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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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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9 22:52:47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 x 6



【小說書名】:劍來

【作者概要】:烽火戲諸侯,縱橫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玄幻奇幻 > 東方玄幻

【內容簡介】: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斷江,摧城,開天!

【其他作品】:《雪中悍刀行》、《桃花》、《老子是癩蛤蟆》、《天神下凡》、《一世梟雄》、《陳二狗的妖孽人生》、《極品公子》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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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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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10 小時前
第1313章 長生事太平人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董承前不安地在豪宅裡走過來走過去,時不時拿起手機看一眼,既是看時間,也是在等電話。

“那你這位慶叔到底是幹啥的?”我揶揄地問道,因爲我剛聽章藍希也叫那個男人叫“慶叔”。

“來,跟說說,爲社麼這麼肯定呢?說不定,我還真是你的所謂金主呢?”權爺反問。

李娜若有所思道:那我們就這樣散了?什麼時候在什麼地點會合?

“老劉,你說那消息是真事嗎?怎麼這麼突然!”鄧琪他爸皺着眉,一臉的鬱悶。

經過排查,此人最近確實反常,情緒低落,張羅着把自家的豬低價出手,整天在家裡關門關窗不知研究什麼,前些日子偷摸還拿着一串來歷不明的金項鍊去金鋪典當。

他的目光一向凜冽又犀利,像是無底深淵一般,勾魂奪魄,讓人淪陷其中。

這時店員端來了柚子葉水,我清洗了眼睛,果然恢復了視力,一切都清晰起來。

我吃驚地瞪大眼睛,向牌桌上面看去,牌桌上面,有我剛剛打出去的一張牌,那張牌的的確確是四條,揉了揉眼睛,我仔細看,依然是4條。

“呵呵。我一定會保存地好好的。”我有些緊張地對着陳先生說。

看到眼前一幕,白易沒有說話,也沒有上前阻止扶風,顯然,他已經默許了這位蘇羽族少主的行爲。

心裡面思考着下次再談價格時候的事情,馮昊心裡面充滿了輕鬆。

聽完青衫男子的話,師徒幾人不約而同的對視了一眼,均感到深深的震撼。

毒藥沒有腐蝕性,通過肌膚滲入人體雖然也能致命,但藥效發揮時間漫長。

“該睡覺了,棋盤放在我房間裡,您明天再下。”鍾藜語氣冷淡,完全不給鍾老爺子商量的餘地。

下半場過半,查理斯接格蘭維爾突分傳球,上籃命中,特洛伊人隊將比分追平,74比74。

在我原本的記憶中,這裡應該是一臺電視機,現在卻變成一張供桌。

白夏把能帶的東西都收了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聽到他的問話,也沒有回答,反而一個起身朝着廚房走去,拿着菜刀就朝着豬圈走去。

蕭豆豆眼見事情敗露了,不過似乎也沒引起什麼難以控制的事,她直播間真的是難得的一片淨土,隔壁那幾個天天烏煙瘴氣的,黑粉滿天飛,天天上演撕比大戰。

洛彩雨握着超大號的血‘色’彎刀,準備往前追,卻被簡澗拉住了。

吳叔把心放下了一半還是有些害怕但是他的手卻不由自主的搭在了白凱的肩膀上,不是冰冰的而是溫暖的這足以說明李子孝沒有死。

魏夜風將她的手攬在自己的臂彎處,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欣賞着她害羞的神情,心情也好了起來。

聽着外面的聲響,他高懸的心越發忐忑起來。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瞧見葉蓁未來比她過得好,竟是明晃晃的嫉妒了,也不顧這是大庭廣衆下。

途中依然有一些機關,可是這些機關怎麼看都是迷惑人用的,這些機關有的甚至都故意露出了破綻,讓人在經過一定的搜索之後就找到破解的關鍵。

沈君掛在胸口的火墜閃爍,體內,沉睡已久的火靈在緩慢涌動,用內視眼看,一縷紅色火靈正沿着經脈遊走,來到丹田處就要破體而出。

太血腥,太他媽的噁心了。一名協警差點沒忍住吐了。鋼精鍋裡被剝皮的貓血淋漓的頭朝上,擺放姿勢有點像胎盤中的嬰兒。但那個剝皮後呲牙咧嘴的形象卻不象,更多的是觸目驚心。

桌子上的茶水還冒着熱氣,不過杯中之水卻在微微‘蕩’漾着,那種幾乎細不可查的‘蕩’漾是因爲大地的震動引起的,而大地的震動的源頭真是不遠處的那一片雪山。

殺害10號與14號的瞬間同時還破壞了他們身上的GPS發訊器,我去了發訊器發送的他們二人最後去過的地方。

那絲波動,來得極爲的突然與細微,不過波動畢竟是從體內傳出來,所以他也是在第一時間便是將其察覺,然後,他的瞳孔便是有些緊縮的跡象。

北疆那個地方,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着他,而且到處都是那些貧困人民,只要他在那裡落戶幾年,就可以壯大自己的勢力和兵力,兩三年以後,想成爲國內最爲有兵力的將軍並不是不無可能。

竟然一點都不犯惡心,吃得不亦樂乎,放佛吃甜食,心情好,臉色也有一些血色,不再是青白青白的難看臉色,看起來紅潤多了。

她沒有痛經的毛病,只是偶爾有幾次剛來的第一天會有疼痛的感覺,也不會折磨她很久,反正就是不舒服的疼,忍一忍就過去了。

“我說你這人有毛病吧!我哪裡得罪你了,一照面就損人,若是精神有問題的話,我建議你右轉上樓,精神科的醫生應該很高興爲你fú ù纔對。”沈星兒算是明白了,自己今天肯定是出門不利,所以纔會遇到了個瘋婆子。

前世的自己,愚笨如豬,被人玩弄於鼓掌中卻不自知,在昭都中名聲可謂是差到了極點。只那時候,高高在上的戰王,仍是願意爲自己付出生命,那如今呢?

“周參軍!”一個躺在糧草車上的傷兵最先發現異常,帶着悲憤哭腔指向城門高處。

兩句話把素嬈駁得無話可說還險些把自己搭進去,交疊身前的素手不停顫抖。白綺歌和易宸璟對視一眼又迅速錯開目光。

她宮中的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知道自家娘娘一夜未歸,回來的時候,便是如此趾高氣昂。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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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前天 22:16
第1312章 接劍於十四

他們這才知道齊廷濟很快就會是飛昇城的首任城主,陳平安也要在芒種這一天正式就任大驪國師。

九位上五境劍修,如果再加上陸芝,邵雲巖和酡顏夫人,就是總計十二位上五境修士。

如今整個寶瓶洲,若是撇開那座雲遮霧繞的落魄山不談,攏共有幾位上五境?

在最高的城頭,於生死之間,遞出天地間最明亮的劍光。

這碗烈酒,劍氣長城的劍修們,即便喝了萬年還覺得不過癮。

其實齊廷濟轉去擔任城主,對於高爽他們這些老劍修來說,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既然新宗主只是讓他們等等看,就意味着下次五彩天下再開門,他們就可以自由「返鄉」。

換由陳平安接任宗主,其實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畢竟他是避暑行宮的末代隱官,還是寧姚的道侶。

北俱蘆洲和寶瓶洲是對劍氣長最爲心生親近的兩個洲,同樣的,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這兩個洲最爲認可。

我們寶瓶洲的落魄山陳平安,當過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我們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很快就是大驪王朝的新任國師。

世間唯有劍修最懂劍修。

齊廷濟身爲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齊氏家主,他很清楚這撥私劍內心深處的最大訴求。

比如皚皚洲劉氏,一直想要邀請謝松花擔任家族供奉,開出了很多看似誘人的條件,可是在陳平安出面斡旋之前,雙方非但沒有談攏,還差點結仇。最後謝松花被惹惱了,直接與那位劉氏祠堂的老人「說客」撂下一句,你這是跟我問劍。

原因就在於商賈氣息太過濃重的劉氏,既不知道浩然劍修分兩種,去過劍氣長城和沒有去過的,也不知道去過劍氣長城的浩然劍修,他們最想要什麼。錢?當然誰都不嫌多,尤其是劍修,煉劍一事就是個無底洞,但是如果你只談錢,那韓槐子、謝松花、蒲禾、酈採他們何必去劍氣長城?

高爽、黃陵這撥離鄉多年的私劍,在蠻荒腹地,苦心經營,捨生忘死,等到死了的死了,活着的活着返鄉,飛昇城卻已經在那五彩天下,能看見的,劍氣長城的城牆也已經斷作兩截。

那麼他們最想要的是什麼?就是浩然天下記不記住劍氣長城的付出,無所謂,感不感恩,也無所謂,但是浩然天下,必須要清楚知道一件事,就是劍氣長城的強大,劍修如雲,發自肺腑感到畏懼就行了。

齊廷濟站起身,拍了拍椅子,笑呵呵道:「記得幫我留着這把客卿椅子。你們繼續議事,我就功成身退了。」

離開祖師堂之前,齊廷濟將他那塊正反兩面分別篆刻龍象劍宗之主和姓名的玉牌當場捏碎。

小陌看到齊廷濟身上延伸出去的一些紫金色長線,或是隨之徹底消散,或是光亮驟然減弱。

確實是個爽利人。

齊廷濟看見所有人都站起身,擺擺手,笑道:「免了,我只是卸任宗主,這邊的道場洞府還在,不必費事,送我一程。」

「接下來開價的,不要矯情,砍價的,也不用含糊,各憑本事。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吵完之後,出了祖師堂的大門,就誰都別發牢騷、有腹誹,惹人笑話。」

「吳曼妍,你們三個再坐一會兒,隱官還有些事情要交待,以後跟爲師去了五彩天下,你們三個直接進入避暑行宮,會成爲隱官一脈劍修。至於懸弓福地,我不帶走,留給龍象劍宗。」

齊廷濟獨自離開祖師堂大殿,大門自行開啓,等到齊廷濟跨過門檻,大門緩緩關閉。

兩扇大門即將合併,齊廷濟轉過頭,透過門縫,望向堂內還站着的年輕隱官。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

這就是齊老劍仙所謂的"都是小事"?」

齊廷濟爽朗大笑,就此轉頭離去,繞過天井,走出祖師堂頭道大門,來到以白玉鋪就的觀景臺欄杆旁,面朝大海,眺望海上碧波萬里。齊廷濟道心驟然一輕,天地宛如展露新面目。

邵雲巖說道:「回頭我就幫隱官打造一塊新的宗主玉牌。」

陳平安點點頭。

直到這一刻,腦子還一團漿糊的酡顏夫人,才發現年輕隱官兼任了龍象劍宗的宗主,而不單單是落魄山成爲龍象劍宗的上宗。

其實在五彩天下那邊,陳平安就跟齊廷濟仔細討論過這件事,陸芝是肯定不願意繼任宗主的,可以讓極爲幹練的邵雲巖補缺,由那撥私劍當中威望最高的高爽擔任掌律祖師,竹素出身玉笏街大族,精通賬務,由她掌管泉府,想必問題不大,酡顏夫人依舊是首席客卿,身份不變,可如果私劍當中,有誰特別想要拿到這個身份,也可以談,齊老劍仙你去找那位私劍商量,我來跟酡顏夫人做筆買賣,用實惠換頭銜便是,此外郭渡、凌薰這雙道侶,梅龕和梅澹盪這對師徒,四人之中,最好有一人出任次席供奉……當時齊廷濟答應得很爽快,說都是小事。

結果陳平安直接被齊廷濟擺了一道。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酡顏夫人已經緩過來了,她想起一事便偷着樂,我們邵劍仙的親傳弟子,從倒懸山春幡齋去往落魄山的韋文龍,他可是那邊的財神爺。如今落魄山是上宗,若師徒再次見面?她乜了眼邵雲巖,顯然他也在考慮這件事。

酡顏夫人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笑眯眯問道:「以後你們師徒倆碰了面,輩分怎麼算?如何稱呼對方?」

邵雲巖置若罔聞。

竹素幾個心裡也小有別扭,先前邢雲、柳水兩位相熟私劍,勸過他們轉投青萍劍宗,都被他們婉拒了,估計等到消息傳到桐葉洲那邊,少不了幾句類似何必脫褲子放屁的風涼話?大爲快意,覺得隱官這件事做得真是漂亮至極?

吳曼妍幾個還是挺開心的,既可以去那座嶄新天下看看,還能夠進入避暑行宮成爲隱官一脈劍修,雙喜臨門。他們畢竟還年輕,對於離鄉遠遊一事,總是憧憬多於掛念的。

邵雲巖提議道:「隱官,你所謂一切照舊的說法,必須作廢。龍象劍宗的具體分工,必須重新明確下來。趁此機會,速速敲定。」

酡顏夫人有些訝異,邵劍仙膽子不小啊。

邵雲巖解釋道:「這件事,我本就考慮權衡已久,不管誰是宗主,這次祖師堂議事,我都會提出來。在座諸位,該收徒收徒,該管事管事,龍象劍宗的譜牒修士,只會越來越多,我們絕不可以耽誤那些年輕孩子的大道前程!」

高爽點頭笑道:「我們總不能混吃等死似的,只在懸弓福地裡邊悶頭煉劍,各自的未來大道成就高低,到底有幾斤幾兩,至少我跟金鋯、宣陽幾個,都是心知肚明的。如果在座的,假定六十年之後,就會脫離宗門譜牒,去往五彩天下飛昇城,那我個人的意見,還是在這期間出點力,總不能讓龍象劍宗以後的年輕人,覺得初代供奉、客卿們都是一羣吃乾飯的傢伙。要說躺在功勞簿上邊享福,我們之於龍象劍宗,又有什麼功勞可言。」

陳平安說道:「那我們先確定一下宗門內部的職位、分工?」

上宗落魄山,掌律是道號靈椿的長命,首席供奉是姜尚真,泉府韋文龍。

青萍劍宗那邊,崔東山,米裕,崔嵬,種秋,再加上一個尚未公開身份的首席客卿青同。

「宗主一言決之,有什麼好討論的。」

陸芝率先開口道:「陳隱官管得好一座避暑行宮,難道還管不了一座龍象劍宗?」

算是定調子了?

邵雲巖苦笑不已,哪有這麼祖師堂議事的,事實上,他早早打好了腹稿,總要面子上過得去,讓高爽他們心裡舒服些,歸根結底,邵雲巖作爲春幡齋主人,當年騙了多少浩然渡船船主、管事進去落座、合夥賺錢,他不跟陳平安一條心,誰是?

吳曼妍佩服不已,陸先生果然還是一貫的毫不拖泥帶水。

陸芝補了一句,「我不當首席供奉了,當個一般的記名供奉,首席歸屬,你們看着辦。再就是酡顏的首席客卿位置也讓出來。」

莫名其妙就丟了個首席客卿頭銜,酡顏夫人雖然面容苦澀,心中不捨,也不敢說什麼。

陳平安思量片刻,緩緩說道:「那我先拋磚引玉,大家聽聽看,有異議就當場提出來。我是宗主,邵雲巖當副宗主,陸芝還是首席供奉,高爽擔任掌律,竹素管錢,當我們的財神爺。郭渡擔任次席供奉,梅澹盪擔任首席客卿,酡顏夫人轉任次席。金鋯和宣陽負責宗門所有譜牒弟子的傳道、煉劍等相關事務,梅龕掌管懸弓福地的開闢、運轉事宜,黃陵負責以後宗門暗中聯繫各洲私劍一事。」

高爽一陣頭大,「我說找點事情乾乾,也沒想要當掌律啊,讓劍仙黃陵當,我跟他換一下。」

剛纔黃陵一聽差事分配,正合心意,覺得年輕隱官確實理解自己,這種安排,最對胃口!他對浩然天下沒有好感,但是對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釀,可是極有好感的,以後專門跟各地私劍對接,不就需要經常往外邊跑,所以一聽高爽這個王八蛋損人利己的混賬說法,立即收起酒葫蘆,大罵起來,反正座位挨着坐,高爽立即轉頭,不忘伸出手掌,遮擋那四濺的唾沫。

竹素這位女子劍仙,大大方方朝年輕隱官、新宗主抱拳,笑道:「我一直認爲賺錢比練劍更爲擅長,老本行了!邵劍仙做買賣,太過講究臉面和細水流長了,我都要替他着急,其實心裡早就有看法了。」

酡顏夫人心情大好,當個次席客卿,還行。

她朝邵劍仙抱拳晃了晃,恭喜邵副宗主呢。

增設副宗主,邵雲巖也是措手不及,不過邵雲巖並不怯場,更不推辭,憑良心說,這座龍象劍宗,哪怕是先前在齊廷濟手上,缺了我,真不成。再說了,當了副宗主,下次再見着韋文龍,至少師徒不必兩兩無言,一個比一個更尷尬。

出身太象街的金鋯,與那曾經擁有一座劍仙私宅「白毫庵」的宣陽,雙方對視一笑,點頭致意。以後他們倆就是同僚了。用竹素的話說,就是他們兩個都有一個共同的臭毛病,喜歡好爲人師。現在好了,剛好負責傳道授業,爲年輕劍修們教劍術……管飽!

陳平安說道:「只要今天確定了分工,我還是那句話,以後落魄山就不插手龍象劍宗這邊的任何事務了。至多是每二三十年,在落魄山、青萍劍宗和龍象劍宗,輪流舉辦一場三宗修士齊聚的祖師堂議事。」

陳平安說道:「如果沒有異議,就我們這麼說定了?」

顯然都沒有異議。

陳平安看向小陌,後者點點頭,站起身,從袖中「抖摟」出十八人。

在五彩天下的天幕那邊,姜老夫子笑着道破天機,說是文廟議事期間,一向裝聾作啞的酈老頭破例開口,幫忙飛昇城說了句話,好像是平賬什麼的。

陳平安便與寧姚解釋先前文廟議事,自己跟酈老先生坐在臺階上聊過幾句,老先生做人做學問都很較真,自己還被考校了一番。臨了,陳平安不忘自誇一句,我長輩緣還是不錯的。

先前小陌施展袖裡乾坤的神通,從飛昇城帶回浩然天下的十八人,其中縫衣人捻芯,她辭去了刑官一脈譜牒修士的身份。

隱官一脈有兩位劍修主動要求來浩然天下這邊歷練,就是董不得和範大澈。

其餘都是資質較好的中五境劍修,道齡在甲子到百年之間,男女人數各半,心思縝密,行事穩重。

董不得接下來會去那納蘭彩煥當上宗主沒幾天的新雨龍宗,先在那邊熟悉熟悉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山上規矩。之後她會暗中聯絡宋聘、蒲禾幾個老字號劍仙、地頭蛇,去金甲洲或是流霞洲選取一地,開山立派。

範大澈不肯聽從隱官大人的建議,去北俱蘆洲或是桐葉洲,他只想跟隨隱官大人進入那座國師府,當個參贊機務的文秘書郎。陳平安也只好由着他,只因爲範大澈這些年剛放下那段苦戀,戰場殺妖沒耽誤,境界也破了,避暑行宮也進了,終於釋然了,自覺翻篇了,結果等到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小姑娘,在街上遇見了,便高高興興喊他範叔叔,便又揪心起來。

隱官大人一語中的,情字關前,哪有劍仙。

已經秘密飛劍傳信一封給蠻荒天下的陳三秋,跟他說董不得來到南婆娑洲了,讓他主動點。

陳平安在飛昇城就已經跟他們介紹過大致情況,現在露面,就是讓雙方混個熟臉,尤其是劍仙黃陵。

關於另外一撥、過倒懸山進入浩然天下的另類私劍,齊廷濟跟陳緝都給了幾個名字、

董不得他們都很清楚接下來自己要做什麼,見什麼人。

比如黃陵就會與幾位年輕私劍沿着一條既定路線,去「串門」。

陳平安笑道:「今天的祖師堂議事已經結束,只需要邵雲巖跟黃陵留下,我跟董不得他們再聊些細節,其餘人等,可以出門賞景了。對了,賀秋聲你們也可以留下旁聽,董不得和範大澈是你們在避暑行宮的前輩。」

寧姚跟陸芝率先起身,小陌坐在門口那邊,謝狗也晃盪出去了。

寧姚以心聲言語,說了碧霄洞主邀請陸芝將來去明月皓彩做客的事情,陸芝笑言一句,隱官大人這就開始替我安排合道一事的鋪路了?寧姚說不是陳平安的主意,是老觀主自己提出來的。陸芝點點頭,那就去那邊看看。

也有一個「梅花」化名的謝狗,與那同姓的梅龕竊竊私語,「梅龕啊,你這愛徒,怎麼取了個這麼個刁鑽名字,配合姓氏,連在一起念,容易有誤會,聽着像是"沒擔當",你多念幾遍,是也不是?」

梅龕一愣,默唸了幾遍,好像還真是?難道需要勸梅澹盪改一改?

小陌說道:「梅劍仙,別聽她胡謅,雷澤道友的這個名字挺好的,分明取自白也先生的那篇古風詩,"「吾亦澹盪人,拂衣可同調",他身爲妖族劍修,拜了梅劍仙作師父,再一起離鄉遠遊,正是事了拂衣去,劍仙作俠客行。」

小陌再以心聲與謝狗說道:「梅澹盪的劍道根祇,與雷法、水法都有關,他不是亂取名的。」

梅澹盪本來想要去懸弓福地道場煉劍,他是那種心甘情願將一輩子光陰都交付給劍道的癡人。

齊廷濟就曾跟陸芝下過一個定論,現在這撥上五境劍修當中,梅澹盪是唯一一個有機會證道飛昇的劍修。

臨時改變主意,梅澹盪走來這邊,敬佩不已,「小陌先生博學多才,真是知己。我確實仰慕白也,而且勉強算是精通刺殺,躋身上五境之前,一向以遊俠刺客自居。」

梅龕對於這位得意弟子,那是相當得意的,毫不掩飾自己的器重和欣賞,「兩百歲道齡之際躋身的仙人境,即便是在劍氣長城,都算一等一的天才了。」

謝狗可不慣着誰,「這話說得不對,真要投胎在了戰事不斷的劍氣長城,活得過兩百歲麼你?」

梅龕一時啞然,神色有些尷尬。

小陌這次倒是沒有幫謝狗的措辭如何「潤色」的念頭,謝狗的這句話,本

就是公道話。

梅澹盪想了想,點頭道:「也對。」

道號雷澤的梅澹盪,仙人境劍修。

關鍵他師父梅龕纔是玉璞境,這就意味着他的練劍資質,確實好。

他想要與那已經是十四境的小陌,問劍切磋一場。

這位心高氣傲的蠻荒劍仙,想要確定兩境之差,到底是怎麼個不啻天壤。

他不怕輸,他只怕來到束手束腳的浩然天下,一顆道心生出懈怠之意。

梅澹盪眼神炙熱,問道:「小陌先生,我能不能領教一番十四境純粹劍修的大道景象?」

小陌猶豫起來,倒不是瞧不起梅澹盪的仙人境,只是怕自己掌握不好出劍的力道。先前返回落魄山拜劍臺閉關,本就是爲了穩固境界。他跟謝狗還不一樣,遠古歲月裡,也曾傳下數洞道脈。

陸芝在不遠處,覺得有意思,顯擺修道資質,找白景就找錯人了,誇耀膽量,也別找小陌。

齊廷濟笑着建議道:「你們不如去海面寬敞處,點到即止,切磋一二。」

小陌覺得可以,便讓梅澹盪先行趕赴海上,至少離開此地三千里,自己隨後就到。

齊廷濟眯眼望向遠處,大日灑金,碧海如鏡,依稀可見遠處一粒芥子在那雲水間。

心想劉蛻這傢伙倒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齊廷濟以心聲與之遙遙言語,說不必去寶瓶洲找陳平安了,年輕隱官當下就在山中。

一艘流霞舟在海上疾馳而過,驀然折返,調轉船頭,直奔南婆娑洲海岸線,船主是那劉蛻。

這位跌了境的老飛昇、新仙人,白袍玉帶,頭戴一頂碧玉荷花冠,少年容貌,眼神陰鷙,道氣濃厚,鋒芒畢露,一看就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善茬。

天謠鄉的下宗,在流霞洲擁有一座白瓷洞天,有一種礦產天然如瓷如玉,蘊藉靈氣,是個聚寶盆。若非如此,前不久天謠鄉決議修繕碧霄山一事,提也不要提。

這艘流霞舟之上,還有幾位客人,多是劍修,一雙年輕地仙的神仙眷侶,晏後道跟田仙,田仙就是之前在全椒山,與「飛昇境」王甲當面對峙的那位女子金丹劍修。

她的膽識氣魄,真心不小。

就連寧姚都知道田仙的祖師爺,出自芮城龍王堂,姓洪,早年去過劍氣長城,還擁有一座劍仙私宅,跟陸芝關係不錯。

既然當了隱官,寧姚還是翻過避暑行宮一些秘錄檔案的。翻閱重點,當然是那些批註、籤條。

洪翊是芮城龍王堂的上任掌律祖師,已經閉關隱世多年,她同時還開創了繁峙公主廟壁畫一脈,道脈成員都是劍修,女子居多。

田仙就是洪翊的再傳弟子,她跟道侶晏後道,最早是想要擔任桐葉洲青萍劍宗的客卿,有此鋪墊,先做些實在事務,將來再開口討要個供奉身份。不曾想,前不久青萍劍宗直接飛劍傳信一封到繁峙公主廟,是宗主崔東山的親筆,在信上直接稱呼他們爲供奉。

真是意外之喜。

這次他們跟華清恭、聶翠娥一起遊歷扶搖洲,相互間都是認識多年的熟人,相約一起先去天謠鄉看看那座作爲祖山的碧霄山,再一起去南婆娑洲,遊歷桐葉洲。傳聞碧霄山的山腳那處落寶灘,至今猶有十幾件仙家異寶,靜待有緣人。

不知爲何,天謠鄉始終沒有挖地三尺,將那些奪天地造化的寶物一網打盡,只是任由它們在落寶灘時隱時現,偶有修士得寶,天謠鄉也從不阻攔,任由他們帶離碧霄山地界,甚至是護送他們返回仙府道場、某個王朝,所以整座扶搖洲提及天謠鄉歷代祖師,都要豎起大拇指,功德無量,何等高義!

劉蛻跟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是比較投緣的山上好友,他與

那天隅洞天向來不太對付。

所以荊蒿的親傳弟子,玉璞境的高耕,纔會跑去扶搖洲金璞王朝當護國真人,劉蛻與那洪氏皇帝是打過招呼的。

劉蛻在修行路上,紅顏知己頗多,身邊從來不乏美人。年輕時惹了許多風流債。

只是當年追求飛昇,才收斂了這份心思,專心於找尋證道之路,摒棄了掛礙道心的男女情愛。

只說田仙的祖師,芮城龍王堂的洪翊,她與金璞王朝洪氏祖先,又有點沾親帶故的淵源。

山上就是這樣,彎來繞去,總能扯上點關係,不是昔年道友晚輩、姻親,便是結怨的仇家。

華清恭,元嬰境劍修。她父母都是半山腰的修士,一雙神仙道侶的子嗣,在山上被譽爲仙裔,但是能夠走上修行道路的,尤其是真正成材的,不多。處境類似歷朝歷代的科舉狀元,起步高,最終大道成就,反而有限。像華清恭這樣的,已是異類了。

她在浩然天下西邊三洲,極負盛名。也是如蒲禾一般的劍仙人物,簡單來說就是家世很好,宗門強盛,喜好雲遊,脾氣差,路子野。

先前在全椒山,她也曾託年輕隱官幫忙捎話,好在龍象劍宗當了個記名客卿。只因爲她的家族分支,在南婆娑洲建有堂號,是個二流墊底的山上門派,已經百來年沒出個天才了,生意倒是越做越大。總堂就想請出瓶頸多年的華清恭,讓她住持事務幾十年,看看能否挽回一些頹勢,不要再過百來年,就淪爲一個徹頭徹尾的山下豪閥,打鐵還需自身硬,一味掏錢請供奉、買客卿撐場面,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一起站在船頭賞景,劉蛻微笑道:「滿魄道友,好像先前在全椒山,你是見過那位年輕隱官的,觀感如何?」

聶翠娥不知劉蛻爲何有此問,她還是照實說道:「看不真切,只會想着敬而遠之。」

那位青衫男子,表面瞧着十分氣態溫和,眼神清澈,但是聶翠娥很清楚,自己猶是霧裡看花。

師尊教誨,山中真正道力深厚、修心養性有成之輩,定然不會讓你覺得乍一看便如何聰明。

劉蛻說道:「這趟出門,滿魄道友故意跟田仙、她們作伴同遊,不是龍象劍宗就是青萍劍宗,荊老兒莫非是想讓你對隱官施展美人計?想法是不錯的,不過我看未必管用啊。」

聶翠娥無奈道:「劉宗主就別打趣晚輩了。」

劉蛻也就是吃了輩分高的虧,不然以聶翠娥的姿容和資質,他再年輕個八百一千歲的,非要讓道友荊蒿漲個輩分。

三洲有二女,豔色重天下。

說的就是金甲洲擁有那把佩劍「扶搖」的宋聘,和流霞洲青宮山,道號「滿魄」的聶翠娥。

既然她們齊名,當然是誰看誰都不太順眼的。偶爾遇見,各自都是斜眼看過,便再無下文。

對於聶翠娥來說,跟師尊既是道上朋友又是山上盟友的劉蛻,是那種越近距離相處,越覺其危險的山巔人物。

這類人物,他們的眼神,言語,氣態,都充滿了鋒芒。

他們永遠野心勃勃,就像無時不刻都在告訴旁人一個事實,某某物就該是我的,某某人算得了什麼,我開口說話的時候你們聽着就是了……

所以聶翠娥內心深處,她很想看到劉蛻也有矮人一頭、氣勢銳減的時候。

不過很難見到這一幕就是了。

畢竟師尊也好,扶搖洲後山的楊千古也罷,都是劉蛻平輩。還有天隅洞天的洞主蜀南鳶,新飛昇。劉蛻前不久更是直接放話,一輩子躲在烏龜坑裡的飛昇境,算個屁。要說楊千古,在他的後山,爲何境界最高,戰功墊底,真是奇了怪哉……

聽說劉蛻只對那位於他有救命之恩的齊老劍仙,十分敬佩且

感激。

師尊私底下也與她和師弟高耕,評價過劉蛻一句,說劉蛻這位道友,是真正的肉食者。

至於你們,如今輩分低,道力淺,氣力小,只管敬着他劉蛻就是了,也不必如何怕他。

劉蛻笑眯眯道:「全椒山扶搖洲那邊,重返故鄉的鬼物庾謹,他與宋聘有一段宿緣未曾了清。宋聘年少時能夠讓名劍"扶搖"認主,自然是有緣法可講的。庾謹這胖子,也是個妙人,早年就曾去碧霄山找過我,想請我出山,說他要做出一洲即一國的壯舉,讓整個扶搖洲都隨他姓,問我要不要一起名垂青史,被後世記住萬萬年。我那會兒還很年輕,差點動心了,被祖師喊去罵了個狗血淋頭。如今在五彩天下開創天魚王朝的丁鼎,便是樣樣學庾謹。庾謹願意輔佐顧璨,在扶搖宗祖師堂找了個放屁股的地兒,未必沒有重續舊緣的小心思。」

華清恭幾個,還真是第一次聽說這些山巔內幕。

劉蛻卻沒有說當年皇帝庾謹,與那位女子國師的宋聘前世,其實並無情愛糾葛,而是起了一場兇險萬分的大道之爭。隱約擁有成爲一洲道主氣象的宋聘,想要更進一步,篡位登基、自立爲帝,被庾謹算計,她因此兵解,但是庾謹代價也不小,就此埋下了之後走上鬼物證道的種子,一座王朝很快就分崩離析。這就是爲何由大半洲國運顯化而出的名劍「扶搖」,爲何會離開扶搖洲,去了金甲洲尋找宋聘的轉世,選擇自動認主。

大概任何一位在山巔待久了的大修士,都是熟稔一洲歷史真相的掌故大家,可惜他們不寫書。

劉蛻其實心情遠遠沒有表面這麼輕鬆寫意。

畢竟是要跟那個風頭一時無兩的年輕隱官見面,何況自己還欠了他們落魄山一份天大人情。

劉蛻駕馭流霞舟去往龍象劍宗祖山,一向只讓旁人頭疼的扶搖洲昔年老字號飛昇境,竟然正在糾結一事,等下見着了陳平安,該如何稱呼對方?

要知道受益於那場「大雨」,劉蛻其實已經重返飛昇,只是一直沒有對外公佈而已,反而故意宣稱白瓷洞天閉關,收效甚微……劉蛻就是想要看看扶搖洲到底有哪些狗崽子,見自己跌了境,又看到楊千古走出功德林,就倒向後山那邊。

他重返飛昇一事,楊千古是清楚的,不過雙方有一場君子之約。劉蛻也曾想要瞞過荊蒿一段時日,在全椒山那邊還是被一眼看穿了。等到結束落魄山之行,重返扶搖洲,劉蛻就要先對其中一撥頭生反骨的傢伙進行秋後算賬,再讓這撥人管好嘴巴,甚至是故意拱火……

劉蛻交朋友的宗旨,再簡單不過,混江湖就得講一講江湖道義,誰敬他他就敬誰更多,誰坑他他就坑誰更多。

驀的一道劍光在海上轟然亮起,剎那間劈斬海面不知幾百裡,似乎期間被另外一道劍光稍稍阻滯,劍光便偏移路線些許,恰巧從劉蛻所乘坐的這艘流霞舟附近數十里外海面一掠而過,雷聲大作,僅是劍氣餘韻,便掀起陣陣驚濤駭浪,別說是華清恭他們這幾個尚未躋身上五境的地仙劍修,饒是劉蛻這種見識過山巔風景的大修士,都覺震撼人心,只好駕馭流霞舟拔高百丈,瞥見那道一閃而逝的劍光,依舊在海上和水中留下一道森森劍意的琉璃鏡面,經久不散。

大概是問劍雙方,也察覺到了那艘訪客流霞舟的存在。

起始於龍象劍宗祖山的第二道劍光,便有意更換軌跡,璀璨劍氣,切割天地,如一條粗如峰頭的雷電長索炸開,在空中肆意轉折變向,獨自在海上領劍的那位劍修,道力已然不弱,仍是被迫現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持巨劍,化出五彩顏色,與那道神出鬼沒的金色劍氣纏鬥片刻,劍刃與劍光相激,無數劍氣迸濺開來,方圓千里之內,如同降落陣陣火雨,法相最終仍是被那條劍光給攪爛了喉嚨,劍仙

法相轟然崩塌,岸上遞劍者心念微動,劍光凝爲一把實物長劍,指向海上接劍之人的額頭處。

流霞舟上,劉蛻略好幾分,快速掂量了一番問劍雙方的境界修爲,海上接劍的那位,自己在巔峰之時,還是有幾分贏面的,可若說勝而殺之,不敢奢望,不作此想。至於在岸上隨手遞劍的……惹他作甚?

其餘人等,皆是心神搖曳不定,或多或少已經被那股磅礴劍意牽引,即便各自施展手段,用以穩住道心,聶翠娥和華清恭他們幾位仍然覺得驚駭萬分,不約而同生出一個想法,觀劍如見道。

梅澹盪受益匪淺,毫不猶豫,果斷認輸。

這才御劍返回龍象劍宗。

那艘流霞舟隨之靠岸。

劉蛻帶着一行人飄然落在山腳,過了牌坊,再御劍往觀景臺那邊。不等劉蛻開口,齊廷濟就以心聲提醒道:「你跌過境,剛剛重返飛昇,境界未穩,道力弱了,估計此外與你當時身在碧霄山中,也有些關係,所以聽不見一篇昭告山巔、數座天下的"詔書",他,跟鄭居中,吳霜降,前不久共斬了那位兵家初祖,遞劍的收官之人,正是他。」

「之後那條合道的高遠劍光,不過是陳平安故意爲之的一層障眼法。騙的,就是你們這一撮境界高、又不夠高的山巔修士。」

劉蛻聞言道心大震。

陳平安與鄭居中、吳霜降合力宰了那個姓姜的?!豈不是萬年之後,人間二次共斬兵家初祖?!

聶翠娥也認出了那位背劍女子,寧姚!還有她身邊的陸芝!

華清恭這撥劍修的關注點,稍有不同,他們的注意力,除了齊老劍仙,當下自然更多還是那位黃帽青鞋綠竹杖的青年劍修身上。

聶翠娥要多些心思,她眼角餘光瞥見天謠鄉劉蛻,在此時此地,哪有半點氣勢可言。

之後劉蛻他們就看到陽光裡,陳平安率先從龍象劍宗的祖師堂走出,他身後跟着一撥身份不明的年輕人。

就像溫和的男人帶出一幅生機勃勃的畫卷,炙熱的陽光,雄偉的建築,凌厲的年輕劍修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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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1章 何謂劍仙如雲

陳平安看了眼窗外的黃昏光景,雲似魚鱗排開,殘陽宛如描金。

等到日落西山了,將最後一抹餘暉帶走,與人間如繾綣道侶的明月,就會將那如情書一般的旖旎月色,寫在寂寥的山中,熱鬧的城中,在酒桌杯碗中,在離鄉遊子的眼中。

飛昇城的財神爺高野侯主動登門,詢問起他妹妹的近況,只是順便聊了一些泉府事宜。

寧姚不喜歡摻和這些事務,就離開了屋子。高野侯還是擔心下次開門,萬一高幼清帶來個北俱蘆洲的小兔崽子,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貨色,豈不是倒竈,所以高野侯讓陳平安一定要幫忙把把關,若真是那個陳李,也行,高野侯便認了這個妹夫。

陳平安只說幫忙盯着,也說男女情愛一事哪有道理可講,一句話說得高野侯直接問他這邊有沒有酒,小酌個,陳平安反問高府主登門都不曉得帶禮物,竟然還有臉討酒喝?啊,當我這裡是酒鋪呢,你是高幼清的親哥,我又不是小隱官陳李的親哥,犯得着跟你攀親戚嘛,咱倆真要關係好,你們泉府一脈怎麼也不曉得多幫襯幫襯避暑行宮,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刑官一脈全是土財主,一刀子下去不見血的,全是錢,再看看我們隱官一脈……

罵罵咧咧的高野侯前腳剛走,齊狩後腳就來寧府,陳平安帶着這位刑官大人一起在演武場散步,齊狩詢問他家老祖爲何沒有跟着進入飛昇城,這裡邊可是有什麼講究、忌諱?陳平安說興許是齊老劍仙覺得你這個刑官當得一般吧。

齊狩憋屈得慌,小聲一句,「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在你那邊還過不去了是吧?」

當年在劍氣長城,齊家就很想跟寧府聯姻,年輕一輩當中,齊狩也確實拔尖,跟龐元濟、陳三秋他們都是大年份裡邊冒出的頂尖天才。當然,齊氏家族眼饞寧府那座小山似的斬龍臺,不是一年兩年了,都說給再多的彩禮都是賺的,只因爲傳言那座「小山」就是寧姚的嫁妝。不過誰都心知肚明,哪怕不談寧府「回禮」,誰若真能娶了寧姚進門,對於家族意味着什麼?

所以等到一個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蹦出來的外鄉陳姓少年,大搖大擺,來到這邊,去了城頭,竟然還是個不值一提的武把式,都不是什麼劍修。其實當年整座劍氣長城,都懵了難免都要犯嘀咕。這小子誰啊,姓陳?跟老大劍仙有啥關係?

陳平安轉移話題,問道:「從謝狗那邊買走的那些符籙,啥價格?」

齊狩說道:「數量多有折扣,一張三山符算我一顆穀雨錢。我這些年攢下的私房錢不多,打算再跟家族和朋友借一些,已經跟謝狗約好了,不管我能籌到多少穀雨錢,她離開飛昇城之前,我們都會再做筆買賣,可以打欠條。謝狗還說你這個山主,以前跟我做過類似買賣,所以她就不跟我殺價了。」

陳平安眼皮子微顫,臉色如常,雙手籠袖,一邊散步一邊說道:「價格還算公道,此符配合你的那兩把本命飛劍,簡直就是量身打造。想必對付個不是劍修的仙人,綽綽有餘。」

那些最普通的符紙,謝狗購自大驪京城市井坊間的鋪子,三兩銀子能買一大摞啊,而且那才叫真正的數量多有折扣。

齊狩說道:「謝了。」

陳平安難得心虛,「咱倆誰跟誰,別跟我客氣。」

想了想,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只按照之前我翻閱的檔案來算,飛昇城如今需要、且用得着這種符籙的,大概有二十幾人?幾乎都是刑官一脈在職、或是候選劍修。就算三十人好了,回頭你跟謝狗做買賣的時候,讓她免費送你六十張,人手兩張,一張用來勘驗效果,一張用於未來的廝殺。具體如何分配,什麼時候給,你自己決定,總之你拿去當人情好了。」

齊狩微微訝異,說道:「先前誤會你了,我收回那句話。」

陳平安點點頭。

坑齊狩的錢,那是本分事,陳平安但凡皺一下眉頭都是白當了多年的包袱齋。可如狗子這般坑得這麼狠的,陳平安還是有些過意不去,畫符需要耗費修士靈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謝狗每畫一張仿冒三山符,怎麼都不需要開銷一顆小暑錢的靈氣。當然話說回來,齊狩不是傻子,願意用一顆穀雨錢買下一張符,自然是他還有賺。這些年齊狩在符籙一道,極爲上心,追求的就是以二三符陣配合飛劍本命神通,將一瞬間的殺力驟然間拔高一境,殺敵於意料之外。

走了幾步,瞬間回過味來,陳平安氣笑道:「齊刑官,我與你交心,你也要跟我說實話,鄧涼這廝是不是跟你傳授了什麼秘訣?!」

齊狩笑道:「出賣沒朋友的勾當,我可做不出來。」

陳平安呵了一聲,說道:「活該他爭不過陳三秋。」

齊狩說道:「真能帶出十八人?」

陳平安說道:「在等文廟那邊的消息,我估計懸。」

實則中土文廟那邊,已經得到坐鎮天幕的兩位聖人的消息。

既定的一系列議程當中便有此事橫插一腳,卻也不怎麼耗費光陰,幾句話就有了決議,快速轉去下個事項。大致過程就是某位姓茅的學宮司業,又一次率先開口,說這種小事,又不過分,文廟沒理由不答應。

老秀才揪着鬍鬚說不好吧,陳平安連書院君子賢人都不是。茅小冬便說等他當上了大驪國師再跟我們聊此事,估計口氣就要生硬了。一個言外之意,是咱們文廟都沒給陳平安任何頭銜,茅小冬則是提醒蠻荒天下如今就有一百七十萬的大驪邊軍。

一個姓酈的老夫子,也懶得跟他們倆繞來繞去,五彩天下進十八個劍修,出十八個,平賬!

齊狩隨口問道:「路上碰到高野侯,他好像心情不太好?」

陳平安愁眉說道:「高府主說要跟隱官一脈聯手,讓刑官一脈不要太氣焰囂張了,我沒答應,說這種事太不講江湖道義了,高府主氣不過,拍桌子瞪眼睛,罵我是豎子不足與謀,難道等齊老劍仙當了城主,眼睜睜看着一座飛昇城都姓齊嗎?我又能說什麼。」

齊狩大笑不已,心中自是不信這些鬼話,但聽着卻是有趣。

大概陳平安自己也覺得戲過了,感慨一句,「齊兄如今不好騙了。」

先前高野侯看到桌上有兩枚品相不俗的養劍葫,便眼饞心熱了,忍了又忍,終究是沒能忍住,主動詢問價格、來路。

正是陳平安得自大驪密庫劍字房的上品養劍葫,「青城山」,「朝真宮」。

陳平安便以此作爲話頭,說了幫助大驪王朝跟飛昇城做一筆互利互惠大生意的想法。

第一步,就是假設文廟點頭,他從飛昇城帶走的十八位劍修,其中一部分,會成爲飛昇城新的「私劍」。如果說以前劍氣長城對於遠離家鄉的私劍,天高地遠,照拂不多,那麼飛昇城的第一撥私劍,靠山就可以是整座大驪王朝。

大驪王朝會給予他們最大的便利,例如人手贈送一枚養劍葫,一筆神仙錢。

這撥私劍,會分散到各洲去,他們當下境界不用太高,但是一定要有生意頭腦,心思活絡。

第二步,他們開山立派之後,會跟類似北俱蘆洲浮萍劍湖、海上雨龍宗、扶搖洲天謠鄉這樣的浩然宗門,各自就近,秘密締結盟約。第三步,未雨綢繆,裡應外合,一起面對五彩天下下次開門的那場大考。

陳平安停下腳步,以心聲說道:「齊老劍仙志在十四境,當城主,只是嘗試合道的一條嶄新路徑。未來城主最終是誰,齊狩你自己要心裡有數。只要飛昇城能夠延續、壯大香火,我也罷,張貢也罷,我們很多人,其實都不介

意飛昇城姓什麼,那麼同理,我希望將來某一天,需要挑選第三任城主的人選了,齊狩也要有此氣量,回頭想一想今年今日此時此地,我們倆是如何聊的。」

齊狩點頭道:「敞亮話!」

陳平安伸手出袖,握拳晃了晃,打趣道:「要不是這些年齊兄當刑官,任勞任怨,有目共睹,實在是讓旁人挑不出半點毛病,看我今天讓不讓你個門。」

齊狩瞧見陳平安手中攥着一件東西,眼睛一亮,明知故問一句,「這是?」

陳平安說道:「手把件,用來專心致一的。」

還真不是陳平安故意待價而沽,緣於此物,最合適用以寧心靜氣,收束雜念,當真能夠一定程度上降服心猿意馬。

齊狩直截了當問道:「賣不賣?」

陳平安說道:「不賣。」

總計三十六塊琉璃碎塊。

當時分賬,鄭居中掐尖,挑走了最大的那塊。吳霜降則選了七八塊中等大小的琉璃碎塊。

其餘都留給陳平安,無論是數量還是整體重量,都是最多的。

修道之人,吃那神仙錢。山水神靈,吃人間的香火。但是兩者修行道路涇渭分明,各走一邊,唯獨在琉璃碎片一物上,誰都會垂涎三尺。

任你是得道之士,金身無垢,道體無漏。欲想提升陰神出竅遠遊的路程,陽神身外身的堅韌程度,是否撐得起更高更爲凝練的一尊法相。

此物就是捷徑。

齊狩猶不死心,「價格可以談。」

陳平安縮手回袖子,說道:「你要有,我也是這句話。」

東拉西扯閒聊幾句,暮色裡,送走刑官大人,陳平安站在門口,臨時起意,打算去一趟酒鋪。

先前徵得寧姚同意,謝狗得以進入書房。小陌放心不下,便陪着她一起,屋內藏書六千餘冊,幾乎沒有任何文房清供,也無齋號匾額,有劍架,擱放着十數把老劍,折斷的劍氣長城制式長劍居多,也有幾把品秩尚可的私人佩劍,想來都是昔年寧氏劍修的遺物。

謝狗正在找書看,小陌欣賞牆上掛着的一幅山水長卷,典型的仙家物,四季景象,在畫卷中歷歷分明,此刻畫上約莫正值梅雨天氣,墨色淋漓,天色晦暗,大雨滂沱,有一葉扁舟,順水從流飄蕩,任意西東,轉折南北,等到雨收天霽,沿途所見,青綠山水間,開出大片鮮紅顏色的杜鵑花,好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文人雅士居家持卷翻書如臥遊。

謝狗揚起手上的幾本書,「小陌,這些劍氣長城官方書坊版刻的道書,算是藏書家心心念唸的所謂孤本吧?我發現了,絕大部分書籍,就是擺設,嶄新得就像剛買來的新書。只有這邊的格子,三十幾本書,翻得比較多,毛邊紙都起捲了,好像是劍氣長城專門給下五境修士編寫的。」

小陌剛要提醒她別順手牽羊,少打歪主意。

寧姚現身廊道,來到門口,笑着解釋道:「這間書房是我娘懷上我的時候,我爹親手佈置的,大概幾歲看什麼樣的書,多大歲數多高的個兒,剛好能順便拿到手裡,花了好多心思。結果等到我讀書識字了,發現我就不是個讀書種子,是絕對坐不住的,一有機會就往外跑,寧肯跟白嬤嬤學拳也不肯看書。」

寧姚進了屋子,神色柔和,朝謝狗附近的書架那邊擡了擡下巴,「那個書架格子裡邊的,類似陳平安他們那邊的蒙學書籍,是剛認字那會兒,我娘每天盯着我,必須要讀要背的,背書其實容易,被說得煩了,有天我就關起門來,盤腿坐在椅子上,先背了一部字典,再用劍氣取書翻書,將所有書籍全看了一遍。」

就像現在很多人看到貂帽少女,就很難想象遠古歲月裡的劍修白景,總覺得兩者不沾邊。

謝狗也很難想象寧姚小時候的光景,小姑娘每天被一個婦人督促着認字背書?一個人氣呼呼盤坐在椅子上跟那些書籍犯彆扭?

寧姚看書,從來屬於打過照面就行。

不像陳平安,買來一本書便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了,吃幹抹淨,作書摘刻竹籤,還琢磨出很多的讀書法門,還跟她得意洋洋說什麼叫書香門第,就是治學有訣竅,讀書有家法有家學嘛,什麼三五本書中出現同一個名字就去順藤摸瓜,美其名曰走門串戶攀親戚,什麼陋巷殺人,喉嚨處着刀,讀某些書要心狠,翻哪些書氣要平,哪些書是看熱鬧,如某某山河啥啥景象,經眼一遍便足矣,又有哪些書是看門道,要登堂入室,讀其書而想見其爲人,要與那人直面相對如書齋秘談,要習慣將歷史上政見不合、或是文脈道統各異的兩本書打擂臺,瞧個高低分明,辨明同異,要單獨拎出一條脈絡,如那山下白銀之流通,通過七八十本書溯源大幾百年、上千年精研某一件事的全貌……

謝狗咧嘴笑道:「聽說山主夫人當年是離家出走,才認識的我們山主?」

寧姚點頭道:「過倒懸山,先去了最近的南婆娑洲,遊歷過中土神洲和北俱蘆洲,再去的寶瓶洲,進了驪珠洞天。」

她指了指那幅長卷,笑道:「看久了,自然而然就會比較好奇浩然那邊的風土人情,小時候盯着畫卷上邊的景緻變幻,月相盈缺,腦海裡總會蹦出四個字,"怎麼可能"。認識疊嶂他們之後,經常來這邊一起看風景。」

謝狗小心翼翼問道:「在那小鎮門口,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內,就跟咱們山主一見鍾情啦?」

寧姚微微紅臉,含糊其辭一句,「當年他瘦瘦黑黑,誰會看第二眼。」

謝狗不愧是狗膽包天,不依不饒追問道:「既然你們倆不是一見鍾情,爲何喜歡,何時喜歡,總要有個由頭吧?山主喜歡山主夫人,很好理解,土包子瞧見個漂亮姑娘、越看越挪不開眼了唄,山主夫人喜歡山主,那我可就是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了。」

小陌故意微微皺眉的表情,看似在埋怨謝狗的大煞風景,實則他也好奇此事,否則早就出言阻止了。

謝狗壓低嗓音試探性說道:「莫非真是這兒劍修所說,咱們山主人不可貌相,年少時便花言巧語,伎倆多多,好女怕郎纏?」

寧姚想了想,有些羞惱,「我缺心眼。」

————

此時城內炊煙裊裊,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布店,賣柴米油鹽的雜貨鋪子,香燭鋪子等等,當然最多的還是大大小小的酒樓。穿開襠褲的孩子,成羣結隊被長輩的大嗓門喊回家吃飯。一邊看着鋪子一邊側着身子,奶孩子的婦人。天上的紙鳶也被拽回地面,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女悠悠然結伴走在街上,少年現學現用一句表親三千里,堂親五百年,解釋是什麼意思。少女笑眯起眼,她也不知道聽了沒有。

這些年,陸陸續續拉了些人進入飛昇城,已經有將近五十萬的常住人口。一不打仗,尤其是誰都知道不會打仗了,人的精神氣也好,飛昇城的氣象就會大不一樣。娶親婚嫁,生孩子,成了頭等大事,隨之也就有了很多新鮮的風俗習慣。

當年開門,接納扶搖洲和俱蘆洲逃難的流民,對於一座疆域廣袤的五彩天下而言,就是朝池塘裡邊摔了兩把石子。

今天飛昇城祖師堂半數成員缺席,他們之所以沒有參加議事,就是開闢出了一條北方路線,走鏢,護送的,就是人。

根據諜報顯示,東邊,白玉京和歲除宮、玄都觀幾個大宗門,本來早就準備接引大量凡俗入境,已經打造出總體數量可觀的跨洲渡船,只是一內亂,便都耽擱了。

嶄新天下,帶來一種從未有過的世道光景,人

比神仙錢值錢多了。

如今飛昇城裡,許多的營生,都是昔年劍氣長城絕對見不着的活計、行當。

修行之人的道心微瀾,偶爾視線所及的點綴,卻是凡俗夫子一日三餐的生計。

飛昇城開始建祠堂,編家譜,置辦年貨,元宵佳節的燈會,中元節的放焰口,冬至如大年。

陳平安揀選了一條相對僻靜的路線,瞧見個坐在家門口喝悶酒的男子,宅子不大,是個熟人,呦了一聲,「也沒日頭了,何劍仙還擱這兒甲魚曬蓋呢。」

名叫何山的中五境劍修,一聽到那熟悉的嗓音、熟悉的內容,喝酒喝麻筋上了,趕忙起身,伸長脖子,眼神遊移不定,搓手道:「二掌櫃主動串門來啦?嘿,何德何能,咦,怎麼空手?」

陳平安笑眯眯走過去,一把勒助他的脖子,「何劍仙,有個好兒子啊,一看就是親生的,先前在北邊立碑處,我一眼就認出來了,說話真好聽,也隨你,不愧跟顧見龍是一個門派的。」

想那阿良,雖非面如冠玉,卻是身材魁梧,若問怎麼個高,他蹦起來得有一丈高。

再說那隱官,天縱奇才,拳法如神,在那街上被女子武夫堵住了去路,你猜怎麼着,一拳就倒!

何山拍了拍二掌櫃的胳膊,笑道:「去屋子裡邊坐坐,嫂子手藝不錯,就當提前吃頓宵夜?」

陳平安鬆開手,低聲問道:「怎麼回事,在外邊招花惹草,被嫂子抓了個正行?」

何山白眼道:「別胡說,讓嫂子聽了去,她就真要疑神疑鬼了,我這相貌,二掌櫃你是曉得的,當年在劍氣長城,能贏過我的,不多,就吳承霈,米繡花那麼幾個,也怪不得你嫂子這些年總是放心不下。」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何山便跟着「落座」,陳平安遞過去一壺酒,何山灌了一口,「好酒!」

其實陳平安知道何山的性情,他媳婦並非修士,對於何山這般的中五境劍修而言,十年光陰彈指間,算得了什麼,哪怕再過三十年幾十年,何山還是跟今天差不多的容貌,但是婦人可以騙自己,鏡子卻不會騙人。以往劍氣長城的很多本土劍修,只要道侶不是劍修,都有類似的一道坎要過。

何山好奇問道:「二掌櫃,你那麼多怪話,到底是從哪學來的?」

何山揉了揉下巴,說道:「天賦異稟,自學成才?還是耳濡目染,觸類旁通?」

陳平安問道:「你要趕考啊?」

何山疑惑道:「啥意思?」

陳平安也懶得解釋,跟他閒聊幾句便告辭離開,說將那頓宵夜餘着。

何山回了宅子,去了竈房那邊,婦人正在忙碌晚飯,她聞着了酒氣,微微皺眉,轉頭問道:「又在外邊跟誰喝馬尿呢。」

何山笑了笑,「二掌櫃趕巧路過,我說戒酒了,他非要請我喝,沒法子,只好陪着喝了點。」

婦人訝異,忍不住埋怨幾句,搓了搓手,就要往外衝,何山攔住她,說道:「二掌櫃早走了。」

婦人捋了捋鬢角髮絲,嘆了口氣,「陳隱官都到家門口了,怎麼不請他進來吃頓飯,敞開了喝一頓,我還攔着你不成。咱們欠了人家多大的人情,半點做人都不會的,都不說當年押注贏來的幾筆錢,讓兒子練劍一事省去好多求人的麻煩,只說武魁城那邊,就你?屁大個觀海境,能做什麼。」

何山笑道:「我在武魁城那邊,很有威望的,兒子嘴上不與你說而已,他心裡還是很開心的。」

婦人白了一眼。

何山忍着笑,說道:「趕巧,二掌櫃先前經過北邊,見着我們兒子,他們倆還聊上天了。這不今兒見面,二掌櫃劈頭蓋臉就問我一句,到底是不是親生的,說長得不像我,還問嫂子年輕那會

兒,是不是有些故事啊……你聽聽,把我氣得不行,還想我請他吃飯,沒門!」

婦人忍俊不禁,不知不覺,眉眼舒展開來,說道:「看來還真沒吹牛,陳隱官跟你關係確實好,纔會與你說這些混賬話。你也不是個東西,轉頭就把隱官賣了。」

何山大笑不已。

從劍氣長城一直延續到如今的飛昇城,蹲在路邊喝酒的習俗,都要歸功於那座酒鋪。

一開始是酒鋪生意實在太好,街面就那麼大,擺放桌子多了,容易擋路。酒鋪附近的幾條巷子,就要繞道走遠路,否則他們總不能在兩張酒桌之間穿梭往來。當年疊嶂找陳平安商量,她覺得要麼就是再開一間酒鋪,要麼就是少掙錢,等上桌的客人耐心再好,正在喝酒的人,也會覺得不自在。長久以往,有位子和沒位子的,都要喝不痛快。

二掌櫃當時端着酒碗,站在門口,晃了幾晃,便隨便晃出個法子來。

流霞洲的司徒積玉,騾馬河少東家的柳勖,他們率先蹲在路邊喝酒,開始說浩然天下的酒桌風氣不好,喝來喝去,都是喝境界、師門,喝姓氏、身份,喝銀子,真沒啥意思。

一來二去的,哪怕酒桌有幾個空位子,他們都喜歡往路邊湊了。境界越高的本土劍修,越喜歡蹲在路邊喝酒。把長凳和位置,留給那些愣頭青,當然還有那些結伴而來的女子劍修。

酒鋪打烊了,門外的桌凳,牆上的對聯還在。

陳平安掏出鑰匙開了門,背靠櫃檯,看着那面牆上的無事牌。

大掌櫃疊嶂久不露面,代掌櫃鄭大風也回了寶瓶洲,再加上飛昇城事務繁多,人人分工明確,只要是劍修,幾乎手頭邊都有活幹,酒鋪生意自然而然就不如當年。

況且前些年,劍修來這邊找酒喝,都像是在提前喝一壺名爲「明天」的酒水。

所以顯得他們的酒量和酒品都很好。

陳平安拿着酒碗去門外桌旁坐着。

劍氣長城的劍修,是沒有道號一說的。

只有名字,境界。

好像「名字」是上輩子就決定好了的,「境界」就是這輩子走一遭的結果。

此外至多就是有個綽號。例如齊廷濟的「齊上路」,米裕的「米攔腰」。

或是某些「暱稱」、說法,例如董三更的「小董」,陳平安的二掌櫃,陸芝的傾國傾城。

不斷有劍修用五花八門的理由,藉口,離開家宅,或是藩屬城池,趕來這邊。

「二掌櫃,又被趕出來啦?毛手毛腳了吧?無妨,那我今天就用三成功力與你喝個痛快。」

「二掌櫃,最近我喜歡上了一個極漂亮的好姑娘,正在攢媳婦本呢,坐莊坐起來,別耽誤我娶媳婦過門啊。」

「哎呦喂,難得,隱官大人親自待客,我就說嘛,老子當年就不該離開飛昇城,酒鋪離了我,生意就好不起來……隱官大人,今兒喝酒,賣個面子,賒個賬。」

「姓劉的,你一個金丹境,憑啥跟我一個龍門境搶桌子,蹲路邊喝去。」

————

好像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踏足南婆娑洲陸地。

這大概也是齊廷濟最後一次參加龍象劍宗祖師堂議事。

首席供奉陸芝,首席客卿酡顏夫人,掌律、財庫一肩挑的邵雲巖,

吳曼妍,賀秋聲,黃龍,三位同門自然而然走在一起。

劍氣十八子當中,暫時只有他們三人能夠參加祖師堂議事。

邵雲巖以心聲笑道:「稀客,此次造訪宗門,隱官是要談什麼大買賣?利潤如何?」

酡顏夫人小有期待,跟年輕隱官合夥做買賣,還是省心的,穩賺不賠的金字招牌。

謝狗低下頭咧嘴笑,好問!利潤如何?還談啥分紅吶。

陳平安神色略顯尷尬,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含糊一句,「稍後便知。」

寧姚前不久剛來過龍象劍宗,陸芝以心聲笑道:「我那弟子,聽說陳平安來了,她就找了個蹩腳由頭,躲去懸弓福地。」

寧姚說道:「見了面,沒必要覺得尷尬。倒是我上次送給她的那件金醴法袍,需要」

陸芝疑惑道:「這裡邊有門道?」

寧姚點頭道:「有,不過沒關係,讓他解決。」

陸芝嘖嘖不已。

那撥多是私劍的上五境供奉、客卿當中,凌薰,蠻荒妖族出身,玉璞境劍修,她是跟着道侶郭渡來這邊。還有梅龕的弟子,梅澹盪也是蠻荒,不過他是仙人境。

他們在劍氣長城遺址的城頭,就已經見過當時剛剛躋身十四境的寧姚。

見到陳平安,還是第一次。

不過他們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兩位「萬」字輩的遠古道士身上。

那貂帽少女,手持行山杖的青年,他們是妖族出身,家鄉卻未必是蠻荒天下。

一起進了祖師堂,陳平安和寧姚,小陌謝狗,暫時坐在一邊。

齊廷濟今天的開場白,可謂直截了當,「諸位,對不住了,不用等到今天議事結束,從現在開始,齊廷濟已經就不是龍象劍宗的宗主了。」

「接任者,就是落魄山山主陳平安,我們劍氣長城的舊隱官。」

「南婆娑洲龍象劍宗跟桐葉洲青萍劍宗,暫時都算作落魄山的下宗,等到以後再創建一座宗門,落魄山身爲祖庭,青萍劍宗擡升爲上宗,龍象劍宗則是正宗。」

滿堂沉默,面面相覷。

齊廷濟站起身,拎着椅子走向陳平安那邊,笑道:「若有異議,你們可以跟陳山主當面提出來。即刻起,我旁聽。」

陳平安只好連人帶椅子搬去齊廷濟先前的位置。

祖師堂掛像。陳清都,龍君,觀照。

未來就會多出兩幅,齊廷濟,陳平安。

終究是沒能忍住,竹素第一個開口,這位女子私劍氣笑不已,「好你個齊廷濟,齊大宗主!轉頭就把我們一股腦兒賣了?賣出了啥價格,勞煩說道說道!」

黃陵狠狠灌了一口酒,嘖嘖不已,「早知如此,我們何必當這個不知好歹的惡人?」

自從上次被那老舟子挨個兒罵了一通,如今他們說話講究了不少。

以前他們對於「話術」是毫無概念的,也曾聽聞陳平安坐鎮避暑行宮的一些事蹟,不過當時哪裡會當真,等到領教過顧清崧的「本命神通」,才知道說話一事,真跟劍術差不多,境界高低,雲泥之別。

凌薰跟梅澹盪,因爲都是出身蠻荒的緣故,與那白景,陌生,心中天然親近幾分。

聽說陌生是入了落魄山,才躋身的十四境?真是一處能夠助人合道的風水寶地?

白景還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

謝狗笑呵呵望向凌薰,用上心聲言語,道:「你這算不算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凌薰笑了笑,也沒說什麼。

小陌立即糾正道:「這叫夫唱婦隨。」

陳平安沒有立即落座,站着沉默片刻,開口笑道:「我有個優點,就是有自知之明。所以我十分清楚,你們之所以沒有當場翻臉,或是直接撂挑子走人,是因爲寧姚在場,諸位能夠走到這裡,理由很簡單,就是因爲"劍氣長城"四個字,因爲諸位念舊,長情。」

邵雲巖聞言點點頭,這就叫動之以情。

酡顏夫人心情複雜萬分,好嘛

,七彎八拐,到頭來自己還是落在隱官手上了?

「還有就是我帶了倆打手,也很關鍵。」

「年少時獨自走江湖,怕天怕地畏鬼敬神,最怕的,還是"麻煩"兩個字。剛剛走了一趟五彩天下的南邊,除了小陌跟狗子兩位自家供奉,身邊還有一位齊老劍仙陪着,這陣仗這排場,實不相瞞,想一想就想笑,忍不住跟自己嘀咕一句,出息了啊,陳平安。」

酡顏夫人聽出門道來了,曉之以理嘛。

「龍象劍宗是齊廷濟一手建立的,再過一百年一千年,這點都不會改變,將來山志也好,宗門譜牒記錄也罷,都會明明白白寫清楚,齊廷濟是開山祖師,陳平安就只是二代宗主。我可以現在就給出承諾,接下來龍象劍宗一切照舊,至少甲子之內,落魄山不會插手這邊的任何事務。」

「我希望諸位就算此刻心有不滿,也不要着急離開,多看幾年,晚些時候再來決定是走是留。」

酡顏夫人聽到這裡也有些動容,年輕隱官,十分以誠待人了。

高爽跟黃陵兩位劍氣長城的仙人境私劍,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

齊廷濟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掌,示意新宗主可以落座了。

陳平安笑着坐下。

齊廷濟微笑道:「作爲尚未離開祖師堂的半個外人,我有一事相求。」

「懇請諸位跟隨陳隱官,一起走趟寶瓶洲的大驪京城。」

「讓浩然天下見識見識,何謂劍氣長城,何謂劍仙如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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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0章 生涯見字如晤

齊廷濟更換容貌,在那京城閒逛片刻,便施展縮地法,去了鄰國那個仙卿派,收斂劍意,隱了身形,在那青山綠水間的形勝道場,如入無人之境。

仙卿派設置了一座粗糙山水陣法的祖山地界,連綿諸峰如列戟,各自開闢有洞府,偶見靈光閃爍,修士的御風身形在空中拖曳出二三流螢光線。

一山孤立,峰頭如青髻,亭亭若青竹玉立天地間,崖壁有雪白石痕,若垂瀑布,若懸白綢,百丈高下若羊脂美玉。山腳有了茅屋聚集、田畦成片的村野氣象,訪山的齊廷濟行走其間,也學那負笈遊學的陳緝,臨時打造出一根行山杖,本就容貌清逸,更顯山隱風采。

飛昇城寧府之內,馮元宵瞬間連破三境,過龍門、結金丹、孕育出元嬰。

當然是「天大」的好事。

首先,這就意味着他們在金鏨王朝的作爲,是一種契合五彩天下大道的舉動。簡而言之,幾位劍仙以強橫氣力,行移風易俗之舉,是得到天心的認可的。

其次,陳平安最擔心的情況沒有出現,來金鏨王朝之前,他一直擔心這位黃庭交給寧姚照顧的親傳弟子,將來的大道,接近蠻荒,尤其最怕馮元宵要比蠻荒更極端,例如大道即混沌?甚至是尋求歸一?那麼一切禮制、規矩皆是大道之敵,如此一來,陳平安跟齊廷濟他們,別說是「替天行道」積攢一份功德了,反遭天厭都有可能。

畢竟馮元宵是五彩天下第一個誕生的孩子,她還有半個桐葉洲人氏的表面身份。至於桐葉洲山河破碎,前些年是怎麼個人心光景,陳平安最是有數。即便這座五彩天下,最早是儒家聖賢找尋出來的,之後先生和白也有開天闢地之功,萬一「馮元宵」大道使然,偏不認賬,文廟又能如何?

第三,齊廷濟也存有憑此推衍、勘驗天心的一份私心。金鏨王朝之行,果真能夠得出不同的結果,天地有所「因果答響」,都會讓擔任城主的齊廷濟做出不同的選擇,走向不同的合道之路。故而方纔陳平安鬆了一大口氣,笑容燦爛是真,齊廷濟會心一笑,有所明悟更是真。

至少在目前看來,相互壓勝的寧姚與馮元宵尚未分道揚鑣,不曾出現走向大道的對立面的跡象。齊廷濟便心中有數了,自有計較,想來耗費甲子光陰行走山河,也非老劍仙的臨時起意。

最後,不得不說,真是天心可敬可畏不可欺不可違。

之前在那天魚王朝的京畿縣城,齊廷濟在人羣中看到那長幅對聯的內容,由衷感慨一句,真是以戲說法。動心起念,何等無巧不成書?細究來推衍去,算不算也是一種天地大道的事先提醒?見字如晤?

陳平安還真像個狗頭軍師,查漏補缺一句,「先前齊廷濟在氣頭上,說話沒有那麼講究。」

小陌灑然笑道:「這算什麼。」

謝狗小聲給出一個真知灼見:「小陌,你不懂,這叫摻沙子,看似補缺,實則揭短。束手束腳的山主,是怕我們被自由自在的齊老劍仙吸引,挖了牆角,一趟五彩天下之行,白白失去兩員愛將,豈不是虧大。書上好些成王稱霸的人物,都是看似粗莽實則心細的。」

陳平安忍俊不禁。

小陌忍了又忍,實在是忍不住,「我在公子身邊的時候,你都看了哪些書,學問這麼大了?」

謝狗理直氣壯道:「手邊有啥看啥,開卷有益嘛,國師府藏書豐富,每天以史爲鏡,越看越覺得自己漂亮。」

寧姚得知謝狗竟然模仿了三山符,便問還有沒有盈餘。

謝狗一聽山主夫人也要使用三山符,榮幸榮幸,便從袖中多掏出一摞符籙分發起來。

照理說,寧姚的御劍速度,是要遠遠快過使用符籙的。

陳平安大爲意外,忍不住問道:「這才幾天,就畫了這麼多符籙?」

謝狗都不知道如何回答這種問題,在那國師府,她不是寫書就是畫符,總之都是奮筆急飛。

陳平安捻出一張贗品符籙,悉心揣摩片刻,劍氣與符膽相激,手中這張符紙頓時報廢,驀然燃燒起來一團雪白火焰,抖了抖手腕,空中懸有那些蘊藏劍意的金色線條,類似鳥蟲篆。門道極多,謝狗分明用上了近乎繁瑣的疊陣手段,一些覆文如積土成山,有那山嶽架構?某些雲紋則又是大瀆河川的脈絡,只是爲何好像符腳多處關鍵地方,略顯雞肋?

陳平安微微皺眉,便將心中疑惑問出,謝狗嘆了口氣,多餘解釋幾句,「山主唉,我能夠仿製這張三山符,故意搗鼓得複雜點,不給出最簡略的法子,當然是也怕此符變作那類爛大街的貨色啊,所以設置了好些個陷阱,可若是真有誰學了去,掃除些許迷障,能夠化繁爲簡,返璞歸真,就該是他有此機緣了。」

小陌笑道:「遠古歲月裡,機緣難覓求道最難,當年這等手段,相當於真轉一句,十分常見。」

陳平安問道:「使用此符有哪些限制。」

謝狗隨口說道:「符紙好,修士用符的門檻就低,符紙差,則反之。」

陳平安當然不滿意這麼個含糊答案,追問道:「確切來說,怎麼個好和低?」

謝狗想了想,「若是符紙珍貴,類似山主當年的那類金色符紙,修士武夫,兩金起步,好像都能用吧?市井坊間都能買着的那種普通黃色符紙,估計玉璞境修士,或是山巔境武夫?我也說不準,具體什麼境界能用,縮地脈的山水路程長短,山主你以後自己找法子求證去。」

如今市面上,縮地符不是很多嘛,有什麼值得稀奇的。她這仿冒的三山符,完全不值一提。

寧姚也瞥了眼符籙,便以一縷劍氣澆注其中,霎時間撞開了層層禁制,卻不動搖符膽根本。

謝狗再偏袒自家山主,也要覺得咱們山主,確實是高攀,吃着了細糠。

陳平安問道:「那你能不能畫出一種門檻越低越好、最好是沒有門檻的縮地符?」

謝狗搖搖頭,「跟人差不多,各符有各命。使用貨真價實的三山符,就需要消耗功德,還要點燃三炷香,等於是跟三山九侯先生通個氣。反觀縮地符距離短,如鳥雀枝頭翩躚,已經是符膽的極致了。」

陳平安點點頭,如此才合理,以心聲問道:「類似大驪王朝的山嶽渡船,若是能夠山體篆刻出一張巨大的三山符?能不能用在蠻荒天下戰場?」

謝狗思索片刻,大致估量一番,「畫是能畫,就是這麼一張符籙,有點貴了,就算是以大驪的國力,至多隻能當輕騎奔襲用了,想要用作縮地脈的常規手段,好像讓蠻荒天下變得小了,肯定是不成的。只能偶爾用之,否則大驪絕對消耗不起。符越大,符越大,消耗的靈氣,就絕不是簡單的加法了。」

謝狗說了兩次「符越大」,卻是不同的意思。

三山符是山上當之無愧的大符,再以字面意思上的「大符」篆刻在山嶽渡船上邊,一張符籙要吃掉多少神仙錢,實在是難以估量。

陳平安便打算將這個難題交給中土文廟去頭疼,只管把設想拋過去。

謝狗咳嗽一聲。山主夫人還在呢,山主就這麼神遊萬里,不好吧?

陳平安回過神,一起祭出三山符,觀想出一座高山,若是三座山處於同一條來龍去脈,還能節省些許靈氣。他們一一現出身形,此地山勢嫵媚,溪澗九曲,疊瀑衆多,由於位置相對靠近金鏨王朝,已經被一座仙府開闢爲宗字頭的道場,有道人在附近開爐修煉丹藥,從別處移植松柏在此,此地有非人力促成的天然美景,白雲縈繞山腰一圈如玉帶。

謝狗一有機會就顯

擺才學,故意問了一句,山主,我猜大概這裡就叫玉帶峰?陳平安點點頭,以後若有山志,多半如此取名。

小陌突然說道:「齊老劍仙殺心很重。」

陳平安點頭道:「齊廷濟苦於飛昇境久矣。」

謝狗心有慼慼然,斜了一眼自家山主,還好,還有個仙人境的墊底。

陳平安氣笑道:「狗子,你好意思跟我比?」

謝狗委屈道:「就咱們四個人,我總不能跟山主夫人比境界吧?」

持符縮地,期間兩山之間有巨湖,陳平安哪怕是第二次遠眺水波浩淼的湖景,還是會驚訝於天地造化之功。

陳平安感嘆道:「浩然和蠻荒都沒有這麼大的湖泊,不知道比起青冥天下的小四州,哪個水域更大。」

謝狗試探性問道:「反正暫時是一處無主之地,不如我也學山主夫人,去湖底拽出一條山脈,再立起一塊石碑,以劍氣刻字,就寫"謝狗飛昇地"?」

小陌頭疼不已。

不曾想陳平安點頭道:「其實可以多尋幾處立碑,比如謝狗結丹道場,躋身上五境之山,成仙之所,飛昇之地,如此一來,便顯得既真實又有氣魄了。」

「不過碑文刻字必須做舊,得有一份悠久歲月的古意氣息。比如玉璞境時刻字,由於境界低,劍意就淺淡些,但是殺心重,剛剛躋身上五境,有一份獨到的睥睨氣概。仙人時,氣勢更足,但是開始神華內斂,飛昇後,再來直抒胸臆,一口氣放出,既有氣吞山河的胸襟,也有千百年來尋同道不見的孤寂蕭索之意,如此一來,仙師偶然看碑,定然震撼不已,心神往之。雖說碑文內容寥寥,卻如看世間最精彩最短篇的一部神仙列傳。將來整座五彩天下,誰不猜測"謝狗"到底是何方神聖,誰還敢跟這麼一位古劍仙搶地盤,爭道場?」

謝狗由衷讚賞道:「山主,說真的,除了修道,其餘事務,你想事情,腦子都不帶轉個彎的。」

這還是山主夫人在場,不然謝狗還有更多心裡話可講。

小陌本想訓斥她幾句,卻見寧姚眯眼而笑,點點頭。

謝狗做事情不含糊,就要去立碑刻字。

陳平安說道:「最好換個名字,或者是隨便編撰個新道號。」

貂帽少女想了想,還是算了。「謝狗」就很好。

謝狗霎時間眼睛一亮,想到一個折中的好辦法,她從袖中抖摟出一位瞜一眼資質還行卻誤入歧途的豔鬼,與她問了姓名,便用她的名字去代替立碑了。

謝狗臨時傳了一門闢水道訣給她,一起去往湖底,順便再教他一門搬山法。

陳平安也由着她們胡鬧去。

這是謝狗第一次來到飛昇城,倍感新鮮,熱鬧繁華程度,遠超預期。

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夫人,我能在這邊置辦一座劍仙私宅嗎?」

寧姚笑道:「你捨得自己掏錢建造就行。」

要錢,兜裡一顆雪花錢都沒有的,但是符籙有一大堆,謝狗當場從袖中掏出兩大摞三山符,甩了甩,問道:「飛昇城裡邊,有沒有冤大頭願意收購?我可以打折,五折!」

陳平安問道:「符紙再普通,終究需要消耗一定的心神和靈氣,你畫了這麼多,真有賺?」

謝狗一臉天經地義的表情,「山主,你這話說得就不包袱齋、很不老道了啊。我畫的是符嗎?是錢吶,是銀票啊!」

飛昇城祖師堂召開了一場臨時議事,剛好刑官齊狩,二把手捻芯,泉府高野侯,首席供奉鄧涼。他們幾個,要麼就在城內,要麼在附近藩屬城池、山頭,很快就趕來議事。避暑行宮那邊,隱官一脈劍修,暫時只有董不得,

羅真意,常太清和範大澈幾個,其餘顧見龍、王忻水他們,當下就離得遠了。

見着了陳平安,他們都不覺意外。

陳平安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對於齊廷濟秘密擔任城主一事,刑官一脈那邊肯定沒有任何意見,齊狩更是沒理由不開心。

既然是陳平安提出來的,隱官一脈這邊也就順水推舟,沒有任何異議。

大體上,飛昇城本土劍修,都會是與張貢一般的心態,好歹是位老字號劍仙。

高野侯這個飛昇城的大賬房先生,沒有任何想法,管你是誰當城主,只要別跟老子開口要錢就是好城主,若是還能齊廷濟還能添補家用,那是最好不過了。

可惜顧見龍今天不在場,否則估計就要蹦出一句「以後飛昇城不得姓齊啊」。

陳平安仔細講述了一些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近期戰況,以及浩然九洲山巔修士的各自證道,還有青冥天下那邊的亂象四起。

期間便有三三兩兩的劍修,輪流跑出去喝酒,待得久了,就要被某個心聲催促趕緊滾回來,讓老子出去透口氣。

倒不是他們故意落陳平安的面子,比如範大澈這個公認的隱官天字號狗腿,一樣會跑出來偷喝幾口。反倒是之前的祖師堂聚會,由寧姚住持議事,就沒有這麼劍修溜出去,至少隱官一脈劍修是不會起身的。

說完外邊的情況,陳平安便說起天魚王朝和金鏨王朝兩地,前者很快就會與飛昇城結盟,他只負責牽線搭橋,至於同不同意,飛昇城這邊合計出個確切的答案,若是婉拒,記得飛劍傳信給護國真人楊木茂就行了,如果同意,皇帝丁鼎會親自趕來飛昇城一趟。至於後者,皇帝張敷之願意秘密接納一撥飛昇城劍修擔任供奉,投桃報李,金鏨王朝會將境內所有劍修胚子送往飛昇城修行。

陳平安建議刑官、隱官和泉府各派一人,並不與張敷之打招呼,選擇悄悄進入金鏨王朝,也不跟自家劍修事先通氣。說到這裡,陳平安提議隱官一脈這邊,可以讓那個負責檔案房、名爲懷叢芝的少年劍修外出歷練。

羅真意點點頭,她早就認定那個少年,一定能夠與他投緣。

陳平安說了兩事。

自己即將出任大驪國師。

跟齊廷濟約好了,由他接手龍象劍宗。不過齊廷濟會帶着十八位嫡傳弟子一同進入五彩天下。

齊狩問道:「都能帶進來?」

陳平安笑道:「我來想辦法,比如看看能不能跟文廟商量一下,總體人數不增不減,由我帶出十八位,齊廷濟補上十八人之類的。」

一位姓邵的老元嬰大爲震驚,問道:「還能這麼耍?」

董不得笑道:「先談談看唄,總歸是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老元嬰點點頭,做買賣,陳隱官確是一把好手,一貫是捨得臉皮的。

齊狩試探性問道:「若是文廟真肯點這個頭,你想要帶哪些人離開?」

以陳平安這傢伙的脾氣,泉府那邊是肯定不會去動的,所以齊狩既怕他朝刑官一脈開刀,再用一個類似壯大龍象劍宗的名義?更怕陳平安一個發狠,假公濟私,直接將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十幾個劍修,一起帶去浩然天下,去了大驪王朝,或是進入青萍劍宗,美其名曰歷練行走?

陳平安說道:「你們商量着來,可以不是我們飛昇城的本土劍修,北邊扶搖洲,南邊桐葉洲,都可以挑選合適人選,看看他們願不願意重返故鄉。如果東邊,有道士想要去浩然天下,也不是不行。就當是個備案好了,文廟點不點頭還兩說呢。」

齊狩鬆了口氣。

在座衆人,都知道下次開門,之後五彩天下就要永久關門,唯有一小撮飛昇境大修士才能各憑神通出入天下,屆時就是飛昇城的第二場大考。

尤其是剛剛聽說青冥天下半座天下都變了顏色,等到下次開門,屆時會涌入多少道士和難民?無法想象。

在這邊議事只是當個啞巴的捻芯說道:「我能不能跟着重返浩然天下?」

齊廷濟都要當城主了,她在不在刑官一脈繼續掣肘齊狩,就沒了意義。

陳平安笑道:「刑官大人怎麼講?」

齊狩說道:「那就先佔一個名額好了。」

寧姚說了小陌已經合道,成功躋身十四境,先前那道劍光,就是小陌祭出的。

再順便介紹了一下謝狗,或者說是劍修白景的過往事蹟。

坐在門口臺階那邊的貂帽少女,她轉頭朝屋內咧嘴笑了笑。

謝狗心情正好。賣出去好些符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實在不行,打欠條也是可以的。

一位老元嬰劍修,正拿着那張符籙反覆研究,確定會不會被殺豬。畢竟是陳隱官帶出來的人,做買賣的風格,可想而知。

在劍氣長城那會兒,趙浦沒有去酒鋪喝過酒,就沒有寫過無事牌,也沒有買過晏家鋪子的印章、扇子,但是被狠狠坑過幾次錢。

「再有押注,我就剁手!」「我還真不信了,坐莊的能夠次次通殺!」「別跟我裝,你就是酒鋪的托兒,不承認沒關係,對了,有沒有穩賺的那種內幕?贏多贏少無所謂,總不能次次都賠本吧。真有?」「滾一邊去,連自家兄弟都騙?老子戒賭了!你先發個誓……」

老人誤以爲這位少女姿容的落魄山供奉,是浩然天下寶瓶洲那邊的某位天才劍修,玉璞境之類的。

謝狗小聲說道:「老趙,先前是我謙虛了,與你交個實底好了,其實我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

趙浦朝她豎起大拇指,也不知是認同她次席供奉的身份,還是稱讚昔年劍修白景的壯舉。

其實謝狗還是比較意外的,對於她的妖族出身,好像這些劍修看得很輕。

小陌沒有謝狗這麼活潑潑的,只是將那行山杖橫放在膝,跟一旁範大澈聊了些煉劍事宜。

約莫是範大澈起了個好頭,很快就有第二位劍修開口請教,想要碰碰運氣,小陌也是以誠待人而已。

齊狩眼尖,且識貨,堂堂刑官竟然也有臉跑出去喝酒,與那貂帽少女做起了買賣。

若非手頭並不寬裕,齊狩都想要將那些符紙材質與品秩嚴重不匹配的符籙給包圓了。

作爲飛昇城四座藩屬城池之一的拖月城,溥瑜跟任毅,兩位正副城主,一起偷溜出來。

他們都是金丹境,坐在臺階上喝酒,方纔屋內聊起了躲寒行宮的元造化,他們這會兒還在納悶,陳平安怎麼就知道元造化是以最強二字躋身的六境,還篤定她是數座天下的當時最強。先前飛昇城就已經察覺到不對勁,元造化的武運饋贈,遠遠超過之前的兩次。

論境界,資質,姜勻無疑是飛昇城最有天賦的純粹武夫,元造化和許恭略遜一籌。

而元造化,昔年的假小子,孩子王,如今也是個清清秀秀的大姑娘了。

刑官一脈的年輕武夫,一個個心向避暑行宮,是飛昇城上上下下公認的事實。

在這件事上,刑官齊狩也好,溥瑜任毅也罷,倒是都認,心裡都沒什麼芥蒂。

任毅輕聲問道:「你不如也去浩然天下?」

溥瑜在戰場上傷了大道根本,這輩子極難破開金丹瓶頸了。

溥瑜抿了口酒水,笑道:「怎的,着急摘去個"副"字?」

任毅惱火道:「說正事。」

溥瑜搖搖頭,以前在劍氣長城,確實想過,如今這份心思就淡了。

議事結束,陳平安他們去了寧府。

一路上有些屁大孩子湊過來,各有各的小算盤。

那青衫男人,身份好認好猜,跟寧姚並肩走在街上,還能是誰,酒鋪的二掌櫃嘛。

孩子們有的當面問二掌櫃還坐不坐莊掙黑錢了,他有錢,可以跟着押注,昧着良心當托兒都沒問題。也有幫忙問晏家鋪子近期有沒有新貨,自家長輩等着呢,扇子作那定情信物,是極好的,花錢不多,還稀罕。還有問隱官收不收徒弟,一邊問一邊打了一套王八拳。也有跟陳平安討要幾方印章的,說是要給學塾教書的夫子送禮,好讓他下次打板子力道輕些。

男人都會停步,跟孩子們聊幾句,或是笑眯眯說着他們暫時還聽不懂、但是師門、家族長輩一定明白的怪話,或是說晏家鋪子那邊肯定還有一批存貨,等着開高價。說不收那孩子作徒弟,讓他爹來認個師父還差不多,孩子聽了,惱得很,氣呼呼跑了,又轉身跑回來看了眼陳平安,再大搖大擺離開,氣得陳平安一腳踹在孩子屁股上。也答應了那個孩子,說今晚就幫忙***,明早去寧府門口等着,但是記得帶上所有零花錢,必須錢貨兩訖。

謝狗則將那些女鬼都暫時交予捻芯管束,百來號美人呢,浩浩蕩蕩,默默跟在捻芯身後。

看得好些路邊的酒鬼老光棍們那叫一個目不暇接,這是鬧哪出?刑官一脈還缺不缺人手,當個雜役都沒問題啊?

謝狗先前得了齊狩的首肯,祭出一條無形的劍光道路,替她們開道,免得一露面,剛剛現身,就被城內劍氣衝激得魂飛魄散。她們得以重見天日,那位名字古怪的女子劍仙,先前又給她們賜下幾篇適合鬼物修煉的道訣,驚魂不定之後,這些可憐女子們終於有了幾分脫離苦海的雀躍,再無金鏨王朝京城大殿之上的悽悽切切,陰陰森森,她們內心深處,都是好奇的,這就是傳說中的劍氣長城嗎?

那些勾肩搭背、猜拳吆喝的男子,明明大小酒樓大堂都空着,爲何都喜歡蹲在路邊喝酒?

他們難道都是劍氣長城的凡俗夫子?這裡有非劍修不得進入酒樓、鋪子飲酒的規矩麼?

路邊有一幫扎堆喝酒的邋遢漢子,開始吹口哨。浪蕩子,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路貨色哩。

有年輕容貌的男人端起酒碗,不知從哪裡獲悉的消息,用蹩腳的桐葉洲雅言,着急忙慌自報名號,問姑娘芳名,有無婚嫁。呵,臉皮真厚。

她們相互間以心聲竊竊私語起來,路邊總有此起披伏的鬨然大笑,她們聽不懂飛昇城的「官話」,但是這一路走來,女子本就心思如發,便發現有兩個不知是名號還是姓名的說法,被他們提及最多,好像只要一說起,便能惹來一陣陣壞笑,賊笑,哪怕不笑,也是一副賤兮兮的表情。

帶頭走在最前邊的捻芯,也不與她們解釋什麼,那是「隱官」二字,與「二掌櫃」。

她們暫時落腳地,這邊都是屬於刑官一脈的武夫,武夫拳罡凝聚之地,相較於別地劍修扎堆,劍氣流轉,總歸略好幾分。況且那個叫謝狗的貂帽少女,還送了一張符籙,捻芯祭出,便是一座宮闕,她們便魚貫而入,各自尋找溫養魂魄的休憩場所,漸漸的,她們現身於在亭臺閣樓間,美人靠旁,登高遠眺整座飛昇城,只是她們視線多被那些劍氣阻礙,霧濛濛的,所見景象不夠真切。

漸漸有女子回過味來,那些街道兩旁喝酒划拳的男人,哪怕說些她們聽不明白的醉話葷話,好像並不會讓她們覺得害怕。可能是她們淪爲鬼物的緣故,幽明殊途,在他們身上,好像感受到了一種既是熱烈的、卻有內斂着的生機。

再者雖然雙方言語不通,他們容貌、神態各異,但是他們的眼神深處,似乎都是一樣的,人看人。

真好。

到了寧府。

陳平安在門口習慣性放緩了腳步,進了大門,路過演武場,瞧見了那個已經是元嬰境的小姑娘,竟然是在走樁練拳。

寧姚帶着謝狗他們去挑住處,陳平安單獨在此停步。

馮元宵壯起膽子問道:「隱官大人,我師父回了家鄉,都還好嗎?」

陳平安點頭笑道:「都還好。太平山已經恢復道統香火了,你師父收了護山供奉,有了相當數量的客卿,我還聽說你師父前不久離開宗門,去了一座遠古金仙煉丹遺址,碰碰運氣,外界傳聞裡邊有一瓶仙丹,說得很玄乎,據說能夠服丹飛昇,也不知道真假。」

馮元宵點點頭,眉眼舒展開來。小姑娘憧憬着將來去桐葉洲那邊看看。

陳平安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多說什麼。

馮元宵不好意思在年輕隱官這麼顯擺拳法,隨便找了個藉口,回自己院子那邊吐納煉氣。

陳平安也熟門熟路走到自己的宅子,那間充當書房的屋子,桌上還有些尚未篆刻的印材。

寧姚不知何時,來到屋內,發現陳平安聚精會神,低頭刻一方章的底款,囫圇吞棗?

再拿起幾方刻好了底款的印章瞧了瞧,老子翻書如遞拳?此仇不報非君子?

怔了怔,寧姚忍俊不禁,「就這麼想要讓他們明天去學塾挨板子?」

臉頰貼牆的謝狗被小陌拖走。

陳平安笑着指了指旁邊的幾方印章,寧姚拿起來分別看了底款,這才就好多了。

大哉先生。字外功夫。杏花煙雨書聲裡,讀破萬卷,教過千人。今日教書即讀明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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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9章 連破三境

齊廷濟是誰?

這還真是個要命的問題。

桐葉洲的消息閉塞,可見一斑。昔年浩然各洲如人,一洲有一洲的風土和性格,比如民風彪悍的扶搖洲,就像個孔武有力的莽夫,與北俱蘆洲就跟遠房親戚似的。而桐葉洲的自大,就像個搖頭晃腦的老學究,只需關起門來,我的學問就是天下第一。

當然也跟當年文廟不準元嬰境修士、金身境武夫來到五彩天下,很有關係。

金鏨王朝的太宗皇帝,張敷之,道號山芝,是一位年輕金丹,桐葉洲譜牒修士出身。

他剛剛坐了龍椅,卻不戴帝王冠冕,不穿龍袍。

高髻大袖,道流裝束,身材魁梧。青睛,雙眉異彩,手垂過膝,富文學,美姿儀。

皇帝立即起身離開龍椅,快步走下臺階,生怕走得慢了,就被一劍削掉腦袋,或是被攔腰斬斷,如此一來,那位自稱不喜歡仰頭跟人言語的青年劍仙,不就可以低頭跟他說話了?

皇帝向前走出十數步,鞠躬,低頭彎腰道:「百城派張敷之拜見齊劍仙。」

沒有跟許多仙府門派一樣,更換成宗字頭,百城派派還是沿用舊名號,一切山上規矩照舊,祖師堂禮制沒有任何逾越的地方。

謝狗以心聲笑道:「山主,這個張敷之,好運道,迷迷糊糊就當了皇帝老爺,這會兒還跟喝高了沒醒一樣,覺得那張椅子燙屁股,一門心思想着時局穩定下來,就趕緊讓位。」

陳平安沒有跟隨齊廷濟進入大殿,只是坐在門檻上,地面上鋪設新窯口燒造出來的粗劣金磚,都談不上嚴絲合縫,這要是擱在桐葉洲,匠人要掉腦袋?

陳平安說道:「太宗皇帝沒那麼好當的。」

小陌多說了幾句,「公子,此人既沒有參與到密謀推翻先帝的那座小山頭,也不在濫殺之列,先前就是當了個掛名的禮部侍郎,沒什麼暴虐行徑,我跟狗子一合計,就暫時沒動他。」

陳平安點頭道:「此人還像個正經道流,心思更多還是在山上。」

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坐在門檻上邊,黃帽青鞋綠竹杖的俊逸青年,站在門外,面容喜慶的貂帽少女站在門內。

這幅本該給人靜謐平和感覺的畫面,就那麼安安靜靜,撞入衆人的眼簾,只是加上大殿內的那些「面面相覷」的腦袋,地上勾勒出來七彎八拐的血跡,怎麼看怎麼觸目驚心。

張敷之都沒問金鏨王朝的慘劇,是不是眼前這位齊劍仙的所作所爲。

皇帝都不問,那些廟堂重臣,當然就更加噤若寒蟬了,這幾位來自飛昇城的劍仙,難道是想要再血洗一遍,故意等他們聚在一起?那他們是引頸就戮乖乖受死,好呢?還是負隅頑抗再被斬首,比較體面些呢?

即便不知道齊廷濟是何方神聖,那座飛昇城總是知道的。

今日朝堂緊急召開議事,除了商量張敷之的登基事宜,真正的議題,就一個,兇手是誰?

先前一國山河版圖之上,剎那之間,一條劍光亂竄,瞬殺了兩百多號在金鏨王朝手握大權的修道之人,其中包括一明一暗的玉璞境,兩人。地仙,也有二十六人。

就這麼死絕了。

真是眨眼功夫。

況且又是飛劍萬里取頭顱的劍仙手段。

所以幾乎所有人,都猜測是寧姚遞劍了。

否則實在是想不出,如今的五彩天下,還有誰能夠有此殺力。

再者金鏨王朝有個尚未證實的小道消息,寧姚早年曾經來過南邊,還殺過人。

當年十二位桐葉洲成名修士,三金丹,九龍門,圍殺一位誤認爲至多是元嬰境的漂亮女子。

其中一位身披兵家甘露甲的金丹,

結果只是捱了那女子一劍,身軀連同甲冑脆弱如一張薄紙。

飛昇城,寧姚。

地盤勢力與個人修爲,都是當之無愧的獨一檔。

至於天下第二人,約莫是白玉京那位道號山青的年輕道官,傳聞是道祖的小弟子。但是在寧姚手上吃過虧,據說因爲立碑一事,飛昇城劍修與白玉京道官起了衝突,寧姚很快遠遊至東邊,一場問劍,興師問罪,那位道官都被打得去閉關了……

天高地遠,地仙修士,便是想要一路御風「飛昇」到天幕,去與那文廟儒家聖人說理,也非易事。

再者,就算找見了那位高高在上的文廟陪祀聖賢,有意義嗎?

寧姚已經是公認的天下第一人。如今整個南邊,有信誓旦旦說她必定是仙人境的,也有言之鑿鑿說她極有可能已經是飛昇境劍仙了。

他們懷疑就算文廟聖賢願意幫忙講理,寧姚就聽嗎?

作爲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講什麼理?皇帝造反啦?

何況劍氣長城與中土文廟關係又不差的,否則爲何讓飛昇城坐鎮天地中央?

到時候文廟聖賢讓金鏨王朝直接去飛昇城掰扯掰扯?然後寧姚與那些殺妖如麻的劍仙們,就直勾勾盯着他們,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再者傳言,只是傳言,說有一個姓陳的末代隱官,竟然不是劍氣長城的本土人氏,但他既是寧姚的道侶,還是文聖的關門弟子。

天曉得此人如今在文廟是什麼身份?

有無可能,到了天幕,他早就守株待兔?你們的狀紙我接了,哦,要狀告我的道侶寧姚是吧?

齊廷濟瞥了眼張敷之,說道:「你們不要冤枉我,先前出劍之人不是我。我這個人脾氣一般,生平最是受不得半點委屈。」

都不用什麼山上手段,齊廷濟此話一出,陳平安就可以感受到這些仙官老爺們的如釋重負。

齊廷濟微笑道:「也不用誤會是寧姚出手,她暫時沒這麼空閒,搭理你們這些爛透了的膿包。」

既然齊廷濟不是真正遞劍的兇手,也不是寧姚出手?那眼前這一行人,就是撿漏來的?且不管那些頭顱如何落入他們之手的,是不是意味着可以商量商量,至少不必一言不合便刀兵相向?金鏨王朝經不起折騰了,真要散架的。

齊廷濟伸手繞後指了指謝狗,道:「出劍的是她,如果是我,今天你們開不了朝會。」

謝狗雙手叉腰,紅彤彤的臉頰,神色可驕傲了,偏還要故作謙虛,「雕蟲小技哈。」

張敷之苦笑不已。他又能說什麼。

能夠當上金鏨王朝的第二任皇帝,一來張敷之性格溫和,更重要的,當然還是他那門派的掌門師伯,屈聖通是時下金鏨王朝屈指可數的元嬰境修士之一,精通星象,擅長算卦,行靈官法,進了五彩天下沒多久,便得了一樁仙家大機緣,僥倖破境躋身元嬰,開闢出一座私人道場,近十年都在閉關,遠離俗世,回頭來看,還真就被他躲過一場無妄之災的刀兵劫?

本該在南邊隻手遮天的朝廷,剛死了一大片,甚至連皇帝的腦袋都不見了,還有誰敢坐那張斷頭臺似的龍椅?

張敷之當然也不敢,如果可以選,他一定不當這出頭的椽子。只是國不可一日無君,金鏨王朝廟堂裡邊還活着的各路仙師,實在不願偌大一個王朝就這麼頃刻間分崩離析,挑來挑去,便相中了張敷之。張敷之聽到此事,倍感荒誕,不曾想正值閉關的掌門師伯,竟然降下一道法旨,讓張敷之順從天意和民心,登基繼承大統。

張敷之不得不從。

一國之內,沒人跟他搶,張敷之本身也算可以服衆,就這麼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九五之君,至於能當幾天,張敷之也吃不準,會不會跟先帝一樣去靈柩裡邊躺着,當個鄰居,還是說不好。

謝狗挪步,踩在一顆死不瞑目腦袋的面門上邊,低頭瞪眼,不愧是在北俱蘆洲山下走慣了江湖的,與那頭顱問了句你瞅啥。她一腳將其踩得臉龐凹陷下去,有顆眼珠子唰一下迸射出來,如暗器砸向遠處一位新任尚書大人,嚇得後者趕忙側身躲避。

貂帽少女擡起頭,呵了一聲,「我只是殺人快一些,遠遠不如這些仙師殺人的花樣多,這趟金鏨王朝之行,我可是長見識了。比如這個叫蔣邈的啥啥大將軍來着,就特別欣賞麾下愛將們的剁肉泥、架油鍋,尤其癖好以孩童築京觀,每次攻入一座城池,美其名曰洗城?」

謝狗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臉色陰惻惻道:「我家山主說啦,我的作風,簡直就是後世山澤野修的祖師爺,你們聽聽,能是個善茬?結果好嘛,碰到你們,都要甘拜下風。」

謝狗撇撇嘴,「齊老劍仙,你們繼續聊,我就不搶你的風頭了。」

齊廷濟笑了笑,「也沒有太多可聊的,就是給他們提個醒,以後金鏨王朝做事情,不要再這麼顧頭不顧腚了。」

他一句戲謔的「顧頭不顧腚」,廟堂文武再看看地上的那些腦袋,愈發覺得齊廷濟這個說法,真滲人。

齊廷濟緩步前行,走到張敷之身邊,雙方並肩而立,他看着那張龍椅,張敷之目不轉睛,心絃緊繃。

齊廷濟繼續說道:「以力壓人,沒什麼問題,我們劍修以劍術講理,跟蠻荒畜生講理了一萬年。你們這撥桐葉洲山上仙師凌駕於凡俗之上,我也能理解,到了一個儒家和文廟終於不再管你們的嶄新天下,置身於規矩稀碎的的新地方,天不管地不管的,性子野了,做事無忌諱,諸多欲望約束不好,還是可以理解。但是這裡邊有個小問題。」

「你們的力氣太小。」

齊廷濟伸手拍了拍張敷之的肩膀,笑道:「實在是太小了,但是你們做的事情,大嗓門講的道理,卻是我齊廷濟都要反覆掂量都未必敢做、能做的。」

一位心有所想的武將,他實在是憤恨這撥氣勢凌人、來歷古怪的劍修,天曉得是不是暗中密謀多年、假託飛昇城之名、再來將金鏨王朝鳩佔鵲巢的陰險路數?少跟我們扯這些有的沒的,雙方坐下來分贓便是,劍修又如何,不還是修道之人,不需要搶佔天材地寶,就不需要堆積成山的神仙錢了嗎……他瞬間被齊廷濟一條劍光洞穿身軀,後者以劍氣摘出整顆膽。

齊廷濟看也不看那具屍體,譏笑一句,「膽子也不大啊。」

齊廷濟說道:「今天你們肯定還要死一些人物,記得幫忙捎句話到下邊,走快點,那條黃泉路上還能跟上隊伍,省得他們死得不明不白的。就說是齊廷濟說的,你們實在是太弱了,連一個飛昇境都無,就敢做無法無天的高調事情。」

齊廷濟沉默片刻,「百無禁忌,你們是真不怕啊。與蠻荒畜生何異?」

一直站在門外的小陌淡然道:「很多事情,猶有過之。」

殿內總計六十餘號文官武將,桐葉洲修士佔了九成,剩下十來號,都是用來裝點門面的,不是某位元嬰境老神仙的仙師眷屬,便是昔年桐葉洲某國頂尖世家豪閥花重金買來的官身。臨時拼湊出來的一場朝會,不少第一次參加朝會的仙師,或多或少都有幾分富貴險中求的心思。

那個始終坐在大殿門檻上邊的青衫劍客,突然開口問道:「有沒有認識趙鐵硯、商祚的仙家?」

一位手捧玉笏、身穿官服的老金丹,戰戰兢兢挪了兩步,面朝大門,與那青衫男子作揖,顫聲道:「啓稟劍仙,我認得他們。」

那人笑問道:「你們是什麼關係?」

老金丹恭敬答道:「不敢隱瞞劍仙,我是丹井派當

代掌門,宋籀,自家道號便不提了,免得污了諸位劍仙們的耳。趙鐵硯和商祚都是門中弟子,當年他們擅作主張,選擇留在桐葉洲。」

慘也。

莫不是那幾個不成材的孽徒,擅自留在桐葉洲,成了禍害?與眼前這位青衫劍仙起了什麼衝突?那自己跟丹井派怎麼都逃不掉一個管教不嚴的追責?老金丹心中悲慼,那幾個孩子資質一般,卻不是什麼歹人啊,莫不是運道不濟,已經劍光一閃,便身死道消了?

砰!大殿上一顆站在最前排的腦袋就開了花。屍體頹然倒地,當場形神俱滅。

境界過於懸殊,他們都不知是哪位劍仙動的手,更懶得去琢磨此人爲何會死。

老金丹霎時間嚇得道心不穩,眼皮子直打顫,還要故作鎮靜,身正不怕影子斜。

陳平安說道:「上樑不正下樑正,也算一樁奇事。至於你,倒也沒有斜到邪門歪道上邊去,還行。敢問掌門,如今官居幾品?」

宋籀輕聲道:「光祿寺衙署當差,從三品,不是正印堂官。」

陳平安點點頭,冷不丁問道:「這裡有沒有仙卿派的高人?比如那位年紀輕的躡雲劍仙?」

張敷之立即開口道:「稟劍仙,仙卿派道場,不在金鏨王朝境內,那躡雲閉數多年,前不久下山擔任鄰國的國師,已經是元嬰境了。」

謝狗咧嘴笑道:「山主,同行唉。」

陳平安疑惑道:「他那金丹碎了大半,這才幾年功夫,還能不退反進,躋身元嬰?」

張敷之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解釋道:「此人有一把品秩極高的佩劍"尸解",仙卿派又對他寄予厚望,什麼寶物、機緣都緊着這位年輕劍仙,躡雲能夠破境,雖然比較意外,卻是勉強說得通。」

躡雲所在的那座王朝,就是僅次於金鏨王朝的南部強國,經過這場變故,此消彼長,誰吞併誰不好說了。張敷之雖然無心權勢,卻也知道殿上不少人,如果不是這撥劍仙「大駕光臨」,朝會結束,出了皇宮,就會秘密傳信仙卿派,甚至收信人就是躡雲本人。

謝狗轉過頭,伸手擋在嘴邊,小聲道:「山主,巧不巧,也是一位年輕劍仙唉。」

山主,既然這廝當年就敢說劍氣長城的劍修,是那最喜殺伐的蠻子,不如我去把他攮了?

陳平安搖搖頭,只是提醒齊廷濟一句,可以多留心此人,是個很精明、擅長審時度勢的劍修。

齊廷濟心知肚明,陳平安臨時改變主意,親自走這一趟,還是擔心飛昇城裡邊的那個小姑娘。

馮元宵,她是五彩天下的天地大道顯化而生。簡而言之,她跟寧姚,相互壓勝,互爲苦手。

若是由着金鏨王朝成爲整個南方的常態,會對那個小姑娘的道心,造成不小的深遠影響。

關於五彩天下的形勢格局,外邊有過各種猜測,答案如出一轍,多半是介於青冥天下和蠻荒天下之間,煉氣士佔據絕對的高位,凡俗夫子淪爲徹頭徹尾的附庸,最終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

但是唯獨沒有人覺得會跟浩然天下那樣,山上山下之間出現一條界限分明的「分水嶺」,都不可能是個「近似」。

唯一一個能夠以山下人管束所有山上事的地方,就是寶瓶洲的大驪王朝。

齊廷濟至今都沒去過寶瓶洲,當年等他聽說大驪吞併一洲之後,就對國師崔瀺開始好奇起來,開始有意蒐集寶瓶洲的近況,後來離開劍氣長城,再到戰事落幕,齊廷濟對大驪王朝瞭解更多,一直以與那頭繡虎緣慳一面而引以爲憾。

返回浩然天下,去蠻荒天下之前,齊廷濟確實要先走一趟寶瓶洲,尤其是大驪王朝版圖。

陳平安又報了十多個桐

葉洲老神仙的道號、門派名稱,以及武學宗師的名字,看看這座大殿之上有沒有沾親帶故的。

兩位坐鎮五彩天下的文廟聖賢,一位是禮記學宮首任大祭酒,一位開創了河上書院。負責記錄一座天下甲子之內的山河變遷,還要忍着噁心,將桐葉洲某些偷渡者找出來。

原來當年那撥試圖瞞天過海,用上各種手段秘法偷偷潛入五彩天下的犯禁違例修士、武夫,都被文廟一一揪出,三位元嬰境,七個金身境和兩位遠遊境武夫,總計十二位,都從姜老夫子的袖子裡邊摔出,當時還是讓陳平安順路隨手丟到桐葉洲去的。

結果還真有一些,不過絕大多數都死在謝狗劍下了,目前活着的,還能站在大殿之上,只剩下兩個。

這一下子是真讓他們結結實實嚇到了,此等頭等機密,自家門派祖師堂內都只有幾人知曉而已,這位來自飛昇城的中年劍仙,如何得知?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兩位的祖師爺,分別是那掌門宗流,璉瑚真人是吧,回頭再找他們登門算賬。」

陳平安伸手出袖,指了指那位丹井派掌門,「宋籀,就從你開始,大殿之上的同僚,你報個名字,說出他幾個必死的理由。給不出名字,就算你承認自己是罪大惡極的那個,後果自負。」

老金丹臉色陰晴不定,環顧四周,咬咬牙,終於報出了個名字,給出的理由,是此人麾下驕兵悍將毫無軍紀可言,以馬槊貫穿嬰兒爲樂,而且此人精通一門歹毒異常的房中術,這些年帶兵打仗,暗中將鄰國數十位女修煉爲豔鬼。次一等姿色、根骨的世族女子,悉數煉爲鼎爐用作採補,女子淪落至此,耗竭元神,轉世都難了。但是此人心思縝密,行事極爲隱蔽,先前還是被一位精通望氣的道友窺破,他宋籀才獲悉真相。

那人就要跟宋籀拼命,被一道劍光當場剁掉腦袋,不光如此,此人魂魄還被那貂帽少女雙指搓捏爲一根燈芯,她吹了一口氣,點燃油燈,亮起光亮,魂魄受此煎熬,哀嚎不已。

謝狗再伸手一抓,將屍體剮出一個鮮血淋漓的窟窿,從一處本命竅穴將那隻青銅小爐拿在手裡,將被拘押在裡邊的女子都放出,有些已經變作厲鬼,衣袂飄蕩,繞柱飛旋,有些殘存真靈,聚在角落嗚咽不已,一座大殿頓時鬼氣森森。

謝狗手持那盞呲呲作響的油燈,皆是修士魂魄被真火煉化的細微動靜,低頭眯眼瞧着景象,再從屍體拘出一些不可名狀的氣數,貂帽少女嘿了一聲,「後世點燈的手段,真是潦草粗劣,太費油了,我這盞燈,至少能燒個三五年,魂魄觸覺還不減弱絲毫,最妙的,還能用你的氣數持續添油啊,哇,你賺了,還能活上一百年。」

殿上衆人,頭皮發麻,竟是看都不敢看那貂帽少女一眼,怕就怕對視,她來上一句你瞅啥。

皇帝張敷之也說了個大女幹大惡之徒,被謝狗一劍劈成兩半,一併點了燈。結果到頭來還剩下三十四個活人,有人汗流浹背,有人如喪考妣,畢竟越晚開口報名字的,處境越是驚險,已經過了第一道鬼門關的人,就怕後邊的人望向自己,期間有人被那遊曳視線瞧得肝膽欲裂,只要視線稍微停留在自身,便是背脊生寒,一個忍不住,便直接用桐葉洲雅言破口大罵起來……齊廷濟坐在擱放龍椅的臺階那邊,安安靜靜看着這場不算如何有趣的勾心鬥角。

之後有人實在是找不出殿上某人的腌臢事了,找不到替死鬼,總不能真就承認自己該死,便壯起膽子詢問門口那位青衫男子,能不能說沒有資格參加朝會但是壞事沒少做的金鏨王朝仙師。好在那人笑着點頭答應了,說當然可以,不過至少需要給出三個名字,只要被我發現有任何一人不該殺,就只好由你補上了。

之後小陌現出一尊縹緲法相,俯瞰整座王朝,謝狗得到了確切等到最後一位並非仙師的豪閥子弟說完三個名字,劍光依次亮起,他背靠大殿金漆大柱,臉色慘白無色,全身大汗淋漓,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當官了,回到家族就只管提籠遛鳥,過那安穩的清閒日子。

毫無徵兆的,本以爲劫後餘生的十數人,瞬間斃命。

那撥既不能說是喜怒無常、也不好說是循規蹈矩的飛昇城劍仙,也沒有任何解釋。

陳平安站起身,看了眼齊廷濟,不會怪我喧賓奪主吧?

齊廷濟笑道:「一看你就是個負責出謀劃策、查漏補缺的狗頭軍師。」

謝狗自顧自點頭道:「這些個強梁豪橫之輩不得好死,咱們卻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好,必須江湖留美名,很好,殺人劍活人刀!」

小陌倍感無奈。

謝狗朝那些女鬼招招手,「莫怕,我自有手段,送你們一樁山上機緣,學成了仙家術法,再來報仇不遲。」

齊廷濟走向大殿門檻,說道:「三年之後,我再來一趟。」

「你們放心,到時候肯定還會殺人。來的次數多了,你們就會越來越清楚我的底線在哪裡。」

「當然前提是金鏨王朝還在。無妨,即便換了廟堂或是道場,你們總歸還在這座天下。」

這讓人怎麼放心?

皇帝不忘將這位青年劍仙送到大殿門檻,齊廷濟說了句止步,張敷之便停下了。

沒有立即離開京城,他們施展障眼法,坐在一座碧綠琉璃瓦攢集的屋檐上。

謝狗笑道:「山主是擔心這裡邊,會不會藏着個類似黃鎮的人物?小仇大恨尚且如此難纏了,更何談遠處的少年少女們,或是師尊被做掉、或是家族長輩被宰了,如此血海深仇,豈不是更要揪着不放?」

陳平安搖搖頭,「不怕這個,無非是有仇報仇,各說各話,無名者殺有名,各講各理,這些不算什麼。」

取出那隻養劍葫,喝了一口酒,陳平安頭疼道:「我只是擔心陸芝新收的弟子,蛟龍溝的程三彩。好不容易纔撇清關係,連那件金醴法袍都送出去了,這下接手了龍象劍宗,算怎麼回事。」

齊廷濟笑道:「反正你就要當新宗主了,到時候下一道法旨,把那件金醴法袍收回來?」

陳平安無奈道:「齊老劍仙,少說幾句風涼話行不行,"劍仙"和"金醴",意義特殊。若說不得已送出去,不見面還好,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好了,現在好了,去了你們那座祖師堂,我瞧着就心裡彆扭。」

齊廷濟說道:「你也別跟我訴苦,我只管送出一座宗門。」

陳平安問道:「那我們動身去飛昇城?」

齊廷濟卻搖頭說道:「反正就是那麼個事,你們在飛昇城祖師堂提一嘴就算落地了,你開的口,寧姚不反對,陳緝也附議了,還能有什麼異議不成?我就不去飛昇城了,在天幕那邊等你們。我下次返回此地,準備學一學陳緝,用個化名,該換身份,六十年間,走走看看。」

陳平安點點頭,「也好。」

齊廷濟笑道:「我第一次涉足此地,算不算"開門紅"?」

小陌點頭說道:「多殺幾個王八蛋,凡俗夫子明年的日子就好過許多了。」

謝狗揉了揉貂帽,「是啊,總不能一年到頭都是清明節吧。」

齊廷濟微笑道:「其實在這邊最糟心的,還是不辭辛苦補缺桐葉洲地利的陳山主了。」

小陌問道:「公子,是不是尋個法子,告訴他們桐葉洲那邊的現況?」

謝狗有些不樂意,難得反駁小陌,「憑啥。」

陳平安嗯了一聲,「來年元宵佳

節,會熱鬧些,中秋節想必也會更名副其實些。」

謝狗想了想,「也對。」

小陌以心聲說道:「公子,碧霄道友說時機一到,就讓我捎句話給陸芝,讓她在甲子之後,帶着某位弟子去一趟明月皓彩,有事相商。我先前詢問什麼叫時機一到,碧霄道友卻賣了個關子,只說天機不可泄露,時機一到自然明瞭。現在算不算時機成熟了?」

謝狗哇了一聲,讚歎不已,「碧霄道友真仗義,牛氣唉。」

陳平安思來想去,一時間也猜不出老觀主的用心,說道:「我們先把話帶到。」

齊廷濟擡頭望向遠處。

有人御劍來此,一路南下。

大概這就是天下第一人的大道氣勢吧?

如天如帝,巡遊人間,萬山必須俯首,雲海自行讓道。

見此氣象,齊廷濟當然羨慕,可若說嫉妒之心,半點也無。

寧姚現身屋檐,疑惑問道:「這邊是怎麼回事?」

「馮元宵突然就連破三境了,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齊廷濟愣了愣,會心一笑。陳平安笑容燦爛,嘿。小陌恍然,謝狗擡手一拍臉頰,哦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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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8章 吾有辭鄉劍

大雪滿天地,吾有辭鄉劍。

守着這塊界碑,是一份清閒差事。如今五彩天下,誰敢主動挑釁飛昇城?躲都來不及。

其中有幾個道齡與容貌相符的少年,他們都是來這邊歷練的,準確來說,是各有瓶頸要破。

若能更上一層樓,便有意氣生春風。

劍氣長城有句俗語,毛都不沒長齊的膽子大,說的這就是這幾個「生在劍氣長城、長在飛昇城」的小兔崽子,越多越多的年輕劍修趕來這邊湊熱鬧,十來號人物,在立碑高臺邊緣地界,或蹲或立,議論紛紛,竊竊私語,早就認出了陳平安和齊廷濟的身份,便開始調侃起那位綽號、說法很多的隱官大人。

「二掌櫃,啥時候喝你跟寧姚的喜酒啊,我肯定趕去酒鋪捧場,只是份子錢得欠着。」

「隱官大人,從曹慈那邊找回場子了沒?我有錦囊妙計,問拳不過,就用飛劍偷偷戳他,贏了再說,臉算什麼。聽說浩然天下那邊有個不賭局,如今還能下注嗎?我手頭還有點閒錢,隱官你幫我押注曹慈不輸。」

「二掌櫃,我要當面與你告狀,如今飛昇城內的狗,可野了,我們打罵不得,師父長輩都攔着我們,說讓我們小心點,別誤傷了阿良或是二掌櫃。」

「我師父說當年無償當酒鋪的托兒,還跟你一起坐莊多次,你還欠他好幾顆小暑錢的分紅,賴賬多年,還是不還?真的假的?」

「以隱官的資質,一

定飛昇境了吧?何時合道?先前那道劍光的主人,莫非?是也不是?」

「隱官大人,聽我家大伯說你才情過人,玉樹臨風,能說會道,就是靠這些才吃上細糠的。」

陳平安笑眯眯伸手相招,有本事都湊近了聊。光憑几個小崽子的相貌,就知道是誰家的種。隨便看幾眼幾位年輕劍修的劍氣運轉,就曉得是哪個酒品奇差王八蛋的弟子、親傳。

如今飛昇城的上五境劍修,數量還是不多。

除了擔任陳緝身邊死士的小字言筌的陳晦,還有刑官齊狩,大忙人一個,口碑越來越好。泉府高野侯,深居簡出,每天打算盤算賬,據說臉是越來越臭了。首席供奉鄧涼,時常假公濟私,造訪避暑行宮。他們幾個,混熟了,也能開得起玩笑,可到底不如二掌櫃人的名樹的影,只需往那邊一站,要是不戲謔打趣幾句,旁人都會覺得喝了假酒,虧了錢。

元嬰境新近多出五位,本土劍修兩人。常駐飛昇城的客卿三個,都是在五彩天下這邊破境的昔年浩然金丹客。

陳緝和齊廷濟對於陳平安的酒鋪、坐莊,還是比較清楚的,只是沒有想到這麼些年過去了,還是如此……受歡迎,尤其默認他還是隱官,其實半數年輕劍修,都沒去過當年那座小酒鋪。大概這就叫師門傳承?口傳秘授的家學?

陳緝跟齊廷濟,如今都變了身份,既是重逢又是分別之際,便多聊了些

以前在家鄉碰頭絕對不會聊的內容。以前在劍氣長城,他們兩人連同董三更,三位在世的刻字劍修,對老大劍仙,敬畏之餘,各有各的怨氣。陳熙還是陳氏子弟,不一樣對陳清都這位自家祖師很是有些不滿?只說一事,別的劍修,如果出城殺妖夠多,積攢戰功足夠了,就可以去往倒懸山,就此脫離劍氣長城,好似浩然宗門的譜牒除名,從此人身自由。爲何只要是姓陳,只要是太象街陳氏子弟,就絕對不行?

人間事風流聚散,陌上塵飄零久矣。

陳緝以心聲問道:「那幾條發軔於劍氣長城的浩然隱秘劍脈,你與陳平安說了?」

既然有劍修悄然離開倒懸山去往浩然天下,而這撥劍修,殺力註定不低,到了浩然諸洲,按照約定,不許他們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不許泄露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此外皆

隨意了。更換姓名之後,就可以開山立派,當個開山祖師,再收取弟子,傳下一條劍道法統,從此開枝散葉。

某種意義上,這一小撮劍修,也算另外一種「私劍」。

只是這些劍修的身份背景,按例避暑行宮是不會錄檔的,都會除名銷檔,不留任何文字記錄。

只能是陳熙、齊廷濟他們這些道齡足夠悠久的老劍仙憑藉記憶去記,再通過某些不起眼的小道消息、各類邸報線索的彙總,才能知曉內幕。只是年月一久,那些能夠追本溯源至劍氣長

城的道統,或是傳下數代之後,便改頭換面,都不是純正的劍道門派了,或是隨着開山祖師的兵解轉世,將那個連道侶、嫡傳都未曾訴說的秘密一併帶離人間,劍修臨終之前有無愧疚,是否後悔,會不會懷念那邊三輪月的戰場,高過雲海的城頭……無非是一張酒桌似的,早已人去杯空。

長生之下,何草不黃?

齊廷濟笑道:「還沒呢。」

陳緝神色不悅道:「你就私心這麼重?」

齊廷濟反問道:「你私心不重?那陳緝怎麼不當城主?」

陳緝啞然。

陳平安有意讓他們倆多聊幾句,便去年輕劍修那邊蹲着扯閒天。

一位年齡稍長的劍修拿手肘撞了撞二掌櫃,以心聲詢問道:「齊廷濟怎麼來了?鬧啥幺蛾子。可別引狼入室……」

陳平安立即截住話頭,以心聲笑道:「齊老劍仙很快就會擔任飛昇城的城主,張貢,你說話客氣點,嘴巴把點門。」

年輕劍修是北邊這塊界碑的劍修負責人之一,算是二把手,剛剛躋身金丹境,當年進不了避暑行宮,便轉投刑官一脈了,公開宣稱說是要爲二掌櫃繼續當託,是忠心耿耿的死士啊。

張貢疑惑道:「不是你來當城主?」

陳平安罵道:「滾你的蛋。」

張貢大爲惋惜,其實誰當城主,都不太在意,是齊廷濟也行吧,好歹是個老字號的飛昇境。

劍修習慣性揉了揉褲襠,說道:「二掌櫃,你那邊有沒有合適

的漂亮女子,幫我介紹介紹,美言幾句,當個牽紅線的月老唄,等到下次開門,我就去娶她。算了,也不用太漂亮,我怕戴帽子,盤兒靚條兒順就行,是不是劍修無所謂,她資質都不用太好,免得小小年紀就躋身洞府境,之後幾十年裡若是長久保持少女容貌,豈不是害我落個老牛吃嫩草的說法,不值當。最好年紀稍大一些,是那三十歲婦人的相貌身段,以前在酒鋪,你不是說了……」

陳平安瞪眼道:「這明明是司徒積玉的說法,關我屁事?!」

張貢悻悻然道:「急什麼,我嘴巴是出了名的嚴,又不會外傳。」

陳平安嘖嘖道:「那是真的嚴,進了刑官一脈,只差沒有額頭刻隱官一脈劍修幾個大字了。」

張貢笑呵呵道:「這就叫兵無常勢,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十人喝酒九個託,二掌櫃,這些總是你的親口教誨吧?」

陳平安雙手籠袖,幸災樂禍道:「來這邊坐冷板凳,是齊狩看你不順眼,穿小鞋了?」

張貢搖搖頭,「齊狩還不至於這麼小心眼。來這邊,是我自己要求的,想要親身體會一下到底啥是書上的"天高地闊"。」

陳平安點點頭,「確實,以前的劍氣長城,劍修太多,城頭太高,佔地太少。」

張貢沉默片刻,說道:「還有個原因,就是如今飛昇城,規矩多,座位、名頭也多。擱以前,比如說起避暑行宮,無非是隱官

是陳平安,其餘都是隱官一脈劍修,哪有什麼身份高低,三六九等的。現在不同了,境界,薪俸,位次,地盤,職責,五花

八門的繁瑣講究。」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還真不能怪齊狩這個刑官。」

張貢嗯了一聲,點點頭,「二掌櫃你都說沒辦法,就真的是沒辦法的事情了。」

齊廷濟跟陳緝聊得差不多了,陳平安站起身,跟那些酒託候補告辭幾句,說到了飛昇城,一定會找你們的長輩、師父好好敘舊。幾個少年劍修哪裡料到二掌櫃說翻臉就翻臉,真是比翻書還快。一個已經能夠跟二掌櫃勾肩搭背說葷話的少年,更是僵在當場。

一起下山,臨別之際,陳緝笑道:「等我遊歷完畢,陳晦想要去浩然天下那邊開創門派,到時候麻煩隱官幫忙選址。」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

陳緝微笑道:「齊老劍仙擅長藏拙,喜歡藏私,隱官可別着了道,被他矇混過去。」

陳平安看了眼齊廷濟,齊老劍仙笑道:「是關於中土神洲和流霞洲三位私劍所傳法統、所立門派的事情,我本來就沒想要藏着掖着,打算到了龍象劍宗祖師堂,再給你一個意外之喜。陳緝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不說,還要找個蹩腳由頭摻沙子,見不得我們關係好,剛剛成爲盟友。估計是沒當上城主,心裡邊不痛快了。」

陳緝扯了扯嘴角。

陳平安說道:「暫時

都算上宗好了。等到以後再有某座下宗,落魄山是祖山、祖庭、祖宗,青萍劍宗是上宗,龍象劍宗是正宗。」

得知老聾兒被之祠趕到了落魄山當了供奉,陳緝笑道:「勸架本事不高的甘棠,還在愁那兩把本命飛劍?」

陳平安點頭道:「白景傳了劍術給老聾兒,終究是治標不治本。」

陳緝不再多聊此事,無官無事一身輕,他準備先向往北邊遊歷,再繞去東邊,之後南下,都是徒步,慢悠悠走着。

少年手持行山杖,穿草鞋,揹着書箱,開始遊學天下,身邊只有劍侍陳晦跟隨。

齊廷濟調侃一句,「倒是跟陳山主有樣學樣。」

陳平安無奈道:「你這個才叫真正摻沙子。」

他們隨後一起御風去往天地中央的飛昇城,先前北方雪白一片的大地山河漸青、漸黃。

浩然天下那邊,芒種過後,就是五月五,劉羨陽在這一天辦喜酒。

陳平安跟顧璨當然是要當伴郎的。而寧姚跟謝狗,也都要給餘倩月當伴娘。

上次在扶搖麓私人道場,劉羨陽說讓小陌如果趕得及,也別閒着,一併當了伴郎,他是十四境,不比你跟顧璨倆小小宗主加一塊都要更有排場?謝狗當然拍手叫好。陳平安便問她什麼時候跟小陌辦喜酒,不如今年中秋節?當時貂帽少女故作羞赧,低頭喃喃,說這也太快了點。實則眼神熠熠光彩,偷偷抹了把嘴,小陌,哈哈,往哪裡跑?!



過可能是陳山主良心發現,還是讓謝狗自己去跟小陌合計合計,挑個黃道吉日。

臨近飛昇城北部一座藩屬城池,小陌跟謝狗趕來匯合,陳平安見到那兩道劍光,便在一處僻靜山脊停步。

畢竟無法使用三山符,風塵僕僕貂帽少女從袖中抖摟出一大堆頭顱,摔落在地,有那玉璞境的開國皇帝的,還有一大堆神仙老爺的。

謝狗咧嘴道:「山主,兩百二十顆腦袋,保證無一冤死鬼,不少死上兩三次都不夠。」

小陌點點頭,「不是親自出手殺人爲樂,就是放縱嫡傳肆意妄爲,還有一撥修習鬼道的煉氣士,故意煉化活人充當陰兵,手段陰損至極。此外其餘好些手段,聞所未聞。導致整座王朝烏煙瘴氣,再晚幾年過去,那邊的陰煞怨氣恐怕都要凝出一頭怪異之屬了。」

那些手段,小陌是不願在自家公子和齊廷濟這

邊多說,盡是些作踐、折磨凡俗的路數,比如有修士喜歡斬足,連婦人腳上的繡鞋一併收藏。又比如有修士帶兵,困住城內一座府邸,斷去水源、搶走糧食,再與那百來號人物索要各種錢財,府內人物若想要全須全尾走出,就要各自爲眼珠、耳朵、四肢、甚至是連同女子的胸脯在內,分別繳納一筆錢財,交不起錢,吃不住疼,就老老實實在裡邊待着,自盡也好,人吃人也罷,那修士與將卒在府外建造高臺,人人興高采烈,只是看戲。

他跟謝狗來時路上,曾經長久沉默,最後還是謝狗率先開口說了一句,萬年之前都不這樣啊。這讓小陌愈發心情鬱郁。

謝狗也不想將那些見聞寫入遊記內。

先前謝狗帶着小陌到了那座王朝,一一仔細點檢修士心湖,蒐集情報相互勘驗,至於出劍,反而是最簡單的事情,劍光一閃,在王朝各地帶起一條光線,兩百多顆腦袋就落地了,倒是去那皇宮、府邸、道場挑選出那些腦袋,費去她些許光陰。

陳平安問道:「殺了就殺了,你們拎來這麼多腦袋做什麼。」

謝狗驚訝啊了一聲,「書上不都說了,經常有武將殺良冒功,濫殺領賞?」

齊廷濟問道:「其餘八十幾個修士,怎麼不一起送他們一程?」

「我就不信什麼純良之輩,會爲虎作倀。不奢望他們揭竿而起,替誰討要什麼公道。但是看不下去,一走了之都不會?」

「留着做什麼。」

聽到這裡,謝狗揉了揉貂帽,大略解釋道:「這些活口裡邊,半數已經在密謀造反了,其餘半數,只在戰場上出過手,確實是貪生怕死,不敢放個屁,他們倒是不忍去那些小國城池作惡,怕沾染紅塵過多,殺戮罪業過重,有礙道心和修行升境。先前有些修士就像齊老劍仙說的,想要一走了之,結果都被皇帝老兒派人去道上截殺了事。擺明了是賊船好上,想要下船可就得拿命當買路錢了。」

說到這裡,謝狗拿腳尖踹了踹那顆尚且頭戴冠冕的腦袋,喏了一聲,「就是這廝,有點道行,表面上是個修行雷法的正經道流,背地裡是個鬼道高手兼有兵家神通的,靠殺人漲道力,戰場就是道場嘛,真是省心省力了,死人越多,他麾下的陰兵越多。所以來到五彩天下,才短短十餘年光陰,這鳥人就有躋身仙人境的跡象了,將來那股怨氣道顯,再與它互爲護道人,他可不就是奔着飛昇去的。」

齊廷濟冷笑道:「好謀劃,如此說來,還真不是什麼貪功冒進的躁進之輩?」

謝狗試探性說道:「姓齊的,不如我們帶上小陌,再去那邊逛蕩一遍?」

齊廷濟想了想,就當散心了,「也好。」

順便將那邊再仔細篩洗一遍。

既然你們無法無天,那我齊廷濟就幫你們訂立規矩,教你們知道什麼叫天條,什麼是雷池。

給他們一個新年新氣象。

小陌明顯是願意跟着一起去的,只是問道:「公子?」

陳平安微笑道:「我在飛昇城等你們就是了,我們儘量趕在芒種之前返回浩然天下。」

齊廷濟笑問道:「陳山主就沒有要額外叮囑的事項?」

陳平安笑眯眯道:「一十四,兩飛昇,結伴而行。怎的,要我叮囑你們一路小心、留意刺客啊?」

謝狗哈哈大笑,齊老劍仙說怪話,到底是功力淺了。

她剛想要一袖子將那些頭顱化作灰燼。

齊廷濟說道:「還有些用處,都帶回去。」

謝狗照辦。

再次暫時分道揚鑣,劍光如虹,雷聲大作。

謝狗給出兩摞仿冒三山符,開始給齊老劍仙傳授此符的使用之法。

否則真要靠御劍跨越大半座天下,累死個人。

片刻之後,一道凌厲劍光驀的將他們身側一座雲海斬開,畫弧而至,與他們並肩御劍。

齊廷濟笑問道:「這是作甚?」

陳平安說道:「算我一個,搭把手。」

謝狗好奇道:「山主,真不是怕我們不管不顧亂殺一通?」

陳平安說道:「我怕你們殺得太快殺得太少,加上手段單調,手底下全是漏網之魚,殺不穿一座人心鬼蜮,給不了一個朗朗乾坤。」

齊廷濟說道:「陳平安?」

陳平安問道:「什麼?」

齊廷濟笑道:「讓人間道路上,找死的死去,想活的能活。這纔是你的本心?」

陳平安說道:「證道長生的得道之士,當以道心轉動天關地軸。」

小陌以心聲問道:「狗子,什麼意思?」

謝狗一本正經說道:「山主在傳授齊老劍仙合道法呢。」

齊廷濟看了眼陳平安,陳平安回看一眼,誰信誰傻子。

用完那摞三山符,在王朝那處煞氣盤踞如漆黑龐然巨蟒吐信的京城,正是大雨滂沱的光景,齊廷濟站在雲海高處,隨手遞出一劍,將其轟然斬散,厚重雲海如開天門,一道耀眼的金色光柱照耀京城,那團污穢煞氣如同化作千萬條毒蛇四處逃散,隨之讓位給一條通體雪白、氣息孱弱之氣運長蛇,小陌散開劍光,將那些黑煙滾滾的穢氣悉數斬殺殆盡,大殿之上,坐龍椅的,當護國真人的,新補缺的皇家供奉,還有將相公卿文武官員們,絕大多數都是新面孔。

天光大亮,雨停霽色。

他們只見四人飄然現身大殿門外,瞧着年紀最大的,是個頭別玉簪的青衫劍客,唯一女子,是個兩坨腮紅的貂帽少女。其餘兩位青年模樣的,相貌都好,皮囊極佳,又看到其中一位率先跨過大殿門檻,他自稱是飛昇城齊廷濟,屬於路過。

那貌似嬌憨的少女抖了抖袖子,將好些頭顱摔在大殿裡邊,「我們最懂禮數,見面禮。」

齊廷濟跨過門檻,將攔路的幾顆腦袋踹開,朝那坐龍椅的新皇帝招招手,「別坐那麼高,下來聊幾句,我不習慣跟誰仰頭說話。」

門外陽光無限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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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7章 接任且接手

五彩天下剛剛入冬,北邊廣袤荒涼地界,已經飄起了一場鵝毛大雪,積雪如玉,琉璃世界。

山水草木俱白,真是白紙一張的天下。

他們一路所見城池營造,都很粗糙,沿途少有那種人煙稠密的萬戶聚集之地,哪怕是那些搶先佔據山水形勝之地開山立派的仙家門派,也是土腥味遠遠多於仙氣,往往是山門牌坊做工劣質,匾額口氣卻極大,不是某某宗便是某某教,跟浩然天下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給謝狗樂呵得不行,好傢伙,中五境修士都不多,卻一個個立教稱祖了。

當下正值化雪時分,他們沿着一條冰面剛剛解凍的河流行走,踩在厚厚的積雪裡邊,靴子簌簌作響。路過一個臨水的鄉野村落,有一羣孩子凍得鵪鶉似的,蹲在河邊持竿釣魚,腰間的竹編小簍裡尚無魚獲。不遠處是滿手凍瘡的婦人們在河邊搗衣,結伴出山的一夥樵夫,壓彎的扁擔,挑着兩大袋子木炭。

他們要去往天魚王朝的京城,陳平安說要在那邊找一個熟人,齊廷濟則提議多看看沿途雪景,謝狗當然歡迎,她那部山水遊記,自認文字已經雕琢得極美了,若是篇幅能夠再長一些,嘖!

陳平安彎腰攥起一個雪球,捏得結實。過了村子,四下無人處,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滾起了一個小山似的雪球,開心得很,哇哇大叫。

一路走來,多是謝狗在那邊唧唧喳喳,齊廷濟總是無法將她與「劍修白景」聯繫在一起。

陳平安在信上就已經跟齊廷濟講明一事,碧霄洞主已經發話了,將那碧霄山和落寶灘贈予劉蛻的天謠鄉,但是休要打着觀道觀的旗號在外邊招搖撞騙,否則他就要連本帶利一併討還回去。

齊廷濟笑道:「得知這個天大的消息,劉蛻高興萬分,立即飛劍回信,字跡潦草,可見落筆時心情之激動。」

「他說近期定要拜會落魄山,親自登門與隱官道謝。信上還與我詢問隱官的喜好,他好準備禮物。我總要爲隱官美言幾句,就跟劉蛻說那位陳山主最是風清霽月,鐵肩擔道義,不太喜歡銅臭氣,建議他兩手空空訪山即可。」

「至於劉蛻何時趕到落魄山,我就不清楚了。」

謝狗將那雪球使勁一推,便往一座山頭滾去,爬山到了半山腰才「停步」,她拍拍手,親手造就出這等能夠在志怪書上留下一筆的「仙蹟」,心滿意足,咧嘴笑道:「齊老劍仙,你真懂我們山主。」

陳平安解釋道:「這麼大一份人情,豈是一兩件法寶能夠結清的,空手纔好,可以欠着。如今天謠鄉還在重建宗門階段,尤其是修繕碧霄山,開銷巨大,肯定處處捉襟見肘,我估計劉蛻至多撐死了就是咬咬牙,給出一件半仙兵?」

謝狗稍微琢磨一番,覺得是這麼個理兒,便開始埋怨齊老劍仙不地道,「好心好意的,怎麼說得陰陽怪氣。」

齊廷濟擡了擡下巴,「你家山主帶起來的風氣。」

「劉蛻在西邊三洲的山上口碑,比較一般,說他是性格陰鷙、睚眥必報都不爲過,但是隻要當成了朋友,他還是很仗義的,屬於幫親不幫理的脾氣。我相信落魄山需要有一兩個這樣的山上盟友。」

「扶搖洲那邊,若論誰是山上的第一人,當然還是老飛昇的楊千古,早年劉蛻沒有跌境,也自認不是楊千古的對手。但是要論門派實力,別說現在的後山,就是楊千古沒有去功德林之前,後山還是不如天謠鄉。」

聽到這裡,謝狗說道:「聽說要不是齊老劍仙在戰場上出手相救,劉蛻就要被掛在牆上吃香火了,就憑這一點,劉蛻就不孬。否則我家山主不會點頭,讓小陌幫忙捎話給碧霄道友。過幾天,就是芒種日了……山主,可以說嗎?」

陳平安環顧四周,將那雪球遠遠丟到那處大雪

球趴窩半山腰的峰頭,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謝狗說道:「芒種日這天,山主就會正式接任大驪國師,水到渠成,到時候大驪王朝會有一場聲勢浩大的慶典,先前皇帝宋和甚至暗示魏檗,請咱們落魄山儘量多抽調幾位高手助陣,擺擺譜,怎麼嚇唬人怎麼來,總要把一洲道主的架勢撐起來,到時候京城還不得是萬人空巷?一開始山主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只要哪天參加早朝了,往那殿上一站,就算了事。不過前不久改弦易轍了,不但落魄山會派遣幾位強兵強將,還會邀請幾位好友,若是劉蛻恰逢其會,可以算他一個,共襄盛舉嘛。」

齊廷濟笑問道:「你家山主都是算好了的,我也別想跑?」

謝狗卻是自顧自說道:「我這成語用得爐火純青了!」

陳平安昧着良心說道:「距離雅俗共賞的化境還有些距離。」

謝狗點頭道:「山主有見地,我還要再接再厲。」

齊廷濟百思不得其解,難道萬年之前的白景,就是這般性格?

他忍不住打趣一句,「謝次席只需要將遠古歲月裡的見聞經歷一一寫出,便是奇書一部。」

謝狗唉了一聲,大手一揮,反駁道:「齊老劍仙你不懂行情,真要照實寫出,哪家書坊有膽子幫忙版刻售賣,官府定要將我捉拿歸案,誤會我是那殺人越貨的山澤野修,否則誰能寫出那般活靈活現的真實江湖。」

齊廷濟無言以對。

陳平安大笑不已。

約莫能稱之爲官道的路上,有那運煤入城的獨輪車,臨近縣城,路邊有那估衣攤,三三兩兩衣衫襤褸的乞丐,一邊眼饞那些老舊卻厚實的棉衣,一邊曬着不要錢的日頭。

一輛出城的馬車裡,坐着臉色漠然的官宦子弟。如今這邊驢和騾子都不多見,能夠騎馬的,必然是大富大貴。

齊廷濟心中有些感慨,一座嶄新的天地,這方白紙世界。

先前河邊,終於有條鯽瓜子咬餌上鉤了,被丟入竹編魚簍。

齊廷濟也清楚年輕隱官的用心,來天魚王朝找人談事情是真,讓自己多看看五彩天下的風土人情,更是擺在檯面上的事情。世間名利二字最是魚餌,山上的長生大道亦是誘人,古往今來,有幾人能忍住不咬鉤?

這處位於天魚王朝京畿之地的縣城,無城牆,有條河流穿城而過,他們入了城,見一青磚高臺,既是當地的水務衙署,又是戲臺,下邊有孔洞作爲通行的道路,今日正逢廟會,搭建綵棚,人頭攢動,再次聚集。由衙署僱傭數十剽捷精悍男子,做那筋斗跳索,翻桌爬竿,噴酒吐火,獻技娛神。也有數十健壯女子或穿麻衣戴面具,假扮那牛頭馬面,或濃妝重彩塗抹脂粉穿綵衣,裝束成夜叉羅剎,一座戲臺隨之更換道具,擺出刀山劍樹,磨鋸油鍋,宛如一幅地獄變相圖。有兩人斜挎包裹,手腳靈巧,爬上兩根竹竿頂部掛起兩長串白紙燈籠,再驀的往臺下拋撒紙錢,霎時間散若飛雪。戲臺外的看客們,內心惴惴,面如鬼色,既不敢多看,也不捨得離去,幾個膽小的孩子已經縮到爹孃懷中,大哭起來。虧得是豔陽高照的白日,若是大晚上的,便是青壯估計也要不敢走夜路。

熱熱鬧鬧的,謝狗看得入迷。

有那浪蕩子想要揩油一位年輕婦人,被謝狗伸手擠開人羣,一腳踹中那男子的膝蓋窩,後者當場跪地不起,少婦聽聞動靜,轉頭一看,卻見男子在那邊拜年似的,再看不遠處站着個雙手叉腰的貂帽少女,婦人掩嘴嬌笑起來,笑顏如花。再瞧見稍遠處的青衫中年和白袍青年,她便斂了斂笑意,羞赧轉頭,繼續看戲,心中卻想着是縣城哪戶人家的俊哥兒,是跟那位長輩一起趕集嗎?

齊廷濟的注意力只在戲臺,竹竿上懸着兩杆黑底金字的幡子,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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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明間隨便裝神弄鬼,且看善善惡惡如影隨形答響因果,到底來誰人能逃?此生便是成佛作祖道場!

晝夜裡只管聰明算盡,需知生生死死改姓換名變幻容貌,下場去此心還在!吾輩豈能稀裡糊塗欠債?

齊廷濟輕聲說道:「真是以戲說法。」

在劍氣長城不可能有這類場景,等到了浩然天下,齊廷濟就立即趕去了戰況慘烈的金甲洲,戰事落幕,便去往南婆娑洲開創龍象劍宗,這些年一直在山上奔波,他還真沒有怎麼接觸市井風味。

戲臺散場,臺下很快散去,一個挺着個將軍肚的水務衙署官員,見沒有鬧出任何亂子,便帶着一幫胥吏打道回府。臺上一位先前爬竿撒錢的健壯青年,和一位頭戴儺戲面具的女子,沒有跟同伴們挪步離開,而是等了片刻,再竊竊私語一番,他們一起跳下高臺,來到陳平安他們身邊,陳平安笑道:「木茂兄,這是鬧哪出?」

正是天魚王朝的第二任護國真人,楊木茂,道號「無涯」。

至於首任已經被他用兩個道理打發掉了。一個,他用金丹境與之鬥法,贏了對方。第二個,他其實是玉璞境。那位元嬰境老神仙輸得心服口服,便卸了官身,改換頭面,秘密轉爲擔任「無涯」真人府上的管事。

楊木茂笑道:「閒來無事,就來這邊體察民間疾苦,既然是體察不是視察,總要做點實在的。如何聚攏人氣,花了好些心思的,比如這登臺演戲,前前後後得忙活個把時辰呢,卻不收百姓一文錢。」

陳平安點點頭。

「好人兄,這位是我們天魚王朝的公主殿下,姓丁名嶸,絕不嬌氣,山珍海味吃得舒坦,窩窩頭也吃得津津有味,千日工的拔步牀睡得,廟裡隨便打地鋪也睡得。」

楊木茂笑着介紹道:「公主殿下,隆重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經常與你提起的好人兄!」

丁嶸神色古怪,抱拳致意,一時間都不知如何稱呼對方纔算妥帖,只得說一句久聞大名。

她與楊真人十分投緣,經常聽他說起家鄉北俱蘆洲那邊的一場「不打不相識」,說他與那位年輕有爲的好人兄,誤會叢生,變敵爲友,一起闖蕩那座名副其實的鬼蜮谷,終於變成患難與共的兄弟,論謀略,旗鼓相當,論修爲,毫釐之差,論相貌,自己穩勝。

陳平安笑着抱拳還禮,「見過公主殿下。」

謝狗點點頭,對這婆娘比較順眼,英姿颯爽,身材健碩,腚雖大胸卻平,一看就是個精通武藝的練家子。

楊木茂忍不住問道:「好人兄,我那位大恩人,小陌先生呢,怎麼沒有一起來這邊?」

貂帽少女點點頭,這廝挺上道的。

陳平安笑道:「他在閉關。」

楊木茂以心聲試探性說道:「先前我瞧見那條劍光一閃而過,總覺有幾分眼熟,莫非?」

陳平安點頭道:「是小陌破境了。」

楊木茂從袖中摸出一把玉骨折扇,感嘆不已,以摺扇敲打手心,「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好人有好報!」

謝狗嘖嘖稱奇,小小元嬰境,這麼會聊天?位不配德啊。

楊木茂與那首任護國真人謊稱自己是玉璞,自然是他行走江湖的一貫伎倆,以金丹境問道成功,倒是真事,總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猜中算你贏。

上次在飛昇城,他跟崔東山擺地攤,以物易物,互換了一些法寶。

如果說三十年前的元嬰境,可以在寶瓶洲橫着走。

那麼如今的五彩天下,元嬰境就可以在整座天下橫着走了。

當然,若是橫着走的,不小心碰到了那一小撮上五境橫着走的,要麼豎着走,要麼趴窩。

這位在鬼蜮谷和飛昇城都以黑衣書生形象示人的楊木茂,如今仍是元嬰境瓶頸,大道根腳,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小天君楊凝性斬三尸而出,他與「兄長」楊凝真一起晃盪來了五彩天下,之前在飛昇城遇見陳平安一行人,小陌在他身上瞧見了一條牽涉青冥天下的紫金道氣,在遠古歲月裡,這種異象被譽爲「一線天」,後世望氣一道,發軔於此。

小陌當時幫他斬斷了這條線,恢復了自由身。

作爲報答,楊木茂承諾只要擔任了某個王朝的護國真人,就會爲飛昇城送去五十萬人口。

如今天魚王朝,不但允許而且鼓勵百姓編族譜,在各地建造宗祠,同時大肆山水封正,只要地方上立起一座Yin祠,朝廷官員就會立即趕到。而天魚王朝的開國皇帝,便是那位身披大霜甲的扶搖洲男子,丁鼎。既是舊王朝的末代君主,也是新王朝的開國皇帝,他力排衆議,堅持不用舊國號了。

只是在五彩天下這邊,他不知用了什麼山上秘法,已經由武道轉爲修爲,如今已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丹修士,大概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的緣故,以喜歡開疆拓土、窮兵黷武著稱於扶搖洲的皇帝丁鼎,到了這邊,只訂立了一條最大的國策,就是招兵買馬,壯大國力,以求速速繞過那座飛昇城,一路殺向這座天下的最南邊,搶地盤,立藩屬,去幹桐葉洲那些軟蛋的娘。

楊木茂好奇問道:「好人兄,敢問這兩位是?」

陳平安介紹道:「齊老劍仙,龍象劍宗的開山祖師。謝狗,我家次席供奉。」

楊木茂一頭霧水,他來五彩天下比較早,很多關於浩然天下的最新消息,都是來自遊歷飛昇城期間的街談巷議,酒桌旁的道聽途說,終究有限,所知不多。

楊木茂便主動轉移話題,說道:「好人兄,你說巧不巧,都不用我耗費精力去搜集情報了,蜀中暑跟李覲,如今就在這邊,跟我同朝爲官。」

陳平安笑道:「大概是時來天地皆同力,該你們天魚王朝的國運蒸蒸日上。」

楊木茂抱拳搖晃幾下,「借吉言,借吉言。」

丁嶸一直在觀察這位「好人兄」,可惜始終無法通過隻言片語判斷其性格、修爲深淺。

齊廷濟開口問道:「哪個李覲?桐葉洲扶乩宗的那個少年?」

楊木茂點頭道:「不敢隱瞞齊宗主,就是他了。」

既然是一座劍道宗門的開山鼻祖,想來是一位玉璞境劍仙起步。只是爲何從來沒有聽說龍象劍宗?確實無奈,五彩天下實在是太大了,到底不比浩然天下的一洲之地,如今所有蒐集而來的別國消息,每一封情報,都是珍貴異常,每一位外出遠遊的諜子,真是與死士無異了。

至於李覲,卻不是少年容貌了,而且終日裡苦大仇深,時常長吁短嘆。楊木茂平時不太喜歡跟他打交道,他更喜歡……熱烈的人與事。比如滿身英氣、生機勃勃、憧憬江湖便走江湖的丁嶸。

齊廷濟之所以感到意外,有兩個原因,一是李覲身份特殊,某種程度上,可以算是這位扶乩宗的雜役弟子,率先揭開了兩座天下的大戰序幕。再就是桐葉洲進入五彩天下,位於最南邊地界,豈不是說這位少年,跨越一座天下,從南到北,選擇在最北邊的天魚王朝落腳?

楊木茂有些奇怪,不知爲何這位被陳平安敬稱爲齊老劍仙的宗主,不是對蜀中暑更感興趣?

蜀中暑可不是什麼無名小卒,身爲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候補之一,天隅洞天那雙夫婦的獨子,被譽爲流霞洲千年一出的天才,還是劍修。

只是對於齊廷濟而言,別說是什麼候補,便是年輕十人之一,也要等他們哪天證道飛昇了纔算入眼,否則都屬於聽過就算,至多記住個名字而已。真要論天才不天才的,尤其是劍修

,跟我們劍氣長城比?

陳平安微笑道:「懇請木茂兄幫忙引薦一下,我想去京城那邊,見一見你們皇帝陛下。」

丁鼎是兵家二祖七魄之一。

楊木茂笑道:「這還不簡單,我直接飛劍傳信一封。咱們找個歇腳的地方,一邊等着京城回覆消息,一邊吃喝個小酒?到了我的地盤,總要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吧。」

他是護國真人,官最大。蜀中暑當了工部侍郎,親自主持各地土木營造,李覲則擔任不記名的皇家供奉,名聲不顯,皇帝陛下幫忙刻意隱瞞了他的真實身份。護國真人是個清貴身份,想忙就能忙,想閒也能閒,肯忙着管閒事也是隨意,反正最是愜意不過了。

陳平安點頭道:「就近即可。」

楊木茂熟門熟路,在附近挑了個家酒樓,生意一般,進了大堂,他便吆喝起來,「店小二,來五斤般若湯,一條清蒸水梭花,一盤辣炒鑽籬菜,再切幾斤醬肉來……」

店夥計瞪大眼睛,「啥玩意?」

楊木茂哈哈笑道:「招牌的菜,各上一份,最好的酒,先來五斤。」

店夥計輕聲道:「客官,按照你這個法子上酒上菜,價格可不便宜。」

楊木茂將一粒銀子拍在桌上,「多退少補。」

店夥計將那粒銀子收起,再攤開手心,「客官再補八錢銀子。」

楊木茂轉頭望向丁嶸,她只得拿出一粒碎銀子,說道:「不用退了,多上幾個結實下酒菜。」

來了大主顧,掌櫃親自帶他們去了二樓,選了一間靠窗的僻靜屋子,如今人精多,冤大頭少。

楊木茂跟陳平安相互推辭一番,結果還是楊木茂坐主位,笑着解釋道:「好人兄,這可都是咱們憑本事掙來的血汗錢吶,平時我跟丁姑娘走江湖跑碼頭,只靠兩個字過活,"將就"!所以今兒山珍海味是沒有的,真心實意是夠夠的。」

陳平安笑道:「將就人的窮講究,有酒有肉,可不就是誠意十足。以後木茂兄有機會去我家山頭,別的不敢不說,保管每天都有額外的早酒加宵夜。」

楊木茂點頭說道:「那我可就當真了。」

落魄山的早酒風氣,全憑陳靈均一己之力帶起。

陳靈均的酒桌上,推杯換盞,划拳,都在交心。

自我吹噓,當然是從不含糊的,但是不管如何擡高自己,卻從不說誰的不是。酒桌之上,就怕喝高了,某某人算個什麼東西,或者他不過是走了運,換成我又會如何如何。

楊木茂只以好人兄稱呼陳平安,丁嶸也不多問,甚至沒有用上聚音成線的密語手段。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傳聞這位蜀劍仙的兩把飛劍,兩種本命神通恰好相反,不知他具體是怎麼煉的劍。」

蜀中暑到了五彩天下,建造了一座超然臺,還在這邊躋身了玉璞境。楊木茂心氣不低,曾經在超然臺待過一段時日,卻對這位年輕候補的修道一事,比較服氣,蜀中暑若是天才,自己便是地才?

依照楊木茂泄露的內幕,蜀中暑年少時對於劍氣長城就十分神往,但是之所以沒有留在飛昇城,理由很簡單,擁有兩把本命飛劍「三伏」和「黃梅雨」的玉璞境劍仙,覺得那座避暑行宮,克他。所以可以遊歷飛昇城,此地卻不宜久留。

齊廷濟說道:「你是要爲那位成了供奉的老聾兒謀劃一二?」

陳平安點頭道:「老聾兒去落魄山,是形勢所迫,情非得已,做事情不含糊,出工又出力的,我這個當山主的,總不好讓他一年到頭犯嘀咕,什麼水土不服,風氣不契的。」

齊廷濟搖頭說道:「我看意義不大,老聾兒的兩把飛劍是真正的相剋,蜀中暑的飛劍就

只是看似神通相反,三伏劍氣如暑氣蒸籠,黃梅劍意如陰雨水牢,可究其根本,還在是一條線上。」

「老聾兒也不蠢,早年跟蕭愻關係也好,在劍氣長城那麼多年,不還是找不出破解之法?」

齊廷濟的言外之意,老聾兒在劍氣長城都未能解決此事,到了浩然天下,只會更加希望渺茫。

陳平安點頭道:「總要碰碰運氣。」

齊廷濟笑道:「甩手掌櫃,倒是上心。」

謝狗不樂意了,齊老劍仙喜歡說話帶刺,這個習慣真不好。

上了酒菜,陳平安先給楊木茂和齊廷濟都夾了一筷子清蒸魚肉,肉質類似鱸魚。

謝狗有樣學樣,開始主動幫忙倒酒在白碗裡,丁嶸暗自點頭,少女是「好人兄」的家族晚輩?一起出門歷練?資質、品行如何,暫時不好說,可至少是個眼睛裡有活的。丁嶸雖然是天潢貴胄出身,只是這些年跑江湖跑下來,對於好些權貴的做派,她是愈發看不慣了。

扯閒天其實才是最好的下酒菜,楊木茂細嚼着魚肉,說道:「畢竟是一座嶄新天下,天時地利都還沒有真正穩固,總是會有一些奇異事情發生,久而久之,也就見怪不怪了。」

「東邊,那些來自青冥天下的道官老爺們,不知怎的,本來已經分好地盤,開始各自經營了,突然間就亂成了一鍋粥,打來打去,聽說都快要腦漿四濺了。都不是那種單打獨鬥,而是相互羣毆,偶有落單的,你偷襲我暗算,手段迭出,反正誰敢下山誰倒黴,成羣結隊也不穩妥,一些個祖師堂都莫名其妙就塌了,搞得跟我們北俱蘆洲似的,若非被身份拘着,真想去那邊長長見識。」

「我們離着南邊最遠,聽說那邊也不消停,每天都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泥巴,傳聞已經出現了一個佔地極廣的王朝,開國皇帝是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玉璞,與兩個山上門派結盟之後,地仙頗多,揚言要合力開創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太平世道。無需動用一兵一卒,數百位修士,一起出動,可不就是橫掃諸國,摧枯拉朽,好像期間有個不肯認慫的王朝,也算屈指可數的強國了,可惜山下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十幾萬兵馬,兩支所謂精銳邊軍,都不夠那幫山上神仙塞牙縫的,地面上的戰場,屍山血海,騰雲駕霧的仙師們直呼不過癮,造就出大批鬼物,以術法驅使陰兵過境,順便收拾掉了周邊幾個小國。大概是爲了立威吧,那些淪爲藩屬的,頭幾年裡邊就慘了,匪過如梳兵過如篦,但凡是史書上有過記載的所有慘狀,估計每天都在發生。」

齊廷濟微微皺眉。

謝狗看似沒心沒肺,狼吞虎嚥,下筷如飛。

丁嶸眼角餘光一直留意那位好人兄的眼神、臉色,可惜看不出什麼異樣。

也對,當年能夠與楊真人勾心鬥角一路,鬥智鬥勇,平分秋色,坐地分贓……定是個心機深沉、城府厲害的角色。

丁嶸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偷偷出京遊歷江湖,在一處市井巷弄,親眼瞧見一撥青壯守着個井窩子賣水,面有菜色、嘴脣乾裂的婦孺們排隊給錢。若說看見人們去河上鑿冰放入地窖,丁嶸覺得自己終於理解了那句伐冰之家,但是等到她得知還有些市井豪橫之輩,竟然當上了聞所未聞的糞閥……丁嶸便覺得真是個光怪陸離的世道。

用楊真人的話說,就是看架勢,都快有丐幫了。

謝狗以心聲說道:「正主來了。」

齊廷濟笑道:「看來丁鼎做事情,還是很乾脆利落的。」

不光是丁鼎,還有身邊跟着一羣鶯鶯燕燕的蜀中暑,以及一個滿臉苦相的青年,他身後還匿着一尊神將和一位女子鬼仙。只有丁鼎這個皇帝,沒有帶什麼侍衛扈從。

楊木茂以心聲調侃一句,「蜀中暑就好這一

口,出門特別講排場,性子還是好的。」

是他孃親強行送給他的侍女,兒子身邊總得有幾個照顧飲食起居、能夠噓寒問暖的體己人。

蜀中暑只好帶着五位女子劍侍,一起進入五彩天下。

小娉,絳色,綵衣,大弦,花影。

她們都是劍修,如今兩金丹,三龍門。

在浩然天下不顯山不露水,在這邊,她們都可以創建五座「宗門」了。

蜀中暑沒有讓她們跟着進入酒樓,李覲也讓兩位「護道人」留在縣城外邊。

扶乩宗與皚皚洲的九都山,道法相近,都是青詞綠章的行家裡手,扶乩宗嵇海,爲了延續香火不至於徹底斷絕道統,讓李覲去往五彩天下,並且在祖師堂法壇,請神降真了一位天兵,神號「捉柳」,再扶乩請來一位鬼仙「花押」,作爲已經內定爲新任宗主少年的護道人。

最終扶乩宗跟太平山一樣,打得只剩下一人。

李覲跟黃庭是一樣的處境,都是各自宗門的獨苗。

黃庭也曾來過五彩天下,只是李覲留在這邊,等待下次開門,黃庭則已經返回太平山。

楊木茂以心聲笑道:「好人兄,其實不必登門催債,我答應你們的那件事情,肯定說到做到。」

陳平安點點頭,

除了要親眼見一見丁鼎,先熟悉其性情,纔好決定要不要再找一趟張條霞。

皇帝丁鼎,武夫張條霞,再加上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宋韓洪,以及老觀主丟過來的劍修陸舫。

如果下定決心,真要做點什麼,人數也夠了。

又有那座「山頭」的存在,林江仙這些十一境武夫,他們的身影長久屹立山巔,所以陳平安能夠跟林江仙隨時聯繫上。

此外更重要的,陳平安還是想要看看那個李覲。

丁鼎一行人進入屋子,楊木茂跟丁嶸已經站起身,一個喊陛下一個喊父皇。

陳平安幾個也已起身,齊廷濟和謝狗自然都是賣隱官、山主的面子。

丁鼎抱拳,神采奕奕,爽朗笑道:「扶搖洲山下丁鼎,見過隱官大人,齊家主,謝次席!」

丁嶸怔住。

楊木茂亦是一愣,齊家主或是齊老劍仙,單獨拎出,都不算什麼,但是一跟「隱官」挨着,楊木茂霎時間就明白了這位「青年才俊」的真實身份,好人兄,故意扯什麼開山祖師,誤我多矣!

接風洗塵一頓酒,丁鼎性格豪邁,喝得十分痛快。

蜀中暑當然好奇這位年輕十人之一的末代隱官,出身之低微,功業之巨大,真是反差鮮明。

李覲不知爲何,心不在焉,總是盯着那位頭別玉簪的隱官,神色溫煦,滿座春風。

蜀中暑心中瞭然,是了,陳平安跟供奉李覲,雙方好像是差不多的出身。

陳平安也在觀察這個人生經歷充滿志怪色彩的李覲。

喝過一頓酒,陳平安故意放慢腳步,讓齊廷濟與丁鼎走在前邊,自己則與李覲並排緩行。

廊道里,李覲停下腳步,驀然淚流滿面。

謝狗走在最後邊,覺得很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自家山主,與李覲說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句話,對不起。

李覲看着那張模糊卻溫和的臉龐,他在五彩天下,回顧自己這麼多年來的經歷,也如今天看到這位來自驪珠洞天泥瓶巷的陳平安一般,不知如何言語,心頭那個故事的結尾,以兩字收官。

真苦。

李覲大概能夠理解陳平安爲何會說那句話,是誤會自己,是不是周密的謀劃之一?是不是蠻荒妖族的大道根腳,是不是另有圖謀,是不是整個人間的隱

患,既然如此,是不是寧肯錯殺不如錯放……李覲自己這麼些年,何嘗不是都在懷疑自己。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李覲的肩膀,「且放心,我會親自跟禮聖和劉饗求證此事,給你一個確切答案,有了答案,若是好的,就真正自由了,不好,總會有解決的辦法,也能一樣求個自在。我之前聽到一個極其有道理的道理,相信寶瓶洲陳平安也好,桐葉洲李覲也罷,天地人間也想有幾張新鮮面孔,所以纔會顯得我們不太一樣。」

李覲使勁點頭。

等到陳平安他們走出酒樓,再御風離開,李覲才猛然發現,自己從頭到尾,竟是一句話沒說。

先前寧姚帶着裴錢離開夜航船,走了一趟龍象劍宗。

陳平安用了個相對摺中的辦法,詢問齊廷濟有無心思擔任飛昇城城主,卻沒說將龍象劍宗劃撥給落魄山當下宗,只是建議由邵雲巖繼任宗主。而且說這是鄭先生的想法,他陳平安只是覺得可行。

齊廷濟當然動心。

選擇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是,不得已而爲之的下策。他當年豈會不想去去往座嶄新天下?可惜陳清都不允許任何一位上五境劍修進入那座飛昇城。甚至起先陳平安跟陳熙兩個,都要時刻提防着他。只是齊廷濟既要臉,亦有私心,看看能否憑藉戰功,讓文廟那邊破例。

顯而易見,齊廷濟在練劍之外,走的道路,也是繡虎崔瀺的事功一途。

只是齊廷濟沒有想到陳平安竟然會主動邀請他入主飛昇城。

陳平安突然說道:「去天幕與坐鎮聖人知會一聲,就說幫忙捎句話給寶瓶洲那邊的賀夫子,讓小陌來一趟五彩天下。至於……」

謝狗立即接話道:「硬話軟說嘛,措辭要委婉,態度要明確,這些訣竅,都曉得的。」

陳平安說道:「跟小陌碰頭了,先去一趟南邊,讓小陌將那三百位修士都熟悉熟悉,勘驗心境、履歷之後,可以殺的,你都宰了。」

謝狗問道:「如果三百個都該死呢?」

陳平安說道:「那就都殺了。」

謝狗破天荒猶豫道:「會不會給咱們落魄山帶來不好的影響啊?」

陳平安說道:「小陌看人,你出劍,我擔着。」

齊廷濟面露笑意,點點頭。

謝狗說道:「那就這麼辦?」

陳平安說道:「速去速回。」

劍光如虹,沖天而去。

飛昇城位於五彩天下的天地最中央。

寧姚親自「圈地」,在四方立下一塊界碑。

北邊立碑處。

他們身形落在山腳,緩緩登山。

在此駐守的那撥年輕劍修,認出山腳三人的身份,都覺得是在做夢。

不但年輕隱官來了,齊廷濟竟然也跟着來了?

一起拾級而上,齊廷濟以心聲說道:「你也不必故意拿鄭居中當擋箭牌,以他的行事風格,肯定是讓我卸任宗主。」

陳平安沒有反駁,只是擺擺手,「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奪人所好。我雖然算不得君子,卻也不敢當小人。」

齊廷濟神色灑然,說道:「劉蛻肯欠人情,我卻不願意。」

「不過在重返五彩天下之前,我還會走一趟蠻荒,了卻一樁心願。」

「希望你接管了龍象劍宗之後,不要對那撥上五境劍修心存芥蒂。」

「還有關鍵一事,陸芝如何合道一事,你就要反覆思量了。她能夠自己悟出,當然是最好,可是隻要陸芝一天不曾找到合道之路,你這個新宗主,就要多費思量了。」

「此外我還有一個要求,不是跟你商量什麼,而是必須如此。按照浩然慣例,龍象劍宗

會是下宗,青萍劍宗擡升爲上宗,落魄山是正宗,是祖庭。我不奢望龍象劍宗成爲上宗,迫使青萍劍宗轉爲下宗,你可以讓龍象劍宗與青萍劍宗都是並列的,不分什麼上宗下宗。」

只要陳平安接手龍象劍宗。

落魄山就會一舉躍升爲當之無愧的浩然天下第一宗門。

符籙於玄的桃符山,都要相形見絀。

只說龍象劍宗,陸芝在內,就有一大撥上五境劍修。

陳平安,崔東山。如今也都是仙人境。還有小陌,十四境。白景,飛昇境圓滿。

齊廷濟不給陳平安拒絕的機會,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說道:「不必矯情推脫。你我各取所需罷了。」

作爲親傳弟子們的劍氣十八子,齊廷濟肯定都要帶來五彩天下。

但是陸芝,邵雲巖,酡顏夫人,他們肯定樂見其成。

那撥私劍,估計也不至於如何排斥這位末代隱官。

陳平安說道:「先不聊這些,總要陳緝點頭才行。」

齊廷濟笑道:「劍氣長城,就他最學究。呵,《大雅》文王篇,緝熙,光明也。」

就在此時,山頂那邊,從石碑後邊繞出兩人。

少年容貌的陳緝,元嬰境。身邊跟着一位侍女,陳言筌,玉璞境。

陳熙兵解轉世,給自己取名陳緝。在五彩天下,七八年間一年破一境。

陳緝微笑道:「如此決斷,很好啊。」

陳平安疑惑,陳緝怎麼會出現此地,齊廷濟笑道:「是我把他喊來的。」

陳緝好奇問道:「文廟怎麼肯點頭,讓齊廷濟進入五彩天下?」

陳平安說道:「跑去天上,問了周密一劍,攢下一些功德。

當然面子上,還是要給到的,所以等到下次開門之前,齊老劍仙可能都不會拋頭露面,飛昇城祖師堂成員知道就行了。」

陳緝疑惑道:「不必忌諱這個名字了?」

陳平安笑道:「完全不用忌諱什麼,我現在每天閒暇時分,就會練字,都會寫滿幾張紙的"周密"二字。」

陳緝得到齊廷濟的密信,即刻啓程,只是跟寧姚打聲招呼,就悄然離開飛昇城,遊歷天下去了。年限不定,歸期不定。

太象街陳氏子弟,讀書種子很多。只是身在劍氣長城,他們實在是沒辦法躲在書齋做學問。

良時如飛鳥,回掌成故事。陳緝如今志在合道,也想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少年」要負笈遊學,去與人購買很多的書,走很遠的路,記錄山水見聞。

陳緝說道:「齊廷濟,也不是境界高就能當好城主的。」

齊廷濟微笑道:「你只管遊學你的,就別教我做事了。」

陳緝說道:「不要讓我下次返回飛昇城,就是讓你退位。」

齊廷濟說道:「等你重返飛昇境再來說這句大話不遲。」

陳平安不摻和。兩位都曾城頭刻字的老劍仙,說話直爽,關係真好。

陳緝說道:「不如讓青萍劍宗繼續上宗,同時讓龍象劍宗成爲正宗。」

齊廷濟點頭道:「這個主意好!」

陳平安剛要說話。

陳緝微笑道:「可喜可賀。」

齊廷濟笑道:「好事成雙。」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陳緝附和道:「將一座宗門雙手奉上作爲賀禮的,萬年以來獨一份?」

齊廷濟咦了一聲,「我才發現,竟是如此壯舉。」

陳平安雙手籠袖,嘴脣微動。

齊廷濟疑惑道:「小鎮方言?」

陳緝嗯了一聲,說道:「隱官此刻心情比較激動的緣故吧。」

也對,剛要接任大驪國師,又要接手龍象劍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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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6章 合龍

皇帝宋和領着陳平安來到一座大驪甲字號密庫,說是朝廷這邊早就備好了一份賀禮。

小陌和謝狗兩位落魄山供奉,不再隱藏蹤跡,跟在他們二人身後,一十四一飛昇,充當保鏢似的,宋和心情古怪,自己竟有如此待遇,放眼浩然各國史書,皇帝身邊扈從的境界能如此高?絕不多見。

開門鑰匙卻是陳平安的那塊玉牌。當他打開其中那座「劍房」的大門,霎時間琳琅滿目,一間屋子寶光絢爛,案几和多寶格,高高低低,擺放着許多仙木、玉石打造而成的袖珍盒子,裡邊各自裝着一枚劍丸,盒子旁邊都配有一本小冊子,用以詳細記載這些飛劍的淵源來歷。

每枚劍丸蘊藏道意,各色劍光長久浸染盒子如沁色,尤其是那些玉質「劍匣」,不斷往外滲透光彩,這才造就出滿室寶光、五彩繽紛的瑰麗景象。

屋內劍氣森森,以至於宋和覺得有些寒冷凍骨,真是實打實的如墜冰窟了,雙手縮在袖內,謝狗已經挪不開視線了,摸摸這個,瞅瞅那個,只分喜歡和更喜歡。她若是早知道有着這麼個地兒,又如果自己不曾認識山主,再「偶然路過」大驪王朝寶庫,嘿嘿。

小陌卻是幫忙宋和驅散寒意。

宋和立即與這位小陌先生道了一聲謝,小陌笑道:「陛下客氣了。」

來到有一隻「葫蘆架」附近,宋和笑道:「陳先生,可以隨便挑選幾枚養劍葫。」

以出自古大瀆龍宮舊藏的整塊古玉,打造成一根葫蘆藤樣式,上邊掛滿了各種顏色的養劍葫。

品質高低不一的百餘枚養劍葫,這些養劍葫,都是大驪鐵騎南下和與蠻荒妖族作戰期間收繳而來的戰利品,將近半數都破損厲害,其餘半數品相完好的,其中品秩不高的,又佔據了半數,地仙劍修對它們夢寐以求,對於上五境劍修而言卻稍顯雞肋。

宋和解釋道:「崔先生曾經有過一個由大驪王朝親自創建劍道宗門的設想,大致框架是拆散正陽山,跟風雷園借人,再從北俱蘆洲那邊招徠一撥劍仙擔任記名供奉,魏晉,宋續,袁化境,元白,他們都會是祖師堂成員。只是耽擱了,只能不了了之。」

謝狗恍然道:「難怪當年大驪要跨海造橋,銜接寶瓶洲和北俱蘆洲成就一片陸地,是要接引劍道氣運南下麼。」

「崔先生的謀劃,要比這個想法更大一些。」

宋和搖搖頭笑道:「若是謝次席看過兩洲地圖,將其顛倒,就會發現我們寶瓶洲與那北俱蘆洲通過那條大橋合在一起,便是一隻天地間最大的養劍葫。」

「稍小的半隻"上葫蘆"溫養之劍,劍身便是那條大瀆水劍,劍柄則是那座書簡湖。」

「更大的"下葫蘆"北俱蘆洲,劍身是那座中條山的龍脈,劍柄則是木衣山和鬼蜮谷地界,屬於"土龍發脈入海"的格局。」

「既然這隻養劍葫是世間最大的,那麼溫養的兩把飛劍,規模也該是與之匹配纔對。至於持劍之人,坐鎮仿白玉京。由那位書簡湖古聖賢跟崔先生,分別駕馭一把大瀆水劍和龍脈山劍。專門針對那些喜好擺弄手段的飛昇境妖族。早先仿白玉京的飛劍殺敵,本就是一層障眼法。」

「當年我們大驪王朝爲了對付蠻荒妖族,是做了長遠打算的,崔先生一開始就準備且戰且退至寶瓶洲北方,死守這座大驪京城。密謀之事有九,聚攏各方劍仙,創建一座劍道宗門,打造兩洲養劍葫和山水雙劍,還有老龍城和舊南嶽一起炸開,坑殺蠻荒妖族無數,都只是其中之一。」

謝狗聽得哇哇不已。

小陌也是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說實話,作爲萬年之前親身經歷過那場登天之役的遠古道士,對待

後世所謂的戰事,內心深處,他們是很難高看幾眼的。

謝狗看了眼自家山主,知曉了繡虎的這些通天手筆,回頭再看那幅大驪人身飛昇圖,好像也不算多了不起?謝狗想起山主先前的比喻,那般自嘲,真是形象,說那繡虎冷眼旁觀如說「就這?」不愧是同門之誼師兄弟。

難怪周首席說他若有崔先生、鄭城主相助,也能成就一番天大的功業。

陳平安的關注點跟他們還不太一樣。

人盡其力,物盡其用,國盡其財。界線清晰,賞罰分明,有例可循。比如邱國老皇帝暗中勾結妖族,大將軍蘇高山就直接闖入皇宮,二話不說,拔刀砍掉他的頭顱。崔瀺能夠容納足夠多的錯誤,包括起人性的種種污垢,甚至是直接利用人性的諸多劣根性,在事上如金石相錯、最終潛移默化激起人心之內的聖賢豪傑凜然氣。

例如玉舫派的老祖師龐蘊,再貪生怕死,好名求利,也要在陪都洛京那邊的大瀆戰場,待夠了三年才能返山,對於師侄傅賢攪和到邱國內亂,龐蘊內心便是不屑至極的,哪怕大驪近些年確實沒了繡虎的身影,也不是小小邱國能夠掰手腕的,真是不知死活。

大驪王朝一方面法無禁止皆可爲,願意給予試錯的機會,但是與此同時,在推進過程當中卻要不斷糾錯。

宋和的本意是陳平安將這葫蘆架和那些斬龍石直接搬走。

陳平安最終取走了葫蘆架最高處兩枚品秩不俗的養劍葫,分別溫養本命飛劍「北斗」、「青萍」。

劍房角落還堆了一些斬龍石,出自驪珠洞天。陳平安就再挑選了兩塊柱礎大小的斬龍石,讓小陌將其各自斬爲兩份,擱放在姜壺在內的三隻新舊養劍葫內。

宋和是有些失落的。如他自己所說,不怕陳平安多拿,就怕陳平安少拿,尤其是不拿。

所幸陳平安沒有來一句「借用」之類的。

宋和便退而求其次,讓小陌和謝狗都自行挑選劍丸或是斬龍石。

小陌笑着婉拒了皇帝的好意,謝狗是一貫你跟我客氣、那我可就要跟你不客氣的脾氣,當場挑了兩塊不大的斬龍石。不白拿,謝狗伸手揉着貂帽,信誓旦旦與皇帝宋和保證,以後自己肯定會在大驪王朝挑選一位親傳弟子。

宋和便笑着去葫蘆架那邊最高處,取下一枚鮮紅顏色的養劍葫,遞給貂帽少女,「預祝謝次席收徒順利。」

剛纔宋和就發現她的視線長久停留在此物上邊,眼饞不已。

謝狗悔極了,早知道就說「一兩位」了。她便偏移視線,再次往那葫蘆架瞜了一眼幾眼的。

宋和不是小氣的人,也無所謂一枚養劍葫的歸屬,擺放在此也是吃灰的下場,還不如直接送給白景。

謝狗卻被小陌伸手按住貂帽,提醒一句,「見好就收!」

她只得攔下已經挪步的皇帝陛下,拍胸脯保證一句,「陛下,看得出來,咱倆都是讀過很多書卻做事爽快的英雄兒女,以後你若是看某位別洲修士不順眼了,只需與我知會一聲,保證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的,乾淨利落,攮他半死還是死,遞句話就行!」

宋和聽着這類匪氣十足的言語,心情大好。

陳平安獨自走到一張桌子旁邊,三隻晶瑩剔透的白玉盒子裡邊裝着三枚劍丸,卻只有一本冊子,隨手翻開瀏覽一番,有了計較,將那劍匣和冊子一併收入袖中,說道:「陛下,先前是假公濟私,這些卻是用作公務,因爲符箐近期就會返回雲霄王朝那邊,我打算給她找些幫手,

再鋪墊一二。」

宋和笑道:「國師自行處置便是。」

此間事了,宋和就要告辭離去。

陳平安突然提議一起去趟璽房,宋和不明就裡,就

當散步好了。

這間屋內,堆滿了大驪王朝蒐集而來的寶瓶洲各國印璽,大瀆以南諸國,若是最新立國的還好說,新制印璽便是,那些打着繼承正朔旗號復國的諸國,就比較尷尬了,各國朝廷重製印璽之外,這些年就一直與大驪禮部和鴻臚寺反覆交涉,希望能夠歸還這些「本朝」印璽。

畢竟就算他們按照既定規制、重新打造出各方印璽,但是大驪王朝那邊儲藏舊印璽,就會殘留,或者說是截留一部分國祚氣數、龍運,對於國勢國運的影響,可能不會太大,可問題是卻會一直存在,就像一張始終不曾在衙門那邊交割的老舊地契。

照理說,既然按約允許寶瓶洲南方各自復國,大驪宋氏是該歸還這些印璽。但是崔瀺曾經在小朝會明言一句,這些東西,要不要歸還,或是何時歸還,以後再議。

結果就是御書房那張椅子已經換了人,此事還是沒有定論,成了一筆糊塗賬。

禮部趙端瑾可以故作不知,鴻臚寺卿晏永豐這一年多時間裡,卻被糾纏得一個腦袋兩個大,前任長孫茂先是拍拍屁股去通政司了,如今更是轉任吏部尚書,好嘛,今天小朝會散了,大小九卿們一起返回千步廊那邊,長孫茂主動走到晏永豐身邊,尚書大人還要笑呵呵提醒一句,晏鴻臚,諸國印璽一事,不要拖延啊,歸還,還是不還,總得有個章程啊,事情又不大,總不能專門廷議一場吧。

晏永豐身材矮小精悍,本就肌膚微黑,一聽這個臉色就更黑了。

一想到自己鴻臚寺裡邊那些小王八蛋,一個個的,還在替長孫茂老爺子升任天官高興不已,總覺得咱們鴻臚寺算是老尚書的半個孃家啊,以後不說如何偏分,在規矩之內稍微照顧幾分總歸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晏永豐就想要把這些兔崽子喊到跟前罵個狗血淋頭。

開了門,宋和覺得格外神清氣爽。

謝狗嘖了一聲,「好重的龍氣,都快要顯化成精了吧。」

小陌點點頭。在他視野中,一間架子上邊放滿各色印璽的屋子,條條絲線冉冉漂浮,纖細的,如一棵棵風中禾苗,氣運粗壯的,如田間條條小蛇昂首直起身。一國一堆印璽,相互間,如同惡了關係、充滿敵意的街坊鄰居,小陌在細聽之下,屋內呲呲作響,似蛇吐信,此起彼伏。

舊朱熒、白霜這樣的龐然王朝,由於斷了國祚,龍氣粗壯卻不高,如大蛇蜷縮,低伏盤踞,顯得萎靡不振。也有一些小國顯現出來的氣運,各自呈現出小蛟幼螭狀,細弱卻高。

陳平安開門,卻是最後一個跨過門檻,等到他進了這間屋子,那些象徵國之氣數的龍運便都瞬間縮回了印璽,暫時隱匿起來,好像家家戶戶閉門不出。

謝狗見此景象,自樂呵,笑得不行。

自家山主就像做慣了魚肉鄉里行徑的土豪劣紳下鄉,欺男霸女勾當的紈絝子弟,上了街。

陳平安雙手籠袖,刻意斂了氣息。但是那些蛇、蛟氣運依舊不肯冒頭了。

它們這些神異存在,對宋和這位名正言順佔據一洲的大驪皇帝,天然親近,卻又敬畏。

但是對於繼任崔瀺、擔任大驪國師的陳平安,卻是充滿了敵意,以及巨大的恐懼。

此外再加上陳平安曾經與真龍王朱「結契」的緣故,它們的畏懼便又多了一層。

哪怕寶瓶洲是浩然九洲版圖最小的一個,依舊號稱百國之洲。

各國璽印,總數千餘方。有些大王朝,印璽不過五六,也有些小國,多達三十。

要給體面人更大的體面。

於是陳平安開口說道:「陛下,我們大驪現在有三種選擇,第一種,在南邊立國的,即刻銷燬所有已經無用的舊印璽,歸還那類屬於復國的印璽。此舉最爲仁義道德。」

一部分印璽氣運如獲大赦,雀躍不已,如舊朱熒、白霜這樣的則幽幽黯然。

「第二種,將它們全部煉化了,悉數融入大驪龍運當中,用以壯大自身。此舉大驪獲利最大。」

當陳平安此言一出,整間屋子都開始如水沸騰起來,同仇敵愾,它們離開玉璽,瘋狂搖動。

小陌微微皺眉,神識一掃,霎時間如潑冷水一般,那些各國氣運便再次退回印璽。

宋和笑道:「敢問陳先生第三種選擇是?」

陳平安說道:「還是大煉,卻與第二種不同,幫助它們既與前朝國祚作個徹底的切割,與此同時,大火煉真金一般,看看有無機會,讓它們聚攏在一起,成就一副精誠粹然的"氣運人身",暗中擔任大驪宋氏的護道人。」

「但是如此一來,大驪王朝就要善待它,必須對它以禮相待,這是大道虧盈的規矩使然,倒不是說要格外優待南邊那些坐龍椅的人物,大驪王朝更無需縱容他們,而是大驪要給予更多的善意給寶瓶洲南部山河百姓。」

「不管能否凝出一副人身,只要大驪王朝國書一下,相信立新國的欽天監,都會各自察覺到這份物歸原主的異象,不必作任何口頭約定,更無需簽訂任何紙上契約。至於繼承正統的復國朝廷,無論大小,不管那些皇帝國主和將相公卿怎麼想,盤踞在各座京城的龍蛇氣運,它們都會念這份大驪宋氏給予的善意。此舉既不聖賢也不豪傑,就是務實。」

宋和毫不猶豫道:「合則兩利,就選這個。」

國師陳平安提議,大驪皇帝宋和附議。

一個言出法隨,一個口含天憲。

屋內先是譁然,繼而寂然,最終驀然光彩升騰起來,有那百餘江河匯聚一線的奇異跡象。

合龍成瀆。

小陌暗自點頭,讚歎不已。

謝狗再次哇了一聲,自家山主的東西越來越多了,不愧是繡虎的小師弟。

只是謝狗有些明悟,一些過往不曾較真、不肯上心的言語,悠悠然浮上心頭。

他們這撥沉睡萬年的遠古大妖,小陌自認攻守都在前三之列,當年依舊被白景追着跑,不得不躲到落寶灘去。

用碧霄洞主的說法,白景由於資質過好、且殺心過重的緣故,其實是遭了天厭的。

只說眼界高如之祠,他看待白景,也願意視她爲人間資質最好的那撥道士之一。

以白景的在遠古歲月裡殺人越貨、搶道號、奪法寶、斷道統的一系列所作所爲,又遭了天厭?

不過早年在一棵樹旁,白景卻曾聞道,那個青年道人便勸過她一句,少造冤業,不遭天殛。

謝狗揉着下巴,陷入沉思。確實該好好考慮合道一事了,該還給天地的債,躲是躲不掉的。

陳平安他們離開這間屋子的時候,身後便多出一個非人非仙非神非鬼的存在。

身材修長,雌雄莫辨,披頭散髮,容貌絕美,黃衣赤腳,膚如凝脂,重瞳。

言語時嗓音軟糯,眼中有極其細微的金絲遊曳。貴氣異常,一身道氣卻是十分霸道。

雙方約定,不可以離開大驪京城一步。

給自己取了名字和道號,宋雲間,道號「攖寧」。

不曾想還有這般意外之喜,皇帝宋和返回御書房。

宋雲間則跟着陳平安他們返回國師府,氣度非凡,顧盼自雄。

當他在那桃樹下徘徊片刻,臨近芒種時節,竟是開出一樹金色的桃花。

小陌返回落魄山,需要花費一段時日用以閉關,穩固嶄新境界。

謝狗就繼續留在國師府這邊擔任扈從,閒來無事,翻看那

些懇請容魚姐姐找來的遊記書籍。

符箐依舊按時巡視院落,對那位站在桃樹下、自稱宋雲間的奇怪人物,她視而不見。

陳平安獨自坐在書房,剛剛收入囊中的兩枚青綠養劍葫,一枚古篆鈐印「青城山」,一枚壺底篆刻「朝真宮」。

前者來自金甲洲,後者來自蠻荒天下。

陳平安想起一事,以心聲詢問謝狗,「狗子,你在北俱蘆洲逛蕩的時候,去沒去過那座水經山?」

謝狗正坐在容魚房間內的椅子上,靠着椅背,雙腳擱放在桌上,看一本書,聞言答道:「去過,當然去過,那處禁地設置的障眼法、幾層山水禁制,又不高明,蹩腳得很,時不時的,便有一陣青色寶光沖霄而起,明晃晃的,太惹眼了。」

「乍一看,我還以爲是道祖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呢,我便摸過去了,哈,虧得當時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盯着我,擱以前,我拔了就跑。」

「那就萬分尷尬了,事後曉得咱們跟水經山彎來繞去的那份山上情誼,豈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歸還葫蘆藤不說,還要跟人道歉賠不是,更要連累咱們山頭門風被人誤會。」

陳平安聞言笑道:「我幫你跟水經山提前預定一枚養劍葫?」

謝狗搖搖頭,「不用,一千五六百年後的事情,就我這脾氣,眼巴巴的,可等不牢。」

陳平安說道:「需要這麼久?」

謝狗隨口說道:「如果肯使勁砸錢,估摸着也能縮短到七八百年吧,但是賣養劍葫的收益就低了太多,也會影響到那些養劍葫的數量和品秩,很不划算。萬物生髮自有其理,以人道干擾天道,可不就是拔苗助長麼。」

陳平安疑惑道:「養劍葫的收成年份,還有具體的數量,這些都能夠被你看得真切?」

謝狗更加疑惑,「啊?」

陳平安便不再跟她談論此事。

邵雲巖的那根葫蘆藤,先前成功煉製出八枚養劍葫,其中一枚作爲慶祝落魄山成爲宗字頭門派,作爲賀禮送給了陳平安。

最後一枚,也是品秩最好的,邵雲巖將其賣給了飛昇境劍修的白裳,據說賣出了一個天價。

但是這種過了這村兒沒這店的買賣,邵雲巖甭管開出什麼高價,只要他肯賣,劍仙白裳就得承情。

白裳當然清楚邵雲巖的用意,是希望自己多加照顧那座水經山,白裳對此心知肚明,不必開口承諾什麼。

倒懸山被餘鬥收回之前,建造一座春幡齋就是爲了種植這棵葫蘆藤的邵雲巖,他當年預知到大戰將起,就早早讓一起遊歷劍氣長城的劉景龍和盧穗,將那仙兵品秩的葫蘆藤帶回家鄉北俱蘆洲那邊的水經山,揀選一處風水寶地將其移植,若是溫養得當,說不定下個千年,葫蘆藤上就又要結出一串嶄新的養劍葫胚子了。

就這麼一件寶物中的寶物,說是仙兵品秩,那只是因爲品秩最高就是仙兵而已。

所以白裳買到手了那枚養劍葫,親自走了一趟水經山,去親眼看過了那葫蘆藤,提前預定一枚。

之後火龍真人合道成功,也抽空去了一趟水經注,也爲趴地峰預定了一枚養劍葫。

如此一來,這根葫蘆藤便算真正重返故鄉,穩穩當當,落地生根了。

通過千年光陰的辛苦經營,邵雲巖賣出總計八枚養劍葫,便是八份不小的山上香火情。

除了落魄山和白裳,其餘六位買主,都是浩然天下成名已久的老劍仙。

所以陳平安拜託邵雲巖一事,給了一張紙,天材地寶都與「文運」有關,請他幫忙購買,不用考慮價格實惠與否。

早就開始考慮暖樹的「走水化蛟」一事。不過暖樹的大道根腳,與御江水蛇出身的

陳靈均不一樣,她是純陽呂喦昔年爲了護書而在樑柱之上畫符所成。

先前到處買書、借字再煉字,陳平安極爲用心,比如跟中嶽晉青、舊錢塘長曹涌都有請求,爲的就是打造出一條水運江河,再加上呂喦贈予暖樹的符籙,陳平安自認已經做好了萬全之策,只等哪天暖樹自己說想要破境了,陳平安就會幫她護道「走江」一趟,跟陳靈均在那北俱蘆洲大瀆走水自然不同,暖樹走江,從頭到尾,但凡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波折,都算陳平安這個山主老爺的失誤!

結果跟姜赦這一場架,別的大道折損,他都認了,唯獨此事,惱得陳平安肝兒疼。

這不就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好在四下無人。

卻是忘了院中那位道號攖寧的宋雲間,他顯然頗爲訝異。

陳平安喊來容魚和符箐,說是國師府近期會多出幾個人物,再讓她們給袁化境和宋續來這邊一趟,同時交給符箐一封密信,寄往扶搖洲全椒山的扶搖宗顧璨。

金色光頭小人兒的斜挎包裹裡邊,除了將餘時務他們幾個抖摟出來,還有一枚相伴多年的養劍葫,當下「姜壺」裡邊溫養着初一,十五兩把飛劍。

如今人身天地混沌一片,雖說勉強「開竅如天之一目」,但是維持這份氣象就已經殊爲不易,分出心神芥子一粒都要小心再小心,早就熟能生巧的煉物一事都要先練手,陳平安纔敢去嘗試煉化兩方新舊國師印章。

負責打造一座座幻象天地的餘時務幾個,先前自然是能夠察覺到那份天地歸於混沌的驚駭異象,不說還在琢磨如何從這座牢籠脫困的豆蔻,她如何心有不甘,當時便是餘時務都覺絕望,反而是蕭形最爲鎮靜,渾然無懼,生死置之度外,她只是坐在那條神道臺階上,神色輕鬆,擡手輕輕拍打膝蓋,輕輕哼唱鄉謠,等着天崩地裂。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餘時務他們從袖裡乾坤小天地中甩出。

他們各自感慨,餘時務深呼吸一口氣,開始打量起四周景象,書房模樣。

廚娘於磬下意識伸手擋住光線,喃喃低語,終於重見天日了。

仙藻與那劍修豆蔻,對視一眼,各自狐疑,莫非隱官難得發善心一次,咱們這是出來放風了?

唯有蕭形率先挪步,百無禁忌,好在她沒有徑直跨出門檻去那庭院。

陳平安本想詢問羅敷媚到哪裡了,思量片刻,還是讓謝狗去將她直接帶來此地。

袁化境跟宋續剛到國師府,謝狗很快就將羅敷媚從一艘渡船上邊抓過來。

羅敷媚暈頭轉向,到了這處陌生的庭院,卻發現桃樹下邊站着個眉眼細長的漂亮女子。

幾方人都站在書房裡邊。

陳平安先給他們介紹了符箐的身份,說道:「宋續,袁化境,還有羅敷媚,你們陪着符箐去往雲霄王朝,聯繫上蘇琅,一起幫助符箐恢復國祚,登基稱帝。你們同時負責跟刑部趙繇一起,負責勘察、評計周邊十數國的大驪諜子、死間,再將那些膽敢兩邊通吃的貨色都篩掉,具體如何處置,按照刑部規矩走。」

雲霄王朝繼承了舊白霜王朝大致十之七八的山川版圖,但是位於舊白霜境內的靈飛觀,如今卻不在雲霄王朝,靈飛觀先是由觀升宮,成爲宗字頭仙家,隨後天君曹溶,陸沉嫡傳弟子之一,出山遠遊,在北俱蘆洲和皚皚洲之間的海域,躋身飛昇境。

這讓雲霄王朝朝野上下扼腕痛惜不已。

陳平安望向宋續,說道:「如果需要更多的人手,帶往南邊,你們自己隨便挑人,韓晝錦他們幾個也由你們自己安排、分配。我會給你們寫一道國師府手諭,兵部刑部會放人的。對了,邱國京城那邊名叫黃階的諜子,刑部勘磨司那邊已經審過了,確實是邱國劉文進一手

栽培起來的,你們帶上他,准許戴罪立功。」

蘇琅前不久奉刑部令,剛剛在雲霄王朝的陪都,也就是白霜王朝的舊都城內,建立了一個江湖門派,暫時名聲不顯。

宋續點頭。

羅敷媚剛拿到手一塊大驪刑部三等供奉牌,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有活幹了,她雀躍之餘,小有遺憾,自己還沒去刑部點卯畫押呢。

符箐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符箐,你們到了那邊,可以先去一趟南嶽,說不定還能趕上那場聲勢浩大的夜遊宴。」

符箐紅了眼睛,默然點頭。

陳平安對羅敷媚說道:「你也可以從狐國之內掌律一脈,挑選幾人一起去南邊。但是記住,出了任何紕漏,刑部責罰只會更重,不會更輕。這句話,袁化境你直接帶給趙繇就是了。」

羅敷媚眼睛一亮,愈發鬥志昂揚。

符箐他們離開書房之後,陳平安看着餘時務他們。

餘時務已經脫離真武山金玉譜牒。

妖族真名蕭形,道號「幽人」,翠綠法袍,名爲「大貌」。

永嘉縣馬府的廚娘於磬,櫻桃青衣,化名於磬的公孫泠泠。

蠻荒劍修,豆蔻。廣寒城雪霜部,仙藻。

陳平安對那公孫泠泠說道:「我見過劉桃枝他們了,你有恢復身份的可能性。」

公孫泠泠再無半點冷清神色,滿臉不可置信。

陳平安說道:「竹籃堂蕭樸,她還欠我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回頭我讓你們碰個頭。」

身份隱蔽、精於刺殺的洗冤人,分出三脈。其中西山劍隱一脈,幾乎都是劍修。櫻桃青衣一脈,全是女子。此外還有別稱縫補匠的鋸碗人,在寶瓶洲之外的浩然天下,在各國朝廷爲官。

公孫泠泠霎時間泫然欲泣,片刻之後,她眼神複雜,朝那書案,抱拳卻不言語。

陳平安點頭道:「近期你們幾個就在這邊幫忙,容魚,你來安排他們的分工。」

容魚笑着領命。

再讓容魚去通知刑部,近期查一查正陽山青霧峰的韋月山,他跟劉文進都是花香郡人氏。

陳平安跟顧璨的扶搖宗借了一個人。

跟公孫泠泠一樣,都是永嘉縣馬氏的供奉,元嬰境老嫗,化名蒲柳,真名徐馥。

她跟黃烈、沈刻幾個,已經在金璞王朝那邊開山立派,屬於扶搖宗的下山。

顧璨對此自是無所謂,徐馥之流,可有可無,死在外邊都不用幫忙收屍的那種。

徐馥對此心知肚明,談不上有半點悲苦,如今這位老嫗道心堅定,非是自詡,更非誇耀。

臨行之前,顧璨專門把她喊過去,閒聊了幾句,讓她在寶瓶洲那邊重建道場,恢復道統,哪天她閉關破境了,扶搖宗便承認那個門派是下山。若是無法躋身上五境,她這輩子就乾脆別回扶搖宗了。

玉舫派老祖師龐蘊是假冒元嬰,她卻是貨真價實的元嬰老神仙。

曾經兩次閉關,極爲兇險,始終無法破境。

單獨拎出一個徐馥,可能沒誰在意,可若說是報出道號「鐵鐲」,只說在那白霜王朝周邊,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三五十年前,寶瓶洲的元嬰境,是可以橫着走的。

風雷園李摶景,老龍城苻畦,正陽山竹皇,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清風城許氏家主……這幾位,當時都是元嬰境。

當年徐馥不知怎麼,知道了靈飛觀的真實道統,第二次閉關失敗,她便心存僥倖,想要去靈飛觀尋一份機緣,自然被那曹仙君看不起,見面都不肯。只是徐馥也不敢造次,碰了壁,在那邊吃了閉門羹,老嫗哪敢懷恨在心。

反而是下山之前,自顧自致歉一句,「癡頑愚鈍之輩,冒昧涉足寶地,叨擾仙君清修了」。

若有徐馥出面「扶龍」符箐,那幫前朝遺老豈會不老淚縱橫?寶瓶洲有幾個王朝,當得起史官「治國過寬」一語?

陳平安親筆書信一封,卻沒有從國師府這邊直接寄信,而是讓落魄山飛劍傳信寄給龍象劍宗的齊廷濟,邀請他來大驪京城。

長孫茂補缺吏部尚書,以吏部爲主、通政司和都察院爲輔,立即着手進行那場按大驪例,每逢子、辰、申年舉辦的大驪新一屆察計。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笑呵呵站在門口,看着門外那個神色尷尬的林守一。

原來林守一給在洪州擔任採伐院主官的父親寄去一封密信,大致說明情況。

林正誠很快就寄回一封家書,讓林守一立即搬去國師署,一邊讀書準備科舉,一邊熟悉政務流程……在信上還寫了一些官場明裡暗裡的門道、規矩,看架勢是林守一如果科舉不順,就別想有第二封信了。不管怎麼說,家書第一次文字內容如此之多,林守一也沒轍,只好硬着頭皮來到國師府。

既然是官邸,自然是有住處的。

容魚發現開小竈的時候,約莫是林守一的出現,國師言語、神色都不一樣了。

齊廷濟收到了密信,御劍跨海,陳平安當然與那座仿白玉京打過招呼了。齊廷濟登陸,徑直來到大驪京城外,遞交關牒,徒步走到了千步廊這邊。一路上行人側目不已,不是認出了齊廷濟的身份,而是這位「青年」過於容貌英俊了。

謝狗將那位齊老劍仙領到後院,便自顧自忙着妙筆生花去了。齊廷濟只是瞥了眼宋雲間。

宋雲間眯眼而笑。

進了書房,陳平安已經搬來兩條椅子,各自落座。

齊廷濟沒有想到陳平安提議跟他一起去趟五彩天下的飛昇城。

齊廷濟笑問道:「隱官已經幫忙與文廟報備過了?」

陳平安點頭笑道:「文廟答應了,不過需要扣除一筆功德。」

齊廷濟說道:「無妨。」

喊上謝狗,他們到了天幕,去了五彩天下,卻沒有直奔飛昇城,身形落在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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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5章 再出山

小陌與謝狗提醒了一句。

原來容魚和符箐看得頭暈目眩,心神沉浸其中不可自拔而渾然不覺,即是山上所謂的「出神」。

貂帽少女故意繞到她們背後,扯開嗓門驀的喊了一聲,嚇得她們打了個激靈,當場魂魄出竅,是爲「離魂」。

謝狗伸出雙手,往回一拽,隨手將兩位年輕女子武夫的魂魄歸於木主,笑道:「兩位姐姐,小心些,若是正兒八經的修道之士,這會兒就該縫補道心了,倒也不怕,我會些古法,可以在國師府跳大神,幫你們做法招魂便是了。」

容魚和符箐趕忙收斂紛亂思緒,與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道過謝,她們聯袂告辭離去。

凡俗夫子,無夢的人想要做個美夢,多夢之人想要一夜無夢,都是難事。剛好容魚和符箐就是這兩類人,前者根本不知道夢爲何物,後者幾乎每天都會有那稀奇古怪的夢境,醒來也清晰記得,還被符箐一一記錄在冊了。

按照山上的說法,宿緣深,便是緣法。業力重,即是根骨。其實都是此生此身的修道之資。

一朝幡然醒悟,如夢大覺,即見來路,可見去路。或厭世,入山訪仙,僥倖遇見接引上山的仙家緣分,或是次一等,在紅塵萬丈中萬念俱灰,萎靡不振,脫不開纏縛,敲不碎無明殼。

也有那上輩子討債還債皆兩清的有福之人,就會在這輩子得個無病無災的壽終正寢,算是來世上安穩走了一遭。

謝狗轉頭看了眼她們,說道:「兩位姐姐都是有故事的人吶。」

方纔她們盯着巨幅地圖收不回神,一個看那大瀆,一個看南邊某地。

小陌點點頭,惋惜道:「其實她們很適合修道,可惜如今已經是金身境武夫,有些晚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成就更高些。如果早些碰到她們,也能按照蒲山雲草堂的路數術武並進。謝狗,你看不出看得出來,她們是不是遠古某司神靈轉身?或是某位大修士的兵解轉世?」

是前者,這副人身的底子就好。是後者,便往往有一兩樁大機緣在「山上」等着她們。

謝狗搖頭道:「都不是。」

小陌便有些奇怪那位崔先生的安排,好似在她們這邊,顯得不夠事功?

謝狗仰頭看着那幅層層疊疊的地圖,「雙重觀想,觀想大驪王朝即人身,我即是大驪王朝。」

陳平安笑了笑,說道:「難度不小。」

謝狗點頭道:「一般人也碰不了這個瓷。皇帝陛下當然可以,卻不是練氣士。宋續當然也可以,可惜當不上太子殿下。」

何況道力不夠,手段不足,下場就是碰了瓷便碎,容易開頭即結尾。

小陌重說道:「萬事俱備,只等大驪朝廷將公子的國師身份昭告天下了。」

陳平安點頭道:「名正則言順,言順則事成,是古往今來一個顛簸不破的道理。」

想要與這幅大驪「人和」地圖真正產生交集,還得陳平安拿到那方嶄新國師印的一刻。

就像夜航船一役,吳霜降寧肯將兵家初祖姜赦的萬年道力,最爲實在的道果,讓給白帝城鄭居中,他自己選擇「篡位」,吳霜降再算準了盟友之一的陳平安,「奪名」而不會佔據初祖名號,不管是陳平安的自身性格,還是文聖一脈的道統身份,不管是如今的家業還是以後的謀劃,陳平安都不可能轉爲兵家修士,更多還是追求天地拘束最小的純粹二字。

篡位再得名的吳霜降,這才造就出那座嶄新武廟,好似平地矗立起一座山嶽,所以很快在青冥天下站穩腳跟。

當然吳霜降是個做事爽利的,佔了天大便宜,也沒有絲毫含糊,他跟歲除宮能給的好處,都給到了陳平安。

一部撰寫旁門飛昇法、用

以互參的金字道書。以陳平安現在的境界,竟是無法開卷。

一整座無法用神仙錢估算的歇龍石。

一杆暫時還不知如何開啓、更何談如何煉製、使用的古怪幡子。

二十七張價值連城的青色符紙。有需要時便是有大用,不用之時,看着也是極爲賞心悅目的。

五百顆金精銅錢,再加上足足一萬兩千顆穀雨錢。算是解決了陳平安的燃眉之急。

此外小陌拉着碧霄洞主去了一趟歲除宮,還帶回了一件仙兵,說是你家山主知道此物的歸屬。

的的確確,吳霜降和歲除宮,給予了陳平安和落魄山,最大的誠意。

此外還有「分賬」而來的琉璃碎塊。只說張嘉貞將來的祠廟那尊金身,不就有了着落?

至於大驪朝廷官員住持封正一事,陳平安都可以親自主持,不就省去禮部衙署調人外出、戶部掏腰包的一筆差旅費用?

謝狗好奇問道:「山主是什麼時候有這麼個念頭的?」

陳平安說道:「跨入國師府就有了,真正下定決心,還是在桃樹下邊散步的時候。至於這個設想的靈感,還要早一些,當年遊歷北俱蘆洲,勸說好友柳質清用一座金烏宮作爲道場,觀看人心,砥礪劍心,洗劍淬劍煉劍。事實證明,這條路確實走得通,柳質清就是憑此躋身的元嬰境劍修。」

好,當年說給別人的一個道理,攏共沒有幾句話,說得輕飄飄,現在道理落到自己頭上了。

當然,柳質清只需要觀道,觀道期間,並不需要影響金烏宮的人心走向。

陳平安這幅飛昇圖想要「落地」,卻是剛剛相反,需要最大程度影響到大驪王朝的方方面面。

想起柳質清和金烏宮,陳平安便試探性說道:「狗子,你有空走一趟北俱蘆洲的金烏宮?看看跟你是不是有些淵源?」

不曾想謝狗說道:「山主忘了?我剛到浩然天下那會兒,第一個洲就是北俱蘆,南下道路上,聽聞那個門派的名字,我就摸過去了。看過幾眼,沒啥淵源,就是當年那顆大日墜地之際,濺出些大道真意的渣滓,觸地後沒有徹底消融,勉強成了一樁仙家緣法,被金烏宮的開山祖師將那塊隕鐵撿了去,誤打誤撞登了山,修成了仙法,就此發跡。」

陳平安說道:「果真如此,淵源不小了。」

金烏宮修士煉氣的立身之本,便是相對罕見、門檻也更高的煉日一途,比那更爲廣泛的拜月之流、牽引星辰光輝之術,效果要更加立竿見影。

這條道路,勉強都能算是遠古火陽宮一脈吧,所以謝狗才會覺得那位純陽呂喦,跟她可以算是半個同道。當然,白景的道統,多了去。

只是這些曾經在遠古大地之上橫行一方的道統,便都與那些「道號」的主人一般無二,就此斷絕了,否則如今人間,煉日一道,不至於如此凋零不顯。

謝狗揉了揉貂帽,嘆了口氣,「行吧,以後再走北俱蘆洲,保管神不知鬼不覺,在那金烏宮開山祖師的掛像上邊,偷摸寫篇道訣。金烏宮修士就當是祖師爺"顯靈"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也行吧。」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小陌小陌,我現在不光是文筆好,寫的那兩冊山水遊記,按照皇宮裡邊一位老先生的說法,完全可以找市井書坊商量如何付梓售賣了,至於一手唯有熟爾的簪花小楷,更是出神入化,容魚瞜一眼就要移不開視線!」

小陌扯了扯嘴角,「你開心就好。」

謝狗立即轉移話題,笑道:「難怪山主先前在小朝會,不願意大驪銷燬崔瀺的那方舊國師印。」

陳平安點頭道:「我需要將兩方新舊國師印,都大煉爲嶄新本命物。」

用以最鮮明對比、最直觀感受新舊大驪王朝的「人身」之氣血、筋骨變化。

騙得過大驪皇帝,滿朝文武的觀感,甚至騙得過老百姓,一座寶瓶洲……陳平安總騙不過自己的道心,矇蔽不了大驪王朝的國運起伏。

入山修道,成爲正式譜牒修士,之所以都需要在祖師堂舉辦典禮,金玉譜牒錄名,就在於自身命理跟仙府道場有了一線牽引。道士需要授籙亦然,還有山上手段的「請神上身」或是「出馬」,此外市井坊間的志怪書,總喜歡說一句位列仙班名登綠籍,其實也是差不多的在內道理。

如果僥倖成了,就是一幅用以證道的飛昇圖,也算是陳平安吹牛打過了個草稿。

可如果不成,就要被大驪王朝的國運所掛礙、拖累,可就不單單是什麼雞肋了。類似蛟龍之屬的水裔精怪,只在註定無法走水,以及死活無法打破瓶頸的前提下,纔會選擇與某個朝廷國祚掛鉤,一旦國祚斷絕,就要遭受大道反噬,刀兵劫如影隨形。

小陌有感而發,「到底還是一把雙刃劍。」

陳平安笑道:「世間多少聰明絕頂的仙人,窮盡心力物力財力道力,始終無法證道飛昇?」

謝狗小雞啄米使勁點頭,「是啊是啊,難吶難吶。」

本來一句極好的有理話,被謝狗這麼一說,便很沒意思了。

小陌說道:「姜赦還算比較識趣,知道慢慢走出寶瓶洲,能夠爲我們這邊增添些武運。不過大驪王朝想要更加政通人和,其實有個更爲快捷的法子,我可以讓碧霄道友徒步走一趟寶瓶洲,耗費些光陰而已,都不會消磨幾分道力……」

陳平安心絃緊繃起來,還要故作輕鬆神色,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勸說道:「朋友本來就不多,你也別逮着一個薅。」

言語之際,陳平安使了個眼色給謝狗。謝次席立即心領神會,跟上一句,「小陌啊,你跟碧霄道友見外,確實是你的不對,會讓碧霄道友傷了心,可若是跟碧霄道友太不客氣,他胸襟大度,不會計較,可你終究有失朋友之道,不妥的。」

陳平安點頭認可,自家次席供奉去當個縣令,綽綽有餘。

謝狗突然小聲問道:「山主這會兒,想要大煉本命物,不容易吧?」

陳平安說道:「總要試試看的,先拿幾件靈器練練手。」

謝狗很快補救一句,「山主,是我忠言逆耳,忠言逆耳了。」

陳平安無奈道:「實話實說而已,有什麼忌不忌諱的。」

謝狗說道:「那個劉饗的認可,也很重要吧?「

陳平安點頭道:「極其重要,至爲關鍵。」

劉饗在寶瓶洲的「祭拜」舉動,陳平安在那處鄭居中腹內的古戰場遺址,卻是感知到的。

鄭居中的腹內道場,吳霜降青天大符,再加上陳平安的籠中雀,卻依舊能夠讓陳平安心生感應,既然能夠穿透層層天地屏障,亦能反向推斷出劉饗的道力之渾厚凝練。

想要先觀想再「道化」,前提條件當然是得有個「道」。

劉饗的「點頭」和「封正」,就等於陳平安至少有了一條可以確定有無、再去驗證對錯的道路。

謝狗藏不住話,直接問道:「爲何不答應鄭居中的提議,怕被他狠狠坑一把?山主真被姜赦的說法嚇到了,在擔心鄭居中是一個做事更加縝密的、野心更大隱藏更好的周密?可我跟小陌思來想去,合計來合計去,都覺得那是個極爲穩妥的選擇啊。哪怕現在知道了山主的飛昇法,可我還是覺得鄭居中故意說破的道路更好。」

小陌猶豫了一下,沒有反駁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很難給出一個措辭精準的確切答案,便含糊一句,「約莫是慣性

使然吧,大概我們的腦子都會被自己的心所約束,經常打架,相互矛盾?」

在那名副其實的腹地,那座「白帝城」之內,鄭居中倒是勸過剛剛從新天庭收劍返回的陳平安一句,既然成功奪名,不如直接轉爲兵家修士,只需要躲在幕後就是了。

就可以成爲五百年之內人間獲利最大的人物,說得保守一點,陳平安至少也是「之一」。

浩然反攻蠻荒,青冥天下內亂,不管兩者結果如何,陳平安都能吃個七八成飽。

如那天底下最保本最賺錢的買賣,只需要躺着就能每年拿到一筆可觀的分紅,旱澇保收。

鄭居中的意思再簡單不過,你陳平安先把十四境撈到手,落袋爲安,之後如何剝離兵家身份,那就到時候再說。

仙人境、飛昇境無法解決的天大問題,到了十四境可能都不是什麼問題。

陳平安不是完全沒有心動,只是當時強行壓下了這份貪念。

共斬姜赦一事,目前還只有各座天下的山巔修士有所感應,至於能瞞多久,暫時還不好說。

三教祖師散道一事,如今大修士都已心知肚明,但是有哪個敢隨便提及此事,張嘴往外泄露?

是要擔因果的,境界低的練氣士,無心之語,可能影響不大,但是境界越高的,越忌諱此事。

人間多少功敗垂成,多少苦心經營,都是輸給了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再者,由於三位盟友裡邊有個鄭居中,估計山巔那小撮得道之士,說話行事再百無禁忌,也要好好掂量後果。明明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偏要吃飽了撐着往外抖摟內幕,也就別怪鄭居中會不會吃飽了撐着找上門來。

小陌重新望向那幅地圖,越看越覺得有嚼頭。

容魚和符箐終究不是修道之人,看不出這幅地圖更多隱藏着的玄妙。

在小陌和謝狗眼中,與她們兩位武夫所見,是很不一樣的。

處州槐黃縣城,大驪京城六部衙署,魏檗的披雲山,一處鄉野學塾所在,書簡湖,邱國……

陪都洛京,佟文暢所在西嶽,範峻茂的南嶽,正陽山,老龍城,玉宣國京城,大瀆幾處水府……

還有起始於小鎮、終止於大隋京城的一條遊學路線,棋墩山,紅燭鎮,野夫關,黃庭國……

這些地界,都有明亮程度不同、範圍大小各異的光亮,或是點,或是線,或是成片。

有些地方的光亮正在逐漸黯淡,或是愈發亮堂起來。有些地方則驟然亮起,倏忽暗滅,旋而又點光亮。

陳平安輕聲道:「小陌,謝狗,我問你們,如何纔算純粹的強者?權力的本質是什麼?」 wωω● Tтkan● CΟ

謝狗咧嘴笑道:「純粹的真正強者,就是想殺誰就能夠殺誰唄,至於殺不殺只看心情?自由,要有純粹的自由,當然包括讓自己主動選擇不自由的自由。」

小陌對於什麼是強者或者權力是什麼,其實都不感興趣,只要可以跟強者問劍,之後繼續活着跟道友喝酒,喝完酒再去問劍一場,大概就是這樣。

陳平安雙手籠袖,自言自語。

「是能夠被很多人記住名字,是長長久久的青史留名?百年千年之後還被人在嘴邊提及?」

「還是因他們而起的那些事,如絲線在世道蔓延開來,深刻地影響到一代人數代人的心?」

謝狗說道:「山主唉,聊這些,問道於盲了啊。」

小陌笑着點頭道:「大實話。」

陳平安也笑了起來,「那就聊點你們比我更擅長的。」

輕輕抖了抖袖子,兩件咫尺物浮停在空中。

這兩件咫尺物,一座只是被煉化、「託名」爲

咫尺物的破碎小洞天秘境,否則也無法擱置那座歇龍臺。此地,未來將會是落魄山譜牒修士箜篌她這一脈的道場所在,法統的發龍之地。

另外的咫尺物,竟是那珊瑚材質的一隻鎏金香薰樣式,好似官宦仕女的閨閣之物。

吳霜降撤掉了三十六道術法禁制,既是陣法,又是煉物,需要陳平安爲這件咫尺物重新設置禁制,也算一場比較新鮮的山上歷練。陳平安心中早有計較,如果這個過程過於繁瑣,過於耗費光陰,學問過於艱深晦澀,始終不得其法,也簡單,可以直接將咫尺物交給謝狗,讓她研究完畢,寫一份心得。

哪怕收益肯定遠遠不如自己琢磨出來的門道,總好過竹籃打水一場空,長久將此物束之高閣。

陳平安便乾脆與謝狗直說了。

謝狗神采奕奕,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好哇,就這麼說定了,山主,我現在已經找到寫書編故事的訣竅了,不過就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嘛,如今下筆如飛,愈發純熟,簡直強得可怕!小事一樁!」

至於那些禁制的溯源、仿製、重置,謝狗是半點不提,當然好像於她而言,也不必多提。

陳平安說道:「這隻香薰球,以後再找個由頭送給箜篌好了。」

小陌帶回落魄山的那件仙兵,是一把刀鞘嫩綠顏色的漂亮腰刀。

顯而易見,是吳霜降送給箜篌的。毫不擔心落魄山那邊會不會截胡。

山上有一些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比如跟劉聚寶合夥做生意,即便賠本了,你都不會虧,簡單來說,就是肯定賺錢。

與於玄請當面教符籙道法,怎麼都會有所收穫。你請白也喝好酒,他就能寫出詩篇。

或是惹惱了碧霄洞主,玄都觀的孫道長,就一定沒有隔夜仇,沒有當天解釋不清楚的誤會。

落魄山這邊,也有幾塊金字招牌。

小陌返回落魄山第一件事,都不用跟自家公子打招呼,就直接去騎龍巷那邊,找到蹲在路邊啃糕點的白髮童子,將那把腰刀交給這位編譜官,不過用了個山主贈送的說法,白髮童子使勁拍掌,嚥下糕點,雙手高舉過頭頂,去接那把一見鍾情的好看腰刀,「謝隱官老祖賜下法寶,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小的銘感五內感激涕零,這就躲鋪子後院哭去了……」

小陌哭笑不得,仍是與白髮童子道賀幾句。

刀鞘名爲「翠微」,上古真人煉製。刀身篆刻有一串銘文,大致介紹了這把法刀的來源,記載了鍊師名諱,依循刀身文字推斷,顯然是刀鞘是後配的。

讓一頭化外天魔迴轉人身,萬年以來,獨一份的。

若說書簡湖劉老成是個負心漢,吳霜降該怎麼算?

小陌提了提袖子,提醒道:「公子,我從那處藕花福地帶回的陸舫怎麼說?」

陳平安一聽到這個就頭疼,「再晾他一會兒?」

小陌笑道:「公子,我自是無所謂的。估計陸舫這會兒還在傻眼呢。」

原來老觀主將陸舫從福地中拎了出來,再被小陌收入袖中帶回浩然,說是交由落魄山隨便處置。

兵家二祖的那些分身,陳平安暫時能夠接觸到的,有崔瀺留下一串靈犀珠的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宋韓洪。

還有昔年浩然武道第一人的張條霞,既然沒有去往那處「山巔」,就意味着張條霞暫時還是止境神到一層,未能跨過那道門檻。

再就是五彩天下的北部,身披那副大霜甲的人間君主。這廝也是個狠人,早年在扶搖洲山上山下風評都很差,但是等到蠻荒妖族攻入扶搖洲陸地,是真能扛事。

光是打得「滅國」的那場京畿戰役,還能聚攏起半百萬精銳兵力,肯跟着他一起拼命

,最終只剩下十五六萬,退回京城繼續死守,期間此人多次身先士卒,帶領精騎殺入敵軍腹地,雖說歸功於那副寶甲,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滑不溜秋的傢伙,確實給蠻荒妖族帶來不小的麻煩。等到蠻荒軍帳終於不得不真正重視起這個負隅頑抗的王朝,重新佈置兵力,增派上五境妖族,要將其斬首於京城之內,然後發現這傢伙竟然不知道用了什麼山上秘法,早就跑去五彩天下了。

再就是現如今待在小陌袖裡乾坤中的陸舫。

陳平安沒有想到只是讓小陌幫忙給天謠鄉劉蛻捎句話,再與道友喝個酒而已,老觀主就將這麼個燙手山芋直接砸過來,陳平安不接還不行。

桐葉洲劍修,姜尚真的摯友,以謫仙人身份去往藕花福地歷練的的陸舫,

當年藕花福地,那座鳥瞰峰,還是很有名氣的,提及宗師陸舫,總歸繞不開一個「癡情」。

崔東山確實擔心姜尚真是那「萬一」。

陳平安倒是有個一勞永逸的辦法,主動找劉饗聊聊?

反正他拜訪過落魄山,還破天荒涉足浩然宗門,就當是禮尚往來了?

只是怎麼找這位浩然天下的大道顯化?

學陳靈均一遇到事情就在心裡邊喊幾遍魏檗的名字?

陳平安倒不是豁不出臉皮,而是試了幾次,不管用。看來請是請不來了,總不能罵幾句吧。

走出這座堂屋,陳平安喊來容魚和符箐,他自然比謝狗、小陌更熟悉自己師兄的行事風格。

進了書房,容魚和符箐果然都站在固定不變的青磚位置上。

陳平安問道:「你們想不想離開這邊?」

容魚搖搖頭。

符箐有些猶豫。

容魚的父親,容驛,驛丞之子,所以就取了這麼個潦草名字。容驛打小就是在大驪驛站廝混的,不過很早就投軍了,曾是一位極有實權的大驪武將,大半輩子都在馬背上了,喪偶之後,也不再娶,所以就只有容魚這麼一位獨女。曾經有位生死之交的好友,私底下調侃一句升官發財死老婆,都給你容驛碰上了,爲何不再娶個豪閥出身的年輕女子?怕魚丫頭被欺負,不用,怕啥都別怕這個,兄弟我好歹有個上柱國姓氏,在京城意遲巷那片兒,說得上話!如今的六部堂官,我見着了,不是喊叔叔就是喊伯伯,再大門大戶出身的女子,敢欺負咱們魚丫頭?容驛也懶得跟這位好友廢話半句。生前憑藉一連串軍功,容驛累官升遷至一位朝廷常設的徵字頭大將軍。如果能夠再多活幾年,活到寶瓶洲戰事落幕,容驛多半是可以升任巡狩使的,即便他的戰功遜色於曹枰,但是巡狩使蘇高山已經死在了戰場,大驪王朝需要一位同樣市井出身的巡狩使,活着的,這就是所謂的官運,該是他容驛的。但是容驛還是跟那位好友一併戰死了,大概這就是命。

符箐的出身也比較特殊,是舊白霜王朝一位皇室,那是一個被史家公認爲以治國過寬失國祚的強大王朝,不同於舊朱熒王朝,同樣是龐然大物的白霜王朝幾乎沒有給大驪造成什麼阻力。

陳平安說道:「符箐,不用着急做決定,你再考慮考慮。回去,我支持。留下,我更歡迎。」

符箐點點頭。

容魚掩嘴而笑。

陳平安疑惑道:「哪裡說錯了?」

容魚連忙收起笑意,搖搖頭。

符箐說道:「容魚是覺得如果崔國師說同樣內容的話,可能順序會相反。相對更難猜一些。」

留下,我歡迎。回去,我支持。

其實也不難猜,崔國師就是讓符箐回去,何況這本就是符箐自己的傾向性。

崔瀺偶爾會要一壺酒,一個白碗。一碟花生米,豬耳朵,涼拌折耳根。自飲自

酌,酒喝完,下酒菜也吃完了。

陳平安啞然失笑,想起一事,說道:「將大驪京城和陪都六品官以上的檔案抄錄一份,姓名籍貫官位之外,只需要特別標明是豪閥、士族還是寒素即可。回頭我跟吏部長孫茂單獨議事,用得着。」

容魚和符箐便忙碌去了。

陳平安靠着椅背,開始閉目沉思。

餘時務,蕭形他們幾個,還有那些桐葉,都被騎着火龍的光頭從那包裹裡邊抖落出來了。

萬幸。

陳平安猶豫要不要他們在國師府這邊幫點忙,反正構建各座心相天地一事也暫時停工了。

見了陸舫能聊什麼?試圖聚攏他們?到底要不要藉機謀劃此事?

除了確定姜尚真的身份。再就是幫忙設想陸芝的合道一事,暫時也是毫無頭緒。

官場,沙場,道場,商場,情場,曬穀場……

陳平安睜開眼睛,走出書房,重新跨過堂屋門檻,通過一道門,走入一座大驪密庫。

三座大山。

準確說來,是錢山。

金、銀、銅錢,分別堆積成山。

比如銅錢都是寶瓶洲諸國的「前朝舊物」,本該交由工部全部熔化重鑄的,但是大驪朝廷還是截留了很大一部分銅錢,留在此地。

只要陳平安願意,還可以去別的密庫,只要是大驪王朝有的,他都可以看見,甚至是獨佔。

漣漪陣陣,從一扇門中走出一人,正是皇帝宋和,他好像就在等待這一刻。

宋和說道:「我希望國師目之所及,都是陳先生的囊中物,怎麼用,我不管。國師拿得越多,我就越放心。陳先生應該清楚,我說的是真心話。」

陳平安默不作聲。

宋和自顧自說道:「陳先生是我大驪的新任國師,更是一位道心山居的修士,等到整座大驪王朝都在國師以皇帝宋和的名義、實則是在陳平安的個人意志之下,繼續有序運轉,可能在崔國師打好的底子之上,變得更好,也可能變得稍差,總之整座寶瓶洲都會受到大驪朝政的廣泛且深刻的影響,與此同時,陳先生難免會有懈怠之心。一座落魄山,約莫三十年間,山主何其用心。但是朝廷送去跳魚山的十六位少年少女,陳先生就不會再那麼上心了,甚至會主動的刻意與他們拉開一些距離。再往後,陳先生只會與那些越來越多的新鮮面孔,再傳弟子,再傳弟子的弟子們,交集更少,越來越少。落魄山尚且如此,青萍劍宗也是如此,想必大驪王朝更會如此。」

謝狗坐在那座金山之巔,嘖嘖稱奇道:「這位大驪皇帝,有點東西啊。」

小陌坐在一旁,笑道:「但是不多?」

謝狗搖搖頭,「帝王心術,再加上以誠待人,還是很厲害的。」

小陌點點頭。

謝狗冷不丁問道:「小陌,你覺得當個人,最難是什麼?」

小陌搖頭道:「不知。」

謝狗說道:「很簡單,剋制慾望。」

小陌倍感意外,「有道理。」

謝狗說道:「小陌啊,我們運氣好,修了道,其實只是氣力大些,論心思,未必比得過他們。」

小陌神色古怪,她這些學問,當真是看書看出來的心得?

謝狗自顧自點頭道:「這句話說得絕妙,定要寫到書裡去!」

小陌忍俊不禁。

山腳那邊,宋和繼續說道:「我只有一個請求,希望陳先生能夠長久擔任大驪國師,那把椅子最好不要再有第三個姓氏了。等到哪天陳先生覺得大驪王朝已經不需要親自把持朝政,大可以回到山頂繼續修大道,只是將來每隔一甲子或是一百年,再稍微留心大驪廟

堂的走向,又或者是覺得大驪宋氏的某位皇帝德不配位了,哪怕……哪怕是覺得需要換個姓氏了,再出山。」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與他作揖。宋和似乎有些意外,作揖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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