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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体番外 傻傻付出
洪泰二十五年的中和節。
京師天牢里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夜。
黎明時,天還未亮,望玉島的庭院中,一方燭台,照著一個男人俊美的面孔。人面浮光紅影動,那天然的妖嬈之姿,即便一夜未眠,也無損分毫。他一動不動,靜靜地靠著椅上小憩,仿佛是在思考,又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個人的空茫,直到門外傳來輕聲稟報。
“大都督,那位小姐發燒了。”
他微闔的眸子睜開,輕輕“嗯”一聲。
“大夫怎說?”
“大夫開了方子,奴婢煎了藥,可她一直昏迷,喂食不下。”
丫頭提著風燈,前頭領著路,他一身輕薄的紅袍,長發未有束冠,頎長的身姿在夜色下更顯豐神俊朗。
入得屋去,一股子淡然輕幽的蘭桂香氣便布滿了空間。屋內侍候的几個小婢女紛紛福身施禮,他並未多言,淡淡看一眼榻上那女子,精致的面上才略有沉色。
“你們都下去。”
“是,奴婢告退。”
整齊划一的聲音后,丫頭們魚貫而出。
屋子里只剩下他了。不,還有一個安靜的她。
紅木的椅,紅木的床,紅色的床幔,紅色的被褥,襯得床上那人纖弱的樣子,瘦可堪憐。他看了一眼案几上還冒著熱氣的湯藥,慢慢端起碗,走向床邊。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極輕,輕得似乎窗外的風雨擊在竹林上的“沙沙”聲音都更為刺耳。
大概因了發燒的原因,她的面色不像先前那般蒼白,而是帶著詭異的潮紅。一雙被大火濃煙熏過的眼瞼微微腫脹,雙頰微陷,不過在天牢關押了几個時辰,較之在沁心園小宴上見到的樣子,就瘦削了不少。
他吹著湯藥碗里的熱氣,眼角余光掃著她。她真是變了許多,不僅性子變了,樣子更是變了。常年的鄉下勞作,讓她的皮膚看上去極是粗糙,不若往常嫩滑白皙,卻像被歲月暗琢過的舂米石臼。
她才十六歲。
一個鮮嫩如花骨朵的年紀。
良久,他目光移開,試了試湯藥的溫度,放下碗,手臂橫在她的后頸,准備扶起她喂藥。她毫無聲息,額角的劉海在他的搬動中錯開,露出左額上陳舊的疤痕來,那個已然瞧不清黥刻“賤”字的疤痕。
他愣住,眼前似乎浮現那日火炙一般的視線,那日排列整齊的囚車,那日滾落了一地的人頭,那日遍地流淌的鮮血……那日無數的觸目驚心。
他勾了勾唇,像是笑了。
扶起她,他扼緊她的鼻,撬開她的唇,將湯藥一點點灌入她的口中。
腦子里,不期然卻是她很多年前的樣子……
……
……
那年的京師,淅淅瀝瀝的雨下個不停,正像今日。
文華殿的后殿書堂,一個小身子探頭探腦的不停觀望。那時的他還未掌錦衣衛事,在東宮任詹事丞,覺得那窺視的小姑娘實在可笑。盡管她每次來都會拎著香甜的桂糖糕,也無損他對她的看法。
那糕點,是她那個美人娘做的。
可惜,她娘才絕天下,名冠京師,她卻一點也不像她娘。
她娘貌美,她卻長得普通。
她娘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無所不知,她卻一無是處。京中世家小姐會的她一樣不會,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是一知半解,人人都知,魏國公府的七小姐,蠢笨之極。
可就這般的她,身上卻有一個讓人稱羨的傳說。
當今陛下器重的道常大和尚親自入府為她批命,說她三奇貴格,貴不可言,乃母儀天下之合格。得之,即可得天下。
她被指婚給了皇長孫趙綿澤,她喜歡的趙綿澤。
可趙綿澤卻一點也不喜歡她,每每見她,便如見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青哥哥,綿澤今日為何不高興?”
“青哥哥,綿澤今日書讀得可好?”
“青哥哥,綿澤他有沒有提起我?”
“青哥哥,綿澤可是又被陛下責罵了?”
青哥哥,聽上去像親哥哥,也像情哥哥,他一直不喜,她卻一如既往的這般叫他。
因他尚能給她几分臉面,她也總是得寸進尺,傻乎乎來纏住他打聽趙綿澤的事情,整日削尖了腦袋往他的身邊鑽。
他騙過她很多次,比如他告訴她,趙綿澤喜歡打扮得媚氣些的姑娘,她便偷偷涂了一臉她娘的胭脂水粉,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唱戲的小丑,傻子一般出現在趙綿澤的面前,惹得他更是嫌棄。比如他告訴她趙綿澤喜歡吃桂糖糕,她便整日纏著她娘做。其實她不知,那是他喜歡吃的,不過說來占她便宜罷了。
“青哥哥。”
見他不想搭理她,她似是有些沮喪,雙手搓著衣角,跟在他的后面,不停重復那一個人的名字。
“我看綿澤一直沉著臉,他定是不高興了對不對?你告訴我,他是怎麼了?”
“嫌你長得丑。”他沒好氣地看她。
她愣了愣,隨即展顏一笑。
“我是不如青哥哥你長得好看,但誰說我丑?我才不丑,我娘說,我長大了就美了。”
他確實是一個生得極為精致的男子,膚若凝脂,天生雅致,天然一段風流氣,不論男女都為他傾倒。于是,看著她平凡普通的長相,他實在奇怪,自己怎生還會讓她跟在身后?
突地頓步,他嫌棄地看了一眼她腳下半濕的繡鞋,還有那窘迫尷尬的樣子,莞爾一笑。
“你想幫他?”
她眼睛亮了,睜得大大的,其實也不難看。
“嗯,我想。”
他輕笑,“他羨慕他十九叔,可習武騎射,可征戰沙場,可遠走八方,而他卻只能整日困在東宮,要讀經史子集,要學兵書戰策,卻走不出這皇城,你可有辦法?”
她愣住了,怔怔的看著他。
在這之前,她沒想到綿澤會有這般多的煩心事。
不像她,她最大的煩心事就是綿澤不理她。
經他的提醒,她想起他嘴里的十九叔來。
她私下里是喚他十九爺的,那是當今皇帝的第十九個儿子,最小的一個儿子,他就不是一個正常人。她曾經遠遠看過他几次,卻沒有膽敢走近與他說一句話。
不過她想,她走近,他也是不會理她的。那個人從來不苟言笑,長得雖好看,但臉上卻無情緒,看不出喜怒哀樂。聽說他不滿十五歲就上陣殺敵,十七歲便自行統兵,打了無數的勝仗。他不僅是大晏的神話,也是皇帝最喜歡的儿子,世人都說他有經天緯地之才,有縱橫四海之力,將來定是要為大晏創万世基業的。他每次出征還朝,奉天門外的紅毯都輔得老長老長,她也偷偷去看,那鋪天蓋地的“千歲”聲音,振聾發聵。每個人提起他來,都津津樂道,熱血沸騰,仿佛不是在說一個人,而是一個神。
可那又如何呢?她是神,也與她無關。
他讓綿澤不快樂,她就覺得他可恨。
她只想要綿澤快樂。
……
……
過了兩日,她又出現在了東方青玄面前。
亦步亦趨地跟著,走了好長一段路,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青哥哥,你可否幫我一個忙?”
他甩開袖子,有些不耐煩,“說。”
她打量著他的臉色,輕聲說:“你帶我去棲霞寺求一個靈符可好?聽說那里的靈符有菩薩加持,極是靈驗,我給綿澤求來一個,這樣他就可以得償所願,像十九爺那般厲害了。”
他凝視她良久,眸中有異樣的情緒滑過。
說她是一個傻子,果然沒有冤枉了她。
這般發痴,可趙綿澤何曾有過半分心思在她身上?
“青哥哥!”她又拉他袖子,露出一種可憐巴巴的表情,低低哀求,“好不好?”
他不喜歡她這個樣子,甚至有點討厭。但他喜歡聽她的聲音。她人長得很普通,聲音卻極是婉轉好聽,就像那幼嫩的鳥儿般清脆。
可偏偏她有鳥儿的聲音,卻無半分鳥儿的靈敏。
愚不可及。
二人套了馬車,一出京師,她就真像出了籠的鳥,好不快活。今日的天氣難得晴好,薄薄的霧氣,帶著雨后天晴的朦朧,還沒到棲霞寺,遠遠便看見棲霞山上的楓葉紅得似火。
“青哥哥,你說綿澤為何不像你這般好脾氣?”
見她撩了簾子來看著自己,他雙眸微微眯起。
“因為沒有一個像你這般蠢笨的人喜歡我,自然好脾氣。”
她原本興高采烈的臉,蔫了下去,馬車的簾子也放下了,好久都沒有再出聲。他勾了勾唇,覺得這般說一個小姑娘可能不太好,但想想也是她自找的,趙綿澤根本就不搭理她,是她自己不要臉的討好人家,受這點委屈算什麼,等她將來嫁入東宮,要受的罪更多。
兩人許久沒有說話。他原以為她會置氣一會,可還未入棲霞寺的毗盧殿,她就又高興了起來,拿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看著他,像是哭過的樣子,可唇上卻是牽著笑。
“不管旁人說什麼,我都是要嫁給綿澤的。”
他心中冷笑,嘲弄地看著她,卻沒再反駁,只不耐煩地催促道,“快一些,我回京還有公務。”
“哦好。”她提著裙擺走了几步,突地回過頭來看他,“青哥哥,你也覺得我很傻對不對?可若是喜歡一個人了,就不會計較為他付出,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我與你說,你肯定不明白,等你有一天,也像我這般喜歡上一個女子,也就懂了,喜歡就是傻傻的付出。”
他討厭她絮叨,恨恨出聲。
“還求不求靈符了?”
她吐了吐舌頭,不再試圖說服他了,畢竟為趙綿澤求靈符才是一件極緊要的事。她飛快的融入了信男信女的人潮。他站在殿下的黃桷樹下,靜靜等待。
喜歡一個人,便想心甘情願的傻傻付出?
他想,這樣傻的話,只有她才會相信。
棲霞寺里很喧鬧,人聲鼎沸,鐘聲悠悠,前來燒香拜佛的信男信女絡繹不絕。他們或求前程,或求姻緣,或求富貴,但絕無一人像她這般,只為了求心上人能超過他的十九叔。
左等右等,他頗不耐煩,頻頻看向毗盧殿門。可過了好久都沒有她的身影,他暗自生恨,有些后悔帶她出來做這樣的傻事。
可恨歸恨,他終究還是抬步入殿去尋她。
她跪在蒲團上,正與一個老和尚說話。
她很專心,他站在她的背后,她都沒有發現他來,只懇切而荒唐地要求,“大師,你可否在這靈符中注入法力,讓佛祖能保佑攜帶此符的人,逢凶化吉,心想事成,超他那個讓他艷羨的人,成為這世上最厲害的人。”
這時的她,這時的他,都不會想到,她口里那個想要趙綿澤去超過的人,會在若干年后成為她的夫婿。她只在不停地訴求心願,他只在默默嗤笑她的幼稚愚蠢。
那大和尚聽完,愣住了。
“施主,念頭寬厚如春風煦育,万物遭之而生;念頭忘刻如朔雪陰凝,万物遭之而死。泥土做成的佛像,肉身做成的和尚,如何能助得這諸多圓滿?凡事還得放寬心,靠自己方為緊要。”
她有些失望,“佛祖不都是保佑世人的嗎?大師,我給你多添些香油錢,您幫我施個法可好?那就一個要求好了,讓攜帶此符的人,能超過他十九叔。”
大和尚又笑了,搖了搖頭,道:“佛渡人向善,是為勸世人消除孽障。凶吉與仇敵之說,本就是孽,佛祖又怎會助人向孽?”
她似是生氣了,攤開手上的符。
“那這符又有何用?”
大和尚念一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笑眯眯地道:“施主,抱朴守拙,至道無難,靜心平常,自能驅邪免災。”
她怔住,跪在那里好久沒反應。
他想,這般高深的話,就她那腦子如何聽得懂?
為了不耽誤時辰,他替她捐了些香油錢,把她拎出了棲霞寺,懶得再管她作何想法。然而,上了回京的馬車,她卻一個人發愣,不知在想些什麼。直到他忍不住追問,她才懊惱地道:“我果然是個蠢笨無用的人,什麼都幫不了他。”
這樣幼稚的話,他無法回答。
在東華門的門前,她小心翼翼地撫了撫那個“靈符”,雙手將它合在掌中,默默低頭念了几句什麼,然后才鄭重其事的交給他。
“青哥哥,你一定要替我交給他,讓他要每日放在身上,雖然大和尚沒有注入法力,但是我在菩薩面前許了願,我告訴菩薩說,只要能幫他達成所願,便是收去我十年壽命,二十年壽命,三十年壽命,或者是四十年壽命也都是可以的。”
他蹙眉瞪她一眼,接過靈符,突地覺得有些沉重。
一個人一世的壽命不過短短數十載,她為了趙綿澤,一個願望竟許去了自己的半生光陰,這樣真的值得嗎?
“愚蠢。”
他低低諷刺一句,仍是把符收入了懷中。
“好了,別看我,我會給他。”
她帶著熱切的眼,眨了眨,仍是看著他,“謝謝你,青哥哥,若是他不要我的,你可告訴她,是夏三小姐給的。我三姐長得好看,他肯定會喜歡她給的靈符。”
他無言以對。
這般傻的人,實在讓他可憐。
他直接去了東宮,見到了趙綿澤。但他沒有像她說的那般,告訴趙綿澤這個符是夏三小姐給的。他雖然不喜她,卻沒法子把她夏七小姐的心意,輕易與了那個比她更加愚蠢的夏三小姐。
他進去的時候,趙綿澤正在為皇帝親自出的一個考題而苦惱。聽完他的話,他接過靈符,溫和地向他致了謝,然后把那個她寧願用半生壽命換他得償所願的靈符丟在了案几的角落旮旯里。
“水……”
床上的她突地囈語,雙唇紅得仿若滴血。
東方青玄目光沉下,扶起半昏迷的她,正准備遞水給她喝,卻聽見她唇間溢出一句模糊的話來。
“趙十九……你個混蛋……我恨你……”
他的手僵硬了。
愛則生恨,恨而生愛。
他並不知那個寧願用四十年壽命換趙綿澤心願達成的女子已不在。眼前的她,是她,非她。
他只知,從趙綿澤到趙樽,她的愛與恨,從來都與他無關。
她的世界,留給他的,不過一片空白。
所有積分大於負-100的壞孩子,將可獲得重新機會成為懲罰生,權限跟幼兒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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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6 09:54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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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依然不悔(3)
建平城外,夜下,風雪未停。
遠處星星點點的火把,如同一支支閃爍的鬼火,在積雪的密林里忽明忽暗,高低不平,起伏蜿蜒。一個個穿著兀良汗鐵甲的兵卒遠遠觀望著,不敢靠近風雪肆虐的葫蘆口。
他們的大汗阿木古郎,原本入了居庸關,卻沒有直下北平,而是沿著盧龍塞、大寧、建平走了一趟……不僅如今,像今儿天這麼冷,大晚黑的,他不在驛站里歇著,卻跑到這鳥不拉屎的葫蘆口來發呆。他這樣的行為,讓那些不知底細的人,心里像揣了一只貓,忐忑不安。
葫蘆口,小瀑布結了冰,潺潺而下的,不是水流嘀咚,而是細碎的“冰瀑”,更添一些寒冬的凜冽。那個“一夫當關,万夫莫開”的葫蘆口子,白雪積壓下,早已尋不到當初建平戰役時血流成河的模樣,但東方青玄似乎並不在意。自從坐在石頭上,他就再沒有動彈過,看著遠山暗影,思緒已不知飄向何處。
人生最無情,是時光。
時光改變了事,也改變了人。
最后留下的,似乎只有歲月的滄桑。
當東方青玄還只是一個除了滿腔仇恨一無所有的少年時,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那麼一天,會因為一個女子,執著在自己情愛的繭里,自縛數年,掙扎不出,大有不死不滅之勢。
在楚七之外,他見過的美人儿很多。尤其他自己和他的妹妹,都是世間少有的絕色。說到底,楚七在他的心目中,只算上品,並非絕品。但就是這麼一個“乍看普通,再看奪目”的女子,在經過了從無見面的長長五年之后,那一張靈動如狐的臉蛋儿,還能清晰地留在他記憶深處。
尤其那些與她走過的日子,他怎麼都忘不掉。
即使,在她的故事里,他從來都不是主角。
那一日,就在這個葫蘆口,他為她擋了致命的三箭。
當時他擋箭的原因也正如她事后笑言時的分析,並不僅僅為了她,也為了阿木耳。可初心被她識破,他心里仍是有些狼狽。以至于后來的無數次,他一個人獨處于無邊的寂寥中時,常常捫心自問過,若排除掉阿木爾的原因,在她生命懸于一線時,他還會不會去擋那三支箭,還有沒有為她去死的勇氣?
答案是……不知。
人的執念,有時只是一瞬。
愛是,恨其實也是。
很多事情在發生時,若不是那時那地那人,結果都會不同。正如在若干年前,在他與楚七更為年少的時候,那一夜的皇家獵場,作為局外人的他,一直是冷眼旁觀者。旁觀著夏問秋的陷害,旁觀著夏廷德的無恥,旁觀著趙綿澤的無知,更旁觀著夏楚的痴和傻。作為一個自己的大事都沒有辦的人,他原本就是應該袖手旁觀的……更有甚者,他恨著她的爹,她出了什麼事,他應當高興才是。可他卻管了閑事,救出了她,免得她被夏廷德的侍衛玷污了清白。
他記得,當就在那晚之前,她還傻不顛顛的找到他說,“青哥哥,你說會不會有一天,綿澤他突然就很喜歡我了,願意娶我了?”
那時的他只想冷笑。
趙綿澤會娶她麼?不會。
他看著她滿帶憧憬的臉,嗤之以鼻。
“明知他不待見你,你還纏著他,你就不累,不煩?”
她笑著,把頭搖得像陀螺,“才不會呢,他是我放在心里頭喜歡的那個人,便是他不待見我又如何?我只要能看見他的臉,他的笑……哪怕只有他的怒,他對我發的脾氣,那我都是開心的。”
她的傻,常常讓他無言以對。
不過,那個時候的他,並不喜歡那個樣子的她。
他對她偶爾的愛護,只是他灰暗人性中……少有的一點同情心。
可后來,不僅趙綿澤愛上了她,連他自己也不知何時……愛上了她。
只不過,后來的她,似乎不像當初的她。但是,當他喜歡上了那個不像當初的她的她之后,他卻常常回憶起那個喜歡趙綿澤的她——因為那個她,像極了后來的他自己。
命運就是這般無常,似乎冥冥中早有注定,非得讓人在經歷了諸般無奈與苦痛之后,方能明白當初的想法都是錯的……正如她所說:若不是心上那個人,多看一眼都會嫌煩,例如那時的趙綿澤。若是心上的那個人,便是默默看上一生一世,也可得安康。
那時的她笑問過,“青哥哥,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他沒有回答過這麼幼稚的問題。
被仇恨蒙上了塵埃的心髒,哪里容得下“喜歡”與“愛”這樣陽光的字眼?在他的心底深處,只住著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可她永遠就像看不懂他的臉色似的,仍是愚蠢地說,“便是綿澤不愛我,但他終有一日會知道,最愛他的人是我。他也會知道,我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過他。便是我死了,也不會放棄他。”
因了夏楚那些話,他后來時常琢磨與懷疑。
叫楚七那個夏楚……到底還是不是曾經的夏楚?
可悲的是,他分辨不清。
更可悲的是,他自己也成了夏楚那樣的人。
愛了她一生,她卻不能体察他分毫。但他不怨。人世孤獨,似水無邊。她沒有錯,只是不巧,他不是她心底那粒朱砂。
“大半夜的,拖著這麼多人陪你吹冷風,哥哥,你也真狠得下心腸呀……”幽幽一嘆,清婉入骨,伴著裙裾被冷風吹得沙沙的聲音,是東方阿木爾輕盈曼妙的腳步。
除了她,無人敢接近東方青玄。
而她,似乎也是東方青玄最無奈的責任。
五年前,東方青玄離開應天府回兀良汗,曾經與趙樽深談過一次。那一晚的晉王府,二人像多年前那般,把著酒樽,說著舊事,從頭到尾並沒有說太多的正題,但也是在那一晚,他從趙樽嘴里知道了夏初七的近況——她死了。長壽宮的花藥冰棺,並不是傳言,而是事實。
其實在夜闖長壽宮時,他便已經有了預感。
只不過,從趙樽的嘴里得到證實,更為難受。
趙樽還告訴他,阿七希望他過得好,活下去,不要死。
“活下去,不要死”三個字很簡單,卻是他深埋在心里整整五年,支撐下去的唯一念頭。他把她當成了楚七給他的遺言,每次支撐不下去,便以此自勉。若說這五年里,他的人生,還有什麼安慰,便是楚七說,不想他死。
那般,他也可告訴自己,他是幸運的。
他愛的女人,也同樣關心著他。
那晚離開晉王府前,他想給趙樽留下的,是阿木爾。
在那之前,他曾無數次說過不再管阿木爾的事情了。可血濃于水,看她作死一般的飛蛾扑火,他做哥哥的,又怎能真的不管?又怎能眼睜睜看她入了歧途而視若無睹?
他可以對任何人狠心。
唯除兩個女人,他不能——一個是阿楚,一個就是阿木爾。
趙樽沒有同意留阿木爾居于后宮,卻給了他的情誼一個折中的法子。他願意讓阿木爾留在大晏,不過,她得搬去靈岩庵,常伴青燈古佛,以益德太子妃的身份,為國祈願……
這樣的留下,不如不讓她留下。
東方青玄只能苦笑。
趙樽的固執,甚于他。多少年了,他就從來沒有擰過趙樽的原則。
想到阿木爾為了留在大晏的尋死覓活相逼,他無奈同意了,卻又向趙樽提出了一個條件,“待她下葬之日,一定支會我,我會來為他送行。”
事隔五年,他沒有想到,沒有等到她下葬的消息,卻等到了她醒來的消息。狂喜之余,他滿腔的驚詫——花藥冰棺中的女人,早已死去,趙樽又怎會撒這樣的謊言?
經此,長久以來深埋在他心底的疑問終于破土而出。
這世上,若有靈魂轉世……她一定就是。
她的心底,根本就住著一個不是夏楚的靈魂。
沒有人知道,當她精靈古怪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用一種完全懵懂卻狡黠的聲音問他,“你認得我?”,當她為了脫身,裝著不在意的與他套近乎,笑眯眯的說,“妖精,你說說,你現在是在賣藝,還是在賣身?”當她無辜的裝瘋賣傻說“你這求愛的方式,一直這麼詩意”時,帶給他的詫異與震撼。
當初的夏楚也愛笑,但永不會這麼狡黠。
若說夏楚是一株需要被人保護的小草,那麼,后來的楚七便是輻射大地的陽光。果然,他的猜測是沒錯的……她早就已經不是她。
几乎是馬不停蹄的,他夜以繼日的辦完手上的政務,安排了到訪大晏的行程。雖然他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國書上寫著“以賀大晏新京落成,遷都之喜”,但他很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麼執念。
那個女人的臉,那個女人的笑,那個女人的眼神……几乎沒日沒夜的折磨著他,克扣著他的睡眠,克扣著他的飲食,克扣著他的神思。讓他的腳不聽他的腦子指揮,縱有關山万里,縱有溝壑千條,他也非來不可。
“五年過去了,沒有想到,你還是這麼多情?”
阿木爾的聲音,有一絲嘲笑,像是在笑他,又像在笑她自己。一如多年前,她眉眼如花,紗裾飄飄,只是,借著微弱的火光與白雪的反射,卻遺憾的發現佳人已變——她雖未落發,身上穿的卻是僧尼法衣。
“只是可惜,人家哪有惦記你一絲半點?”
她又幸災樂禍的補充,完全無視東方青玄的痛苦。或者說,她喜歡這樣的在打擊。因為在她打擊另一個比自己更為痛苦的人時,心底那種變態的滿足感,可以讓她稍稍得到一點安慰——畢竟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才求而不得。
“說夠了?”東方青玄抿緊唇角,回頭睨她。
他妖冶的眸底,平靜,淡然,就像沒有苦痛那般。
阿木爾目光微微淺眯著,視線像纏繞了一把怨毒的刀。她不相信這個世上有不想占有與得到的愛,她也不相信愛一個人可以笑著放手。
冷冷一笑,她柔媚的聲音里,更添諷刺,“哥哥,難道你沒有發現嗎?其實比起我來,你更為可悲,也更加可憐。”凝視一眼東方青玄,她輕輕莞爾,錯開他的肩膀,走向結了冰的葫蘆口,一字一句道,“我愛天祿,我告訴他了,我爭取過了,我殺人放火,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哪怕我什麼都沒有得到,但是我不后悔,因為我從來沒有慢待自己,那只是上天不垂憐我,或說我與他沒有緣分。哪里像你,壓抑著,苦熬著,錯失無數良機……”
回頭,她冷冷的眸,突然剜向東方青玄。
“你曾經有無數的機會可以得到她?是你不肯的。你為什麼不?你為什麼不?為什麼不?”一連三個“為什麼不”,她一句比一句語氣重,到最后,几乎已經咬牙切齒,歇斯底里。
很明顯,她不是在為東方青玄抱不平,而是為了她自己。
她冷笑道,“若是你得到了她,她又怎會來與我搶天祿?若是你得到了她,你和我,又怎會有今天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哥哥,你還沒有清醒嗎?我們兄妹兩個的悲劇,都是你的仁慈造成的。”
在她斥責的時候,東方青玄一直在笑。
眉在笑,眼在笑,整個人都在笑,那絕艷無雙的臉,風情万種……
“阿木爾。”唇角牽動著,他眉梢怪異一揚,明明滅滅的眸底,像是蘊了無數交織的情緒,又像簡單得只有一種——嘲弄。他道,“你說得對,確實是我的錯,我做哥哥做得不稱職。我竟是不知,到底什麼時候,我那個單純善良的妹妹,已經變了……是你被迫嫁入東宮時,還是你第一次求我……幫你殺掉既將嫁入晉王府的王氏時?”
阿木爾看著他眸底的痛心,微退一步。
她直視著他,良久,方才笑了。
“我是變了。愛,會讓人不擇手段,變成魔鬼。”
“不。”東方青玄道,“愛不會讓人變成魔鬼,愛只會把一個魔鬼拯救成人。”
像是回憶起了什麼趣事,他錯開阿木爾盯視的目光,看向天際冉冉飄飛的雪花,唇角隱隱流露著一抹安寧的笑意,“你或許不知,在喜歡上她之前,我心底無一絲陽光。阿木爾,你知道一個人住在黑暗里是什麼感受麼?殺人,殺人,不擇手段的殺人,直到殺得手不會再顫抖,面不會再改色,看上去,我是麻木了……可沒有人知道,我是痛了。那種痛,嗤心剜骨,那感覺,比死更難受。世界分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我卻與世界格格不入。人人都可以得到快活,我卻不能。我雖然每天都在笑,心卻在流淚,我本來想要痛哭,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停頓一瞬,他看向那處懸崖,像著楚七那晚為他尋來草藥,嚼爛治傷的緊張樣子,臉上再次浮現出一抹笑容,“我想我是不需要愛,也不會愛上任何人的,可她出現了……不是當初的夏楚,是重新活過來的楚七。我對她,是愛,是真的愛。可惜,少年時的認識,誤導了我的思緒。我以為,年少輕狂都沒有對她打磨出情愛,成年之后更不可能。卻沒有想到會愛得那般深刻……”
嘲弄地“呵”一聲,阿木爾像聽了一個笑話。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東方青玄盯住她,“她于我而言,是陽光,是救贖。”
“所以呢?”阿木爾看他陷入沉默,笑著諷刺道,“你都離開南晏,回到兀良汗了,還在用生命和回憶來祭奠她?哥,那不是一年,不是兩年,而是整整十二年。她與趙樽認識了十二年,愛了十二年,你也像個傻子一樣,愛了人家十二年……你可值當?”
“值當如何?不值當又如何?”
東方青玄目光寂寥,靜靜看著阿木爾。
“十二年……不也過了?”
算算清崗再見,確實已是十二年過去了。但前面的七年,卻永不如后面這五年那般的苦痛。他遠離了從小生長的南晏,坐上了兀良汗最高的寶座,與哈薩爾並稱為漠北兩鷹,成為了漠北草原上的王者,卻在日復一日的思念中,漸漸老去,也親自在兀良汗掐斷了一段又一段的姻緣,只是為了守護一具永不能再見面的屍体……
而且,她就算是屍体,也不屬于他。
“你真可憐,你比我更可憐。”阿木爾還在笑,不段重復這句話。
東方青玄唇角微微一抿,看著她,突地一笑。
“我不覺得可憐。她生,她死,我都心許之,那是幸福。”
阿木爾微微一怔,半晌儿,突地狂躁般尖銳的笑了出來。
扶著僧尼帽子,她的笑聲,比哭還難聽。
“可是,你此去南晏,再到她的面又如何?又能如何?”
東方青玄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
他去南晏,只是想見到她,並沒有要如何。
輕嘆一聲,他戴著假肢的左手撣了撣衣袖,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眉目微微一沉,平淡的聲音終是染上煩躁,“前些日子,接到了天祿的信件……”
阿木爾豎起耳朵傾聽,可他話鋒卻突地一轉。
“阿木爾,我讓你過來,便是為了相助于我。”
阿木爾抬了抬眼,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也有用得著我的時候?你不是無所不能麼。”
無所不能?連心愛的女人,都不能多看一眼,還叫無所不能嗎?
他知道阿木爾在諷刺他,無奈地輕笑一聲,並不回答。
到底是親兄妹,阿木爾看他如此,似乎也不忍心了,上前一步,她輕笑著睨他,“說吧,這麼遠把一個被你們逼成了姑子的寡婦叫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看了她許久,東方青玄的目光出現了短暫的迷離。
“有件事,有些難辦……”
“何事?”阿木爾追問。
他沉吟著,突地道,“我得有一個大妃。”
“大妃?”阿木爾嘴皮微微一動,見鬼般詫異地看著他,恍悟一般輕笑,“為什麼要我來假扮?你知道的,不管是趙樽還是夏楚,便是不看我的臉,也能瞧出我的樣子來。”
時隔多年不見,她的說話,其實有點過于自信了。
實際上……她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重要。
東方青玄沒有拆穿她,只是看著她素淨的臉,無奈一笑。
“只要寶音認不出,就好。”
阿木爾微微一愣,完全不明所以。可沒等她問出原委,東方青玄又有些煩躁地搓揉了一下額頭,把視線調向了遠山,斂緊眉頭道,“再說,有機會見一見天祿,不也是你之所想?”
阿木爾心髒微微一抽搐,終是噤了聲。
東方青玄說得沒錯,她想見趙樽,想得都快要發瘋了。整整五年了,每當夜深人靜,獨守孤燈之時,她從身体到靈魂……無一處不在想念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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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季節,天寒地凍。
夏初七有些郁悶自己生在腊月初七,大冬天儿的,她門都不想出,身子似乎也愈發的懶了,便是趙樽要為她好好慶賀一下生辰,她也提不起勁儿來。可不管她願不願意,從進入腊月開始,宮里就忙活開了。而且,籌備壽誕的事儿,趙樽不僅不要她插手,那些人還總是避著她,讓她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阿娘……”
小寶音,風一般打了軟簾扑進來。
人還未至,吼聲已經飆開了。
“你要為寶音做主啊,阿爹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寶音小嘴儿嘟得高高的,滿臉都是惱意。夏初七卻不當回事儿,一邊仔細收拾著醫藥廬里木頭架子上晾曬的藥草,一邊打量著身量又冒了一節的女儿。
“又怎麼了?”
寶音身為公主,基本不喊趙樽為父皇,一般便叫阿爹。比起炔儿的恪守禮儀,小時候便脫離父母管教長大的她,性子野得多,也急得多。這邊夏初七問題剛出口,那邊她已經叨叨開了。
“你給評評理,他明知阿木古郎要來京師了,竟是不告訴我……不僅自己不告訴我,還囑咐旁人都不許告訴我……太過分了,我要與他決斗!”
決斗?這孩子說話,總抓不住重點。
夏初七開始懷疑女儿的智商了。
她瞥過去,“不告訴你,你又怎麼知道的?”
寶音低頭,對手指,適時的隱藏了臉上小小的壞意,咬著下唇嬉笑道,“我把鄭二寶頭上的毛給拔了……他哪里敢不交代?”
夏初七望著女儿,閉緊了嘴巴。
這二寶公公也不知怎的就那麼倒霉,他越是稀罕他的頭發,寶音就越是和他的頭發過不去。這些年來,他那頭發就沒有好端端生長過,隔三差五的就會遭到寶音的荼毒。
不過,收拾了鄭二寶,夏初七卻很想給閨女點贊。
再回南晏這時代已有兩個多月了,鄭二寶對她諾諾恭順,她對鄭二寶也一如往常,笑意嫣嫣,可也不曉得是當初鄭二寶的舉動傷了她的心,還是鄭二寶在她“故去”后想方設法撮合趙樽與阿木爾的行為,讓她始終覺得不得勁。她對二寶公公的情分,再不若以前,相處時,也總覺得欠缺了一些什麼。
尤其,這些年,鄭二寶一直與月毓在一起生活。
在她看來,男人都是會聽耳邊風的。便是月毓不害趙樽,保不齊會利用鄭二寶害她。就算二寶公公沒有主動的危害,但月毓長得那麼俊,鄭二寶那太監……就不會被美色所迷惑麼?
“阿娘,你倒是說話啊!”
寶音搖著她的胳膊,小嘴巴癟著,像是快要炸毛了。
夏初七低頭,“你說什麼?”
“……”
“再說一回,我沒聽清。”
寶音翻個白眼儿,哭喪著臉,瞥著她哼哼,“寶音在問阿娘,阿木古郎來的時候,我穿什麼最好看?還有……寶音想……阿娘能不能把拿給菁華姐姐和梓月姑姑的面膜……也給寶音几罐?”
“……”夏初七服了,“寶音,你几歲?”
“十一。”寶音仰天望她,小眉頭狠狠一蹙,“阿娘連寶音的生日都記不得……可傷死心了。”
夏初七“啪”的一下,抬手在她額頭上一拍,“娘是想說,你才十一啊,小姑娘,十一是什麼概念?”在她看來,十一歲還是小學生,什麼情情愛愛的都是扯淡,愛美之心雖然可以支持,但是那種護膚的玩意儿,豈是她這個年紀能用的?
可不論她說什麼,寶音接受的教育與她都不一樣。
她小嘴巴蹶了起來,重重一哼。
“少看不起人啊?十一怎麼了?十一可以許配人家了。吳嬤嬤說,她娘親十三歲的時候,就生下她了……”
吳嬤嬤是寶音的教導嬤嬤,從小帶著寶音帶長的,平常與寶音也走得很近,她說的話,寶音很容易入耳。夏初七頭痛的望著寶音,無力的呻吟一聲,不解釋,只下命令。
“小丫頭,我告訴你啊,沒有十八歲,你想都不要亂想。”
十八歲已經是夏初七的底線了。
在她的意識里,十八歲也不過剛剛成年而已。
可寶音愣住了,瞪大雙眼看她,像看見了怪物。
“阿娘,你是想把寶音養成老姑娘嗎?”
“十八是什麼老姑娘?”夏初七嗤之,玩笑道,“你娘我現在還沒有嫁人,不也沒老麼?你急個什麼勁儿?”
寶音再次愣住。
過了一瞬,小丫頭“噗”的一聲,被夏初七逗笑了,乖乖地把身子湊近過來,挽住夏初七的胳膊,攙扶著她坐回到椅子上,然后笑眯眯地蹲在她身邊,乖巧地道,“阿娘,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怨恨我阿爹?”
夏初七斜眼:“我怨他做甚?”
寶音笑著仰頭,雙肘放她腿上,取笑道,“那一天的冊后大典呢,很是熱鬧,鞭炮齊鳴,禮樂陣陣,滿朝文武都在奉天門前叩拜皇后娘娘,只可惜呀……阿娘你生病,睡在長壽宮中,卻沒有瞧見。”
夏初七面色一沉,瞥著她不吭聲。
看她娘的臉色不好看了,寶音眼珠子骨碌碌轉著,卻笑不可止。
“阿娘,你是不是覺得很遺憾?”
夏初七瞥她,重重一哼,“遺憾啥?我沒那麼無聊。”
寶音砸砸小嘴巴,滿懷憧憬的道,“怎麼會不遺憾,你都沒有做過新娘子呢?吳嬤嬤說,女子大婚是極為重要的一件事情。不僅要與夫婿共結連理,還要在接受親眷的賀喜之后,找到歸屬感與認同感。拜天地,喝合巹,洞房花燭……唉喲,這些事,都是不可省略的……”
小小年紀的小丫頭,也不知是在替她娘委屈,還是故意打擊報復,那兩只烏黑的眼珠子,忽閃忽閃,帶著一抹璀璨晶瑩的光暈,看上去極是美麗。夏初七也是第一次發現,她十一歲的女儿,真的不能和后世十一歲的小學生相比。
“唉!”
長長一嘆,她為寶音焦心了。
可寶音卻誤會了,她得意的笑,“阿娘,你可是難受了?”
夏初七哼一聲,但笑不語。
寶音又道,“沒有與我阿爹拜過堂,你肯定難過吧?……其實,女儿也有些為您叫屈呢。您的身子都大好了,這麼久,阿爹也沒有提出要給你補一個。嘖嘖嘖……”
小嘴巴里吐出來的,是幸災樂禍與調侃。
可夏初七怔怔的,仍是沒有不吭聲。
正如寶音所說,大婚是女人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拜堂成親不僅僅只是一個儀式,那也是認同感與歸屬感的來源。沒錯,不舉行儀式,她也是皇后,她與趙樽也確實是夫妻,可也不知為什麼,她心里,真就添上了那麼一縷縷的遺憾。
“若不然這樣好了……”寶音眨著眼,巴巴環著她的腰身道,“等我嫁給阿木古郎的時候,你就嫁給我阿爹……讓他再娶你一次,怎麼樣?”
夏初七再拍她的頭,“胡鬧。”
寶音撫額,不悅癟嘴,“我哪有?”
夏初七斂住情緒,正色告訴她道,“寶音,你年紀還小,不要琢磨這些不靠譜的事儿。莫說東方青玄比你大得太多,根本不適合你,你也不想想,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他說不定早就娶妻生子,儿女成群了,怎麼可能娶你?”
寶音面色一涼,受驚般看著她。
“他不會娶妻生子的。”
冷哼一聲,夏初七嗤她,“你怎知他不會,他告訴你的?”
寶音一愣,仔細想想,好像他真的沒有。
可轉念,她面上又暈出紅色,“寶音問過他,他說愛寶音。”
“傻姑娘。”夏初七攬住她的小肩膀,語重心長地道,“他養了你兩年,一直把你當女儿看待。此愛,非彼愛。寶音,你是不懂,還是裝不懂?”
夏初七說話,向來是犀利的。
是不懂,還是裝不懂?這句話,登時讓寶音委屈的沉下了臉。
“阿娘……”
她又羞又臊,就差跺腳反駁了。這時,外面卻傳來一道提醒的咳嗽聲。夏初七看了寶音一眼,把她拉拽上來,走向門邊,便見趙樽負著手,大步入內。在他后面,跟著六歲的炔儿。小家伙几乎與趙樽一個走路的姿勢,一樣的嚴肅表情。父子兩個都繃著臉,儼然一模一樣。
這情形,讓夏初七覺得有些好笑。
“忙完過來了?”
趙樽點點頭,掃了一眼寶音,一臉嚴父的樣子。
“在說什麼?”
“沒……什麼。”寶音氣咻咻地看著他,又朝他背后的炔儿吐了吐舌頭,方才湊過去捏住他的小胳膊,小聲道,“准是你又告我狀了,對不對?若不然,阿爹和阿娘,怎會都不瞞著我,不幫我,還故意整我?”
炔儿扳開她的手指,淡淡白了她一眼,小小的身子便慢慢踱過了她的身側。然后,他自顧自爬上椅子坐好,拿過夏初七早就為他們爺倆儿准備好的糕點吃起來,那悠閑自得的表情,就像沒有聽見寶音的話。
被忽略是什麼感受?
寶音微微眯眼,咬牙一步一步走近炔儿。
突地,她笑著出手,拎住他的小耳朵。
“讓你裝,讓你聽不見長姐。”
她拎弟弟的耳朵,當然不會真的拎痛他。可是,她卻知道,對于向來注意個人形象的高冷皇太子趙炔來說,被阿姐拎住耳朵的姿勢實在太不雅觀,他當即面色一變,放下糕點,拍向寶音的手,冷冷一哼。
“男女授受不親,放手!”
寶音一愣,哈哈大笑,拎著他笑不可止。
“就你個小屁孩儿,前些天還尿床呢,這就男女授受不親了?讓你不親,看長姐教訓你……親不親?現在親不親?”拎著拎著,看炔儿別扭的臉,寶音嘻嘻一笑,猛地低頭,在他臉蛋儿上啃了一口,留下一串唾沫印。
“好弟弟,現在親不親了?”
炔儿摸摸小臉儿,看著拎著自己的阿姐,沒惱,卻很鎮定。
“小小年紀,見男了便親,看來是想嫁人了。”
“你……哼!”寶音探手把炔儿從高高的椅子上抱下來,使勁儿箍抱在手里,然后嚴肅地回頭,看向一直無語的趙樽與夏初七,認真道,“阿爹,阿娘,女儿先告辭一步了。這小屁孩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不樹一樹長姐威風,恐得被他欺到頭上了。”
說罷也不管他們同不同意,不管趙炔怎麼掙扎,抱住就跑了出去。
外頭的院子里,很快響起姐弟兩個的笑聲,咯咯不停。
夏初七也笑了笑,拉趙樽坐下。
“這倆熊孩子,玩鬧一處,就不得了……”
“這樣不是很好?”趙樽喝著茶,淡淡笑。
“……也是。”夏初七也笑開了。
說來,他們這個家庭比較特殊,沒有后宮爭寵,皇子公主也只得一個,所以,他們撫養起來更是隨性。寶音與炔儿平常都住在宮中,住在他們的身邊,平素姐弟兩個相處,就像尋常百姓家里的姐弟一樣,玩玩鬧鬧,說說笑笑,瘋瘋打打。不過,再小點的時候,炔儿還會被寶音給唬住,隨著他年紀增長,如今的寶音,常常吃弟弟的悶排頭。于是乎,像這樣互相貶損的事儿,時不時就會唱上一出。他們夫妻看在眼里,心里其實很欣慰。
難得有情帝王家,姐弟倆感情好,是他們所盼。
夏初七看趙樽喝了茶,舒心一嘆,借機諫言道,“今日可又忙上了?都這個點儿,你們才過來。依我說呀,炔儿年紀還小,你不要讓他接觸太多朝務。六歲的小不點,失了童真,搞得像個小大人似的,看得我膈應。”
趙樽修長的手指輕撫著潔白的瓷盞,淡淡道,“生在帝王家,他便得認命。此時不嚴于管教,不習朝務,將來……”抬眼,他撩向她,“莫不是等著被人騎在頭上嗎?”
男人的世界,夏初七不懂。在對趙炔的教育上,趙樽也特別堅持,她無奈的低嘆一下,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能像往常一樣,偶爾假公濟私的讓他把炔儿帶過來,盡一盡人母的慈愛。
“阿七……”趙樽突然喊,聲音幽幽的。
夏初七“嗯”一聲,抿唇看著他,游離在狀態之外。
趙樽淡淡道,“沒有大婚之禮,你心里可有怨?”
夏初七飛瞄過去,抿唇輕樂,“你千里耳啊?寶音的話都聽見了?”
趙樽但笑不語。
夏初七想到浮上心思的一絲絲遺憾,再想想自己的一大把年紀,捋了捋頭發,雖然盼著,但還是不好意思地矯情了一把,拒絕道,“你甭聽寶音那丫頭瞎咧咧,咱倆老夫老妻了,人人都知我是你的妻,有沒有儀式,又有什麼關系?”
趙樽眉鋒微蹙,看她,“當真沒關系?”
夏初七唇角不經意動了動,含著氣咽下那口血,僵硬地咧嘴。
“是……沒啥關系。”
趙樽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淡定的道,“爺原以為阿七會計較,既然你這般說,那便不辦也罷。總歸國事繁忙,爺這些日子,也顧不過來。”
有些話,自己說出來,沒有問題。
可換到別人的嘴里,尤其是趙樽的嘴里,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夏初七想到錯失的大婚,欲哭無淚。心里憋了一口老氣,轉過頭去,佯裝不在意地挑揀起了她放在桌上的鴿子食。但是,她卻沒有發現,趙樽在她背后,唇角淺淺的一勾。
好半晌儿,兩個人都沒有作聲。
空間里的溫泉,似乎陡然便降了許多。
“阿七……”趙樽喊她一聲,探手過去。
“放手,你拉我做甚?”夏初七挑著鴿子食,咬了咬下唇,回過頭來,眉頭微微一蹙,“喏,這儿有我做的糕點,快吃吧,吃過了不是還要去處理你的政事?反正你忙得很……依我說呀,你這麼忙,何苦給我做壽?我又不老,這大壽做得,好像我多大年紀了似的……”
說到此處,她胳肢窩被人撓了撓,癢得她猛地回頭。
她的面前,趙樽微微眯眼,似笑非笑,“生氣了?”
眉梢一揚,她不悅地皺起眉頭,想要挪開她的搔弄,他卻猛地抱住她的身子,二話不說便大步往外頭去。外面正在飄雪,冷空氣一吹,夏初七瑟縮一下身子,情不自禁地縮入他懷里,看了看四周。
“喂,你做什麼?”
趙樽低頭,神色淡定地回她。
“朕親自為你沐浴,賀你高壽。”
夏初七臉蛋儿一紅。
這貨每次懷了不良心思的時候都會這般。
想到先前的不愉,她癟了癟嘴,“我自己不會洗嗎?”
“晉王府的湯泉,你就不懷念?”他聲音淡淡的。
夏初七微微一怔。想到晉王府的溫泉,再看他嘴角揚起的弧度,那看上去一本正經的、實則卻滿是壞意的笑,心思活絡了,情緒也軟了下來。兩個人分別了這麼久,如今的他們,極是珍惜來之不易的相處機會,便是小小的爭吵,很快便能平息下來。
說到底,世間最好的愛情……便是在一起。
她只要能與他在一起,有沒有婚禮又有什麼關系呢?
念及此,她几乎是迫不及等地勾住趙樽的脖子,在宮燈氤氳的光線中,仰頭上去,在他嘴上輕輕啄一口,低低笑道,“那臣妾就恭敬不如從命,勞煩陛下了。”
“為佳人沐浴,爺榮幸之至。”
趙樽低笑著,攬住她腰身的手緊了緊,盯著她臉上的情緒,看了片刻,像是受到了她的感染,也想到了長長的几年分離,突地低下頭,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阿七,爺有壽禮給你,要是不要?”
“什麼?”她氣喘吁吁,被他的吻弄得心亂如麻。
趙樽低笑一聲,在她唇上輕輕一吮,方才意猶未盡地抽離,黑眸中染上的視線,暗灼如火,像是深埋的欲望,更像是染上了千百年風霜的不變情感,令她怦然心動。
然而,他說出的話卻極是膈應人。
“爺不告訴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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