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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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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劍來

【作者概要】:烽火戲諸侯,縱橫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玄幻奇幻 > 東方玄幻

【內容簡介】: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斷江,摧城,開天!

【其他作品】:《雪中悍刀行》、《桃花》、《老子是癩蛤蟆》、《天神下凡》、《一世梟雄》、《陳二狗的妖孽人生》、《極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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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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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26 01:24:06
第35章 逢陣相刑

  好一個新舊王座聚集的蠻荒戰場。

  好一座聲勢浩大的蠻荒賊窟。

  那條氣勢如虹的劍光,一斬再斬,一路追殺女冠柔荑,最終被兩頭舊王座打退,劍光原路返回,悉數歸攏於地面戰場持劍者的劍尖一點。

  戰場上先後出現了三個「陳平安」。

  第一個青衫隱官,與郭金仙借鐵槍,下山陷陣,去了戰場,殺敵如刈草。

  第二個同樣是青衫長褂布鞋的市井裝束,但是他明顯是兩頭王座大妖的殺手鐧,他也當真打殺了第一個陳平安……結果第三個白衣提劍,先去戰場打殺了王制,再逼迫柔荑瘋狂逃竄,期間又一劍戳死了第二個……

  別說是武夫郭金仙被這一連串眼花繚亂的景象,看得目瞪口呆,便是仙人境的丁遨遊都覺得如墜雲霧。

  黃莽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彈弓在下。」

  第一個現身山巔的陳平安,青衫布鞋,宛如一位落魄儒生的游山裝束。

  若說隱官生平喜好玉簪青衫,即便置身沙場,依舊不願學武將披掛甲冑,那麼所穿「青衫」是一件品秩極高的法袍,實屬正常。但是陳平安腳上的那雙布鞋,就讓青年皇帝總覺得不對勁了,之後通過老國師的掌觀山河神通關注戰況,黃莽就在留心隱官的「布鞋」,何時出現破損。

  一國武運化身的神將靈曄出聲解釋,為他們道破天機,「第一個,是他藉助那把古鏡觀照而出的分身。」

  「相較真身而言,屬於身弱神強。」

  「所以被王制和碩人『請神』而出的第二個,才會被第三個隱官,也就是真身,一劍輕鬆刺穿假冒貨的心口,順帶攪碎了數條經絡的氣府,屬於有的放矢,所以顯得格外輕鬆。天底下的修道有成之士,還有屈指可數的武學宗師,總是他們自己最清楚自己的道法缺漏和人身軟肋。」

  說到這裡,她憂心忡忡,「如此一來,等同於泄露了人身天地的氣府秘密,要小心被那些大妖看了去。」

  黃莽笑道:「就不能又是隱官一種故布疑陣的障眼法?」

  靈曄思量片刻,無言以對。

  丁遨遊與郭金仙對視一眼,一仙人一武夫,也是無語。

  羅國鈺說道:「看來我們要小心再小心那個蠻荒綬臣了。」

  既然雙方齊名,那麼隱官如此……老道,想那綬臣也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輩。

  高礎幽幽嘆息一聲,這就是雲詭波譎的真實戰場。

  郭金仙心中可惜未能劍光直斬彩衣女子,略有美中不足,只是他們實在不能苛求隱官更多。

  歷史上從未有過點燃一盞本命燈的續命修士,轉身的成就能夠很高。只因為此舉本就遭受無形的天厭,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總是活命要緊,明日的大道憂患,明日碰上了再說,何況說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幕就像破開了三個窟窿,毫無徵兆打開了三道大門。

  其中一座門口那邊,緋妃頭戴通天冠,身穿絳紗袍,她微微皺眉,以心聲問道:「是本命飛劍別有妙用的手段?還是一把長劍即是那尊至高存在的顯化?」

  除非陳平安也已經偷摸躋身十四境,否則一條劍光的威勢,豈能誇張到這種匪夷所思的地步。

  雖說碩人懷中抱著一個雨籠,全無心思與之纏鬥,只想要撤離戰場,但是那條如同附骨之疽的凌厲劍光,緋妃和朱厭都親自掂量過分量的輕重,當真強悍。

  可惜新舊王座當中,此刻並無劍修。沒有誰能夠給出確切的答案。

  一位來自舊托月山的女修,心中恨意猶勝緋妃,她沉聲道:「稍後由我來打頭陣。」

  那頭化名袁首、真名朱厭的搬山老祖,聽聞新妝那婆姨有此心意,雖然她輩分小,做事卻是極為敞亮,老祖頓時大聲叫好。

  它揮動長棍,呼呼作響,「管他抖摟了什麼花樣,今天落在爺爺手上,總歸是棍下亡魂。」

  陳平安那小子承載大妖真名,對於它們這些王座而言,的確是個天大的隱患。

  故而不管新飛升還是新十四,那位年輕隱官,就是他們共同的大道之敵。

  例如緋妃先前合道之時,冥冥之中,便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畫面。

  天地鴻蒙恍恍惚惚,唯有一堵山崖峭壁最為接近真相和實物,只見它孤零零懸在青天黃土之間。

  緋妃仰頭瞧見了她的妖族真名,被明明白白崖刻其上。

  那種「榜上有名」,任何蠻荒妖族瞧見了都要心驚膽戰。

  她有過一番嘗試,試圖摧毀整座峭壁,無果,緋妃只好退而求其次,嘗試抹掉自己的真名字跡,可惜依舊無法成事。

  若是那個叛出蠻荒的遠古劍修,由他遞出此劍,才算合情合理。

  畢竟他在合道之時,就曾以一條肆意遊蕩於數座天下的恢弘劍光,好像告訴整座人間他的合道之路是什麼。

  不過他已經在那場天地通中跌境,此時該是在某地養傷才對。近期絕無可能趕來蠻荒戰場。

  莫非是他跟白景兩位遠古劍修,天地通過程中都曾遞劍,也都跌境了,返回人間之後,淪為雞肋,結果都被陳平安抓住機會,暗中嚼了他們兩位的真身?

  順勢抹掉了兩個「大妖真名」?

  只是轉念一想,緋妃自己也覺這種猜測過於荒誕。

  畢竟是在文廟當家作主的浩然天下,以陳平安的手段和心機,估計做得到,卻不敢也不宜這麼做。

  陳平安屬於「做得到卻做不出這類事」。

  整座浩然天下,既有本事做到這類事,也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恐怕就只有白帝城那位了?

  朱厭將視線從隱官身上移開,轉去望向小若土垤的那座山巔,咦了一聲,驚訝道:「劉叉那個廢物,怎麼沒有跟著這條看門狗一起趕來。」

  緋妃臉色不悅,立即一拂袖子,將朱厭聲音打散,再以心聲提醒道:「別被劉叉聽了去。」

  朱厭嗤笑道:「被那種廢物聽了去,能奈我何,過過招練練手,就當給爺爺撓痒痒!」

  緋妃怒道:「朱厭!你再這麼口無遮攔,我就立即毀約,那樁謀劃休要再提!」

  朱厭只好暫時閉嘴。畢竟密約關係到仰止能否返回蠻荒,只好暫時忍了緋妃這婆娘。

  果然合道成功,便了不起,以前不見你敢如此跟爺爺造次。白澤實在是偏心!

  這位曳落河新主,先前被白澤親自指點一番,得以破開迷障,已經合道成功,躋身了十四境。

  站在蠻荒最高處的那一小撮大妖,如今分出了三個輩分。

  白澤領銜,晷刻坐鎮蠻荒,此外如朱厭、仰止,還有被白澤喚醒的離垢、官乙等,他們都屬於道齡最長的「遠古」一代。

  之後是大妖緋妃,官巷。再然後才是綬臣、王制和碩人這撥補位的新王座。

  新妝也在看那山巔景象,試圖確認劉叉有無隱藏在何處。

  劉叉如果當真投靠了落魄山,並且願意給陳平安當馬前卒,可就相當棘手了。

  不過輩分什麼的,只能說明道齡長短,蠻荒天下真正看的,還是道力強弱,殺力高低。

  前不久精通觀天象的大妖初升,通過觀察劉叉那顆天外命星的移位,與斐然、緋妃他們給出了一個絕對不算好消息的真相。

  初升幾乎可以確定,那位曾經身居高位的舊王座,已經離開中土文廟的功德林,去了寶瓶洲,置身於落魄山地界。

  不過初升倒是並不如何緊張,理由是以劉叉的脾氣,絕對做不出重返蠻荒、倒戈一擊的舉動。

  並且初升由此推斷出,當那場天地通結束,年輕隱官雖然僥倖不死,卻也定然受傷極重。

  朱厭大罵不已,劉叉這廢物,做不得蠻荒叛徒,便有臉當得浩然的走狗了?

  按照這位搬山老祖的說法,一位十四境,還是個純粹劍修,竟然被個飛升境的儒生給打得跌境,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劉叉不是廢物是什麼?!

  朱厭真正忌憚的,不是已經跌境的劉叉,而是那個從明月皓彩中沉睡萬年之久的「老熟人」,是個腦子有坑的劍修。

  這位劍修,當初與遠古道士問劍,從不說理由,一見面就砍。

  如果問劍輸了,就跑,也跑得掉。

  問題是他每次問劍贏了,從不就地進補飽餐一頓,不管自身受傷輕重,都會留下一具屍體。

  在遠古歲月里,他就曾經追殺過仰止,如果不是朱厭出手相救,仰止早就身死道消。

  當然還有那個據說膽敢當著白澤的面,將大妖離垢切割成無數塊的瘋婆娘,劍修白景!

  單說她能夠一路追殺,直到將前邊那個劍修趕到落寶灘碧霄洞附近,她才止步。

  就知道白景到底有多難纏了。

  幸好他們倆都去了浩然天下,也都在天地通中跌境了。

  否則與他們在蠻荒共事,朱厭真是只是想一想就糟心。

  只見一位眉發皆白的老者,身穿一件雪白法袍,端坐在一張極為寬大的碧綠蒲團上邊,宛如坐於如鏡湖面之上,擱放在蒲團四角的席鎮,是那山嶽形制。

  正是飛升境圓滿的大妖官巷。是蠻荒極少數能夠稱之為帥才的存在。

  雨籠依舊裹著那幅畫卷作法袍,她臉色雪白,此刻已經落座蒲團角落,伸手按住一塊碧綠色席鎮,汲取其中蘊藏的精粹道意,用以修補一副破敗不堪的道身。

  雨籠的注意力,始終在隱官那邊。

  上次攻城大戰,她本來會是甲申帳成員之一,跟周清高、流白㴫灘他們這撥天才劍修成為袍澤。只是爺爺不願她涉險,將她禁足在家族,等到劍氣長城戰事落幕,斷為兩截,成為一座銜接兩座天下的最重要「驛站」,她才能夠悄悄離開家族,帶著幾位閨閣好友,乘坐車輦,一起去「瞻仰」那位聲名赫赫的年輕隱官,寧姚的道侶。

  官巷與那女冠拱手朗聲笑道:「在此謝過碩人道友。」

  也不計柔荑賣了個乖。

  見機不妙,便果斷撤出戰場,絕不與隱官纏鬥分毫,吃定他們會出手相助。

  否則以她的真實修為,又豈會如此狼狽。

  她護住了孫女,總是千真萬確。他官巷總要承情。

  柔荑站在蒲團附近,與這位前輩打了個稽首,苦笑道:「這幅立軸花鳥卷就贈予雨籠了,就當是我這個長輩護道不利的補償。」

  不等雨籠出聲拒絕,官巷已經笑著答應下來,嘴上少不了幾句虛情假意的客套話。

  隨後官巷表面訓斥、實則褒獎起了這個孫女,「讓你不知天高地厚,連祠堂一盞本命燈都不肯點燃。今天不就差點被人陣斬,以後還敢不敢如此托大了?」

  雨籠眼神堅毅,依舊搖頭道:「不點燈!」

  官巷倍感無奈,「看看我這孫女,真是教不了半點!」

  對於雨籠不曾點燃本命燈一事,緋妃頗為意外,眼神讚賞,笑道:「大魄力。」

  朱厭也難得說句好話,「小姑娘有出息。」

  不知為何,官巷好像只要見著了年輕隱官,這頭道齡極長的王座大妖就喜歡老調重彈,與之說些掏心窩的體己話,大妖嗓音如雷,迴蕩在天地間。

  「文廟連一根肉骨頭都不肯打賞,也吃不著什麼殘羹冷炙,隱官大人何等功高蓋世,大戰結束,得手什麼了,屁都沒有吧?我替你覺得痛心啊。更怕隱官哪天就會落得個走兔死走狗烹的下場,隱官,聽我一句勸,你該好好謀劃退路了。」

  說來說去,還是一語雙關,既罵了中土文廟的刻薄寡恩、吝嗇封賞,也算是含沙射影,與那句劍氣長城膾炙人口的話語,「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湊到跟前一瞧原來是條狗」,不就正好呼應上了?

  天上眾多渡船上邊的蠻荒妖族哄然大笑。

  原本壯烈厚重的肅殺之氣,瞬間淺淡了幾分。

  劍氣長城先後兩任「隱官」,蕭愻也好,陳平安也罷,都是硬生生打出來的名聲。

  山巔靈曄說道:「陛下,這個就是官巷了。」

  黃莽點頭道:「找機會。」

  蠻荒大妖分三類,朱厭之流,喜歡單槍匹馬,孑然一身橫行天下,至多就是有幾個山巔盟友。

  之後就是類似舊曳落河的仰止,她精心經營的這處道場,歷來就是蠻荒水族精銳最重要的兵源之一。還有仙簪城的玄圃,曾經為蠻荒輸送了大量的兵器甲冑。此外例如煉製法袍的金翠城,城主清嘉,道號鴛湖,是位女子仙人。再就是締造了雲紋王朝的皇帝葉瀑……他們都擅長經營道場,或是創建王朝。

  第三種就是官巷這種存在,在山上有威望,能夠服眾,也會用兵。

  不過仙簪城的老飛升玄圃已經被斬首,金翠城曾經是曳落河的附庸,如今反而成了顧璨那個扶搖宗的「下院」,蠻荒女仙連那譜牒,都有了個新的姓氏,「鄭」。

  官巷視線在地面戰場游曳,猜測那位前輩大概會藏身於其中。

  只因為這場戰役,就是初升親自製定,從框架到細節,從謀劃初衷到勝負結果,初升都為他們有過一番仔細的推演。

  初升上次露面,還是在白澤跟陳清流那場兇險對峙的尾聲。

  當時他帶著蕭愻去對付鄭居中,但是被蕭愻突然反水,一拳砸中胸膛,被迫負傷遠遁。

  初升在那之後就杳無音信。

  雖說凶多吉少,但還是沒有幾個王座,認為活了一萬多年的初升會就此隕落。

  就算是喜歡濫殺和跋扈如朱厭,也不得不承認,初升就是那個對蠻荒最捨得付出,對妖族最給予厚望的純粹存在。

  所以朱厭唯獨在初升這邊,還肯誠心尊敬幾分,說話不那麼直來直往。

  朱厭冷笑不已,出言譏諷道:「王制這傢伙還是太軟,做起事情也是婆婆媽媽,為何出兵之前,不先去屠幾座城?或是血洗幾個宗字頭道場?抑或是與本座幾個打個商量,由著他宰掉幾萬幾十萬兵馬好了。這廝果真能夠憑此合道,些許代價,咱們蠻荒還是承受得起的。」

  柔荑搖頭嘆息道:「必須是這種兩軍對壘的戰場,與浩然為敵,才算是王制的道場。」

  朱厭一時語噎,默然許久,碩人這句「與浩然為敵」,的確讓朱厭高看了王制一眼。

  柔荑扼腕痛惜,功虧一簣,陣斬隱官不成,反而讓王制落個生死不明的下場。

  如此說來,是率先決定要殺隱官的她連累王制,誤了大殉道友的前程。

  官巷察覺到女冠一顆道心起伏不定,笑著以心聲提醒道:「碩人道友,事已至此,就不要反覆糾結了,於道心全無益處。」

  女冠柔荑有苦自知。

  道心一物,最是玄妙,也最難……伺候。

  一滴墨汁之於一池清水,凡夫俗子當然可以忽略不計,墨汁滴入池水的景象,也瞧不真切。

  但是修道之士,只要身在半山腰之上,就要曉得「道心微瑕」一語的分量所在。

  官巷感嘆道:「大殉道友,確實可惜了。」

  就算王制能夠通過什麼古怪秘法死裡逃生,以後他是休想拉起一支數量可觀的兵馬。

  身為主將,不分敵我,可以全部做掉,隨時隨地殺了作己身的大道資糧,誰敢跟隨?

  這不比不懂調兵遣將的昏庸之輩,更讓旁人膽寒?不愧是道號「大殉」的傢伙,路子真夠野的。

  柔荑當然極希望王制能夠活下來,王制只要能夠合道,極有可能會影響到兩座天下的最終走勢。

  那位年輕隱官所謂的「小白澤」,可謂一語中的,切中要害。

  按照初升的既定策略,蠻荒接下來每一場大戰,都會由隱藏道號的王制,擔任主將或是副帥。

  為的就是讓王制能夠穩步躋身十四境。

  緋妃以心聲問道:「碩人道友,如果王制逃過一劫,他還能繼續統兵嗎?」

  柔荑照實答道:「可以是可以,但是難免軍心渙散,王制積攢道力的效果,肯定會大打折扣。若說取巧,讓王制更換容貌身份,隱匿在戰場中,相信效果只會更差。」

  緋妃心中有數了,道號大殉的王制,已經是個扶不起的雞肋貨色。

  柔荑趕緊說道:「蠻荒有無王制,總是不一樣的,大殉道友若能長久見功,依舊大道可期。」

  緋妃一笑置之。

  從山巔這邊看過去,除了地面上王制、柔荑住持的那支蠻荒妖族大軍。當然,它們現在已經失去了坐鎮中樞的主帥。一死一逃。

  還有天上打開了三座「大門」,那幾頭道氣磅礴、身形極為矚目的王座大妖,它們周邊懸浮著一座座妖族甲士如蟻附的大岳,刀光劍影熠熠生輝的道場遺蹟,亦有朵朵雲海之上旌旗蔽日,它們皆如一艘艘懸空的神異渡船,用以承載難以計數的妖族兵力。

  不細觀,只看個大概,倒有幾分志怪小說裡邊,上界仙官調遣天兵天將的樣子。

  書院君子羅國鈺心情沉重,詢問道:「高礎,能看出那些渡船如何運作的根腳嗎?」

  高礎迅速翻檢心湖記憶,回答道:「根據文廟秘檔記錄,全是碩人繼承舊王座黃鸞的那些宮闕道場遺蹟之屬,估計是女冠雙手奉上,交予其它王座,再被大妖私下煉製,篆刻大量符籙,打造成渡船,只是這些渡船為何能夠如修士縮地,暫時不知。」

  羅國鈺自言自語道:「幸好我們提前看到了這些渡船。」

  高礎點頭笑道:「下一場大戰,就不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仙家勢力介入很深的兩個世俗王朝,在國力相近的情況下,往往打得都是一場場「明白仗」。

  往往是任何一方的大規模調兵,都會被那些隱匿於雲中的神仙們盡收眼底,即便是調用大量仙家渡船的快速運兵,都有蛛絲馬跡,都是有跡可循的,況且渡船再快總快不過修士的飛劍傳信,隱藏再好,也難逃一國五嶽山君、邊境山水正神與城隍們的法眼。

  丁遨遊難掩震驚神色,這些妖族畜生,竟能如此調兵,到底怎麼做到的?

  需知在這些年在文廟內部,也曾在「調兵」一事上,匯集了大量營造一道的天才人物,他們極其用心鑽研過能否打造出某種渡船,例如這種渡船能否被大修士施展袖裡乾坤神通,「隨身攜帶」?抑或是以極負盛名的流霞舟作為模板和底稿,當然需要成本更低,否則就無法量產……

  但是擅長營造、渡船構建的大修士們,以及墨家機關師,再加上精通符籙的前輩們從旁出謀劃策,家學也好,不可外傳的師門絕學也罷,他們都再無任何藏私,只是不管如何耗盡心力去計算,推演出來的結果,都是不可能打造出這種「大型渡船」。

  文廟最終還是選擇了大驪王朝聯手墨家打造出來的山嶽渡船在內三種渡船。

  與那天幕距離過遠,羅國鈺也只是一位地仙,無力探究更多的細節。

  羅國鈺問道:「丁國師能否以術法摹拓那些渡船附近的畫面?」

  丁遨遊汗顏道:「已經試過了,那幾座大門附近道氣叢生,景象混亂,再加上大妖有意遮掩,實難精準勘測。」

  那尊澄觀王朝武運顯化而生的女子神將,她提醒道:「陛下,形勢嚴峻,敵我雙方兵力懸殊,山巔戰力也是一邊倒,我們只能儘量找機會拖延時間了。」

  黃莽點點頭,「拖著就是了。」

  丁遨遊洒然笑道:「也好。省得老夫白費功夫一場。」

  那個蒼老嗓音又拆台一句,「怎麼不說省得瞧見徒子徒孫們在靈堂祭奠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

  丁遨遊笑呵呵道:「那就一併省了。」

  如果不是隱官攪局,成了戰場唯一的變數。相信浩然這邊只會吃虧更多,一個不小心就會全軍覆沒,而是輸得毫無意義。

  羅國鈺以心聲說道:「高礎,你等下跟隨黃莽一起撤離戰場。」

  高礎默不作聲,搖搖頭。

  羅國鈺繼續說道:「我會下達一道軍令,要求你必須離開此地。」

  高礎驀然眼紅,「羅國鈺,你不要侮辱人!」

  羅國鈺淡然說道:「你應該很清楚,我並不是在侮辱你,不曾將你視為臨陣退縮之輩。而是我知道高礎如果今天死在這裡,將來我們浩然就要在戰場死更多的人。我知道,你更該知道。」

  高礎擅長精思,她能夠將心中觀想之物轉為真實。

  「紙上談兵」,一向是貶義的說法,但是在高礎這邊,卻是她的天賦異稟。

  也難怪中土神洲的兵家武廟,一直想要讓高礎去那邊精深此道造詣,不必急於趕赴戰場。

  只不過這種本命神通,修習起來門檻很高,施展起來更是禁忌重重,高礎付出的代價,與她「點兵點將」的規模掛鉤。

  她如今才是金丹,畢竟道力有限。但是等她成為元嬰,上五境……高礎之於戰場,只會越來越關鍵,她甚至有機會成為一場慘烈大戰的勝負手。

  兩座天下的硬碰硬,蠻荒需要更多的雨籠們。

  浩然同樣需要類似高礎這樣的「棋局無理手」。

  高礎無法反駁這位君子的理由,她神色黯然,只是心中空落落的。

  羅國鈺微笑道:「打仗嘛,總會死人的。今天可以是橫渠書院的羅國鈺,將來某天說不定就是也成為書院君子的高礎了。但是,你至少今天不能死,必須晚點死。最好是不用死。」

  高礎默然。

  陳平安縮地山河,提劍來到原先一根大纛矗立之地,一劍隨意斬開那座遠古雷部別院舊址的層層禁制,將那鐵槍從陣法中拽出,伸手抹掉上邊的殘餘道法,再使勁一揮袖子,遠遠拋向山巔那邊,物歸原主。

  鐵槍破空,有風雷聲。

  好像鳩占鵲巢反客為主的「新隱官」,站在本該是主將軍帳所在的妖族大軍腹地,附近妖族急忙避讓,急哄哄撤退。

  朱厭大罵一句「倒行逆施之徒」,拎起長棍,一棍朝那去若箭矢的鐵槍揮出。

  劍光又起,將那長棍砸出的罡氣撞碎。

  朱厭一擊不成,並未急於下場與那小子放對。

  這頭搬山之屬的老祖宗,瞥了眼對面那座大門的新妝,見她還在秘密布陣,便收回長棍。

  山巔,郭金仙趕忙探臂,伸手去接那杆鐵槍,臨近此山之時,長槍速度已經放緩許多,等到郭金仙五指抓住槍桿,身形仍是後退數步,這位遠遊境武夫驀然滿臉漲紅,悶喝一聲,這才停下腳步。他心中驚駭,好大勁道,長槍差點脫手。

  郭金仙接住長槍之時,便有一個溫醇嗓音響起,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話,「連本帶利歸還郭將軍。」

  分明是那女冠試圖將鐵槍摧毀,只因為半途而廢,反而變作了一場提升品秩的煉化。

  郭金仙大笑不已,隱官做事確實爽利!

  第二句,「晚輩謝過皚皚洲丁真人救命之舉。」

  丁遨遊心情激盪,撫須而笑,「隱官哪裡需要丁某人救命。」

  羅國鈺笑著提醒道:「好像隱官聽不見丁國師說了什麼。」

  丁遨遊只是自顧自樂呵,同道中人,會心不遠。

  青年皇帝心中感嘆不已,年輕隱官能有今日成就,絕不是一句「命好」或是「命硬」能夠解釋全部的。

  也難怪丁遨遊如此心中快意,「真人」一詞,不是一種山上道友間的最大認可?

  「皚皚洲」,不更是丁遨遊心結所在?

  一句話,便勝過面對面交談的千言萬語。

  早年浩然道場如官場,各類慶典層出不窮,相互間花團錦簇的虛言矯飾,客套寒暄,都是人情往來,誰會當真。

  但是誰會覺得當下還在敵軍腹地的年輕隱官,是在跟丁遨遊說什麼客氣話?

  雲紋王朝皇帝葉瀑,這次也跟隨新王座新妝一起趕赴此地。

  他身邊站立著女子國師白刃,她腰間佩刀,是一位極為年輕的止境武夫。

  王朝大幾十萬精銳,傾巢而出,都在他們身後的那些懸空渡船上邊了。

  先前一撥劍修過境,途徑京城,做派之低劣,行徑之無恥,簡直比做慣了強取豪奪的朱厭之流更加令人髮指。

  將整座玉版城洗劫一空,皇室的,公家的國庫,私人的秘藏,全都沒有放過。

  賊不走空!

  被葉瀑視為鎮國之寶的十二把飛劍和那珊瑚劍架,就都被為首之人席捲而空。

  白刃密語道:「陛下,我想出陣,與那陳賊廝殺一場。」

  揚名蠻荒,在此一舉。

  即便身死,在所不惜。

  葉瀑以心聲直截了當提醒一句:「你尚未躋身神到一層,何必自取其辱。」

  大概是覺得這番言語過於刺耳,葉瀑補了一句,「與隱官有深仇大恨的,何止是你我,急什麼。」

  白刃臉色焦躁,仍是壓下心頭恨意,沒有抽刀下場。

  確實,出自托月山的新妝只會比他們更恨隱官。

  陣師新妝在以瞞天過海的神通,緊鑼密鼓布陣之餘,還在小心提防一個人。

  鄭居中。

  聽說近期鄭居中在蠻荒南方地界遊走,目的不明。

  受命於斐然他們這撥王座,不情不願前去打探消息的兩位妖族修士,都是極為擅長隱匿和遁法的上五境,最終他們自己都沒了消息。

  至於他們是被鄭居中察覺蹤跡,順手做掉了,還是他們根本就沒敢去觸霉頭,只是故意繞路,行在半途,之後就遮蔽了天機,找秘境躲藏起來……緋妃他們也無法深究。

  一場山巔議事,朱厭對此暴跳如雷,只是埋怨緋妃他們為何做事不牢靠,不肯讓倆廢物動身之前,分別立下毒誓,再交出一二件與大道根本息息相關的把柄給他們,

  白澤就讓大發雷霆的朱厭親自去確定鄭居中的行蹤,以及問出鄭居中遊歷蠻荒的意圖,這位搬山老祖便憤憤然不再言語。

  好在不用他們一直猜測下去,很快斐然這邊就通過道侶晷刻,得到了一個確切消息。

  他鄭居中接下來會跟當初十萬大山的之祠前輩一樣選擇,浩然蠻荒兩不偏幫。

  但是如果誰覺得他在蠻荒行走,四處雲遊,壞了規矩,礙了誰的眼,當然也可以尋他麻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女冠柔荑突然間驚喜萬分,王制果然未死!

  王制和柔荑聯手請神降真於戰場的那個「陳平安」。

  先前被那條劍光刺穿倒地不起,此刻已經重新站起身,「他」擁有一雙金色眼眸,輕輕轉動脖子,胸口處被長劍捅穿的窟窿已經自行縫補,內里並無臟腑,而是無數飄拂的金色絲線,瘋狂蠕動,他就像是一尊由金絲編制而成的淫祠神靈。

  他望向那個不遠處的「真跡陳平安」,沙啞開口道:「姓陳的,你誤我合道兩次了。」

  他抬頭看了眼天上的蠻荒道友們,自顧自笑道:「呵,不共戴天之仇,不過如此了。」

  輕輕晃動肩頭,幻化出一身金色法袍,他再腳尖擰轉,一雙「布鞋」盡碎。

  最終變成了王制的容貌,卻保留了這副「贗品金身」的全部實力。武學的,修士的。

  先前那杆被斬成數截大纛,轟然倒地於戰場,此刻也重新凝為一把金色大戟,被王制攥在手中。

  王制驟然間神色劇變,「一境?!」

  陳平安那些本命飛劍何在?是已經毀於那場天地通?被迫走了一條徹頭徹尾的武道之路?

  難道說自己與柔荑機關算盡,就只是摹拓出這麼個劣質貨色?

  對面。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微笑抬臂,右手持劍橫在身前,左手雙指併攏,輕輕一敲劍尖。

  劍尖微微顫抖,劍光如秋泓瑩然蕩漾,好像整座天地都隨之搖晃起來。

  身陷賊窟,殺賊而已。

  逢陣相刑,天經地義。

  一道道身影飄然落在山巔欄杆之上,一線排開,總計十二位。

  是大驪地支。

  唯一一位女子武夫,單獨出陣,只見周海鏡懸佩雙刀,身穿彩甲,手持長槍,身形上舉。

  之後是曹慈,憑欄而立,確實玉樹臨風。

  然後是兩位年輕女子,一個扎丸子頭髮髻,武夫裴錢。一個眉眼清秀的少女姿容,此刻蹲在欄杆上邊,劍修郭竹酒。

  除此之外,在山巔與懸空大門之外的戰場邊緣,地面出現了三位好像暫時陣營不明的看客。

  白帝城閽者鄭旦,在大驪京城地界現身過的青裙女子。居中者鄭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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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25 01:41:53
第34章 一線之上

  近乎陣斬。

  身為蠻荒新王座的女冠被一槍徑直貫穿脖頸,再被帶飛出去,當場撞碎了那隻戰鼓,柔荑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她率先掐訣定神,繼而竟是直接橫移一步,任由那杆鐵槍切割掉半片脖子,扯落大塊血肉。

  女冠此舉不惜自損道身,所求之事,就是為身後的年輕晚輩贏得一線生機,她單手扶了扶搖搖欲墜的那顆頭顱,那頂道冠金光流淌而下,一條流水如三疊瀑,籠罩全身。不愧是十八位新王座之一,體魄足夠堅韌,手段也足夠多。

  柔荑迅速轉過身,一手抓住那根蘊藏充沛拳罡和雷法真意的鐵槍,用上了一門玄妙的遠古壓勝法,不讓長槍繼續作祟,將那雨籠人身小天地攪了個天翻地覆。

  隱官這一手,真是歹毒,自己如果再慢上一線,槍身便要攪碎年輕女子的上半身,徹底斷絕了她的生機。

  女冠掌心刺疼不已,呲呲作響,如俗子攥住一塊火炭,燒灼血肉,無比腥臭。

  柔荑仍是不敢輕易從雨籠胸膛拔出長槍,她再伸出併攏雙指,竟是不惜折損自身道行,從那道冠當中剝出三粒粹然金光,分別送入年輕女修的泥丸宮、膻中穴和下丹田,護住後者的魂魄不至於離體。即便如此,此刻雨籠的胸膛連同那件五彩法袍粉碎了大半,受此重創,虧得這件法袍品秩不俗,能夠護住主人心脈,否則就算柔荑出手,也該點燃一盞本命燈了事。

  年輕女修面如金色,奄奄一息,她仍是竭力以心聲詢問道:「柔荑姐姐,戰場那邊情況如何了?」

  柔荑既心疼又佩服,說道:「你的心血沒有白費,已經成功捉住了隱官的元神。」

  她示意雨籠不要說話,瞬間拔出長槍,隨手將其丟擲到一旁。附近妖族頓時作鳥獸散。

  與此同時,柔荑伸手一招,將那幅破開一個大洞的花鳥立軸圖駕馭到身邊,裹住雨籠的身軀。

  她掏出一瓶從某座遠古金仙遺蹟獲得的丹藥,倒出之後分了一半,先幫助雨籠服下,她也一口氣嚼碎了七八顆丹藥。

  柔荑可謂手段迭出,雨籠臉上死氣退散幾分,重現生機,她慘然笑道:「手指。」

  柔荑哭笑不得,仍是一捲袖子,將散落在地的十根斷指悉數收入法服袖中,柔聲道:「我暫時幫忙保管,放心,能補回去的。」

  仔細察看雨籠的氣機流轉,總算趨於穩定,柔荑如釋重負,心中既驚且懼,這個姓陳的,真是心狠手辣。

  被那畫卷裹住的雨籠,手指盡斷,胸口還有個堪堪止血、正在白骨生肉的窟窿,她傷了大道根本,卻是眼神明亮,嗓音顫抖,笑道:「浩然那邊不是有句俗語,瓦罐井邊破,將軍陣上亡。既然逢陣即相刑,那麼總是有生也有死的。」

  若是能夠死在鼓上,倒也不算憋屈。

  柔荑瞪了一眼,「你倒是豁達。年紀輕輕的,少說幾句晦氣話!」

  雨籠以心聲說道:「前輩,趕緊去助王制一臂之力。」

  柔荑看了眼淡紅色的天象,女冠的雙腳始終在勘測地文,最終得出一個極為功利的結論,「還需稍等片刻。」

  約莫是擔心雨籠誤會,柔荑解釋道:「王制猶有餘力,還不肯出死力。我怕他用心不純,故意拖我下水,殺隱官之心不定,一旦形勢有變,就會藉機溜之大吉,留下一個爛攤子交予我處置。」

  雨籠立即會意,只是難免有些悲哀。柔荑前輩還是說得委婉了,其實真正擔心的,還是王制殺隱官不成,便要殺她柔荑。需知王制道號「大殉」,誰不是「犧牲」之祭品?

  雨籠覺得這種擔心不是沒有理由的,設身處地,她若是柔荑,難道就不會懷疑王制的倒戈?

  想那浩然山巔修士,並肩作戰於蠻荒,還會有這種心思嗎?

  一件事別樣心。

  柔荑察覺到雨籠的低落心情,心生憐憫,揉了揉這位晚輩的腦袋,雨籠在陣中,對付的,就是某位投身戰場的浩然飛升境。

  不怕對方在戰場大開殺戒,就怕對方珍惜道力,一味作壁上觀,不肯出手。

  雨籠願意出手,屬於錦上添花。

  不過這並不是柔荑和王制謀劃的真正殺手鐧。

  當下最尷尬的,卻是柔荑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處置那杆長槍。

  剛才她施展壓勝術和從拔出長槍的瞬間,就已經用上了煉化的手段,嘗試摧毀長槍,無果,只好暫時將其丟遠,等到救下了雨籠,柔荑又嘗試著祭出一把無柄的白刃,是件遠古重寶,黃鸞和柔荑先後兩任主人,始終無法將其大煉為本命物,只能勉強小煉,逼迫它認主。

  此物形態宛如一條雪白刀光,砍中長槍,激起無數火星,片刻之後,長槍只是些許磨損,柔荑心中瞬間有了計較,沒有半炷香功夫的持續「雙刃相接」,實難功成。

  若只是將長槍丟出戰場,總有幾分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嫌疑。

  那隱官確實運拳如神,竟能利用罡氣,存留一句話語於長槍,故而柔荑在攥住槍身的那一刻,便聽見了那個殺氣騰騰的嗓音,就像捎了句話給她。

  「毀長槍者先死。」

  柔荑倒是對這句恫嚇全不上心。

  思量片刻,柔荑搬出兩座道場,一處是大煉為三件本命物之一的「玉霄院」,用來安置雨籠,讓她藏在其中,也算贈予晚輩一張護身符。一處用來禁錮長槍,柔荑開啟道場陣法,以心念遙遙驅動丹爐,神識駕馭三昧真火,嘗試將那根長槍煉化于丹爐之內。

  柔荑已經那條白光收入袖中,下一刻,白蛇蜿蜒,靈活纏住了女冠的手腕,她宛如戴了一隻白玉手鐲。

  雨籠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幽雅庭院,似乎是遠古雷部禁地的一小部分破碎遺蹟。

  她運轉些許靈氣,強忍著氣府的鑽心之痛,騰雲駕霧,飄向屋脊,遠眺戰場。

  戰場那邊,

  大地上覆著一隻青銅大鼎,不分敵我,同時拘押了隱官和主帥王制,裡邊看似空無一物,實則裝滿了同一個聲音,它們每次撞壁、迴旋再交織、重新撞壁,循環往復,一遍遍「隱官」,聲勢越來越雄壯,就像一道催命符。

  金甲王制絲毫不受影響,那些「隱官」

  就像一隻桶內數以萬計的馬蜂,密集擁簇在狹小空間內,嗡嗡作響,快若飛劍。

  只是「針蟄」隱官。

  女冠心湖響起一個陰惻惻的嗓音,「柔荑道友,你還要袖手旁觀到幾時?」

  興許是被那隻大鼎阻隔,王制的話語略顯含糊不清。

  柔荑一手戴玉鐲,一手挽拂塵,笑答道:「我保證不會貽誤戰機。」

  鼎內,王制看著那位年輕隱官,對方竟有閒情逸緻,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由數以萬計的「飛劍」亂竄,只是仰頭看那青銅鼎內壁的紋路。

  長槍丟擲而出,一襲青衫兩手空空,但是現學現用了曹慈的拳招,一副金身牢不可破,音律造就而出的一撥撥「飛劍」全部在丈餘外被拳罡攪碎。

  對方氣定神閒得讓王制有一種錯覺,如同一尊高坐法座的佛門龍象,法座不動,大地即不動。

  陳平安終於收回視線,望向重新合攏為一的王制。

  兩兩對視。

  別說是蠻荒妖族大吃一驚,便是山巔那邊的浩然自己人,也被那手霸道無匹的拋槍術嚇了一跳。

  黃莽這位青年皇帝重重一拍欄杆,忍不住喝彩一聲。

  好像某部曾經廣為流傳再被封禁的山水遊記,寫得香艷,那個名為陳憑案的江湖遊俠,一路偎紅倚翠,除了開篇內容還算正經,之後真是紅顏知己不斷,英姿颯爽的女俠,煙視媚行的狐仙,試圖采陽補陰的艷鬼,自薦枕席春宵一度的神女,粉墨登場,輪番上陣,章章有那類旖旎文字……看客們不知書頁折角多少,偷偷撕書幾頁。

  而且倒懸山那邊也曾傳出一個「憐香惜玉二掌柜」的說法,再加上那些到過春幡齋的渡船管事,總喜歡將那位年輕隱官說得如何玉樹臨風,丰神俊秀。這就總會讓人懷疑這位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是那沾花惹草的多情種,不過話說回來,果真如此,其實也能理解,畢竟人不風流枉少年。

  誰能想像,其實就是個辣手摧花的主。

  隱官那一槍,連破畫卷,擊碎拂塵陣法,戳穿女冠的脖頸與年輕女修的胸膛,打破戰鼓。

  已經躋身十一境無疑了。

  丁遨遊笑問道:「祖傳鐵槍已經不見,若是被那女冠收繳了去,郭將軍心不心疼?」

  郭金仙淡然道:「武將兵器毀在戰場,就是它最好的宿命。」

  總好過這件祖傳之物,將來落在某個敗家子手上,將其賤賣換錢。

  先前兩軍對壘,蠻荒妖族大軍如攢蟻,浩然這邊幡旗如鳥翼,甲冑似魚鱗。

  隨著澄觀騎軍率先展開衝鋒,蠻荒那邊被隱官攪亂的陣型,也開始急匆匆重新布陣。

  郭金仙是帶兵的武將,對那柔荑當然不敢輕視,只是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個彩衣女修身上。郭金仙最是清楚這種修士對於戰陣廝殺的重要性。先前她的擂鼓,鼓聲明顯能夠壯大將卒的膽魄,凝聚軍心和提升士氣,按照丁國師的說法,甚至可以滋養妖族地仙的陽神。

  有個始終沉默的儒衫女子,站在君子羅國鈺身邊,她名為高礎,是一位擁有書院賢人頭銜的女夫子。高礎出身世代簪纓的一洲頭等豪閥,有家學,有天賦,少女時就極為擅長沙盤推演,她曾經專程求學於金甲洲兵家祖庭,熟諳兵法韜略。但是走出金甲洲戰場之後,就已經道心受損,一蹶不振。

  說得好聽點,是她親眼目睹了戰場的血肉橫飛,白骨堆積如山,導致道心有礙。

  如果說得難聽點,就是高礎只會「紙上談兵」,無法真正融入戰場。

  羅國鈺以心聲問道:「會不會覺得隱官手段殘暴,有濫殺的嫌疑?」

  她眼神堅毅,搖搖頭,「只會可惜隱官殺得還不夠狠。更痛恨自己暫時只能作壁上觀。」

  自己連那敵方陣營的彩衣女子都不如,對方好歹能夠擂鼓之後,脖頸再挨一槍穿喉。

  羅國鈺頗為意外。

  戰場那邊,黃沙漫天,已經不見對峙雙方的身影,卻在周邊亮起了無數點,如懸燈萬盞。

  黃莽臉色晦暗,心中默念一個名字。

  青年皇帝身邊憑空現出一尊形容模糊的金甲武將。

  她是武運顯化而生,神號「金蛇」,真名「靈曄」。

  由此可見,澄觀王朝國運之強盛,朝野上下武德之充沛。

  即便是大驪王朝,當年在寶瓶洲南方戰場「顯聖」,武運也是依託於淮王宋長鏡。

  她目視前方,將戰況一覽無餘,開口說道:「隱官被定住了元神,是那擂鼓女子神通使然。」

  原來一桿大纛這邊的琵琶聲中,異象橫生,遠處戰場上,只見隱官先是被一隻古怪大鼎罩住,

  片刻之後,青銅鼎瞬間崩裂,無數碎片轟然飛濺開來,點殺大片大片的周邊妖族。

  只是剎那之間,重見天日的隱官,被近萬條光線裹纏住脖頸、雙臂和腿腳,在陽光照耀之下,它們熠熠生輝,長線與那些斃命於戰場的斷肢殘骸牽連,拉開了一張繁密大網,隱官宛如一隻被困在蛛網中央的青色鳥雀。

  一條條光線生發於直接死於隱官鑿陣途中的妖族屍體,或是間接死於隱官與王制捉對期間的流散拳意、術法,只是兩種光線粗細有別,亮度也有強弱之分。

  不是被蠻荒妖族萬眾呼名的隱官,還沒有這等奇效。

  不斷有更多的光線朝青衫那邊聚攏。

  丁遨遊道心一震,來了!定然是那蠻荒畜生用以針對大修士的壓箱底手段。

  就像他們這邊,又豈會沒有專門克制飛升境的後手?

  這位老國師心思急轉,思量著如何助隱官脫困才好,本該是自己遭此一劫,而且多半是在劫難逃的下場,不過是被隱官擋災了。

  黃莽皺緊眉頭,問道:「靈曄,怎解?」

  神號金蛇的女子武將說道:「除非十四境修士出手,以大神通將因果攬在己身,否則隱官只能自救。飛升境去了也是徒勞。仙人冒失馳援,小心反成一條束縛長線。」

  郭金仙把戰場態勢往好的方向設想,「隱官是劍修,是武夫,所以還好?」

  不管是兵家修士,還是純粹武夫,在戰場殺敵,不說百無禁忌,總要好過三教百家和旁門左道的鍊氣士太多,後者置身沙場,以術法神通逞凶,殺敵越多,就要積累大大小小的劫數,承擔因果,無形中消減陰德,就算修士各有手段能夠消劫,抑或是避劫的法門,總歸是難纏,未來修道路上總有隱患,不知在何時恰似某位道上死敵,登門討債來了。

  丁遨遊心情沉重,老國師沒有郭金仙那麼樂觀,「但是隱官還有個儒家文脈的身份啊。」

  那尊武運神靈語氣淡然說道:「不是有這層身份,他為何要留在劍氣長城,為何要現身此地。」

  並非是輕描淡寫,也不是此刻遠離戰場,站在山巔說話不腰疼,而是一種誠摯純粹的認可。

  言外之意,不管擁有多少重身份,陳平安的底色,就是一個讀書人。

  黃莽抬了抬腳,看了眼腳上那雙老舊的麂皮靴子。

  大纛附近,女冠確定雨籠已經穩住了傷勢,這位晚輩至少不會就地兵解。

  柔荑輕聲問道:「雨籠,道心可還好?」

  若是雨籠被隱官陣斬,而且就戰死在她眼皮子底下,那她還怎麼跟官巷交待?

  就算這位晚輩被這一槍打碎了道心,墜了心氣,從此畏懼陷陣,逃避戰場,亦是蠻荒的一大折損。

  暫時躲在那處雷部道場內的雨籠,她雖然此刻魂魄無比孱弱,洒然笑道:「好得很!」

  柔荑心中忍不住讚嘆一句前途無量。

  只希望蠻荒一定要撐到更多的雨籠成長起來。

  雨籠欲言又止。

  柔荑自嘲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放心吧,我知道輕重利害。」

  比如柔荑看待雨籠,何止是前輩對一位晚輩的器重和青睞?

  有此心,有一如軟心腸,大概是受那玉芝崗女修魂魄的影響?

  雨籠的爺爺,大妖官巷是挑明了此事的,要她注意,要她「留心」。

  屹立在妖族大軍腹地的那杆大纛,獵獵作響,上邊的繡金大字好像隨之晃蕩起來。

  柔荑心知王制終於捨得下死手了。

  隱官已經被鎮住元神。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王制自然不肯浪費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再次雙手握刀狀,暴喝道:「受死!」

  大纛上邊的金色大字變化作一條粹然金光,倏忽消散,在王制手邊凝聚成一把法刀。

  劈向隱官,當頭斬落。

  與此同時,柔荑深呼吸一口氣,悄然調動五行本命物。

  身內諸多洞府靈氣如沸,女冠身邊黃紫氣冉冉升騰。

  這位新王座,終於要親自下場,與那隱官正面廝殺。

  被禁錮在原地的隱官,雙臂猛地一扯,依舊無法拽斷那些光線。

  刀光絢爛,王制一刀接連破碎兩種拳招分別造就而出的「武神金身」。

  成功破陣的那把手中長刀也已隨之崩碎,王制雙條胳膊肌肉碎裂,鮮血滲出金色甲冑。

  終於不再落空,而是砍中實物,雖非隱官的那副肉身,但是王制氣勢不斷攀升,好像一顆道心也不再那麼空落落的,變作雙手持刀,朝那空門大開的隱官,便是一通凌厲劈斬,身形飛旋,手中雙刀碎裂就再起嶄新雙刀,定要將那隱官剁成肉泥才罷休。

  去你娘的隱官,去你娘的十一境!

  接連碎掉了百餘把刀,刀勢不降反增,璀璨耀眼的刀光繚繞於金甲神將和青衫隱官之間。

  鼎盛的神意和渾厚的靈氣瘋狂澆築刀身,使得王制遞出的每一刀皆蘊藏一到數道術法神通。

  根本無需王制動用任何念頭,兩百刀過後,刀刀渾然天成。

  酣暢淋漓,真是痛快,王制只覺得神清氣爽,道心空明,竟是杳杳冥冥,一腳踏入了一種傳說中道不可道的玄妙境地。

  直覺告訴王制,今日只要成功斬殺隱官,做掉這個蠻荒天下的眼中釘心頭刺,便是自己躋身十四境的大道機緣所在。

  定要將其斬首,屆時拎著頭顱,腳踩那具無首的屍體,再光明正大昭告天下一句!

  「殺隱官者,蠻荒王制!」

  前提是姓陳的還能留下一副全屍才行。

  已經看不清戰場上的雙方身影。

  但是那些困住隱官的光線依舊蔓延,它們飄蕩在空中,如同光陰長河裡邊漂浮著無數的水草。

  柔荑身形化虹,去了那處演武場的上空,她摘下那頂道冠,手腕翻轉,凝為一顆「金丹」,被她咽下腹中,

  趁他病要他命,為防萬一,她直接祭出了殺手鐧,絕不能讓那賊滑至極的隱官有任何脫困的可能性。

  先前王制丟擲出的兩柄袖珍流星錘,一在天一入地。卻始終沒有顯現出它們的任何作用。

  直到這一刻,柔荑默念法訣,同時招手,將那杆大纛拔地而起,駕馭在身邊,被她拿拂塵一裹,大纛連同拂塵,一併如長戟刺入戰場大地。

  大纛釘入大地,雪白拂塵如長蛇繞山,緩緩上升。

  剎那之間,一條氣勢恢宏的光柱出現在天地間。

  山頂,氣氛凝重。

  黃莽眯眼,好傢夥,這倆畜生王座,竟然是仿造出一場天地通?是要接引誰,「降真」此地?

  丁遨遊已經移步,走到了一處空地,真身站定,瞬間陰神出竅,雙指掐訣,步罡踏斗,霎時間黑霧滾滾,陰神分別從兩隻袖中拋灑清水和散落白茅,就像在鋪路和淨街,很快陰神宛如置身於一座不懸匾額的祠堂門口,身後陰氣瀰漫於方圓數丈之地,帷幕重重,內里景象影影倬倬,聲音略顯嘈雜,既有慵懶嫵媚咯咯而笑,也有蒼老沙啞的嗓音,還有一些尖銳的呼嘯。

  這座堂口並無半點渾濁煞氣,不會給旁人半點陰森之感,反而既清且靈。

  此外丁遨遊的陽神也已現身山巔,攤開手掌,以手指割破掌心,高高抬起手臂,拋灑出兩條鮮紅血線,在半空顯化出一條山脈和一條江河的形狀,去到了戰場上空轉瞬即逝,這尊陽神嘴中念念有詞,似是以方言祝禱,告訴那座堂口內的一眾古老陰靈,哪裡可以通行,哪裡不可逾越……

  這就是丁遨遊的看家本領,一副陽神身外身的通幽鋪路,配合陰神施展的出馬仙。

  此舉在皚皚洲尚且禁忌重重,更何談身在蠻荒,只是丁遨遊也不計較真身必須付出的代價了。

  堂口之內,有數位靈仙同時嘆息,似乎在勸說丁遨遊什麼。

  沒奈何老國師心意已決,不惜折損自身陽壽,只是與他們作揖拜謝,懇請他們「出山」,全部附在己身。

  地上的那些白茅,宛如一條條山脈,似被輕輕踩動,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如一條條袖珍江河、座座湖泊的水跡,水面上也出現了一個個極為纖細的腳印。

  山巔眾人,不約而同聽到一個心聲。

  「那個當皇帝的年輕人,勸一勸當國師的老傢伙,讓他不要如此莽撞行事。一位仙人再不惜命,總不能白白送死。」

  這位仙人的出馬上身,顯然需要祂們跨越山脈,涉水於大河巨湖。

  一旦儀式完畢,丁遨遊就會修為暴漲,跨上一個大台階,大致能夠維持一炷香光陰的飛升境。

  但是丁遨遊的代價,就是必定跌境。

  前提還是老人去了戰場,還能活著返回。

  飛升境之間的問道鬥法,勝之與殺之,天壤之別。

  歷史上,大打出手,纏鬥數個時辰甚至是數天數月光陰,誰也奈何不得對方,也是家常便飯。

  一些雨後而起的新十四,也不敢說自己就一定能夠擊殺強飛升。

  今天的戰場,肯定是例外。

  不僅如此。做完這些布置,老仙人的陽神身外身,觀想出一尊天王像,手托一物,竟是一塊神主。

  上邊大寫名諱籍貫,「驪珠洞天陳平安」,旁邊小寫類似長壽永昌的吉語。

  生祠!

  仙人丁遨遊竟是在以一副陽神的全部精氣神,為隱官打造出一座生祠。

  簡單來說,上了年紀的老國師要為那位還很年輕的隱官,爭取到一線生機。

  他為此願意付出替死的代價。

  黃莽說道:「丁國師,立生祠是對的,倒是不必急於出馬。」

  丁遨遊喃喃道:「人生在世,總要求個心安。」

  黃莽說道:「心情理解,但是事上不合適。」

  丁遨遊也不言語,這位青年皇帝的好意,心領了。

  於公於私,他丁遨遊都不能袖手旁觀,任由隱官身陷險境而不管。

  商貿鼎盛、富得流油的皚皚洲,如今在浩然天下的風評,估計也就只比桐葉洲略好幾分了。

  若是九洲氣運能夠各自大道顯化為「人」,那皚皚洲跟桐葉洲大概就是坐一桌的。

  這也是為何丁遨遊和皇帝陛下,意見達成一致,決定跟隨澄觀邊軍一起深入腹地,主動擔任誘餌。

  再者丁遨遊沒道理讓那兩位劍仙朋友蒙羞。

  他們好不容易讓劍氣長城認得「皚皚洲」。

  決無理由讓劍氣長城未來年輕一輩的劍修,重新輕視皚皚洲。

  一向劍道氣運淡薄到了極點的皚皚洲,除了在劍氣長城大放光彩的女子劍仙謝松花,其實還有兩位劍仙,張稍和李定,他們都戰死在了劍氣長城。

  丁遨遊曾經先後兩次盛情邀請他們出山,擔任王朝供奉,甚至願意讓出國師之位,都被婉拒了。其實都在情理之中,當年就連劉財神都未能說服他們擔任家族供奉,更何談其他人?

  兩位劍修拒絕的理由都是差不多的,既不是你們皇帝不夠仁愛百姓,也不是那位劉氏財神爺出錢不夠多,只是我們一輩子云水生涯,實在是閒雲野鶴慣了,受不了任何拘束。

  如丁遨遊這般自嘲為「還算要點臉」的皚皚洲修士,此生大遺憾之一,便是家鄉劍修,偶有幾位劍仙冒出,他們卻一個個的都認為自己「生不逢地」。

  就像陸芝從來不以浩然劍修自居,她只說家鄉就在劍氣長城。

  到頭來,張稍和李定,他們悄悄去了劍氣長城。

  還在謝松花之前。

  聽說兩位劍修好像到了那邊,也不喜歡說自己來自浩然何洲。

  最終,好像就連一個死字,也同樣不曾拘束了皚皚洲兩位劍仙。

  黃莽只好說出心中的那個猜想,「陳平安可能是在追求一種純粹的嶄新境界,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丁國師現在趕過去,看似是在助陣,有可能會幫倒忙。」

  被黃莽這麼一說,丁遨遊便有些猶豫不決,一旦被黃莽說中,自己豈不是恩將仇報?

  黃莽很快笑道:「我猜的,如果猜錯了,概不負責。」

  丁遨遊啞然失笑。

  不過黃莽所謂的「概不負責」,就是故意說得輕巧了。

  一旦陳平安今天為了馳援他們而隕落此地,那青年皇帝就難逃一個「坐視隱官戰死」的事實。

  且別說中土文廟會不會追責此事,甚至不說大驪王朝會不會將澄觀王朝視若仇寇,只說浩然山上的洶洶輿論,就不是澄觀王朝可以承受的。

  戰場之上,好像勝負已分,塵埃落定了。

  那些裹纏隱官的光線逐漸黯淡,最終一一消散。

  只剩下一個金甲破碎不堪的王制,他身邊還有五個模糊的金光身影,亦是隨之消散。

  這位蠻荒主帥此刻也無面甲遮覆面容,露出一張猙獰的俊美臉龐,以心聲怒吼道:「柔荑,徹底做掉他!」

  若說站者生,那麼隱官何在?

  難道真是被王制一鼓作氣剁碎了?

  郭金仙瞠目攥拳,隱官不會?!

  丁遨遊最為茫然,只因為他陽神身外身伸手托起的那座生祠猶在。

  王制確實將那「隱官」看成了「一灘爛泥」,卻是粹然金色的。

  戰場那座大坑之內,如有一朵金色蓮花亭亭而立,緩緩顯化出一位「陳平安」的雛形。

  擁有一雙金色眼眸。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神色。

  他抖了抖袖子,是一把鏡面出現嚴重裂紋的停水鏡,借來一用的。

  單手畫符,古鏡消失。

  他斜眼柔荑,與王制笑道:「接下來可就沒得聊嘍。」

  身形懸空俯瞰戰場的柔荑雖然震驚不已,卻也在意料之中,就像王制所說,隱官賊滑難殺。

  那條讓天地接壤的光柱當中,掠出一道青衫身影,竟是與那隱官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用天地雙鏡摹拓而出的「陳平安」,遞出傾力一拳,將那金色眼眸的正主給打了個當場粉碎。

  只留下一句充滿戲謔的言語,「嚯,原來我的拳這麼好啊,不知我的劍術又會高到什麼境界。」

  剎那之間,柔荑道心大震,顧不得心聲言語,她直接開口與王制提醒道:「趕緊撤……」

  山巔那邊,有人現身。

  他光著腳,身穿一件雪白長袍,兩隻大袖子鼓盪飄搖。

  沉默不語,手中提劍。

  如果說上一個頭別玉簪、青衫布鞋的陳平安,像人。那麼當下現身的這個陳平安,如神。

  王制瞬間心口一涼。

  被一劍從後背捅穿。

  王制的髮髻被單手抓住,重重一扯,王制腦袋瞬間後仰,被迫與之對視。長劍上挑,切開這頭新王座的胸膛,鋒刃從肩頭處露出,再橫抹,割掉王制的頭顱,隨手一拋,丟向柔荑。

  一條劍光驀然起於戰場,率先穿過近處的無頭王制,穿過那個假冒貨的胸膛,洞穿底下的一層鏡面,破土而出,連斬那杆大纛,直衝雲霄,擊碎淡紅色的天幕,劍光直落,打碎王制的那顆頭顱,女冠施展遁法身形消散,劍光當空劃出一道弧線,去了那座遠古雷部遺蹟,坐在屋脊上的雨籠呆呆看著那條劍光,雪白一片的天地,她慘然一笑,認命了,只能束手待斃。

  柔荑突然來到此地,探臂一把抓住雨籠的肩頭,迅速縮地脈,只求遠離戰場,越遠越好,一條劍光如影隨形。

  柔荑倉促間一手拋灑出無數金色符籙,化作一個個女冠,各展神通,試圖阻滯劍光。劍光長掠,完全無視障眼法,快過那些花里胡哨的術法神通太多,一處漣漪陣陣,柔荑被迫現出真身蹤跡,卻是驟然拔高丈余,依舊被一條劍光斬斷腳踝。

  柔荑心生絕望之際,劍光被一道凌厲光芒狠狠砸退,再被別處突兀而起的一道水法打散劍光餘韻,只見天幕那邊,如同打開了數座大門,其中一頭老王座大妖,手持長棍,遙遙指向地上的那位隱官,它厲色道:「豎子休要猖狂!」

  另外一頭久經沙場、與劍氣長城劍修可謂熟悉至極的王座,趕緊接引了一路倉皇逃竄的女冠,與她道謝一聲,柔荑懷中的年輕女修,見著了那位老人,雨籠立即眼眶一紅,終於哭出聲來,老人連忙扶住她,輕聲笑道:「沒事了。」

  緋妃眼神冰冷,死死盯住那個年輕隱官,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還有數道不弱於這幾頭大妖的渾厚氣機,暫時沒有顯露真容。

  蠻荒天下一位位新舊王座接連現身。

  此時此景,一如當年。也曾有人,劍指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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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25 01:41:18
第33章 破陣

  蠻荒妖族,必須讓道。

  何況主將已經擺明了要跟隱官捉對,已經開始策馬沖陣,彩衣女子的擂鼓聲也隨之轉變韻律。

  一時間蠻荒大軍原本密集的陣型,就像被一塊火燙的鐵塊砸入積雪,迅速消融。

  只因為隱官鑿陣速度過快,就有那在青衫拖槍前奔路線上躲避不及的擋路者,數以千計的蠻荒妖族,被那撲面而來的拳罡砸中,它們瞬間連同身軀魂魄、甲冑武器一併粉碎。擋我者死!

  之後便是下一層數以百計的戰陣將卒,皆被只是隱官以長槍挑飛,長槍帶出的光亮如蛟龍遊走,層層剝削陣型,將戰陣削得越來越薄,妖族往兩邊撤得越來越快,偶有幾個嫌棄隊伍過於擁擠的隱蔽地仙修士,情急之下施展遁法,也被長槍隨便遙遙一戳,當空炸開了花,化作一團血霧。術高者死!

  妖族大軍的陣型就像一幅被強行裂開的絲帛,口子撕扯得越來越大。

  有一撮自認為已經躲避鋒芒的妖族修士,在口子的邊緣地界大口喘氣,轉頭瞥一眼那襲青衫,不曾想下一刻便有裹挾雄渾罡氣的槍光掠至,將他們一一點殺。見我者死!

  遠處,作為這支大軍的主帥,單手提槍,一手摘下腰間流星錘,手腕急劇旋轉,不是將其丟擲向隱官,而是將那柄鮮紅色的袖珍流星錘拋向高空,頃刻間,流星錘消逝不見,原本晴朗的青天卻蒙上了一層淡紅色的詭譎天幕,尋常修士只是仰頭看上一眼,便有目眩神搖的作嘔之感。

  身披金甲,同樣是持一鐵槍,奮疾如飛。

  馬蹄陣陣,一圈圈金色漣漪如水紋漾開。

  這頭新王座大妖,化名王制,有個並未流傳開來的道號「大殉」,妖族真名暫時不詳。

  被陳平安一語道破天機,合道之路,與鄭居中如出一轍,都是追求真身與陽神或是陰神的共同破境。

  若是果真成事,那麼王制就是當之無愧的雨前十四,而且是毫無懸念的強十四。

  即便被陳平安耽誤了合道,當下的王制,也該是十四境候補一流的強飛升。

  所以他出陣之前,柔荑卻要誠摯說出一句「別死」,由此可見,她是何等高看那位隱官的戰力。

  從陳平安突兀現身山巔,投身於蠻荒戰場中央,到他將方圓千丈之內妖族掃除乾淨,再到他邀請金甲騎將跟柔荑一起出陣廝殺,其實還不到小半炷香功夫。

  那位自號符真君的老元嬰,體魄過於孱弱,隨隨便便就被一腳剁掉頭顱,魂魄再被雷局煉化殆盡,毫無還手之力。

  至於那座小山頭的聯手,術法迭出,配合默契,可惜碰到了肉身強橫到不講理地步的陳平安。

  這就導致王制和柔荑很難準確判斷陳平安的真實修為,無法確定陳平安真正的殺力高低。

  金甲騎將再摘下腰間第二柄黑色的流星錘,這次卻是看似隨意將其丟入地面。

  一線之上,終於撞面。

  轉瞬間雙方擦身而過。

  出現了一條傾斜沖向天幕的璀璨光柱,捅穿那層淡紅色的天幕,一座漩渦,久久不散。

  與此同時,戰場激盪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雷鳴,已經撤退到距離那條戰線足夠遠的大量妖族,當場七竅流血,更有甚者被直接震死。

  活下來的,本以為逃過一劫,正要再退出一些距離,突然它們身上的甲冑出現條條裂縫,響起一陣陣崩裂聲,下一刻,整張臉龐像是被刀割得血肉模糊,沒有資格披掛甲冑的低等武卒,竟是莫名其妙淪為一副白骨……也有些相對聰明的沙場老卒,趕緊向看似空無一物的身前劈出一刀,竭力將那條無形罡氣洪流給斬開一條縫隙,只是卻害得兩邊的妖族瞬間血肉熔化。

  一抹青色停留在原地。

  那道金色順勢衝出去百餘丈,放緩速度,王制撥轉馬頭,所覆面具已經破碎了一半。

  方才被陳平安一槍斜挑,先是刺穿坐騎頭顱,再直直扎向面門,王制在朝對方遞出一槍之後,稍稍轉動脖頸,免去被一槍攪碎下頜骨的下場,受阻於那張仙兵品秩的面甲,並未讓王制負傷,只是露出了半張臉龐,不過面甲宛如活物,水銀般流淌,自行縫合,重新遮掩了王制的面容。

  王制高坐馬背,手提鐵槍,看著陳平安。

  坐騎是一件本命物顯化而生,並非生靈。

  從頭到尾,陳平安竟是始終單手持鐵槍,此刻輕輕一抖手腕,顫動不已的槍尖,瞬間靜止。

  轉過身,重新與那金甲騎將面對面對峙,陳平安抬起左手,輕輕撣了撣心口處的青衫。

  王制那一槍,瞧著兇狠無匹,實則連單字拳招「釉」的拳意,都未能刺破。

  「這麼弱?故意賣了個空當給你的。」

  陳平安貌似大為訝異,笑問道:「示敵以弱,也要有個度。」

  王制聽到一個心聲提醒,「小心,務必小心,他在戰場廝殺之時,或是與人問拳,幾乎從不言語,只要開口說話,必然是有所圖謀!」

  陳平安背對大纛那邊的鼓上女子,笑道:「話多是吧,給我等著。」

  王制何嘗不是故意賣了個被斬首瞬殺的機會給隱官?

  可惜對方沒有上當。否則就可以確定他的最高殺力了。

  旁觀者無法理解這種捉對廝殺的真實狀況,它們只是不約而同有個想法。

  看上去,主帥跟那隱官,接下來極有可能是一場苦戰?有的打!

  當年離真肯定也曾如此認為,之後的整座甲申帳那撥各有顯赫來歷的劍修,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們,他們大概也是如此認為。

  金甲一騎重新展開衝鋒。

  陳平安疊拳八十一,罡氣灌注右手鐵槍之中,拳意飛旋繞槍身畫圓如套無數環。

  一槍丟出,徑直劃破長空,竟是攪亂了光陰長河,相互間砥礪出一陣五彩琉璃顏色。

  面甲之下,王制驀然雙眼瞪圓。

  躲之不及,長槍直接砸穿一副金甲,捅穿腹部,長槍去勢不減,直接將王制給一槍扎得倒飛出去。

  結結實實挨了一槍過後,一人一騎驟然間憑空消失。

  陳平安擲出的那杆長槍卻是極為奇怪,懸停在一人高的空中,如同被術法封禁起來。

  一步踏出,縮地千餘丈,陳平安伸手攥住長槍,以拳意震碎那些禁制,笑罵道:「又他娘的是門古怪鎖劍術,一個個的,都這麼喜歡針對劍修是吧?」

  相當於互換位置,王制在鮮血滿地的戰場那邊現出身形,那匹同樣披金甲的戰馬,化作一條粹然金色流水,悉數湧入王制的金身,以極快速度補上腹部窟窿的傷口。

  到底是拳高?還是武學境界已經跨過那道門檻?

  王制不得不以心聲詢問一事,「柔荑道友,當真無法推衍?」

  雖說尚未傷及大道根本,折損道行些許罷了,但是王制

  女冠無奈道:「此事不是早就驗證過了,近期算誰都別算他陳平安,註定徒勞,算不準的。」

  王制伸手一抓,重新凝出一桿嶄新鐵槍作為兵器,他再深呼吸一口氣,四周霎時間白霧蒙蒙,地上那些鮮血,殘肢斷骸,還有被兵戈氣攪碎的遺留魂魄……若是落在修道有成的望氣士眼中,便是瞬間化作了一堆香灰。

  女冠試探性問道:「不如就選他?反正這位隱官也當得起一份十四境的待遇。」

  停頓片刻,她斬釘截鐵道:「綽綽有餘了!」

  王制惱火道:「不是他不夠格,而是他一向賊滑,難殺得很!萬一謀劃落空,誰來擔責?」

  女冠啞然。

  是啊,對方都能活著離開劍氣長城,能從那場與文海周密硬碰硬的天地通活下來,誰敢說一定能殺他?

  演算推衍一道,最怕什麼?最怕算到十四境。

  只說登天離去、占據一座新天庭的周密,蠻荒之外,越是道力高深的大修士,越不敢直呼其名。

  禁忌重重,提都不敢提他的名字,更何談推算其命理?

  學道人皆言人算不如天算,修道之士豈敢算那「天」?

  例如先前白玉京一大撥道官聯手,合力推衍那位言語無忌的外鄉訪客,結果不就著了道?

  這就是在天在地各自「半個一」的不講理之處。

  當然,等到天地通結束,什麼一,半個一,都已是過眼雲煙。

  不知多少人心有嘆息,不知多少人失魂落魄,不知多少人暗自僥倖,不知多少人全然無所謂。

  好像享受了一場「犧牲」,王制一身道氣暴漲,渾身金光流溢,襯托得那副甲冑愈發光耀華美。

  他後撤一步,雙手握刀狀。

  凝聚道氣化形一柄斬馬刀。

  遠處,陳平安搖搖頭,「食氣者神明而壽。那麼食『食氣者』又是個什麼東西?」

  始終站在原地,看樣子是要掂量掂量這位新王座的「刀法」造詣。

  陳平安隨意抖出一圈槍花,譏笑道:「學鄭居中不成,就轉去學周密?還是不成,就求個小白澤的綽號?」

  王制在戰場之上拉伸出一條金線,轉瞬間欺身而近,陳平安好像選擇了一種最不明智的格擋姿勢,橫槍在身前,被一刀砍中槍身中段,連人帶槍一併被崩射出去,巨大的斬馬刀順勢在空地上斬落,半扇形刀光在地面蔓延出去數百丈。陳平安在後方飄然落定,雙手虛握,一桿槍身急劇翻滾,再單手攥住,槍尖和槍尾嗡嗡作響,迅速趨於平靜。

  一招得手,搶占了先機,王製得勢不饒人,身形快過縮地符,一刀橫掃,就要截斷一襲青衫腰部。

  鐵槍一點王制頭顱。

  王制竟是任由槍尖戳爛頭顱,刀勢不慢反快,一刀兇狠砍中陳平安的腰部,轟然震動,有碎裂聲。

  崩碎的,卻不是陳平安的身軀,而是一層類似青瓷釉面的拳意罡氣。

  無頭的王制,整副身軀就像一顆兵家甲丸,完全不存在致命要害。他身形毫無凝滯,快速橫移,掄起手臂,手中斬馬刀朝陳平安當頭劈去。

  霎時間,青色身形與出槍速度,竟然能夠快到一種匪夷所思的玄妙境地,好像「順水」,變作光陰長河的一艘下水船,不但躲過了刀劈,反而一槍洞穿無頭王制的胸膛,鐵槍如同被卡在一堵牆壁中,再下一刻,青衫在金色甲冑的後邊現身,伸手抓住槍尖,輕輕拔出那杆鐵槍。

  「你這廝倒是虛心好學。就是資質差了點,學啥啥不像。怎麼不學那一顆道心向浩然的斐然?」

  言語之際,陳平安攥住了槍尖,便倒持鐵槍,簡簡單單作一棍橫掃,好像他要教一教王制什麼叫真正的攔腰斬斷。

  已經失去頭顱的王制被一槍打斷腰部,兩截身軀倒地,化作兩灘金色液體。

  不等陳平安補上一槍,兩灘金液急速滲入地面,沒多久戰場上出現了兩個完整容貌的「王制」。

  陳平安撇撇嘴,果然與猜測的差不多,這頭新王座,走了一條類似青冥天下女冠吾洲的修煉道路。

  簡而言之,就是將自己的一副道身都給煉化了,做到了真正意義上的自成小天地。

  也是個不缺奇思妙想的妖才。

  兩個王制異口同聲道:「陳平安,你已經躋身十一境了?」

  相較於先前的那位金甲騎將,目前兩個王制,不過是金色稍微淺淡了二三分。

  假若「金身」的成色,就能夠彰顯出一個假王制的戰力,那麼這門神通,可就相當可觀了。

  一變二,等於三個王制,再來個二變四之類的,戰力還了得?

  尤其是捉對鬥法之外的亂軍叢中,這王制既難殺,還能憑此分形之法增長道力?只要不對上十四境,豈不是戰場無敵手?

  果然,該死。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王制用了障眼法,是在虛張聲勢。示敵以強?

  陳平安笑道:「這問題問的,你怎麼不告訴我妖族真名是什麼?」

  王制置若罔聞,「姓陳的,你是在等什麼?」

  陳平安眯眼笑道:「還能等什麼?你在等援兵趕來救場,我當然是在等更多的廢物。」

  大概除了王制之外,不少蠻荒妖族都會覺得……跟隱官聊天,真得勁。隱官聊天,有東西。

  下一個念頭,便是隱官為何不是我們蠻荒陣營的?

  陳平安面帶微笑,看似說了一句狂妄至極的言語。

  「達者為先,你真正該學的前輩,其實是我。」

  言語落定之時,兩個王制已經金身炸裂開來,一個是被「片開」,一尊金身是被敲碎。

  戰場這邊,地面已經不見一滴鮮血,許多屍骸也已經悄然轉為枯槁的的乾瘦皮囊,骨骼淪為慘白色,好像已經這裡不是新鮮的戰場,而是一處遺址。

  既然被隱官道破身份和大道根腳,那位真名就叫柔荑的女冠也就不再藏掖,撤掉了障眼法。

  她作道門裝束,手捧一柄拂塵,身穿一件上加九色三洞法服,五色雲霞燦爛,腰懸組玉佩,腳踩一雙雪白的雲遊履。身後顯現出一輪五彩煥然的圓月寶相。

  頭頂的道冠,最為矚目,以精金鑄煉而成,貼「金箔」,扣覆於髮髻,系以簪綰。

  只因為道冠不合禮制,極為「僭越」,芙蓉冠之上開蓮花,蓮花冠上又有魚尾冠。

  山巔那邊,丁遨遊施展了掌觀山河神通,供所有人觀覽,只是被那杆大纛散發出來的無形道紋與戰場鼓聲所干擾,畫面略顯模糊。

  老仙人譏笑道:「這婆姨要是去到青冥天下,再給白玉京道官瞧見,可就熱鬧了。」

  那位蠻荒女冠,在中土文廟檔案的記錄文字,更多是使用「碩人」的舊道號。

  老國師也是頭回聽說她與舊王座黃鸞的大道淵源,不得不佩服隱官,洞悉蠻荒內幕多矣。

  就是不清楚,那位金甲騎將所謂的「誤我合道」一語,此間真相落在何處?

  郭金仙卻是讚嘆不已,隱官與一位女冠說什麼別「縮卵」,真夠損的。

  劍修綬臣,金甲神人「邊境」,連同這位碩人,當年的三位仙人境妖族,都在浩然戰場,屬於必殺之列,類似劍氣長城的寧姚,吳承霈他們,對於蠻荒軍帳而言,都願意不計代價將其斬殺。

  這座戰場,三占其二。

  丁遨遊好奇問道:「郭將軍,你也是武學宗師,看那陳隱官的短暫出手,猜不猜得出,他當下是什麼真實境界?」

  郭金仙也無法確定陳平安的武道高度,只能硬著頭皮說道:「既然曹慈都還沒有躋身武道十一境的消息,想必陳隱官如今……至多還是止境神到一層吧。」

  黃莽笑道:「郭將軍就這麼認定陳國師一定不如曹慈,只會更晚躋身武神境地?」

  郭金仙神色尷尬。

  先前對於陳平安,都是道聽途說。

  傳說中的十一境武夫是什麼概念,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還是個天大的謎。

  那麼當十一境置身於戰場,能夠造就出多大的殺傷力,自然也就無從揣測。

  但是雨後的新十四,一個個冒出來,那麼某天某地的某次戰役,一定會出現一位十一境武夫,這是毋庸置疑的。

  柔荑丟出手中那柄拂塵,化做一條極長的雪白長虹,如龍蛇遊走在遠處戰場,將那些散亂流散的拳罡給悉數攪碎,免得傷及更多戰場妖族。

  最終在那空白地界,如同豎起一圈雪白高牆,環住放對的王制跟隱官。

  準確說來,是隱官在單挑四個王制。

  與此同時,王制也終於開啟大陣,如同兵家聖人坐鎮一處戰場遺蹟,製造出了眾多幻境。

  至於隱官看見了什麼畫面,看客們當然是無從得知了。柔荑這邊跟山巔那邊,只能看到年輕隱官既要與殺之不絕的王制們過招,每每還要有一個「多餘」的動作,好像必須要以長槍敲碎一幅幅「界畫」。

  柔荑憂心忡忡,王制顯化出四尊金身,就已經接近飛升境圓滿修為能夠支撐的極限。

  瞧見那條長虹旋繞戰場,護住「城牆」之外的周邊妖族,鼓上女子嫣然而笑。

  這位出身顯赫的年輕女修,道號金聲,閨名雨籠。

  這也是她為何內心親近柔荑前輩的緣由,不比主帥王制,更不是袁首之流的舊王座,他們只是一味追求個體的無敵,致力於自身道力的拔高,從不將任何一位妖族修士視為一條鮮活的生命,他們看待浩然修士是如何的,看待家鄉天下的修士就是如何的。好像只要是比他們境界低的,都是螻蟻,都是賤命。

  自幼便喜好讀兵書、熟稔戰場的雨籠,她深知一事,袁首他們之於占據上風或是均勢戰場,意義重大,但是只要戰場頹勢了,袁首、仰止他們,就是比誰都惜命的……廢物,他們只會第一個撤出戰場,好像他們覺得自己的大道性命,比起所有道友,親眷,宗門子弟,甚至要比整座天下加在一起都來得金貴。

  如此說來,柔荑前輩是異類。

  戰場之上,那些個王制看似攻勢連綿,一襲青衫只是閒庭信步,以長槍挑飛個個王制。

  彩衣女子身姿旋轉如飛花,腳下鼓聲急促如雨點,極有一種聲色兼備的美感。

  柔荑倒是不清楚自己原來在晚輩心中如此形象高大。

  她更多心思還在那個「好死不死的隱官」身上。

  他跟鄭居中,吳霜降,聯手共斬兵家初祖姜赦。將此事昭告天下之人,則是吳霜降。

  山巔修士都能聽到,尤其是修習兵家術法神通的,躋身止境一層的武學宗師,都是親耳聽聞。

  他期間出力多少,最終三人分帳,他獲利多少?誰不好奇?

  那場奠定整座人間嶄新格局的天地通,人間起始之地,是寶瓶洲南海之濱的那座觀龍台。

  且不談他是如何做到的?只說他為之付出的代價又是什麼?

  要知道蠻荒這邊,天地通出現之初,根本無力去推衍勝負,否則真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舉措,反遭天厭,甚至要擔心自己會不會被那位勝出者,秋後算帳?言出法隨,降下一場天殛?

  只能是在落幕之後斗膽算上一算,陳平安到底死了沒有?!

  答案倒也簡單,沒死。但是很快他就要承受一場天殛!

  結果對方依舊沒死,反而活蹦亂跳出現了蠻荒戰場,在此誇耀武功。

  柔荑百感交集,不由得在心中輕聲感嘆一句,「這傢伙命真硬。」

  對於蠻荒山巔來說,怕就怕,一次次命懸一線總能不死的陳平安,不求名不務虛,只要實惠,被這小子給鳩占鵲巢,占據了那座兵家初祖做主萬年的「大山」。

  如此一來,他等於成了繼姜赦之後的武道之主。

  試想未來蠻荒戰場,會有多少純粹武夫,將要受制於他?後果不堪設想。

  只說縫製大妖真名,就已經讓多少蠻荒強橫之輩心生忌憚?有朝一日,戰場相逢,飛升之下,會不會被隨意點殺?

  如果再被陳平安來上這麼一出?!止境武夫之下,見了面,難道要先給對方磕幾個頭嗎?!

  柔荑一想到這些就糟心至極,咬牙切齒與那王制承諾道:「就殺他!事成之後,戰功均分。如果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切後果,由我承擔便是!」

  蠻荒這邊,其實前不久也有一位新王座,剛剛躋身了十一境,但是等她從那座山巔返回人間,只說沒有見到任何景象。那座山巔,空無一人。

  王制傳來的心聲略顯急躁和憤怒,「柔荑道友,還不速速撤掉那柄拂塵?!」

  柔荑猶豫了一下,還是朝戰場遙遙招手,將那化虹圍城的拂塵給收回手中。

  沒有了這把拂塵的阻隔,位於那座「演武場」邊緣地界的妖族便被殃及池魚,只好繼續瘋狂後撤。

  鼓上女子,折腰而舞,摔出兩隻水袖。

  身體後仰,她剛好轉頭看見那位氣態雍容的女冠,順便閒聊一句,好奇詢問道,「柔荑姐姐,你真是黃鸞的轉身啊?」

  舊王座大妖黃鸞,隕落於慘烈的劍氣長城戰場,至死未能涉足浩然天下一步。

  而這位道號碩人的女冠,在蠻荒屬於散修,曾經停滯在仙人境瓶頸多年。她在劍氣長城,寶瓶洲老龍城和大瀆戰場,她都有過凌厲出手的詳實記錄。

  照理說,雙方怎麼不都沾邊的。

  女冠笑著點頭,不介意跟這位晚輩挑明自己的根腳,泄露了許多內幕,「我其實是黃鸞斬三屍而出,本該作為黃鸞未來行合道之舉的大道資糧,我即便心有不甘,對此亦是無可奈何。」「只是黃鸞在劍氣長城戰死,形勢便顛倒過來,大概是周密對其失望至極,覺得他即便去了浩然天下,再碰到一二機緣,依舊是註定合道無望了,便被周密悄悄吃掉,不過周密將黃鸞的那些殘留本命物,小煉的秘寶,數十座遺址,都轉贈於我,終於反客為主,得以繼承正朔。」

  年輕女子聞言咋舌道:「真是大道兇險吶。」

  柔荑微笑道:「我倒是覺得天無絕人之路。」

  年輕女修嫣然笑道:「也對。」

  雖說黃鸞在蠻荒山巔,私底下被袁首、仰止他們瞧不太起,屬於舊王座墊底的貨色。

  他們只要提起黃鸞,也是貶低多於褒獎,說他畢生追求的,都是花里胡哨的玩意兒,在飛升境一層,還能抖摟幾分威風,遇上真正的強手,便要露怯。道心不堅,走了歧路,此生難證大道。

  確實,黃鸞孜孜不倦追求於一事,不是竭盡全力拔高殺力,他就是憑藉得手的幾幅古圖秘本,以它們作為底稿,試圖打造出一座他心目中、想像而出的「天帝宮闕」。

  比如那頭化名袁首的搬山老祖,同為舊王座,就十分鄙夷以道場宏大、法寶極多著稱於世的黃鸞。將其貶低為一個撿破爛的貨色,玩物喪志,對於合道一事全不上心,意志消沉,道心不振。

  這就有點過於小覷黃鸞了。

  畢竟黃鸞也想要以斬三屍而出的「碩人」作為合道之階梯,只等後者躋身飛升境,就要下嘴。

  不管怎麼說,在雨籠他們這些年輕一輩的妖族修士眼中,已成老黃曆的黃鸞,還是當之無愧的王座實力,尤其要比許多新王座更加名副其實。

  緋妃與之關係較好,曾經也對這位道友有過一番勸誡,「生死一來,如何抵敵?」

  不管山上怎麼評價黃鸞,柔荑都是要感激這位「正主」的。

  總計百餘的宮觀寶殿,亭台樓閣,古真洞府,金仙遺蹟等等,黃鸞皆是中煉,免得過於雞肋,將來合道之時,拖累身形,妨礙上升。

  真正被黃鸞大煉為本命物的「道場」,只有有三座。

  都留給了柔荑。

  只說他留下的五行本命物,就極為珍稀,堪稱世間最好的一套「五行」至寶。

  黃鸞曾經在漫長的修道生涯,致力於大煉出世間最佳的五行本命物,在這個過程當中,黃鸞不斷煉製、篩選、淘汰更換了足足一百三十多件本命物,最終煉化出了兩仙兵和三件半仙兵品秩的五行之物。

  雖說在劍氣長城,黃鸞身死道消,損毀了其中兩件,破損了一件,但是柔荑很快獲得了兩件火屬、水屬嶄新至寶,並且逐漸修繕了那件品秩降低的木屬本命物。如此一來,哪裡只是做好了飛升,簡直就是打好了合道之基礎。

  暗中贈予她兩件至寶的,正是周密。

  事實上,連柔荑之前的那個道號,「碩人」,都是周密幫忙取名的。

  當年柔荑自嘲不已,她這種三屍之流,恐怕連那荒郊野嶺遊蕩的鬼物都不如,也配自稱「碩人」嗎?

  那位溫文爾雅的蠻荒文海,當時只是與她微笑點頭,說可以的。

  受阻於寶瓶洲那條大瀆,蠻荒大勢已去,她通過一條海上歸墟通道返回家鄉,等到了三教祖師散道,她很快就躋身飛升境,依舊受惠於周密當年的一場指點迷津,讓她到了浩然桐葉洲,最好占據一副氣運濃郁的絕佳皮囊,藉機瞞天過海,說不定將來會有奇效。

  而這副皮囊、或者說是殘餘魂魄的舊主人,便是桐葉洲某座宗門開門揖盜、導致道脈斷絕的罪魁禍首。

  此刻柔荑輕輕嘆了口氣,抬頭望向天幕,周密先生,你怎麼可能會輸呢。

  戰場那邊,一人持槍的隱官,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驀的「花開」。

  四個王制都被鐵槍當場砸中或挑飛,一幅幅金甲道身在空中迸濺開來,戰場四方,如同各自下了一場稀碎的金色雨水,潑灑在妖族頭頂。

  金色流水在地上聚攏,緩緩升高,重新變化出金甲神人的容貌。

  但是每一位金甲王制周邊的妖族都已經失去了生機,在它們屍體之上冒出絲絲縷縷的「香菸」,往覆在王制臉上的面甲掠去。

  這幅場景,王制的舉動,真是字面意思上的「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原來戰陣所有的兵力戰損,不管是蠻荒己方的,還是浩然的,都會化成王制自身大道的資糧,進階的鋪墊。

  所以不是冠冕堂皇簡單一句「戰場之上,生死自負」,說到底,還是王制根本無所謂折損。

  故而只要置身於戰場,這頭新王座只要不被斬殺,王制就永遠沒有敗仗。

  難怪說只有爹娘取錯的名字,江湖上沒有給錯的綽號,山上也沒有取錯的道號。

  見那王制竟然還是沒有下定決心,柔荑也只好壓下心中的那股煩躁之意,穩了穩道心,她以心聲轉去詢問鼓上起舞的女子,「雨籠,你對隱官了解頗多,覺得他此舉意欲何為?」

  閨名雨籠的女子,已經力竭,呼吸不穩,若是分心與柔荑對話只會讓鼓聲走調。

  她便聽了柔荑的勸說,暫時休歇片刻再去重新擂鼓。輕盈身形從鼓面飄落在地,她收起了那件彩衣法袍,換成了一件靈鷲紋錦袍,輕聲說道:「測量。」

  雨籠補充了一句,「精準評估新蠻荒的精銳戰力。聽說他當了國師,那麼大驪鐵騎是參照物,現在我們這支精銳也是。」

  柔荑點點頭,她還在惋惜那撥年輕天才的折損,只因為她至今還沒有在新蠻荒,發現類似當年甲申帳的存在,本來雨籠這個丫頭是有一定機會,她可以帶著他們一起成長起來。

  柔荑雖然不算擅長戰場謀劃,但是親身經歷過那麼多場戰役,她太清楚「山下」和「士氣」兩個詞語的重要性了。

  斐然心性足夠好,修行資質也極佳,但是他戰功積累不夠,聲望不足,如果不是白澤支持,又是文海周密登天之前欽點的共主人選,其實斐然很難坐穩那個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但是等到那撥遠古大妖被白澤喊醒,浩然逐漸在蠻荒站穩腳跟,穩紮穩打,一點一點蠶食蠻荒疆域,改變「天時」,毫無建樹的斐然就有些岌岌可危了,不過他跟蠻荒大道顯化而生的晷刻結為道侶,倒是解決了燃眉之急。某些新王座們,也只得捏著鼻子繼續認他當第一高位的天下共主。

  在雨籠看來。

  如果說打贏今天這場仗,是碩人和王制兩位主帥的職責。

  打贏兩座天下的最後一場仗,才是那個男人的職責所在。

  只是這種心裡話,總不好跟柔荑姐姐挑明說啊。

  柔荑手捧拂塵,以心聲說道:「雨籠,浩然有句古話,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於你而言是適用的。」

  官巷有個被視為寶貝疙瘩的孫女,也一直盛情邀請隱官當他的孫女婿,到時候就是一家人了,自會鼎力支持他替換掉斐然,當上新任蠻荒共主,立教稱祖又有何難,中土文廟那邊,別說副教主,連個祭酒、君子頭銜都肯不給你,那你就在蠻荒當個教主,豈不痛快?

  而大妖官巷的孫女,正是這位戰場擂鼓助威的彩衣女子。

  柔荑難免有些羨慕,官巷道友確實有個好孫女。

  雨籠重新躍上鼓面,這次卻沒有擂鼓,而是趺坐,她作懷捧某物狀,望向戰場那邊的一襲青衫,嘿,隱官真是英俊唉,百看不厭吶,好看好看。

  她低下頭,手指輕輕捻動,默念了一聲「隱官」,鏗然作響,纖纖玉指如在撥弦。

  不知是何神通變化,她懷抱一隻凝為實物、只是暫時無弦的彩漆琵琶,抬起頭,閉眼豎耳傾聽狀,記憶那一襲青衫落在戰場中央之時,山呼海嘯一般的「隱官」。這位道號「金聲」的年輕玉璞,正在以本命物和秘法,收集,溯源,歸攏那些看似已經隨風飄散的聲音,天地間,飄蕩起無數條絲線,終於緩緩凝出一條琵琶弦。

  柔荑驚訝,勸阻道:「不要衝動!」

  雨籠只是不聽,雙指撥動那根琵琶弦,雙指被瞬間割破,鮮血流淌。

  就像響起了一陣遠古大地的悠揚號角,正在鼓動曾經的人間諸族,向上征伐舊天庭。

  年輕女子神色平靜,一根根不斷被琵琶弦切斷手指,墜落在鼓面。

  殺隱官而已!

  與此同時,柔荑心湖響起一個沉悶嗓音,「柔荑道友速速助我殺敵!」

  柔荑再無任何猶豫,就要出陣,要與王制聯手,動用那殺手鐧,對付隱官。

  就在此時。

  柔荑道心緊繃,瞬間祭出了五行本命物,出現了一幅懸空的山水花鳥畫卷,不但如此,她還一丟拂塵,拂塵飛旋,在大纛附近再畫出一座五嶽並峙的大陣,她自己則現出一尊極為精粹的丈余金身,親自擋在站鼓之前,擋在那個已經十指盡斷的年輕女修身前,即便一位新王座如大妖此術法迭出,卻依舊被那一桿勢如破竹的長槍,直接刺透脖頸,再打穿身後女修的胸膛,就好像將她們串成了糖葫蘆,去勢不減的長槍將兩位女修一起拋向遠遠的戰場後方,繼續撞殺妖族於一線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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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一青衫

  萬軍叢中一青衫。

  戰場,以手持一桿鐵槍的年輕隱官為圓心,方圓百丈之內,很快出現了一大片空白境地。

  密密麻麻的妖族不斷往後擁擠,如層層波浪擁簇在一起。竟然無一妖族膽敢率先出手,甚至沒有任何叫囂,只是後退,再後退。

  一襲青衫飄然落地之時,並無山崩地裂的動靜,當他置身於戰場,腳下依舊是那座戰場。

  除了亂了陣腳的妖族大軍,相互間鐵甲撞擊、兵器敲擊的聲響,夾雜著一眾督戰官刻意壓低嗓音的呼喝訓斥聲,此外就只有一陣陣沉重的鼻息聲。

  身陷重圍,大概這才是最為貨真價實的孤軍深入。

  偶有幾個貪功的妖族,剛想要挽弓或是抽刀,看看有無機會做掉這個大名鼎鼎的隱官。

  很快就都被身邊妖族攔下了,不要命了?!你找死,也別連累我們一起被那殺神盯上。

  人的名樹的影。

  不是蠻荒妖族,不曾與劍氣長城為敵,就永遠不會清楚「末代隱官」這個說法的真實分量。

  這支負責誘敵的蠻荒大軍,有一明一暗兩位主將,皆是十八位新王座之一。

  明處的一騎,他後邊矗立有一桿大纛,上邊的古篆金字,散發出一圈圈淡淡的光暈,籠罩戰場。

  暗處的,是一位施展了障眼法的道門女冠,暫時以清瘦婦人面貌身段示人。

  她身前幾步,站著一個負責擂鼓的年輕女子,身穿彩衣,赤腳,有五條彩帶飄蕩不已,顏色契合五行。

  距離那位年輕隱官不過十數里的地界,有一位老資歷的地仙妖族,久經戰陣的老元嬰了,在那扶搖洲戰場頗有收穫,雖未躋身上五境,道行卻是精進頗多,此刻它端坐在一架鑲嵌有數千白骨屍骸的車輦上邊,是仿製兵家道場、築京觀成法壇的旁門路數。

  它心中驚疑,己方並無任何折損,故弄玄虛,雷聲大雨點小?抑或是對方以一道符籙分身降臨沙場?在此耀武揚威一番,贏取幾分聲望,便會撤走?

  老元嬰座下站成一圈的「隨駕童子」,皆是身高兩丈的銀甲力士,它們臉龐和雙臂畫滿鮮紅色的雲紋符籙,都是以浩然修士的精血作為硃砂畫就。

  若非被這場戰事徵調,也夠這位修行兵家神通的老元嬰橫行一方了。

  參與這場阻擊戰的蠻荒妖族,幾乎都是當之無愧的精銳,都是去過浩然戰場的精悍之輩。

  它們多是屬於那頭新王座大妖的嫡系親軍,還有數支趕來這邊與之合攏結陣的兵馬,其中就有同樣是王座大妖官巷的一支山門道兵,數量不過八千,戰力極為不俗,至於私底下,他跟大妖官巷做了什麼買賣,談成了什麼價格,天曉得。

  不對!

  那老元嬰瞬間心弦緊繃,只是一種久經沙場培養出來的敏銳直覺。

  它也顧不得會不會被那隱官率先盯上,淪為出頭鳥……老元嬰立即一手掐訣,一手重重怕打法壇,那些白骨裡邊拘押的魂魄霎時間哀嚎不已,如同被投入油鍋煎熬,法壇周邊頓時煞氣滾滾,在上方凝為一座陰雲。

  也不見那個最該死卻偏偏不死的年輕隱官,有任何動作。

  剎那之間。

  就像割草一樣。

  大地之上如同出現了一張鮮紅色的地衣,那些殘肢斷骸的屍體,都是點綴的花紋。

  這張「地衣」的邊緣地界,一位化形成功還沒幾年的妖族青年,它就那麼眼睜睜看著前邊那些同族,被莫名其妙當場分屍,悄無聲息斃命。

  它手裡握著一把據說是浩然某洲王朝百鍊而成的戰刀,它臉色慘白無色,那刀尖跟著劇烈顫抖起來。

  當年在扶搖洲戰場,蠻荒妖族從各個王朝戰死的武卒身上剝下了甲冑,搜集了大量的兵器,至於在那幾乎毫無還手之力的桐葉洲,更是從山下各國原封不動的武庫,得到了不計其數的庫存,嶄新鮮亮的刀槍弓弩,構造精良的攻城器械……得手之容易,數量之龐大,簡直就像是一座蠻荒早就建造在浩然天下的武庫。

  下一刻,手持戰刀的青年妖族視線驟然一降,便覺得好像天高了幾分。

  原來連同它在內,四周妖族都被無形之物給攔腰斬斷了,無數腸子滾落出身軀,一起在地面冒著熱騰騰的血腥霧氣。

  再下一刻,戰場上更多妖族,毫無徵兆的,甲冑崩碎開來,兵器折斷,身軀濺射,就像有無數條絲線,在肆意切割豆腐塊。

  方圓千丈之內,已經沒有了活口。

  若是居高臨下,能夠看見那處戰場中央的全貌,便知道何等觸目驚心。

  那張越來越擴大的毯子,宛如一幅浩然的錦灰堆。

  早年劍氣長城那邊,確實就有一小撮劍修,最在戰場喜歡虐殺妖族,與蠻荒還以顏色。

  遠處,那位藏頭藏尾的女冠頓時神色一凝,莫非這惡獠已經躋身了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層?

  還是說?!

  經過蠻荒妖族的重重渲染,結果就是層層失真,如今「隱官」在蠻荒天下的形象,變得越來越滲人,簡直就是一位謀略和武力皆是無敵的無瑕存在。

  關鍵是各種誇大其詞的說法,好像細究之下,不管如何推敲,都……說得通。

  導致蠻荒大地之上,尤其是山上,宛如出現了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描金」。

  例如扶搖洲一役,白也的一人仗劍挑翻數王座,是隱官說服這位人間最得意的,斬殺完顏老景的那位不知名劍仙,是隱官的知己,南婆娑洲在沿海擺下的數層鐵桶陣,是隱官的縝密調度,還有桐葉洲的快速淪陷,其實隱官引君入瓮的謀劃,為的就是讓蠻荒六十軍帳麻痹大意,才會在北邊的寶瓶洲,在那支隱官秘密打造而出的大驪鐵騎手上,吃了大苦頭……

  總之浩然戰場一切的,都逐漸演變成了這位隱官的未卜先知,是他早有預謀,是他姓陳的,單憑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

  簡而言之,蠻荒之所以會輸,只是因為浩然運氣好,出了個姓陳的年輕隱官。

  輸了那場大仗,蠻荒非戰之罪。

  大概是由於它們內心深處,始終不肯承認輸給了浩然那幫讀書人,相對而言,它們更願意接受自己是輸給了那座劍氣長城,是輸給了某個存在,一份冥冥中的天意。

  依舊站在略顯空曠的戰場中央,陳平安稍稍轉頭,望向那位抖摟了一手兵家術法的老元嬰。

  他面帶笑意,與那元嬰咧嘴一笑。

  好膽識,這不是與我問拳是什麼?

  老元嬰隨之背脊發涼,如墜冰窟,想要施展遁法,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不料竟是動彈不得。

  命不久矣?

  老元嬰眼前一花,吾命休矣!

  那位約莫是施展了縮地法的不速之客,只是隨便一腳踩下,便剁掉了元嬰的頭顱。

  連同老元嬰的頭顱,整條脊柱都被踩了個稀爛,一灘爛泥。

  這一腳,也將那座京觀道場給踩踏了,那些白骨漸漸低落的悽厲聲,嗚咽聲,一併隨風飄散。

  順便將那些試圖救駕的銀甲力士給崩碎了。

  陳平安五指如鉤,如同撒下一張法網,將老元嬰的殘餘魂魄給鎮住。

  舉目遠眺,陳平安只是盯著那頭新王座,倒是好耐心。

  遙想當年,一線之上,十四王座大妖皆在。

  陳平安一手提槍,一手隨便下按,渾厚拳意流轉於五指,一道道雷法真意滾走於掌心紋路,直接造就出一座雷局,將那老元嬰的魂魄給煉成了一縷縷青煙,呲呲作響,不愧是一位成名已久、道力不弱的元嬰,還能扛一會兒。

  那頭作為主心骨的新王座始終無動於衷,沒有任何親自陷陣的跡象。

  反倒是附近戰場,終於出現了第一位膽敢開口言語的妖族,是位身負武運的武學宗師。

  它第一句話就極具挑釁意味。

  「你就是那個吃軟飯天下第一的狗屁隱官?」

  這是一位蠻荒的領軍武將,蠻荒這邊的官銜,全是亂七八糟的,這廝的官職類似萬夫長,身材魁梧,雙目灼灼,手持雙斧,身披一副兵家的神人承露甲。

  只見它晃動雙斧,大步前行,兩邊妖族全被彈開,被它硬生生擠出一條道路。

  它一腳踩在殘骸之上,以腳尖碾碎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它死死盯住那個意態閒適的青衫男子,眼中流露出刻骨銘心的仇恨。

  「姓陳的,我閉關多年,可惜沒能去成劍氣長城,聽說我那師尊和數位同門,就是死在一個連個姓氏都沒的混帳劍修手上,正好與你這個隱官尋仇。」

  陳平安始終沒有正眼看它,微笑道:「你最好喊上所有的剩餘同門,一起與我單挑。等你們到了地下,也好跟它們說清楚了,一條法脈道統的香火,是被誰隨手掐滅的。」

  那位遠遊境妖族大罵一句,斧頭飛旋,破空而至。

  陳平安抬起一手,本來可以直接將其捏碎,不過猶豫了一下,還是收斂了絕大部分拳意。

  因為很快就察覺到了這把斧頭的暗藏玄機,還算有點門道,若是同境廝殺,對手估計要吃虧。

  果不其然,一臂之外,那把斧頭轟然炸開,威力幾乎媲美一位元嬰境修士的自動兵解。

  霎時間塵土飛揚。

  那妖族剛要丟出第二把斧頭,畢竟是直面隱官,容不得自己心疼這雙師門重寶了。

  不曾想對方已經一步縮地,來到跟前。那廝竟是毫髮無損?這讓它露出滿臉匪夷所思的臉色,倒是不妨礙它已經將一身拳意攀升到巔峰,就要來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已經一槍捅穿對方的喉嚨,將其高高挑起,手腕輕輕擰轉,將那具屍體甩飛出去。

  那妖族武夫瞪圓一雙眼眸,好些殺手鐧都未施展,豈能如此死得籍籍無名……

  屍體重重墜地,喉嚨處的窟窿,鮮血如泉涌,它手中還攥著那把斧頭。

  附近妖族已經四散避開。它們只見隱官好像瞥了眼那把斧頭,嘀嘀咕咕罵了一句。

  妖族隊伍其中一位女子,驟然停下腳步,身體僵硬,她背對著那位青衫男子,不敢轉頭。

  因為她此刻肩頭之上,「擱放」了一桿長槍。

  只聽那人笑問道:「看你的拳意流轉路線,跟它是師出同門,這就跑路?幫忙收屍都不收了?」

  她顫聲道:「他是大師伯,刻薄寡恩至極,師尊他們戰死在劍氣長城,他便成了掌門,對我們隨意打殺,我若是不跟他來這邊湊些戰功,好讓他與那王座討點賞,就會被他送給那位符真君,淪為玩物和鼎爐。隱官,我從未去過浩然,不曾去那邊殺人,真的……」

  她一邊言語,一邊心思急轉,尋求脫困之法,總要自救。

  陳平安笑道:「那你的桐葉洲雅言倒是說得嫻熟。」

  她心知不妙,低頭彎腰,便要逃竄出去。

  結果被那杆鐵槍橫移幾分,將她的腦袋給削掉。

  一顆頭顱眼中所見,天地只是不斷翻轉。

  不對啊,自己說的分明是蠻荒雅言。

  狗日的隱官,真是如傳說中一般詭計百出、用心陰險啊。

  陳平安微微皺眉,抬起左手,雙指捻住一把偷襲的本命飛劍。

  約莫兩寸長的劍身劇烈顫動,嗡嗡作響,哀鳴不已。

  是在被陳平安抓了個正行之後,這把飛劍才被迫顯出輪廓,細看之下,「飛劍」竟是一篇道訣的漆黑文字。

  劍修蕙庭一脈的餘孽?

  看來這位鬼鬼祟祟的劍修,除了繼承蕙庭一脈的道統劍術,還曾雲遊四方,摹拓那些周密讓人崖刻在山的雲水文,存其神意,集字成書?

  這把飛劍擁有類似封山的本命神通。

  既能壓勝武學宗師的真氣流轉,也能針對修士的靈氣循環。

  至於封禁的時限,當然就要看被問劍者的能耐了。

  始終以雙指禁錮飛劍,陳平安瞬間散開心神,尋找那位劍修的隱蔽蹤跡。

  顯然飛劍的主人,也有一座小山頭,他們絕不肯浪費這個千載難逢的圍殺機會。

  立即就有妖族修士挽弓如滿月,一枝銘刻有繁複花紋的符籙箭矢,激射而出,直接刺向那位隱官的面門。

  箭矢在半空一分為五,除了筆直一線,紛紛畫弧掠向陳平安。

  它們卻好像撞在了一堵無形牆壁之上,寸寸崩碎。

  不過五枝箭如雪屑矢飄落之時,就已經結陣,造就出了堪輿家所謂的五箭之地。

  又有一位身材健碩的妖族怒喝一聲,狠狠丟擲出一根自家宗門作為鎮山之寶的長矛。

  矛尖交織著不同顏色的雷電,卻不是刺向隱官,而是去往高空,霎時間出現一片五色雲海。

  陳平安隨便瞥了眼頭頂。

  由於置身於五箭之地,頭頂雲海竟然出現了循環劫的跡象。

  飛劍的封山神通,營造出五箭之地,通過五行生剋,最終想要來一場人為的天劫,五雷轟頂。

  配合得天衣無縫。

  方圓十里之內,如有一尊遠古雷部神靈手持長鞭,瘋狂砸向地面,顏色各異的千百條雷鞭肆意撕裂大地。

  能成事嗎?

  莫非成了?

  那把飛劍脫離了桎梏,它看似光亮一閃,飛劍貼地掠出一條流螢軌跡,倏忽消失,與劍尖所指的相反位置,一位披掛粗劣甲冑的木訥女子,十分謹慎,不忘使了一手障眼法,她悄悄收回了本命飛劍,在氣府內滴溜溜旋轉,最終那些文字飄向一座心相高山,重新變成了一篇崖刻榜書。

  師伯蕙庭走的是斬陰一道,她卻是斬陽。

  故而對付投身沙場的武學宗師,最是奇效。

  片刻之後,在那漫天黃沙之中,緩緩走出一抹青色身影。

  挽弓射箭的妖族毫不猶豫以心聲喊道:「撤!」

  它不敢躍空逃遁,在軍陣如一尾游魚快速穿梭。

  陳平安緩緩前行,腳尖輕輕一磕。

  那提弓妖族便被一顆石子砸中頭顱,砰然一聲,腦袋開了花。

  陳平安抬起手,朝那頭頂雲海一抓,再輕輕向前一抹。

  長矛便貫穿了主人的胸膛,將其釘死。

  那位女子劍修始終沒有移步,甚至故意祭出飛劍,化虛去了一位妖族的氣府,顯然是用上了嫁禍的手段。

  一條璀璨光線驀的在她眼前亮起。

  一槍砸下將她的身軀給劈成了兩半。

  那把飛劍立即返回主人這邊,結果被青衫男子隨手一攥,碾為齏粉。

  戰場上,有妖族坐在地上,抱著不知是道侶還是同門的屍骸,他張大嘴巴,滿臉淚水,哭不出聲。

  有妖族單手拄劍,跪在地上,一手輕輕撫過師尊死不瞑目的雙眼。

  更多妖族,望向那一襲青衫,唯有恐懼。

  大纛附近,女冠手捧拂塵,幽幽嘆息一聲,「為何不與他們明說對方的真實修為?」

  對方既能能夠造就出那場天地通,若今天只是出現在山巔,遠遠觀戰也就罷了。

  可既然對方還敢主動置身於戰場,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豈會意氣用事,白送一份天大戰功?

  那尊高坐馬背的金甲神人淡然道:「戰場之上,生死自負。」

  女冠惋惜道:「大好兒郎,就這麼白白死了。他們還是你麾下的得力幹將,當真不可惜嗎?」

  金甲神人說道:「如果還是如此心腸,相信柔荑道友只會肝腸打結成一團亂麻,悠著點,小心步黃鸞後塵。」

  女冠無奈道:「自然不如你們鐵石心腸。」

  殺劍氣長城的劍修,殺浩然修士,她絕無半點婦人之仁,但是看著本該有一份大好前程的家鄉俊彥們如此送死,到底是痛心的。

  昔年劍氣長城戰場,蠻荒十四舊王座聚集於一線,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各大軍帳聽都沒聽說過的年輕男子,沒有任何文字記錄的,代替寧姚出陣,參與一場捉對廝殺,最終斬殺離真。

  之後蕭愻叛出劍氣長城,變成由他坐鎮避暑行宮,於是很快就有了「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

  再往後,就是舉城飛升,只留下這位末代隱官不人不鬼,鎮守城頭。

  才會被蠻荒妖族調侃一句,幫它們看大門那麼些年。

  不曾想很快就與蠻荒討債了,仙簪城再不敢自稱高過劍氣長城,與緋妃對峙,將整條曳落河拽起,雙方形若拔河,強行截取一部分水運。劍開托月山,手刃了那位蠻荒老祖的開山弟子大妖元兇。最終搶走了一輪皓彩明月。

  那場中土文廟和蠻荒托月山,兩座天下的對峙,在一句「那就打啊」之前,有過一些看似插科打諢的小插曲。

  很多浩然山巔修士,時至今日,可能都覺得是蠻荒大妖們是在故意以言語噁心陳平安。

  實則不然,在蠻荒大妖眼中,是當真認為一個陳平安的意義,至少相當於三王座,至少。

  上一個有此殊榮的浩然修士,還是在蠻荒偷偷合道、到處興風作浪的白帝城鄭居中。

  這位一直隱藏身份的女冠身前,那個眉眼英氣逼人的彩衣女子,丟了手上的鼓槌,她剛要有所動作,就被女冠以拂塵輕輕搭在肩頭,以心聲告誡道:「不要衝動。」

  她不聽勸阻,伸手拍掉拂塵,輕身一躍,光腳飄然落在鼓面之上,容光煥發,神采奕奕,高聲喊道:「隱官!」

  她宛如一位古老壁畫裡走出的巫祝,身姿曼妙,腰肢柔軟,但是她每次踩踏鼓面,卻又顯得極為雄健有力,猶有彩色飄帶如鼓槌,敲擊鼓面。

  她在用這種方式擂鼓。

  天地間響起一陣古意蒼茫的韻律,激昂壯烈。

  蠻荒大軍頓時熱血翻湧。鼓點仿佛是一首古老的歌謠,能夠喚醒銘刻在魂魄身處的血脈記憶,可以鼓動陽氣,壯其膽魄。

  她顯然用上了兵家手段。

  她不知道是鼓舞己方軍心,就此大舉圍殺隱官。

  還是邀請隱官破陣。

  陳平安略微挑了挑視線,遠遠瞧了她一眼。

  依稀記得好像是個腦子進水的婆姨,當年她們一群鶯鶯燕燕乘坐車輦,專程跑去劍氣長城那邊看他的熱鬧。

  山巔那邊,也是人人屏住呼吸,心神被戰況牽引。

  澄觀王朝的青年皇帝黃莽,憑欄而立,不知道在想什麼。

  身邊皚皚洲一個王朝的國師,老人名為丁遨遊,擅長通幽、出馬和魘禱,剛剛躋身的仙人境。

  老人感嘆道:「如入無人之境,聞所未聞。」

  若是那位陳劍仙將長槍換成長劍,就真是如詩篇所寫,一劍曾當百萬師。

  金甲洲一個王朝的主帥,郭金仙,是位九境武夫,心潮澎湃道:「大丈夫當如此!」

  先前陳平安借取的那杆長槍,就是郭金仙的祖傳寶物。

  書院君子羅國鈺自言自語道:「終於來了。」

  那位曾經主持過劍氣長城戰役的年輕隱官,一定是最了解蠻荒的浩然人物,可能都沒有什麼之一。

  先前文廟內部,出現過一場爭論,不管是埋怨他,還是為他辯解,其實爭論雙方的內心訴求都是一樣的,希望他能夠來到蠻荒,能夠建言獻策,甚至可以運籌帷幄,當那某條戰線的主帥,帶兵打仗……比如羅國鈺就覺得陳平安既然能當好劍氣長城的隱官,為何當不得浩然天下的「隱官」,「刑官」都一併給他當了。

  老國師突然憂心忡忡道:「對方肯定會有針對一到兩位山巔修士的手段。」

  相互誘敵深入的,就看誰更能扛,誰能夠更早一口氣吃掉誘餌了。

  那場天地通,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可是都出手了。

  蠻荒這邊的山巔戰力卻是毫無折損,那些殺力出眾的畜生只需作壁上觀即可。

  而他們這邊,還只是蠻荒三條戰線之一。

  而大驪鐵騎和大綬邊軍作為主力的那條戰線,好像近期有些風波,不知怎的,大驪王朝竟然成為了大綬朝的宗主國,換成是大綬邊軍武將,擱誰不急眼?他們在外邊打生打死,原本高居浩然第四的大綬,突然就成了需要與別人朝貢的藩屬國,這算哪門子玩笑!

  很有意思。

  包括羅國鈺在內,「年輕人們」的用兵,要比丁遨遊這些老人們更為保守,但是當他們覺得可以動手了,就遠比他們更為激進。

  黃莽揚起手臂,使勁向前一揮手。

  山下結陣的澄觀鐵騎,開始衝鋒。

  下山之前,那位突然趕來戰場的隱官,與他們說了一句,接下來的攻勢,完全不必顧忌他的安危。

  黃莽沒有任何道義上的掛礙,不擔心事後會不會被那陳隱官翻臉記仇。

  戰場上,你陳平安既然敢這麼撂下豪言,夸出海口,那我黃莽和澄觀邊軍,就不跟你客氣。

  信你說得狂話,也做得壯舉!

  戰場上,陳平安斜提長槍,槍尖遙遙指向那頭新王座。

  滿臉譏諷神色。

  怎麼,身為主將,還要當那縮頭烏龜?

  那位身材魁梧的金甲主將,提搶策馬,覆面甲,披掛一副金色輝煌的華美甲冑,腰間懸掛兩枚鮮紅和黑色的袖珍流星錘。

  別說浩然天下,就是蠻荒這邊,身為天下共主的斐然都還不清楚這位新王座的大道根腳。

  道侶晷刻,她好像知道一些內幕,但是出於某種禁制或是忌諱,她不可言說,斐然無所謂,只要為蠻荒所用,管他是什麼來歷。

  金甲騎將始終不動如山,淡然道:「誤我合道,欺人太甚。」

  陳平安想了想,迅速翻檢記憶,瞬間瞭然,大笑不已,「想學鄭居中在別座天下合道,奈何道力不濟,棋差何止一著。」

  是那當年隱藏在林君璧他們身邊的大妖「邊境」。

  先是被陳平安識破身份,再被醇儒陳淳安截殺於海上。

  至於邊境是它的真身,還是陰神或者陽神,反正不重要了。

  陳平安提搶遙遙一戳,「來,別裝死了,與我廝殺一場!」

  槍尖稍稍偏移,「還有那個道號柔荑的,既然是黃鸞轉身,就也別縮卵了,你們一起上,路上有個伴。」

  「一炷香之後,你們要能活,老子就自己將腦袋摘下來,送給你們倆廢物當那榮升王座的賀禮。」

  隱官說的,都是最為醇正的蠻荒雅言。

  妖族大軍愈發血脈賁張,從最早驚懼徹底變成了當下的亢奮。

  蠻荒妖族修士,無論秉性如何,修道履歷如何,最是信服強者。

  女冠以心聲問道:「怎麼說?」

  蠻荒新十八王座,名義上當然是斐然領銜。

  白澤位列第二。

  如果白景在內兩位遠古劍修,沒有離開蠻荒,至今下落不明。

  那他們要麼就是直接擠掉兩位道力偏弱的新王座,要麼就是蠻荒擁有二十王座。

  不過所謂的不知所蹤,只是一種託辭,蠻荒王座們刻意隱瞞了一個真相。

  先前那場天地通,除了白景,還有那位據說酣眠於明月皓彩中、曾經與落寶灘碧霄洞主是酒友的劍修,他們先後遞劍。

  而且他們明顯選擇站在了「人間上升」的陣營,而不是幫助那位被迫「天下」的文海周密。

  女冠對此亦是無可奈何。

  金甲騎將瞥了眼天幕,收回視線,說道:「我去會一會他,忍他很久了。」

  女冠說道:「我來幫忙壓陣?」

  金甲騎將猶豫了一下,說道:「暫時不用。」

  女冠無奈道:「別死。」

  如果這位盟友戰死,以後再打幾場類似的仗,估計那個姓陳的,只要他願意,都可以跟斐然爭一爭蠻荒共主的位置了。

  戰場再次響起雷鳴般的呼喊聲,如潮水蔓延開來,原來不等他們出陣迎敵,那位年輕隱官就已經主動破陣。

  一襲青衫,拖槍而走,快若奔雷,開始真正意義上的鑿陣,顯而易見,他要於百萬大軍中取上將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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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23 01:31:20
第32章 萬軍叢中

  沉沉夜,淡淡風,溶溶月。

  那個氣質溫和的青衫男子笑著自稱姓陳。

  好像整座國師府的輪廓都跟著柔和起來。

  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說是她的師父。

  容魚沒說什麼,徑直進了大門,好像直接將他們晾在大門口。

  自認早已煉就一雙火眼金睛的老人,便愈發篤定,這位姓陳的儒雅男子,是國師府的門房。

  此人定然是那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好手,才有資格在此看守國師府的大門,說得通。

  之後那個姓陳的門房,便帶著他們進了大門,繞過一座漂亮至極的琉璃照壁,又進了一座大門,又繞過一座影壁,這才進了國師府的一進院落,有棵梧桐樹,月光透過枝葉灑落在院子,像是一地的碎銀子。他們沒有繼續去往二進院,而是轉入左手邊的一道門,一處別有天地的靜謐花園,小橋流水,點綴以雅致的亭台樓閣,荷葉亭亭的水池裡邊,偶爾有游魚擺尾擊水的動靜。

  一路上,都是東拉西扯十分隨意的閒聊,比如他問那些少年為何會說讀書沒有用,仔細說說看,比如他就覺得讀書是有用的,越不是讀書種子,越不是富貴出身,越覺得讀書是一條出路,只說國師府這邊接近半數的官員,就是來自地方州縣的貧寒弟子,只有一半是少年神童,其餘半數,他們剛念書那會兒,都覺得將來能夠考個秀才、舉人就算光耀門楣。

  他們聊了好一會兒,老成持重的魚把頭洪濤,一直在察言觀色,老人都將說話的機會留給了少年們。

  國師府果然藏龍臥虎,只說一個門房,便能如此健談,神思敏捷,當個縣令,綽綽有餘。

  老人終於忍不住問道:「陳大人,敢問國師何時召見我們?」

  三位少年也是回過神,是啊,國師人呢?

  陳平安望向那個矮小少年,笑問道:「馬步海,聽說你想學拳,將來是要開武館、鏢局的,找不找得著師父?暫時沒有合適人選的話,我可以幫你介紹一個練家子,跟他拜師學藝,將來出師了再談前程。」

  洪濤心中瞭然,是也是也,宰相門房三品官,若是此人願意舉薦,步海這小子跟誰拜師都不成問題吧。

  馬步海試探性說道:「我想要與那鄭錢鄭宗師拜師,成嗎?」

  陳平安忍俊不禁,板著臉說道:「她可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你確定我幫忙說話,就能成?」

  裴錢

  馬步海悻悻然,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幫我與那四海武館遞個話,我和丁皓與那位魏館主拜師好了,江湖傳聞,他在陪都洛京那邊,曾經與鄭宗師切磋過,有香火情,以後說不定我也能沾光,提前見著鄭宗師。」

  洪濤卻是有如神助,小心翼翼問道:「都說趕日不如撞日,何必捨近求遠,不如步海就與陳大人拜師好了。陳大人,意下如何?不說親傳,收步海為不記名弟子也行啊,就當是江湖相逢即是緣,順便抬一手?」

  陳平安擺擺手,笑呵呵道:「不湊巧,我已經有了關門弟子,何況馬步海學武的資質差了點,還沒有好到讓我破例的地步。」

  洪濤啞然,真夠不客氣的。不愧是國師府混飯吃的,就一個字,傲。

  馬步海非但不惱,反而欣賞這傢伙的說話直爽,江湖人嘛,說話不要學官場彎來繞去。

  他抱拳道:「那我和丁皓、胡進,咱們仨就跟魏館主投師了。」

  他們兄弟三個,這輩子總要共患難同富貴。至於洪把頭,他們仨幫忙養老就是了。

  陳平安點點頭,轉頭笑望向自己的開山大弟子,「怎麼說?江湖偶遇,萍水相逢,抬一手?」

  裴錢無奈道:「我明天就帶他們去找魏歷。」

  陳平安忍住笑,說道:「要是實在不願意,就讓郭竹酒代勞。」

  裴錢搖頭道:「師父,還是我登門好了,也想跟魏歷好好聊幾句。」

  那廝臉皮不薄,當年在陪都戰事的間隙,與她問拳,幾拳就倒,賺了不少江湖名望,這也就罷了,坑了她一筆醫藥費也不去談,你魏歷到了京城開了武館,將那錢袋子供奉起來,每天大清早走樁之前,上香算怎麼回事?!

  高大少年的胡進,這會兒還在想念和擔心那位不知下落的女子,她的身份是假的,那她的名字也是假的了。

  馬步海有些納悶,這個叫裴錢的年輕女子,竟敢對魏館主直呼其名?

  丁皓突然說道:「陳大人,我想要進春山書院讀書,可以嗎?」

  陳平安笑問道:「為了當『真的官』?」

  丁皓實誠道:「很想。」

  陳平安問道:「當了官之後呢?」

  丁皓說道:「當大官。」

  陳平安微笑道:「當官總要有個訴求吧,比如為了賺錢,為了權力,或者是光宗耀祖,族譜濃墨重彩一筆,名字載入地方縣誌。」

  丁皓說道:「都不是,我就想知道大驪王朝最聰明的人,他們都是怎麼說話、怎麼做事的。」

  聽到竟然是這麼個答案,陳平安明顯也有些意外,沉默片刻,說道:「那就多努力,有了個理想,總要試試看。」

  陳平安問道:「胡進呢?有沒有想法?是跟馬步海去武館拜師,還是和丁皓去書院求學?」

  胡進壯著膽子說道:「陳大人,我能問個問題嗎?」

  丁皓心中萬分緊張,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阻攔好友的冒失提問,也不計較今夜他們會不會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下場。

  洪濤卻是著急忙慌,一把拽住高大少年的胳膊,五指悄悄加重力道,老人再與那位青衫長褂的男人笑道:「陳大人,胡進明兒就去武館,會去武館的。」

  胡進嘴唇微動,最終還是將那些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少年眼神晦暗,強顏歡笑道:「陳大人,我明兒就跟著丁皓去武館拜師學藝。」

  說到這裡,高大少年抱拳說道:「在此謝過!」

  希望以後到了江湖,還能與她江湖重逢。可以的吧。

  陳平安說道:「行,那就這麼說定了。」

  帶著他們走回一進院落那邊,容魚從抄手遊廊那邊走過來,輕聲道:「陳先生就別送了,由我來送客。」

  陳平安點頭,「好。」

  裴錢和容魚將他們送出國師府,再返回這邊。

  裴錢笑道:「師父,好像丁皓已經猜出你就是國師了。」

  陳平安點頭道:「是個很聰明的少年,心性也好。」

  容魚默默記在心裡。

  裴錢解釋道:「師父,我可沒有看他們的心相。」

  見師父笑著不說話的樣子,裴錢著急說道:「真的!」

  容魚有些驚訝,國師在裴錢這邊,管的這麼嚴?裴錢心中,師道威嚴如此重?

  陳平安這才開口笑道:「小時候管小黑炭管得多,是怕你犯錯,年紀小,犯了錯,除了認錯,事上的錯,還不是當師父的來改,對不對?」

  裴錢赧顏。

  陳平安繼續說道:「這麼多年下來,都是小黑炭在用心學,學得也好,道理都從耳邊去了心裡。那麼就該換成裴錢管一管世道的閒事和錯事了。」

  裴錢此刻終於重新有了走一趟江湖的心氣。

  陳平安微笑道:「小毛驢,金葉子,都準備好了,這座江湖在等裴錢下山。」

  不出意料,出了國師府沒多久,丁皓就跟老人和兩個朋友說了自己的猜測。

  裴錢那個叫陳平安的師父,就是大驪國師。臨了國師府侍女容魚的那句「她來送客」,就是關鍵,至於她那個「陳先生」的說法,是障眼法罷了。

  而裴錢,就是那個享譽一洲的武學宗師「鄭錢」。

  陳平安說道:「闖蕩江湖之前,記得跟沉義前輩多請教,多切磋。」

  裴錢點點頭。

  容魚笑問道:「如果丁皓隱藏想法,國師會怎麼看待這個少年?」

  陳平安說道:「也就止步於『聰明』了。我做的,就是防止大驪王朝毀於聰明人,避免一味的聰明機巧隨意玩弄、欺辱、打殺了醇厚善良。這幾個少年的秉性都很不錯。容魚,國師府這邊,多留心。」

  容魚很清楚,明天國師就會分別接見兩撥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聰明人。他們……有福了。

  宋雲間依舊站在桃樹下,數著桃花的朵數,樂此不疲。

  林守一跟曹晴朗趁著月光皎然,在二進院落那邊對弈。

  廚娘於磬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門口,詢問他們要不要宵夜。

  隔壁院子,古巫那間屋子,始終泛著微黃的光亮,燈下看書,看樣子會通宵達旦。

  竹素鍊氣完畢,出了屋子,她斜靠廊柱,看著那幅庭院天井內的蠻荒形勢圖。

  容魚問道:「國師,我該怎麼答覆陛下那邊?」

  原來國師府專門開闢出了一座百寶閣,是施展了障眼法的三層建築。

  先前陳平安讓容魚列了份單子給皇帝陛下,本意是用以放置、儲藏這些寶物。

  結果三院法主來了這麼一出,陳平安就不太想「假公濟私」。

  不過陛下的說法也很有趣,他都已經讓人著手解決此事,就沒有讓他們白忙活一通的道理。

  容魚說道:「陛下的意思很簡單,修道之人,天材地寶多多益善,家底越厚越好。只要能夠幫助國師提升道力,大驪那幾座用來存放各類法寶、靈器的密庫,又不是戶部的財庫,就算掏空了都無妨。」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那就都搬過來好了。」

  「裴錢,喊上曹晴朗,你們現在就跟著容魚去密庫挑選寶物。」

  「再帶上余時務,許嬌切他們一起。還有於磬。准許他們各自挑選一件名單之外的寶物。」

  鬧哄哄,發財去了。於磬本想拒絕,只是容魚何等心智、話術,三言兩語,就輕鬆說服了這位放棄重歸櫻桃青衣一脈的廚娘。

  唯獨林守一,不太合適取寶。

  陳平安就代替學生曹晴朗落座,與林守一手談。

  本來棋局是均勢,結果陳平安落子如飛,林守一越是越下越慢,棋局形勢越來越有利於陳平安,當林守一再次從竹製棋罐拈起一枚黑子,陷入沉思。

  陳平安笑呵呵道:「林玉璞,終於曉得誰才是臭棋簍子了?」

  只有觀棋不語的講究,又沒有規定下棋之人不可以說話,輪到自己手談,攻心為上。

  林守一猶猶豫豫落子在棋盤,疑惑道:「漲棋這麼多?你怎麼做到的?」

  陳平安拈起一顆白子,一本正經說道:「看似腕下藏鬼,有如神助。實則是本來天賦就好,又有日積月累的長久功力。之前是我故意藏拙,免得你們這些臭棋簍子沒了手談的興趣。」

  等到陳平安落子,林守一便投子認輸,默默看著棋局,陳平安的棋力確實遠遠高過自己和曹晴朗。

  林守一好奇問道:「如今下得過崔東山了?」

  陳平安立即破功,「那還不行,還得下讓子棋。」

  林守一敏銳發現陳平安近期好像變了個人。分水嶺,便是那場天地通。

  陳平安聚音成線密語道:「先前的陳平安當然還是陳平安,本人就是自己,我就是我。但是神性和人性,主次顛倒,所以之前的陳平安,因為神性做主,所有的情緒都被安排得妥當,事功至極,我的所有想法,說法,做法,都在追求和模仿崔師兄的境界,神性切掉、拆解和遺忘掉的,被拘押起來的人性之我,卻都得乖乖受著,就像……一隻籠中雀。」

  陳平安伸手輕輕覆住棋罐,「等到天地通結束,再次主次顛倒,人性轉為做主,那些被壓制的情緒,並沒有消失,就像人心天地,同時出現了洪水決堤和潮水倒灌的情況。」

  這等心境何其兇險?林守一聽得背脊發涼,問道:「你這都沒有道心崩潰?」

  陳平安笑道:「剛好去猶夷峰,喝劉羨陽跟賒月的喜酒。這天又是五月五,等於解開了這輩子最大的心結之一,當然特別開心,人嘛,只要開其心,就不會鑽牛角尖。」

  「接下來跟古巫問拳,打得也叫一個痛快。」

  「尤其是之後跟曹慈去海上問拳,更是酣暢淋漓,置身於遠離陸地的海天之間,心境就跟著開闊起來了。」

  「當然還有今夜的閒聊,也是一種必需的『散心』。修身養性如治水,堵不如疏。所以老觀主才會說我終於懂得一點『養神』的功夫了。」

  林守一聽到這裡,才不去懷疑陳平安是不是看似平靜實則瘋了。

  他笑道:「那幾個少年,好像跟當年家鄉的劉陳顧挺像的。」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他們可以懷揣希望高看一眼明天,那我們也會心平氣和回看一眼昨天。」

  林守一點點頭,深以為然,沉默片刻,問道:「我們再下一局?」

  陳平安已經開始收拾棋子,嘖嘖道:「學我跟曹慈問拳,連輸才過癮?」

  林守一突然問道:「心結之一已經解開,有無之二,之三?」

  陳平安說道:「當然。」

  林守一問道:「比如?又會在何時動手?」

  陳平安調侃道:「林玉璞就別分心了,專心科舉,好好考你的進士,得個金榜題名,在林叔叔那邊就可以少挨幾句怪話了。」

  林守一黑著臉,捧著兩隻棋罐回去屋子。

  陳平安獨自散步到隔壁的二進院子,看著那幅浩然與蠻荒兩軍對壘的山河形勢圖。

  比如,重返戰場,大斬蠻荒。

  又比如,之後的問劍白玉京。

  竹素憑欄而立,同樣在這邊看地圖,因為是私劍,在蠻荒腹地滯留已久,所以她也出力補上了一些山水。她剛想要說話,卻發現隱官已經祭出了三山符,既不是他自己仿製的,甚至不是白景畫的符,而是三山符真跡,不知去往何處。

  不過很快竹素就知道隱官的行蹤了。

  這條中軸線上的三個院落,一進院落是浩然形勢圖,二進院落是蠻荒地圖,三進院落是寶瓶洲山川圖。

  隱官現身的第一山,就是相對很近的寶瓶洲披雲山。

  只因為最後邊那座院內鋪設在天井的「地圖」之上,其實披雲山不算特別顯眼,但是此時出現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氣機漣漪」。能夠直接導致一洲地圖出現異樣,可以想像披雲山那邊的動靜之大。

  第二山,是直接跨洲去到了中土神洲的穗山,穗山也有浩然第一岳的美譽和尊稱。

  只因為第一進院落那邊,如有「細微」的擂鼓響聲。

  竹素移步轉去那邊,投向地圖的視線快速游曳,第三山何在?那將是今夜隱官臨時起意一場遠遊的目的地。

  片刻之後,竹素驚訝轉頭,望向原先的院落,目的地,在蠻荒!

  ————

  青冥天下,一輪皓彩明月,道觀門口,手捧鐵鐧的那尊「門神」,古鶴正在看碧霄洞主在那邊懸掛匾額。

  瘦竹竿似的王原籙,已經跟隨雅相姚清去了人間,古鶴便覺得本就冷清的道場愈發寂寥。

  老觀主後退幾步,雙手負後,抬頭瞧著匾額,問道:「怎麼樣?」

  在道觀當了好多年燒火童子的荀蘭陵,識趣附和一句,「好字,極有氣力,能與天地合。」

  古鶴疑惑道:「觀主,是哪位高人的手筆?」

  碧霄洞主何等心高氣傲,資歷和道力都擺在那裡,既然肯出門請人書寫匾額,對象必然是一位差不多身份、而且必須投緣的強十四了?

  老觀主說道:「就是那個你覺得與貧道是一路人的年輕劍修,陳平安。」

  古鶴愕然。他可是一直想要將來外出遊歷,見著那姓陳的就會主動繞道,避其鋒芒,結果到頭來還得每天瞪著?

  荀蘭陵恨不得將剛剛說出口的那句落地話,給撿起來嚼回肚子去。

  老觀主說道:「荀蘭陵,你悄悄走趟人間,以本命秘法護著王原籙,教他不要遭了意外災厄。」

  荀蘭陵顯然有些不樂意。

  老觀主說道:「王原籙若是死在外邊,你就也不用回道觀繼續燒火煉丹,只管逍遙自在,在某州開山立派,當你的開山祖師。記得不要畫蛇添足,在祖師堂或是密室高懸一幅貧道的掛像,抑或是豎立一塊寫有貧道道號的神主,不可泄露你與觀道觀的半點淵源,否則貧道就多跑一趟,親自清理門戶。」

  荀蘭陵頓時道心惶惶,神色淒涼,跪地不起,哽咽道:「弟子可是哪裡不合師尊心意了,才會惹來這般嚴厲的責罰。」

  老觀主淡然說道:「不知人道不可見仙道,不諳人心不可以通天。你在觀內燒火多年,依舊差了許多火候,留在貧道身邊,每天只會裝模作樣翻看道書秘籍,不會有半點長進了,速速下山,休要聒噪。」

  荀蘭陵傷心起身,不敢在此事糾纏師尊半點,返回屋舍打點好包裹細軟便去人間勞碌。

  老觀主叮囑一番,「在為王原籙護道之外,你平時在人間遊歷,只可以下五境修士的身份歷練紅塵,至多動用一件法寶品秩的本命物,若敢違例,古鶴便會找你,屆時你就曉得自己已經被逐出道觀了。」

  言語之際,老觀主一揮麈尾,將個包裹從觀內丟到燒火童子腳邊。

  荀蘭陵順勢重新伏地不起,磕了九個響頭,拜別師尊。

  道童起身之後,將那包裹挎好,依依不捨,一步三回頭,見師尊竟然已經徑直跨過門檻,進了道觀,道童心中悲慟,只得收拾好情緒,在心中與那高大背影說了一句師尊保重身體、弟子出門遠遊去了,道童轉過頭去,抬起手臂抹了把臉,御風離開一輪明月,去往歲除宮。

  古鶴唏噓不已,碧霄洞主也太狠心了……卻聽見碧霄洞主在丹房門口那邊,與自己怒喝一句,「愣著作甚?」

  古鶴如墜雲霧,我給道場當護山供奉也好,給道觀擔任門神也罷,不杵在原地,難不成學那城隍廟的日夜遊神亂逛麼?

  老觀主只好與這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罵一句,「呆貨,還不滾去給荀蘭陵當那暗中的護道人。」

  古鶴心中大喜,他本就覺得虧欠荀道友太多,為他的此世此身護道一場,也該是題中之義。

  古鶴立即掐道訣,斂了身形,就要悄悄跟隨荀蘭陵,驀的心驚,道身與道心一併深陷泥濘似的,竟是動彈不得,又聽見碧霄洞主語氣不善「嗯」的一聲,古鶴立即醒悟過來,轉過身去,與自家觀主規規矩矩稽首別過,果不其然,如此一來,道法運轉便無礙了。

  再聽得碧霄洞主言語囑咐一番,「到了陸地,不可狐假虎威仗勢欺人,否則天不收你,貧道也會收你!但是也要切記一個道理,日後若是在道上遇到不長眼的,就幫他開開眼,休要含糊,出手不得畏縮!」

  古鶴聽得眉開眼笑,高高興興領了這道法旨,隱匿行蹤,去追「昔年好友,如今同門」的道童。

  不管道齡如何悠久,燒火童子荀蘭陵到底是少年心性,半道在一處雲海停步,大哭起來。

  古鶴躲在雲海邊緣,心有戚戚然。古鶴終於還是忍住了沒有現身。

  先前在兩座天下注意力都在碧霄洞主與三院法主鬥法之際。

  就有一個老道士主動在歲除宮地界現身,與那江畔高聳入雲的鸛雀樓遙遙心聲一句,「貧道張腳,道號黃天。求見吳宮主,有一事相商。」

  這位道士是一位老十四,在青冥天下不得勢,就去了西方佛國。

  重新見到了已經動亂不已的家鄉天下,青冥十四州,只剩下三個州還保持中立,暫時沒有攪和到白玉京與歲除宮的對峙,老道士雖然曉得正是自己趁勢而起的機會所在,卻也心情鬱郁。

  張腳看那頭頂的異象,捻須眯眼,心中暗自思忖道:「不曉得閏月峰那邊會偏向誰?」

  其實擔心一座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能看到這一幕。

  那是兩位偽十五境修士的交手,硬碰硬,沒有半點花俏可言。

  張腳轉頭望向白玉京那邊,終於已經顯露「真容」,是一座道祖親自抓土堆積作地基的玉京山!

  故而萬年以來,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看似空懸,在不同的方位,位置各有高低。

  時至今日,五城十二樓除了大掌教的青翠城,三掌教陸沉的南華城,由於兩位掌教因為各自原因,暫時都不在道場,導致兩城未能與玉京山「接壤」,其餘三城十二樓,此刻都已經身在山中。

  從玉京山之巔的掌教余斗這邊,到姚清法相這邊,出現了一條跨越半座天下的壯觀「虹橋」。

  余斗身披羽衣,手持長劍,一條劍光直逼歲除宮上空的姚清那尊法相。

  反觀姚清法相手持一桿長槍,槍尖直指白玉京,亦是激盪起一股大道真意呈現出鮮紅顏色的兵家洪流,與那余斗的劍光針鋒相對。

  劍光和兵戈氣撞擊在一起,就形成了那條長虹。

  每時每刻,雙方都在消磨道行。只看兩截長虹的長度,顯然是余斗那邊絕對占優。

  但是青冥十餘州的陸地之上,但凡是硝煙四起有,便會有一縷縷青煙,主動融入姚清那道兵法顯化而生的,裊裊上升的縷縷青煙當中,偶有星星點點的金色、銀色,想來就是當地山水神靈、道官修士的紛紛隕落了。

  劍光掛空,有那驚天動地,鎮壓整座天下的氣概。

  長槍所指,亦有翻天覆地,捅碎一座白玉京的雄心。

  張腳畢竟剛剛來到青冥天下,略微推衍一番,很快碰壁,便不再繼續演算下去,畢竟一旦惹來姚清的道心起伏,或者是姚清的反感、憎惡,張腳很容易遭受一些莫名其妙的劫數,甚至是某種立竿見影的道法反撲,畢竟姚清是偽十五,已經有了道心即天心的雛形。

  再者如果自己這一手探究,導致姚清分心,豈不是幫了白玉京余那幫眼睛長在腦門上的道官。

  張腳百思不得其解,姚清何必如此?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輔,靠自己本事躋身的十四境,何必走這條讓自己全無退路的道路?

  老道士收斂思緒,雖然自己是結盟而來,依舊不敢掉以輕心,如臨大敵。

  只因為吳霜降親自來。道士張腳也不敢說這位吳宮主就一定會答應自己。

  修道路上,後生可畏。

  畢竟吳霜降先前昭告天下了那場共斬,需知他的兩位盟友,一個是好像要在蠻荒立教稱祖的鄭居中,一個是單憑一己之力造就天地通的陳平安。

  ————

  蠻荒天下腹地。

  一座前不久剛剛改姓為「浩然」的高山,先前那座宗字頭的道場建築,幾座舊有祠廟,都已經變成浩然數國將帥的議事場地。

  這支兵馬在戰場推進太快,顯得有些貪功冒進,孤軍深入了。

  雖說本就存在著誘敵再打援的初衷,但是一來他們過於勢如破竹,再者蠻荒大妖聯手用上了類似打開歸墟通道的大神通,蠻荒共主斐然讓幾頭新王座調動了,兩軍對壘,兵力對比,蠻荒數量暴漲,戰場的形勢變化出人意料。

  蠻荒軍帳那邊的戰術極為粗暴,畢其功於一役,就是打算一口吃掉這支兵馬,之後再被浩然反包圍,留在戰場無法撤出的蠻荒妖族,全部戰死就是了。故而蠻荒就是要不計戰損,不計後果,只需要一場能夠鼓舞士氣的「大勝」。

  浩然這邊,主力就是澄觀王朝的三十萬精銳騎軍,剩餘七十萬,正在大後方穩步靠攏,按照約定期限,後邊的主力兵馬,還有三天趕到此地。即便那撥隨軍的大修士,動用神通,再讓各類渡船加速,到達此地,也只能縮短到兩天的光陰,否則就要真要變成一次次「添油」了。

  山頂,一個身穿便服的青年男子,面無表情看著山外的戰場,蠻荒妖族已經吹響了大舉進攻的號角。

  哪怕與相隔數百里,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的妖族,如攢蟻,如蝗群。戰場兩端,已經亮起了無數的術法,各自砸向對方,與此同時,各有大陣庇護大軍陣型。相較於浩然這邊的齊整有序,妖族那邊就顯得無比蠻橫,只說數千架投石車,投擲的「巨石」,其中就有整座拔地而起遷徙至此的各類淫祠,有那數百具白骨骷髏攪合在一起的「雪球」,有曳落河水運煉化、凝聚而成的一團「水潭」,落地即會炸開,如百千箭矢轟然散開。

  山頂觀戰的青年身邊,除了數國主帥,貼身的隨軍扈從,還有兩位身披甲冑的武將,就在那男子身邊,他們除了分別是武學宗師和大修士,他們更是戎馬生涯戰功赫赫、擅長打「呆仗」的帶兵主將。

  青年男子說道:「以術法相互剝削大陣過後,你們至少需要率軍鑿穿大陣兩次。」

  一位主將眼神炙熱,笑道:「兩次顯現不出我們澄觀鐵騎的厲害,至少得是三次。」

  至少第三次鐵騎鑿陣過後,能否返回,就不管了。

  青年男子點點頭,說道:「去吧。」

  兩位主將直接翻過圍欄,迅速御風去了山腳的大陣,都沒有跟青年男子說任何豪氣言語,抑或是離別的話。

  這位青年,正是浩然第一王朝,澄觀王朝的主人,皇帝黃莽。

  山頂有位其他王朝的國師,老人勸說道:「陛下,你再不離開這處『死地』,接下來天時地理皆有變化,就會很難離開了。」

  一位中土文廟派遣到這邊的年輕儒生說道:「黃莽,你趕緊離開,否則蠻荒真要大勝一場了。不要意氣用事逞英雄,連累那些慷慨戰死之人。戰場上,不止有你們澄觀鐵騎。」

  黃莽笑問道:「那你呢?」

  太平歲月里,儒家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君子,都是人人敬佩、眼紅的超然存在。

  亂世當中,君子戰死的比例之高,簡直驚人,數量幾乎與賢人頭銜的儒生持平。要知道浩然天下君子和賢人,兩者數量可是相當懸殊的。

  年輕君子說道:「誘敵深入的策略,是我提出的,我當然要留在這邊。」

  黃莽點點頭,「那我這就撤離,趕去後方大軍,希望能夠還能見到你。」

  年輕君子笑了笑,抱拳道:「在此謝過!也與你誠心賠罪了,澄觀朝野上下,定會罵我……」

  黃莽抱拳還禮,「放心,我們澄觀王朝從不罵真正的英雄,只會立祠祭奠,香火供奉。」

  就在此時。

  一襲青衫長褂,男人頭別玉簪,腳上一雙布鞋。他突兀現身,此刻站在欄杆之上,迎風而立,兩袖鼓盪,獵獵作響。

  他站在那裡,就像這支浩然邊軍的一桿大纛。

  皇帝黃莽和年輕君子他們,只見他緩緩捲起袖子,淡然一句,「誰都不用撤離,我來替你們作第一場鑿陣好了。」

  陳平安目視前方,伸出手臂,將山巔某位武將一桿長槍駕馭在手,微笑道:「長槍暫借我一用。」

  戰場除了術法的相互轟砸,山腳這邊的浩然大軍依舊寂靜無聲,反倒是蠻荒妖族大軍那邊,出現了一陣肉眼可見的停滯,繼而是巨大的混亂,最終響起了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響,好像都在傳一個說法,當然夾雜著各類謾罵……隱官?隱官!

  劍氣長城,是蠻荒天下的一道難關,寶瓶洲也是。而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恰好來自寶瓶洲。

  百萬敵軍呼君名,這本該只是演義小說裡邊的傳奇事跡。

  在隨時隨地都有頭顱滾落的慘烈戰場,竟然真的也出現了。

  陳平安斜挑長槍,盯著遠處那頭住持這場戰事的蠻荒大妖,嚯,榮升新王座了,巧了不是,相互間都是老熟人了。

  手腕一抖,捲起槍花,極高處的雲海隨之攪碎,更是將那蠻荒一整輪的投石悉數挑飛。

  他腳尖輕輕一點,身形高高一躍,隱官下山,去了戰場中央。

  卻不是兩軍對峙的中央地帶,而是直接落在了蠻荒大軍的中間。

  年輕隱官就像無聲言語一句,不好意思,你們已經被我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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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23 01:30:55
第31章 閽者

  謝狗從灰濛山返回大驪京城,先去花神廟那邊找到鳳仙花神玩耍,好姐妹相約一起去莒州遊歷,因為吳睬決定了她要在此州建造花神廟,理由是那邊比較窮苦,她的祠廟、神像馬虎些,當地百姓也不會笑話她這位囊中羞澀的花神娘娘……話是這麼說,吳睬已經將那一大摞縣誌給看了數遍,她還用了時下大驪文人雅士流行的五彩顏色的點校,謝狗覺得可以學。

  謝狗興高采烈走過千步廊,懸著那塊特製腰牌,大搖大擺回了國師府,道路上多有側目,也不知是「劍修白景」使然,還是那頂貂帽和臉頰通紅的緣故,大夏天的,還要頭戴貂帽,確實特立獨行。

  先去郭盟主那邊點過卯,再來這邊見著了躺在藤椅上發呆的山主,謝狗一邊噓寒問暖,一邊旁敲側擊,咱們落魄山增設一位副山主,合不合規矩?山主為不為難?需不需要本首席打點好關係再開一場祖師堂議事?

  陳平安懶得搭這茬,只是問道:「小陌還好吧?」

  謝狗咧嘴笑道:「不太好,我狠狠罵了小陌一通。」

  陳平安打趣道:「用最慫的語氣說最狠的話?」

  謝狗佩服不已,隨即疑惑道:「山主偷窺螺螄殼道場啦?」

  陳平安笑呵呵,轉移話題,「那位青丘道友到了狐國,觸景生情,哭哭笑笑?」

  謝狗搖搖頭,「不曉得,到了山上,我把她丟給朱老先生就不管了。哈,管殺不管埋。」

  陳平安說道:「豈不是羊入虎口。」

  謝狗說道:「她道力不弱,又是急躁性格,所以在院子那邊,第一眼就看穿了朱老先生的真實容貌,嚇傻了。」

  陳平安說道:「自投羅網。」

  裴錢來到這邊,疑惑道:「師父,當年從畫捲走出來的,不就是老廚子的真容?」

  謝狗閉嘴不言。畢竟涉及朱老先生的隱私,她不好隨便抖摟出來。

  陳平安笑道:「讓你們一直拿『貴公子朱斂』笑話老廚子,是誰每次都要捧腹大笑,笑得最誇張?」

  裴錢赧顏道:「是好笑啊。」

  再說了,師父你自己當年也沒少樂呵。

  確實,當年小黑炭跟小米粒、青衣小童是明著笑,陳平安是偷著樂。

  閒聊起那袋子穀雨錢的「百倍償還」,借出去六十五顆穀雨錢,謝狗不費吹灰之力便賺了將近六百顆。

  陳平安嘖嘖說道:「你這個叫殺熟。」

  謝狗撇撇嘴,說道:「也就是如今跟了山主學了好,我若是留在蠻荒,提前得知她會現身,我就早作布置,約上一二同道,設伏襲殺,事成之後,黑吃黑了他們,呵,這才叫貨真價實的殺熟。」

  陳平安一時無言。

  謝狗建議道:「山主,青丘還是很強的,值得拉攏。她的裙下之臣,一大堆呢,都挺能打的。她就等同於一座頂尖宗門了。」

  先前在城外,青丘就曾丟出兩位傀儡,用以待客白景。

  只是被小陌劍光所斬,才會顯得紙糊一般。

  「狐國沒有青丘,就只是個蓮藕福地的狐國,狐國有了青丘,就是整座人間的狐國。」

  「青丘只要放出話去,不管是哪座天下的狐族後裔,都要將落魄山視為此生必至的朝聖之地。」

  何況那麼多的神仙傳奇、志怪小說,哪個書生不對嬌艷動人的狐仙感興趣呢。

  陳平安說道:「是去是留,她自己選擇。我甚至可以允許她將狐國搬出福地,帶著沛湘她們一起脫離落魄山,在大驪境內選址一處,地位等同於大驪藩屬國,由著她重新打出『青丘』的旗號,聚攏天下狐族。中土文廟那邊,我來幫忙斡旋。」

  謝狗問道:「條件呢?」

  陳平安說道:「前提條件是她必須秘密走一趟正陽山,找到那個田婉,看看是後者牽紅線當月老的手段厲害,還是青丘的本命神通更勝一籌。」

  謝狗疑惑道:「就只是這麼點代價?那跟讓騷蹄子遊山玩水一趟、奉旨逛青樓有啥兩樣。」

  按照謝狗的買賣風格,給了你青丘一座狐國,那你青丘的那些傀儡,總要交出,至多讓她自留二三位,其餘的,全部作為落魄山的護山「道兵」。

  被謝狗一句「奉旨逛青樓」給整懵了,陳平安揉了揉眉頭,說道:「下山之前,讓她不要掉以輕心,田婉是鄒子的師妹,這婆娘山上鬥法是個廢物,躲在幕後操控紅線,玩弄人心卻是一把好手。」

  謝狗說道:「放心好了,等到青丘真正靜心下來,熟悉了如今浩然的風土人情和大致規矩,她就會判若兩人,心思縝密,行事老道。」

  陳平安笑道:「如此高看青丘?」

  謝狗神色認真道:「青丘舊主要比白骨道人更難纏。」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你可以回扶搖麓了,好好養傷,不用擔心我這邊。」

  謝狗咧嘴說道:「急啥哦,給丁道士護道一事,鐵定出不了岔子,至於我自己的修道,嘿。」

  陳平安欲言又止,躺回藤椅,拎著旱菸杆。

  謝狗問道:「山主照顧他人,會覺得辛苦嗎?」

  陳平安愣了愣,笑道:「當然啊。」

  謝狗又問道:「會後悔嗎?」

  陳平安搖搖頭,「當然不會。」

  偶有後悔,也只是因為自己未能做好,結果沒有預期的那麼無錯。就像京城裡邊某些斷頭路的死胡同,最裡邊的那棟宅子,名為「遺憾」。

  「不要總覺得劍修白景是違背道心、拗著性子當『謝狗』的,所以這個時代眼中的謝狗是假的。」

  謝狗揉了揉貂帽,笑道:「有沒有想過,其實我本來就是這種德行。只是當初那個腳步匆匆的時代,由不得白景做純粹劍修之外的自己呢。」

  陳平安久久無言,訝異道:「狗子,是老廚子教你的措辭?」

  謝狗學某人唉了一聲,埋怨道:「著書之人,沒點真才實學怎麼行。」

  古巫的那間屋子,除了細微的翻書聲,時不時傳來喝彩聲和拍案聲。

  謝狗大為意外,本以為沉義會看書看得睚眥欲裂,惱火得七竅生煙。

  喊來竹素,陳平安與她仔細說了一些北俱蘆洲之行的注意事項,其中就有有哪些仙府道場,是與落魄山親近的,又有哪些,是「相互惦念」的。

  參加國師典禮,被萬眾呼名,擁有本命飛劍「三籟」的竹素,尋見了破境的契機,結果三場閉關,先後兩次退出,黃湖山水畔茅屋最後一場閉關,寧姚幫忙護道。成了。

  躋身了仙人境,來此觀戰,見那白骨道人的神通,她心急了,所幸被謝狗發現端倪,以短劍助她祛除隱患,竹素仍然能夠留下那道水文,可謂因禍得福。

  留在國師府,碧霄洞主贈予一部道書,是浩然符籙造詣第一「雲深道人」言師的手稿。

  陳平安淡然道:「還不明白嗎?」

  其實竹素也已想明白此事,臉色晦暗說道:「是劫。」

  陳平安說道:「既然是劫數,避讓非好手。下次我去蠻荒,你跟我一起走趟言師所在道場,不可推脫。總之不要讓『小三劫』演變成『大三劫』。小三劫數,旁人能幫,能提點幾句,等到大三劫臨頭,神不知鬼不覺,毫無徵兆。這跟下雨天凡俗走在路上,曉得打傘,卻挨了雷劈,有何兩樣。」

  竹素心情沉重,說道:「隱官放心,到了蠻荒,我絕不避讓,不管任何遇到難關,定會迎劫而上。」

  陳平安搖搖頭,自顧自說道:「六十四卦,哪有壞卦。仙人竹素,劍心偏矣。」

  竹素眼睛一亮,豁然開朗,視劫數為砥礪劍心的大道契機即可,何必畏難,何必困頓。

  這就是為何山上修行,需要明師指點的道理所在了。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

  竹素告辭離去。

  方才陳平安只是怔怔看著她。

  就像看著當年城頭上的那些「劍仙們」。

  陳平安躺回藤椅上,與謝狗隨口問道:「遠古歲月里,青丘有過轟轟烈烈的一段情緣嗎?」

  謝狗一屁股坐在欄杆上,搖晃著腳丫,想了想,搖搖頭,「好像沒有。青丘這樣擅長操弄他人慾海翻波的遠古道士,好像比較諱言自己的『真心』。」

  陳平安說道:「那她也會有自己的劫數,多半是情關了。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那根大戟的無名主人,已經淪為鬼物的古巫,只剩下一副皮囊和一點真靈的三院法主,總算見著了狐國的青丘舊主……參天大樹,低矮的花草,都會承受風雨,咬定青山不放鬆。

  謝狗撓撓貂帽,「那我豈不是坑了朱老先生?」

  陳平安笑道:「朱斂能夠處理妥帖的。」

  宋雲間問道:「好像國師很在意東海?」

  陳平安點頭道:「不能說陳清流和王朱就可以完全決定天下水族的命運,但是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人間一大塊版圖的走勢,山水山水,涉及億兆水族,豈是什么小事。」

  陳平安記起一事,讓宋雲間知會容魚一聲,將那東海水底飛仙觀一脈的莽道人、陸青虬等修士記錄在冊,此外他們將來有可能登岸,在陸地選址建造「下院」。陳平安承諾了他們到時候可以找大驪朝的國師。

  陳平安坐起身,從袖中摸出那件咫尺物,笑道:「你們都一起,幫忙掌眼鑒寶。」

  本來以為要當回監守自盜的「家賊」,不曾想遇上了白骨道人這般腰纏萬貫、仗義疏財的土財主。

  一條國師府廊道,頓時氣氛輕快起來。

  陳平安就像自己封正自己為嶄新武道之主。

  寓意大驪國祚年數的桃花新開兩百朵。

  跟曹慈海上問拳一場,各有武道裨益,會在一座更為恢弘的嶄新天地,走出不同的道路。

  被謝狗煉化為一對雪白素章的遠古神台,還有三十六件遠古祭祀禮器。

  道號三院法主的白骨道人,留下了一大筆「十四境遺產」,三百二十九件寶物,品秩高低尚需勘驗。

  國師府多出一位跌境的鬼物「沉義」,分別跌到了玉璞和止境氣盛一層。

  大驪地支一脈,袁化境身邊,多出一位互為護道關係的飛升境扈從。

  為觀道觀題寫匾額。就等於將來去往青冥天下,打開了一扇方便之門。更多暫時不顯的深遠意義,還需好好養神蓄銳,耐著性子拭目以待。

  ————

  東海水府。

  金鯉趕回這座新建的海底龍宮,也不比莽道人他們慢,剛好一起入宮覲見水君。

  王朱籠袖站在一處廊道,看那遠處宮殿的懸魚,她隨口問道:「贏了還是輸了?」

  金鯉嫣然笑道:「不好說,隱官給曹慈拿長槍在腹部捅穿了個窟窿,瞧著更加滲人,曹慈也受傷不輕,至少是等到臉上消了腫,才動身離開東海。」

  著白甲罩彩袍的莽道人手按長劍,怪哉,贏了的沒贏,輸了的沒輸?

  手底下那幫一起出巡的龍宮精銳禁衛,被借劍不還的,大多歡天喜地,佩刀持矛出巡的,便有些鬱悶,畢竟少了一筆酒桌吹牛皮的談資。也有幾個呆子,傻乎乎詢問那位武功蓋世的陳國師,到底會不會歸還長劍,或者能不能折價算錢……立即挨了莽道人一巴掌,打得原地轉圈,再讓他們去寶庫司錄檔,重新挑選上等佩劍,這筆開銷,由他的飛仙觀來出。

  金鯉故意喊上了面容白皙如俊美少年的玉國,和寶劍玉袍的陸青虬,在水君這邊,混個熟臉。

  這趟出遊,他們師徒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王朱意態闌珊,漫不經心說道:「羅繡,桐葉洲大瀆中部合龍在即,你單領一支巡檢兵馬去那邊盯著,在沿海挑選駐軍之地,人手自己挑選,兵力自己估算。至於額外增添的官銜,自己去跟禮制司討要。」

  「再捎句話給青萍劍宗的裘瀆,就說那個名額,東海水府給了。」

  「你們平日裡駕馭潮水踏波巡視,不要眼睛長在腦門上,到處跟岸上修士啟釁,遇到一些故意惹事的傢伙,你暫時忍耐下來,只需將他們的道號、門派默默記下,來日方長,將來大瀆一起,你有的是找回場子的機會。」

  莽道人抱拳朗聲道:「末將領旨!」

  王朱笑容玩味道:「要不要我讓金爺複述一遍,你才好心甘情願奉旨行事?」

  金鯉掩嘴而笑。

  莽道人神色尷尬,瓮聲瓮氣道:「水君這話說得誅心了,末將忠肝義膽,日月可鑑……」

  金鯉輕輕咳嗽一聲,過了啊。

  王朱心不在焉,雙手籠袖望著那一圈環形的龍宮建築,鱗次櫛比,建造在一條圓形山脈之上,水府如盤龍,就像一隻銘刻迴文詩的玉手鐲。

  她突然問道:「金鯉,莽道人,我且問你們,古詩『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一語,若是將『十年』改成『千年』,是好了還是差了?」

  莽道人一陣頭大,屬下只是埋頭精研兵法,對待詩詞文章卻是生疏了,未必能夠說到點子上。

  金鯉笑道:「人間詩詞沾了青詞韻味,多些仙氣,少了人味,各有利弊吧。」

  王朱搖搖頭,「既言『千年來』,便是世人眼中已經證得長生之人,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所謂的愁悶苦恨綿綿無期,似長實短,意味全無了。」

  金鯉讚賞道:「公主殿下高見。」

  莽道人細細咀嚼這番言論,也覺有理。

  王朱轉頭望向那雙璧人,宛如壁畫上邊的一對金童玉女,問道:「叫什麼名字?」

  玉國低頭拱手道:「回稟水君,我是飛仙觀二代弟子,道號與名字都叫玉國,境界尚淺,只是元嬰境。身邊陸青虬是我的嫡傳弟子,她剛剛結丹沒幾年,是劍修,不懂規矩,一貫言語無忌,喜好大言。」

  算是先把,免得徒弟在水君這邊失禮。

  王朱點頭道:「門風不錯,難怪莽道人能夠入主飛仙觀。」

  莽道人他們卻是推算錯了,道觀並非上古真人的煉丹之所。

  而是一位遠古金仙的上升地,那是真正隱世不出的苦修,記得龍宮秘檔曾經單列一傳,記錄那樁秘聞。一片碧雲,承載著金闕玉殿,在海上漂流……王朱恢復了記憶,前世就曾經親眼見過那幅畫卷。後來那位金仙合道失敗,道場在天劫中毀棄,其實整座飛仙觀,便是那位金仙的遺蛻,或者說是道心執念幻化而成,道人就此水解。

  昔年在東海水域一家獨大的淥水坑澹澹夫人,不去跟鄰居莽道人為難,當然是因為她心知肚明,將這座飛仙觀拿到手了,於她而言也是燙手芋頭,既無法煉化為己物,說不定還要惹來一座「飛仙觀」的憎惡。

  王朱讓莽道人他們離開,只留下金鯉相伴散步,她似乎有感而發,輕聲道:「金鯉,官場如戰場,不是有幾個心腹,有一堆天材地寶,就能打理好一座水府的。亂世有亂世的手腕,治世有治世的心術。」

  「沙場殺敵,直來直往,誰有錢有糧有甲冑有,帶兵打仗的懂武略,敢於身先士卒,悍不畏死,誰贏面就大。但是勾心鬥角的官場,人人皆有偏見,各有各的私慾,手底下的文武官員,貪錢是一種,貪權又是一類,貪名也是一種,管得好自己卻管不好身邊人、或是家族子孫的,自以為大公無私卻誤國誤民的,官聲很差卻務實幹練的,你說他是野心他說自己是志向的……這官場,殺來殺去的,都是人性。」

  「如莽道人這般單純的人物,看遍東海,又有幾個。」

  聽到這裡,金鯉既欣慰又傷感,柔聲說道:「公主殿下,長大了。」

  王朱自嘲道:「紙上談兵的眼界和見識,還是有一些的。」

  金鯉抬手伸向王朱那邊,笑嘻嘻道:「這邊也是哩。」

  王朱氣惱不已,拍掉金鯉的手掌,嗤笑道:「趕緊找個道侶。」

  金鯉收回手後,擋在嘴邊,媚眼如絲,故意調戲一句,「公主殿下也該找個駙馬爺嘍。」

  王朱淡然道:「世界微塵里。」

  ————

  一場天地通過後,也如先前三教祖師的散道,人間再次湧現機緣無數,多如雨後春筍。

  如今又有異寶現世。

  當時那無名道人丟了長戟拋入海底,動靜頗大,引人矚目,長戟在寶瓶洲與東海之間劃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弧線,經久不散。霎時間便牽動諸多山巔人物的道心,一一走出私人道場,看那海陸間的異象,各自以祖傳、家學秘法推演一番,很快確定無疑,竟是一件仙兵品秩的神物?!

  既有親自出山的大修士,斂了氣機和行蹤,手段迭出,風馳電掣,悄然趕赴那道弧線的墜海地點。

  也有那精通命理之術的奇人異士,並不親自下場取寶,或憑陰陽造化、五行生剋之理,或憑讖語,讓與之相契的嫡傳弟子,去海上碰運氣,越是有靈神物,越是無法單憑蠻力強取豪奪,這便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機緣了。

  數洲之地,短短一炷香功夫,便已經有百餘位修士去了東海,找尋仙兵下落。

  只說寶瓶洲這邊,便有三十餘位修士啟程趕赴東海尋寶。

  僅是正陽山就出動了三位身居高位的劍仙,氣勢如虹,看樣子,是志在必得了。

  除了雨腳峰庾檁,還有一位瓶頸多年的老金丹,一個

  其實茱萸峰那邊的蘇稼也去了,不過她得到田婉的暗中授意,隱匿了行蹤,悄然趕往東海。

  而風雷園那邊,則有一個被師伯祖們趕鴨子上架的劉灞橋,由他負責帶隊,領著幾位年輕劍修一起去那邊碰碰運氣,就當是一場下山歷練了。

  若是劉灞橋這個憊懶貨,還能夠接引一二劍修胚子上山,只當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燒了高香。

  舊白霜王朝境內,一個目前只有兩位譜牒修士的小門小派,掌門和掌律,傾巢出動。

  有本就是東海仙島門派出身的修士,率先瞧見了那條起始於寶瓶洲上空、拖拽在海天之間的極長「光線」。他們急急御風升空,臨近那處仙跡,俱是不敢造次,多是先小心試探,丟一二道術法過去,竟是暢通無阻,猶豫再三,以隨身攜帶的兵器觸及光線,亦是沒有任何異樣,等到他們駕馭本命物,或是伸手去觸碰那條線,頓時吃疼,神魂劇顫,不是本命物磨損嚴重,便是身形跌落海中。

  也有一位幸運兒,揀選了這條仙家「驛路」似的一處,只見光線與那無形光陰長河「接壤」處,如滴釉,凝結出一顆顆琉璃珠子,紛紛墜向大海,他趕忙祭出一件本命物的白玉盤,承載那些五彩珠子,大珠小珠落玉盤,叮咚作響,條條寶光激射青霄。

  得此機緣,夠大了。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他回顧此生來時道路,顛沛流離,修士一時間悲欣交集,眼眶通紅嚎啕大哭,一時間泣不成聲,突然扯開嗓子,哭腔道:「謝天地造化,謝爹娘生養,謝師尊領路,謝祖師爺福蔭庇佑!」

  遠處,龍虎山外姓大天師,老真人梁爽,正與金甲洲斜封宮的臭椿道人,還有背胡琴的小道童,一起跨海遠遊,老真人見此光景,也是唏噓不已。

  臭椿道人笑道:「那枝沉入海底的大戟,暫時無主,好找得很,只需沿著這條光線,一路順藤摸瓜而去,我們剛好路過,本就閒來無事,再者也算一樁眼前的機緣,不如順勢去瞅瞅?」

  梁爽擺擺手,「道友想去就去,有緣無緣試過便知,貧道就不跟著湊熱鬧了。」

  臭椿道人說道:「那就繼續趕路。」

  梁爽撫須笑道:「貧道倒要留在此地,看看那座東海水府的做派和路數,順便再瞧瞧如今那撥新飛升們的道心深淺。」

  臭椿道人洒然道:「也好。」

  ————

  夜幕里,容魚剛剛拿到了一份名單,身份各異,籍貫不同,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與白玉京陸掌教有關。

  她來到廊道這邊,一口氣審閱批註了近百份公文,國師來這邊躺在藤椅上,算是忙裡偷閒片刻。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說道:「其他人都還好說,就是石嘉春這邊,比較難以開口。」

  石春嘉,珍藏有一隻袖珍可愛的金算盤,是她年幼時抓周而來。此物其實是當年在小鎮擺攤算命的陸沉偷偷送的。

  在那合歡山地界,陸沉曾經為楔子嶺清白府的白茅,傳授了一篇不死方。陸沉「高價」賣出一部花鳥冊,收了鬼物一顆雪花錢。如今這位白府主,還在自家道場,甚是想念那位騙了自己點錢的年輕道士,是否無恙。

  除了百花湖祠廟那邊,與白玉京陸掌教「求轉人身」的馱碑老黿。

  還有那個在陋巷之內,被陸沉一袖子打得「死去活來」的女子武夫,呂默。

  而中嶽儲君之山的璞山,山神傅德充好像也被陸沉丟了一部道書。

  陳平安可能還需要走一趟神誥宗,某座香火凋零的小道觀。

  容魚也覺得棘手,沒有現成的好法子。如果國師府這邊當真開口討要,相信與國師同鄉的石春嘉也好,她的夫君邊文茂也罷,或是整個家族,都不會有任何猶豫。邊文茂前不久出京外放,擔任處州的學政,雖說沒有升官,不過朝廷新設的一州學政,品秩不高,跟疆臣不沾邊,但是清貴,疆臣也管不到他。簡而言之,任滿回京,邊文茂他們這些學政,多半就會很快升官。

  陳平安雙手疊放在腹部,笑呵呵道:「明日愁來明日愁嘛,明兒再登門討罵一頓好了。」

  一個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她領著幾個少年、一個老人抄近路,沒有走那條燈火明亮的千步廊,而是繞道去往國師府。她將他們幾個剛剛從刑部大牢里撈出來,也沒有說自己的身份,只是讓他們跟著。

  與那沉默寡言的古怪女子離著五六步距離,一位高大少年與同伴們低聲道:「放心好了,不像是去法場砍頭。要說對我們幾個動用私刑,犯不著。」

  這條道路兩邊都是粗壯的松柏,大晚上的,涼快是涼快,不覺煩悶,可就是瞅著有點滲人。

  他自己找理由,「時辰也不對,砍頭多是大太陽的正午時分,砍了頭,就算是冤死的人也變不成厲鬼。戲文上不都說秋後問斬?」

  一個清秀少年皺眉道:「她喜歡裝聾作啞,我套不出話,本來只需曉得了她的身份,我們就不用瞎猜了。」

  她腰間系了一塊玉牌,卻故意教人瞧不見有文字的那面。

  之前他們離開刑部牢獄的時候,清秀少年跟同伴們使了個眼色,都無需言語解釋,他便故意被跘了一跤,想要藉機伸手將那玉牌翻轉過來,卻被好像後腦勺也長眼睛的女子給輕鬆躲過。

  他們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何一個瘦瘦弱弱的漂亮女子,能夠將他們隨隨便便就從刑部大牢帶出,沿途沒有任何阻攔,甚至都沒有一句盤問,就像大驪刑部是她家的,怎麼可能呢,他們先前來京城,一路招搖過市一路仔細了解過大驪的官場,只有吏部姓關,其它任何衙門,就沒誰能夠一個人說了算。也難怪矮小少年方才猜測有可能她家是世代當那儈子手的,要拿他們這幾顆不值錢的腦袋去試刀,儈子手這個行當講究不多,但是邪乎,估計私底下收了錢,磨刀過後,確定了鋒銳程度,才好去砍那些值錢的腦袋,免得出紕漏,比如一刀下去,只掉了半個腦袋,那些權貴人家的親人們豈不是哭死。

  那少年越想越怕,總覺得樹上掛滿了吐舌頭的吊死鬼,一抬頭看,就會朝他笑,於是他就往清秀少年身邊湊了湊。

  老人雙手插袖,耷拉著腦袋,縮著脖子,打量著四周的景象,笑呵呵道:「你們沒讀過幾天書,不曉得筆記小說裡邊有些脂粉故事,寫那禍國殃民的狐狸精,她們身上的一兩肉比一兩黃金還稀罕呢,什麼妃子之類的,淫亂宮闈還不滿足,就喜歡抓些細皮嫩肉的俊俏少年,甚至是精壯的行賈也不放過,她們不挑,讓教習嬤嬤或是身邊侍女外出找人,找見了,就拿布蒙著眼,領去了一間密室,就會瞧見個肌膚羊脂美玉一般的妖艷婦人,一宿魚水歡愉,就是不曉得你們今夜有無此等艷福。」

  老人倒是曉得,這些說法,多是鬱郁不得志的窮酸文人,不然就是對前朝心懷憤懣的讀書人,瞎謅的。只是老人內心也覺得今晚之行,凶多吉少,就不說什麼讓孩子們害怕的實話了。他們不是自己,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無所謂明天是艷陽高照,還是陰雨綿綿了。

  那清秀少年笑道:「洪把頭,想啥呢,這裡是大驪京城。要是咱們家鄉那邊,就信了你的鬼話。」

  他想了想,抬起胳膊嗅了嗅,繼續說道:「再說了,真有那等好事,不得逼著咱們洗個澡?就咱們身上這股味兒,誰受得了。」

  老人說自己是某座王府的魚把式,也就是專門給王爺家裡養魚的,以前不少掙,後來說那王爺都去當苦力背夫,府里三十幾號魚鳥把式就就跟著落難了,他厚道啊,隔三岔五還會接濟他們幾錢銀子。

  他說是這麼說的,他們也是不信的。

  洪把式說天底下最值錢的金魚都有大病。

  只有最聰明的清秀少年,聽得出話外話,是罵那些當官的掌權的,不過終究是前朝事了。

  其實改朝換代之後,他們是活得下去的,活路還是挺多,但是他們幾個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卻不願意一輩子就這麼渾渾噩噩,混吃等死,他們心比天高,一合計,就打算干一票大的,在家鄉,他們經常去驛站那邊廝混,見多了當官的,還有好些入京覲見皇帝老爺的使節,精心謀劃了足足兩年,再拉很會假扮大官的洪把式一起入伙,畢竟缺了這個一年到頭成天吹牛的老人,這台戲就唱不成。

  做什麼大事?他們要去大驪京城,騙那皇帝老兒的錢!

  騙著了一大筆黃金白銀,如何開銷,早有想法,他們各有各的志向,有想要去武館拜師、將來總要自己開一間鏢局的,有買一棟大宅子、娶了漂亮媳婦還要再納他五六個妾的,至於洪把式,倒是沒說他到底想幹啥,估計就他那身子骨,真想幹啥也是有心無力了。老人只是跟少年們說好了,得手的錢財,除了分給那些草台班子唱戲的一筆,剩下的大頭,他們四個必須均分,絕對不能過河拆橋,說話不算話。

  說干就干,偽造印信,冒名頂替了一個使團,搶先進京,趕到了京城鴻臚寺衙門下邊的客棧,每天大搖大擺胡吃海喝,洪把式負責每天擱那兒擺譜。要說大驪京城鴻臚寺官員,何等老練眼尖,什麼樣的使節團沒見過,仍是沒有看穿他們的底細,話說回來,他們能矇混過關,這也跟鴻臚寺近三十年實在是見了太多性格奇奇怪怪、說話不著調的朝貢隊伍有關,哪有一座衙門,經常需要去求著北衙和縣衙一起幫忙逮人的?

  而且洪把頭也確實厲害,精湛的演技,比那些一輩子唱戲的都要厲害了,將那貪財好色又色厲內荏的樣子,皆是演得惟妙惟肖,也有可能不是演的,小地方走出的窮措大,沒見過世面又要端架子,不就這樣。

  那女子轉頭笑道:「你們再膽大心細,也是做著砍頭的買賣,為何不見好就收,非要等禮部和宗人府的確切消息,就算見不著皇帝陛下,鴻臚寺本來就要循例行事,用幾百兩銀子和一些物產打發了你們,你們如果提前個兩天離開京城,至少也能逃出京畿之地。」

  清秀少年笑道:「回姐姐的話,我們是因為還沒見著大錢呢,哪裡捨得腳底抹油。」

  事實卻是他們也不是沒想過見好就收,但是那撥唱戲的突然失蹤了,就想要等他們返回客棧,再一起離京,否則他們先溜了,肯定就要露餡,就真是害了他們的性命。

  他們幾個,再沒讀過幾天書,這點江湖道義總是要講一講的。

  結果這一等,大驪鴻臚寺官員就等到了那撥真使團的消息。

  女子笑道:「你們是假冒的,那你們知不知道那個到處唱戲的草台班子,五個人,他們成天扮演著帝王將相,公子佳人,卻是他們的真人真事?他們此次入京,是打算冒死刺殺……一個京城大人物的。他們有亡國之恨,一心復仇,離開客棧的時候,可沒有與你們講什麼江湖道義。」

  老人錯愕不已,一跺腳,心中恨恨不已,悔青了腸子,「我就說他們不像演的!早該跑路的。」

  高大少年臉色慘白,喃喃道:「怪我鬼迷心竅,想要等她回來,是我連累了你們。」

  知道了真相,矮小少年竟是不怕了,揉了揉臉頰,嘿了一聲,「這下子真要人死卵朝天嘍。」

  他們本以為只是騙錢的活計,哪裡想到竟然是刺殺大驪京城裡邊的某位大人物?

  戲文上不總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嗎?

  問題是他們這輩子也就活到了十五六歲,好像稍微虧了點。

  那女子也是古怪得很,竟然與他們說了些這場朝貢之行的漏洞,某些細節的不妥,本該如何如何。聽得幾個少年面面相覷,莫非是同道中人?不對,分明是前輩,高人啊!

  若是當初能夠提前拉她入伙?

  老人有些遺憾,真就差一點便可以見著那位大驪皇帝老兒了!

  那自己這輩子也就算不枉此生了。

  只是可惜了這幾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他們還有大好年華,他們本該可以見到大幾十年之後某天的大太陽,他們就算庸庸碌碌過了一輩子,憑他們的才智,總能娶妻成親,有孩子,有孫子的。

  先前老人就將所有罪責都攬在了自己身上,是自己鼓動他們做這檔子事,自己是主謀,他們只是被自己的花言巧語給矇騙了,鄉野少年知道什麼輕重利害,只是覺得好玩而已。可惜那些精明的大驪刑部官員不好騙吶。

  但是有一種老人至今都想不明白的眼神,那些年輕官員,看著他們的時候,沒有那種從骨子裡滲出來的唾棄,厭惡,鄙夷。相反他們在審理案件的時候,臉上和眼睛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老人是曉得官場厲害的,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府,真以為是什麼戲文說法?

  如果沒有這次捅破天的鬧劇,少年們算是幸運的了,他們出生的時候,已經改朝換代了,國姓是宋了。

  也許是因為伺候前朝貴人半輩子了的老人,覺得自己這輩子沒有真正活過。

  所以才會被眼神炙熱的少年們說動,才會昏了頭答應跟他們一起來這大驪京城吧。

  家鄉的莊稼站在田地里,小橋站在小溪上,故國的大山站在大地上,大概還有某位少年心愛的外鄉女子站在心尖上。

  他們已經能夠依稀看到一座巨大的建築輪廓,就像盤踞在大驪京城的龍。

  老人停下腳步,驀然哀嚎了一聲,他可能一輩子不曾如此大嗓門說過話,「這位姑娘,我知道你身份顯貴,是我們大驪站在天上一般的人物……我可死,他們不可殺啊!」

  老人的嗓音悽厲得像是一隻孤老病鶴,斷了翅膀,在泥濘里撲騰,拼死掙扎。

  少年們瞬間紅了眼睛,直到今夜才發現瘦小的只會吹牛皮的洪把頭,原來這麼英雄好漢。

  裴錢停步轉身,笑道:「誰說要殺你們了,不要自己嚇自己。我只是帶你們去見我的師父,他想要跟你們聊聊天。」

  乾瘦老人哪裡肯信,他只是攤開手,將少年們護在自己身後,眼神哀求那位神態溫和的女子,姑娘,求求你了,放過他們。

  他怕啊,相較於老人看久了的前朝故事,大驪的官員,鴻臚寺的,還有地方上的,他們實在是太厲害了,他們不會以私慾殺人,他們甚至還會詳細解釋法律條文,更甚至是在明知道老人是在胡說八道的時候,他們也會耐心聽著,然後一一反駁,直到讓老人啞口無言。

  這讓被殺的人,都沒有辦法給自己找個理由,世道如何腌臢,公道如何不平,官員如何草芥人命。

  老人不知怎的,好像被勾起了傷心事,嗚咽起來,只是他依舊護著那三個少年。

  他們這些無名小卒的生死,就像路邊野花野草的枯榮,只有旁邊的野花野草清楚,而它們也會悄悄沒有。

  裴錢無奈道:「我師父姓陳名平安。」

  老人愣了愣,一頭霧水,少年們面面相覷,也不認得啊。

  既然是這麼個土氣的名字,那就定然是那種發跡的大人物,不是意遲巷篪兒街出身了?

  問題是老人更清楚一事,越是寒微出身的人物,往往越是心狠。撈錢狠,當官狠,做人做事最狠。

  裴錢只好將那玉牌翻轉過來。

  老人使勁揉了揉眼睛,清秀少年眼尖,率先認出那三字,「國師府」。

  清秀少年試探性問道:「姐姐是叫容魚,還是符箐?」

  大驪國師崔瀺,繡虎嘛,哪個不知誰人不曉,頂天厲害的大人物。

  他們還是做過一些功課的,尤其是到了京城之後,連那容魚符箐的兩個名字都聽說了。

  不過由於他們被逮了吃了牢飯,哪裡知道如今大驪朝廷的近況。

  裴錢笑著搖頭,「不是。」

  一個錦衣圓領女子來到這邊,她看似腳步緩慢,實則轉瞬即至,笑道:「我是容魚。」

  她揮揮手,那撥隱匿在街道的暗樁諜子便都悄然撤了。

  容魚輕聲問道:「方才是怎麼回事?」

  裴錢笑道:「這位老先生,擔心我要帶他們去鬼門關走一遭,就拼命護著他們仨。」

  容魚點頭道:「很好。」

  老人下意識搓了搓手,結果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將雙手如何擺放,顫聲問道:「真是國師府的容魚姑娘?」

  容魚笑道:「哪有人敢在國師府大門口假冒誰,我膽子不如你們。」

  清秀少年舉目望去,這就是大驪王朝的國師府啊。真能與那頭繡虎聊幾句?見了面該說啥?

  聽說天底下最聰明的年輕人,都在裡邊當官。

  瘦小少年卻是好奇,這個叫容魚的女子,一看就是練家子,不曉得是不是傳說中的武學宗師。

  呵,就算她再厲害又能高到哪裡去,只會被那綽號「鄭清明」「鄭撒錢」的鄭大宗師,一拳就撂倒了吧。

  眼前這個叫容魚的國師府侍女,漂亮自然是漂亮的,可到底不如她好看,只是一想到自己喜歡的同齡人,高大少年的心都快碎了。

  也不知她如何了,有沒有逃出京城。已經逃出京城的話,她這輩子還會不會記得自己呢。

  容魚笑道:「洪濤,丁皓,馬步海,胡進。別愣著了,跟我們一起去國師府見國師。」

  名叫洪濤的老人怯生生道:「我們能否先換上一身衣物吧?我們可以跟你花錢買,也不必太貴太好的,否則就要賒帳了。」

  畢竟他們這次也沒撈著錢,倒是差點把命給賠進去了。

  容魚笑道:「不用換衣衫了。國師讓裴姑娘去刑部大牢撈你們的時候就說了,說翻看檔案記錄,洪先生是看慣了脂粉小說的行家裡手,國師怕你想歪了,一路浮想聯翩,結果見了面,發現落了空,就要沒有談興。」

  洪濤老臉一紅,老人臊得想要挖個地洞鑽下去。

  三個少年更是目瞪口呆,國師神算啊!

  難怪能當大驪的國師,當年能夠打退那些兇悍無匹的蠻荒畜生。

  大驪宋氏真是祖墳冒青煙了,能夠遇到這麼一位國師。

  好像話也不能這麼說,大驪皇帝也是極有魄力的,這一路見聞,只要聊到這位皇帝老兒,都是好話。洪把頭說得對,註定不會傳到被說好話之人耳朵里的好話,就一定是真的好話了。

  跟隨容魚跟那個多半是符箐的女子,一起走向國師府,老人輕聲問道:「我們有無需要注意的事項?」

  他實在是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們才合適,便乾脆略去。

  容魚笑道:「沒什麼需要格外注意的,你們也不必緊張,只要將我們國師當做是一個每年拿俸祿的公門中人就好了。見了面,你們自然就會明白的。」

  老人心情激盪不已,抓耳撓腮起來,確是抓心撓肝吶,今夜就跟做夢似的。

  容魚笑問道:「丁皓,你們服完刑,想不想去春山書院求學?」

  眉眼俊秀的丁皓搖搖頭,「讀書沒有用,考也考不過那些富貴人家的孩子。況且我們又是那種讀書種子。」

  名叫馬步海的矮小少年,使勁點頭道:「去春山書院做啥子,念書只會把人念傻了。我要跟丁皓先去武館拜師,學武練拳,出師了,將來最好是能開一座屬於自己的武館,收了徒弟,再去開鏢局,不但要江湖揚名,還要掙很多的錢。總有一天,我會讓那位武功蓋世的鄭大宗師,曉得江湖上有馬步海這麼一號人物。」

  裴錢揉了揉額頭。

  容魚卻是故意訝異問道:「鄭大宗師?男的女的,我怎麼沒聽說過,她是如何的武功蓋世?」

  馬步海有些嫌棄眼神,還國師府侍女呢,假冒的吧?如此頭髮長見識短,都不曉得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鄭錢」?!少年雙臂環胸,冷笑道:「我聽說鄭宗師的殺手鐧,是一套從未現世的瘋魔劍法,等我學成了武藝,賺的錢足夠多,名氣足夠大了,一定要找江湖名宿幫我約她見面,最好是當面討教她的拳法和劍法。」

  少年就見到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轉頭與自己微笑道:「好好練你的拳腳把式,少聽這些以訛傳訛的屁話,你也信啊,傻不傻。」

  馬步海沒好氣道:「這位姐姐,我自然是敬重你的,十分感激你將我們從大牢里撈出來,怎麼也該是一份救命之恩了,以後我自然會找機會報答你。但是你也別瞧不起那位鄭宗師,否則我非要跟你掰扯掰扯,與你講出個子丑寅卯來……」

  丁皓偷偷扯了扯馬步海的袖子,讓他少說幾句,權貴之家走出的子弟,驕縱氣焰是從不擺在臉上的,可別一兩句話就惹惱了他們,被他們偷偷記恨上了,到時候怎麼死都不知道。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如夢如幻,真要見著那麼一位遠在天邊的人物啦?

  近在眼前之時,自己這種粗鄙低劣的小人物,又能與那繡虎說什麼呢。

  夜幕里的大驪國師府,來自鄉野的老人和少年們,緊張得手心冒汗,下意識放緩了腳步。

  老人心底讚嘆不已,不愧是咱們大驪王朝的國師府,門房都這麼有書卷氣,像個讀書人。

  大門口的台階上,坐著一個青衫布鞋的中年男子,好像早早等著自認為是無名小卒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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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新山

  陳平安返回國師府,徑直到了桃樹下,看了眼桃花,說道:「讓捻芯來這邊一趟。」

  光腳,上身裸露,傷痕累累,腹部好像受了重傷,以青布潦草包紮,鮮血浸透。

  容魚本就是一位金身境純粹武夫,見到國師此刻的模樣,還是倍感震驚。

  就在容魚要去牢獄喊來捻芯,陳平安笑問道:「裴錢是不是溜走了,就沒敢見老觀主?」

  她還是小黑炭那會兒,老觀主本就是藕花福地的老天爺,所謂的知根知底,不過如此了。

  容魚忍俊不禁,點點頭,果然還是師父了解徒弟。察覺到國師的精氣神還是很好,她稍微鬆了口氣。

  陳平安率先走去隔壁院落,要在先前待客徐獬的那間屋子處理傷勢。

  宋雲間迎面走來,將旱菸杆交還給陳平安,「就因為這個,落了個『好幫閒』的評語。」

  陳平安接過手,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被老觀主調侃一句算得什麼事。」

  走入那間別有洞天的屋子之前,讓宋雲間護在門口。

  跨過門檻,關了門,陳平安將那包紮腹部窟窿的青布條解開,隨手丟在地上。

  捻芯很快趕來,看到那個血肉模糊的背影,神采奕奕,「受傷這麼重?」

  若是受傷不重,就顯現不出縫衣人的手藝。

  背對著捻芯,陳平安攤開雙臂,興許是氣血鼎盛的緣故,那條伸直的胳膊,從一塊塊肌肉「龍脈」處各有裊裊霧氣升騰,就像有數十位朝聖者在一處處峰巒之巔,點燃清香,敬祝山靈。

  陳平安淡然說道:「除了腹部挨了這一長槍,比較礙事,其餘皮外傷較多,瞧著嚇人而已,曹慈臟腑受傷更多,相信這會兒也不好受。」

  捻芯笑問道:「就沒打臉?」

  陳平安也笑了起來,道:「切磋前半段還能挑地方出拳,後半段就顧不上挑三揀四了。」

  捻芯先從袖中摸出一隻木盒,懸在半空,打開盒子,內里儲藏諸物俱是鋒芒熠熠,陰氣森森。

  她再一抖手腕,摔出兩幅人身圖,一幅舊圖,是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牢獄的「真跡」,肌肉,筋骨,氣血經絡,穴位氣府等等,各有文字標註,一覽無餘。

  第二幅新圖,是前不久陳平安讓寧姚幫忙尋找新體魄新氣府所在的行氣圖,相對務虛,顯然是為重新修道量身打造。

  捻芯問道:「下邊的,也脫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沒必要,傷勢都在上半身。」

  捻芯埋怨道:「恁矯情,但凡夾雜有一絲男女情慾,我跟你姓。好歹把褲管卷高了。」

  陳平安照做。

  面對即將在他身上做「針線活」的捻芯,他也頭皮發麻,只能遭罪,不能還手,擱誰不慌。

  捻芯以銀針挑起背脊裸露出來一條筋脈,眯眼說道:「縫製大妖真名的道痕愈發淡了。好事。」

  她故意將那條位於靈台附近的青筋挑斷,再看著它以極快的速度自動相互銜接,轉瞬間融為一體,宛如兩條江河的「合龍」,堪稱天衣無縫。她忍不住讚嘆一句,「十一境武夫的體魄,真是寶藏。」

  不過捻芯擔心此處是貫穿脊樑的主要道路,陳平安的樁架功夫在此,有可能屬於特例,才能夠如此痊癒神速,她便蹲下身,換了一把極為袖珍的短刀,將那陳平安腳背上位於太沖和行間兩地的一條筋脈給直接斬斷……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眼皮微顫,也不詢問捻芯在此動刀的緣由。

  捻芯站起身,又換了一件傢伙什,將陳平安肩頭一塊略微裂開的皮膚給乾脆翻卷過來,凝神細細端詳片刻,隨口問道:「十一境武夫的鮮血,是不是就可以媲美世間最好的畫符硃砂?」

  陳平安點點頭,「看那古巫在胳膊內外陰刻陽刻的鑄煉路數,理當如此。止境武夫,破境無望,可以憑此提升體魄的堅韌程度,造就一二殺手鐧,到了十一境,這些花俏手段,都是累贅。」

  捻芯不斷發號施令,「揀選一小截蘊藏神識的真氣,運轉大小周天試試看。」

  「懸鐘至中瀆這一段,曹慈的拳意流轉,是不是比你更快?青靈到神門這一路的真氣導引,為何如此晦澀,是跟姜赦那一架留下的隱患?直到現在還沒有花費心思好好修補一番?記得當年你說過一個『疊瀑』的想法,既能加快也能壯大真氣升降的聲勢,我也覺得可行,結果這麼多年過去了,就只是空想麼?」

  「有兩個刻在脊柱骨頭上邊的大妖真名出現鬆動跡象了,幫你補上。」

  陳平安黑著臉,終於開口說話,「別!它們已經被我做掉了。」

  捻芯只是固執己見,手上已經開始動刀子了,「還是補上吧,說不得它們還有轉身呢。」

  白霧蒙蒙如煮氣海,不過是拳意往人身外流瀉的跡象,捻芯就已經有烈火灼燒面部之感。

  更有一股純粹真氣,起湧泉,走神道,沖神庭,頭頂之上,三花顯化,猶有五色光彩縈繞。

  別看捻芯神色自若,手上一連串動作依舊細膩,她內心也是翻江倒海,實在是太有趣了,太值得開掘了!

  現如今除了曹慈這些新十一,捻芯大概就是人間最清楚十一境武夫體魄玄妙的修士。

  捻芯隨口問道:「曹慈有何絕學顯露?」

  陳平安心思微動,調動拳意,便將「一拳遞出」,竟然是以武夫罡氣營造出了一處類似道場的武夫氣象,更像是修士的金身法相,人身如山,周邊環繞以寶塔、經幢等,一圈圈水紋蕩漾,漣漪陣陣。

  捻芯大開眼界,「這是?涉及佛家了?」

  陳平安點頭道:「曹慈此拳名為『鐵圍山』,用以庇護武夫周身,能夠自行流轉不息,而且消耗神意極多,最不怕戰陣偷襲,劍修飛劍。取典於佛經,『須彌山城網,水旋輪圓形。尸羅幢盆形,隨順轉色形。』當年他跟郁狷夫都曾經在一處古戰場遺址練拳,那邊倒塌的佛、菩薩神像極多,估計是那個時候就有了此拳的雛形,直到曹慈躋身十一境,才有機會完整呈現出來。」

  捻芯讚嘆道:「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

  沉默片刻,她隨即問道:「那你呢?」

  陳平安收起模仿曹慈的那份拳意,換了自家拳意,瞬間變化,不如曹慈「樁架」那般氣象堂皇,同樣別有真意,人身肌膚之外,仿佛有一層流淌的光彩,神形合一。

  陳平安說道:「單字拳招,『釉』。」

  捻芯手捏細針,狠狠戳向那層看似緩慢流動的「釉面」數次,結果竟是針尖崩碎。

  陳平安說道:「新天地新氣象,都是剛剛躋身的十一境,各自都在琢磨新的拳法。」

  捻芯終於大致縫補過陳平安的傷口,也以山上術法繪製出了相對粗略的第三幅人身圖。

  暫告一段落。

  捻芯愧疚說道:「隱官,我耗費心神不少,靈氣幾乎耗竭,估計要修養一段時日才能開工,短則十日,長則兩旬。」

  陳平安如釋重負,點頭道:「不著急。」

  捻芯問道:「武道真有十二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至少我跟曹慈都覺得有一定可能。」

  帶著捻芯出了屋子,裴錢和郭竹酒站在門口,捧著乾淨衣服。容魚說已經準備好了藥水桶。

  一番洗浴過後,挽好髮髻,換上青衫,穿了布鞋,陳平安拎著旱菸杆,神清氣爽走到廊道那邊的藤椅附近。

  宋雲間將老觀主在國師府現身後的所有言語,一一跟國師稟陳。

  竹素來到這邊,著重提及那道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

  容魚將袁化境留下的那件咫尺物遞給國師,「都是那位白骨道人煉製的本命物,已經記錄在冊,總計三百二十九件。」

  陳平安坐在藤椅上,接過咫尺物,伸手一抹,撤掉道士葛嶺臨時設置的術法禁制,一件咫尺物頓時「活潑」起來,竟有如驚雀高飛之勢,給陳平安輕輕攥住,瞬間將其彈壓,安靜下來。

  裴錢和郭竹酒難得沒有詢問那場問拳的勝負。

  陳平安與她們笑了笑,說不用擔心。

  重新躺回那張藤椅,開始吞雲吐霧。

  宋雲間他們就腳步輕輕悄然離去。

  果不其然,按照容魚的說法,已經返回明月皓彩道場的老觀主,憑空現身,笑言一句,「總算懂得幾分養神之道。」

  陳平安就要坐起身,老觀主伸手虛按一下,示意躺著閒聊幾句就是了。

  可陳平安還是坐起身,順便收起了旱菸杆。

  身材魁梧的老道士,手捧麈尾,打量著眼前這位當之無愧的年輕「有名者」。

  此時此地,眼中所見,好像還是那個昔年到處亂跑、美其名曰走江湖的背劍少年。

  少年遊俠,別來無恙。

  老觀主開門見山一句,「與你討要一幅墨寶。」

  陳平安茫然,如墜雲霧。

  老觀主撫須笑道:「來請一方懸在道觀門口的匾額。」

  陳平安愈發疑惑不解,難道是崔師兄跟老觀主有過約定,早就寫好了,在國師府或是人云亦云樓某地藏著?只是因為自己未能發現端倪,老觀主就親自來這邊登門討債?

  前輩可不能玩什麼無中生有的把戲!

  老觀主沒有就此話題繼續言語,搖搖頭,不以為然道:「你們這場青白之爭的真正勝負,難道就這麼一直拖著,那貧道就要問你了,拖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一場架打完,一把半仙兵品秩的破劍都未折斷,髮髻也未脫落。

  你率先說自己輸了,就算天下人都相信,他曹慈信嗎?

  陳平安擺擺手,「老觀主跟人論道,與誰都能平起平坐。但是說到武學,就不太挨邊了。」

  老觀主笑了笑,「躋身十一境,就豪橫起來了。」

  陳平安淡然道:「作為同年,哪怕不是相較於修道之人,只說歷史上的那撥止境武夫,我們都還年輕。曹慈天資卓絕,而且無私心,他只要是第一,天下武道就能一直往上走。從前與往後,主動去跟曹慈學拳的,會是純粹武夫,曹慈教拳和餵拳,也能純粹無比。」

  「反觀陳平安,暫時有太多事務需要分心,自身的,大驪的,蠻荒的,青冥的,公事私事攪合在一起,別說不能死,都不能重傷,導致體魄和神魂留下太多的隱患。」

  「只說崔師兄和齊先生的百年心血,我今天卸任國師,明天誰來繼承?難道就只能靠老觀主的再次落腳?」

  老觀主聞言時而搖頭,時而會意點頭,最終捻須道:「也是實情。」

  陳平安緩緩說道:「曹慈還可以更強,我真正想要要贏拳的,是已經走到武道最高峰的那個曹慈。」

  老觀主問道:「真心話?」

  陳平安說道:「當然。只有勝過一直更強至最強地步的假想敵,我才是那個當之無愧的第一。」

  老觀主微笑道:「天九人一,當曹慈『人一』的意味更重,武道只會更高,不可限量。」

  陳平安笑道:「求之不得。」

  老觀主神色玩味,「為何沒有斷句了?」

  陳平安大笑不已。

  老觀主說道:「你們家的姜副山主,說你萬般好,能讓天下女子既求之不得,又求之不得。」

  陳平安立即弱了氣勢,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這次相約海上的問拳,不同於劍氣長城的三場問拳,還有文廟功德林的第四場,第五場,打得興起,雙方確實都隨之起了殺心,不如酣暢淋漓分出生死的勝負心,俱是越來越強烈,曹慈那一槍差點攪爛陳平安的心臟,就是明證。當然,不談陳平安接連數拳打得曹慈臟腑移位,也曾差點一劍就會砍掉曹慈的半拉腦袋。

  只是雙方勝負心再重,他們總不能當真分生死。

  故而,他們之所以明明可以繼續問拳,卻沒有繼續打下去,不單單是因為遠觀看戲的山巔修士越來越多。

  老觀主笑問道:「如果今天無需有任何顧慮,只是純粹問拳,那麼勝負如何?」

  陳平安說道:「大概是雙方都覺得自己必贏吧。」

  老觀主會心一笑。

  若是哪天曹慈老了,或者人間武道再無白衣曹了。大概青衫陳就會自稱天下第二?

  老觀主提醒道:「替純陽道友在那座福地從旁護道一事,記得抓點緊,上點心。」

  陳平安點點頭,「肯定。」

  老觀主感嘆道:「希望將來,有朝一日,數座天下的所有人間武夫,無論是大小宗師,還是剛剛學拳之人,都能夠看到你們之間的第六場問拳。」

  陳平安輕聲道:「希望真有這麼一天。希望。」

  陳平安想起一事,問道:「我打算收攏一些與陸沉有關的物件,此舉可不可行?」

  老觀主點頭說道:「是可以早作謀劃了。」

  老觀主一揮麈尾,催促說道:「貧道還要回去煉丹,與你討要一幅墨寶,速速拿來。」

  陳平安震驚道:「我?」

  老觀主說道:「不然?」

  老觀主從袖中摸出一張雪白熟宣,攤放在空中,「貧道沒有筆墨伺候,你自己準備。」

  陳平安見老觀主不像開玩笑,只好硬著頭皮問道:「寫那『觀道觀』?」

  老觀主反問道:「不然寫『落魄山』麼?」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喊容魚或是宋雲間取來筆墨,而是輕輕捲起袖子,翻轉手腕,以拳意牽動天地間的水運,拳頭重複畫圓,水運凝聚越來越多,呈現出越來越重的碧綠顏色,聚攏在手邊,如在硯池研磨出來的一團濃郁墨汁。

  陳平安一拳砸在「硯池」內,以此蘸墨,以拳作筆,在那雪白宣紙上邊塗抹出一個大字,「觀」!

  老觀主手捧麈尾,輕輕點頭,倒也不醜。

  陳平安又是一拳迅猛砸中那碧綠墨汁,用上了最為嫻熟的神人擂鼓式,在人身之內疊拳至八十一!

  簡直就是在紙上刻下了一個「道」字。

  一氣呵成,再寫下最後一個「觀」字。

  老觀主一卷宣紙,收入袖中。

  陳平安猶有餘力,試探性問道:「不題落款嗎?」

  老觀主笑呵呵道:「需要嗎?」

  陳平安賊心不死,說道:「也能錦上添花吧?」

  老觀主卻已經身形上升去了天幕,一步跨越天下,返回了明月皓彩中的那座道觀。

  頗有幾分意猶未盡的陳平安站在原地,耳邊響起老觀主的嗓音,「再去看看那座山。」

  東海,金鯉沒有擺駕回府,反而悄悄離開車輦,單獨來到這邊的演武之地,殘留的拳意依舊濃郁如水,經久不散。連她置身其中,都倍感窒息,只得屏住呼吸,還要關閉人身洞府,憑藉身上那件法袍遮擋拳意,靈氣在人身內景循環,否則沾染了這些精粹至極的拳意,回頭她再想要與靈氣分開,抽絲剝繭起來,總是棘手。

  她也沒有打攪曹慈休息的意思,之所以來這邊,也不過是「瞻仰戰場遺址」的意思。

  只是她等了約莫一炷香功夫,出人意料,曹慈依舊坐在原地。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現出身形,開口問道:「曹慈,怎麼還不走?」

  曹慈與她拱手為禮,一笑置之,並不作答。

  金鯉猶豫了一下,坐在附近,傻子都看得出來,曹慈這場架贏得並不輕鬆。

  曹慈收起思緒,輕輕嘆了口氣。

  求之不得。

  他也讀過書,句讀一事,是最入門的學問。

  求之,不得。

  這傢伙!

  他曹慈這輩子,絕對不會學那位道號「龍伯」的昔年浩然第一人,轉去兼修道法用以延年益壽。那麼一位純粹武夫的陽壽,大概就是兩百多年為極限了。十一境武夫,估計能夠過三百。

  不曉得能否等到整座人間贏來太平盛世,相信到了那一刻,再有第六場問拳,他們也就可以百無禁忌了?又或者是將來某天,再次先後步入那座門檻更高的嶄新武道天地?

  金鯉靈光乍現,想到了一個自己都覺得荒誕的猜測,試探性問道:「是你輸了?」

  曹慈搖頭笑道:「怎麼可能。」

  金鯉也不多問,只是問道:「有這樣的一位苦手,是何感受?」

  曹慈認真思量片刻,眉眼舒朗,笑道:「真正的求之不得。」

  金鯉納悶不已道:「難道還有假的求之不得?」

  曹慈站起身,抱拳告辭,又是那個浩然天下最熟悉的曹慈了。

  陳平安躺回藤椅,心神去了那座武道高山,來到山腳,拾階而上,緩緩登高,直到頂端。

  並沒有發現有任何異樣,在山巔逗留片刻,看過了那幾位躋身十一境的武夫形象。

  重新走下山去。

  回到山腳轉身站定,陳平安雙手籠袖,仰頭看著這座已經在人間屹立萬年的武道高山。

  不知為何,總覺得差了那麼一點意思。大概是姜赦這個舊主人本身就比較無趣的緣故?

  姜赦突然現身此地,「過河拆橋,不厚道了。」

  陳平安問道:「層層唯一,道上稀疏,山路如此荒蕪寂寥,這就是姜赦心中的武道景象嗎?」

  姜赦笑道:「不然?鬧哄哄的像話嗎?古往今來,武無第二!」

  陳平安默不作聲。

  姜赦問道:「為何不將曹慈拽入此山問拳?你豈不是勝算更大。」

  陳平安反問道:「夜航船一役,姜赦為何不身居此山與我為敵?」

  姜赦爽朗大笑。

  陳平安抽手出袖,抵住下巴,看著這座巍峨的高山,這條漫長的神道,陷入沉思。

  姜赦說道:「既然不認可,不妨看看你心目中的武道光景,發牢騷誰不會,總要有一番建樹。」

  陳平安笑道:「那就瞪大眼睛瞧好了!」

  姜赦嗤笑道:「拭目以待。」

  陳平安開始重新登山,山腳好像一大截隨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間自從有武道第一日起,所有得過最強二字的一境武夫,隨之現身,昔年諸族武夫,他們各有意氣,聚如武林。

  在那之後,便是第二境,第三境……隨著陳平安的登高,高山層層消失,卻有無數的武夫聚如山嶽,他們身高不一,容貌各異,在山中各有拳架,各有招數……鍊氣三層,煉神三層中又有止境三層,陳平安一直登頂,「姜赦」在此,林江仙在此,曹慈在此,十一境武夫悉數在此。

  如此一來,再無山、天之分。

  陳平安俯瞰山腳,與那姜赦說道:「下次就是十二境見姜赦了。」

  至於你姜赦能否躋身新境,我可就管不著了。

  姜赦身形消散,退出這方天地,笑道:「好!」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不單單是將姜赦篡位奪名,而是真正成為了人間武道認可的新主人。

  新山新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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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22 01:32:17
第29章 輸贏

  一大片廣袤水域,雲捲雲舒極為迅速,雲海時不時破開數個窟窿,宛如造就出一隻雪白大篩子,金色的陽光透過這把篩子,一條條光柱灑落在海面上,揚起無數金粉碎屑。這期間夾雜著悶雷陣陣,如此驚人的天地異象,讓遠在數千里之外的幾個海島仙府,人人都覺得道心凝滯,呼吸不暢,心情自然煩悶異常,再無法進行修煉課業,紛紛退出了道場,來到海島視野開闊處,想要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怪事,可惜距離過於遙遠,幾位祖師爺道力不濟,無法給出一兩個靠譜的猜想。

  就像那不是正月里的市井坊間,隔壁鄰居突然在大半夜放爆竹,關鍵還不是一口氣放完,放了幾串就停手,之後再放幾串爆竹,這也太損了點,鐵了心要擾人清夢?

  起先修士們誤以為是成了精的鰲魚翻背,掀掉了幾座海島,抑或是的過境的海中蟒蛟,渡劫在即,行蛻皮升境之舉,用龐然身軀摩挲大島石崖、撞擊海底山脈引發的動靜。

  後來發現那片遙遠水域的光彩陸離,更像是一大撥山巔修士各展神通,群毆鬥法,才能共同造就出這等不見記載、聞所未聞的傳奇畫面。

  就在眾說紛紜之際,那幾位老祖師神色變化,立即下令讓自家修士不得喧譁,與風馳電掣過境的一座「碧海潮頭」,遙遙掐訣禮敬,只見那潮頭之上,甲冑、兵器反射陽光,熠熠生輝。

  幾座海島門派的當家人物,俱是低眉順眼,朗聲一句某某門派恭迎東海水府禁衛巡查過境。

  今時不同往日,昔年無人約束的浩然四海水域,各自都有了名義上的主人。

  東海這邊,便是那位真龍出身的王朱,由文廟封正,擔任了水君,神位高崇,權勢煊赫。

  她成了這片無限海域的,所幸這尊東海水君,好像與道家相親,治理轄境修士,推崇無為而治,一視同仁,上任之後並無假借建造府邸、大肆斂財的跡象,不過是與各個海底水仙道場、島嶼門派,訂立了三十年一次朝貢覲見的寬鬆規矩,至於貢品的類別、數額和總體估價,水府官吏也無任何暗示,只說隨意。

  得知可以「隨意」朝貢,一眾仙府卻也忐忑,我們若是當真隨意了,屆時水府會不會教我們何謂「上心」?

  大開眼界,島上少年少女們神采奕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修煉生涯,委實是寂寥枯燥,無論是遠處海域的古怪異象,還是潮頭之上那般五顏六色、披甲執銳的熱鬧嘛,誰不愛看。

  原來遠處海面,是東海水府一支精銳,興師動眾,浩浩蕩蕩殺向那處水域。由一尊身高數丈的神將手持符牒,奉旨調動水脈,駕馭碧波起潮頭,如那點將台演武場,上邊堆滿了車駕,旌旗獵獵,數百水裔精銳士卒披掛甲冑,嚴陣以待,武將吹動海螺,黃巾力士擂鼓而行。

  不知何方神聖,竟敢在自家轄境之內興風作浪,鬧出那麼大的動靜,於公於私,都要去那邊一探究竟,如此放肆,定要緝拿歸案,好讓浩然陸地曉得東海水君府的規矩,不是誰都可以隨便在此撒野的。

  居中一架裝飾金碧輝煌、極為寬敞的車輦,四周垂掛碧綠紗障,裡邊盤腿坐著一位身穿錦袍的美婦人,手持一把古銅鏡,正在對鏡梳妝。

  她身前擺案幾,擱放一隻極有年頭的三山香爐,煙霧裊裊,大修士細看之下,便要驚嘆這種「水香」的玄妙,竟能夠顯化出一處處水域的不同景象。

  美婦人手邊有一隻堆滿碧綠珠子的盒子,瑩瑩耀耀,它們便是各地水運凝結而成、上供給水府的「香料」,只需撿取一粒水珠,丟入香爐燃燒了,便會出現那邊的風貌。

  香爐是古物,燒水香的手法也是失傳已久的古法。

  兩邊各跪坐一排姿容出挑的宮裝侍女。俱是溺死的漁家女,或是枉死於海上的女修。

  她剛到東海水府,便與水君殿下求來的第一道旨令,就是從各門各派當中大選「秀女」,准許她們自由脫離舊籍,進入水府當差,給她們一口飯吃。若早有婚配的心儀對象,只是被棒打鴛鴦了,或是被誰從中作梗壞了姻緣,皆由她來做主,故而近期東海水府地界,俱是婚宴不斷,歡天喜地。

  她大概是水府唯二知曉真相的人物,不過她也不說破,只是由著麾下將卒去那邊耀武揚威。

  這位美婦人,正是從那中土大綬王朝脫困,得以重返東海的金鯉。

  她跟隨王朱來到水府這邊,第一件事就是悄然走四海,到處招兵買馬,聚攏舊部,可惜多是些或凋零或隱蔽的道統香火,古舊好友的徒子徒孫,只剩下兩位熟面孔,一晃眼,三千年過去了,昔年東海水族勢力凋零至此,讓她不勝感傷,不過好歹替公主殿下增添了一些人手。

  有那雄心壯志不減當年的「扈從」,試探性以心聲詢問金鯉,「金爺,咱們這是要廣積糧緩稱王,只等兵強馬壯,時機成熟了,眾志成城,就要打上陸地、攻破文廟嗎?」

  這位替車輦護駕的水府大將,腳下踩著被仙家譽為「兜羅綿」的神異雲頭,是個容貌粗獷的魁梧修士,滿臉絡腮鬍,蟒紋文武袖,白甲彩袍,單手按劍,兩眼金光熠熠。

  金鯉訝異道:「三千年不見,不曾想當年只會嗷嗷叫、打頭陣的莽道人,都學會了兵法,成了大家啊?」

  得了金爺的褒獎,那武將神色頗為自得,豪爽笑道:「哪裡哪裡,金爺謬讚,屬下只是略通兵略罷了,暫時還當不得大家的美譽。」

  金鯉語氣玩味道:「羅繡,你曉得那兩位犯禁人物的身份?」

  莽道人搖搖頭,「回金爺話,屬下哪裡曉得這些花拳繡腿的武把式。說出來也不怕金爺笑話,前些年被那惡鄰居的淥水坑肥婆姨,排擠得厲害了,死活出不得頭,只能帶著幾個徒兒,一起躲在洞府當縮頭烏龜。」

  「根據先後三封諜報顯示,在那邊干架的,好像是兩個拳腳不俗的武夫,巡檢司將士竟是不敢靠近太多,託詞一大堆,什麼拳罡濃稠得跟水銀似的,金爺你聽聽,是人話嗎?儘是些出工不出力的酒囊飯袋,回頭屬下定要治一治他們。」

  「對了,金爺,好像咱們水君剛剛走了一趟寶瓶洲海岸接壤處,從一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手上,搶得了一件極厲害的重寶?」

  金鯉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輕描淡寫嗯了一聲。

  她也不與這齣了名的莽夫細說真相,免得他一張大嘴巴到處宣揚。

  暫時由他掌管著東海水府巡檢司,此外單獨領一支精銳禁衛,負責水府重地的治安,不談腦子的話,只說忠心二字,尋常當官的是放在嘴上或是文章裡邊的,莽道人卻是實實在在刻在道心上邊的。

  等到這道碧水潮頭愈發臨近那處戰場,還隔著大概七八百里水域,便已經能夠感受到一陣陣撲面而來的天風,蘊藉著驚人的精純拳意,那大纛旗杆隨之彎曲,咯吱作響,立於潮頭前邊的一眾將卒臉上就跟刮刀子似的,幾位校尉模樣的水族武將,身上甲冑竟是濺起一陣陣火星。

  莽道人心中震驚不已,伸手遮在眉間,凝神遠眺,定睛一瞧,頓時大吃一驚,本該纖毫畢現的畫面,怎的如此視線模糊?

  莽道人再不敢掉以輕心,立即配合一篇本命水法道訣,伸手取了一些飛濺海水在掌心,再施展開來掌觀山河的神通,才算稍稍看清了這座占地方圓千里、而且還會移動的演武場,只見裡邊那兩位捉對逞凶的武夫,一青一白,瞧著年歲都不大,一座小小寶瓶洲,幾時有這等拳腳無敵的豪傑了?思量一番,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淮王宋長鏡去了蠻荒戰場,裴錢和周海鏡都是婆娘,魚虹是個糟老頭子……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不都說他在劍氣長城的一截城頭,喜好常年身穿一件鮮紅法袍?

  金鯉拿起一枝鮮紅如血的極長珊瑚,身體前傾,輕巧挑開碧紗障,淡然道:「停輦。」

  潮頭立即停下,莽道人已經站在車輦正前方,伸手攥住劍柄,神色凝重起來,「金爺,那倆瞧著都是武功絕頂的豪橫之輩,若是金爺想要擒拿了他們,屬下恐怕也會大煞風景與金爺斗膽諫言一句,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金鯉咦了一聲,「莽道人行事變得這般穩重了?」

  這位莽道人,是古蜀國地界一尾大澤巨蟒走瀆入海的大道根腳。

  當年跟著她一起試圖攻上中土神洲陸地,莽道人羅繡就是玉璞境巔峰,整整三千年過去了,也才剛剛熬出了個仙人。他建造在海底的那座道場,是某位上古真人煉水丹的遺蹟,榜額「飛仙觀」。那座洞府盤曲深大,易守難攻,至於莽道人這廝的城府,是半點沒有的。

  遠遠看了那邊的動靜片刻,莽道人內心惴惴,神色尷尬道:「金爺,看他們實力,委實是強橫得不講道理了,簡直無敵,屬下估摸著智取亦是不得事了。」

  金鯉伸出一根潔白如玉的手指,撓了撓額頭,莽道人就這氣性,都不好罵他什麼。

  這憨貨三千年來,就是一個避字訣。既不趨炎附勢,與那淥水坑勾三搭四,也不肯開宗立派割據一方,就只是收了十幾個親傳弟子,師徒們耐著性子躲在水府之內,不問世事,只管潛靈修真。

  顯然是會錯了意,莽道人心一橫,神色肅穆道:「若是金爺有心招徠他們,屬下也願打頭陣,去會一會他們。」

  只要金爺回了東海,他們這些老傢伙,就有了主心骨。

  水君王朱,當然身份尊貴無雙,只是他莽道人又能貪圖她什麼?

  金爺百般好千般好,有一好是最好,從不坑騙算計他們半點,遙想當年,每每大勝而歸,慶功宴上,得了任何好處,大伙兒一起分帳,金爺至多就是挑些剩下的,意思意思。她總會端起酒碗,邀請大伙兒一起滿飲。

  休要與我說什麼空泛道理,什麼水君不水君真龍不真龍的,咱這輩子只認金爺!

  金鯉當然道力最高,將那場演武看得相對最為真切,心不在焉與莽道人敷衍一句,「免了,你衝過去了,只會白白送顆頭顱當見面禮。」

  莽道人悻悻然。

  金鯉長久沉默。

  潮頭這邊已經祭出層層陣法,如中流砥柱,將兩邊海潮洶湧強行分開,周邊掀起陣陣驚濤駭浪,能夠站在潮頭、跟隨莽道人一起,哪個不是天生精通水法之輩,見此驚險場景,亦有被「淹死」之憂慮。巡檢司邸報內容,所言不虛,確實是難以靠近,跟膽大膽小沒關係。

  莽道人輕聲道:「屬下就只想著跟著金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金鯉自嘲道:「讓你失望了。」

  莽道人怔怔出神,驀然傷心起來,哽咽道:「金爺到底是遭了什麼劫難,竟然已經如此落魄了,如今連那酒肉都吃喝不起了?」

  難道是正如兵書所說,金爺功高震主,遭了水君的猜忌?

  金鯉揉著眉心。

  莽道人扯開嗓子說道:「去我那,去我那,屬下今日便將水府騰空,與孩兒輩們搬去別處開闢道場,水府讓給金爺,莫要嫌棄,委屈了金爺。」

  附近莽道人那幾位跟著升官的親傳弟子,也是與師尊一般的單純心思,無非是額外多出一種與有榮焉。只有個飛仙觀唯一的三代弟子,是個道齡很短的年輕金丹,心思有異,金鯉便多看了她一眼,看看能不能好好栽培一番,能否將莽道人這條法脈給發揚光大。

  那些車輦內外的東海水府諸司神女官吏,俱是面面相覷,各有各的心思,臉色微妙。

  只因為根據先前水府諜報,占據了飛仙觀遺址的莽道人,是個油鹽不進的陰沉角色,只是一味依仗資歷,憑恃一身強橫的水法神通,行事極為跋扈,已經讓水府使節吃了多次閉門羹,任你手持水府某大司玉牒,依舊一面都未能見到口稱閉關概不待客的莽道人。

  而王朱那幾位心腹扈從當中,玉道人黃幔,他也是仙人,雖說在水中與那莽道人鬥法,肯定不占優勢,可是就如崔東山所說,黃幔手段奇多,也不懼莽道人占盡地利。何況還有個九境武夫的溪蠻壓陣,黃幔就有了擒拿莽道人、掃蕩飛仙觀的心思。

  只是水君王朱無所謂這些個,才沒有讓他們兩位率領數萬水裔兵馬去「敲門」。

  就在此時,又是異象橫生。

  白衣青年被那光膀子的男子給一拳,砸到了潮頭這邊,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撞向這道碧波海水。

  後背緊貼著「峭壁」的白衣青年,以手肘輕輕一磕潮頭,御風重返戰場,不忘轉頭與莽道人他們致歉一句,「得罪。」

  莽道人與那白衣背影點頭致意,不缺禮數,客氣一句,「不打緊。」

  他只是消息閉塞,懶得理會道場外邊的紛爭,卻也不是蠢笨之輩,已經認出了這位青年宗師的身份,跟人打架就沒有輸過拳的那個曹慈。

  莽道人再一想,道心一震,莫非那個與曹慈演武的傢伙,且不論這場問拳的輸贏,容貌氣度都已經輸給曹慈一大截的光腳男子,是那個……

  莽道人越想越不對勁,心中憤懣不已,他與弟子們再不問世事,好歹也是個占據一處上古仙跡的得道仙人,再加上淥水坑澹澹夫人滾到了陸地去,以及出現了一條條歸墟通道、水神押鏢的盛況,便或多或少聽聞了一些山水故事,例如昔年那些去過倒懸山春幡齋的渡船管事、船主,這些年,一個個說得玄乎,不都講劍氣長城的那位末代隱官,丰神玉朗,風采皎如明月,素有急智,言笑戲謔,確是人間罕見的美男子,飄飄有出塵之表,堪稱神仙畫卷中人?

  多黑心,才能說出這般昧良心的混帳言語?!岸上的修道人,果然儘是些睜眼說瞎話的狗東西。

  金鯉將那枝纖長珊瑚交給一位鶴氅侍女負責捲簾,她只是自顧自大飽眼福,嘖,有些饞他的身子了。

  她驚嘆不已,曹慈果然是拳法無敵的。

  只見陳平安被曹慈伸手拽住腳踝,掄了一圈,還以顏色,也給狠狠摔向了碧波潮頭這邊。

  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激射向車輦這邊,裹挾著雄渾無匹的拳罡,以至於他需要運轉真氣,在半空數次減速,才沒有直接將潮頭炸碎。

  背對著車輦、莽道人他們,落在潮頭之上,身形踉蹌,光腳男子在甲士隊列縫隙之間,不斷後撤滑步,如游魚穿梭,哪怕此人已經將一身拳意收斂到了極致,水府精銳身上的鐵甲依然錚錚作響。

  而那些披掛重甲的水府將卒,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個個動彈不得,體內靈氣凝滯如被冰凍,想要開口言語都是難事。

  這傢伙一直退到了車輦附近才堪堪停下身形。

  境界高如仙人境的莽道人,不也紋絲不動,只是保持一手縮袖掐訣、單手按劍的姿勢,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被誤會是問拳,或是問劍。

  一眾水府女官花容失色,唯有車輦內的金鯉毫不驚訝,只是掩嘴嬌笑不已,媚眼如絲道:「陳國師,這麼巧,又見面啦,為何鬧出好大陣仗,莫非是生怕我聽不著,不立即趕來這邊殷勤待客麼。」

  陳平安只是目視前方,剛好與遠處曹慈各自換了一口純粹真氣,笑了笑,「是很巧,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車輦裡邊那位持珊瑚枝捲簾的侍女,宛若羊脂美玉的手腕微顫,碧紗帳幕隨之微微飄晃。

  莽道人望向那精悍男子的背影,鬆了口氣,還好還好,這位隱官大人原來與金爺是舊識。

  若是道力足夠深厚,便能敏銳發現男人背後隱約有些痕跡,如崖刻榜書無數。

  這一幕詭譎畫面,看得這位也曾見過大風大浪的莽道人,一顆道心被震驚得無以復加。

  男人身上那一股股交錯的古老蒼茫氣息,好像都被他一力鎮壓,降服,壓勝了。

  爺們!

  回想起那些亂七八糟、真假難辨的傳聞事跡,莽道人一下子就改變了陣營,曹慈的武學再無敵,到底是只會讓莽道人敬而遠之,不如這廝更加對胃口,想要請他面對面豪飲醇酒。

  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實的萬妖之祖,擁有粹然神性,高居王座,俯瞰著蠻荒的螻蟻。

  就像一頭從無窮迷霧中走出的野獸,身軀龐然,半神半人,大地震動,一步一步,從萬年之前走到了萬年之後。

  陳平安剛要挪步動身,莽道人壯起膽子快速自我介紹一番,「隱官,我叫羅繡,道號莽道人,幸會。」

  陳平安轉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幸會。」

  再視線上挑幾分,看向車輦那邊的金鯉,陳平安微笑提醒道:「一簾之隔,與一線之隔,也就只是一字之差,金鯉道友悠著點。」

  車輦上邊的捲簾侍女被嚇得鬆開手,被金鯉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嫣然笑道:「省得。」

  招兵買馬,充實東海水府底蘊。同樣一件事,既可以是忠心輔佐水君王朱,爭個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也可以是她金鯉私心作祟,密謀造反。

  連那碧霄洞主都現身浩然了,金鯉便知大勢已去,再無法慫恿公主殿下圖謀更多了。

  金鯉心中有數,碧霄洞主大駕光臨,並非是幫助陳隱官、陳國師一把,與那白骨道人不對付,翻舊帳。

  而是老道人親自驗證了一事,飽受戰爭之苦的浩然天下,已經由大亂之世步入了昇平之世。

  既然天時地利人和都如此了,她又何必奢求單憑一己之力逆轉大勢,不如退一步,用浩然的規矩,文廟的規矩,藉助公主殿下,為天下蛟龍之屬、無數水裔,名正言順謀求一份正當的福祉。

  道心念頭一轉,天地便如新天地,金鯉調侃道:「莽道人,將來我們若是揭竿而起,再次反攻陸地,隱官大人站在岸邊,擋住我們這撥反賊的去路,你還敢不敢衝鋒陷陣?」

  莽道人一個頭兩個大,轉身望向車輦,他眼神疑惑,這種要命的問題,不該是私底下詢問?金爺是何緣故,要我斃命當場?

  隱官的拳腳功夫,興許打不贏曹慈,打殺一個莽道人,還不是順手為之?

  陳平安本以為莽道人是與胖子庾謹差不多的城府人物,心機深沉,步步為營,是那耐心極好、藉機趁勢而起的一方亂世梟雄,如今看來,才知誤會,這廝是真莽。

  金鯉再次明確了莽道人的心志,笑道:「不必造反了。你我各自竭盡心力輔佐水君,求個東海轄境的太平世道吧。」

  陳平安說道:「勞煩你們後撤五百里。」

  莽道人看了眼金爺,得了眼神授意,立即抬臂說道:「諸將聽令,速速往後撤出六百里,再鳴鼓收兵,打道回府。」

  金鯉樂不可支,哎呦,真會兵法啊。

  陳平安腳尖一點,掠出潮頭,伸手一招,笑道:「暫借諸位寶劍一用。」

  不必莽道人麾下駕馭水法調動碧波浪頭,這座點兵點將台自行向後移動五百餘里。

  五六十把長劍鏗然出鞘,好似飛劍當空,劍尖跟隨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邊。

  陳平安隨便攥了一把長劍在手,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銘文「上霄」的佩劍。

  躋身了十一境,許多武夫「定例」就成了舊例,陳平安就明白了為何姜赦會使用那杆長槍。

  赤手空拳,當然遠勝止境武夫,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原來更有妙用。

  也就順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林師」,他為何會明明有劍卻不用,原來是在等躋身十一境。

  曹慈那邊,見陳平安用了劍術,也環顧四周,伸手從附近海底深處,隨意抓取一把鏽跡斑斑的古舊長槍,伸手抹掉鏽痕,再輕輕一抖手腕,長槍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轉,霎時間雪亮如新。

  陳平安手持長劍,御風前沖,身邊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長劍,品秩尋常,只算是山上靈器,它倏忽消失,帶起一條凌厲劍光,海上頓時震起一道尖銳刺耳的轟鳴。

  劍光如龍躍波,直衝曹慈。飛劍去勢極快,剎那之間就靠近了白衣長槍那邊,簡直就像江湖武夫的當面一鏢。

  依稀可見,飛劍被長槍一挑即碎,高空又是略顯滯後的一串炸雷聲響,厚重雲海再次破開一個巨大窟窿,灑落海面的金光更多。

  隨後一把把「飛劍」,被拳意牽引,劍光作一線,筆直而去。

  武夫手段,卻有那份「飛劍千里斬頭顱」的精彩神意。

  莽道人震驚道:「金爺,隱官這是什麼手法?可還在武道範疇之內?還是打紅了眼便……作弊,用上了劍仙手段?」

  他並非劍修,佩劍只是裝飾,否則被人隨便取走長劍,不得拼命?至少也該大罵幾句,腹誹一番。

  金鯉顯然見解更高明,說道:「就是純粹的武夫手段,沒有施展任何術法神通。」

  莽道人愈發好奇問道:「金爺,隱官這一手,相當於劍修啥境界的傾力一劍?仙人?總不能是飛升吧?」

  金鯉懶洋洋笑道:「不好說,我也好奇,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記飛劍,便知強弱。」

  莽道人笑容尷尬,「犯不著,真心犯不著。反正金爺與他是好友,回頭找機會一問便知。」

  一聽「好友」就彆扭,金鯉沒好氣道:「好友?真是什麼好友,我與這位陳國師會有那場殺機四伏的問答?答錯了,你看他會不會登上車輦,順手摘掉我的頭顱。這會兒你就該捧著我的腦袋,哇哇大哭了。」

  金鯉將作為捲簾鉤杆的珊瑚枝擱放在案几上邊,重新放下了碧紗簾幕。

  莽道人小聲道:「屬下肩上扛著的這顆腦袋,只會比金爺先滾落在地。」

  金鯉氣笑道:「借你吉言啊。」

  莽道人連忙揮揮手,「金爺,正值大好時節,正是道心振奮、大展拳腳的關頭,咱倆都不說晦氣話。」

  隱官,陳先生,陳劍仙,陳國師……不同的稱呼,大概就意味著不同的心態。

  比如北俱蘆洲已經去過劍氣長城和遺憾未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對上陳平安,都會喊隱官。

  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不也習慣一口一個隱官?至於蠻荒,大概不用懷疑,如今名氣最大的,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不是那些新舊王座大妖,而是這位「看門」的末代隱官。

  說起來只是見了那位隱官一面,莽道人如同劫後餘生,感慨不已,「走了條斷頭路的武夫,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嗎?」

  金鯉笑道:「不然你以為?」

  莽道人重新駕馭起那朵兜羅綿的雲彩,畢恭畢敬立於車輦一旁,至於那把佩劍,就當贈禮。暫什麼借?跟曹慈對上,就算「上霄」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淬鍊得再是堅韌,恐怕都難逃折斷崩碎的下場吧。罷了罷了,都是身外物,何況等到將來這場問拳天下盡知了,在酒宴上,自己也好與新朋舊友們詢問一句,你們可曾知曉,當時隱官手持長劍,是與誰借的?

  莽道人一想到這個,便忍不住笑呵呵出聲,以掌心拍了拍腰間那把空了的劍鞘,不曾辱沒了你。

  車輦另一邊,也有一雙璧人似的少年少女,隨駕出巡。

  金鯉說道:「玉國,青虬,你們師徒倆來輦上閒聊幾句。」

  髮髻作珥蛇狀,道號玉國的「少年」,實則道齡已經六百載,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前邊還有十幾個師兄師姐,卻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為她賜下道號「青虬」,成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孫。

  好一位碧海水國路,白皙少年人。翩翩佳公子,艷於十五女。

  莽道人一直是以這位小弟子為傲的,就玉國這相貌,這皮囊,能愁道侶?只會挑花了眼!

  而那個徒孫,也是作男子裝束,出門在外,總能贏得幾句類似「寶劍珠袍美少年」的讚嘆。

  莽道人立即囑咐一番:「你們僥倖登上車輦,與金爺當面奏對,不要失態,切記說話得體。」

  他們師徒領命,隔著案幾,畢恭畢敬,屏氣凝神,與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金爺相對而坐。

  金鯉笑道:「玉國,青虬,你們說說看,陳國師為何要借走那些實屬雞肋的長劍?」

  玉國認真思量片刻,回答道:「陳國師是大劍仙,武學通神,能夠將劍道與武道融會貫通,對上曹慈,就有額外的勝算。」

  道號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輕聲道:「金爺,我與師父是一樣的見解。」

  金鯉笑道:「青虬,也無外人,說心裡話。不要把我當成是與你師爺、師父一樣的蠢漢。」

  少女跪坐在地,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她垂首更多,神色惶恐,顫聲道:「不敢欺瞞智珠在握的金爺,就是奴婢的真心話。」

  金鯉提起一隻手掌,輕輕揮動香爐的煙霧,朝師徒二人那邊飄去,笑道:「小妮子不老實。再這麼含糊其辭,想要矇混過關,小心我就要讓你師父動手,用家法,剖開你的胸膛,見一見『真心』了。

  「抬起頭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錯過了,你就要投胎下輩子再與我們相見了。」

  少女緩緩抬起頭,眼神清澈明亮,並無任何懼怕神色,她也不再繼續藏拙,開口說道:「岸上修士總喜歡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陳國師信不過重返東海的金爺,也信不過奴婢的師公,所以他才會順手而為,存心想要見一見莽道人的修道路數。」

  金鯉點頭微笑道:「繼續。」

  少女說道:「既然莽道人此次復出,再次跟隨金爺,公然佩劍示人,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劍修,若是劍修,說明三千年那場捨生忘死的登岸一役,打頭陣的莽道人就不老實。陳國師便是在提醒金爺,小心身邊所謂的心腹了。」

  「假設師公真是藏頭藏尾的劍修,陳國師強行借劍,師公便有兩種心態,全然無所謂,便非惜劍如命的純粹劍修,有所謂,但是臉上假裝淡然,更是用心陰險之輩,不管是哪種心態,相信陳國師『還劍』之時,便是東海莽道人授首之際。」

  「到時候金爺也討不了半點好,定會被翻舊帳。說不得整座東海水府,都要被連累。至於我,師父,師伯們,更是一個都別想逃,都會被陳國師派人仔細翻檢道心,搜刮記憶,勘驗真偽,確定早年是否勾結蠻荒妖族。」

  金鯉看似笑容和藹,語氣柔和道:「心思縝密,飛仙觀舊址的這條道脈,終於出人才了。」

  車輦外邊的莽道人呆滯無言,我家徒孫,如此機靈?

  莽道人大喜過望,洋洋得意,豈不是祖墳冒煙、揀著寶了?!只是莽道人再一想,不能說是什麼祖墳,自己這位祖師爺還活著呢。

  莽道人此刻的心情,就像岸上陸地的市井人家,世代農耕,終於出了個有希望金榜題名的讀書種子。

  車輦內,此刻就坐在徒弟身邊,元嬰境的「少年」玉國,他這個給人當師父、傳道多年的,卻是皺眉不已,心情鬱郁。

  少女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眼神直視那位金爺,「師爺他們總說金爺英雄蓋世,待人誠摯,不拘小節。我卻覺得金爺心思如發,算無遺策。」

  玉國低聲道:「青虬,可以了。金爺不曾問的,你不要借題發揮。」

  他這嫡傳弟子,除了道號青虬,師尊還賜下一個姓氏,陸。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陸青虬。

  寓意倒也簡單,她之上的兩代人,一來祖師爺莽道人出身陸地大澤,再者他們都希望她將來能夠登上陸地,將飛仙觀這條淹沒於海底數千載的上古道脈重見天日,開枝散葉,才算報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留下一座道場贈予後世有緣人」的大恩大德。

  少女堅持己見,假裝沒有聽懂師父的善意提醒,她繼續說道:「金爺與那位隱官大人是一路人,我與金爺也勉強能算沾點邊,所以我們都信不過人心。」

  「海底飛仙觀一脈,師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所以才能夠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觀。

  師父師伯們皆是老實的求道人,所以從不願意摻和外邊的打打殺殺,他們總覺人心不古隨波逐流,終非道人本分。到了我這位三代弟子,卻是精明有餘,智慧不足,一代不如一代了。」

  說到這裡,少女眼神堅毅,「我也不怕。陸青虬問心無愧,將來飛仙觀想要在陸地站穩腳跟,總不能只靠一片誠心。岸上修士,人心機巧,變態萬方,我絕不願意師公、師父他們處處碰壁,束手無策,鬱郁不得志,心灰意冷重返海中。」

  莽道人面有慚色,自己這師公當得還不如一個徒孫有遠見。

  玉國想了想,說道:「金爺,青虬口無遮攔,懇請不要怪罪。要怪也怪我這傳道人失責。」

  金鯉置若罔聞,只是奇怪詢問一句,「如何?」

  車輦附近,響起一個溫醇嗓音,「善。」

  莽道人大驚失色,隱官隱匿在何處?不是去與曹慈問拳了嗎?遠處海上動靜,都是明證啊。

  少女哪裡能夠想到這種事情,瞬間滿臉漲紅。

  之後那嗓音如水脈綿延,溫柔縈繞車輦四周,留下一句寄予厚望的言語。

  「將來飛仙觀一脈譜牒修士到了陸地,欲想光耀門楣,重振道場,就去寶瓶洲大驪國師府找國師。」

  金鯉站起身,笑容燦爛,施了個萬福,「替飛仙觀一脈三代學道人,在此謝過陳先生厚愛。」

  不要只是奢求強者一味縫補人心,讓他們如拖拽一艘名為人間的虛舟,帶著世道一起往上走。

  偶爾也要以一二百折不撓的純粹道心,主動給予他人的真誠善意,與之作山水迴響,強者跟隨強者,庇護弱者,一起上行!

  ————

  東海水府主殿門外,身穿一件龍袍禮服的王朱,手托硯台,站在台階頂部。

  她用雞足山石材煉製的硯台承載一滴甘露,將那位白骨道人的紫色法袍給搶奪過來,萬千遠古蛟龍之屬的虛弱精魂,得了一處棲身之所,王朱回到了水府,就不惜拆毀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直接將它們放出,自尋出路、各奔前程去吧,附一粒真靈於海中水裔,開竅化形重新修道亦可,想要留在東海水府亦可,王朱自會幫它們尋找一張符籙法身,暫時客居其中。如果不再眷戀人間,那就隨水飄散,為後世點燃一盞光陰長河裡的燈火,宛如盞盞蓮花燈。

  丹陛下方,有十數位水府神女負責記錄在冊,選擇留下的,點點光彩,就聚在她們身邊。

  王朱沒有去看那場十一境武夫的巔峰問拳,金鯉說由她打著水府旗號,率軍外出巡視,才好與沿途仙府門派抖摟威風,震懾屑小之輩。王朱對這些庶務並不上心,由著金鯉折騰去。

  離開大殿這邊,獨自穿廊過道,王朱閒來無事,一路上都是披甲禁衛武卒齊刷刷的注目禮,水府官吏側身口稱水君殿下,或是嬌艷宮女們跪地磕頭的沉悶動靜,王朱漫不經心敷衍過去,都是金鯉來到水府之後新訂立的繁瑣規矩,王朱漫無目的閒庭信步,卻也煩悶,實在無聊啊。

  至於那杆大戟的下落,墜海之地,因為位於毋庸置疑的東海轄境之內,其餘三尊大海水君,休想在這件事上搗漿糊做文章。

  金鯉出門之前,詢問公主殿下如何處置,自己需不需要近水樓台先得月,將其帶回水府?省得那些聞訊趕來的修道之人勾心鬥角,說不定就要打打殺殺,一個個把腦漿子都打得到處飛濺。

  王朱只說這種神物,從古至今有緣者得,我們水府不用爭奪重寶,秘密派遣供奉暗中監督,擔任水府官吏的,誰敢擅自謀求此物,不惜壞了外鄉修士的性命,斬立決便是了。

  金鯉是見過大世面的,倒也不至於痛心疾首,只說公主殿下大義之類的,溜須拍馬一通。

  王朱最後還補了幾句,「若是地仙之流得寶,水府就禮送出境。」

  「如果是大修士強取豪奪,濫殺一通,你先出手攔阻他們離境,再與我知會一聲。」

  「地仙之下,無論譜牒還是野修,允許他們在東海水域隱匿一段歲月,在這期間,他們若是無緣無故暴斃了,我也不找別人問責,就找你。」

  金鯉笑問一句,「如果他們願意主動將這件神兵賣於咱們水府,換取一大筆神仙錢或是幾部珍貴道書呢?」

  王朱淡然道:「那就花重金買下啊,你有什麼可含糊的。若是他們擔心出現什麼意外,錢貨兩訖之後,懷疑水府心存歹念,暗中調動『野修』去將他們給殺人越貨劫財了,到頭來水府再『秉公行事』,為他們報仇之類的。你可以直接封官賞爵,給他們一個中土文廟都認可的水府官身,就算他們信不過你我,總可以相信如今儒家和文廟的手段。」

  金鯉聞言讚嘆不已,「公主殿下愈發老道了。」

  王朱譏笑道:「我被困鐵鎖井多年,所見人心何嘗少了。只是當年懶得動腦子做事情罷了。」

  當時金鯉裝模作樣在那兒傷心傷肺道:「是極是極,公主殿下偏居一隅,受苦了。」

  王朱雙手籠袖,打了個哈欠,呵,拙劣的演技。

  此時,剛好有宮女前來稟報,說有一位客人登門求見,是那桐葉洲青萍劍宗的供奉裘瀆。

  若是早年的脾氣,王朱就讓她這種陸地龍宮舊屬趕緊滾蛋了。

  王朱讓宮女去領著裘瀆來這邊見上一面。身份懸殊,敘舊無意思,說些新鮮事,總是可以的。

  老嫗裘瀆,私自來這邊覲見東海水君,是為了求一個未來桐葉洲大瀆走水的珍貴名額。

  大瀆通海,水君王朱說要讓誰走水,或者不讓誰走水!還不是她一句話的事情?

  王朱立即來了興致,神色玩味,戲謔問道:「你是在那青萍劍宗祖師堂有座位的供奉,這種事,不求他,反來求我?」

  裘瀆輕聲道:「陳山主行事公道,一向光明磊落,皆以大局為重,定然不肯假公濟私,壞了規矩。」

  王朱看了老嫗片刻,只是不言語。

  裘瀆背脊發寒,他們這些蛟龍之屬根腳的道人,面對真龍王朱,便是如此境地了,半點豪氣不得。

  王朱冷笑道:「你沒有膽子跟我談什麼買賣。說吧,是誰替你出的餿主意,崔東山?」

  裘瀆想起崔宗主那句「若被當場揭穿、賣了宗主便是」的……錦囊妙計。

  老嫗硬著頭皮點頭道:「確實是崔宗主的授意,老婢才敢來此覲見水君,說這些不討喜的胡話。」

  王朱臉色隱隱作怒,說道:「滾回你的青萍劍宗。」

  老嫗下意識就低頭彎腰,後退數步,突然停下,壯起膽子說道:「崔宗主還交待過一句話,他那位曹師弟是板上釘釘的下任宗主人選,所以他這個首任宗主,總要替師弟早早謀劃出一位大道親水的護山供奉。」

  王朱猶豫了一下,「你先回桐葉洲,此事結果如何,你在山中等待通知。」

  老嫗連連致謝,弓腰倒退而行,再不敢逗留片刻。

  又有一位位高權重的水府女官前來稟報,說是其餘三海水君聯袂造訪邊境,詢問他們能否入境觀拳,說是已經得到了中土文廟的跨海許可。

  王朱勃然大怒,陰惻惻道:「讓他們幾個都滾蛋!記住了,將這句話,原封不動告知他們。」

  東海邊界線,三位水君並肩而立,從那位返回報信的東海水君府的神女嘴中,聽到了那句一聽就是東海水君王朱的原話,他們好像早有預料,也不羞惱,其中一位男子水君,只是與那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的東海禮制司神女,道過一聲謝,說辛苦了。

  他笑問道:「怎樣?說了都別聲張,偷摸過去看那場問拳就是了。」

  淥水坑澹澹夫人升官最多,一舉成為了掌管陸地水運之主。此外疆域廣袤、猶勝中土神洲版圖的四海水君,南海水君李鄴侯,神號「皎月」。西海「碧元」水君劉柔璽,北海神號「鴻運」的魏填庭。

  劉柔璽問道:「現在該如何?」

  李鄴侯笑道:「還能如何,打道回府各回各家。總不能抗旨前行,傷了同僚和氣吧。」

  魏填庭忍住笑,「實在不行,就繞道去我那邊的兩海邊境觀戰,再看不真切,也好過在這邊發呆。」

  李鄴侯搖搖頭,「如此一來,又要跟文廟欠人情,算了。」

  劉柔璽戀戀不捨,舉目遠眺東海那片水域,大為惋惜道:「十一境武夫的演武,到底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今日錯過這樁盛事,不知下次要等多久。皎月神君不去,我卻是要繞道去西海的。」

  李鄴侯提醒道:「這場青白之爭的巔峰問拳,其實以他們雙方的武學境界,本該持續更久,但就是因為多出了我們這些越多越多在旁看戲的,估計很快就要落幕了。碧元水君,你還是不要白跑一趟了。」

  劉柔璽無奈道:「王朱這脾氣。」

  李鄴侯雖然心知肚明,卻未明言,也不單是那位同僚脾氣不好的事情啊。

  緩緩趨於平靜的海面上,兩位武夫盤腿坐在碧波鏡面之上,一望無垠海天間兩同年。

  光膀子的那位,伸手捂住腰部,那是一個觸目驚心的鮮血窟窿,是被一槍捅穿身軀,還被對手攪了攪,如果不是一手斬斷長槍,再被對方的槍身上挑幾分,呵,連同心臟跟小半片身體就要被當場割裂開來了。

  他笑臉,渾身浴血,身軀裂紋無數,伸手掬水沖洗血跡,對於傷勢不以為意,嘴上卻是埋怨道:「你是真下死手啊。」

  衣衫襤褸的白衣男子,坐在一旁,不知為何,只是沉默,並不說話。

  陳平安沉默片刻,雖然極其不甘心,但還是不得不承認一句,「是我輸了。」

  第五場輸拳,輸了五場拳。

  這也是他為何沒有著急返回國師府養傷的緣故之一。

  不過後半段的切磋,曹慈確實動了殺心,當然,雙方都一樣,不如此問拳,就沒勁道了。

  打到最後,好像君子如玉的曹慈也有了一場意氣之爭。

  我曹慈誰能都輸,就是不能輸給陳平安這個毫無武德可言的王八蛋。

  陳平安咳嗽幾聲,伸手捂住嘴巴,鮮血滲出手指,再被他隨手摔向海中。

  那把「上霄」長劍,已經被陳平安拋還給了莽道人。

  而且陳平安的髮髻依舊完整,這場架從頭到尾,並沒有披頭散髮。

  陳平安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看著遠方,笑道:「沒事,還有第六場,對吧,曹慈?」

  曹慈默不作聲,只是轉過頭一邊去,吐出一口血水。

  他伸手揉著臉頰,又轉頭,不知是又吐了口鮮血,還是吐了口唾沫。

  曹慈始終不說話就是了。

  陳平安笑罵道:「姓曹的,老子跟你說話呢,贏了拳的人是你,還擱這兒跟我裝聾作啞?」

  曹慈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輕輕揉搓著臉頰和額頭,擦拭源源不斷流淌而出的鼻血。

  大概是實在氣不過,曹慈一拳突然偷襲遞出,被陳平安大笑著擋下了,「武德呢。」

  兩兩沉默。

  天地間仿佛唯有自言自語的海潮聲。

  同年武夫,好像他們既是互為苦手,也是莫逆於心的知己。

  不是他們雙方,大概很難理解吧。

  「曹慈,你一定要活得久一點。武道路上,我不想太寂寞。」

  「好。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你陳平安永遠只會是第二。」

  「哈哈,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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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21 01:40:19
第28章 海上

  隨著老觀主腳步的遞增,新桃花開了一朵又一朵。

  宋雲間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數量已經接近八百了。

  老觀主一趟大驪京城閒遊,這棵桃樹新開了差不多兩百朵桃花。

  宋雲間眯眼而笑,自言自語了一句討喜的詩詞,他年結作千年實,天公演示造化工。

  桃樹花滿枝,金冠玉袍的俊逸道人,腳踩一雙雲履,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的確確美如畫。

  身旁響起一個譏諷笑聲,「攖寧道友,真是敢想。國祚千年的王朝,當是青冥天下呢。怎的,托隱官大人的福氣,舉城飛升,如今跑回家鄉,當了國師,就又要雞犬升天,舉國飛升,搬遷到青冥天下那邊?」

  宋雲間聞言,忙不迭側過身,與這位老觀主行稽首禮,羞愧道:「是晚輩得意忘形了。」

  老觀主譏諷之意愈發濃重,「得什麼意,忘什麼形?當自己是蟬蛻形骸的陸老三?」

  宋雲間不知如何作答,便乖乖閉嘴。

  老觀主說道:「珍惜道身,擔當精神。」

  宋雲間大喜,「晚輩定會銘記在心。」

  老觀主斜了一眼。

  宋雲間說道:「也會轉告陳國師。」

  老觀主嘆了口氣,不開竅的東西。說話真費勁。

  宋雲間也不知哪裡說錯了,只好閉嘴,免得說多錯多。

  老觀主注意力轉去隔壁的院落,說道:「劍修確實了不起,一個比一個做事毛躁。還不如一個學武的小姑娘來得守心。」

  宋雲間不敢也不宜接話,畢竟貶的,是竹素和袁化境。夸的,是國師的開山大弟子,裴錢。

  老觀主說道:「竹素,袁化境,不必瞎猜了,過來一敘。」

  竹素和袁化境立即趕來桃樹這邊。

  老道士有意將那境界更高的女子劍仙晾在一邊,盯著袁化境,眯眼問道:「年輕人,為何要說『自然』二字。」

  宋雲間頓時為這位袁劍仙擔憂起來。

  袁化境倒是不如宋雲間那般誠惶誠恐,劍修使然,回答道:「誠然碧霄前輩大道與三世契合,在晚輩看來,依舊逃不出道法自然的大窠臼。」

  老觀主笑道:「倒像是老秀才的說話口氣。」

  相仿的口氣,就是見識短淺了十萬八千里。

  袁化境赧顏。

  老觀主雙手負後,抬頭看那一樹桃花,繡虎,終於是為人間贏得了一份昇平之世的底子。

  既然如此,貧道總要承情。也不必那賊精的傢伙,拐彎抹角,將來通過小陌來勸自己走這趟。

  還記得當初老秀才帶著首徒崔瀺,這對師徒是偷摸走過一趟觀道觀的,表面也不聊什麼人間大事與天下大勢,就是東拉西扯,攀交情套近乎,順便喝好酒,夸一夸自己那幾位學生的優異。

  袁化境問出一個最為好奇的問題,打斷老道士的思緒,「碧霄前輩,新舊十四,果真懸殊如雲泥?」

  老觀主笑呵呵道:「新十四裡邊也能矮個子裡邊拔出一二將軍,老十四之內,亦有些軟柿子,驢屎蛋。」

  簡而言之,是貧道夠強。

  袁化境懂了。

  老觀主繞著桃樹走了一圈,轉頭望向崔瀺的書屋,可惜他不肯抑或是不屑與世界交心,人間少了多少句都能一一兌現的豪言壯語。

  宋雲間驚訝發現並未多開一朵桃花。

  老觀主斜眼這位攖寧道友,宋雲間立即收拾好心境。

  老觀主望向袁化境身後的那副白骨傀儡,抖了抖手腕,憑空出現一把鎏金長柄的雪白麈尾,朝那三院法主的道身遺蛻輕輕一揮。

  剎那之間,白骨生肉,三院法主恢復了遠古歲月那場天劫之前的人身容貌,化腐朽為神奇。

  青年容貌的道人,眼神清靈,一身濃郁道氣,說是白骨道人以遠古秘法再世現身,都沒有問題。

  袁化境驚駭發現白骨道人的道力,瞬間暴漲了三成。

  老觀主囑咐道:「袁化境,不要辱沒了一位到過十四的遠古道士。」

  袁化境沉聲道:「晚輩絕不會單以傀儡視之,待之。」

  老觀主舉起麈尾,指了指白骨道人,與袁化境提醒道:「貧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顆真靈種子,來年它若是能夠開花結實,便是三院法主的轉身,短則三五百載,長則漫漫無期了,直至這副道身徹底腐朽都未必能夠破土見光。可如果成了,相信那時候的袁化境道力弱不到哪裡去,就不必依靠白骨道人在登山路上保駕護航,否則劍心長久物於物,亦非好事,破不得大瓶頸。」

  「記憶」一物,妙不可言。萬年以來,能夠在此事上邊探本溯源的求道者,屈指可數。

  袁化境順乎本心,承諾道:「前輩放心,如果白骨道人真能重現一粒靈光,我便敬其為傳道人和護道人,定會主動解契,讓他恢復自由,不遺餘力助他重修大道。」

  老觀主撫須讚賞道:「能結善緣,是大本事。若能轉孽緣為善緣,更是真豪傑。」

  袁化境誠惶誠恐。可不是老前輩的反話吧?

  既然喊來了劍修竹素,老觀主就丟給她一部道書,「是蠻荒那位雲深道友的手本,參化三籟,頗有心得,於你的煉劍有些裨益,逐字逐句,悉心琢磨,莫要輕輕放過。」

  竹素雙手接過道書,她來到浩然,第一次與外人掐家鄉簡單劍訣,並無任何言語致謝。

  老道士點點頭,掐一古老道訣還禮,這才繼續說道:「你再捎話給陳平安,讓他別忘了一事,將來到了蠻荒,務必助言師兵解渡劫,至遲不要超過一甲子,晚了,言師就會合道失敗,落個萬劫不復的境地。屆時這筆帳,貧道就算在他陳平安頭上。」

  「今日貧道能夠讓桃樹多出兩百花,他年貧道也能讓你這部道書,頁頁有桃花作書籤。」

  這種好似神仙打架的大道之約,竹素又能摻和什麼呢,她只能答應下來。

  老道士思量片刻,叮囑道:「竹素,你再與他提醒一句,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當初還有幾分蹩腳理由,厚著臉皮說自己學不會,如今再無藉口。」

  竹素點頭,將老觀主的言語,一字一句默默記在心裡。

  老觀主望向他們幾位,說道:「學道之士,不要總是怨天尤人,需知天上無善惡,人間有因果。因果此物,混沌一片,看似錯綜複雜,團團亂麻,學道人不妨回想轉念,單以一事一物一個自己為線頭,持之以恆,用大毅力,一路順藤摸瓜而去,見清澈脈絡者見己見心見道,若言天地已然如此,總要自家功夫苦苦下手,徐徐見功。」

  宋雲間三位俱是虛心受教,各有所悟,與老觀主誠心誠意打了個稽首。

  老觀主說道:「學道人要時常互參道法,捨得打開心扉,敢於坦誠相見,好過一味閉門造車。」

  猶豫了一下,老觀主說道:「你們有機會就跟陳平安多聊聊,這小子想法多,思路廣,跟他閒聊,總歸是你們賺得更多。」

  之後袁化境帶著那位形若活了過來的「白骨道人」告辭離去,竹素如果不是明天還要為大驪皇帝護駕,她真想立即返回黃湖山茅屋那邊閉關,好好收拾一番道心。

  老道士站在桃樹下。

  見那宋雲間還提著旱菸杆,老觀主笑問道:「蛟龍之屬雲霧變化,所以偏好這一口?」

  宋雲間神色尷尬道:「國師尚未從海上返回,我怕誤了事,只好一直拿著。」

  老觀主笑呵呵一句,「好幫閒。」

  宋雲間苦笑道:「總是小人小其心,大人大其心,在其位者職責所在。」

  老觀主點點頭,「也有幾分道理。」

  宋雲間只覺得跟碧霄前輩閒聊,真是心累神疲,好像消耗的道力,猶勝修道之士的閉關。

  老觀主也不計較宋雲間的這番心得、見解,只要足夠誠心實意,未來在諸多事上磨礪幾番,今日偏解總有轉為正見的機會。

  比如老秀才說話極有功力,好像總能從萬事萬物裡邊,找出一點「好」來。

  教人誤以為他才是那場「三四之爭」裡邊推崇「人性本善」的那個。

  這門學問,複雜複雜,一團亂麻,若是做錯了,何必覺得徒勞,後學便曉得不走這條道了。

  那件事,難啊,登天難。那我們若是做成了,豈不是更顯得牛氣哄哄?既然如此,為何不做?!

  而當時老秀才身邊,擅長治學、弈棋……其實什麼都算擅長的黑衣青年,面如冠玉,少言寡語,氣態溫和,眼神卻是鋒芒無比。

  聽著自家先生與老道士的扯閒天,在別人家地盤的東海觀道觀,客人就像在無聲質問東道主一事。

  十四境修士,不做點什麼?怎麼,道齡大,就是前輩,境界高,就算先生?

  青年時代的崔瀺真是狂妄到沒邊了。

  來,用你的道理說服我,證明我是錯的!

  那麼驕傲的一個人。

  老觀主再轉頭,看了眼與之相對廂房的新人新書屋。

  不要將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經營,付諸流水。

  萬丈平地起高樓,底子已經打好了,所謂的大驪官場人心爛攤子,又能差到哪裡去?先前大驪京城外邊的官道上,趕考舉子們在雨中的讀書聲,雨後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詩詞唱和,不也是你們大驪的民心?不也是一種縫補花簪的無形的高明的縝密的大匠手藝?管人的規矩,是實在的,浩然九洲哪個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規矩,大驪朝野也有了,你身為國師,必須看見。

  你陳平安只需在此基礎上,讓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豎立一片片萬仞山。

  以金剛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驪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燉的手法,緩慢牽引長春宮、譜牒修士的也罷,都是對的,甚至是並未因為當了宋氏一朝國師,而去針對正陽山,更甚至內心深處期待正陽山未來有一位劍修,推倒那塊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陳平安無有此心,他來大驪京城「散步」做什麼。

  世人只知「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卻不知貧道出了落寶灘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饒你作甚?攔你們作甚?!

  貧道巴不得這座人間人人如龍,任誰睡眼朦朧起了床,出了門,放眼望去,滿大街的聖賢豪傑。

  就在此時,老觀主手捧麈尾,轉頭望去,不是那個躡手躡腳離開國師府的膽小鬼,做賊似的,跟她小時候一個德行。所以來到此地的,不是本該與「老鄉敘舊」的裴錢,而是容魚。

  老觀主微笑道:「理解?」

  容魚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觀主笑道:「他倒是什麼都肯與你說。」

  容魚也是第一次與人說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續貂。」

  老觀主安慰道:「萬事開頭難,能有此心,就已經算是開了個好頭。」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邊正屋廊道的盤龍廊柱,「未必不能畫龍點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鏡。

  唯有青衫背後一堵還在不斷緩緩爬升的高牆,略顯突兀。

  兩個同齡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飄落在水面上,腳尖輕輕往回一抹,陳平安身後那堵層層疊加的高聳水牆,就被扯碎,轟然倒塌。

  大概是因為雙方實在是太熟悉了,沒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言語。

  他們心有靈犀,只是眼神交匯,便達成共識,身形破開「鏡面」墜入海中者輸。如何?說定!

  各自前沖,相撞而去,雙方一身浩蕩拳意俱是凝練至極,故而並未出現劈波斬浪的聲勢,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條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對面,硬碰硬。

  兩條筆直長線撞擊在一起,第一拳,陳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體內疊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陳平安的左手拳,霎時間整隻雪白袖子紋路如海波,一條胳膊節節筋骨顫鳴,氣血急劇翻湧,駕馭一口純粹真氣與陳平安滲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對壘狀,將其「黏住」,如兩支主力大軍戰況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渾厚無匹的拳罡,強行逼退陳平安的洶湧拳意,導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兩人為圓心,海波蕩漾,一圈圈擴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鳥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畫花紋之美感。

  曹慈同時一手按住陳平安的面門,使勁一推,將陳平安摔出去數百丈外,背後貼水面十數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長串水漂。

  一掌輕拍海面,身形翻轉,瀟灑站定,陳平安後背傳來一陣陣灼燒感。

  果然,還是跟曹慈問拳,最能純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處肌肉撕裂,滲出鮮血。

  陳平安伸手按住肩頭,晃了晃胳膊,有些不解,這傢伙怎麼做到的?

  竟然能夠將一口純粹真氣分兵二路?他娘的這不是作弊是什麼?!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邊看拳,新悟出來的拳招,暫名『弓弦』,一口純粹真氣互為首尾。」

  也就是說曹慈並非違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兩條純粹真氣,只不過首尾各執一端,可以「同時」遞出兩拳,這「同時」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陳平安搖搖頭,對那拳招的名字頗不以為然,「還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點頭道:「確實。」

  言語之際,一抹青色畫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條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為人間武道新創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戲,只是沒奈何對上了個偷拳一道的祖師水準人物。

  曹慈稍微側身,陳平安欺身而近,有樣學樣,雙拳遞出,砸向曹慈兩邊的太陽穴,也無所謂身前是否門戶大開,會不會被曹慈藉機遞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腦袋。

  與陳平安客氣什麼,曹慈雙指併攏作戟指狀,閃電伸出,快若飛劍,戳中陳平安心口處。

  正如那江湖演義小說裡邊常寫的「點穴」無異,只是曹慈這戟指,既會捅開對方的心臟,也會截斷純粹武夫的真氣流轉,等到這一口真氣潰散,人身天地之內就是洪水決堤的景象,與那所有靈氣相衝,對付某些耍流氓、能夠修道武學兼修的人物,極為得當,等於挨了兩下。

  先後躋身十一境的兩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換死的路數。

  皆是不躲不閃,各憑體魄說話,陳平安轉拳為掌,於是曹慈兩邊太陽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陳平安則被雙指戳中心口,但是卻沒有被當場打穿心臟,而是擰轉身形再後退,故而不是筆直倒滑出去,而是腳步變幻,在海面上畫出了一個個圓,青花朵朵,圓圓相續,雙方拉開距離,一襲青衫站定之時,無論是神態還是拳意,明顯要好過結結實實挨了兩巴掌的曹慈。

  陳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撣了撣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當然知道自己兩邊耳竅鮮血流淌的慘澹光景。

  換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這兩下,也就倒地不起了,連同勝負和生死都已經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輕輕晃了晃腦袋,不過好像這一刻動了真怒,曹慈眯起眼,還來是吧?

  倏忽間,陳平安身邊出現了無數個白衣曹慈。

  一襲青衫好像給自己畫地為牢,只是站在一個無形的大圓內,輾轉騰挪,周邊大雪紛飛。

  碧海青天之間,即便是飛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觀,也已經看不清兩位武夫的面容,只能聽見水天之間響起一陣陣古怪的地籟,既有類似廟宇的鐘鼓長鳴,道觀清脆悠揚的玉磬,還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動法螺的宏亮,或是宮廷數百坐部伎的奏樂,足可驚魂動魄,搖曳心神。

  混淆的兩股拳意讓此方天地間變得光線扭曲,霧裡看花,依稀可見拳招軌跡如縱橫交錯的樹枝,撞擊在一起再炸開的拳罡,恰似一團團在宣紙點染暈開來的寫意花卉。

  飛升境修士能夠趕過來湊一湊熱鬧。

  仙人境未必能夠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見不了他們的面。

  止境武夫氣盛、歸真和神到三層的殺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數,總歸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躋身了十一境,別有一座大天地。

  暫告一段落,各自後退,他們腳下碧波如被切割出來的兩座高台,跟隨兩位武夫緩緩移動,如瀑傾瀉的激盪拳意跟隨兩道身影,在雙方之間拉扯出一道深可見底的海中溝壑,一青一白,各立於「人間武道的潮頭」,他們再度遙遙對峙。

  水波高躍,轟然落回海中,兩座武道高山之間,現出了一條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長橋。

  陳平安上半身已經衣衫破碎,乾脆伸手撕扯成一條系在腰間,袒胸露背,精瘦修長的身材。

  他並非那種肌肉虬結的武夫體魄,擁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蘊藏著無與倫比的力量,陽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夠萬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邊,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並無太多的損毀,至少不必像對方那樣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經不再留手,雙方只是心臟跳動的聲響,就能夠帶起一股股天地共鳴的拳意潮水。

  學武道路上,一步一台階,陳平安此生走得何其紮實。

  顧祐的撼山拳譜,竹樓的崔誠,劍氣長城的白嬤嬤,北俱蘆洲獅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陳平安伸手抹掉一條胳膊上邊的血跡,肌肉開裂無數,有那曹慈拳意殘留,陳平安手心如鐵,磨過無數玻璃渣子似的。

  記得李二曾經說過,如果說人身天地之內的千餘氣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氣血和靈氣的行氣路線,就是溪澗江河大瀆的水脈。那麼六百三十九塊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獨厚的大岳和連綿龍脈,需要開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就是開闢出來的那條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運轉真氣,就是讓這條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內的一炷香火裊裊,接引天地。

  總是離鄉,遊歷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齡,陳平安的人生,卻總是置身於各種各樣的戰場,何止是身經百戰。

  曹慈扯了扯嘴角,牽動臉頰紅腫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卻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種激昂的求勝意味,起了強烈的勝負心。

  好像在告訴對方一個任你是現任武道之主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今天的曹慈依舊不會輸給陳平安。

  未來亦是如此。

  光腳的陳平安,緩緩後撤出一段距離,開始前沖,身形高高躍起,一如年少時的那雙老舊草鞋,跨越了家鄉溪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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