哨,轉出了照壁。

    阿記欲哭無淚,看著與趙綿澤鎖在一起的手,耷拉下頭,“少爺,是屬下連累了你。”

    趙綿澤並不回答,只用那只活動的手輕輕扶了她坐在炕桌邊,自己拉了一張棋椅,斂著神色,繼續擺弄棋局。

    阿記離不開,也看不懂,只好默默陪坐一側。

    殿內寂靜,趙綿澤沒有與她說話,阿記也不敢說話擾他心神。

    除了落子時清脆的觸及聲,整個人天地,只有窗外的風聲和雪聲。

    這一晚的風雪,越來越大,燭台上的火光受了風,搖來擺去。燈芯似乎要燒到底了,越發微弱。阿記輕吸了几次氣,就像受了强迫似的,很想過去挑一下燈芯,可她的手與趙綿澤連在一起,又不敢造次,只能逼自己不去看那燈芯,把注意力專注于趙綿澤窗前側影。

    身在這樣的境地,他竟能輕松如期?

    于他而言,是不是離夏楚越遠,他便越有安全感。

    阿記突然覺得:便是有機會給他走,他也未必肯走。

    這一次回來,他或許……就是來送死的。

    她正想到這里,趙綿澤突地微眯了眼,唇上撩出一絲笑容,像是松了口氣。

    “少爺……”他開心,她也跟著開心,“可是想到什麼喜事了?”

    燭火的微光映在趙綿澤的眼底,火光跳躍,如閃閃瑩輝,他臉上的笑容也越發明顯,卻答非所問:“終于有了一件拿得出手的賀禮給她了。”

    阿記一怔,並不理解。

    他的努力一切只為夏楚,她心里有一絲落寞,卻也替他高興。

    “恭喜少爺!”

    趙綿澤笑了笑,似是忘了左手與阿記鎖在一起,伸了伸腿和胳膊便站起了身。他的舉動,扯得阿記手腕吃痛,條件反射地“嘶”了一聲。他回身去扶,阿記卻正好站起,兩個人都不習慣這樣的牽絆,碰撞在一起,阿記踉蹌一下,腿肚被椅子一擋,身子便往后倒,趙綿澤收勢不住,也跟著倒下去,整個人壓在了她的身上。

    “嗯。”她沉哼,聲音誘惑而曖昧。

    曖昧的,還有這樣男上女下的姿勢。

    燭火細的曝響,可他們兩個人都似未覺。

    阿記看著他的眼,剎那迷離,剎那慌亂。

    如果可能,她希望這一刻是永遠,他眼里的柔光也是永恒。

    可只一瞬,他的臉色便恢復了慣常的疏離,“你為什麼要來?”

    這個問題他之前問過,她顧左右而言他繞了過去。可這一刻,與他以這樣的姿勢躺在地上,被他銳利的眼神逼視著,她無法說服自己用同樣的理由唐塞過去。

    遲疑一瞬,她笑了笑,盡管讓自己呼吸淺一些,以免噴到他臉上,聲音也柔而淡,“對少爺而言,七小姐是你此生所愛,為她,你可赴湯蹈火,可身陷囹圄,終其一生,也無怨無悔……”

    頓一下,她盯住他的眼,一字一句清楚道:“阿記對少爺,亦如是。”

    趙綿澤眸子淺眯,沒有回答,阿記又笑道:“少爺可是好奇阿記的膽子為何這般大對不對?……大抵今日我兩個都做了階下囚……有些話,今日不說,也不知有沒有來日了。所以,阿記冒犯了少爺。”

    趙綿澤抿住唇,突地咳笑:“難得我落到這般地步,你還肯向我示好。”

    洪阿記微笑看他,看他俊朗的容顏,一如當初在東宮看到窗前執卷苦讀的貴氣皇孫,“你便是你,不論為帝為囚,都只是你而已。”也許兩個人距離太近,也許他握在她腰間的手太緊,她雙頰微燙,說話便有些語無倫次,“便是為你去死,我也是甘願的。”

    趙綿澤許久未答。

    就這般持久了一會,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拍了拍她身上衣裳,嘆一聲,莫名其妙地問她:“阿記,你懂得什麼是愛?”

    阿記一怔,瞅著他認真的表情,終是搖了頭,“屬下愚昧。”

    趙綿澤輕笑一聲,攬住她的腰,像是憐惜的拂了拂她凌亂的發,“傻丫頭,你這般待我,可不是讓我去了地府也不得安寧嗎?”他的聲音似嘆似笑,轉而又道:“我這一輩子的故事,已注定了結局,誰也改變不了。我的情感,也注定了只能許她一人,我也無法。”

    他苦笑,若是有法,他也不會有今日。

    阿記看著他鬢角冒出頭的一根白發,稍稍失神。

    “少爺,我都懂得的,我沒有旁的要求,只想伺候你……”

    “阿記——”趙綿澤打斷她,目光溫柔得仿若要滴出水,“這一生,你非我所愛,我便是想要盡力,也無能為力。如今我兩個就要一同赴那黃泉,我答應你……下一世,把欠你的情,都給你。”

    下一世……他許她下一世?

    阿記喜極,雖然明知道他只為安慰她,也不由笑得眼角濕潤,“少爺,我……其實不怕死……我看永祿帝這般,也不會讓咱們受什麼罪……便是死,也能走得安詳。少爺,你這一生不得所愛,那下一世,你要早早去候著她,不要再錯過了……而阿記,只要遠遠看著你安好,就足夠了。”

    趙綿澤眉頭皺起,沒有回答。

    或許說,他還來不及回答,門口便傳來“吱呀”一聲。

    很細微的聲音,仍落入他們的耳朵。

    只一瞬,門簾里便鑽出張四哈的頭來。

    阿記一怔:“張公公?”

    “噓——”張四哈回頭看了看,躡手躡腳過來,看著趙綿澤,“噗通”跪下。

    “陛下……”

    趙綿澤看著跪在腳下的太監,眉頭蹙著,卻未吭聲。

    氣氛僵持一瞬,還是阿記開了口,“張公公,你為何而來?”

    張四哈像是剛想起正事儿,揉了揉眼睛,緊張道:“先出去再說。陛下,快跟奴才走。”

    洪阿記不明所以,趙綿澤卻淡淡的,仍是一動不動。

    張四哈似是很著急,自顧自爬起,小心翼翼看了看殿門,“奴才與几個宮人,當初受陛下恩惠,不敢或忘……建章四年,永祿帝登基……奴才等為了活命,不得不投誠……陛下恕罪。”說到此,他深埋著頭,似有羞愧,“今日得知陛下被關押于此,奴才几個合計了一下,不能讓步陛下受此侮辱,便是丟掉腦袋,也要幫陛下逃出去……”

    逃出去?阿記嚇得唇角抽搐,像聽了個笑話。

    “如何逃得出去?別說皇城戒備森嚴,丙一就在外面。”

    張四哈低低道:“侍衛長今儿沒有吃上皇帝的喜酒,生了一肚子氣,先頭奴才讓小順子為他補上了一盅,他與几個值守的侍衛……這會儿已經睡著了,若不然,奴才如何能進來?至于如何出皇城……陛下跟奴才去了便知。”

    阿記恍然大悟,整個人興奮起來,猛地握住張四哈的手。

    “張公公,患難見真情,你今日雪中送炭之誼,洪阿記但凡不死,必牢記于心,以圖后報。”

    張四哈擺手,急切地催促道:“事不宜遲,陛下趕緊跟奴才去吧,再晚來不及了。”

    如今的新京皇城是在原來晉王府的基礎上擴建的,而晉王府最初的構建卻是由洪泰帝核准的。所謂狡兔三窟,洪泰帝喜歡的戲碼,從應天府到順天府都沒有變化。這新皇宮的構造里,竟然也有通往宮外的密道。

    張四哈沒有停留,偷摸著領了二人,便找到密道入口。

    雪夜的皇城,安靜得寂寥空茫。

    洪阿記心跳如雷,生怕趙綿澤后悔,不肯再走,几乎是半拉半拽著他在密道里穿梭。

    在自甘下獄之前,她就沒有想過還能活著走出去。她不怕死,卻怕趙綿澤赴死。如今的局勢,只要趙綿澤活著一天,在趙樽的眼里就無異于“眼中釘,肉中刺”,在她看來根本就沒有活命的機會。如今天降祥云,她的興奮可想而知。

    “張公公,還有多遠?”

    張四哈舉著火燭,腳下虛軟,回答聲也微微發顫。

    “奴才之前沒有走過……”

    “嗯,辛苦公公了。”阿記反過來安慰他,握住趙綿澤的手腕越來越緊。

    曙光就在眼前,只要她能把趙綿澤帶出去,從此天高海闊,她定不讓他再入新京。

    一條狹長、幽深的密道彎彎曲曲。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三個人不知走了多久,沉悶低壓的空氣中,終于有一陣風來。

    有風,便有出口……阿記心里一喜,不由加快了腳步。走了几步,才又想起手上還有趙綿澤,她又歉意地放慢了腳步看向他。可不論她如何,他都絲毫沒有表情,似乎很不情願。她微微一嘆,也顧不得別的了,只埋頭前行。

    很快,前方的路到了盡頭。

    此地看上去像一個地窖,空間不大,黑漆漆的,除了几張破舊木椅,空無一物。

    張四哈松了一口氣,指著對面的台階,“陛下,從台階上去推開掩蓋,便是北平城郊的一個荒廢菩薩廟……咱們出了廟子,便能坐馬車離開了。”

    “還有馬車?”阿記小小喜悅。

    “是。”張四哈解釋道:“小順子家的表哥駕車等在廟門口,他會帶你們離開北平。而奴才,只能送你們到門口了……”說到這里,他又搶步過去,從角落的破椅子堆里,刨出一個包袱來,遞到阿記面前,“這是奴才等為陛下湊的盤纏……奴才們在宮中也花不著銀子,這些年拜陛下所賜,都攢了些家當,銀子不多,卻足可夠陛下三五年生活無憂。”

    趙綿澤淡淡看著他,並不吭聲。

    洪阿記趕緊接過來,滿是感激:“張公公,你們的恩情,若有來日,定將報答!”

    “不必客氣了,咱們快些上去,免得夜長夢多。”張四哈小心擺手。

    洪阿記重重點頭,把包袱系在背上,拉著趙綿澤的手,上了台階,輕輕推開掩蓋。

    外面果然是一座菩薩廟,因為密道出口就在菩薩的底基下方。

    終于重見天日,她松了一口氣。

    張四哈也從后面爬了上來,走在前面,領著他們往廟外。

    可這時,阿記的手腕卻被趙綿澤緊緊拉住。

    阿記不解看他,他卻低低一喚:“四哈!”

    張四哈頓步,轉過頭來,正想膩著笑詢問,胸口便傳來蝕骨的刺痛。

    他瞪大雙眼,一聲都沒有發出,身子便重重倒在地上。

    趙綿澤狠狠收回捂在張四哈嘴巴上的手,拽住阿記,“閉上嘴,跟我走!”

    這是阿記第一次看見趙綿澤殺人。

    在她的意識里,殺人這種粗活儿,應當是她干的……可這個溫潤斯文的男子,竟然這麼冷靜的就殺了人。而且,還是殺的他們的恩人?她弄不清狀況,驚恐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張四哈,心髒怦怦直跳,卻也沒有出聲,只跟著趙綿澤鑽了出去。

    趙綿澤沒有向她解釋半句,一反前態地抓緊她,卻沒有往廟宇正面,而是往屋子的后院而去。洪阿記更加懵懂,不過沒他命令,她也不敢違命張口。兩個人步調一致,走得極快,沒多一會儿,便翻過破廟的圍牆,竄入一條雜草叢生的小道。

    這顯然與張四哈要帶他們去的方向南轅北轍了。

    前方一片漆黑,后方也一片漆黑……這荒郊野外,沒有燈,沒有火,只有鵝毛大雪反射的點點銀光。趙綿澤的腳步越來越快,洪阿記越發不解,被他拖著,大約走了半個時辰光景,她終于忍不住發問:“少爺……為了什麼?”

    趙綿澤像是也走得累了,把她拽到一顆大樹后面,身子靠著樹干,喘氣問,“你想知道什麼?”

    “張公公他……”阿記咬下唇,“為什麼要殺他?他幫了咱們。”

    趙綿澤側目,看著她雪光下白皙干淨的面孔。

    良久,他重重一嘆,“阿記,你道我們如何出來的?”

    “不是張公公他們……受了陛下恩惠,想要報答?”

    “呵。”趙綿澤冷笑一聲,慢慢站直身子,目光遠眺著皇城的方向,“你道趙樽為人那麼不謹慎?你道丙一那麼容易被他們灌醉?你道張四哈真有那麼忠于我?你道這新京皇城的密道人人都可得知?”

    阿記怔住,茫然片刻,冷不丁打了一個哆嗦。

    那種感覺,就像被一只從地獄伸出的手,緊緊扼住了脖子。

    而那只手的主人……正是皇城里的趙樽。

    那個男人太可怕了。

    她道:“那麼,廟外的馬車……等著我們的是?”

    “或許是生,或許是死。”趙綿澤淡淡一笑:“也許趙樽不想要我這條賤命,削我羽翼,讓我苟且偷生……也許他不想親自動手,也不方便在宮中對我下手,這才繞個彎,讓我死在外面。但無論哪一種,我偏不想由他擺布。”

    天儿太冷,洪阿記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

    只覺得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里,都在鑽出細細密密的冷汗。

    趙樽是趙綿澤的親叔叔,不管為了什麼,他奪了趙綿澤的皇位,若是再親自殺害了他,在宮中那樣的地方,難保不落入別人的眼睛,留下千古罵名……他這是要趕盡殺絕,還要把自己摘得干干淨淨啊。

    后背涼涔涔的,她不由低了聲,“少爺,那如今我們怎麼辦?”

    “離開新京。”他淡淡回答。

    “少爺……?”阿記一驚,聲音略喜,“你終于想通了?”

    趙綿澤臉上噙了一抹笑,注視著遠方的目光,一片冰涼。

    “我總歸要活得讓他一輩子提心吊膽才好。”

    *

    大婚之夜,紅燭高燃。

    帝后寢殿里的兩個人,好一番“春江水暖鴨先知”,不亦樂乎。只可憐了二寶公公一個人杵在外間失魂落魄地后悔投胎不慎以致小雞雞不翼而飛,搞得他成天守著一個美人儿,能看不能吃,受的罪比沒有瞧著人還要惱火。

    看來是時候請旨把月毓嫁出去了……

    陛下和娘娘快活了,心情一定好,明儿早上便是好時機吧?

    捂了捂耳朵,鄭二寶正痛苦搖頭,里面便傳來一道低沉喑啞的聲音。

    “鄭二寶……”

    看來是完事儿了!鄭二寶尋思著,“噯”一聲,換上終年四季不變的笑臉,入得殿去,隔了一道厚厚的錦帳,小心翼翼地問:“主子,您有吩咐?”

    “去備水。”趙樽慵懶地說著。

    待鄭二寶下去,他吻了吻懷里有氣無力的丫頭,“阿七……”

    “嗯。”夏初七鼻翼里哼哼,聲音似有似無。

    “沐浴完再就寢……”他嘆氣。

    “不要……”夏初七翻個身,從他懷里滾出去,把被子捂得緊緊,只露出一抹弧線美好的俏肩,打著呵欠道:“累死我了……這都几更天了,還沐什麼浴啊……睡覺!”半闔著眼,她說睡便真睡,不等鄭二寶和几個小宮女把水備好,呼吸已經沉重起來。

    趙樽無奈地道:“你不是有求于我嗎?”

    姑娘已睡,哪里還知道什麼事?夏初七毫無回應。

    趙樽哭笑不得,順手捋了捋她微濕的頭發。

    “你到底是太過信任我,還是並沒有那麼關心?”

    睡著的女人自然沒有辦法回答她。可她不洗,他卻非洗不可。畢竟出力的人是他,暖閣里溫度太高,這會子他渾身熱汗,一身衣服半濕著黏在身上,難受之極。

    匆匆沐浴完,他又差人打了溫水來,親自把夏初七身子打理干淨,方才披衣起床。

    *

    端敬殿中,丙一看著匆匆過來的趙樽,“陛下……您親自過來了?”

    趙樽點點頭,“都辦妥了?”

    丙一笑得膩歪,“幸不辱使命!陛下您放心就寢吧,今夜是帝后新婚,若娘娘怪罪下來……”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著,可趙樽似乎根本沒有聽他,只微鎖眉頭,一步一步往趙綿澤先前坐過的棋椅走去。好一會儿的時間里,他只看著棋盤,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靜,那凝重的臉色,瞧得丙一心里發毛。

    “陛下……有何不妥麼?”

    趙樽沒有看他,淡淡道:“十年磨一劍,他竟破了局。”

    丙一哪里知道當初趙綿澤與夏初七的賭約?他聞言走過去,不解地緊盯棋盤。可他壓根儿不會下棋,也瞧不懂個中奧秘,只撇了撇嘴唇,低低道:“怪不得,屬下看他在這儿琢磨了一天,飯都不吃,想來是花了些心思的。”

    “……”

    趙樽掃他一眼,不解釋,只道:“甲一可有消息傳來?”

    丙一還沒有回答,甲一便按住腰刀急匆匆入殿。

    看了丙一一眼,他走到趙樽面前,拱手施禮道:“殿下,建章帝離開了。”

    趙樽並未意外,“他沒有上馬車?”

    甲一輕嗯,應道:“如陛下所料,他沒有。”

    輕唔一聲,趙樽鎖眉盯著棋局,似乎還在思考什麼。甲一斟酌著他的表情,輕咳了一聲,“但趙綿澤為人極為狡猾,竟給我們耍了個花槍。”

    趙樽側眸,冷掃他一聲,“張四哈死了?”

    甲一訝然的看他,點頭,“死了。”

    這一次,趙樽許久沒有回答。他伸出修長的手,輕輕捻起一顆黑棋,手臂在半空中猶豫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久,才清脆落子,完成了趙綿澤故意留下來的最后一步。

    “他幫朕把人解決了,也好。”

    燈影里的男子,身影頎長,面色平靜,無怒,無喜,心思深如溝壑,愈發讓人猜測不透。

    甲一琢磨了一下,方問:“張四哈橫豎是不能留的了,那趙綿澤的事……”

    趙樽不待他說完,懶懶轉身,扯了扯肩膀上明黃色的披風,“今儿都累了,早些回去睡吧。”

    甲一看著他擺出殿外的衣擺,好一會儿才茅塞頓開。

    他以為趙樽只是不願在宮中對趙綿澤動手,把他哄出宮去,就算不殺,至少也要讓他在自己的掌控中活著才可得安生。但誰也沒有料到,他竟是真的放了趙綿澤離去……

    他、丙一、包括趙綿澤,都以小人之人度了君子之腹。

    他、丙一、包括趙綿澤,也都通通被他算計在了里面。

    這是何等大氣,何等心胸……又或說,何等自信,何等縝密的心思?

    長長一嘆,他松開撫著繡春刀的手,與丙一出殿,拉上了門。

    端敬殿內,只剩那一局和棋,靜靜擺在棋盤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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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4:24 |只看該作者
番外 依然不悔(6)

    這一日是永祿五年腊月初七。

    天漸冷,有雪,也有絲微陽光。

    北平城的長街短巷,熱鬧非凡。府衙早早貼了告示出來,安排百姓觀禮的秩序與防務,禁衛軍天不見亮便把城池守護得密不透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俊俏的儿郎們個個持械披甲,面容肅穆。城里的百姓昨儿夜里便前來占好了觀禮的位置,不舍離去,便是離京几十里地的人也有專程過來,就為了一睹這場浩大的皇室盛宴。

    好好的皇城根儿,硬是擠了一個水泄不通。

    人頭攢動的街面上,阿記壓下斗篷,默默后退。

    熱鬧、繁華、喜悅……這些都只是屬于旁人。

    她像一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在眾人熱火朝天的議論中,身子冰冷,心也冰冷。今日是屬于趙樽與夏楚的好日子,可趙綿澤卻身陷陷囹圄……他在大牢里,會是怎樣的落寞?

    或許是與他有過身体接觸,她覺得自己几乎能感覺到他的痛楚。一顆心,嘶啦啦的疼痛。

    那是一條很長的甬道,阿記沒有走過。

    但這樣的氣氛,卻是她熟悉的。

    宮闈紅牆,幽冷甬道,她曾經呆了數個春秋。逃亡數年,今日終究又回到這樣的地方,走向她與趙綿澤最終的歸屬。

    當然,那戒備森嚴的大內宮廷,並非她可以隨意進入的。若她想偷偷去見趙綿澤一面,基本沒有可能。但她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見他。

    她找到值守的禁衛軍,只說了几個字。

    “我是洪阿記。逃了几年,累了。”

    長長的腳鏈似是很久沒有接觸過人的身体,鏈條上生了鏽,拖在青石板的地上,發出“叮當哐哐”的聲音。鐵鏈很沉重,她走得有些慢,腳步卻很堅毅。

    她原本可以遠走他鄉,帶上他給的那一大筆錢,置田買宅,過上舒心日子。可于她而言,沒有他的地方,是繁華安樂的家宅,還是冰冷潮濕的囚室,又有何區別?她只想與他在一起,一起成為階下囚,來日共做斷頭鬼。

    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值不值得?

    她並沒有考慮過答案,只因為他是趙綿澤。

    洪家在魏國公案之前也算高門大閥,父親叔伯皆在朝廷為官,鮮衣怒馬,春風得意。可洪阿記小時候的日子,並不那麼樂觀。

    她的父親,除了妻,還有妾,除了妾,還有通房,除了通房,還有侍婢,除了侍婢,還有歌女……他强大的繁衍能夠,為阿記添了許多兄弟姊妹,在那所宏偉的深宅里,每日都上演著雞飛狗跳、爭寵斗艷的戲碼。她那時以為,譜天之下的男子都是如此,直到見到趙綿澤,那時他對夏問秋的專一,挑動了她心向往之的情竇。后來他迷途知返,對夏楚的一往情深,也讓她堅定了那份仰慕。

    不管他需不需要她,她只想對他好。

    他勝,她便看他君臨天下。他敗,她便陪他浪跡天涯。他生,她便為他鞍前馬后。他死,她便與他共赴黃泉。

    *

    皇城“墨家九號”醫廬里的四季,並不明顯。

    外面的寒冷,似乎永遠也透不入這個地方。

    夏初七穿了一身厚重繁復的大紅喜袍,頭上金鳳珠玉串牡丹,肩上翟衣霞帔加蔽膝,端得是畫中仙子,高遠入塵,又如烈日嬌花,艷麗奪目……可平白無故被打扮成這樣,她滿腦子疑問——過生辰,為什麼搞成這副德性?

    一屋子都是漂亮的女人,燕聲鶯語,對她評頭論足,可就沒有人回答她這個嚴肅的問題。她們只道陛下有旨,娘娘過生辰要穿得隆重。

    非得隆重成這樣?

    夏初七默了。

    今儿這些久不碰頭的婦人都入了宮。梓月,菁華,李邈,烏仁,梅子……一個都沒少,這些年的相夫教子,她們整日關在深宅,平常偶爾串門,卻很難像今日這般集在一起玩笑。夏初七感慨著歲月,也就不反抗了,由著她們高興,想怎麼折騰她,就怎麼折騰。

    “可你們也不能把老子打扮得像個發了情的狐狸精啊?”

    一張臉涂得白面似的,嘴巴像喝了血,她對著鏡子觀察半天,終于怒了,“我說各位夫人,這不是戲台上唱曲儿的臉譜麼?”

    時下新娘子,臉上化妝都極為誇張。

    夏初七像見了鬼,其余人卻見怪不怪。

    趙梓月更是笑不可止,“皇嫂,這多好看呢?就跟那東施效顰似的,涂得白璧無瑕,把你鼻子上那一粒小雀斑都遮住了……”

    夏初七差點儿內傷。

    對于時下之人的審美觀,她不敢苟同。

    對于趙梓月的即興成語,她更為憂傷。

    “娜娜……”她呻吟般轉頭,小聲喚,“拜托你了!”

    趙如娜輕笑一聲,“娘娘,臣婦知道了。”

    夏初七“呵”一聲,無奈地搖頭發笑,“你能把大牛哥教得可以考狀元,一定也有本事把梓月教得不亂用成語。我信你,肯定行。”

    趙如娜但笑不語。

    “你們這群烏合之眾,又瞧不上我。哼,不與你們好了。”趙梓月吐個舌頭,翻個白眼,依舊沒心沒肺,依舊亂用詞語,跟個小姑娘似的,一張童稚的小臉儿上似乎永遠染不上歲月的痕跡。這讓夏初七不得不感嘆鬼哥的不容易,也不得不感慨大晏皇室能教養出這麼一個公主,也真是碰了鬼了。

    几個人玩笑几句,夏初七卻見烏仁正與李邈兩個一直在小聲說著什麼。烏仁掩口而笑,李邈卻瞄一眼她,偷偷捏了捏烏仁的手,小聲“噓”道:“先別提這件事儿,莫讓她聽見。”

    烏仁含笑點頭,小聲回道:“我曉得的。”

    夏初七訥了悶了,朝她倆“噯”了一聲:“二位大嬸,君不聞‘婦有長舌,唯厲之階’?快!老實交代,說我什麼壞話呢?”

    “哪有?”李邈笑著過來,上下打量一番她身上華服,“我與烏仁在說,今日娘娘英姿颯爽,屬實就跟那東施效顰似的……”

    “喂喂喂……”夏初七還沒有吭聲,趙梓月便不服氣了,她橫了李邈一眼,扯著嗓子道:“太子妃,你干嗎要東施效顰,學著我說話啊!這般贊美我,可不好啊。”

    “噗!”夏初七笑了,“梓月這回總算用對成語了。”

    “胡扯!”李邈抿抿嘴,正經道:“梓月公主這令人憂傷的本事,豈是我等粗笨之人學得會的?莫說東施,便是南施和北施來了,也只能徒惹笑話。”

    趙梓月大眼珠子一愣,“我只曉得東施和西施,原來還有南施和北施?不得了啊,她們那一大家子人在一塊儿,豈不是比我們還要熱鬧?”

    李邈的笑容僵在臉上,看樣子是內傷了。

    夏初七也被趙梓月說得几欲昏迷,趙如娜卻輕嘆著接過話來,“太子妃說笑了,皇姑還是有很多優點的。”

    趙梓月小臉帶笑,“對唄,我家駙馬說了,我優點可多呢。”

    趙如娜笑著點頭,“最大的優點,便是惹是生非。”

    趙梓月望她一眼,尷尬了,“嘿,不就是在你家嫂子的腌蘿卜窯里放了一條菜花蛇麼?怎的,她找你告狀了?”

    趙如娜道:“告狀沒有,訴苦就有了。”

    趙梓月嘴里哼哼,搓搓鼻子,頗為自得,“我還不是為了替你出氣?誰讓她沒事與那些深宅胡同的三姑六婆瞎咧咧,說你壞話來著?本宮素來俠義心腸,最喜路見不平,拔刀放蛇,這一回,算便宜她了……”

    趙如娜嘆氣,“可那壇腌蘿卜,是為我准備的啊。”

    趙梓月愣看她一瞬,“你為何要吃腌蘿卜?”

    趙如娜淺笑靨靨,“我為何不能吃腌蘿卜?”

    趙梓月想了想,恍然大悟般“哦”一聲,瞄向她的肚皮,笑得詭秘,“菁華,你是不是懷上寶寶了?……若不然,為何要吃那酸掉牙的腌蘿卜?”

    趙如娜失笑,與夏初七對視一眼。

    “誰說梓月皇姑傻白甜來著?”

    傻白甜這詞儿是夏初七說出去的,可這會儿她一臉嚴肅,撫了撫頭上金冠,拂了拂身上喜袍,她左右掃視一眼,正色道:“往后誰說梓月是傻白甜,本宮定不饒她。”

    几個人都被她逗笑了,烏仁淺眯了眼,輕笑道:“那是自然,若說公主傻,那晏家的三個小儿女哪來?”

    一提這事儿,趙梓月便面紅耳赤,吐著舌頭,小聲嘀咕她:“烏仁最不厚道,見色起意,打擊報復,就曉得戳我脊梁骨……”

    烏仁抿笑一聲,繼續逗她:“房中之事,你我婦人談談無妨,與脊梁骨何干?”

    趙梓月小臉紅得大蝦似的,登時急了眼,“怎不相干?房中之事,不都得挨肩搭背麼?”

    “哈哈!”

    一眾深宅婦人,全都沒形象的笑開了。

    夏初七端坐的身子,也斜歪著,樂得合不攏嘴。

    可看她几個斗嘴,她心底卻隱隱覺得哪里不對。

    她們分明就有事儿瞞著她,卻故意扯東扯西,岔開話題,到底是為了哪般?她琢磨許久未有定論,吉時便到了。

    “陛下交代,要給娘娘驚喜,娘娘先委屈一下。”

    一個笑容滿面的嬤嬤過來,在她頭頂蓋上一方大紅綢帕,頓時遮了夏初七的視線。

    “……這趙十九到底搞什麼鬼?過生辰還要蒙住頭?”

    醫廬外面,早已停好一輛大紅的輦轎。

    八名錦衣郎氣宇昂軒立于轎旁,身系紅綢。

    四十八名內侍執黃蓋紅傘雉扇朱團扇羽引幡等立于道邊。

    七十二名男童女童著盛裝,手執花籃,遍灑花瓣。

    一千零九十九名禁衛軍身系紅綢持崗道旁,一直綿延到承天門前,從醫廬門口鋪就的朱色地毯宛如火紅艷陽,鋪了喜輦走過的一路。鮮花、紅毯,喜樂齊鳴,禮炮聲聲……這一場皇后生辰,帝后大婚,令天下嘩然,北平城更如沸水油鍋,万人空巷。

    除了夏初七自己,無人不知今日是她的大婚。

    當然,夏初七不是愚蠢的人,心底有了些猜測,只不過沒有定論,只能自己在喜輦中嘀咕。錦衣郎走得很快,喜輦卻抬得很平穩……她身在轎中,並無半分顛簸,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只覺身處的氣氛很詭異,像有無數人在旁觀,但卻無人敢議論,耳側除了禮炮與喜樂,並無其他。

    “寶音……?”她輕喚。

    “炔儿……?”她又喚。

    “囡囡……?”她再喚。

    “娘老子過生日,小屁孩儿都野哪去了?”

    沒有人回答她,她仿佛進入了一個無人的世界。

    等了許久,轎身才停下,她松了口氣,正待伸手去揭頭上的綢布,卻聽見鄭二寶尖細的嗓音,從轎外傳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天之命躬于社稷,安外定邦,亦遵乾坤之道……咨爾夏氏初七,魏國公夏廷贛次女,有清柔雅倩之貌,有和順恭懿之德,濟朕于貧窶,扶朕于繁難,數之七載與朕琴瑟和鳴,莫不相歡。今朕欽承大統,宜先正其位,今特遣使持節奉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后,承祀于廟,母儀天下,正位中宮……”

    隨著鄭二寶“布告天下,咸使聞知”的最后一個音符落下,夏初七總算明白了。這道聖旨是她不曾親耳聽過的,她的冊后典禮,她也不曾親自參與過,如今趙十九,是借她生辰之際,為她補了一個大典啊。

    當年苦難時,他曾說,要以江山為娉,給她一個普天下最為隆重尊貴的大婚之禮,卻因種種變故一再拖曳。之前想來,她雖有遺憾,卻不以為意。畢竟人活著,便是最好的了。哪曉得,他竟瞞著她做了這樣的事儿?

    酸喜參半,她石化在轎里。

    喜輦外面,万民齊聲恭賀帝后大婚,賀皇后生辰,一句又一句千歲千歲千千歲,万歲万歲万万歲,震得她整個身子都有點怪異的酥麻,如突然墜入云霧之中,似夢似真。

    轎門在這里打開,一只剛毅有力的大手,伸到她的紅蓋頭下面。夏初七認得,那是她熟悉的手。她輕輕搭上去,那手上的觸感與溫熱,適時熨帖了她的心髒。她手一緊,他反握住她。

    這一刻,雙手交握,似是亙古。

    她輕輕抬步,跨出轎門,低垂的視線不經意間,落在身側一名轎夫的腳上。那不是尋常錦衣郎的靴子。

    錦衣郎的皂靴,雖也華麗,卻遠不如這雙靴子。

    且那雙靴上輟有金絲花紋,質地精致,頗有漠北風情。

    她激靈下,身子頓住,想到了一個若干年前的賭約。

    “若本王贏,大都督必為本王抬喜轎。”

    那一次她“嫁”與趙綿澤,東方青玄曾為她抬過喜轎,順利把她抬入了晉王府,嫁給了趙樽。這一回,難道又是他?多年不見,她知曉一些東方青玄的事情,也知道他從兀良汗來了北平,但隔著一頂紅蓋頭,她卻不敢肯定。

    察覺到她的僵硬,趙樽輕聲一笑,道,“大汗言出必行,果然君子風范,朕心甚慰。”

    果實是東方青玄?夏初七肩膀微動,剛想轉過身去瞧瞧,身子便被趙樽的手掌扼住,半分都動彈不得。

    這個男人……她心里有點好笑。

    東方青玄的聲音適時傳來,“承君一諾,必守一生,本汗向來如此,南晏皇帝陛下不必太在意。”

    清越柔媚的聲音一如既往,並不見人,只聽其聲也能知道此人必是錦衣鸞帶玉袍飄飄的名門公子。夏初七緊揪的心髒,落了下來。身為醫者,察言觀色,可知其病。由東方青玄的聲音,她可以聽得出來,他中氣十足,身子好處很。看來這些年的調養,他余毒已清,沒有性命之憂了。如此,她便安心了。

    她輕盈的腳步,跟上了趙樽。

    喜帕下,她看著地面,由趙樽牽引著,一步一步走上承天門的城樓。

    這里很高,可遠眺長安街。

    此時正腊月,天氣漸寒,她也有點冷。趙樽半摟著她,側過高大的身軀擋在風口上,她的身子便剎那暖和了許多。一個小小的動作,令場上眾人心里低嘆。

    這皇帝對皇后,簡直寵得上了天了。

    執令官怔愣一瞬才反應過來,按照規矩說了一長串“喜國喜民”的吉利話,等樂禮響過,一柄喜秤便落在趙樽的手上。他專重地伸過去,挑開了夏初七的紅蓋頭。

    夏初七一愕,有些詫異。

    蓋頭不應該是在洞房里揭的麼?趙十九這貨是越來不走尋常路了,竟然在光明化日之下,在眾人圍觀的城樓上挑了她的蓋頭。

    “陛下……?”

    她錯愕的小臉儿,生動俏麗,滿是疑問。

    趙樽盯視著她,深邃的眸底有一抹柔光划過。

    “阿七,今日在承天門城樓上,于百官和万民之前,我與你大婚,向你承諾,也向天下人承諾,從今日起,我趙樽必護你一生,憐你一生,愛你一生,無論順境還是逆境,無論富有還是貧窮,無論健康還是疾病,無論青春還是年老,定與你風雨同舟,患難與共,不離不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這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誓詞是她當初在回光返照樓說過的。

    事過多年,她沒有想到趙十九還記得。

    臉儿紅紅,眸子嬌嬌,她在万眾矚目中,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的老臉儿都臊了起來,一雙眸子也剎那蒙上水氣。

    “趙十九,我願意。”

    趙樽輕笑,“朕沒問你願不願意。”

    夏初七:“……”

    這麼大煞風景的話,趙十九說來真是坦誠啊。

    “好,那本宮便成全了你。趙十九,謝恩吧?”

    這句話她說得極為小聲,只有他聽得聲。

    哦不,還有立在邊上登時變了臉,一陣紅一陣青的喜婆。她心里話儿:娘娘這麼凶,她知道這麼多,會不會有性命危險?

    果然,皇帝竟是點頭,小聲回應。

    “謝過娘娘!”

    “免禮!”

    這顛倒的陰陽與倫常,嚇得喜婆恨不得戳瞎雙眼。

    可夏初七渾然不知她的窘迫與緊張,只輕靠在趙樽的身側,端正了身姿,挺胸抬頭站在城樓,迎著冽冽冷風,俯瞰他的江山,聽他的臣民伏地跪拜,齊聲賀禮。

    這一日新京的流水席擺滿了長安街,京中百姓可同吃同賀,不必花錢,這于普通人來說,不僅是大喜事儿,還是來自天家的恩賜。一時間,人人稱訟,魏國公府的顯赫也極于一時。夏廷贛僅有一女,侄子夏常便成了唯一的后裔,也成了整個夏氏的支柱。

    夏初七看到人群之中意氣風發的長兄,大抵是登高望遠,她不由想到了許多許多的往事……甚至想到已經故去的顧阿嬌。

    當初她若沒那些小心思,許以夏常,以夏常待她的愛重,何愁不可得她盼望的富貴榮華?

    人說“一失足成千古恨”,果不其然。

    掠過夏常,她看見了甲一。

    這個原本該叫著夏弈……或者姓趙的皇室男子。從開始到如今,她與他一直很近,又一直很遠。她從來不理解他,也從來沒有瞧明白過他。

    只是這一刻,隔著人群,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

    她想:若他肯認回身份,又當如何?也許是人的一生變數太多,他目前似乎很享受錦衣衛大都督這個身份,總是不聽她的勸。

    他卻想:她終是得了幸福,如此便好。

    人群中,她看見了許多人。百官前方的元祐、陳大牛、晏二鬼,將士里的老孟、小二、小六……來賓里的哈薩爾,還有內外命婦群里的趙梓月、趙如娜、烏仁瀟瀟,皇族子弟中的炔儿、趙楷、趙構……還有悲喜交加的傻子,慢慢地,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她衝他們笑,這些人都是她的熟識。

    可她的笑容卻僵在看見東方青玄與寶音那一瞬。

    五年光景過去,阿木古郎仍是傾國之姿,數不盡的風流倜儻,讓男人女人見了都免不了動點歪心思……尤其是她幼不知事的女儿。

    “阿木古郎……”

    一個小身子擠在東方青玄的身側。

    相隔甚遠,夏初七其實聽不見寶音的聲音。

    但她的唇語爐火純青,便是一個唇形也知道她的寶貝女儿又入了魔,瞧得她頭皮生痛了起來。

    東方青玄側過身,寶音拉著他的衣袖,兩個人在說著什麼,寶音臉上一臉的笑,東方青玄卻凝重了臉。夏初七的角度瞧不清楚了,微微眯了眯眼,剛想皺眉頭,便聽見趙樽的聲音,“阿七,女儿大了,由著她去吧。”

    夏初七猛地側臉,盯著趙樽,“那怎麼可以,寶音還這麼小。”

    趙樽挑眉,“不小了,可以找婆家了。”

    夏初七低聲道,“不行,至少十八歲,我才准她嫁人。”

    趙樽臉色微微一沉,手指狀似隨意地挑向她鳳冠的珠串,輕輕一撥,聲音也隨著那叮呤聲幽冷,“朕的皇后莫不是連女儿的醋都要吃?見不得他歡喜旁的女子?”

    這話說得,夏初七不知該笑還是該氣。

    “趙十九,你的腦洞開大了。在我們那個時代,姑娘得滿二十歲才准婚配呢。我不管東方青玄要娶誰,只覺得咱們寶音還小,這個年紀的姑娘,哪里懂得什麼情情愛愛?她對東方青玄的喜愛,只緣于長久以來的自我催眠與心理暗示,是她自己臆想出來的情緒,根本就沒有與他相處過,等她再長大一點,想法會發生變化的,莫不是到時候再后悔?”

    趙樽微微眯眸,“所以我說由著她去,沒說定要嫁他。”

    夏初七噎住。

    趙樽又笑,“今日是阿七生辰,又是你我大婚,旁的事,你不必再花心思。只需要關注我便好了。”

    夏初七懂了,這貨真是吃味儿了。

    是因為東方青玄抬轎時,她那瞬間的遲疑?

    咧了咧嘴,她笑了一半,想想這專重的場合,又正經了臉。

    按理來說,能讓一個帝王為自己吃醋,且他的眼里只有自己一個婦人,夏初七應該雙手合十,學著道常和尚一般,長嘆三聲“感謝上蒼垂愛”,但也不曉得為什麼,看到趙樽嚴肅的外表下,那一顆蠢蠢欲動的醋溜心髒,她就很想笑。

    干咳一下,她微微側身,低聲道:“爺,為了你自己,難道你不惜犧牲女儿的幸福?”

    這一回,換趙樽噎住。

    這一點小心思若說他沒有,還真不是。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東方青玄惦記他的婦人十几年了,而且至今仍然以養病為由未立大妃不沾婦人,對他來說,這威脅便永遠存在,就像面前有一塊鮮美的肉,原本是屬于他的,他也天天吃著,但旁邊總有一雙飢渴的眼盯著他的肉,讓他無時無刻不提高警惕,心神不安。

    若東方青玄真娶了寶音,他便是他的岳丈,不僅與兀良汗的國事再無憂慮,也家和万事興了。至少,在他們有生之年,不會再有戰火干戈。當然,這考慮里,最重要的是,如此也成全了女儿的心思。

    寶音的性子很強,決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趙樽明里暗里說過她几次,她無動于衷,他也就放棄了。

    即便躲不開,何不化憂為喜?

    至于夏初七說的寶音年紀還小,甚至她與東方青玄之間的年齡差距,卻是趙樽完全沒有考慮過的。

    古往今來,十几歲的小公主和親,嫁給五六十歲的老頭子都比比皆是,更何況東方青玄如此風華正茂?于時下男子來說,這根本就不是事儿。更何況,寶音若嫁東方青玄,依趙樽對東方青玄為人的了解,自家女儿必定不會吃虧,這分明就可一舉多得。

    一日的盛典,熱鬧非凡。

    入夜時,趙樽從宴請群臣的大殿出來,領了几個宮人,揉著額頭大步進入了靠近東華門的端敬殿。永祿帝不僅后宮空設,皇子目前也只得趙炔一個。所以諾大的一片皇城里,便是在這樣喜慶的日子,殿中也顯得有些孤清。

    夜空中,微雪片片。

    端敬殿里幽黑一片,廊下的宮燈忽閃忽閃。

    昏黃的火光中,閃出一個人影,朝他拱手示意。

    “微臣參見陛下。”

    趙樽負手而立,靜靜看住他身后的殿宇,好久才道:“丙一,他今晚上如何了?”

    丙一微微垂手,“還是不肯吃飯,也不肯睡覺,咳嗽得尤其厲害,微臣找了太醫問了診,熬好了藥,但他卻不肯吃,人也不挪地儿,就坐在那里,只托微臣要了一副棋,一個人下著。”

    丙一說完,見趙樽默然不語,又囁嚅著唇。

    “陛下可要見他?看他的表情,是想見您的。”

    “不必了。”趙樽聲音很淡,“今日朕大婚,不想見到煩心之人。”

    “是,陛下。”丙一垂首。

    趙樽一拂袖袍,轉過身,低沉的嗓音卻伴著夜空傳來。

    “把那洪氏婦人提到端敬殿,伺候他。”

    丙一抿緊嘴唇,沒有說話。

    自古成王敗寇,趙樽與趙綿澤之間,不論誰輸誰贏,結果都不會好過。所以,丙一並不同情趙綿澤。但在建章年間,他曾把趙綿澤當成敵對頭,恨不得宰了他,如今趙綿澤淪為了階下之囚,他卻已恨不起來。他其實並不知道趙樽什麼心思,也不知他要怎麼對待這位“遜帝”,但如今他並沒有把趙綿澤押入大牢,更沒有刑訊虐待,且好吃好喝的供在端敬殿,興許會留他一命也未可知。

    九五之尊的心思,實在難測。

    九五之尊的位置,無數人肖想。

    可九五之尊的煩躁,未必人人都能理解。

    趙樽離開端敬殿的步子是沉重的。

    這天下之人,大多于他其實並不相干。

    可端敬殿中軟禁的那個人,卻是他的血脈至親。興許是早已退去了硝煙,也興許是過去了几個年頭,再一次想到趙綿澤,他的腦子里,竟是一個十五六歲的溫潤少年,靦腆的站在他身前,目露崇敬的輕喚一聲“十九叔”。

    若無前因,可無惡果。

    人生之事,最是推敲不得。

    “陛下,你來了?”

    帝后寢殿的門口,鄭二寶躬著身子膩笑。

    趙樽回過神儿,點點頭,邁過門檻,被殿內的一片大紅喜色迷了眼睛。從高高的橫梁上垂下的大紅帷帳換去了那日復一日死氣沉沉的明黃色,一排排大紅喜燭把寢殿照得明媚生輝,那一張赤金打造的九龍榻上,鋪著喜被,喜被上斜倚著一個長發披散的女子。

    她已經睡著了。唇角緊抿著,眉頭緊皺著,似乎並未因為大婚之喜而生出歡娛之意。榻頭上的一株綠植長長的藤曼垂落在她朱紅的繡鞋上,綠紅相間,卻不顯俗氣,更襯他的婦人膚白身嬌,年歲不增。

    這情態讓他想起了那漫長的五年,在冰棺中看她的日子。

    沉靜、寂寥、漫長、遙遠……

    趙樽出神的望了許久,見她未醒,吃了一口鄭二寶端上來的解酒茶,慢吞吞坐到了御案之前,拿過上面用白玉硯台壓著的一張紙條。

    字跡有些凌亂,想來是匆匆而就。

    時間應當沒有多久,上面的墨汁還沒有干透。

    “恭請皇后娘娘千歲頓目,吾乃建章帝座下侍衛洪阿記,今陪帝入京,只為一睹娘娘鳳顏,為娘娘賀千秋之壽,然帝被擄入宮,阿記孤身一人,實不得法,惟請娘娘垂憐。淪落至今,阿記已不敢苟求一命,只望娘娘看在當日在魏國公府中,阿記曾多方予以娘娘方便的分上,見帝一面,了他夙願。

    洪阿記頓首,恭拜。賀皇后娘娘與皇帝陛下琴瑟和鳴,鴛鴦並蒂,身康体健,万事無憂。另,望娘娘賜阿記與帝一同赴死,此生便已無怨。九泉之下,必為娘娘祈福添壽。”

    一個婦人死前所求,是最愛的人最愛的人來見最愛的人一面。

    趙樽專注地看著紙條上字跡,出神。

    “主子,上面都寫什麼了?娘娘先前也看了許久,與主子一樣,看得很是出神呢。”鄭二寶白胖的臉上,膩著千年不變的笑。

    他不識得字,事情所知不多,趙樽也沒有問他這張紙條洪阿記是怎樣傳到阿七手里的。當然,這件事也勿庸考慮,洪阿記當年在禁宮中經營多年,身為建章帝近侍卻與人為善,結下不少善緣,雖然如今淪落,但那些當年投誠的禁軍內侍乃至宮娥里面,有不少人得過她的恩惠。他們大忙幫不上,也不敢幫,但偷偷摸摸遞個小紙條,確實不算難事。

    趙樽沒有回答鄭二寶,放下紙條,借著紅燭的光芒,走到龍榻的邊上,望著面色不勻的婦人,遲疑許久,才輕喚一聲,“阿七。”

    夏初七睜開眼,打個哈欠,一臉的笑。

    “你回來了?吃了多少酒,好大的酒味。”

    她巧笑而言,看他沒有動靜,又伸脖子看他身后的鄭二寶,“還不快去給爺備浴,愣著做甚?”

    鄭二寶感覺倆主子氣氛不對,趕緊腳底抹油,喏喏地應著退下去了。趙樽頓片刻,低頭湊到她的耳邊,“阿七把東西放在案上,不就是讓爺看的麼?”

    “呃……”

    他笑,“你到底怎麼個想法,說與爺聽聽?”

    夏初七兩排睫毛狠狠一眨,想到白日里這貨的醋勁儿,唇角上揚著瞄他一眼,懶洋洋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寢衣,笑眯眯道:“男主外,女主內,關乎建章帝,自然屬于國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哪里插得上嘴?得了,我懶得管,由著爺決定好了。”

    她說罷頭也不回,拖著長長的裙裾入了里間沐浴,趙樽知曉這個婦人慣常以退為進,口是心非的,也不多言語,只隨她身后入了淨房,把左右侍候屏退,親自立于她浴桶之側,為她除去衣裳,抱她入桶。

    皇帝親自伺浴,自是享受的。

    夏初七眼儿半闔著,心里卻敲著鼓。

    她並不知道自己這招能不能保住阿記與趙綿澤一命。

    當然,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大好人,有菩薩心腸。但“以德報德”還是必須的,當年阿記確實幫過她不少,也有些交情。

    再且,從她來自后世的角度看,人命大過天,如今的趙綿澤,便是借他九個膽儿也翻不了身,再怎麼他也與趙樽是親叔侄,在時隔五年之后,平心而論,她不想他就此殞命,為趙樽留下一個千古罵名。

    然而,自古以來,君王之道便奉行斬草除根,只要趙綿澤還活著一天,對趙樽而言便是一個禍根,聰明的人都懂得怎麼去做,趙十九要怎麼對付趙綿澤,她還真沒定論。

    但她不能正面求情。

    趙樽這貨醋勁大,她求情,只會適得其反。

    故而她雖然不知趙綿澤和阿記如今怎樣了,卻也不能問,不能管,只能從側面用阿記對趙綿澤的痴情,用來感動趙樽,希望他看在阿記痴心一片的分上,饒他兩個一命。

    “阿七今日可是累著了?”看她懶洋洋靠在浴桶上,一動也不動,只字都未提,趙樽雙手揉著她的肩膀,漫不經心地問著,“爺欠你的大婚,總算補上了,爺這心里也痛快。若阿七今日有什麼要求,但說無妨,爺定當滿足。”

    夏初七强壓著激動,淡淡斜眼,“自然是累的,要求也是有的?”

    趙樽眉梢一揚,俯首睨她,“哦?”

    感受到他眸底冷意,夏初七輕輕抿唇。

    一個人做皇帝做久了,其實很難再聽入旁人的諫言。

    這也是自古以來為什麼帝王大多剛愎自用的原因。

    趙十九對她或許寵愛,或許依從,但關鍵的事情上,他是極為固執的。有時候想到他的身份,夏初七常會有一種沒譜儿的感覺。略略思慮一瞬,她側過身子,輕輕抬手,落在他的肩膀上,笑眯了眼。

    “今儿我像個提線木偶似的,被人攛掇著走這走那,宮中的爛規矩也恁的那樣多,害得我腰痛,腳也酸……陛下若是肯幫我捏捏腳,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趙樽怔了怔,“這便是阿七的請求?”

    夏初七抿嘴一樂,“不然呢?”

    趙樽摟緊她腰,再次附到她耳邊。那細語聲里,便生出了几分情潮,“為卿卿捏足,朕之幸也。”

    夏初七嘰嘰發笑。

    可事實證明,在她與趙十九的較量中,她勝出的機會實在太少。就在她以為可以享受到浴足房里的帝王似待遇時,現實再次無情地給了她當頭一記。

    夏初七的腳白潤干淨,腳身嬌小,卻也敏感。但往常趙樽為她捏腳,她從來沒有覺得那麼癢,今儿他與往常手法相同,也是一本正經,嚴肅著臉,一雙剛勁修長的手指在她足上游動時,那優雅的動作與他批閱奏疏一般令人觀之動容,可她就是癢,非常癢,癢得鑽心,癢得笑過不停。

    “不來了,趙十九,太癢了。”

    她想喊停,他卻不允。

    “是爺捏的不對?”

    “不,不是你捏得不對,是我怕癢。”

    “阿七以前可不怕癢的?今日哪里癢了?”趙樽微皺眉頭,樣子不解。夏初七受不住的笑著,去推他的手,可他卻不容她推托,一把抓她的手壓下,正經道:“累了一日,為你按捏一下,舒筋活絡,有益健康,不許亂動。”

    夏初七偏著頭,看他的樣子不像玩笑。

    “好吧。”

    吸一口氣,她忍了。

    有時候人覺得癢只是一種心態,只要熬一熬就過去了。她這般想著,趕緊收斂笑神經,正儿八經把趙樽當成一個足底按摩師,繃住了臉。可不待片刻,她又受不住了,也不曉得是趙樽故意,還是她的心理有問題,笑得彎著身子在榻上掙扎。

    “不捏了……趙十九,我不捏了。哈哈!”

    趙樽無視她的反對,將她腳扯過來,抱在懷里。

    “不許動。”

    憑良心說,他按得很好,不輕也不重,似乎也沒有什麼“不詭的舉動”,可夏初七就覺得今天邪門儿,他就是撓得她受不了的癢,這感覺讓她想反對又覺得矯情,無奈之下,只得換個法子,一直膩著嗓子叫喚,故意暖昧的哼哼唧唧,分散他的注意力。

    “啊……爺……捏邊點……癢……唔……好……他奶奶的癢……”

    她帶了些故意,那聲音便更為柔媚。

    換平常這般,趙樽必定會有反應。可今日皇帝似乎格外正經,任由她“咿呀咿呀”的鬼叫著,云淡風輕地按著她的腳底,穴位掌握得當,直到她自己受不了,求了饒。

    “好了好了,趙十九,我們不鬧了。你直接說吧,你到底與我何仇何怨,這般折騰我?”

    趙樽撩她一眼,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摁住她腳底涌泉穴,掌心卻把她小巧的腳板覆蓋住,聲音淺淡,“這不是娘子要求的?”

    是啊?是她要求捏腳的?

    可她到底為啥要求捏腳,她忘了。

    “呵呵呵……呵呵呵……你贏了,趙十九你說吧,你要怎的?”

    她耐受不住的小樣子,看在趙樽眼里,除了狼狽,其實有點儿沒心沒肺。坊間眾人傳聞皇后善妒驕悍,為人辛辣毒戾,她這個樣子,也只有他能得見了。

    他神色松緩了不少,不溫不火地道:“阿七不必思慮過甚。新婚之夜,為夫只想為娘子盡一份心,哪里有旁的想法?”

    ……這分明就不是盡心,是他自己玩得盡性好吧?夏初七觀察著他的表情,眼珠子轉著,嬉皮笑臉地道:“難道爺有受虐症,想要本宮虐你一番?”

    趙十九眼梢揚起,斜她一眼,笑了。

    “阿七好好享受,眯上眼,不要說話。”

    夏初七呆住了。

    趙樽這個人很少笑。

    若是他哪天對人笑了,那人一定會覺得碰上了大運。便是夏初七,也很難得見他這般笑得松快,那笑容鑲嵌在他堅毅俊朗的臉上,格外迷人。可悲劇的是,過往的經驗告訴她,但凡他對她這麼笑,絕對沒有好事,她肯定要倒霉了。

    “趙十九……啊……”

    腳底的猛地酸麻令她叫了一聲,橫眼看他。

    “你在做什麼?謀殺啊!”

    “好了。到此為止。”趙樽並不看她憤怒的眼,只輕輕把她的兩只腳爪子用軟棉巾子裹起來,把她抱放榻上,然后拍拍她的臉,低低道:“爺收費很貴的,阿七想好多少積分適合了嗎?”

    夏初七這時候才反應過來。

    這廝原來沒安好心啊?

    他的積分沒了,換著花樣的賺她。

    結果她根本就沒有享受到,還得倒貼?

    “趙十九!你太黑了,我要與你絕交。”

    咬牙切齒地說完,她翻了個身扑入喜被里,蒙住腦袋,嘴里“嗚嗚”有聲的做哭狀,像是傷心到了極點。可她一個人表演了半天,背后半點動靜都沒有,她閉了聲音,慢慢地側過頭,卻見那人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哭夠了?”

    夏初七一噎,咽下的氣導致心里陰影面積到達了極限。

    “靠!趙、十、九!”

    一字一頓,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趙樽低頭,專注看著她,一只手挑高她下巴,另一只手輕輕伸向她的脖間,慢慢解開領口的盤扣,聲音喑啞,“阿七可知爺為何要懲罰你麼?”

    “……”夏初七恨恨瞪他。

    趙樽在她粉澤的唇上輕輕一啄,似笑非笑。

    “今日是你與爺的大婚,先有東方青玄,后有趙綿澤,他們占據了你太多心神,爺不快活。”見她愕然一瞬,唇角微微啟開,像要說話,他低頭趁勢深入,吻著她,不容她反駁,含糊道:“你只屬于我,不容旁人分去半分。”

    霸道帝王攻啊!

    夏初七反對的聲音淹沒在他的吻里,輾轉。

    “阿七,又不專心。”他突地抬頭,深邃的眼盯住她,暗沉的聲音在帝后寢殿的空曠空間里,好聽得如同一首小提琴協奏曲,隨微風流瀉,不冷漠,卻刺得人骨頭發酸。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抖,想要翻身坐起再與他理論。可半個身子剛起,肩膀便被他狠狠一壓倒在榻上,他冷硬强勢的氣息便硬生生逼在她上方。

    “娘子當真不乖?”

    “老子……”夏初七許久沒有爆過粗,這一刻很想罵人。

    可未待她第三個字出口,她的唇便被他占領。

    這貨像是吃了火藥來的,壓上來便狠狠地吻,不容她抗拒的霸道與熱情,那樣子强勢得如同他們在錫林郭勒草原上見過的雪狼,幽幽的眼神,低低的喘,隨時都像要把她拆了吃入腹中……

    “趙十九……”

    夏初七無奈的聲音,含糊的,低得像鳥儿。

    他感覺到她的掙扎,大抵怕傷了她,力道輕了几分,身子卻與她擠壓更緊,一雙狼隼似的眸子定在她臉上,卻沒有回答她,而是側過頭,在她粉色的耳珠上裹了裹,方才就著溫熱的呼吸輕問,“阿七想要爺了?”

    夏初七耳珠落入狼腹,臉頰燒得通紅,覺得像靠近了火山源頭,熱得恨不得扒了衣裳跳入冰水里滾上兩圈,哪里還說得出話來?可他並不收手,仍是得寸進尺地裹緊她,緊貼她,被情浴撩過的聲音,魅惑得催她心肝儿。

    “阿七說話!”

    “……”

    “若不肯說,爺不妨再吻一次。”

    “……”

    夏初七喘氣,一個字也吐不出。

    因為他要她說的話,不是簡單的話。

    他是想聽她說,她想要他。

    可平常兩個人說說也罷,這會子她別扭著,說不出。

    繃住臉,她側開頭,怨氣衝天地瞪他:“趙十九,本宮久不發威,你反了是吧?欠修理你就直說,你有病,我就一定有藥。”

    “呵!”趙樽突地輕笑,“洞房花燭夜,這番光景,虧得阿七還在走神……看來有人屬實欠修理了。爺非得把你治治。”

    “……”夏初七嗚呼哀哉地翻個白眼,“爺,你這七老八十的了,還洞房花燭呢?也不怕儿子和閨女笑話,當爹都多少年了?好意思麼你?”

    “嗯?”趙樽像是沒聽清,在她唇上輕啃一下,“普天之下都知朕與皇后大婚,今夜自當是洞房之夜,莫不是皇后還不知情?”

    夏初七身子被他壓著,呼吸不暢,打不過,說不過,扑騰几下,便像貓儿似的,軟在他懷里,由著他把她擠得跟夾心餅似的,半絲縫隙都無。

    “不說這事儿我還不生氣,趙十九,你就單單瞞我一個人,把我當傻的是吧?”

    趙樽摟得更緊,“不是為了給你驚喜?”

    夏初七呼吸很重,“狗屁!”

    他雙手烙鐵似的,貼在她身上,“爺給你的生辰之禮,阿七不滿意?”

    夏初七迎上他幽深中卻蘊了欲念的眼,終于知道趙十九到底存了什麼惡趣味儿了。他就喜歡逼她承認自己想那什麼他,這是大男子主義作祟呢?

    好吧,都說以柔克剛,看來與他硬碰硬不是明智之舉,她思量著,松開了緊緊拽住他的手指,改為挽他脖子,頭也迎了上去,微嘟的唇印上他的,一吻即滑下,落在他凸顯的喉結。一圈,又一圈,啃咬。

    “陛下,臣妾知錯了,陛下要怎的就怎的吧,我從了你便是……”

    “……”

    從被動到主動,這姑娘轉變極快,趙樽好半晌儿才反應過來,在她故意的細聲軟語里,神經受了撕扯,再也不想顧及其他,只一笑,反手摟緊她,手指便挑向她大紅的小衣,衣帛撕裂的聲響驚了夏初七一下,她回過神儿來,喚了一聲“爺”,可這細微的聲音,卻被他灼急的呼吸淹沒,轉瞬她便成了一只白生生的玉藕,橫陳在他面前。

    “……太憂傷了!”

    好端端一件大婚喜服,花了多少繡娘的工夫,竟然就穿了這麼一回?夏初七睨一眼掛在臂彎的一抹喜色,看那貨開始拽他自個身上的龍袍,不由著急的摁住了他的手。

    “爺,別撕啊……”

    趙樽一愣,低頭看她。

    她潤了潤唇,笑道:“一件龍袍得值不少銀子呢,撕壞了,怪可惜的。你老手下留情吧。”

    “……”趙樽臉一黑,對她這時還有心情計算銀子,有些無力,“你這婦人,真是討打。東方青玄、趙綿澤……甚至銀子在你眼里,都比爺重要是不是?”他壓住她,低下的唇在她耳邊流連,發出的怨念聲儿,像是不耐,又像蠱惑。

    “說話!”

    “不不不,臣妾哪敢?!”夏初七哄著他,趕緊峰回路轉,掌心輕輕抵住他的肩膀,利索地反唇一啃,低著聲儿道:“爺,其實是我,是我……想看你……穿著龍袍的樣子……”

    他穿龍袍的樣子,夏初七自然不止見過一回。

    ……但在這般景況下穿著卻是沒有的。

    趙樽看她羞紅的臉,隔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她的本意,唇上舒緩,似笑非笑地捏了捏她的臉,手滑到她腰上,輕輕一撫,“阿七竟有如此愛好……無妨,只要你要,朕無不應允。”

    夏初七本是玩笑,可被他這一挑,呼吸不由吃緊,迎上他灼灼的雙眼里,喉嚨也越發干澀。

    “……趙十九。”

    “小狐狸!”他哼笑著,不再去脫那象征帝業王者與庄重的帝王龍袍,而是摟緊她,唇從她鼻尖上掠過,一雙沸騰的眼,專注在她的臉上,于燭火中爍爍閃動,“今夜除了爺,誰也不准想。”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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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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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4:00 |只看該作者
番外 依然不悔(5)趙綿澤與阿記!

    阿記撩簾入內,“少爺……”

    她的聲音第一字平,第二字驚。驚里有詫異,還有心痛。

    “哪個給你備的酒?”

    她的視線落在趙綿澤挺拔的身影上。屋子里燈火很暗,微風輕舔著火舌,梁角一個破損的蜘蛛網也在風中擺動,但他卻是靜止的,整個人被昏黃的火光鋪成了一尊凝滯的雕塑。

    几乎下意識的,阿記便想衝出去找盧輝算賬。

    趙綿澤來新京的路上,受了些風寒,咳嗽得厲害,分明還吃著藥,但他身側的矮几上,卻放著好几壺有名的女儿紅,那紅綢的封口似乎在齜牙咧嘴嘲笑她的擔憂。

    “不怪盧輝,是我的命令。”

    趙綿澤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淡淡解釋。

    爾后,他又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過去。

    阿記像和那些酒壺有仇似的,黑著臉子走到他面前,垂首耷臉,眼珠子緊緊盯著地面,嘴里訥訥道:“少爺也不知愛惜著點自己。就算身子骨不是自己的,也得想想伺候你的人吧?”

    趙綿澤看著她的眼尾。

    她眼毛那里的睫毛,似乎特別長。上翹的弧度,為她整張臉添了清秀,俊氣,也讓她與旁的女子有了不一樣的神色。

    往常在宮里,趙綿澤並不怎麼注意她。

    一來她男裝在身,千篇一律的禁軍服,看上去除了個頭小點,與他的男侍衛們並無不同。二來他事情太雜,太多,宮里姹紫嫣紅的婦人也多如牛毛,他能把目光專注到她身上的時候,太少。

    如今他閑了。

    閑得整日里除了逃命、看書、下棋,似乎再無旁事。

    這才發現,她其實也是好看的。

    他柔和的眸子,盯住她跳動的睫毛。

    “阿記,你跟我多少年了?”

    洪阿記微微一愣,從對酒的仇視中回過神來,大抵也發現先前對他的抱怨沒有顧及彼此的身份,有些僭越了。琢磨著他問話的意思,她把頭往下一低,垂得更厲害,卻一五一十道:“回少爺話,屬下洪泰二十二年入東宮,算來,已十四年有余……”

    十四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個十四年?

    趙綿澤眉頭不經意皺起,目光越過她的身子,望向在燈罩下跳動的火光,靜靜地看著,一襲素白的衣袍,一頭散著睥長發,除了他與人俱來的尊貴之氣之外,渾身上下每一處俱是孤寂。

    他道:“你家原本住在秦淮河岸吧?”

    洪阿記又是一怔,“是,少爺怎知?”

    趙綿澤淡淡道,“你父親曾有說過。”

    洪阿記想到小時候偷偷跟著父親去東宮講讀,看到年幼的趙綿澤時的情景,恍如隔世。好些細節,好些臉譜,已經在她的腦子里模糊了,只有一個臨窗讀書的俊拔側影,深深刻在腦子里——那是她見到趙綿澤的第一眼。

    思慮一瞬,她笑:“沒想到少爺記性這麼好。”

    十四年前的往事,能記住的人,不多。

    趙綿澤也笑了,“我原本便是聰慧之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大抵想到了幼時的宮中生活,還有洪泰帝在世時他皇長孫的尊貴與優渥處境,趙綿澤笑得輕松,几顆白生生的牙,在燈火下,掠過一抹詭異的瑩光。正如他這會儿與她閑談的家常,讓阿記分外奇怪。

    几年的逃亡生涯,趙綿澤的話不多。

    像眼下這般與她談及往事,更是少之又少。

    今儿他是怎的了?是皇后的生辰觸及他的心思了麼?

    洪阿記悶悶的想著,隨即釋然了。不管何時何地,趙綿澤的一切喜、怒、哀、樂,其實都是與夏楚有關的。比如,他最多的消遣,便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琢磨那一個他永遠也解不開的棋局。

    比如他最喜歡的東西,是那兩個夏楚捏成的泥娃娃。

    比如他掛在腰上的是夏楚當初送他的舊香囊。

    比如他的荷包里,放著的永遠是一個陳舊的護身符。

    比如……

    “阿記,陪我喝几盅吧。”

    趙綿澤的聲線淡淡淡,乍一聽並無情緒。

    可阿記與他相處太久,仍是從中聽出了至少万般的滋味儿。

    他的落寞、孤獨、無所適從,從金川門之變那一日起,就再沒有改變過。落魄王孫尚且喜歡借酒消愁,訴舊事,遙想往昔,更何況他是這個落魄帝王?

    曾經君臨天下,曾經俯瞰山河,如今卻輾轉各地,如同喪家之犬。這樣天壤之別的落差,但凡正常人都很難不頹廢。可趙綿澤卻五年如一日的保持了他的優雅與貴氣。

    大抵是他的孤寂感染了她。

    這一瞬,她說不出拒絕的話。

    拿了一個杌子坐在他面前的案几邊,她悶悶地往碗里倒酒,輕聲道:“少爺要小心了,秦淮河岸長大的姑娘,不僅水性好,酒量也大的。”

    趙綿澤微詫,打量著面前低眉順目的姑娘,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了她微翹的眼尾睫毛上。她扑閃扑閃的睫毛,與生硬死板的面孔相比較,几乎成為了她整個人最為靈動的地方。

    抿唇,他輕笑。

    “那你我今日便暢飲一番,看秦淮河與東宮,哪個地方的人酒量大。”

    這樣沒有尊卑的話,趙綿澤並不常說。這一晚總歸是有些不同的。阿記偷瞄他一眼,沒有再說話,只把倒好的大半碗酒遞給他,自己則端了個滿碗,一飲而盡,那豪氣與爽快,看得趙綿澤微微閉眼,卻也沒問,直接飲盡了。

    “好酒!”

    他笑著稱贊,又咳嗽不已。

    “少爺您少喝點,咳嗽著呢。”阿記聲音一如既往的發悶,像是為了與他搶酒喝似的,直接下了第二碗酒,故意岔開他飲酒的思緒,“小時候,我爹是個酒鬼,常醉倒在院子里的桃花樹下,我娘笑話他,莫不是學著陶公‘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麼?我爹酒量不好,酒品卻佳,每每與我娘笑鬧一番作罷。那時我年幼,總覺得醉倒桃花樹下,與親近之人嬉戲調侃,便是世間最美好之事……”

    閃爍的火光中,阿記聲音幽幽。一句一句,總是她在說,趙綿澤在聽。慢慢的,他的視線有些飄遠,她說得也有些茫然。不知憶及的到底是她的往事,還是他的往事……

    阿記跟了趙綿澤十四年,認識了他二十多年。從秦淮河潮濕的岸角,到東宮染上歲月風塵的青石板,從南方的煙雨到北邊的積雪,她已不再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他也不再是英姿勃發的大晏皇長孫……

    說得興起時,她忘了喝酒之前的初衷——把他的酒喝光,讓他無酒可喝。

    她一碗一碗灌下去。

    他也一碗一碗優雅的喝下去。

    果然,還是秦淮河的女儿酒量好。

    趙綿澤以前除了必要,是滴酒不沾的,酒量極差。便是他喝得不如阿記多多,卻倒得比她還要快。不吃几碗酒下肚,他唇角帶著隱約的笑意,沒有醉倒在桃花樹下,卻醉倒在了自己的棉被之上。

    優雅公子,酒香熏染,那側臥的姿態,極為魂消。

    “少爺,少爺?”

    阿記打了一個酒嗝,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沒有反應,她探探他的額頭,正想拉了被子來與他蓋上,卻見他劍眉微蹙,似醉非醉地睜開眼,突地盯住她冒出一句。

    “明儿你便離開,不要再跟著我了。”

    莫名其妙的話來得突然,阿記有些不理解。

    “少爺……你醉了?”

    一個人說自己醉了的時候,大多其實沒醉。但當他說自己沒醉,完全沒事儿時,其實基本是醉得厲害了。正如此時的趙綿澤,他的臉上,帶著酒醉的紅澤,說著話,眼皮卻已睜不開。

    “我沒醉!明日起床,不要讓我再看見你……你,記得帶些銀兩……找一房好夫婿……嫁了吧。再等,你得等成老姑娘了。”

    阿記苦笑,掖了掖被子,“是呀,你也曉得我是老姑娘了,已經嫁不掉了。我還能去哪里呢?少爺想趕我走,我卻偏不走……”

    趙綿澤對她的抵觸似有不悅,煩躁的擺了擺手,但他確實喝得太多,一雙迷離的眸半闔著,漸漸的,呼吸淺了,就像已經睡過去了,再無半點聲音。

    在宮中,阿記很少能這般近距離看著他睡覺。

    出了宮,也不知顧及什麼,趙綿澤也不允許她伺候就寢。

    如今,他酒醉之后,倒成了唯一的機會?

    阿記其實也喝得有點大,腦子一片混沌,俯視著榻上昏昏沉沉的趙綿澤,揉了揉自己滾燙的臉,越發覺得他容色俊美,風華無雙。她想:像他這般的男子,生來便應當尊貴不凡,居于廟堂之上的吧?可世事弄人,他卻只能睡在她的面前,睡在這樣一張簡陋的榻上,她突然覺得,這樣的處境對趙綿澤來說,是一種褻瀆。

    “……我該怎樣待你?”

    她低低說著,語氣滿是無奈。

    若是可以,她願用自己的全部來換他尊榮如昨,而不是奔波流離。可她不僅是一個女子,還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並沒有夏楚那般翻云覆雨的本事,甚至連幫他達成願望,去皇城見心愛的女子一面都做不到。

    凝滯著臉,阿記的心情,從無一刻這般灰敗。

    “少爺,是我太無能……太無能……”

    她垂下手,嘆著氣,轉身便要退下,卻覺得腿腳發軟,那酒似是上了頭。她皺眉,軟坐在榻邊,聞了聞袖口上的酒氣,再看看榻上睡著的男子,英武的眉,微彎的唇,心底突然升起一種强烈的願望。

    三十年華,她確實是老姑娘了。

    可她並沒有親近過任何男子,也沒有過這般强烈的念想。

    她要親一親他的唇。

    反正他睡著了,不會知道。她就親一下。

    慢慢地,她撐身站起,一點一點低頭,動作有徘徊,目標卻很明確。

    他的身上除了酒香,還有一種男子淡淡的儒雅之氣,她說不出來那是什麼味道,只知在以往的以往,她聞著這樣的味道就必須要退避三舍了。終于,她可以離得這樣近。

    她覺得自己也醉了。

    蜻蜓點水,只一觸,她便離開。

    他的唇,柔軟,干淨,帶著清冽的酒香。

    人是貪心的。一次,她覺得不夠。

    看著他緊闔的眼,她閉上眼,又觸了上去。

    這一回,趙綿澤翻了個身,她的唇擦著他的面頰滑過。

    她嚇了一跳,緊張得心髒揪緊,轉身便想逃離。

    “……為我更衣。”趙綿澤像是醉得迷糊了,並不知她是誰,低低輕喚著,聲音有著醉意的沙啞,聽得她心髒漏跳一拍,鬼使神差地定住腳步,轉過頭來。

    榻上,他雙眼依然緊閉,並沒有醒。

    阿記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嘴,想到剛才的一吻,思緒已是風起云涌。

    都說“酒壯慫人膽”,若沒有喝酒,借她二十個熊膽都不敢去輕薄趙綿澤,但這會儿不同,她的血液是沸騰的,心尖是緊縮的,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

    他醉了,不論她做什麼,他都不會知道。

    而且,若他明日醒來,執意攆她走,她還能留麼?

    趙綿澤是一個溫雅的人,但帝王之氣尚存,從來說一不二。

    她几乎不敢想象,若真的離開他,她往后的日子當怎樣度過?一個人伺候一個人會成習慣,一個人以另一個人為尊也會成為習慣,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當然也會是習慣。趙綿澤便是洪阿記的習慣。

    顫抖著手,她伸向了他的領口。

    他寬松的中衣褪了下去。

    她的手伸向他的腰間,顫得更加厲害。

    她想:她若成了他的人,他還會趕她走麼?

    除了自己的衣服,洪阿記從來沒有脫過別人的,更不論脫男子的衣裳了。雖然趙綿澤身上穿得並不復雜,可她卻覺得,脫衣這項任務比讓她去宰一個人還要艱難。

    她的手抖得太厲害,握得住劍,卻握不住一件衣裳。

    當他最后的一件小衣,從她的手上滑到腳踏板上時,她終于把他剝了個干淨。

    這是她眼里神祇一般不可冒犯的男子。

    可她竟然把他……剝光了。

    人在做一些冒險之事時,神經會變得異常興奮。洪阿記此刻便是如此,她眼睛發花,雙頰通紅,頭腦懵懵,心跳過速,就像在做什麼罪大惡極之事,迅速而准確地爬上榻,躺在了趙綿澤身邊,又扯過被子來將兩個人裹了個嚴嚴實實。

    在被子里,她一件一件脫干淨了自己。

    接下來該做什麼?她的腦子似是不再屬于自己,空白一片。

    恍惚間,她想,便是什麼也不做,這樣睡到明儿一早,他也不能再攆她離開了吧?……若是現在讓盧輝他們進來看見,他也沒有什麼理由再趕她了吧?腦子里七七八八的想了許多,她的思路並不清晰。

    大抵真是醉了。這般想著,她有了理由。

    而且做了初一,便不怕做十五。

    橫豎已經上了山,她也就不怕打虎了。

    僭越的事儿已經做了,多做一點與少做一點結果都一個樣。不怕!她安慰著自己,輕輕掀開棉被,瞄向趙綿澤蜜白卻結實的身子,那是一種與女子完全不同的力量感……他看上去斯文削瘦,沒想到骨架子卻是這般有力。她臉紅著,手撫了過去。從他的臉,脖子,肩膀,慢慢縻挲……她的嘴,也湊了過去。

    死就死吧。

    閉上眼親他,她是這麼想的。

    可想象中的溫軟並沒有觸到,他的呼吸突地落在她的臉邊,那帶著酒意的聲音,醉意醺醺,卻誘人深醉。

    “……阿記,別鬧。”

    她的名字,從他的嘴里吐出,阿記微詫。

    他到底是醉了還是沒有醉?他竟然知道是她?

    “少爺……”她再次輕喚。

    他“嗯”了一聲,應了,卻沒有睜眼。

    阿記渾身發燙,心跳几乎到達了極限。

    她突然明白了,他是准備給她留一條小命,給她找個台階下,讓她自己滾蛋的意思?輕薄主子被逮了個正著,這樣的窘態讓她再無犯罪的勇氣,不管先前想了什麼,做了什麼,她眼下只想找一個地縫鑽,或者干脆去抹脖子自殺了事。

    她身子不由自主往外挪著,想穿衣走人。

    可側過的身子,卻被一雙有力的手從背后摟住了。

    阿記僵化般怔在那里,一動不動,手上的衣裳再也沒法往身上套。

    “少爺……?”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睜眼,或者說,他其實壓根儿就沒有醒,只是憑著男子本能,抱住她翻身調轉。他在上,她在下,他燙得驚人的臉,埋在她的脖子,暗灼的呼吸,像滾燙的烈火,焚燒了她的意識,一如他的聲音,流連催人醉。

    “不要走。”

    “少爺……”阿記輕嘆一聲,懷里像揣了只兔子,蹦噠的厲害。她想翻身,他卻抓緊她的手,壓住他,不讓她動彈,他也沒有言語,只有一個個烙鐵般火熱的吻。

    “為什麼?”

    她似乎聽見自己這麼問。

    這是一個蠢問題,她問了,卻得不到答案。

    也是在這一日,她方才知曉,男子與女子其實不同。他們可以在心里戀著另外一個女子,但絲毫不妨礙他在她身上找到片刻的歡愉。

    在那特殊的一刻,她看見他微蹙的眉,還有剎那睜開又閉上的眼。

    她知道,他清醒了,但他沒有停止,也沒有說話,更沒有向她求證什麼,在這個新京城郊的小村里,在一片詭異的靜謐中,他喘著重重的呼吸完成了她的人生初体驗。

    揮汗如雨,終歸平靜。

    阿記紅著臉睜眼,對上他黑沉的眸子。

    “阿記。”趙綿澤沒有去穿衣,也沒有拉上被子,他額際還有殘留的汗,他的神色也很平靜,他與她羞澀的眸子對視著,眉心緊鎖,“我什麼也給不了你。”

    “嗯?”阿記還沒從余韻中回神。

    趙綿澤並不解釋,只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她恍悟。他指的大抵是女子看重的名分吧?如今的趙綿澤,確實什麼也給不了她,甚至連一個安定的環境都給不了。但正如她多年之前曾經回答夏楚的話——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一個人要什麼,不要什麼,除了她自己,旁人永不能体會。

    咬了咬下唇,她搖頭,“我只要跟在你身邊。”

    靜寂無聲,四目相對。

    他靜靜的,默了許久,撫她的頭發,啞聲道,“你真傻。”

    “我情願。”她揚唇,笑靨如花。

    這一晚,北平府的氣氛緊張且壓抑,官兵們在四處排查與搜索,而城郊這山村農舍的火光,卻亮到了天明。后半夜,他們秉燭交流,卻與情無關。男女間事,很多時候,只是寂寞在依托,膠著一處,彼此滿足,也並非為愛而欲。對于阿記,這一日,她從沒有想過,曾經她只希望靜靜陪在他身邊,看他朝朝暮暮,所以,她感謝著老天給她的美麗饋贈。

    他很熱情。

    阿記默默的計算著,大抵有五年多了,他沒有親近過婦人。這一瞬,她憑著女子的本能可以感受到他的沉醉,以及他的專心。這沉醉由她而起,專心也因她而用。如此,即便只有片刻歡愉,也已足夠。

    今昔甚美,何苦問明朝如何?

    快天亮時,阿記紅著臉,想要起身離去。

    他卻緊著她的腰,“再多睡一會。”

    這個懷抱太溫暖,她也不舍得離去,得了這樣的要求,又羞臊地躺回他的懷里,枕著他的胳膊,小小的低咕聲,有著女子情韻事后的徬徨,“我是怕……盧輝他們發現。”

    趙綿澤咳嗽一聲,笑著攬緊她的腰,把她往懷里帶了帶,挪了一個更為舒服的位置,輕聲應道,“方才那般大的動靜,你當他們都聽不見麼?”

    阿記腦門一突,手足無措的攀著他,竟無言以對。

    整晚的荒唐,盧輝他們怎會聽不見?

    正如她以往在宮中里,也曾為趙綿澤值過夜……那時她只能遠遠的站著,親耳親著他與他的妃嬪們在里間做閨房之樂,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心卻早已麻木。

    “不必緊張,不該做的,也都做了。”

    像是怕她難堪,他又笑道,“明日我會與他們說,是我酒后失德,冒犯了你。”

    阿記心里一暖,“多謝少爺。”

    他這樣的男子,實在是溫雅仁厚的……這是他的本質。在阿記心里,他從來都不壞,甚至他為了喜歡的女子,可以做到世間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情。若說他有什麼不好,便是他在該愛上夏楚的時候,沒有愛上她,卻輕信了夏問秋。在他不該愛上夏楚的時候,卻愛得無力自拔。

    “在想什麼?”趙綿澤的手輕順著她的頭發,問完卻不等她答,便自顧自道,“再睡一會吧,明日還要啟程,体力不足怎生是好?”

    阿記猛地抬頭,眸有驚喜,“少爺,你都想好了?”

    趙綿澤唇上噙笑,聲音細微,“嗯。”

    這般溫存体貼的他,是阿記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她几乎貪婪地與他對視著,看著他深邃的眸子,把原本想說的話忘了,只夢囈般輕輕道,“少年,做你的婦人,真好。”

    趙綿澤微微一笑,將她擁得更緊,“睡吧。”

    “哦。”她乖乖閉上眼,沒有再問他為什麼突然想通了,肯“明日啟程”離開新京,不再做那冒險之事,也沒有再問他千里迢迢入京,卻見不到夏楚,心底可有遺憾?在這一刻,她心滿意足地閉上眼,躺在他的懷里,睡了五年來的第一個踏實覺。

    “你真傻。”

    趙綿澤的低語,隨著呼吸縈繞在她的頭頂,像一首催眠曲,模糊在了她的睡夢里……

    待她醒來時,已接近晌午了。

    睜開眼,石青色的帳子,熟悉得像一個美好的夢幻。

    昨夜之事紛至沓來,貫入腦海,她下意識探向身側。

    空蕩蕩的,冷冰冰的,已經沒有了人。

    她微微一嚇,緊張坐起,“少爺?”

    沒有人回答,一種不好的預感充斥入腦,她三兩下穿衣起床出了屋子。山村還是那個山村,澄藍的天色一如往常的幽遠空靈,但農舍里不僅沒有趙綿澤,連盧輝他們也都不見了。

    笑眯眯看著她走近的,是一個中年村婦。

    她手上拎著一個大包袱,喚了一聲“姑娘”,便熱情地塞入她的手里,小聲說著,“馬儿都喂好了,拴在門口的柳樹上……少爺說不喚你,讓你睡醒……”

    阿記做夢般看著村婦一張一合的嘴。

    不太清晰,卻又全都聽明白了。

    趙綿澤領著盧輝他們走了,只留下了她一個。原來他昨晚說的要“啟程”的人,不是他,而是她……終究,他還是攆走了她。哪怕他們昨晚同床共枕,他也沒有想過要她,他不僅不能給她名分,甚至連近身伺候的機會都給她剝奪了。

    旖旎一晚,終是一夢。

    她勉强苦笑著,打開沉重的包裹。

    里面有金銀細軟,卻唯獨沒有只言片語。

    他沒有解釋,一個字的解釋都沒有。

    果然他的心,獨屬于夏楚一人。

    對于其他女子,他從來都是無心的。

    思慮間,外間響過一陣腳步聲,她緊張地收拾起心情,捋了捋發,把包裹系在背上便翻身上馬,正准備離開,卻看見一個黑壯的男子奔了過來。

    “娘!我回來了!”

    那人看來是村婦的儿子,阿記住在這里三天,並沒有見過他。如此一看,他身上衣著,竟然是皇城的禁軍服飾。她驚了驚,側過身子朝村婦拱手,便策馬離去。

    背后,依稀傳來男子與村婦的聲音——

    “娘,你這些日子還好嗎?儿子可惦念你了。”

    那村婦眉間眼底都是笑,拉著儿子的手便是噓寒問暖,“好好,娘好著呢。柱子,你今儿怎的回來了,沒差事麼?”

    那男子的聲音帶著笑,“今日雙喜臨門,頭儿給我半日休憩,我特地回來看娘。”

    村婦也是笑,“何來雙喜?”

    那男子道:“一喜娘娘生辰,二喜麼,今日禁軍抓了几個人……咱頭儿說,極有可能是……建章帝……”

    阿記揮鞭的手頓在半空中,慢慢垂下。

    他果然還是去了……

    而且還去得這麼徹底,讓她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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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依然不悔(4)

    北平城古老的城牆,在飽受戰火摧殘之后,透著庄重與古朴的質感,夕陽余輝,映著皚皚的白雪,讓城里腊月的年味儿更重。

    長安街上的青石板,濕滑幽冷。

    哈薩爾騎著黑色駿馬,領著侍衛胡和魯,招搖過市。

    然后,一轉彎,步入位于繁華深巷里的錦繡樓。

    順天府沒有應天府的秦淮風月,順天府的錦繡樓也比金陵城里的錦繡樓少了江南的婉約,但那鎏金的匾額,大紅的燈籠、氣派的屋檐,在大氣中卻不乏旖旎,有著金陵沒有的風情。

    胡和魯緊跟在哈薩爾身側,看著樓前的匾額,焦躁得眉都蹙成了團。

    “太子殿下,太子妃……確實在這里頭?”

    “嗯”一聲,哈薩爾並不多言。

    胡魯和眉梢耷拉著,苦著臉,喃喃道,“可這不是青樓麼?煙花之地,肮髒污穢,下流難堪,太子妃娘娘……怎麼能長久待在這里,惹人閑話?”

    他們是三日前到達南晏新京的。

    此行是為了恭賀南晏皇后娘娘的生辰。

    但是,已經成為了北狄太子妃几年的李邈,不住順天府驛館,也不住南晏朝廷安排的外賓樓,偏生要住在這座錦宮名下的錦繡樓。這錦繡樓,便是對中原文字一個不識的胡和魯也曉得是煙花之地,何況旁人?胡和魯生怕哈薩爾又因為李邈住在青樓被人編排,不由勒緊了馬韁繩,馬步也有些遲疑了。

    “太子殿下……”

    哈薩爾回頭,“嗯?”

    胡和魯躊躇道,“我們這般入內,影響不大好。不如差人偷偷喚了太子妃回去?”

    哈薩爾睨著他身上的便裝,淡定道,“心中是魔,看什麼都是魔。心中是佛,看什麼都是佛。”

    胡和魯愣了一下,撓腦袋,“……屬下不明白。”

    哈薩爾看著他,目光里,突然怪異地生出了一抹同情。

    “你覺得這是青樓,那便真的只能是青樓了。”

    青樓便是青樓,難道還能是茶館酒肆不成?胡和魯依舊沒有想明白,但哈薩爾影響沒有為他解釋的耐心,淡淡掃他一眼,便加快馬步走在了前頭。

    胡和魯嘆息跟上。

    北平城里的居民原就不少,經過趙樽駐藩那几年的發展,加上新京的搬遷,人口密度更是一日比一日大。因此,錦繡樓這座北平城首屈一指的青樓歌舞地,生意便興隆得緊。人山人海,絲竹聲聲,嬌聲軟語,讓習慣了漠北粗獷之地的胡和魯嘆為觀止,眼睛都不會轉了。

    “南晏人,真是幸福。”

    他嘆著,代表的是漠北人的心聲。

    而這,似乎也是數十年來戰爭的根源。

    說到底,戰爭是對生活資源的掠奪與占有。

    若以前,哈薩爾會說:想要?便來搶。

    但想到皇城里那個男人和錦繡樓里那個女人,他卻只能寒著臉道,“想要?我會告訴我儿子,讓儿子告訴孫子,讓孫子告訴他儿子……若是今后有機會,一定要來搶。”

    胡和魯:“……”

    錦繡樓不僅有伙計上前熱情的接人拴馬,還有漂亮的大姑娘笑吟吟地迎上來,把他二人招呼入內,端得是賓至如歸的享受。錦宮經過十余年的發展,早已魚躍龍門,非當初的烏合之眾可比,不僅有朝廷關系,在江湖上的地位,也是普通行幫無法撼動的。可盡管他們面子里子都有了,但只要是錦宮旗下的產業,只要是開門做生意的行業,甭管是賭場、茶肆還是青樓酒館,那服務態度都是一流的,以至于胡和魯這麼一個大老爺們儿,被几個大姑娘撫著手臂半擁著往房間去時,腦子昏乎乎的,身子骨軟乎乎的,除了哭喪著臉回頭看哈薩爾,竟是什麼都做不了。

    “太子殿下,救我啊……”

    哈薩爾無辜的看著他,又看了一眼樓道上似笑非笑的李邈,無奈道,“太子妃念你辛苦,特地為你准備的貼心照顧,溫香軟玉,春宵一刻,你便好好享受去吧,不必擔心本宮。”說罷他不顧胡和魯潮紅成了大蝦的面孔,微笑著大步走向李邈。

    “邈儿……”

    他的身后是胡和魯的哀號,還有姑娘們的嬌笑。

    他的前面是李邈噙著的笑意和曼妙的身姿,他怎麼選擇自是不言而喻。

    李邈淡淡看他,沒有說話,把他迎入錦繡樓里她的私人房間,讓侍女給哈薩爾沏了茶水,只剩下他二人時,方道,“怎麼突然過來了?你不是不屑踏入這種地方麼?”

    哈薩爾端坐在錦繡鋪成的軟凳上,輕咳一聲,笑道,“愛妃在此,本宮豈能不來?”

    李邈斜瞄著他,只笑,不答。

    哈薩爾卻倏地皺了眉,“只是可憐了胡和魯,還沒娶妻呢,便被姑娘們糟蹋了……”

    李邈唇角上揚,盯著他,一眨不眨,“他的犧牲是值得的。”

    對于胡和魯“禍從口出”,說錦繡樓下流污穢,哈薩爾當時沒有阻止,也心虛得緊。抿了抿嘴,他沒有節操地點點頭,嚴肅地道,“邈儿說得在理。你放心,我拎得清,不犧牲他,難道犧牲我自己麼?再說了……我看他的樣子,也享受得緊,說不定回頭還得感激你我呢。”

    李邈呵的輕笑,“那太子殿下,可願去享受一番。”

    哈薩爾干笑一聲,擺手不止,“不了不了,最難消受美人恩啦。”說到此,他偷瞄一眼李邈意態閑閑的面色,尷尬的咳嗽一下,趕緊換了話題,“只是邈儿的情報網,到是讓為夫刮目相看了。胡和魯不過在大街上隨意編排了几句……便落入了你的耳朵。如此一來,這普天之下,于你而言還有秘密嗎?”

    李邈輕笑一聲,睨著他,眉目格外生動。

    “你太高看我了,錦宮哪有那麼多的人力物力去監視全天下?再說,旁人的事儿,我又何苦注意?只不過對太子殿下您,格外照顧了些而已。要知道,新京繁華,無數的南女北婦,都想成為殿下您的榻上之賓,我若不小心些,你哪天被人吃下肚了,我就悔之晚矣,哭都找不到地儿了。”

    哈薩爾,“……”

    婚后的李邈,話語多了不少,性子也柔和了很多。

    但她時不時的“字字珠璣”,常常讓哈薩爾招架不得。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好一瞬,還是他嘆一聲,打破了寂靜。

    “你這個婦人,分明聰慧,何苦裝愚?”

    李邈輕笑,“此話怎講?”

    哈薩爾笑道,“我對你是何心思,你豈能不知?”

    李邈唇上帶笑,眉梢往上一揚,“那我是何心思,你又豈會不知?”

    哈薩爾與她四目相視,笑著握住了她的手,“我知。”

    由于南晏朝廷大肆操辦皇后娘娘的生辰,四方諸國,八方來朝,眼下的新京可謂龍蛇混雜,一片詳和的表面下,洶涌的暗潮,從來未絕。誰也不知道到底誰是誰的人。哈薩爾是北狄太子,隨行也有不少侍衛,更有南晏專門派出的錦衣衛暗中保護,可李邈仍是不放心。她在江湖上呆久了,自然知道江湖上的套路是真正的不按常理出牌,為了保護哈薩爾,自從他們入了新京,錦宮的人便將哈薩爾納入了保護范圍。

    這些,哈薩爾知。

    這些,哈薩爾也感動。

    又緊了緊李邈的手,他道,“邈儿,辛苦你了。”

    李邈回視,眸底滿是笑意,“也辛苦你了,能這般容忍我。”

    讓身為北狄太子妃的她出入青樓,其實不是哈薩爾最大的容忍。這几年來,李邈特立獨行的處事方式與她性情的冷漠,在北狄常常被朝臣詬病,若非哈薩爾明里暗里的護著,她又豈能如此自在?就李邈所知,便是北狄那個老皇帝,也早已看她不順眼,只是礙于儿子的面子,才沒有動她,甚至容忍她一人獨占了太子后宮。

    “所以……”李邈拖著聲音,掌心柔柔地放在自家小腹上,眸中有隱隱的柔光閃動,“沙漠哥哥,我也有一個頂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

    哈薩爾微微眯眼,拉著她的手,順勢把她拖到懷里。

    “何事?”

    李邈昂著頭,“你猜猜看?”

    她按捺不住的小矯情,哈薩爾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可若要他猜,又如何猜得出?斂著眉,他正經道,“你在阿七那里為我搞到了壯陽的方子?”

    李邈“嗤”的一聲,拍他的手,“不要臉。”

    哈薩爾哈哈大笑,裹著她的腰,便低頭去親她的嘴,可那兩片溫軟還未嘗到嘴里,便被李邈的掌心狠托住了下巴。然后,他看著她一張一合的嘴唇里吐出几個字,“我有孕了。”

    幸福來得太突然,哈薩爾喉嚨一滾,卻沒說出話來。

    李邈笑了笑,又接著道,“是阿七親自把的脈,錯不了。宮里還有個專攻婦女科的老太醫說……我這一胎,應該要生儿子。”

    在此之前,李邈已經連生了兩個女儿。

    而且,在小女儿出生之后,她已經有三年無孕。

    對于皇室來說,婦人不能生儿子,那可是“罪孽深重”,哈薩爾雖然從來沒有提過,更沒有怪過她。但私心底,他自然還是想要儿子的。一來可堵住皇帝和臣工的嘴,二來也可了卻自己一樁心事。于是,她這句話,如同天籟之間,令他瞬間振奮起來。

    “當真?”

    “當真。”李邈點頭。

    “果然?”

    “果然。”

    哈薩爾激動的心情已無以言表,他看著李邈淺笑的面孔,猛地彎腰把她抱了起來,在屋子里面旋轉著,一圈又一圈,李邈開始沒有動靜儿,由著他折騰,只是輕輕帶笑。到后面,看他還沒有消停的意思,她胸口發悶,面色都變了,緊緊揪住他的肩膀,捶打不已。

    “快放我下來,我要吐了。”

    哈薩爾趕緊頓住,氣喘吁吁的把她放在椅上。

    “好好好……我錯了,我太激動。邈儿你沒事吧?”

    李邈松口氣,緩了過來,搖頭道,“瞧把你給美得。”

    輕笑一聲,哈薩爾蹲在她身前,執她的手,輕輕吻。

    “邈儿,又得辛苦你了。”

    懷孕的辛苦,他不能切身体會,但還是心疼李邈的為難。

    這已經是她的第三胎了。大婚時,李邈是不喜孩儿的,她為人性冷,有她的事業,有她的錦宮,有她想要追求的一切,根本就不想淪為給男人傳宗接代的命運,但為了哈薩爾,她還是在一胎接一胎的生……

    微風徐徐在吹。

    兩個人互視著,視線里柔情迸發。

    這時,楊雪舞在外面喊,“大當家的,二寶公公到了。”

    李邈看了哈薩爾一眼,回道,“你差人好好招待著,我馬上來。”

    楊雪舞“噯”了一聲,腳步聲遠去了。

    李邈看著哈薩爾緊皺的眉,回捏一下他的手,微笑道,“我有些事,去去就來……”

    她想要脫身離去,哈薩爾卻拽緊她的手不放,“邈儿……”

    打從入了新京,她連續三天都在忙碌錦宮的事儿,根本就沒有時間陪他。若說之前哈薩爾還能忍受,但現在她懷著身子,還要去忙,他除了心疼之外,有些吃味儿了。

    “不去不行?”他問。

    “得去。”李邈道,“很緊要的事。”

    哈薩爾眉頭皺起,“有什麼事,你告訴我,我替你去吧,你懷著身子,不宜操勞。”

    李邈眸中微閃,推著他的手,“這件事,你辦不方便。”

    哈薩爾注視著她的臉,大抵明白了,“又是與南晏朝廷有關的?”

    李邈沒在回避,點頭,“算是吧。”

    哈薩爾嘆了一口氣,慢慢松開手,語氣里酸味儿更重。

    “……我混了這麼久,還是外人。”

    李邈一愣,輕笑一聲,並不解釋,讓人安排他休息喝茶,掩上門便出去了。

    在她心底,夫君是夫君,國家是國家。她生是南晏人,便永遠都是南晏人。她是臨安公主的女儿,也是韓國公府的小姐,雖無法繼承爵位,但她身上的皇族血脈還在,身系的民族大義也在。尤其她與夏初七的關系,讓她向來把南晏的事,當成自己的事。她雖然是哈薩爾的妻子沒錯,但那僅限于“家”,但凡涉及國事,她永遠義無反顧的站在南晏這邊。

    這麼多年,北狄與南晏相安無事,其實她也有功勞。

    哈薩爾曾經笑嘆,若是北狄南犯,李邈肯定第一個披甲上戰場。

    到那個時候,他不僅要應付外敵,還是先顧著內憂。

    對此,李邈向來只笑不語。

    這種可能並不是沒有,但僅僅只是設想。

    處于她的位置,能做的便是盡量調和。所以,這些年,錦宮的勢力,除了遍及大晏,也慢慢發展到了漠北。當然,她發展的僅限于商業,她把中原的先進文化與文明傳入漠北,再把漠北的優質資源引入南晏,甚至開始派人遠下南洋,做些生意。夏初七曾說,李邈如今已是全天下最有錢的女人了。所以,每年她上繳給國庫的銀兩實在不少,基本上都是初七和趙樽夫妻兩個坑去的。那坑人的兩夫妻,坑了她銀子,還美其名曰,他們在雪中送炭,幫她花銀子,免得她為了銀子的使用發愁。

    李邈被坑得心甘情願。

    也樂于為那夫妻兩個做事。

    比如,今天這事儿,也是如此。

    她出來時,楊雪舞已經領了鄭二寶在雅包等著了。

    雅包里,鶯歌燕舞,鄭二寶被兩個漂亮的姑娘勸著茶,白白胖胖的臉上,笑得都膩歪了。不得不說,男人對于逛窯子這事儿,或許天生都有好奇心的。哪怕鄭二寶是個不能人道的太監,哪怕他家里也有一房美艷無比的嬌妻,也絲毫阻止不了他的雙眼在美人儿們身上流連。

    青樓女子有的風韻,絕非月毓這種婦人可比。

    李邈搖了搖頭,笑喊,“二寶公公,別來無恙。”

    鄭二寶這才從美人儿身上收回視線,看著李邈,趕緊起身施禮。

    “太子妃娘娘有禮,雜家好得很,只不知……那人在哪里?”

    先前李邈傳話入宮,說在錦繡樓發現了洪阿記的蹤跡,但李邈與阿記不熟,除了遙遙一面,別無交集,單憑順天府發放的畫像,她不敢確定,這才讓夏初七派人過來看看。夏初七派了鄭二寶過來,一來是鄭二寶熟悉阿記,二來麼自然是因為……她想惡心一下月毓。所以,她還特地交代,讓李邈好好“招待”二寶公公,務必讓他香噴噴的回家。

    香噴噴的已經做到了,鄭二寶一個閹人,也做不得更多的事,李邈還有正事要辦,便不再與他廢話,擺手讓姑娘們都下去了,這才朝楊雪舞努了努嘴,“走吧,一起去見見那個人。”

    楊雪舞應了“是”,將這間屋子的后門打開,領鄭二寶和李邈往院子里走。

    一邊走,她一邊道,“那個客人,出手闊綽大方,眉青目秀的,長得俊氣,雖著男裝,卻像個女子。我瞅著那眉眼,確實有點像順天府畫像上的人,便差了几個人偷偷守在外面,不讓她離去……”

    鄭二寶聽著,眉頭也打了結。

    “小舞姑娘,可有見到年輕男子,像建章帝的?”

    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在尋找建章帝,但杳無音訊。

    唯一能確定的,便是洪阿記可能會在建章帝的身邊。

    所以錦繡樓有人見到了洪阿記,他們都很雀躍。如此,便有機會找到趙綿澤了。鄭二寶若是確定了人,那也是立了大功,于是,這大太監又是緊張,又是期待,搓著手跟著楊雪舞到了安置那個客人的院子,卻見院外頭几個看守的錦宮弟兄,垂著腦袋,人事不醒的軟靠在牆上。

    鄭二寶呆住了,“這……”

    李邈蹙緊了眉頭,沉聲一喝,“怎麼回事?”

    楊雪舞一愣,三步並兩步的搶過去,拍拍那几個人不醒,差人拎了一桶冷水過來,往那几個昏迷的家伙腦袋上潑了過去。几個守衛大冬天的遭此噩運,冷得激靈靈打著顫,醒轉過來,看到面前的李邈,瞪大了眼,懊喪不已。

    “大當家的……”

    他們的表情里,一片懵懂。

    很顯然,到底怎麼睡過去的,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李邈看了他們一眼,“還不快去找?多帶點人。”

    那几個人諾諾應著,跌跌撞撞的出去了,李邈凝重著面孔看向鄭二寶,無奈道,“二寶公公,本來給你安排了活動,看這情形,你是享受不成了。勞煩你趕緊回京,通知陛下。估計那人也走不遠,由官府出面搜查,估計會容易一些。”

    “噯,那成。雜家走了。”

    鄭二寶朝春閣香暖的地方看了一眼,匆匆離去。

    楊雪舞垂著頭,“大當家的,都是我沒安排好……”

    李邈擺手阻止了她,“不關你事,是我的疏忽。看這個情形,她確實是洪阿記無疑。既然是她,又豈是區區几個人控制得住的?”

    楊雪舞道,“大當家的確定她是洪阿記?”

    李邈點頭,“長得像的人里,除去她,我無法想象,誰有這本事。”

    洪阿記曾經是建章帝的貼身侍衛,被建章帝許以重任,監視和保護夏初七,所以,不論是身手還是為人的機敏性,都是万里挑一的人。這几年來,趙綿澤能夠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活得好好的,逍遙自在,洪阿記功不可沒,她這個人應當有很高的警惕性,豈會輕易入網……

    楊雪舞點頭稱是,隨即又嘆口氣,“可大當家的,你不覺得奇怪嗎?他們好不容易逃出去了,又怎會自投羅網,跑到北平府來?”

    李邈笑道,“那就是要問趙綿澤了。”

    楊雪舞“嗯”一聲,似懂非懂,“這有何關系?”

    李邈一嘆,“誰讓他惦著阿七呢?再兩日便是阿七的生辰了,這麼熱鬧的事儿,天下都傳遍了,他肯定也得了消息,如今跑到順天府來,到也不奇怪。只是……他想見阿七,估計是見不到了。”

    楊雪舞看著廊上的燈籠,也是唏噓。

    “這皇帝,確是個多情種。江山都丟了,依然不悔啊!”

    李邈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笑。

    “多情之人,也最無情。”

    ~

    北平城郊外,一個瘦小個的男子,匆匆步入一所農舍。

    人未至,他便聽見了里間的咳嗽聲,不由蹙起眉頭,望向立在門邊的盧輝。

    “少爺咳成這樣了,你几個還杵在這里做甚?”

    盧輝委屈的看她,“少爺把我們攆出來的,我也無法。”

    洪阿記朝簾子里瞅了一眼,把盧輝拖到邊上,壓著嗓子道,“盧大哥,我可能已經引起了錦宮的懷疑,我們不能再待在順天府了。皇后生辰,新京的護衛本就嚴謹,我們根本沒有機會混進皇城……所以,現在必須離開,連夜離開。”

    盧輝糾結的蹙起了眉,“少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說不服他。”

    阿記心里一嘆。

    順天府對于普通人來說,可能是人間樂土。但是對于他們這逃亡的一行人來說,無異于龍潭虎穴,觸之不得。但是,趙綿澤這一年身子不太好,脾氣卻越發固執得緊,非得從南邊跋山涉水千里輾轉而來,便想找機會見見趙如娜……和那個他日思夜想的女子。

    趙如娜在定安侯府的深宅大院,平常不出門。便是她出門,也有馬車隨行,根本就不可能輕易拋頭露面。所以,他們守在侯府許多天,見到過几次打馬而過的陳大牛,也見過一次調皮搗蛋的陳宗昶,就是沒有見到趙如娜。

    至于夏初七,那更是想都不要想了。難于登天!

    然而,形勢這般艱難,趙綿澤卻一意孤行。他知道四方諸國入京朝賀皇后生辰,便想借機混進這些人里,可洪阿記不放心,這才先入城去探個究竟。錦繡樓是順天府第一樓,也是消息來源最快的地方,但她沒有想到,不過短短一日,她就被錦宮的人盯上了,差一點逃不出來。

    “不行,這次不管少爺同不同意,便是用綁的,我們也必須把他弄走。”

    她小聲發狠地說著,斬釘截鐵。

    里頭卻再次傳來趙綿澤伴著咳嗽的聲音。

    “你膽子到是大了,敢這般說話。”

    他在責備,可聲音里並無多少責備之意。

    甚至,有一絲暖融融的無奈。對她的無奈。

    阿記低笑一聲,又朗聲道,“屬下便是這麼想的,少爺勿怪。”

    趙綿澤許久沒有出聲,似是在思考。

    就在阿記以為他再也不會說話時,卻聽見他溫和一嘆。

    “你進來說話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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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3:28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定安侯懼內之大成

    隆冬季節,冷風砭骨侵肌。

    但縱使人間再寒冷,于人而言,也有溫暖的一隅。

    定安候府,陳大牛負手立于窗側,看院中玩雪的儿子。

    身居高位的他,離早年間從軍之時只想混一個溫飽的目標,似已遠去。但人這幸福,在于初心不變,這也是他覺得日子美好的原因。前几日,趙樽在華蓋殿單獨召見過他,只征詢他的意見,可否著吏部擬文,為他加爵。他如今已是武官一品,官是沒法再往上升了,但從“侯爵”到“公爵”,以他的軍功與威望,也不過一步之遙的事儿。

    天恩降臨,但他卻拒絕了。

    都說男儿之志,應當高宏遠搏,但他並不這般認為。人在高處不勝寒,那些風刀霜劍非常人受得的。他滿足于目前的一切,守著自己的小家,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妻賢子孝父母安好,有良田千畝,有如花美眷,世人求之不得的東西,他已得到太多,若是再貪,他怕遭天譴。

    難得的是,趙如娜與他是同樣的心思。

    夫妻同心,恩愛,和美,便勝過一切。

    如今四海升平,九州同福,又臨皇后生辰大慶,無處不是盛世之繁華美好,他們好好享受目前的榮祿,才是要事。

    趙如娜推了推窗子,看他沒有反應,不由輕笑,“侯爺在想甚?”

    陳大牛從臆想中回神,看她,眸底光線放柔。

    “你啥時候進來的?俺咋沒瞅見?”

    趙如娜抿嘴,那柔軟的唇,一張一合間,便是誘惑陳大牛的甘源。

    “妾身喚了兩聲,侯爺也未聽見,也不知心思放哪了。”

    陳大牛咧嘴一笑,執她的手攬到窗前,望向庭院飛雪中奔跑的儿子。

    “看咱儿子呢……媳婦儿,宗昶這几日,似是又長身子了?”

    “可不就是?”趙如娜頭倚在他肩膀,含笑的眸子似是會說話,“今儿我讓綠儿去庫房為他選布料做冬衣,量身子時,發現長了小兩寸。”

    “真是見風長的小崽子……”陳大牛感慨。

    “看你說的。他是崽子,你是啥?”趙如娜唇角微抿,滿是笑意。

    夫妻兩個看著儿子談論,無異于看著共同栽種的幼苗在自己的細心呵護下茁壯成長,語氣里滿是欣慰。

    陳宗昶是一個憨頭憨腦的小子,不若趙炔的睿智聰慧,但他卻是個實誠的孩子,皮是皮了點,卻孝順非常,待人也寬厚,品性如陳大牛那般,對人從無架子,定安侯府里,上上下下都寵他如寶。

    “啪”一聲,院子里的陳宗昶把一團雪擲在了樹梢。

    樹梢受力,枝頭的積雪紛紛揚揚落下,灑了他一身。

    他拍著小手,大笑不已,“好哩好哩!”

    見儿子開懷,趙如娜也輕笑出聲。

    爾后,她微微眯眸,像是想起什麼,扯了扯陳大牛的胳膊。

    “侯爺,皇后生辰,咱們備什麼賀禮好?”

    陳大牛眉頭微蹙,“這個……你看著辦就好。”

    行伍出身的陳大牛是一個粗人,最不喜歡各種各樣的繁文縟節。往常定安侯府里,大大小小的人情往來之事,都由趙如娜獨斷處理。他不問,也不關心,趙如娜知曉他的為人,也極少征求他的意見,像今儿這般慎重地問,還是第一次。

    “皇后不若旁人,她的生辰,馬虎不得……”趙如娜說著她的猶豫,“這些年來,陛下對咱們家的照拂恩德,已是無以為報,皇后慶生辰也是開朝第一次,到時候各家各戶都有賀禮送上,咱們侯府的禮,不論是薄了,還是差了,都不大好,恐有失禮之嫌。我這左思右想,都定不下,方才與你商量。”

    陳大牛看她愁眉不展,安撫地捏捏她的肩膀,“沒多大點事儿,娘娘是了解咱們的,不會因為送什麼賀禮就有看法。依俺說,咱這般想娘娘的心思,那才是失禮呢……”說罷看趙如娜仍在考慮,他覺得自己從不管這些雜事,把它們都落到媳婦儿肩膀上,其實也是讓她操勞,不由又有些歉意。

    微微側身,他端起她的下巴來,低頭啄了一口,“媳婦儿,辛苦你了。”

    趙如娜一愣,眉梢微跳,笑了,“這般肉麻,可是發神經了?”

    “嘿嘿。”陳大牛摟住她,手指捋了捋她的發,語氣柔軟而凝重,“你是曉得的,陛下為娘娘大肆慶生辰是假,補辦帝后大婚之禮是真。俺先頭在想,陛下日理万機,尚可為妻做到如此,俺為啥卻一拖再拖,委屈了你?”

    趙如娜臉上暈出一抹紅,“老夫老妻了,還在意這些虛禮做甚?”

    陳大牛輕嘆,抱她更緊,“新婚時,俺慢待了你,心下有愧……這些年,你為了俺忍受俺娘和嫂子的刻薄,為俺生下宗昶,為俺打理府中雜事,對俺噓寒問暖,媳婦儿……”喉頭似是哽了下,陳大牛聲音微啞,“從知曉陛下為娘娘操辦生辰開始,俺便時常做噩夢。”

    “噩夢?”趙如娜擔憂的抬頭,睨著他。

    “嗯”一聲,陳大牛道,“這几年,俺的噩夢總是停在那一日的。那一日,你入我侯爺,一頂雪白的小轎,一身雪白的孝衣,依公主之尊,在眾目睽睽之下,行三跪九叩之禮……俺每次想及那個場景,額門儿就發汗,心里就發慌,鬧心得緊,若是不為你做點什麼,俺這心里過不去了。”

    趙如娜靜靜的聽。

    等他閉了嘴,方才笑問,“說完了?”

    陳大牛微怔,“完了。”

    趙如娜輕輕拂了拂他的衣袍,笑靨如花,“如此妾身更不能由著你補行大婚之禮了。”

    這句話她說得莫名,陳大牛不解,“這是為何?”

    趙如娜慢慢推開他環抱的手臂,走向窗邊,只拿纖細的脊背對著他,輕輕道,“這几日,我也常去宮中看望娘娘,偶爾與她聊到夫妻之道。妾身覺得,娘娘的話,極有道理……”

    陳大牛過去,又圈她肩膀,“娘娘又說什麼了?”不得不說,提到楚七,陳大牛心里就發慌。因為那不是一個正常的婦人,每次他媳婦儿入宮了回來,他都生怕她跟楚七學到些刁鑽古怪的性子,失了自己喜歡的溫雅淑靜,讓自己“懼內之症”,從此再難痊愈。可事如願違,每每他媳婦儿入宮一次,似乎就多一次變化。

    比如以往的趙如娜哪怕心里泛酸,也會賢惠的勸他去北院,甚至也曾默許過他把綠儿收了房……也便是說,她根深蒂固的三從四德,在跟楚七接觸久了之后,已經潛移默化的受了影響,產生了一些怪怪的念頭,獨立了,自主了。陳大牛也不是不喜歡她這樣,只是有一些害怕。女子以夫為綱,乃是天經地義。趙如娜依靠他,也是他身為大男人的滿足。他生怕她受楚七影響,爾后不再需要他了,不肯依靠他了,到那時候,他何處去申冤?

    思慮間,他聽得趙如娜緩緩道,“娘娘說,夫妻之道,在于一個‘合’字,合便是圓,夫一半,妻一半,各占一邊,是恩愛,也是博弈。妻應重夫,夫也應當尊妻,兩個人互敬互愛,方能合成一個圓,身為婦人,必當守住自己的半個圓,不讓男子越過自己的領地,占領這個領地里。因為領地里,有婦人自己獨立的理念、獨立的空間、獨立的追求……”

    “停停停!”陳大牛頭大了,“俺聽不懂這些亂七八糟的,什麼圓不圓的?”大抵覺自己的話重了,他又嘿嘿笑著,討好的圈住趙如娜柔軟的身子,“媳婦儿,往后沒事儿少往宮里跑,你看宗昶年歲也大了,你做娘的,得多花些心思在儿子身上。還有俺,最近天寒地凍,似是老寒腿又發作了……”

    陳大牛近二十年的戎馬生涯,身上的傷病不少,這一點趙如娜自是知情。可她也知道,他這會儿是故意拿出來讓她心疼,順便轉移她的話題。

    抿了抿嘴巴,她眉頭蹙緊,“是嗎?很疼?”

    陳大牛嚴肅點頭,“疼。”

    趙如娜低頭看一眼,手指突地撫上額頭,眸子淺淺一眯,“怎麼辦?看到侯爺說疼,妾身的頭也開始疼了起來。娘娘說,這叫擔憂之症……嘶,好難受。”說著她轉身,身子晃了晃,像是要尋找凳子坐下,那五官緊緊蹙成團儿的可憐樣子,不像做假,卻把陳大牛嚇住了。

    他趕緊扶住,她坐在炕桌邊上,急慌慌道,“媳婦儿,你快坐,坐下,俺給你揉揉。”

    趙如娜並不拒絕,只是看他,“侯爺不是腿疼?”

    陳大牛黑臉微僵,嘿嘿一笑,“不疼了,看你疼,俺就不疼了。”

    不等說完,他便為她倒水,又輕輕揉她額頭,那樣子看得趙如娜忍不住發笑。果然楚七說的是對的,男人這個物種,寵不得,慣不得,夫妻之道,也確實是一個圓。婦人若是慣得多了,寵得多了,男人便不會把她當回事,人之賤性,在于從不珍惜容易得到的東西,與丈夫保持距離與朦朧之美,守好屬于自己的半個圓,不要讓他輕易涉足,不要讓他把自己猜透從此再無新鮮之感,那才是保持新鮮的最佳法則。

    “媳婦儿,可好受些了?!”

    陳大牛悶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趙如娜舒服的哼哼,半闔著眼,“還行。”

    陳大牛低頭,瞅了瞅她的臉色,“用不用叫大夫來問診?”

    趙如娜搖頭,“不必了,我休息會儿便好。”

    陳大牛嗯了聲,嘆道,“往后你也甭操勞了。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那般多,事情也雜,這些破事,比俺的軍務還要煩人。俺對不住你,媳婦儿,把這麼一大家子交給你…還有,回頭俺與娘說,晨昏定省就免了罷……”

    “那怎麼行?”趙如娜阻止他,回眸看去,“侯爺是要讓妾身背上不孝之名麼?”

    陳大牛目光一沉,嘴皮動了動,笑道,“俺這不是心疼你麼?”

    趙如娜深深地看著他。

    慢慢的,她微微合眼,心里有暖流划過。

    “侯爺,妾身的頭不痛了。”

    陳大牛彎下腰,眉頭微蹙著看她,“這樣就好了?”

    趙如娜輕輕道。“好了。”

    陳大牛沉默著,搔了搔頭,突地悶笑一聲,“唉!你那點小心思哩……”

    趙如娜臉上微熱,看著他,“你在胡說什麼?我有什麼小心思。”

    陳大牛並不直接回答,輕笑著,彎腰抱她起來,大步往臥房走,“俺啥也沒說……”

    趙如娜知道他心里明鏡儿似的,卻不拆穿她,不由輕輕笑了,也不再回嘴。由他抱著,穿過風雪飛舞的院子,看樹木被積雪籠了一層朦朦朧朧的潔白,只覺偎著的胸膛更加溫暖厚實,如寒風中的港灣,便是天地俱變,也不足懼。可……他抱她回房,是要做甚?

    感覺到那貨漸漸喘急的呼吸,她面頰如有火燒。

    “侯爺,你抱我回房做甚?”

    陳大牛低頭,看懷里的她,手臂狠狠一緊,“媳婦儿,你覺得俺要做甚?”

    “大白天的。”趙如娜羞臊的把頭靠在他的懷里,雙手揪住他胸前衣襟,語氣已是柔軟如春水,只字里行間的意思,似是難以出口,“宗昶還在那頭院子,下人們也都瞅著,你不要臉,我還要呢。快,先放我下來,沒得被人笑話。”

    “笑話啥?”陳大牛裝懵。

    “你說笑話啥?”心髒怦怦直跳,如小鹿亂撞,趙如娜言語更是羞澀。

    陳大牛看著他胭脂般羞紅的臉蛋儿,眉梢揚了揚,認真道,“媳婦儿頭疼,俺抱你回房,哪管白天還是晚上?咦,媳婦儿,莫不是……”故意逗她,他笑著低沉了聲音:“莫不是你以為俺要干什麼?”

    趙如娜一噎,“你不是想……?”

    余下的話她沒有說,陳大牛卻懂,逗趣道,“不是。莫不是你想……?”

    趙如娜看著他眸底剎那的光芒,突地恍然大悟,被他耍弄了,不由戳他胸口。

    “你欺負人,快放我下來。”

    陳大牛哈哈大笑,不僅不放,反倒把她摟得更緊。落在她耳邊的話,也極輕。

    “傻媳婦儿,俺逗你玩的,實講,俺也想……”

    “啪”一聲,一個巨大的積雪團打在陳大牛的腦門儿上,打斷了他的話。

    腦袋吃痛的陳大牛與受驚的趙如娜同時轉過頭去,便看見了站在積雪的矮松下,英氣不凡的小公子。

    小小的孩儿不解地瞅著他們,手上還捏著一個雪團。

    “爹,娘,你們在說什麼?想做什麼?”

    “……”趙如娜無言。

    “……”陳大牛遲疑兩秒,抱著趙如娜便大步過去,作勢欲踢他,“小兔崽子,打雪仗打你爹的腦袋上了,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哈哈!”陳宗昶是不是小兔崽子不知道,但他腳底抹油的速度,卻不比小兔子慢。不過眨眼工夫,陳大牛還沒揍到他,他便已經消失在了兩個人面前,風雪中,只有他帶笑的童稚聲音。

    “爹莫揍俺,待儿子再長几年,必與你一決高下。”

    趙如娜看著陳大牛氣咻咻的臉,“噗”一聲輕笑。

    “瞧你,總與儿子計較。”

    陳大牛哼了哼,也忍不住笑出了聲來,“臭小子!”

    風中的聲音,是嘆,也是樂。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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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3:1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寶音炔儿闖禍記

    入了腊月,京師已飄滿了年味儿。空氣里,炮仗的煙火味儿,腊肉的熏味儿,家戶人祭拜祖先的香火味儿,都令人心情雀躍。長街短巷里,穿新帶飾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談論著,指點著,擁擠在人潮中,把這一片盛世繁華之態點綴得更為安逸閑適。

    寶音一手拽著炔儿,一手拉著陳嵐,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一雙大眼睛水靈靈、骨碌碌、烏漆漆,看上去狡黠而伶俐。在宮里頭待久了,宮外的世界于他們而言,便滿是誘惑。東街的糖、西街的布,巷子口的糖人,她看什麼都新鮮。

    “快點!炔儿,囡囡,快點呀!”

    寶音身子擠在前頭,看著街道兩側鱗次櫛比的板棚商攤,眼珠子又亮了几分,壓根儿沒有考慮到炔儿才六歲,陳嵐也只八歲。

    小姑娘喜歡布匹、飾品,喜歡花花綠綠的世界,這嘈雜的、吆喝的、開懷大笑的、輕松愜意的景象,與宮中氣氛的嚴肅沉重完全不同,寶音逛了約摸大半個時辰,仍是樂不思蜀,腳步也越發輕快。

    “炔儿。你快點啦!”

    “囡囡,你看那邊……那邊!”

    寶音興奮地尖叫著,指著不遠處被人圍得水泄不通的猴戲雜耍,小臉儿上紅扑扑的,使足了勁儿拽住弟弟和妹妹,想從人群中鑽進去。炔儿被她拉來拽去,在人群里磕磕絆絆,早就不耐煩,一張小臉繃著,沒半分喜氣。

    他拽住寶音的手,不挪步。

    手上拉拽的力道突然加重,寶音回頭看來。

    “怎的了?”

    炔儿依舊繃著臉,“要去你去,我不去。”

    人群早已圍滿,他們想擠進去看猴戲和雜耍,必須從人群的胳肢窩鑽,寶音調皮慣了,自是無所謂,可炔儿打小嚴肅高冷,又是皇太子之尊,讓他這麼往里鑽,是鐵定不從的。

    寶音撇撇唇,咬牙嗔他,“沒人認識你。”

    炔儿沉默著掃她一眼,低頭,看鞋子。

    寶音順著他的視線,發現他的鞋上早已添了好些個深淺不一的腳印,顯然是被給蹭的踩的,他身上的衣裳也不若在宮中時齊整,這狼狽的樣子,自然不是皇太子該有的威儀。寶音有些想笑,但瞄著炔儿的臉,她又硬生生憋住了。只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無奈的抽抽嘴角,轉身蹲在地上,把自己的背留給他。

    “來吧,我背你擠進去。”

    炔儿看著皇姐單薄的后背,嘴角微跳。

    “誰要你背?”

    寶音奇怪的回頭,又瞥他,“那你究竟要做甚?”

    炔儿淡淡的,“回宮。”

    眼看里面的猴戲越來越熱鬧,人群吆喝陣陣,寶音急了,噌的站起,手指戳向炔儿的額頭,小聲嘀咕,“你個小兔崽子,逗你長姐玩是吧?我好心好意,把你和囡囡偷帶出宮見見世面,你還不領情?”

    炔儿看著她,小臉抬著,不吭聲。

    寶音叉著腰的手放下,低頭瞅他,又哄,“知道錯了吧?乖弟弟,看你長姐多好?為了你和囡囡能出來玩耍,把小命儿都搭上了,回宮還得被阿爹和阿娘罵……唉,我怎的就這般勇于犧牲自我……”

    “停!”炔儿像是聽得不耐煩了,哼了哼,“是誰說要給阿木古郎買禮物?”說罷他抬步往前走,擠入人群,人人的身子,脊背卻是挺得筆直。

    寶音嘻嘻一笑,知道說服了弟弟,趕緊拉著悶頭不吭聲儿的陳嵐跟上去,一把拽住了炔儿的衣衫,“是是是,你是為了長姐才出來的……來,姐牽著你的手,免得你走丟了,那可就是國之損失了。”

    炔儿朝她翻個白眼儿,不回答。

    陳嵐更是全程無聲,把布景和陪襯的活儿,做得極好。

    大晏建國几十年,歷經三朝,已是永祿年了。連年的風調雨順,老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尤其這里是新京,到了年關節氣,便更添喜樂。三個小家伙看完了猴戲,寶音仍是不肯離去,被街上琳琅滿目的商品,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她摸摸這個,再看看那個,看什麼都愛不釋手,可看什麼都覺得不能做送給阿木古郎的禮物,一直猶豫不決。

    “炔儿,你說阿木古郎喜歡這個鈴鐺嗎?”

    “不知。”炔儿的眼,望著天際。

    “炔儿,這個小人偶呢?阿木古郎會喜歡嗎?”

    “不知。”

    “囡囡……”寶音選擇症犯了,在弟弟那里得不到答案,又把頭轉向了陳嵐,一臉都是“求告之”的無奈,“你說呢?選什麼好。”

    陳嵐嘴巴動了動,遲疑許久,仍只有兩個字。

    “不知。”

    寶音:“……”

    從這條街到那條街,從這條巷穿到那條巷,當寶音甩出無數個問題,都得到“不知”的回復之后,終于發現帶著弟弟和妹妹出來買東西簡直是自找罪受——尤其弟弟是一個面癱的家伙,妹妹是一個啞嘴的葫蘆。

    又一次沮喪之后,她站定,瞪著趙炔,“你是男人不是?”

    炔儿抬頭看著家姊的臉,小眉頭蹙起,不答。

    寶音眯眯眼,戳他肩膀,“說啊。”

    炔儿唇角微微掀開,“你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寶音斜視他,“為啥?”

    炔儿回視,並不回答她前一個問題。只眼皮儿微垂,語氣滿是無奈地道,“老大不小的姑娘了,幼稚!”

    寶音來了興趣,低頭睨他,“此話怎講?”

    炔儿小小的腦袋微微一偏,一只手習慣性負于身后,一只手指著面前各式各樣的商品,小聲音脆脆的,小臉儿卻板得極是嚴肅,“若是送給心上之人,最緊要是有心。眼前這些俗事之物,怎堪匹配?”

    “咦”一聲,寶音樂了。

    “小子,有點意思……那怎樣才叫有心?”

    炔儿眼皮別開,哼一聲,負手走在她前面。

    “把問題丟給六歲的孩子,你也不嫌害臊。”

    看著弟弟的小背影,寶音愣了愣,“噗嗤”一聲笑了。

    “好小子,敢情你在損你姐呢?”

    寶音笑哈哈的拽著陳嵐,跟在了后面。

    她一直知道自家弟弟頭腦睿智,就連那些極有學問的臣子也說他是天生的“神童”,寶音其實也這麼覺得。她雖然比炔儿長了五歲,可心智方面,時常不如弟弟,也時常被他噎得吭不出聲來。但是,倆姐弟的感情,卻是真正的好。

    在夏初七“養病”的那几年,趙樽朝事繁雜,往往顧不了他們,便是心里頭關愛子女,也極難像母親那般細致入微。故而,小小年紀的寶音,不僅僅是炔儿的長姐,更像一個母親那般照料他。所以,趙炔與寶音的感情,比尋常的姐弟更添親昵。也因為此,等他稍稍長大一點,便沒少為寶音“擋箭”。若是寶音爬樹摔壞了衣裳,結果必定是炔儿干的,若是寶音偷吃了東西,結果必定是炔儿吃的,若是寶音把宮女的小肚兜拿出去掛在樹梢,必定也是炔儿掛的……便是今日偷離出宮,結果也一定會是炔儿做的。

    其實寶音知道,阿爹阿娘都心知肚明,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以炔儿皇太子之尊,便是他做了什麼,誰也不好指責。倒是寶音,原是公主,女子的溫婉淑靜一樣沒學到,性子烈得像極了她娘,為了保住她的“名聲”,免得讓人知道大晏寶音公主其實不學無术,實無女子之柔,只得由著她對弟弟“栽贓嫁禍”了。天家的事,到底如何,外間大多不得而知。但寶音卻知道,炔儿對自己的容忍度,堪比爹娘。自然,這也便是寶音為何可以隨便欺負炔儿的原因。

    縱是天才,也有克星。

    炔儿是個極有分寸的孩子,寶音便是他唯一的沒分寸。

    三個孩子里,陳嵐是最為沉默的。

    與寶音的靈氣活潑不同,陳嵐八歲的年紀,已有女子閨范。

    夏初七曾說,陳嵐承了她父親的忠厚,也承了她母親的端雅。

    今儿出宮,她原本是不敢的,奈何她與炔儿一樣,也是熬不過寶音。性子柔順的她,雖然沒有替寶音背過黑鍋,卻為寶音擋了許多的“災禍”。有時候,寶音做的事儿過火了,往往因為有她參與,不論是趙樽還是夏初七都不忍懲罰。

    她是陳景和晴嵐留在世間的唯一血脈。

    所以,大晏宮中,其實最得寵的不是寶音公主,而是通寧公主陳嵐。

    “囡囡……炔儿……快看這個。”

    寶音站在一個賣木雕飾品的小貨郎攤前,一手拽著一個小孩儿,聲音拔得老高,小臉儿上極是興奮,“買一支木頭發簪,送給阿木古郎,怎麼樣?”

    趙炔:“不怎麼樣。”

    陳嵐:“……不錯。”

    寶音翻白眼儿,“就知道是白問。”

    賣木簪的小貨郎年紀不大,看上去比寶音也長不了几歲,卻是一個精明的主儿。他看攤前的三個小孩儿衣飾華麗,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臉上便堆滿了笑。

    “小姐,小少爺,這木飾雕工極細,精巧,雅致,送人是再好不過了。”

    寶音小手把著木頭發簪,在手心里轉來轉去,嘴巴微微下撇。她比陳嵐高了半個頭,比炔儿高一個頭,加上習慣的公主儀態,儼然長姐之態,氣勢不凡。

    “精巧是精巧,可這個能代表心嗎?”

    什麼是“代表心”,小貨郎自是不明,噎住了,“這……”

    “到底什麼能代表心呢?”

    寶音自言自語著,身邊兩個小孩子都不說話。

    趙炔繼續望天,陳嵐繼續看地。

    寶音無奈一嘆,瞪了一眼兩只悶葫蘆,美眸瞥向小貨郎。

    “喏,這支木簪多少錢?”

    小貨郎看了看他們身后,沒有大人,笑聲便奸猾了几分,“小姐好眼色,一選便選到了最好的。不瞞您說,旁的木飾都是一文錢一個,只小姐手里的是小子的鎮攤之寶,需要一兩銀子方可。”

    一兩銀子在時下的物價里,已是高價。

    可寶音抿了抿嘴唇,似乎完全不懂,眼睛都亮了。

    “只要一兩?”

    小貨郎微微一愣,點頭,“回小姐話,是只得一兩。”

    寶音抿嘴一笑,“那好,真便宜。”說罷她探向腰間繡工精細的錢袋,然后從里面使勁扒拉出一顆手指頭大小的金稞子來,“啪”的拍在小貨郎的攤子上,笑眯眯道,“木簪我要了,老板,找錢來。”

    金子奪目的光暈閃了小貨郎的眼。

    但一文一個的木簪,他一天進賬能有多少?

    這金稞子的價值,便是把他自己賣了,也找補不起的。

    他盯著金稞子,咽了咽口水,“小姐,可有散銀?”

    寶音抬眉輕笑,“沒有。”末了,她身子微微前傾,体貼地問,“老板,可是找補不起?”

    小貨郎尷尬的咧咧嘴,露出几顆大白牙,“小本經營……”

    寶音也笑,“那先賒著如何?”

    小貨郎喉嚨啞住,“……概不賒欠。”

    “這樣啊!”寶音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遺憾地收回金稞子,在雪白的掌心里掂了掂,無奈一嘆,把它放入錢袋,然后回頭看向陳嵐。

    “囡囡,把你腕上的鐲子給我。”

    陳嵐原本低著頭,聞言瞄她一眼,有些不情願的褪下了腕上的白玉鐲子。寶音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儿,接過鐲子,放在小貨郎的攤上,笑膩了臉,道,“小老板,我可以用這個鐲子抵押嗎?”

    小貨郎瞅了瞅鐲子,臉上的笑都快要斂不住了。

    “可以,可以……自是可以的。”

    寶音眸子微黠,抿了抿嘴巴,拿過那只雕了鷹隼的木簪,嘻嘻一笑。

    “那你先把鐲子拿著,明儿我還在這里來找你贖回。”

    這個白玉鐲子的價值,便是小貨郎賣上十年的木簪,也未必能夠賺夠,他自然是喜得樂事,點頭不已——至于明天贖回麼?只剩“嘿嘿”了。不過,在他看來,有便宜不占,便是王八蛋。人家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鑽到他攤前來讓他撿便宜,他又豈會不肯?

    白玉鐲子易了一支木簪,似是皆大歡喜。

    寶音拿著木簪放入懷里,嘻嘻發笑,像是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趙炔嚴肅的小臉儿上云淡風輕,似乎也不介意他家姐的“吃虧”。只是陳嵐人雖小,卻比他二人良善許多,走了不几步,就不放心的回頭看看,實是不忍心地道,“寶音,那小老板,其實也不是壞人……”

    這話來得有些突兀,寶音卻並不奇怪。

    她嘻嘻一笑,“做買賣,便該有生意人的樣子,童叟無欺才對。他欺我几個是孩童,分明一文錢的貨,賣我們一兩銀子,便是活該受點教訓。”

    陳嵐默了,咬著下唇,不再吭聲。

    趙炔瞄她一眼,又瞄一眼寶音,搖了搖頭。

    “屢玩不累,你也不換換花樣。”

    寶音笑眯眯地拽著弟弟的手,揚得高高,小嘴巴微撅,“換什麼花樣?我麼,就是這麼簡單大方的孩子,只要有效便可。”說罷,她回頭掃了一眼還拿著白玉鐲子眉開眼笑的小貨郎,目光晶亮的一閃,突地來了興致,把趙炔與陳嵐拽到一個賣布匹的攤位后面,蹲身躲起來。

    “好戲不看白不看,蹲下。”

    趙炔小眉頭蹙著,嘆氣隨了她,陳嵐似是不忍心,卻也沒反駁。

    三個小家伙躲在布攤后面,布攤的木架子邊上,還有一口石鑿的大水缸,剛好可以擋住他几個的身子,視線卻可以清楚看見那個賣木簪的小貨郎。只見他正利索的收拾好攤位,准備走人,兩名身著錦衣衛制度的錦衣郎便走了過去,擋在他的面前。

    距離有些遠,人群又嘈雜,他們聽不清那邊的聲音。

    但卻可以清楚看見,小貨郎乖乖地把鐲子呈了上去,又跪在地上“砰砰”磕了几個響頭,方才挑著攤子跑了。他離去之前,似是有所感覺,朝布匹攤儿這邊望了一眼,唇角恨恨的一撇,不過眨眼工夫,便消失在了人群。

    寶音摸著下巴嘆道,“唉,戲不好看。錦衣衛最近又仁慈了。”

    趙炔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目光瞥向陳嵐微垂的眼皮。

    “別難過,鐲子不是回來了?”

    寶音原本玩得正盡性,聞言不解地回頭看他二人,“咦”了一聲。“怎麼了?囡囡……怎麼臉色這麼差。”看著陳嵐死咬的下唇,她彎了彎唇角,安撫地揉著她的小肩膀,細聲細氣的安撫道,“……好啦,我這不是身上沒戴首飾麼?最多下次整人,用我的東西好了。囡囡別難過了,鐲子不是會回來了嗎?”

    陳嵐輕“嗯”一聲,點點頭。但她的唇角卻被牙齒咬得卻有些泛白,在寶音依舊不解的目光里,沉吟了好半晌儿,她才小聲道,“……寶音,那鐲子是我娘當年的嫁妝……”

    寶音一愣,像是反應過來什麼,歉意的目光鎖在她蒼白的小臉儿上,慢慢的,雙臂圈了過去,把她小小的身子納在身前。

    “囡囡,是姐姐不好,姐姐不知道的。”

    陳嵐搖頭,笑容像是燦爛了許多。

    “沒有事,不怪阿姐,我只是……突然想爹娘了。”

    寶音沉默,炔儿把臉撇到一邊,微嘆。

    “今日回去,有人又該挨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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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2:56 |只看該作者
實体番外 傻傻付出

    洪泰二十五年的中和節。

    京師天牢里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夜。

    黎明時,天還未亮,望玉島的庭院中,一方燭台,照著一個男人俊美的面孔。人面浮光紅影動,那天然的妖嬈之姿,即便一夜未眠,也無損分毫。他一動不動,靜靜地靠著椅上小憩,仿佛是在思考,又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個人的空茫,直到門外傳來輕聲稟報。

    “大都督,那位小姐發燒了。”

    他微闔的眸子睜開,輕輕“嗯”一聲。

    “大夫怎說?”

    “大夫開了方子,奴婢煎了藥,可她一直昏迷,喂食不下。”

    丫頭提著風燈,前頭領著路,他一身輕薄的紅袍,長發未有束冠,頎長的身姿在夜色下更顯豐神俊朗。

    入得屋去,一股子淡然輕幽的蘭桂香氣便布滿了空間。屋內侍候的几個小婢女紛紛福身施禮,他並未多言,淡淡看一眼榻上那女子,精致的面上才略有沉色。

    “你們都下去。”

    “是,奴婢告退。”

    整齊划一的聲音后,丫頭們魚貫而出。

    屋子里只剩下他了。不,還有一個安靜的她。

    紅木的椅,紅木的床,紅色的床幔,紅色的被褥,襯得床上那人纖弱的樣子,瘦可堪憐。他看了一眼案几上還冒著熱氣的湯藥,慢慢端起碗,走向床邊。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極輕,輕得似乎窗外的風雨擊在竹林上的“沙沙”聲音都更為刺耳。

    大概因了發燒的原因,她的面色不像先前那般蒼白,而是帶著詭異的潮紅。一雙被大火濃煙熏過的眼瞼微微腫脹,雙頰微陷,不過在天牢關押了几個時辰,較之在沁心園小宴上見到的樣子,就瘦削了不少。

    他吹著湯藥碗里的熱氣,眼角余光掃著她。她真是變了許多,不僅性子變了,樣子更是變了。常年的鄉下勞作,讓她的皮膚看上去極是粗糙,不若往常嫩滑白皙,卻像被歲月暗琢過的舂米石臼。

    她才十六歲。

    一個鮮嫩如花骨朵的年紀。

    良久,他目光移開,試了試湯藥的溫度,放下碗,手臂橫在她的后頸,准備扶起她喂藥。她毫無聲息,額角的劉海在他的搬動中錯開,露出左額上陳舊的疤痕來,那個已然瞧不清黥刻“賤”字的疤痕。

    他愣住,眼前似乎浮現那日火炙一般的視線,那日排列整齊的囚車,那日滾落了一地的人頭,那日遍地流淌的鮮血……那日無數的觸目驚心。

    他勾了勾唇,像是笑了。

    扶起她,他扼緊她的鼻,撬開她的唇,將湯藥一點點灌入她的口中。

    腦子里,不期然卻是她很多年前的樣子……

    ……

    ……

    那年的京師,淅淅瀝瀝的雨下個不停,正像今日。

    文華殿的后殿書堂,一個小身子探頭探腦的不停觀望。那時的他還未掌錦衣衛事,在東宮任詹事丞,覺得那窺視的小姑娘實在可笑。盡管她每次來都會拎著香甜的桂糖糕,也無損他對她的看法。

    那糕點,是她那個美人娘做的。

    可惜,她娘才絕天下,名冠京師,她卻一點也不像她娘。

    她娘貌美,她卻長得普通。

    她娘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無所不知,她卻一無是處。京中世家小姐會的她一樣不會,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是一知半解,人人都知,魏國公府的七小姐,蠢笨之極。

    可就這般的她,身上卻有一個讓人稱羨的傳說。

    當今陛下器重的道常大和尚親自入府為她批命,說她三奇貴格,貴不可言,乃母儀天下之合格。得之,即可得天下。

    她被指婚給了皇長孫趙綿澤,她喜歡的趙綿澤。

    可趙綿澤卻一點也不喜歡她,每每見她,便如見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青哥哥,綿澤今日為何不高興?”

    “青哥哥,綿澤今日書讀得可好?”

    “青哥哥,綿澤他有沒有提起我?”

    “青哥哥,綿澤可是又被陛下責罵了?”

    青哥哥,聽上去像親哥哥,也像情哥哥,他一直不喜,她卻一如既往的這般叫他。

    因他尚能給她几分臉面,她也總是得寸進尺,傻乎乎來纏住他打聽趙綿澤的事情,整日削尖了腦袋往他的身邊鑽。

    他騙過她很多次,比如他告訴她,趙綿澤喜歡打扮得媚氣些的姑娘,她便偷偷涂了一臉她娘的胭脂水粉,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唱戲的小丑,傻子一般出現在趙綿澤的面前,惹得他更是嫌棄。比如他告訴她趙綿澤喜歡吃桂糖糕,她便整日纏著她娘做。其實她不知,那是他喜歡吃的,不過說來占她便宜罷了。

    “青哥哥。”

    見他不想搭理她,她似是有些沮喪,雙手搓著衣角,跟在他的后面,不停重復那一個人的名字。

    “我看綿澤一直沉著臉,他定是不高興了對不對?你告訴我,他是怎麼了?”

    “嫌你長得丑。”他沒好氣地看她。

    她愣了愣,隨即展顏一笑。

    “我是不如青哥哥你長得好看,但誰說我丑?我才不丑,我娘說,我長大了就美了。”

    他確實是一個生得極為精致的男子,膚若凝脂,天生雅致,天然一段風流氣,不論男女都為他傾倒。于是,看著她平凡普通的長相,他實在奇怪,自己怎生還會讓她跟在身后?

    突地頓步,他嫌棄地看了一眼她腳下半濕的繡鞋,還有那窘迫尷尬的樣子,莞爾一笑。

    “你想幫他?”

    她眼睛亮了,睜得大大的,其實也不難看。

    “嗯,我想。”

    他輕笑,“他羨慕他十九叔,可習武騎射,可征戰沙場,可遠走八方,而他卻只能整日困在東宮,要讀經史子集,要學兵書戰策,卻走不出這皇城,你可有辦法?”

    她愣住了,怔怔的看著他。

    在這之前,她沒想到綿澤會有這般多的煩心事。

    不像她,她最大的煩心事就是綿澤不理她。

    經他的提醒,她想起他嘴里的十九叔來。

    她私下里是喚他十九爺的,那是當今皇帝的第十九個儿子,最小的一個儿子,他就不是一個正常人。她曾經遠遠看過他几次,卻沒有膽敢走近與他說一句話。

    不過她想,她走近,他也是不會理她的。那個人從來不苟言笑,長得雖好看,但臉上卻無情緒,看不出喜怒哀樂。聽說他不滿十五歲就上陣殺敵,十七歲便自行統兵,打了無數的勝仗。他不僅是大晏的神話,也是皇帝最喜歡的儿子,世人都說他有經天緯地之才,有縱橫四海之力,將來定是要為大晏創万世基業的。他每次出征還朝,奉天門外的紅毯都輔得老長老長,她也偷偷去看,那鋪天蓋地的“千歲”聲音,振聾發聵。每個人提起他來,都津津樂道,熱血沸騰,仿佛不是在說一個人,而是一個神。

    可那又如何呢?她是神,也與她無關。

    他讓綿澤不快樂,她就覺得他可恨。

    她只想要綿澤快樂。

    ……

    ……

    過了兩日,她又出現在了東方青玄面前。

    亦步亦趨地跟著,走了好長一段路,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青哥哥,你可否幫我一個忙?”

    他甩開袖子,有些不耐煩,“說。”

    她打量著他的臉色,輕聲說:“你帶我去棲霞寺求一個靈符可好?聽說那里的靈符有菩薩加持,極是靈驗,我給綿澤求來一個,這樣他就可以得償所願,像十九爺那般厲害了。”

    他凝視她良久,眸中有異樣的情緒滑過。

    說她是一個傻子,果然沒有冤枉了她。

    這般發痴,可趙綿澤何曾有過半分心思在她身上?

    “青哥哥!”她又拉他袖子,露出一種可憐巴巴的表情,低低哀求,“好不好?”

    他不喜歡她這個樣子,甚至有點討厭。但他喜歡聽她的聲音。她人長得很普通,聲音卻極是婉轉好聽,就像那幼嫩的鳥儿般清脆。

    可偏偏她有鳥儿的聲音,卻無半分鳥儿的靈敏。

    愚不可及。

    二人套了馬車,一出京師,她就真像出了籠的鳥,好不快活。今日的天氣難得晴好,薄薄的霧氣,帶著雨后天晴的朦朧,還沒到棲霞寺,遠遠便看見棲霞山上的楓葉紅得似火。

    “青哥哥,你說綿澤為何不像你這般好脾氣?”

    見她撩了簾子來看著自己,他雙眸微微眯起。

    “因為沒有一個像你這般蠢笨的人喜歡我,自然好脾氣。”

    她原本興高采烈的臉,蔫了下去,馬車的簾子也放下了,好久都沒有再出聲。他勾了勾唇,覺得這般說一個小姑娘可能不太好,但想想也是她自找的,趙綿澤根本就不搭理她,是她自己不要臉的討好人家,受這點委屈算什麼,等她將來嫁入東宮,要受的罪更多。

    兩人許久沒有說話。他原以為她會置氣一會,可還未入棲霞寺的毗盧殿,她就又高興了起來,拿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看著他,像是哭過的樣子,可唇上卻是牽著笑。

    “不管旁人說什麼,我都是要嫁給綿澤的。”

    他心中冷笑,嘲弄地看著她,卻沒再反駁,只不耐煩地催促道,“快一些,我回京還有公務。”

    “哦好。”她提著裙擺走了几步,突地回過頭來看他,“青哥哥,你也覺得我很傻對不對?可若是喜歡一個人了,就不會計較為他付出,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我與你說,你肯定不明白,等你有一天,也像我這般喜歡上一個女子,也就懂了,喜歡就是傻傻的付出。”

    他討厭她絮叨,恨恨出聲。

    “還求不求靈符了?”

    她吐了吐舌頭,不再試圖說服他了,畢竟為趙綿澤求靈符才是一件極緊要的事。她飛快的融入了信男信女的人潮。他站在殿下的黃桷樹下,靜靜等待。

    喜歡一個人,便想心甘情願的傻傻付出?

    他想,這樣傻的話,只有她才會相信。

    棲霞寺里很喧鬧,人聲鼎沸,鐘聲悠悠,前來燒香拜佛的信男信女絡繹不絕。他們或求前程,或求姻緣,或求富貴,但絕無一人像她這般,只為了求心上人能超過他的十九叔。

    左等右等,他頗不耐煩,頻頻看向毗盧殿門。可過了好久都沒有她的身影,他暗自生恨,有些后悔帶她出來做這樣的傻事。

    可恨歸恨,他終究還是抬步入殿去尋她。

    她跪在蒲團上,正與一個老和尚說話。

    她很專心,他站在她的背后,她都沒有發現他來,只懇切而荒唐地要求,“大師,你可否在這靈符中注入法力,讓佛祖能保佑攜帶此符的人,逢凶化吉,心想事成,超他那個讓他艷羨的人,成為這世上最厲害的人。”

    這時的她,這時的他,都不會想到,她口里那個想要趙綿澤去超過的人,會在若干年后成為她的夫婿。她只在不停地訴求心願,他只在默默嗤笑她的幼稚愚蠢。

    那大和尚聽完,愣住了。

    “施主,念頭寬厚如春風煦育,万物遭之而生;念頭忘刻如朔雪陰凝,万物遭之而死。泥土做成的佛像,肉身做成的和尚,如何能助得這諸多圓滿?凡事還得放寬心,靠自己方為緊要。”

    她有些失望,“佛祖不都是保佑世人的嗎?大師,我給你多添些香油錢,您幫我施個法可好?那就一個要求好了,讓攜帶此符的人,能超過他十九叔。”

    大和尚又笑了,搖了搖頭,道:“佛渡人向善,是為勸世人消除孽障。凶吉與仇敵之說,本就是孽,佛祖又怎會助人向孽?”

    她似是生氣了,攤開手上的符。

    “那這符又有何用?”

    大和尚念一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笑眯眯地道:“施主,抱朴守拙,至道無難,靜心平常,自能驅邪免災。”

    她怔住,跪在那里好久沒反應。

    他想,這般高深的話,就她那腦子如何聽得懂?

    為了不耽誤時辰,他替她捐了些香油錢,把她拎出了棲霞寺,懶得再管她作何想法。然而,上了回京的馬車,她卻一個人發愣,不知在想些什麼。直到他忍不住追問,她才懊惱地道:“我果然是個蠢笨無用的人,什麼都幫不了他。”

    這樣幼稚的話,他無法回答。

    在東華門的門前,她小心翼翼地撫了撫那個“靈符”,雙手將它合在掌中,默默低頭念了几句什麼,然后才鄭重其事的交給他。

    “青哥哥,你一定要替我交給他,讓他要每日放在身上,雖然大和尚沒有注入法力,但是我在菩薩面前許了願,我告訴菩薩說,只要能幫他達成所願,便是收去我十年壽命,二十年壽命,三十年壽命,或者是四十年壽命也都是可以的。”

    他蹙眉瞪她一眼,接過靈符,突地覺得有些沉重。

    一個人一世的壽命不過短短數十載,她為了趙綿澤,一個願望竟許去了自己的半生光陰,這樣真的值得嗎?

    “愚蠢。”

    他低低諷刺一句,仍是把符收入了懷中。

    “好了,別看我,我會給他。”

    她帶著熱切的眼,眨了眨,仍是看著他,“謝謝你,青哥哥,若是他不要我的,你可告訴她,是夏三小姐給的。我三姐長得好看,他肯定會喜歡她給的靈符。”

    他無言以對。

    這般傻的人,實在讓他可憐。

    他直接去了東宮,見到了趙綿澤。但他沒有像她說的那般,告訴趙綿澤這個符是夏三小姐給的。他雖然不喜她,卻沒法子把她夏七小姐的心意,輕易與了那個比她更加愚蠢的夏三小姐。

    他進去的時候,趙綿澤正在為皇帝親自出的一個考題而苦惱。聽完他的話,他接過靈符,溫和地向他致了謝,然后把那個她寧願用半生壽命換他得償所願的靈符丟在了案几的角落旮旯里。

    “水……”

    床上的她突地囈語,雙唇紅得仿若滴血。

    東方青玄目光沉下,扶起半昏迷的她,正准備遞水給她喝,卻聽見她唇間溢出一句模糊的話來。

    “趙十九……你個混蛋……我恨你……”

    他的手僵硬了。

    愛則生恨,恨而生愛。

    他並不知那個寧願用四十年壽命換趙綿澤心願達成的女子已不在。眼前的她,是她,非她。

    他只知,從趙綿澤到趙樽,她的愛與恨,從來都與他無關。

    她的世界,留給他的,不過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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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9樓
發表於 2016-3-16 09:54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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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依然不悔(3)

    建平城外,夜下,風雪未停。

    遠處星星點點的火把,如同一支支閃爍的鬼火,在積雪的密林里忽明忽暗,高低不平,起伏蜿蜒。一個個穿著兀良汗鐵甲的兵卒遠遠觀望著,不敢靠近風雪肆虐的葫蘆口。

    他們的大汗阿木古郎,原本入了居庸關,卻沒有直下北平,而是沿著盧龍塞、大寧、建平走了一趟……不僅如今,像今儿天這麼冷,大晚黑的,他不在驛站里歇著,卻跑到這鳥不拉屎的葫蘆口來發呆。他這樣的行為,讓那些不知底細的人,心里像揣了一只貓,忐忑不安。

    葫蘆口,小瀑布結了冰,潺潺而下的,不是水流嘀咚,而是細碎的“冰瀑”,更添一些寒冬的凜冽。那個“一夫當關,万夫莫開”的葫蘆口子,白雪積壓下,早已尋不到當初建平戰役時血流成河的模樣,但東方青玄似乎並不在意。自從坐在石頭上,他就再沒有動彈過,看著遠山暗影,思緒已不知飄向何處。

    人生最無情,是時光。

    時光改變了事,也改變了人。

    最后留下的,似乎只有歲月的滄桑。

    當東方青玄還只是一個除了滿腔仇恨一無所有的少年時,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那麼一天,會因為一個女子,執著在自己情愛的繭里,自縛數年,掙扎不出,大有不死不滅之勢。

    在楚七之外,他見過的美人儿很多。尤其他自己和他的妹妹,都是世間少有的絕色。說到底,楚七在他的心目中,只算上品,並非絕品。但就是這麼一個“乍看普通,再看奪目”的女子,在經過了從無見面的長長五年之后,那一張靈動如狐的臉蛋儿,還能清晰地留在他記憶深處。

    尤其那些與她走過的日子,他怎麼都忘不掉。

    即使,在她的故事里,他從來都不是主角。

    那一日,就在這個葫蘆口,他為她擋了致命的三箭。

    當時他擋箭的原因也正如她事后笑言時的分析,並不僅僅為了她,也為了阿木耳。可初心被她識破,他心里仍是有些狼狽。以至于后來的無數次,他一個人獨處于無邊的寂寥中時,常常捫心自問過,若排除掉阿木爾的原因,在她生命懸于一線時,他還會不會去擋那三支箭,還有沒有為她去死的勇氣?

    答案是……不知。

    人的執念,有時只是一瞬。

    愛是,恨其實也是。

    很多事情在發生時,若不是那時那地那人,結果都會不同。正如在若干年前,在他與楚七更為年少的時候,那一夜的皇家獵場,作為局外人的他,一直是冷眼旁觀者。旁觀著夏問秋的陷害,旁觀著夏廷德的無恥,旁觀著趙綿澤的無知,更旁觀著夏楚的痴和傻。作為一個自己的大事都沒有辦的人,他原本就是應該袖手旁觀的……更有甚者,他恨著她的爹,她出了什麼事,他應當高興才是。可他卻管了閑事,救出了她,免得她被夏廷德的侍衛玷污了清白。

    他記得,當就在那晚之前,她還傻不顛顛的找到他說,“青哥哥,你說會不會有一天,綿澤他突然就很喜歡我了,願意娶我了?”

    那時的他只想冷笑。

    趙綿澤會娶她麼?不會。

    他看著她滿帶憧憬的臉,嗤之以鼻。

    “明知他不待見你,你還纏著他,你就不累,不煩?”

    她笑著,把頭搖得像陀螺,“才不會呢,他是我放在心里頭喜歡的那個人,便是他不待見我又如何?我只要能看見他的臉,他的笑……哪怕只有他的怒,他對我發的脾氣,那我都是開心的。”

    她的傻,常常讓他無言以對。

    不過,那個時候的他,並不喜歡那個樣子的她。

    他對她偶爾的愛護,只是他灰暗人性中……少有的一點同情心。

    可后來,不僅趙綿澤愛上了她,連他自己也不知何時……愛上了她。

    只不過,后來的她,似乎不像當初的她。但是,當他喜歡上了那個不像當初的她的她之后,他卻常常回憶起那個喜歡趙綿澤的她——因為那個她,像極了后來的他自己。

    命運就是這般無常,似乎冥冥中早有注定,非得讓人在經歷了諸般無奈與苦痛之后,方能明白當初的想法都是錯的……正如她所說:若不是心上那個人,多看一眼都會嫌煩,例如那時的趙綿澤。若是心上的那個人,便是默默看上一生一世,也可得安康。

    那時的她笑問過,“青哥哥,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他沒有回答過這麼幼稚的問題。

    被仇恨蒙上了塵埃的心髒,哪里容得下“喜歡”與“愛”這樣陽光的字眼?在他的心底深處,只住著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可她永遠就像看不懂他的臉色似的,仍是愚蠢地說,“便是綿澤不愛我,但他終有一日會知道,最愛他的人是我。他也會知道,我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過他。便是我死了,也不會放棄他。”

    因了夏楚那些話,他后來時常琢磨與懷疑。

    叫楚七那個夏楚……到底還是不是曾經的夏楚?

    可悲的是,他分辨不清。

    更可悲的是,他自己也成了夏楚那樣的人。

    愛了她一生,她卻不能体察他分毫。但他不怨。人世孤獨,似水無邊。她沒有錯,只是不巧,他不是她心底那粒朱砂。

    “大半夜的,拖著這麼多人陪你吹冷風,哥哥,你也真狠得下心腸呀……”幽幽一嘆,清婉入骨,伴著裙裾被冷風吹得沙沙的聲音,是東方阿木爾輕盈曼妙的腳步。

    除了她,無人敢接近東方青玄。

    而她,似乎也是東方青玄最無奈的責任。

    五年前,東方青玄離開應天府回兀良汗,曾經與趙樽深談過一次。那一晚的晉王府,二人像多年前那般,把著酒樽,說著舊事,從頭到尾並沒有說太多的正題,但也是在那一晚,他從趙樽嘴里知道了夏初七的近況——她死了。長壽宮的花藥冰棺,並不是傳言,而是事實。

    其實在夜闖長壽宮時,他便已經有了預感。

    只不過,從趙樽的嘴里得到證實,更為難受。

    趙樽還告訴他,阿七希望他過得好,活下去,不要死。

    “活下去,不要死”三個字很簡單,卻是他深埋在心里整整五年,支撐下去的唯一念頭。他把她當成了楚七給他的遺言,每次支撐不下去,便以此自勉。若說這五年里,他的人生,還有什麼安慰,便是楚七說,不想他死。

    那般,他也可告訴自己,他是幸運的。

    他愛的女人,也同樣關心著他。

    那晚離開晉王府前,他想給趙樽留下的,是阿木爾。

    在那之前,他曾無數次說過不再管阿木爾的事情了。可血濃于水,看她作死一般的飛蛾扑火,他做哥哥的,又怎能真的不管?又怎能眼睜睜看她入了歧途而視若無睹?

    他可以對任何人狠心。

    唯除兩個女人,他不能——一個是阿楚,一個就是阿木爾。

    趙樽沒有同意留阿木爾居于后宮,卻給了他的情誼一個折中的法子。他願意讓阿木爾留在大晏,不過,她得搬去靈岩庵,常伴青燈古佛,以益德太子妃的身份,為國祈願……

    這樣的留下,不如不讓她留下。

    東方青玄只能苦笑。

    趙樽的固執,甚于他。多少年了,他就從來沒有擰過趙樽的原則。

    想到阿木爾為了留在大晏的尋死覓活相逼,他無奈同意了,卻又向趙樽提出了一個條件,“待她下葬之日,一定支會我,我會來為他送行。”

    事隔五年,他沒有想到,沒有等到她下葬的消息,卻等到了她醒來的消息。狂喜之余,他滿腔的驚詫——花藥冰棺中的女人,早已死去,趙樽又怎會撒這樣的謊言?

    經此,長久以來深埋在他心底的疑問終于破土而出。

    這世上,若有靈魂轉世……她一定就是。

    她的心底,根本就住著一個不是夏楚的靈魂。

    沒有人知道,當她精靈古怪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用一種完全懵懂卻狡黠的聲音問他,“你認得我?”,當她為了脫身,裝著不在意的與他套近乎,笑眯眯的說,“妖精,你說說,你現在是在賣藝,還是在賣身?”當她無辜的裝瘋賣傻說“你這求愛的方式,一直這麼詩意”時,帶給他的詫異與震撼。

    當初的夏楚也愛笑,但永不會這麼狡黠。

    若說夏楚是一株需要被人保護的小草,那麼,后來的楚七便是輻射大地的陽光。果然,他的猜測是沒錯的……她早就已經不是她。

    几乎是馬不停蹄的,他夜以繼日的辦完手上的政務,安排了到訪大晏的行程。雖然他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國書上寫著“以賀大晏新京落成,遷都之喜”,但他很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麼執念。

    那個女人的臉,那個女人的笑,那個女人的眼神……几乎沒日沒夜的折磨著他,克扣著他的睡眠,克扣著他的飲食,克扣著他的神思。讓他的腳不聽他的腦子指揮,縱有關山万里,縱有溝壑千條,他也非來不可。

    “五年過去了,沒有想到,你還是這麼多情?”

    阿木爾的聲音,有一絲嘲笑,像是在笑他,又像在笑她自己。一如多年前,她眉眼如花,紗裾飄飄,只是,借著微弱的火光與白雪的反射,卻遺憾的發現佳人已變——她雖未落發,身上穿的卻是僧尼法衣。

    “只是可惜,人家哪有惦記你一絲半點?”

    她又幸災樂禍的補充,完全無視東方青玄的痛苦。或者說,她喜歡這樣的在打擊。因為在她打擊另一個比自己更為痛苦的人時,心底那種變態的滿足感,可以讓她稍稍得到一點安慰——畢竟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才求而不得。

    “說夠了?”東方青玄抿緊唇角,回頭睨她。

    他妖冶的眸底,平靜,淡然,就像沒有苦痛那般。

    阿木爾目光微微淺眯著,視線像纏繞了一把怨毒的刀。她不相信這個世上有不想占有與得到的愛,她也不相信愛一個人可以笑著放手。

    冷冷一笑,她柔媚的聲音里,更添諷刺,“哥哥,難道你沒有發現嗎?其實比起我來,你更為可悲,也更加可憐。”凝視一眼東方青玄,她輕輕莞爾,錯開他的肩膀,走向結了冰的葫蘆口,一字一句道,“我愛天祿,我告訴他了,我爭取過了,我殺人放火,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哪怕我什麼都沒有得到,但是我不后悔,因為我從來沒有慢待自己,那只是上天不垂憐我,或說我與他沒有緣分。哪里像你,壓抑著,苦熬著,錯失無數良機……”

    回頭,她冷冷的眸,突然剜向東方青玄。

    “你曾經有無數的機會可以得到她?是你不肯的。你為什麼不?你為什麼不?為什麼不?”一連三個“為什麼不”,她一句比一句語氣重,到最后,几乎已經咬牙切齒,歇斯底里。

    很明顯,她不是在為東方青玄抱不平,而是為了她自己。

    她冷笑道,“若是你得到了她,她又怎會來與我搶天祿?若是你得到了她,你和我,又怎會有今天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哥哥,你還沒有清醒嗎?我們兄妹兩個的悲劇,都是你的仁慈造成的。”

    在她斥責的時候,東方青玄一直在笑。

    眉在笑,眼在笑,整個人都在笑,那絕艷無雙的臉,風情万種……

    “阿木爾。”唇角牽動著,他眉梢怪異一揚,明明滅滅的眸底,像是蘊了無數交織的情緒,又像簡單得只有一種——嘲弄。他道,“你說得對,確實是我的錯,我做哥哥做得不稱職。我竟是不知,到底什麼時候,我那個單純善良的妹妹,已經變了……是你被迫嫁入東宮時,還是你第一次求我……幫你殺掉既將嫁入晉王府的王氏時?”

    阿木爾看著他眸底的痛心,微退一步。

    她直視著他,良久,方才笑了。

    “我是變了。愛,會讓人不擇手段,變成魔鬼。”

    “不。”東方青玄道,“愛不會讓人變成魔鬼,愛只會把一個魔鬼拯救成人。”

    像是回憶起了什麼趣事,他錯開阿木爾盯視的目光,看向天際冉冉飄飛的雪花,唇角隱隱流露著一抹安寧的笑意,“你或許不知,在喜歡上她之前,我心底無一絲陽光。阿木爾,你知道一個人住在黑暗里是什麼感受麼?殺人,殺人,不擇手段的殺人,直到殺得手不會再顫抖,面不會再改色,看上去,我是麻木了……可沒有人知道,我是痛了。那種痛,嗤心剜骨,那感覺,比死更難受。世界分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我卻與世界格格不入。人人都可以得到快活,我卻不能。我雖然每天都在笑,心卻在流淚,我本來想要痛哭,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停頓一瞬,他看向那處懸崖,像著楚七那晚為他尋來草藥,嚼爛治傷的緊張樣子,臉上再次浮現出一抹笑容,“我想我是不需要愛,也不會愛上任何人的,可她出現了……不是當初的夏楚,是重新活過來的楚七。我對她,是愛,是真的愛。可惜,少年時的認識,誤導了我的思緒。我以為,年少輕狂都沒有對她打磨出情愛,成年之后更不可能。卻沒有想到會愛得那般深刻……”

    嘲弄地“呵”一聲,阿木爾像聽了一個笑話。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東方青玄盯住她,“她于我而言,是陽光,是救贖。”

    “所以呢?”阿木爾看他陷入沉默,笑著諷刺道,“你都離開南晏,回到兀良汗了,還在用生命和回憶來祭奠她?哥,那不是一年,不是兩年,而是整整十二年。她與趙樽認識了十二年,愛了十二年,你也像個傻子一樣,愛了人家十二年……你可值當?”

    “值當如何?不值當又如何?”

    東方青玄目光寂寥,靜靜看著阿木爾。

    “十二年……不也過了?”

    算算清崗再見,確實已是十二年過去了。但前面的七年,卻永不如后面這五年那般的苦痛。他遠離了從小生長的南晏,坐上了兀良汗最高的寶座,與哈薩爾並稱為漠北兩鷹,成為了漠北草原上的王者,卻在日復一日的思念中,漸漸老去,也親自在兀良汗掐斷了一段又一段的姻緣,只是為了守護一具永不能再見面的屍体……

    而且,她就算是屍体,也不屬于他。

    “你真可憐,你比我更可憐。”阿木爾還在笑,不段重復這句話。

    東方青玄唇角微微一抿,看著她,突地一笑。

    “我不覺得可憐。她生,她死,我都心許之,那是幸福。”

    阿木爾微微一怔,半晌儿,突地狂躁般尖銳的笑了出來。

    扶著僧尼帽子,她的笑聲,比哭還難聽。

    “可是,你此去南晏,再到她的面又如何?又能如何?”

    東方青玄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

    他去南晏,只是想見到她,並沒有要如何。

    輕嘆一聲,他戴著假肢的左手撣了撣衣袖,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眉目微微一沉,平淡的聲音終是染上煩躁,“前些日子,接到了天祿的信件……”

    阿木爾豎起耳朵傾聽,可他話鋒卻突地一轉。

    “阿木爾,我讓你過來,便是為了相助于我。”

    阿木爾抬了抬眼,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也有用得著我的時候?你不是無所不能麼。”

    無所不能?連心愛的女人,都不能多看一眼,還叫無所不能嗎?

    他知道阿木爾在諷刺他,無奈地輕笑一聲,並不回答。

    到底是親兄妹,阿木爾看他如此,似乎也不忍心了,上前一步,她輕笑著睨他,“說吧,這麼遠把一個被你們逼成了姑子的寡婦叫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看了她許久,東方青玄的目光出現了短暫的迷離。

    “有件事,有些難辦……”

    “何事?”阿木爾追問。

    他沉吟著,突地道,“我得有一個大妃。”

    “大妃?”阿木爾嘴皮微微一動,見鬼般詫異地看著他,恍悟一般輕笑,“為什麼要我來假扮?你知道的,不管是趙樽還是夏楚,便是不看我的臉,也能瞧出我的樣子來。”

    時隔多年不見,她的說話,其實有點過于自信了。

    實際上……她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重要。

    東方青玄沒有拆穿她,只是看著她素淨的臉,無奈一笑。

    “只要寶音認不出,就好。”

    阿木爾微微一愣,完全不明所以。可沒等她問出原委,東方青玄又有些煩躁地搓揉了一下額頭,把視線調向了遠山,斂緊眉頭道,“再說,有機會見一見天祿,不也是你之所想?”

    阿木爾心髒微微一抽搐,終是噤了聲。

    東方青玄說得沒錯,她想見趙樽,想得都快要發瘋了。整整五年了,每當夜深人靜,獨守孤燈之時,她從身体到靈魂……無一處不在想念著他。

    ~

    隆冬季節,天寒地凍。

    夏初七有些郁悶自己生在腊月初七,大冬天儿的,她門都不想出,身子似乎也愈發的懶了,便是趙樽要為她好好慶賀一下生辰,她也提不起勁儿來。可不管她願不願意,從進入腊月開始,宮里就忙活開了。而且,籌備壽誕的事儿,趙樽不僅不要她插手,那些人還總是避著她,讓她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阿娘……”

    小寶音,風一般打了軟簾扑進來。

    人還未至,吼聲已經飆開了。

    “你要為寶音做主啊,阿爹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寶音小嘴儿嘟得高高的,滿臉都是惱意。夏初七卻不當回事儿,一邊仔細收拾著醫藥廬里木頭架子上晾曬的藥草,一邊打量著身量又冒了一節的女儿。

    “又怎麼了?”

    寶音身為公主,基本不喊趙樽為父皇,一般便叫阿爹。比起炔儿的恪守禮儀,小時候便脫離父母管教長大的她,性子野得多,也急得多。這邊夏初七問題剛出口,那邊她已經叨叨開了。

    “你給評評理,他明知阿木古郎要來京師了,竟是不告訴我……不僅自己不告訴我,還囑咐旁人都不許告訴我……太過分了,我要與他決斗!”

    決斗?這孩子說話,總抓不住重點。

    夏初七開始懷疑女儿的智商了。

    她瞥過去,“不告訴你,你又怎麼知道的?”

    寶音低頭,對手指,適時的隱藏了臉上小小的壞意,咬著下唇嬉笑道,“我把鄭二寶頭上的毛給拔了……他哪里敢不交代?”

    夏初七望著女儿,閉緊了嘴巴。

    這二寶公公也不知怎的就那麼倒霉,他越是稀罕他的頭發,寶音就越是和他的頭發過不去。這些年來,他那頭發就沒有好端端生長過,隔三差五的就會遭到寶音的荼毒。

    不過,收拾了鄭二寶,夏初七卻很想給閨女點贊。

    再回南晏這時代已有兩個多月了,鄭二寶對她諾諾恭順,她對鄭二寶也一如往常,笑意嫣嫣,可也不曉得是當初鄭二寶的舉動傷了她的心,還是鄭二寶在她“故去”后想方設法撮合趙樽與阿木爾的行為,讓她始終覺得不得勁。她對二寶公公的情分,再不若以前,相處時,也總覺得欠缺了一些什麼。

    尤其,這些年,鄭二寶一直與月毓在一起生活。

    在她看來,男人都是會聽耳邊風的。便是月毓不害趙樽,保不齊會利用鄭二寶害她。就算二寶公公沒有主動的危害,但月毓長得那麼俊,鄭二寶那太監……就不會被美色所迷惑麼?

    “阿娘,你倒是說話啊!”

    寶音搖著她的胳膊,小嘴巴癟著,像是快要炸毛了。

    夏初七低頭,“你說什麼?”

    “……”

    “再說一回,我沒聽清。”

    寶音翻個白眼儿,哭喪著臉,瞥著她哼哼,“寶音在問阿娘,阿木古郎來的時候,我穿什麼最好看?還有……寶音想……阿娘能不能把拿給菁華姐姐和梓月姑姑的面膜……也給寶音几罐?”

    “……”夏初七服了,“寶音,你几歲?”

    “十一。”寶音仰天望她,小眉頭狠狠一蹙,“阿娘連寶音的生日都記不得……可傷死心了。”

    夏初七“啪”的一下,抬手在她額頭上一拍,“娘是想說,你才十一啊,小姑娘,十一是什麼概念?”在她看來,十一歲還是小學生,什麼情情愛愛的都是扯淡,愛美之心雖然可以支持,但是那種護膚的玩意儿,豈是她這個年紀能用的?

    可不論她說什麼,寶音接受的教育與她都不一樣。

    她小嘴巴蹶了起來,重重一哼。

    “少看不起人啊?十一怎麼了?十一可以許配人家了。吳嬤嬤說,她娘親十三歲的時候,就生下她了……”

    吳嬤嬤是寶音的教導嬤嬤,從小帶著寶音帶長的,平常與寶音也走得很近,她說的話,寶音很容易入耳。夏初七頭痛的望著寶音,無力的呻吟一聲,不解釋,只下命令。

    “小丫頭,我告訴你啊,沒有十八歲,你想都不要亂想。”

    十八歲已經是夏初七的底線了。

    在她的意識里,十八歲也不過剛剛成年而已。

    可寶音愣住了,瞪大雙眼看她,像看見了怪物。

    “阿娘,你是想把寶音養成老姑娘嗎?”

    “十八是什麼老姑娘?”夏初七嗤之,玩笑道,“你娘我現在還沒有嫁人,不也沒老麼?你急個什麼勁儿?”

    寶音再次愣住。

    過了一瞬,小丫頭“噗”的一聲,被夏初七逗笑了,乖乖地把身子湊近過來,挽住夏初七的胳膊,攙扶著她坐回到椅子上,然后笑眯眯地蹲在她身邊,乖巧地道,“阿娘,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怨恨我阿爹?”

    夏初七斜眼:“我怨他做甚?”

    寶音笑著仰頭,雙肘放她腿上,取笑道,“那一天的冊后大典呢,很是熱鬧,鞭炮齊鳴,禮樂陣陣,滿朝文武都在奉天門前叩拜皇后娘娘,只可惜呀……阿娘你生病,睡在長壽宮中,卻沒有瞧見。”

    夏初七面色一沉,瞥著她不吭聲。

    看她娘的臉色不好看了,寶音眼珠子骨碌碌轉著,卻笑不可止。

    “阿娘,你是不是覺得很遺憾?”

    夏初七瞥她,重重一哼,“遺憾啥?我沒那麼無聊。”

    寶音砸砸小嘴巴,滿懷憧憬的道,“怎麼會不遺憾,你都沒有做過新娘子呢?吳嬤嬤說,女子大婚是極為重要的一件事情。不僅要與夫婿共結連理,還要在接受親眷的賀喜之后,找到歸屬感與認同感。拜天地,喝合巹,洞房花燭……唉喲,這些事,都是不可省略的……”

    小小年紀的小丫頭,也不知是在替她娘委屈,還是故意打擊報復,那兩只烏黑的眼珠子,忽閃忽閃,帶著一抹璀璨晶瑩的光暈,看上去極是美麗。夏初七也是第一次發現,她十一歲的女儿,真的不能和后世十一歲的小學生相比。

    “唉!”

    長長一嘆,她為寶音焦心了。

    可寶音卻誤會了,她得意的笑,“阿娘,你可是難受了?”

    夏初七哼一聲,但笑不語。

    寶音又道,“沒有與我阿爹拜過堂,你肯定難過吧?……其實,女儿也有些為您叫屈呢。您的身子都大好了,這麼久,阿爹也沒有提出要給你補一個。嘖嘖嘖……”

    小嘴巴里吐出來的,是幸災樂禍與調侃。

    可夏初七怔怔的,仍是沒有不吭聲。

    正如寶音所說,大婚是女人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拜堂成親不僅僅只是一個儀式,那也是認同感與歸屬感的來源。沒錯,不舉行儀式,她也是皇后,她與趙樽也確實是夫妻,可也不知為什麼,她心里,真就添上了那麼一縷縷的遺憾。

    “若不然這樣好了……”寶音眨著眼,巴巴環著她的腰身道,“等我嫁給阿木古郎的時候,你就嫁給我阿爹……讓他再娶你一次,怎麼樣?”

    夏初七再拍她的頭,“胡鬧。”

    寶音撫額,不悅癟嘴,“我哪有?”

    夏初七斂住情緒,正色告訴她道,“寶音,你年紀還小,不要琢磨這些不靠譜的事儿。莫說東方青玄比你大得太多,根本不適合你,你也不想想,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他說不定早就娶妻生子,儿女成群了,怎麼可能娶你?”

    寶音面色一涼,受驚般看著她。

    “他不會娶妻生子的。”

    冷哼一聲,夏初七嗤她,“你怎知他不會,他告訴你的?”

    寶音一愣,仔細想想,好像他真的沒有。

    可轉念,她面上又暈出紅色,“寶音問過他,他說愛寶音。”

    “傻姑娘。”夏初七攬住她的小肩膀,語重心長地道,“他養了你兩年,一直把你當女儿看待。此愛,非彼愛。寶音,你是不懂,還是裝不懂?”

    夏初七說話,向來是犀利的。

    是不懂,還是裝不懂?這句話,登時讓寶音委屈的沉下了臉。

    “阿娘……”

    她又羞又臊,就差跺腳反駁了。這時,外面卻傳來一道提醒的咳嗽聲。夏初七看了寶音一眼,把她拉拽上來,走向門邊,便見趙樽負著手,大步入內。在他后面,跟著六歲的炔儿。小家伙几乎與趙樽一個走路的姿勢,一樣的嚴肅表情。父子兩個都繃著臉,儼然一模一樣。

    這情形,讓夏初七覺得有些好笑。

    “忙完過來了?”

    趙樽點點頭,掃了一眼寶音,一臉嚴父的樣子。

    “在說什麼?”

    “沒……什麼。”寶音氣咻咻地看著他,又朝他背后的炔儿吐了吐舌頭,方才湊過去捏住他的小胳膊,小聲道,“准是你又告我狀了,對不對?若不然,阿爹和阿娘,怎會都不瞞著我,不幫我,還故意整我?”

    炔儿扳開她的手指,淡淡白了她一眼,小小的身子便慢慢踱過了她的身側。然后,他自顧自爬上椅子坐好,拿過夏初七早就為他們爺倆儿准備好的糕點吃起來,那悠閑自得的表情,就像沒有聽見寶音的話。

    被忽略是什麼感受?

    寶音微微眯眼,咬牙一步一步走近炔儿。

    突地,她笑著出手,拎住他的小耳朵。

    “讓你裝,讓你聽不見長姐。”

    她拎弟弟的耳朵,當然不會真的拎痛他。可是,她卻知道,對于向來注意個人形象的高冷皇太子趙炔來說,被阿姐拎住耳朵的姿勢實在太不雅觀,他當即面色一變,放下糕點,拍向寶音的手,冷冷一哼。

    “男女授受不親,放手!”

    寶音一愣,哈哈大笑,拎著他笑不可止。

    “就你個小屁孩儿,前些天還尿床呢,這就男女授受不親了?讓你不親,看長姐教訓你……親不親?現在親不親?”拎著拎著,看炔儿別扭的臉,寶音嘻嘻一笑,猛地低頭,在他臉蛋儿上啃了一口,留下一串唾沫印。

    “好弟弟,現在親不親了?”

    炔儿摸摸小臉儿,看著拎著自己的阿姐,沒惱,卻很鎮定。

    “小小年紀,見男了便親,看來是想嫁人了。”

    “你……哼!”寶音探手把炔儿從高高的椅子上抱下來,使勁儿箍抱在手里,然后嚴肅地回頭,看向一直無語的趙樽與夏初七,認真道,“阿爹,阿娘,女儿先告辭一步了。這小屁孩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不樹一樹長姐威風,恐得被他欺到頭上了。”

    說罷也不管他們同不同意,不管趙炔怎麼掙扎,抱住就跑了出去。

    外頭的院子里,很快響起姐弟兩個的笑聲,咯咯不停。

    夏初七也笑了笑,拉趙樽坐下。

    “這倆熊孩子,玩鬧一處,就不得了……”

    “這樣不是很好?”趙樽喝著茶,淡淡笑。

    “……也是。”夏初七也笑開了。

    說來,他們這個家庭比較特殊,沒有后宮爭寵,皇子公主也只得一個,所以,他們撫養起來更是隨性。寶音與炔儿平常都住在宮中,住在他們的身邊,平素姐弟兩個相處,就像尋常百姓家里的姐弟一樣,玩玩鬧鬧,說說笑笑,瘋瘋打打。不過,再小點的時候,炔儿還會被寶音給唬住,隨著他年紀增長,如今的寶音,常常吃弟弟的悶排頭。于是乎,像這樣互相貶損的事儿,時不時就會唱上一出。他們夫妻看在眼里,心里其實很欣慰。

    難得有情帝王家,姐弟倆感情好,是他們所盼。

    夏初七看趙樽喝了茶,舒心一嘆,借機諫言道,“今日可又忙上了?都這個點儿,你們才過來。依我說呀,炔儿年紀還小,你不要讓他接觸太多朝務。六歲的小不點,失了童真,搞得像個小大人似的,看得我膈應。”

    趙樽修長的手指輕撫著潔白的瓷盞,淡淡道,“生在帝王家,他便得認命。此時不嚴于管教,不習朝務,將來……”抬眼,他撩向她,“莫不是等著被人騎在頭上嗎?”

    男人的世界,夏初七不懂。在對趙炔的教育上,趙樽也特別堅持,她無奈的低嘆一下,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能像往常一樣,偶爾假公濟私的讓他把炔儿帶過來,盡一盡人母的慈愛。

    “阿七……”趙樽突然喊,聲音幽幽的。

    夏初七“嗯”一聲,抿唇看著他,游離在狀態之外。

    趙樽淡淡道,“沒有大婚之禮,你心里可有怨?”

    夏初七飛瞄過去,抿唇輕樂,“你千里耳啊?寶音的話都聽見了?”

    趙樽但笑不語。

    夏初七想到浮上心思的一絲絲遺憾,再想想自己的一大把年紀,捋了捋頭發,雖然盼著,但還是不好意思地矯情了一把,拒絕道,“你甭聽寶音那丫頭瞎咧咧,咱倆老夫老妻了,人人都知我是你的妻,有沒有儀式,又有什麼關系?”

    趙樽眉鋒微蹙,看她,“當真沒關系?”

    夏初七唇角不經意動了動,含著氣咽下那口血,僵硬地咧嘴。

    “是……沒啥關系。”

    趙樽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淡定的道,“爺原以為阿七會計較,既然你這般說,那便不辦也罷。總歸國事繁忙,爺這些日子,也顧不過來。”

    有些話,自己說出來,沒有問題。

    可換到別人的嘴里,尤其是趙樽的嘴里,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夏初七想到錯失的大婚,欲哭無淚。心里憋了一口老氣,轉過頭去,佯裝不在意地挑揀起了她放在桌上的鴿子食。但是,她卻沒有發現,趙樽在她背后,唇角淺淺的一勾。

    好半晌儿,兩個人都沒有作聲。

    空間里的溫泉,似乎陡然便降了許多。

    “阿七……”趙樽喊她一聲,探手過去。

    “放手,你拉我做甚?”夏初七挑著鴿子食,咬了咬下唇,回過頭來,眉頭微微一蹙,“喏,這儿有我做的糕點,快吃吧,吃過了不是還要去處理你的政事?反正你忙得很……依我說呀,你這麼忙,何苦給我做壽?我又不老,這大壽做得,好像我多大年紀了似的……”

    說到此處,她胳肢窩被人撓了撓,癢得她猛地回頭。

    她的面前,趙樽微微眯眼,似笑非笑,“生氣了?”

    眉梢一揚,她不悅地皺起眉頭,想要挪開她的搔弄,他卻猛地抱住她的身子,二話不說便大步往外頭去。外面正在飄雪,冷空氣一吹,夏初七瑟縮一下身子,情不自禁地縮入他懷里,看了看四周。

    “喂,你做什麼?”

    趙樽低頭,神色淡定地回她。

    “朕親自為你沐浴,賀你高壽。”

    夏初七臉蛋儿一紅。

    這貨每次懷了不良心思的時候都會這般。

    想到先前的不愉,她癟了癟嘴,“我自己不會洗嗎?”

    “晉王府的湯泉,你就不懷念?”他聲音淡淡的。

    夏初七微微一怔。想到晉王府的溫泉,再看他嘴角揚起的弧度,那看上去一本正經的、實則卻滿是壞意的笑,心思活絡了,情緒也軟了下來。兩個人分別了這麼久,如今的他們,極是珍惜來之不易的相處機會,便是小小的爭吵,很快便能平息下來。

    說到底,世間最好的愛情……便是在一起。

    她只要能與他在一起,有沒有婚禮又有什麼關系呢?

    念及此,她几乎是迫不及等地勾住趙樽的脖子,在宮燈氤氳的光線中,仰頭上去,在他嘴上輕輕啄一口,低低笑道,“那臣妾就恭敬不如從命,勞煩陛下了。”

    “為佳人沐浴,爺榮幸之至。”

    趙樽低笑著,攬住她腰身的手緊了緊,盯著她臉上的情緒,看了片刻,像是受到了她的感染,也想到了長長的几年分離,突地低下頭,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阿七,爺有壽禮給你,要是不要?”

    “什麼?”她氣喘吁吁,被他的吻弄得心亂如麻。

    趙樽低笑一聲,在她唇上輕輕一吮,方才意猶未盡地抽離,黑眸中染上的視線,暗灼如火,像是深埋的欲望,更像是染上了千百年風霜的不變情感,令她怦然心動。

    然而,他說出的話卻極是膈應人。

    “爺不告訴你……”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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