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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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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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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23-2-20 00:44 編輯

坤寧 作者:時鏡

內容簡介】:

  姜雪寧不是個好人,為了當皇后,用盡手段心機,也踐踏了無數真心。

  但在臨死前,她竟願用自己的性命,為另一個人求情。

  刑部侍郎,張遮。

  謝危記得,這個人又寡言,又冷淡,也不識趣,但立身極正,也不摻和黨政,向來備受姜雪寧刁難,作弄。

  她怎麼會為他求情呢?

  謝居安不明白,但這並不妨礙他厭惡此人。

  姜雪寧原是有心的。

  只是,這顆心從來沒給過旁人。

  一句話簡介:如何同大佬們提分手?重生心好累

  立意:天生萬物,人人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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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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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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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43:5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五十三章 餘響

  「我想吃櫻桃。」

  「冬天哪裡給你找?」

  「那妹妹想吃呢?」

  「也沒有。」

  ……

  三歲多的謝添下了馬車,同謝危一道,朝著宮門方向走,一面走,還一面問。聽得謝危說冬天沒有櫻桃,便不高興,還把他妹妹抬出來。

  豈料謝危還是一樣的回答。

  他年紀雖小,可五官生得極好,粉雕玉琢,一看便知是全接著他父母好看的地方長。

  前幾天,他和妹妹爭論,爹爹和娘親哪個更厲害。

  妹妹非說是爹爹。

  謝添雖然只早她兩刻出生,可既然當了哥哥,就有責任教她明事理,於是肅著一張小臉,糾正她:「肯定是娘親更厲害,你還小,你不懂。別人都聽爹爹的,可別人也聽娘親的,而且爹爹也聽娘親的。」

  謝韞淘氣得很,兩隻小手扒拉著翻出白眼來,氣呼呼的:「不聽不聽,王八唸經!」

  今日宮裡面公主姑姑家那個叫沈嘉的小子過生辰,謝韞那丫頭一聽,巴不得就去吃去喝了,一早黏著娘親不放,非要早早去宮裡湊熱鬧。

  娘親沒辦法,才帶了她去。

  謝添現在想起,便跺了一下腳,也生了氣:「宮裡的廚子有什麼了不起,做東西那麼難吃,哪裡有爹爹好?」

  謝危養女兒還有點耐心,養兒子……

  那可算了吧。

  他一向愛靜,聽他叨叨說個不停,懶得搭腔,只放緩了腳步,在他後頭慢慢走著。

  這會兒是下午,內閣議事早就結束了。

  宮門外的守衛都鬆快了幾分。

  謝危只琢磨著這兩個孩子都不像他,更像寧二一些,打小張牙舞爪,讓人不省心,得找個法子收拾收拾,給他們緊緊皮。

  冬日裡雪還厚。

  便早晨清掃過,此刻又鋪上一層。

  謝添踩著雪難免有些吃力,一腳深一腳淺,可也不抱怨,就那麼一點點往前走,將過宮門時,卻忽然眼前一亮,一拽謝危:「呀,爹爹你看,是綠梅開了!」

  謝危抬眸,朝前看去,先前還漫不經心的神情,便收了幾分。

  那不是什麼綠梅。

  是張遮。

  他似乎才從宮裡出來,兩手疊袖交在身前,卻攜著一枝尺多長的梅。梅枝傾斜,枯瘦有節,枝頭的梅花卻或綻開或含苞,瓣瓣皆是淺碧。

  刑部這位大人,素來清冷,這一枝梅,倒正好與他映襯。

  這些年來謝危甚至都懶得去內閣,能與張遮打上照面的時候,屈指可數。

  因為某些原因,他不可能待見此人。

  燕臨遠去邊關,沒有回過京城。

  這位卻不一樣。

  此刻見著,他唇角一勾,掛了笑,卻淺淡得很,道一聲:「梅花甚好。」

  張遮袖手,官袍在風中吹起一角,他搭垂著眼簾,也不如何寒暄,只道:「還好。」

  謝危便不再說話。

  謝添眨巴眨巴眼,目光卻在張遮身上,半天收不回來。

  他拍了拍他腦袋,道:「走了,別讓人久等。」

  謝添這才「哦」了一聲,轉過身跟他一道往前走。

  只是走得沒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張遮略微頷首,待他們先經過,也出了宮門,清風振袖拂衣去,雪裡留梅一段香。

  謝危收回了目光。

  謝添卻湊到他身邊來:「爹爹,爹爹,那個是不是就是修新律的張大人呀?我聽別人說過,他好厲害的!」

  謝危聽這話,不舒坦,眼見這小子一腳深一腳淺在自己前面走,輕哼一聲,輕輕一腳過去,都不用兩分力,便把他推得一頭撲進前面雪裡。

  謝添懵了。

  他撲騰著掙扎了一會兒才從雪裡把腦袋拔出來,有些茫然地朝後面望,看了看謝危,又朝謝危身後找了找:「誰推我,我怎麼摔了?」

  謝危涼涼道:「你年紀小,走路不穩當,摔是正常的。」

  謝添將信將疑。

  但這畢竟是他爹,他真沒懷疑,又扭頭往前面走,只是走著走著還想起方才那茬兒來,接著道:「您不是嫌我笨,說教娘一個就夠費心的,不願再教我,要找開蒙先生來教。那個張大人厲害,他行嗎?」

  「撲通。」

  涉世未深的小年輕再次一頭撲進雪裡。

  謝危就在他邊上停住腳,一雙眼這麼不鹹不淡地瞧著。

  若說頭一回摔了,還沒反應過來,那摔第二次還反應不過來,謝添就是傻子了。

  他吃了一嘴的雪,好不容易爬起來。

  然後心裡委屈,嘴巴一張,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只不過這回倒是乖覺了。

  他已經差不多知道自己是哪裡錯了,嗚咽著道:「爹爹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千好萬好都不如您好,我都聽您的。」

  謝危背著手往前走,假假地道:「我們家從來不強迫人,你想請什麼先生就請什麼先生,不用昧著良心勉強的。小小年紀就出賣良心,多不好?」

  謝添差點哭出血。

  他搖搖頭,堅決不往坑裡跳,咬死了道:「修新律算什麼,一點也不好,兒子沒有賣良心,這話就是憑良心說的!」

  小沒良心的良心可真不值錢。

  謝危哂笑一聲,眼看著能瞧見重重宮殿了,也就不再對這倒霉孩子動手。

  往後有的是教他做人的時候。

  已離得遠了的宮門外,大雪紛紛揚揚,從寥廓天際飄灑下來。

  立得片刻,雪便落了滿肩。

  張遮駐足回首,向宮門方向看去,那一高一矮父子二人的身影已經漸漸變得模糊。

  謝居安厭憎塵世,對這天底下的凡夫俗子漠不關心,每日所念,或恐只那一粥兩飯,裊裊煙火。

  他還活著……

  只不過是因為姜雪寧還在吧?

  朔風吹去,人間雪重。

  聖人看透,唯其一死;

  若生貪戀,便作凡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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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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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43:3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五十二章 前世番外 雪盡人去

  1)懲戒

  夜裡閃爍的星辰,在東方漸漸明亮的天幕下,變得暗淡。

  秋寒霜重。

  兩道朱紅宮牆夾著的幽長狹道口,一干人等屏氣凝神,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便是露水凝結在他們髮梢眉角,也未動手去擦上哪怕一下。

  謝危立得久了,一身寒氣。

  昏昧的天光投入他深寂的眼底,便如墜入烏沉沉的水潭中一般,不起絲毫波瀾。

  燕臨從坤寧宮內出來時,身上的酒氣雖還未散,酒卻已經全醒了。

  大仇得報,兵權在握。

  本該志得意滿的少年將軍,這時看上去竟有一種近乎懊喪的頹唐,一種近乎無措的茫然,衣襟淩亂。走得近了,還能看見他臉頰上一道細細的血跡已經結痂的抓痕。

  昨晚他到底做了什麼……

  那一雙帶著哀求與驚痛的眼眸,蒙著淚水,陡然又從腦海裡劃過。

  燕臨腳下竟然踉蹌了一步。

  他臉上不剩下多少血色。

  一名反賊的統帥,謀反軟禁了前朝皇后之後,在天未亮開的清晨從坤寧宮裡,衣衫不整地走出來,究竟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謝危看見他時,眼角都微微抽了一下。

  這一刻說不上是失望更多,還是沉怒更盛。

  待他走到近處,站在這座為霧氣瀰漫了少許的宮門前時,便抄起旁邊人手中的長棍,用力往他背上打去!

  這一下的力道極重。

  燕臨未閃未避,幾乎打了個趔趄,喉嚨裡也泛出了隱約的血腥味。

  他望向謝危:「兄長……」

  謝危面上看不見半分情緒,只道:「跪下。」

  燕臨咬緊了牙關,眼底竟出現了幾分執拗,發了紅,大聲道:「是她負我在先!我有什麼錯?便有今日一切也是她咎由自取!」

  謝危一雙眼終於寒了下來。

  他半點都沒留情,這一次是徑直打在他的腿彎,厲聲道:「跪下!」

  兩人於宮道之上對峙。

  彼此彷彿毫不退讓。

  週遭所立兵士皆不敢斜視,只暗自為這一幕所預示之事而心驚不已。

  這些年來,傾頹西北,浴血邊關,都是他在背後支撐。

  長兄如父。

  燕臨看了他半晌,到底是未能忽略從那座寢宮之中走出來時的慌亂與迷茫,彷彿做了錯事的那個人的確不是她而是自己一般,屈膝跪了下去。

  已為磨難與征戰砥礪過的身軀頎長,面容也在風霜打磨下褪去青澀,變得硬朗。

  跪在那為露水沾濕的石板上,像是一尊雕像。

  然而謝危沒有半分觸動,只是將長棍擲在了地上,道:「她畢竟是皇后!傳家訓,聖人命,便是讓你做出今日這些事來的嗎?人言可畏,前朝不穩,你若真想害她死,只管繼續。」

  燕臨未回一字。

  謝危只向左右道:「打。軍法三十棍,叫他自己受著!」

  言罷轉身,拂袖便走。

  數十日前,周寅之的腦袋還被長鐵釘釘在宮門上。

  此時上方的血跡都還未清洗乾淨。

  燕臨長身而跪。

  左右則面面相覷,過了片刻,才有人輕道一聲「將軍得罪」,繼而抬手起刑,一時只聞得棍落之聲,年輕的將軍則攥緊了拳頭,始終未發出半點聲音。

  2)殺意

  案牘堆得高高的。

  謝危沒有去翻一頁。

  呂顯來時,看見他手中持著一張弓,搭上箭,拉滿了,在他腳跨入門時,修長的手指便一鬆,「嗖」地一聲,雕翎箭離弦而去,竟深深射入了書架一方木格,震得上面擺著的書冊都搖晃跌落。

  旁人不敢亂傳,只擔心掉腦袋,可呂顯畢竟不同,已經聽下面人來說了燕臨受罰之事,再看謝危如此,便察覺到他心情似乎不快。

  話在心中轉了一圈。

  他斟酌了片刻才出口:「世子的心思,誰都能看出來。你雖是長兄,可今日罰他,難免生出罅隙。」

  謝危收了弓,望著那猶自震顫的箭羽,漠然道:「若非他姓燕,憑這份荒唐,今日我已殺了他。」

  3)回憶

  血洗半個朝廷,光謝危這個名字,便是籠罩在京城上空的陰影。

  諸事繁多,每日都有人遭殃。

  燕臨在宮內受罰的事情只有少數人知道,並未傳開。他似乎也自知不妥,此後數十日再未踏足過坤寧宮。

  只是沒料,前朝竟有個叫衛梁的傻子,千里迢迢赴京,口口聲聲說他們犯上謀逆,軟禁皇后,要他們將人放出來,請皇后宣讀沈玠遺詔,另立儲君。

  朝野上下誰不罵姜雪寧一句「紅顏禍水」?

  這個往昔探花郎,分明因她貶謫到州府,卻偏偏是忠心耿耿,便連她手底下那條叫周寅之的狗,看似忠心耿耿都背叛了,他偏一根筋似的軸,要與朝野理論。

  旁人若罵他,他不善言辭,漲紅了臉時,往往只能大聲地重複一句:「娘娘不是你們說的那樣!她不是壞人!」

  那實是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執拗。

  甚至會使人暗生出曖昧的懷疑。

  燕臨到底被激起了妒火,借酒澆愁,可酒只會使人想起過往,想起她。五臟六腑,無一處不覺痛,燒灼之中,愛極恨極,又去尋她。

  沒過幾日,原本只在私底下傳的流言蜚語,便跟乘了風似的,飄遍宮廷。

  「瞧她那樣,一張狐媚子臉,要不是她勾引在先,燕將軍那樣好的人能看得上她?」

  「早兩年我便覺得這樣的人怎麼也配母儀天下……」

  「沒規矩!」

  「誰不知道她原來是什麼沒教養的野丫頭,也虧得聖上當年喜歡,給寵著,白白叫朝野看笑話。可惜呀,人沒這命,有這位置也壓不住,這不倒了黴?」

  「要我說,往日的青梅竹馬,如今不過是舊情復燃罷了。」

  「她有的是手段呢,可別小瞧她。」

  「知道原來錦衣衛指揮使周寅之嗎?都是被她惑的。」

  「還有刑部的張大人……」

  「害人精!」

  ……

  話到底是傳到了謝危耳朵裡,燕臨又做了什麼,他也清楚,只是突然想起了許久前某一日,群臣議事,卻都在偏殿等候,姜雪寧一身華服從裡面出來,他們入內,抬眸卻見年輕的帝王手指上沾著點粉豔的口脂,刑部那位平素清正的張大人,話比往日更少許多;又想起事之前不久,他與張遮一道出宮,半路上竟遇著那位皇后娘娘在等,他忖度片刻,尋了個藉口折返,那二人卻留在道中相敘。

  燕臨到底是侯府的血脈。

  謝危想,他實不能再對他做些什麼了。

  4)五石散

  入夜後,宮人掌了燈。

  他頭痛,好幾日沒有睡好。

  那名手腳俐落做事機靈的小太監,便連忙使人將五石散與烈酒端了上來,服侍他服下。

  沈琅便是服食丹藥死的。

  五石散也不是好東西。

  謝危都知道。

  只是他服五石散也沒有旁人藥性發作時的狂態,渾身雖如燒灼一般,卻只是平靜,清醒,甚至能與尋常時候一般,批閱奏摺,籌謀算計。

  人最痛苦是清醒。

  硃砂磨碎,硯台如血。

  他提筆蘸了硃砂,落在眼中便似蘸了血一樣,勾畫在紙面,都是沉沉壓著的性命。

  上頭端正的字,漸漸在光影裡搖晃。

  深宮靜寂的晚夜,燈花突地爆了一下,空氣裡浮來一段幽長的香息。

  謝危抬眸,便見她走了進來。

  鵝黃的仙裙,精緻的面容,烏髮上簪著晃晃的金步搖,走一步,便顫一步,瀲灩的眼眸裡隱約有一絲畏懼的期期艾艾,微啟的檀唇卻覆著燈火光影所覆上的潤澤與可憐。

  佛經上說,萬念糾纏,掙扎難解時,邪魔易侵。

  謝危靜靜地瞧著「她」。

  她還提著食盒,來到他面前,帶了幾分小心翼翼地,將一盅熬好的參湯輕輕放在了御案上,聲音有一種掐得出水的柔麗婉媚,卻失之忐忑:「夜深天寒,謝、謝太師,請用……」

  謝危想,這幻夢當真奇怪。

  他看了那參湯一眼,輕嗤一聲:「皇后也是這般蠱惑張遮的嗎?」

  那明豔得奪目的面容上,乍然閃過了一絲怔忡,隨即卻蒼白下來。

  好似被人戳了一刀似的。

  她那白皙的手甚至還未來得及從盛湯的瓷盅上撤回,便已輕顫,透出一種無措的愧疚與倉皇來。

  這樣的神態,輕易使謝危想起聲色場裡曾見過的,那些交纏的身體,淋漓的香汗,如絲的媚態,欲拒還迎。

  確能勾起人不可為人知的慾想。

  他突地輕笑一聲,眼見她搭在案上的手腕,竟然伸出手去拿住了,滾燙的指腹慢慢挲摩過那片本該有一道淺淺的傷痕可此刻卻幾乎白如玉璧一般無瑕的肌膚,戾氣漸漸熾盛。

  便在這藥力發散的幻夢之中,她都好像怕極了她,彷彿又後悔了、不願了一般,想要用力地抽回手去,只帶了一點哽咽對他道:「臣妾只是想起以前,曾與太師大人同路,如今身陷絕境,不敢盼先生饒恕,但求一隅以、以安身,還請先生,還請先生憐、憐……」

  那一個「惜」字,分明就在嘴邊。

  可她竟怎麼也說不出口。

  謝危壓著她手腕的手指,用力了幾分,竟慢慢用指甲在上面劃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她痛得掉眼淚。

  謝危心底冷笑,也不知是覺她堂堂皇后卻來自薦枕席過於輕賤,還是覺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出口的那「憐惜」二字令人生厭,便將她拽到了自己面前來,似笑非笑:「娘娘,這般不知自重?」

  她害怕。

  想掙扎。

  可又竭力地控制住了那股恐懼,沒有掙扎,只是緊繃著身體,張著眼看他。

  佛經上說,邪祟若至,不可沉淪,不可甘墮,澄心則自散。

  於是謝危靜了片刻,轉眸提了方才滾落在案上的御筆,往那赤紅的硃砂裡蘸滿,然後攥著她,慢慢從她右頸側,順著喉嚨,鎖骨,一筆從那瑩白滑膩的肌膚劃下,斜斜地落進左心房。

  像一道淋漓的血痕。

  又似乎一道利刃,將她整個人劃開了,有種近乎殘忍的豔麗。

  硃砂驅邪。

  她是那樣又驚又怕地看著他。

  謝危好生憎惡這樣的神情。

  他心底萌了惡意,眼簾淡漠地搭垂,嘴唇湊到她耳畔,舌尖一展,只輕緩又清晰地道:「滾。」

  邪祟似乎終於被他嚇退了。

  她如蒙受了巨大的屈辱一般,在他放開她的一剎,狼狽地退後,連端來的那碗參湯都忘了端走,落荒而逃。

  謝危卻坐了回去。

  他仰在椅子裡,眨了眨眼,看見重新恢復了冷寂的西暖閣,手垂在一旁,蘸滿硃砂的御筆便自鬆鬆的指間落到地面。

  某一種巨大的空茫攜裹而來。

  謝危閉上眼睡著了。

  只是縱然借了五石散混上安息香的藥力,這一覺也顯得太淺。

  醒來時,暗香已去。

  他看著那堆得高高的案牘,才想起還有許多事情不曾處理,將伸手去提筆架上懸著的一管新筆時,抬眸卻看見了案角那一盅靜靜已冷的參湯。

  輪值的太監們,守在殿門外。

  過了好久,忽然聽見裡面喊:「來人。」

  他們頓時嚇了一跳,唯唯諾諾地進去聽喚。

  謝危坐在那案後問:「昨夜誰來過?」

  大多數人面面相覷,茫然搖頭。

  謝危慢慢閉了一下眼,改問:「昨夜誰當值?」

  這下,眾人之中立刻有名小太監腿軟跪了下來,連連朝著地上磕頭,自知事敗,哭求起來:「太師大人饒命,太師大人饒命!實在是皇后娘娘相求,奴才一時鬼迷了心竅,才答應了她,太師大人饒命啊……」

  「……」

  謝危低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一下,好像有一種鈍鈍的痛覺,遲來了許久一般,從他身體裡經過,讓他恍惚了一下。

  門外,已四更殘夜。

  5)門外

  經歷過殺伐的皇宮禁內,宮牆四面皆是兵甲。

  越是凜冬,越見肅殺。

  宮人們都少了許多,平素不出門,若是出門,也不敢抬了眼四下地望,是以道中無人,連往日總鬧騰著的坤寧宮,也如一座困著死人的囚籠。

  在天還未亮開的時候,謝危駐足在宮門外,看了許久。

  昨夜的硃砂還未從他指掌間擦拭乾淨。

  他垂眸看了一眼,抬了步,緩緩走入宮門。

  兩旁的小太監見著他,無不露出幾分驚色,向著他跪地伏首。

  謝危卻只輕輕一擺手。

  他們將要出口的請安,於是都歸於無聲,連頭都不敢多抬一下,直到謝危走過去了,也未敢立刻起身。

  舊日奢華的宮殿,一應擺設雖未改變,可少了人氣兒,添上了一種世事變幻所鍍上的冷清。

  景緻的窗格裡鑲嵌著雪白的窗紙。

  他走到了緊閉的宮門外,又立了半晌,方才抬手,也不知是要叩門,還是就要這般推開。

  然而,也就是在這時,裡面隱隱傳出了說話的聲音。

  是兩名女子。

  或恐是一開始就有,只是他剛才站到這門外時,心思不在,所以並未注意。

  「娘娘……」

  「謝居安不過是披著聖人皮囊的魔鬼,蕭姝死了,周寅之死了,沈玠也死了,我能怎麼辦呢?人在屋簷下,總要虛與委蛇。想想,委身燕臨也沒什麼不好,說不準我還能當新朝的皇后呢。」

  ……

  她的聲音,沒了昨夜的慌亂與忐忑。

  只有一種寂冷的平靜。

  以至於聽了也讓人生寒。

  謝危還未碰著門扉的手掌,凝滯了許久,終於一點一點,慢慢地收緊,重新垂落下去。

  然而清晨那一股原本已壓下去的戾氣,卻洶湧地翻上來。

  他搭了一下眼簾,再抬起已無任何任何異樣,轉身便從殿門外離去。等到他身影完全出了宮門,身後那些宮人才敢從地上起身。

  緊閉的殿門,未曾打開。

  深宮裡是兩名女子的絮語。

  那位把生意做遍了大江南北卻竟是個女兒身的尤會長,輕輕地一嘆,只道:「萬事有因,若我料得不錯,謝危此人也很可憐的……」

  6)匕首

  回了西暖閣,謝危才想起指上的硃砂,便拿起一旁的巾帕一點一點擦拭起來。

  一名小太監進來說:「昨夜那人已經處置了。」

  謝危靜得片刻,忽然道:「去給我找把刀來。」

  小太監頓時一愣。

  只是也不敢多問,低頭道一聲「是」,便去內務府開了庫尋,只是也不知謝危究竟要怎樣的刀,只好不同式樣形制的刀都拿了一柄好的,甚至混進去兩柄匕首,才戰戰兢兢地呈到他面前。

  謝危的目光一一劃了過去。

  末了,手指停落在一柄匕首上。

  那真是一柄好看的匕首。

  銀鞘上鑲嵌著一枚又一枚圓潤的寶石,倒像是一件玩物。

  然後拔開,刀刃上寒光四溢。

  拇指指腹只輕輕碰了一下,便見了血,竟十分鋒銳。

  於是合上,將其擲回漆盤。

  他道:「這匕首,給皇后娘娘,送去。」

  小太監上前來,等得片刻,卻未等到他說別的,便醒悟過來,立時將那漆盤連著匕首端了下去,送至坤寧宮。

  7)逼殺

  過去了一天,兩天……

  又過去了一月,兩月……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燕臨又有幾次於深夜進出坤寧宮,宮中的非議,終於傳到了朝野。

  誰能容忍前朝的皇后如此水性楊花?

  諫書雪片似的飛來,許多人要她為沈玠殉葬,以全天下夫妻同生共死之義。同時舊朝勢力翻湧,藉著沈玠遺詔,要將姜雪寧選的那名宗室子借至京城來,立為儲君。

  殘冬將盡時,謝危仍不願出門,只立在蒙著黑布的窗前,問呂顯:「那孩子幾歲?」

  呂顯說:「七八歲。」

  謝危便說:「年紀還小。」

  費盡心力造反,皇族殺了,蕭氏屠了,誰不覺得,將來謝危或者燕臨,總有一人要登基為帝呢?

  呂顯希望是謝危。

  若是燕臨也沒什麼關係。

  但聽著謝危此刻的口吻,他心裡竟萌生了幾分警兆,忽然問:「你難道想立這孩子為儲君?」

  謝危沒有回答。

  對舊黨要扶宗室子來京城,也未有任何舉動。

  只是還沒等得冬盡春來,外頭就傳了消息:那年幼的孩子慘死在了半道上,是燕臨命人動的手。

  他把燕臨叫來問話。

  燕臨卻如同被激怒了一般,冷冷地道:「千百人都殺了,一個孩子有什麼了不起?這天下是你我打下來的,難道要扶立一個字都寫不來幾個的小孩兒當皇帝?!」

  謝危靜靜看他:「你想當皇帝?」

  燕臨道:「我為什麼不能想?讓那小孩兒當皇帝,她豈非要當太后?她怎麼能當太后!她該是我的皇后!」

  「啪!」

  謝危看著他這混帳樣,終於沒忍住,給了他一巴掌。

  他被他打得偏過頭去。

  這一時,幾月前的縫隙便忽然成了裂痕,使得他把原本浮在表面的平靜撕碎,衝他道:「你從來看不慣她,甚至縱容那些朝臣進諫,想要置她於死地!可我喜歡她!誰若要害她,叫她殉葬,我便一個個都殺了!看他們還敢進言半個字!」

  謝危沉了一張臉:「誰要害她,誰讓她殉葬,你便要殺誰,是不是?」

  他突然喚來了刀琴劍書。

  尚未近得燕臨的身,便動起手來。

  然而雙拳難敵四手,到底是燕臨被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已經聽出他話中所蘊藏的疾風驟雨,一時目眥欲裂:「你想要幹什麼?!」

  謝危撿起那掉落在地上的長劍,只道:「那我便殺給你看。」

  言罷出門傳令:「命禁軍圍了坤寧。」

  然後命人勒了燕臨的嘴,將人捆縛,一路推至坤寧宮外。

  禁軍甲冑沉重,行走時整肅有聲,才一將整座宮殿圍住,裡面所剩無幾的宮女太監都驚慌失措地亂叫逃竄。

  禁軍手起刀落,都殺了個乾淨。

  燕臨紅了眼眶,竭力地掙扎,幾乎哀求地望著他。

  然而謝危只是巋然地立在宮門外,持劍在手,雪白的道袍素不染塵,平添一種凜冽的冷酷,向裡面道:「皇后娘娘,人都死了,可以出來了。」

  裡面彷彿有說話的聲音。

  又安靜下來。

  過得許久,這聽得裡面忽然一聲喊:「謝大人!」

  謝危不言。

  她的聲音卻又平靜下去,像是這鋪了滿地的白雪,壓得緊了,也冷了,有一種沁人的味道:「您殺皇族,誅蕭氏,滅天教,是手握權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說,我沒有資格與您講條件。我這一生,利用過很多人,可仔細算來,我負燕臨,燕臨亦報復了我;我用蕭定非、周寅之,他們亦借我上位;我算計沈玠,如今也要為他殉葬,共赴黃泉。我不欠他們……」

  身後的燕臨似在嗚咽。

  姜雪寧的聲音停得片刻,已然沾了些許輕顫:「可唯獨有一人,一生清正,本嚴明治律,是我脅之迫之,害他誤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譽。他是個好官,誠望謝大人顧念在當年上京途中,雪寧對您餵血之恩,以我一命,換他一命,放他一條生路……」

  那一瞬間,謝危是恍惚了片刻的。

  然而待得她話音落地,那個名字便從他心裡浮了出來——

  張遮。

  朝堂上沉默寡言的一張臉,無趣乏味的一個人……

  他無聲拉開唇角,陡地冷笑。

  只不過姜雪寧也看不見。

  心內彷彿有一團熾火燒灼肺腑,可他的聲音仍舊帶著那一種殘酷漠視的冷平:「可。」

  那一刻,彷彿拉長到永恆。

  然則不過是一個眨眼。

  宮門裡先是沒了聲響,緊接著便聽得「噹啷」一聲清脆的響,是鋒銳的匕首見血封喉、從人手中脫落,掉到地上去的聲響。

  燕臨如在夢中一般,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

  連刀琴劍書都愣住了。

  他紅了眼,終如困獸一般,身體裡爆發出一種誰也無法抗衡的力量,竟驟然掙脫了,踉蹌著向那宮殿中奔去,一聲聲喊:「寧寧,寧寧——」

  鮮血從殿內瀰漫出來。

  那怕疼的、怕死人的、怯懦了一輩子的姑娘,決然又安靜地倒在血泊裡。

  金簪委地,步搖跌墜。

  燕臨衝進去抱起她,統帥過三軍,攻打過韃靼的人,此刻卻慌亂得手足無措,像是少年時那般哭起來,絕望地喊:「太醫,太醫!叫太醫啊——」

  他沾了滿手的血。

  那樣無助。

  劍不知何時已倒落在了地上,謝危一動不動站在外面,看了許久,沒有往裡面走一步。

  姜雪寧終於死了。

  8)綠梅

  燕臨的魂魄,似乎跟著她去了。

  停靈坤寧,朝臣或是不敢,或是不屑,都不來拜。

  只有他成天坐在棺槨前喝酒。

  醉得狠了,便同她懺悔;偶得清醒,又一聲聲埋怨,恨她,責怪她,彷彿她還在世間一般……

  也不知是誰忽然提了一句,說刑部那位張大人,竟給自己寫了罪詔,長長的一頁,三司會審諸多朝臣,沒有一個忍心。

  於是他忽然發了瘋。

  提著劍便要往刑部大牢去,要殺張遮。

  下頭人來報,謝危才想起,確還有一個張遮,收監在刑部大牢,已經許久了。

  燕臨自然有人攔下來。

  他想了片刻,只道:「前些日抄家,姜府裡那柄劍,拿去給他吧。」

  那應當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姜伯游革職,姜府抄家,才從那沾滿了灰塵的庫房裡找出來。

  劍匣打開,內裡竟然簇新。

  是一柄精工鍛造的好劍。

  劍匣裡面還鐫刻著賀人生辰的祝語,一筆一劃有些稚拙,可刻得很深,經年猶在。

  去送劍的人回來說,燕將軍看著那把劍,再沒有喝過一口酒,只是在坤寧宮前,枯坐了一整夜。

  謝危也懶得去管他。

  只是晚上看書時,見得《說文》的一頁上,寫了個「妒」字,後面解:害也。

  他便把這卷書投入火盆。

  次日天明,雪化了,他想起那為自己定下秋後處斬之刑的張遮,去了刑部大牢一趟。

  只是話出口,竟然是:寧二歿了。

  後來才補:你的娘娘歿了。

  那一刻,謝危只覺出了一種沒來由的諷刺,好像冥冥的虛空裡,有個人看笑話似的看著自己。

  又說了什麼,他竟沒印象了。

  從刑部大牢出來,待要離開時,卻見一人立在門外,同看守的卒役爭執不休。

  穿著的也是一身官服。

  只是模樣看著面生,手裡執著一枝晚開的綠梅,碧色的花瓣綻在枯槁的枝上,似乎是宮裡那一株異種。

  謝危想了想,才想起:「是衛梁?」

  刀琴在邊上,道:「是。」

  謝危道:「他來幹什麼?」

  劍書便上前去,沒一會兒回來,低聲道:「似是,皇后娘娘生前有過交代,托他折一枝梅,給張大人。」

  謝危沉默許久,道:「讓他去吧。」

  劍書再次上前。

  那些人才將衛梁放了。

  衛梁也遠遠看見了謝危,只是神情間頗為不喜,非但不上前來,甚至連點謝意都不曾表露,徑直向著大牢內走去。

  謝危立在原地。

  片刻已不見了衛梁人。

  刀琴劍書都以為就要走了。

  然而那一刻,他眸底寒涼,也不知觸著了那一道逆鱗,竟然道:「去抓了他,那枝梅也不要給!」

  這分明是戾氣深重。

  刀琴劍書近來越發摸不著他喜怒,只得又將已到大牢裡面的衛梁抓了,連著他方才攜入的那枝碧色的寒梅,也帶了回來,奉給謝危。

  謝危修長的手指執了,看得片刻,扔在地上,慢慢踩碎。

  9)斷義

  回去時,街市上彷彿已經忘了前幾個月才遭一場大禍,漸漸恢復了熱鬧。

  也有流離失所的百姓沿街乞討。

  一名赤著腳的小乞丐與人廝打作一團,擋了前面的道。

  謝危坐在馬車裡,也不問。

  劍書便來道:「幾個小叫花子打架,已經勸開了。」

  謝危撩了車簾一角看。

  那小乞丐頭上見了血,哭得厲害,一雙眼睛卻瞪得老大,惡狠狠地看著先前與自己廝打的某個大人,咬緊了牙關不說話。

  狼崽子一樣的眼神。

  又帶著一種活泛的生氣。

  還有滿腔的不甘,不願,不屈服……

  他忽然道:「把他帶過來。」

  刀琴將人帶到了車前。

  那小乞丐也不知深淺,更不知他是誰。

  謝危問:「幾歲?」

  小乞丐擦了擦頭上的血,道:「七歲。」

  謝危又問:「有名字嗎?」

  那小乞丐說:「沒有。」

  謝危便慢慢放下車簾,對劍書道:「帶他回去。」

  卻不是去皇宮。

  而是去謝府。

  只不過,當謝危走入壁讀堂時,那面空無一物的牆壁前,竟已經立了一道身影。

  是燕臨。

  玄黑的勁裝,讓他看上去挺拔極了。

  只是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時,一雙眼裡浸滿的卻是沉寂的死灰,還帶著一種尖銳的嘲諷。

  一柄鑲嵌著寶石的精緻匕首,被他從袖中扔出,落在案上。

  燕臨問他:「是你讓人給了她刀?」

  謝危沒有否認:「所以?」

  那一瞬間,燕臨幾乎騰起了熾烈的殺心,腰間劍峭拔而出,便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他簡直不敢想像這個人做了什麼!

  坤寧宮裡,從來不敢留什麼鋒銳之物,便連金簪他都叫人把尖端磨鈍。

  可這個人卻送了一柄匕首進去!

  劍鋒挨著他脖頸,已出了血。

  燕臨緊咬著牙關質問:「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做出這樣的事來!她活著於這天下又有什麼妨礙?她沒有害過你,你有什麼資格逼她去死!」

  謝危道:「你怎知,我給她刀,是要她自戕?」

  燕臨怔住。

  謝危一雙平靜地眼眸,注視著他,分明和緩無波,卻讓人覺出了一種幽微裡蘊蓄的瘋狂,甚至讓人渾身發寒:「既是刀,便人人都可殺。」

  他覺得他瘋了。

  謝危笑了起來:「只可惜,她是個懦夫,不敢殺你,只敢將刀對準自己!這般的人,便是死了一千一萬,又有何足惜!」

  這是他的兄長。

  也是他認識了將近十年,共事了五年的先生!

  他遞刀給姜雪寧,原來想她殺他!

  這一刻,燕臨只覺出了一種莫大的荒謬,幾乎想要將他一劍斬殺在此!

  然而燕牧臨終囑託,到底浮現。

  劍鋒一轉,最終從他身側劃過,劈落在那書案上,分作兩半:「你我從此,有如此案。是我從來不曾看清你,你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

  燕臨走了。

  謝危似乎並無所謂。

  10)天下

  那個小乞丐被刀琴劍書帶下去,洗漱乾淨,頭上的傷口也包紮了,換上合身簇新的衣物,反倒有些忐忑侷促起來。

  一雙眼看人也帶著濃濃的警惕。

  彷彿他隨時可以拋棄這一切,去逃命。

  謝危問他:「你想當皇帝嗎?」

  那孩子大概已經知道了他身份,有些畏懼,然而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渴望,直白俐落,竟無半點遮掩地回答:「想!」

  謝危突地笑了起來。

  他牽了他,往高高的城樓上走。

  那孩子問:「我要起個名字嗎?」

  謝危說:「以後你可以給自己起。」

  那孩子道:「想叫什麼便叫什麼嗎?」

  謝危說:「想叫什麼,便叫什麼。」

  暮色昏沉,衰草未綠,城外的荒原一直延伸到天邊。

  謝危立到了高處。

  那孩子拽著他的衣角,站在他身邊,也朝著下方望。

  謝危問:「你看到了什麼?」

  那孩子道:「光禿禿的地。」

  謝危道:「是天下。」

  他於是高興起來:「我當了皇帝,那天下就是我的!」

  謝危卻搖頭:「不,它不是你的。」

  那孩子困惑。

  謝危便抬了手,向下面一指:「你看這江山,綿延萬里不到頭,可天下沒有誰是它真正的主人。你貴為九五之尊,也只能使天下萬萬人匍匐在你腳下,卻不能使這天地為你改一分顏色。甚至那跪伏在你腳下的萬萬人,也從來不比你低賤。你是乞丐,能當皇帝。他日你若配不上,這萬萬人當中,總會有人站起來,拼著一死也要將你從龍椅上拽下,為痴愚的世人,講一個他們或恐一輩子也不會明白的道理。」

  那道理究竟是什麼呢?

  許多年以後,已經成了一代賢君的皇帝,還總時不時從噩夢中驚醒,回想起那個謎一樣的人,留下的謎一樣的話。

  可他此刻,卻忘了追問。

  只是在回去的時候,他高興極了:「那將來我有喜歡的人,可以封她做皇后,還有喜歡的,也都可以封作妃子。」

  謝危沉寂不言。

  他便迷惑地看他:「先生沒有喜歡的人嗎?」

  謝危喉結湧動了一下,彷彿壓抑了什麼,最終卻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後來的賢君偶爾也會回想起這一幕來,卻仍覺在迷霧中一般:那樣的神情,真的沒有喜歡的人嗎?那或許,總是有過某一個極為特殊的人,曾為他劃下一道深痕。

  11)雪盡

  最後的那幾天,謝危並不住在宮裡,也不住在謝府。

  他住在白塔寺。

  住持方丈則在附近的山中修行。

  春來的前一日,謝危上山去看望。

  山中春來晚,越往高處越冷,茅屋前竟然飄了雪。

  忘塵方丈在沏茶。

  他坐下來喝了幾盞,看庭前的雪,將屋簷下一隻小小的水罐蓋滿。

  忘塵方丈說:「世間事,有時看不破倒好,人在世間,活一條命,許多人庸庸碌碌便也過了。」

  謝危卻說:「那有什麼意思?」

  忘塵方丈輕輕一嘆,宣了聲佛號:「你這又是何苦?」

  謝危枯坐良久,一搭眼簾,道:「倦了。」

  接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喝完這盞茶,他告了辭。

  臨走時,又瞧見屋簷下那罐雪,於是向忘塵方丈要了,帶下山去。

  忘塵方丈說:「雪下山就會化的。」

  謝危沒有回答。

  到得山下,他將那罐子置在潮音亭內那張香案,裡面的雪已經開始融化。

  儒釋道三家的經卷,都被他堆在亭下。

  一把火點上,燒了個乾淨。

  欠了命,得要還。

  謝危盤膝坐在香案前,看那罐雪慢慢化,也等著那些經卷漸漸燒盡,擦不乾淨血跡的金步搖擱在正中,邊上是一方乾淨的絹帕。

  他垂眸解下了腕間刀。

  薄薄的刀刃折射了一縷明亮的天光,映入他眼底,卻未驚起週遭半吋塵埃。

  午後負責為碑林燃香的小沙彌進來,三百義童塚的碑林裡,那一塊為人劃了名姓的石碑後,不知何時竟挖開一座新坑。

  到得潮音亭前,只見許多血從上方順著台階,蜿蜒下來。

  雪白的道袍紅了半片。

  香案上一柄薄刃短刀,用過後,被擦得乾乾淨淨,與那金步搖並排放在一起。

  罐中無雪,只餘一半清水。

  這個曾如陰影一般籠罩在新王朝上空的男人,就在這樣一個春將至、雪已盡的午後,離奇而平靜地去了,沒有為世間留下隻言片語。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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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42:5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五十一章 刀藏

  姜雪寧聽他說「回去」,用的還是「我們」,眼底便帶了幾分促狹之意,偏要問他:「回哪兒去?」

  謝危唇線緊抿,看著她不說話。

  姜雪寧便忍不住悶笑。

  過了好半晌,他耳尖微紅,面上卻平靜一片,道貌岸然地吐出了兩個字:「學琴。」

  她差點笑倒。

  謝危卻是拿她一點法子也沒有,索性一手持傘,一手把人環了,從坤寧宮偏殿前面帶走。

  鄭保手裡拿了一張清單來找。

  還沒等他開口,謝危已經掃了他一眼,徑直將他的話堵了回去,淡淡道:「不是死人的大事就明天來問。」

  鄭保頓時無言。

  一句話也不敢再說,只能這麼眼睜睜看著謝危把人帶走。

  姜雪寧踩著已經被雪蓋上薄薄一層的台階往下走,只笑:「你也太霸道了些,今日安排不好,明日還要他們佈置,耽擱了可不好。」

  謝危道:「你有意見?」

  姜雪寧連忙搖頭,假假地道:「那小的怎麼敢,您說什麼就是什麼。」

  謝危不接她話了。

  兩人出得坤寧宮門時,許是今日人來人往,搬進搬出,宮內一應瑣碎無人照管,竟有一隻毛色雪白的貓慢悠悠從朱紅色的宮牆下來,可因著那一身與雪的顏色相近,乍一看還很難發現。

  姜雪寧瞥見時,差點踩著它尾巴。

  可這一瞬間腦海裡想起的竟是身旁的謝危,手伸出去幾乎下意識就拽住謝危,要將他往自己身後拉。

  沒料想,謝危倒沒什麼反應,只是垂眸看了一眼。

  眼見它擋路不走,便俯身拎著這小貓的脖頸,輕巧地將它提了起來,然後放到道旁去。

  姜雪寧愣住。

  這一時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迷惑之感,又隱約像是猜著一點什麼。

  她怔怔然望向他。

  謝危卻只道一聲「走吧」,便拉著她的手往前走。

  紫禁覆雪,宮牆巍峨。

  姜雪寧心有所觸,唇邊也綻出微微的笑意來,問他:「不怕貓了?」

  謝危道:「貓哪裡有人可怕?」

  姜雪寧沉默片刻,又看見了逐漸低垂的夜幕下不斷飄灑下來的白雪,問:「那雪呢?」

  謝危道:「總會化的。」

  那一刻,當真像是漫天飛落的雪,都褪去了蕭瑟的寒意,反透出一種輕盈和緩的溫柔。

  刀琴駕著馬車,在宮門外等候。

  兩人出來,便掀了車簾入內。

  而後一路朝著謝危府邸駛去。

  道中無聊,姜雪寧便忍不住,暗搓搓從他口中探聽內閣那邊的情況:「女學的事,那幫老學究,現在是什麼口風?」

  這小騙子,成天想從他這兒套話。

  後門走起來可真是順溜。

  謝危閉上眼睛,含笑道:「沒有口風。」

  姜雪寧以為他這意思是不告訴自己,眼珠子一轉就蹭了上去,聲音都軟了些:「我知道,如今朝廷都是內閣議事,事若未定不外傳,你在其中的確不方便總跟我說裡面的情況。可稍微透露一點也無妨嘛,就一點,一丁——點兒!」

  話說著她還掐了掐小拇指。

  比出來的是一個特別特別小的部分。

  謝危被她這一聲叫得耳朵都要酥了,斜眼看她,然後按住了她搭在自己左臂上的手掌,以防她再做出點什麼來,嘆了口氣道:「『沒有口風』的意思是,他們心裡有意見,卻不敢反對,不是不告訴你的意思。」

  姜雪寧明白了:「哦。」

  她想想就要鬆手,只不過眼珠一轉,突然又想起學塾的事兒來,非但沒鬆手,湊得還近了些:「那你覺得,把以前奉宸殿,仰止齋,就坤寧宮附近那一片改作女學第一間學塾,先收京中貴女,餘者比聞風而動。然後再往京中其他地方,還有其他州府推行,怎麼樣?」

  謝危想想,這是覺得自己利用價值還沒盡。

  其實對什麼女學,科舉,他一應興趣都沒有,但若要此時說出「隨便」二字吧,她一雙眼又亮晶晶地看著他,讓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於是想想道:「挺好。」

  姜雪寧得寸進尺:「然後呢?」

  謝危考慮片刻,看她一副真心求教的模樣,到底是沒磨過去,耐心地教她道:「法子是沒有錯的。只不過,鷹隼長有一雙利眼,為的是飛在高空也能看清下方的的獵物;農戶給莊稼勤澆水,去蟲害,為的是秋收時節千鐘粟;天下讀書人,十年寒窗,為的是一舉聞名天下知,封侯拜相享廟堂。世間人多是無利不起早。要推女學,怎麼建學塾,收學生,都是外術。倘能我不動而人趨之若鶩,方是內道。長公主要推女學是個想法,提起來容易,但你們可想過,學有何用?」

  我不動,而人趨之若鶩。

  姜雪寧心底一震。

  她眨了眨眼,腦海裡便突然閃過了幾道靈光,隱隱然已抓住了什麼,頓生醍醐灌頂之感。

  謝危知道她還不算笨,這些事上還是一點就透的,便道:「且凡謀事,不可一味謀大,越是大事,越當從小處做起。凡能一蹴而就的,往往都是壞事。開女學,你是想使學生能學成科舉之才,還是先識字為好呢?」

  姜雪寧皺眉思索。

  謝危循序漸進,一點點引導她:「天下有白鹿、岳麓等幾大書院,學子千里迢迢也來求學,可知為何?」

  姜雪寧道:「因為書院的先生學識更厚。」

  謝危一笑:「不錯。」

  姜雪寧便輕輕「啊」了一聲:「所以,能開多少學塾,又開成什麼樣,關鍵不在有多少學生能來,而在於有多少先生能教,還願意教!」

  謝危見她抓住了關鍵,唇邊的笑意便深了幾分,安安然重新把眼睛閉上,靠坐回去,道:「謀事易,成事難,貪多嚼不爛,想清楚再做,別讓人看了笑話。」

  謀事易,成事難。

  姜雪寧前世總想,這人天縱奇才,做什麼都很容易,哪怕是謀反這般的大事,也彷彿信手拈來。然而世間哪裡有什麼真正容易的事?

  一切的舉重若輕背後,都是不為人知的心血……

  她凝眸望他,到底又為這人心折幾分,服了氣。

  只不過麼……

  某些事上,真的是不開竅。

  姜雪寧琢磨,內閣裡面如今可是全天下各種消息的匯聚地,她入主坤寧宮的事情按說也不小,這人怎麼就能憋住了不問呢?

  回到謝府,她滿腦子都是關於女學的想法。

  謝危問她:「想吃點什麼?」

  她隨口答:「下碗餛飩?」

  謝危便把她往壁讀堂裡一放,有筆有墨,留她一個人伏首案前飛快地寫下什麼,自己則往後廚去。

  這兩月姜雪寧早把他這府邸摸熟了,跟在自己家似的,地龍燒著,地毯鋪滿,才一進屋便把鞋踹了,盤腿坐在謝危平日坐的太師椅上,鋪了紙,提筆記馬車上所得的指點和想法。

  沒留神便是兩刻過去。

  她寫了一會兒,思路便被困住,坐半晌之後,沒忍住下來左右踱步走著,考慮起來。

  身後便是一排多寶格,另一邊則是一牆的書,有幾隻嵌在壁上的匣子,抽屜上連著祥雲竹枝般的銅環。

  先才沒注意,偶一抬頭,竟看見其中一角掛出一根細細的黑色絲絛。

  姜雪寧腳步便止了。

  她手指纏上這縷絲絛,本以為只是哪裡不小心掛上的,沒料想竟然連著匣子裡,於是扣著那枚銅環,便將那匣子抽了一半出來。

  這時便看清那絲絛繫著的,乃是一方印。

  裡頭還放著一柄眼熟的薄刃短刀。

  下面壓著幾頁紙,那字跡歪七扭八,拙劣得像狗爬,叫她這個曾經的原主見了都忍不住面上一紅。

  姜雪寧輕輕咬牙,便想要拿出來。

  沒料想一隻手及時地伸了過來,竟趕在她去拿之前,將這抽出來的匣子壓了回去,嚴絲合縫地,再也瞧不見裡面是什麼。

  姜雪寧一怔,立刻回頭。

  果然,不知何時謝危已經回來了,另一隻手上還端了碗餛飩,此刻立在她身後,高出她半個頭,僵著臉瞧她:「誰讓你亂翻的?」

  姜雪寧可一點也不心虛。

  她還稍稍抬起了自己削尖的精緻下頜,輕哼一聲,像是偷著腥的小狐狸一樣看他:「怎麼,翻不得呀?」

  謝危把那碗餛飩放下了。

  姜雪寧這人慣來是給三分顏色就能把染坊開遍全京城的,偏不放過他,還湊過去追問:「我怎麼覺得裡頭那張答卷那麼眼熟呢?是誰這麼大逆不道,竟敢公然宣稱要搞出孔聖人的十八般做法來?這種答卷,真是,就應該把人抓起來,狠狠罵她……」

  謝危唇線抿直,盯著她。

  姜雪寧臉貼著他肩:「謝先生,你說你怎麼想的呢?」

  那時她在奉宸殿伴讀,見天兒被他訓斥,動輒得咎,旁人都下了學,她還要被拎去偏殿練琴。且他人前是叫人如沐春風的聖人,人後對她卻總有一種叫她害怕的嚴厲。

  還有甄選考學的那一次……

  這人留她下來說兩句話,差點沒把她嚇哭。

  可這答卷……

  謝危不回答,只轉頭:「你餓不餓?」

  姜雪寧搖頭。

  她現在才不餓呢,難得抓著謝居安的小辮子,她眼底都是興奮,渾然不知凡事得講個「度」,還絮絮地追問:「我記得,你給我做了桃片糕,我給了周寶櫻幾片,你後來還生氣了……」

  接下來的話便淹沒了。

  謝危的手臂突然緊緊的箍住她纖細的腰肢,凝滯的面龐上帶著一種縱使被人揭了短處也鎮定自若的冷靜,然後封緘了她的嘴唇。

  她支吾,聲音細碎。

  半晌後被放開,只覺頭暈眼花。

  謝危坐在書案前那張太師椅上,然後抱她坐在自己腿上,好脾氣地笑著問她:「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姜雪寧看著,心底突然有些發怵。

  他人高腿長,抱著自己坐在他腿上時,她只穿著羅襪的腳掌都不大沾得到地面兒,如此越使她心慌意亂,幾乎立刻慫了,換上一副委屈的口吻:「不想知道,我什麼也不想知道。」

  謝危就知道她是屬烏龜的,手把著她腰,便在她腰側軟肉上捏得一把,面上笑意未減半分:「剛才不還很好奇嗎?先生一點點教你啊。」

  姜雪寧猝不及防,頓時嗚咽了一聲。

  她聲線本就細軟,這般來多帶了少許驚喘,一雙眼更是水霧濛濛地,可憐巴巴看他:「我錯了。」

  還未成婚,晚些時候還是要送她回府的。

  謝危到底沒把她怎樣。

  只是靜靜抱著她坐了片刻,傍晚時分內閣裡的聽聞便漸漸浮了上來。

  姜雪寧問他:「你沒有什麼話想問我嗎?」

  謝危凝望她。

  這種感覺終究讓他不習慣,但看她眼底帶了幾分期許地望著自己,許久後,終於開口道:「入主坤寧宮,是怎麼回事?」

  這一瞬間,姜雪寧眼底便綻開了笑意。

  她伸手摟住了他脖頸。

  然後一五一十,如實地告訴他:「呂顯不給朝廷出了個主意嗎?」

  沈氏皇族,如今位置尷尬。

  放在那裡,總不能晾著。

  可人養著就要花錢,難不成還像以前一樣,國庫是他們家,予取予求?

  內閣輔臣自然不答應。

  呂顯回了朝廷,當了戶部侍郎,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燒給了皇族,只提議:以往沈琅私庫裡的錢財,歸於皇族,朝廷既往不咎;但國庫的錢,卻不容許皇族再染指,從今往後,每一年國庫只按定例,還要交由內閣審定,才撥給皇族一筆。就這兩部分錢,皇族可以隨便開銷,一年花完朝廷都不管,反正他們不能再問朝廷多要哪怕一個子兒。

  如今皇族是沈芷衣執掌。

  國庫空虛,撥的錢不多,但沈琅的私庫卻是承繼自歷朝歷代皇帝的私庫,縱使揮霍了大半,剩下的那一部分也猶為可觀。

  只是若取用無度,久了仍會坐吃山空。

  想要長久,有得有長久的法子。

  所以,沈芷衣倒比旁人看得遠些,力壓沈氏內部諸多不滿之聲,徑直將這麼大一筆錢都交到姜雪寧手裡,讓她想做什麼生意做什麼生意,得利之後抽她二成做佣金。

  要知道她手裡缺錢的產業還真不少。

  且這麼大一筆錢,將引動多大的力量?絕對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姜雪寧沒有拒絕的道理。

  她掰著手指頭給謝危算:「你看,要當皇族的賬房大管家,要推女學,那麼多的事要調停,來來往往都是人,內務府那麼大點地方,哪裡裝得下?比不上坤寧宮寬敞呀。」

  謝危還是覺得沈芷衣給自己添堵。

  他不說話。

  姜雪寧看他這模樣就知道他有悶氣,不高興,於是突然想起了前世那個被她女扮男裝氣得紅了眼的沈芷衣,眼簾微微一顫,輕聲對謝危道:「她只是想用她的方式對我好罷了。」

  那天是她從內務府整理帳目回來,經過坤寧宮。

  許多宮人搬進搬出。

  她問了一句:這是在幹什麼?

  邊上的宮女告訴她:聖上已經大行,坤寧宮歷朝歷代都是皇后住的地方,將來還不知道誰當皇帝,如今再住是名不正言不順。按祖制,鄭皇后自然要從裡面搬出來。從此以後,這座宮室便要空置了。

  傍晚時分,夕落殘照。

  朱紅的宮牆映著金黃的琉璃瓦,坤寧宮那道熟悉的大門裡,是彷彿也流轉著幾分物是人非、朝代更迭的斑駁,一下讓她想起了前世。

  費盡心機入主坤寧……

  可最終呢?

  入主成了入土,是宮殿也是墳墓。

  這一天,她足足站在外頭看了一會兒,才一笑離去。

  誰曾想,第二天沈芷衣就派了人來。

  是鄭保。

  他師父王新義在兩個月前已經因為想要暗中逃離京城被錦衣衛的人暗殺,所以如今皇宮上下大小事宜都由他來打點。

  眉清目秀一張臉,還是以往模樣。

  見著姜雪寧,就微微笑起來,道:「如今坤寧宮已經空置,地方寬敞明亮,比起內務府那點狹窄的地方更適合議事,且僅次於乾清宮,勉強也算在皇宮中心,去哪裡都方便。長公主殿下說,還請您從仰止齋那小地方搬出來,入主坤寧,也免得成日勞累。」

  姜雪寧目瞪口呆。

  她知道坤寧宮意味著什麼,當時就拒絕了。

  只不過……

  瓊鼻輕輕一皺,姜雪寧想起那幫老學究就生氣:「我都識相沒答應,他們還叱駡我,我是那種受氣的人嗎?鋪蓋一捲第二天我就搬進去了,跟我鬥!」

  想她前世什麼人?

  不管誰當皇帝,她都要當皇后。

  如今沈芷衣不過送她一座坤寧宮,這幫老頭兒就天天叭叭說個不停,兩世過去,討厭的人還是一樣討厭!

  謝危終於被她這樣生動的神態逗笑了。

  唇角彎起時,眉梢都清潤起來。

  姜雪寧見了,便目眩神迷,突然鬼迷了心竅,竟湊上去親他。潤澤的唇瓣,帶著一股清甜的氣息,貼上他的唇瓣,描摹那薄薄的帶著些許棱角的唇形,猶豫片刻,尖尖的小舌悄悄探出,便朝他口中滑。

  心跳驟然快了幾分。

  她還少有這般主動的時候,還未做得多少,面頰便已染上了桃花似的緋紅,越是那一分欲說還休的羞怯,越是如擂鼓一般使人怦然。

  謝危雙目鎖著她,聲音沙啞:「你一定要找死嗎?」

  姜雪寧立刻後悔了。

  她只是想這人難得有什麼不滿都好聲好氣說了出來,該給他些獎勵,可不想在這兒被他留到半夜,於是身形一動就想跑。

  可她人本就在謝危腿上,能跑到哪兒去?

  早就遲了。

  他輕易便將她把住。

  連地方都不挪一點。

  上手撫觸拈攏,引她情難自已,淋灕水溢;沾不到地的雪白腳掌上,羅襪晃晃地掛著,指甲修剪圓潤的腳趾都禁受不住似的繃直了。

  然後才抵入緩進。

  她無處求援,張著嘴如同溺水的魚似的,深至盡頭時,又漸漸有一種感覺升騰上來,使她頭皮都跟著發麻,淚水漣漣。

  姜雪寧哀哀喊:「饒了我,我要死了。」

  謝危笑:「快活死?」

  姜雪寧頓時一張臉連著白玉似的耳垂都紅了,情轉濃時,張牙舞爪想跑。然而腳尖才一挨著地面便覺發軟,差點沒跌下去,還好她伸手扶了前面書案一把。

  這下好,更如放進鍋裡的魚。

  貼在邊上煎得一會兒便老實了,沒了力氣。

  幸而有謝危在後頭,扶著她腰。

  雪峰搖顫,嬌靨帶露。

  力竭時,她羞憤捶桌:「你這人怎麼這麼壞!」

  謝危撈她起來深吻。

  一雙含著笑的眼眸裡,無比認真:「我總能比你想的還更壞三分。」

  分明不是一句好話,可姜雪寧卻被這人眼底的認真打了個七零八落,潰不成軍。

  抱他一會兒,方問:「為什麼連刀都藏進匣中?」

  以後不用了嗎?

  或者,不用防著出什麼意外了嗎?

  謝危喉結上下動了動,沉默良久,凝視她濡濕的眼睫,終究沒有回答,只是用自己帶了幾分熱度的唇瓣,在她眼角烙下一枚輕吻。

  天下之刀,總為殺人。

  許多刀用來殺別人,但不是所有刀都用來殺別人。

  他貼她極近,帶了一種近乎蠱惑繾綣,低啞如允諾似的向她道:「姜雪寧,我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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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五十章 不吃醋

  坤寧宮內外,到處是忙進忙出的宮人。

  鄭保指點著他們重新佈置宮室。

  不用的搬出去,有用的搬進來。

  姜雪寧倒用不著自己動手,交代完了一些事之後,就同進宮來走動的方妙一道,坐在偏殿裡,一邊剝著橘子,一邊烤火,順道聊聊近日京中的趣事兒。

  殿裡頭暖烘烘的。

  方妙第一百次忍不住地讚歎起來:「當初頭回見著你,我就知道你是個有『勢』在身的大運之人,果然沒叫我料錯吧?你看看著座宮殿,往日那可是天子女子巴不得就來了的地方,如今 長公主殿下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給了你,甭管當不當皇后,這也是坤寧之主啊。」

  沈琅雖然駕崩了,可皇族並未瓦解,朝臣也沒有瓦解皇族的意思,所以沈玠還是臨淄王,方妙也還是臨淄王妃。

  只不過誰也不提「報仇」的事兒。

  二十餘年前「三百義童」的慘案,是非曲直如何,各在人心,何況還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有本事向謝危尋仇。沈芷衣手握重兵都沒提這事兒,其餘人等有點眼色也該看出局勢來了。

  方妙自然也不瞎摻和。

  她雖嫁了人,可眉眼間的神態卻與舊日仰止齋伴讀時沒什麼變化,甚至端莊的衣裙邊角不顯眼處,還偷摸摸掛了一小串銅錢,時不時便悄悄摸上一把。

  眼睛看著人是也還透著點神叨叨的打量。

  只是看著看著,又忍不住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唉,太可惜了……」

  姜雪寧聞言,不由得向天翻個白眼:又來了,又要來了,這些天她耳朵都要聽出繭來了!

  果然,緊接著,方妙就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口吻,扼腕道:「真的太可惜了!其實這座坤寧宮算什麼啊,你可是差一點就把整座皇宮握在手裡的女人啊!大好機會放到眼前,天下唾手可得,只要你當時點個頭,這天下說不準就換了女主!」

  姜雪寧沒接話。

  方妙眼底便多了一分惋惜:「到那時,說不準我能跟那個圓機和尚一樣,騙吃騙喝,蹭著你混個國師來當當,豈不美哉?」

  姜雪寧掰了一瓣橘子塞進口中,笑起來道:「天剛好要黑了,挺適合你現在做夢。」

  她穿著一身淺青的衣裙。

  抬起手來時,那上好的綢緞順著她柔滑的肌膚層疊地落下,便露出了纖細白皙的手腕,上頭鬆鬆掛著一串通透澄澈的蜜蠟黃手串,輕輕一晃便折射出柔和的光彩。

  說是「蜜蠟黃」,可其實不是蜜蠟,而是和田黃玉之中比羊脂玉還要名貴的玉種。瞧著與蜜蠟黃玉相似,可價錢是差出去天遠,除了少量為民間巨富所有,僅有的那些也進獻了皇室。

  方妙還記得,以前沈玠拿回來過一塊兒。

  她當時瞧著歡喜,琢磨著是打塊小玉珮戴在身上,還是做成抹額掛在頭上,末了拿不定主意,也捨不得瞎動,便乾脆鎖在了匣子裡。

  可如今看姜雪寧,就這麼漂亮圓潤的一串掛在手腕上,十二顆珠子打磨地光滑細膩,婉約柔麗,乍一眼看上去只怕要以為是蜜蠟。

  畢竟哪家有錢也不是這樣糟踐的。

  拿著一方整的黃玉,做成一枚印章或是玉珮還好些,若要切碎了打磨成珠,不知要浪費多少好玉料,簡直是暴殄天物。更不用說,玉色如此均勻,質地又都如此上乘,天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湊足!

  方妙是前幾天見她戴上這手釧的,第一眼看時也沒在意,後來對著光偶然瞥見,才發現這玩意兒竟是和田黃玉,差點沒驚得把心給嚇出喉嚨。

  於是帶了幾分豔羨地說,這一串可真好看。

  姜雪寧當時在做別的事,只漫不經心、不甚在意地回說:「上個月謝居安隨手給的,也不大好看,妝奩上擱著吃了大半月的灰,前兩日把原來那紫玉手鐲磕了,才勉強撿來戴戴。」

  隨手給的。

  吃了大半月的灰。

  勉強撿來戴戴。

  嗯,可能人比人就是這樣吧……

  當時方妙就不想說話了。

  眼下不意間又瞥見這串珠子,便想起當日的堵心來,這回倒是真心實意地道:「也就是姜二姑娘才有這福氣,往日吃得多少苦,今日才能享得多少福,過個舒心日子,換了旁人還吃不住這樣好的命格呢。」

  姜雪寧不由看她:「你這感嘆來得沒道理,府裡什麼事兒叫你不痛快?」

  方妙與沈玠那是一對歡喜冤家,不打不相識。

  如今是床頭吵架床尾和。

  小兩口的事情本也不需要旁人多摻和。

  只不過沈玠善良又心軟,後宅裡還有一個姜雪蕙,雖然她不爭不搶,日子也能過吧,可與什麼「神仙眷侶」就差多了,也就是湊合湊合比旁人好點。

  方妙撇嘴:「你可不知道,早兩年是傳過要立他為皇太弟嗎?這陣子京裡人人都在猜將來誰做皇帝,有些個沒眼色的便往他身上猜。如今王府裡面可熱鬧,金銀財寶之外,什麼妖姬美妾都往後院裡送呢,今兒個賞雪偶遇,明兒個月下相逢,沒事兒都能搞出事兒來,一團烏煙瘴氣。今晚我可不想回去受那罪,你若不留我,我找殿下蹭個地方睡去。」

  話說得輕巧,卻未免帶了點酸氣。

  但凡動了真心,哪兒能那麼心平氣和地面對呢?

  姜雪寧笑起來:「你這是在意了,吃味兒了。可他既然對這些人無意,那也只是那些人對瞎子點燈,白費蠟,你倒不用往心裡去,總歸就煩一時罷了。」

  方妙道:「我知道他沒錯,可看著就是不高興。」

  這種事,總是沒道理可講的。

  能控制住不遷怒是很難的。

  說不心煩是假的,她只恨不得把那幫心懷不軌的女人都趕出去,別在自己面前晃悠。

  只不過抬眸一瞧姜雪寧,卻突然怔了一下。

  姜雪寧道:「怎麼了?」

  方妙眨了眨眼:「你從來不這樣嗎?」

  姜雪寧沒反應過來:「哪樣?」

  方妙坐直了身子,注視著她,眸底多了幾分探究的認真:「像我一樣,通俗點講就是『吃醋』。比如別的女人靠近他,明明也不是他的錯,可你就是不高興,忍不住,甚至還要給他氣受。你沒有過嗎?」

  吃醋?

  姜雪寧仔細回想了一下,還真沒有。

  於是搖頭。

  方妙面上頓時劃過了一分驚異:「這怎麼可能呢?」

  她忍不住想要追問。

  只不過這時候外頭突然來人通傳,說謝少師往這邊來了 。

  方妙立刻就閉了嘴,同時還有幾分莫名的心虛膽怯,趕緊起身來道:「天色也晚了,我突然想起我在這兒跟你說了半天話,還沒去給殿下請安呢,這就先走一步!」

  說罷腳底抹油便溜。

  那架勢儼然是學得不好的學生怕遇著先生,能躲多遠躲多遠,畢竟方妙當年在仰止齋,也算是混日子一把好手,可不敢被看見。

  於是,謝危撐著傘,從紛紛揚揚的雪裡走過來時,就見偏殿裡的姜雪寧手裡掰著半拉橘子,用一種頗為無奈的眼神看著他。

  一名新來的宮女立刻上前要接過他的傘。

  豈料謝危眉尖微微一蹙,只跟沒看見似的,自己輕輕將已經收了的傘斜靠在廊柱下,然後才從外頭走了進來。

  謝居安凡事不愛假手他人,這一點姜雪寧是習以為常的,往日並不曾注意。可今日興許是換了一名新來的宮女,瞧著眼生,她反倒注意到了。

  方妙方才困惑的問題,忽然從腦海中劃過。

  姜雪寧眨了眨眼,看著他朝自己走近。

  大冷的天從內閣值房那邊來,他眼角眉梢本就是清雋,如今更染上少許寒意,一雙眼看著人時,格外有種專注深沉的味道。

  道袍雪白,不沾塵埃。

  從前世到今生,她幾乎已經習慣了謝危這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模樣,好像除了前世膽大妄為的自己之外,也不曾聽聞哪個女人對他投懷送抱,好像此人天生不近女色,旁人天生也不招惹他一般。

  想想怎麼可能呢?

  謝居安位高權重,又生得這樣一副好皮囊,便是沒有滿身的智計才華,也不知是多少閨中少女夢裡良配,天底下想與他有點什麼的姑娘,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少。

  可自己就是沒有半點聽聞。

  甚至從來沒有見過。

  自然也就不會像方妙一般煩擾。

  因為謝危不是沈玠。

  姜雪寧並非不會吃醋的人,相反,她若鬧騰起來,手段是一點也不少。可打從與謝居安在一起,甚至沒在一起時,她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那些小性子和脾氣,更是再也沒有出現過。

  不是她收斂了,不用了。

  而是謝居安不聲不響,做得太好,一點煩擾都不帶給她,以至於無論是小性子也好,醋罈子也罷,根本連派上用場的機會都沒有。

  她眼底潤濕了幾分,上前主動環住他腰,問:「怎麼過來了?」

  他才從外頭來,身上還是一片冷意。

  可她在這殿內熏得暖烘烘的,湊到他懷裡,便將那冷意驅散了幾分,謝危摟住她,一聲笑:「我要不過來,就你給沈芷衣賣命這架勢,還不知要在宮裡睡幾天。」

  姜雪寧咬唇笑:「誰叫你不來接我?」

  她慣來強詞奪理,這般理直氣壯,謝危都習慣了,也不反駁,拿起旁邊雪狐毛滾邊的斗篷來,便把她整個人都罩裡面,只露出巴掌大一張小臉,然後道:「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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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九章 內閣

  近晚朔風夾雪,外頭的天色將暗而未暗,隱隱如塗了一層晦澀的玫瑰色般,抵在朱紅的宮牆和金黃的琉璃瓦上,倒是為這座前不久才為血腥所浸染的宮廷掩去了幾分深沉的厚重,在漸次點亮的宮燈昏昏的光暈裡,添上了少許平和的靜謐。

  內閣值房裡燒著上好的銀炭。

  來報信的小太監嚇得哆嗦,不敢抬頭。

  諸位朝臣早已才吵了個不可開交。

  謝危都跟沒聽見沒看見似的,只坐在窗內,端了一盞茶,凝望著自那深寂高空飛撒下來的白雪,不著邊際地想:沈芷衣這是成心跟他過不去,眼看著他與寧二婚期將近,上趕著給他添堵。

  「胡鬧,簡直胡鬧,坤寧宮是什麼地方?且不說那姜雪寧一介外姓,如今皇帝的人選都還沒著落呢,鄭皇后才從裡面搬出來,她轉天就搬進去,什麼意思?這什麼意思?」

  「可這不是長公主殿下的意思嗎……」

  「甭管誰的意思,現在天下無主,咱們也沒說因為沒皇帝就把議事的地方挪到乾清宮去啊,還不是空著?如今不過是請她替皇族料理些瑣碎,內務府地方還不夠寬敞嗎?原以為她識時務,昨個兒才說婉拒了長公主好意,怎麼今天就改了主意?」

  「咳咳,姚大人慎言……」

  「入主坤寧宮,她是想當皇后不成?!」

  ……

  原本這些天都風平浪靜,可前幾天倒好,也不知怎麼就來了想法,樂陽長公主沈芷衣忽然說要把坤寧宮給姜雪寧。

  一個外姓,又不是嫁給皇族,怎能入主坤寧?

  群臣自然無不反對。

  那姜雪寧倒也識相,頭天便婉拒了公主好意。可沒料想,這還沒過幾天,她突然又改主意了,今天悶聲不響就著人收拾東西搬了進去。非但如此,連挨得近一些的奉宸殿、仰止齋等處也命人清理打掃出來,簡直讓人不明白她與沈芷衣合起夥兒來究竟是想要做些什麼。

  吵著吵著,話也越說越過。

  也不知是誰先反應過來,頗為用力地咳嗽了一聲,擠眉弄眼地示意眾人注意著點——

  謝居安雖一語不發,可人就在邊上坐著呢。

  現如今天底下誰不知道他與姜雪寧的關係?

  過幾天便要成婚。

  他們當著謝危的面竟然敢編排姜雪寧,表達不滿,是嫌命太長嗎?

  果然,眾人陸續注意到之後,爭執的聲音很快就小了下來。

  謝危輕輕擱下了茶盞。

  幾名輔臣的心忽然咯噔一下,懸了起來。

  今時不比往日了。

  早在幾年前,誰人見著謝居安不讚一句「古聖賢人」「如沐春風」?那真是一萬人裡也挑不出一個的好脾氣,好修養,好品性。

  可這陣子……

  諸位朝臣才像是重新把這個人認識了一遍似的,幾乎不敢相信一個人前後的變化怎會如此巨大。

  以往若是議事,謝危總是唇邊含笑,偶爾一句話便有四兩撥千斤之效,居中調停,有理有據,三言兩語便能緩和原本緊繃的氣氛,讓眾人相談甚歡。

  便是他想說服人,都讓人渾身舒坦。

  可如今,人雖然依舊是坐在這裡議事,可作風已與往日大相逕庭。不管旁人是吵架還是爭論,他都懶得抬起眼皮看一眼,甚至就連上回內閣裡抄起硯台瓶盞打起來,他也沒有多搭理,只是拿著手裡一卷佛經就走了出去,似乎是嫌他們太吵鬧。

  若是戰戰兢兢擬定了國策民計,遞到他面前,請他閱看,或問他有何高見。

  謝危多半是淡淡一句:隨便。

  天下興亡,匹夫生死,他是真的一點也不關切,甚至完全不放在心上,連樣子都不願意裝上一裝。

  只不過,在這裡頭,「姜雪寧」三個字是絕對的例外。

  眾人可還記得,三日前,樂陽長公主心血來潮,說想要在大干廣開女學,便如當年她在奉宸殿上學一般,推行至天下,使得女子與男子一般都能進學堂讀書。

  自古男女有別,男尊女卑。

  當年沈芷衣能在奉宸殿進學,乃是因為她是公主,身份高貴,格外不同罷了,也是因為她來年就要去和親,當時沈琅為了哄這個妹妹高興,使她聽話。

  即便是當時都在朝野引起了一陣非議。

  如今內閣這幫老臣,怎麼可能同意?

  當時姚太傅就皺著眉開口:「三綱五常,夫為妻綱,今本亂世,陰陽之位若再顛倒,天下還不知會亂成什麼樣。女子頂多讀些女則,懂得孝悌之義,精熟內務,能搭理後院的事情便足夠了,聖賢書豈是她們能讀得?」

  眾人剛想附和。

  豈料邊上一道平平的聲音傳來,竟道:「為何不能讀?」

  眾人方聽這聲音,第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畢竟這些天來謝危幾乎都不說話。

  內閣票擬或是票選,他都不參與。

  所以當他們循聲望去,看見謝危放下了手中道經,抬起頭來注視著他們時,眾人頭上的冷汗幾乎一瞬間就下來了。

  姚太傅的官位雖與謝危相當,可兩個月前的事情一出,誰還不知道謝危如今在朝中舉足輕重的位置?

  他也有幾分緊張。

  可事涉倫理綱常,他心裡對開女學一事實不能認同,便正了臉色,冷聲道:「聖賢有言,女子與小人難養。定天下計本該有男子來,陰陽顛則乾坤倒,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萬萬不能壞!倘若要開女學,姑娘家難免在外拋頭露面,成何體統!」

  謝危一雙眼似深海般寂無波瀾,目光轉向他,只道:「依姚太傅之言,尊卑有別,如若男子讀的書,女子讀不得,那君王讀的書,臣下讀不得;聖賢讀的書,愚夫讀不得。我讀的書,姚太傅你讀不得?」

  眾人聽得心驚。

  姚太傅面上更是一陣紅一陣白,因為謝居安這話幾乎是在指著他的鼻子罵他,說自己讀的書他不配讀!

  謝危卻不覺得自己說了何等過分的話,淡淡補道:「人生世間本來一樣,你樂意跪著沒人攔你,可旁人若想站著,你卻死活攔著,你又算什麼東西?」

  姚太傅氣歪了鼻子。

  朝臣們更是差點沒嚇死。

  然而謝危已經重新低下頭去,將方才放下的道經撿了起來繼續讀,只不冷不熱地留下一句:「近來京中棺價漸賤,姚太傅年事已高,趁這時機不妨早些給自己買一副備著。」

  這不是明著咒人死嗎!

  連日來謝危對什麼都是「隨便」二字,天底下的事都漠不關心,幾乎已經要讓朝臣們忘了當日太極殿上,這人三言兩語間做下過何等血腥可怖的事。

  此刻一聽,全想了起來。

  頓時個個臉色煞白,哪裡還有人敢說什麼「開女學不對」之類的話,連先前還與謝危駁斥的姚太傅,額頭上都滲了冷汗,在接下來半日的議事中,愣是沒敢再說一句話。

  直到中午,謝危走了,眾人才如釋重負。

  姚太傅卻還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裡開罪了謝危。

  末了還是吏部陳尚書將他一言點醒:「太傅著相了,您想想當年長公主殿下在奉宸殿進學,誰去當的先生,那些個女學生裡又都有誰?」

  姚太傅一聽,頓時明白過來。

  當年奉宸殿進學,去當先生的可不就是謝危?

  那會兒他在士林之中聲譽正高,甚至被人稱為「大儒」。

  而那些學生當裡……

  其中一位,可不就是姜伯游家的二姑娘、那位在太極殿前叫滿朝文武瞠目結舌的姜雪寧?

  他不免一陣後怕,慶幸自己沒有在謝危面前說出更過分的話來。

  開女學這件事,更成了內閣禁忌。

  別看其他朝政上的事情,群臣那是擼起袖子來就吵,可這一樁卻是無一例外保持了緘默,就這麼離奇地任由政令昭告天下,待得翻過年便要在京中試行。

  而剛才……

  沈芷衣將坤寧宮給姜雪寧、姜雪寧也真有膽子入主的這件事,對內閣這些輔臣來說,著實是很難接受。

  所以方才吵鬧中無意提及,言語間已是有些冒犯了。

  先前還吵嚷得面對面說話都聽不見的內閣,突然安靜得能聽見針掉在地上的聲音。

  眾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落在謝危身上。

  謝危卻只是看著茶盞中那輕輕晃動的茶水,還有沉浮於其中搖曳的芽葉,想起了前段時間,初雪的那個早晨。

  姜雪寧抱著他說:喜歡一個人,是想要對方高興,自己也高興,而不是相互的折磨。謝居安,倘或你心裡有什麼不快,都要告訴我。我笨,你不說我不知道。對我好,也要叫我知道。不然有什麼事,都一個人悶在心裡,另一個人沒心沒肺,你呀就越看越生氣,常跟自己過不去。

  他還是不懂。

  多年來,他的心裡都埋藏著秘密,從身世,到天教,到各種各樣層出不窮的計謀。倘若心裡藏不住事兒,遲早會害了自己。

  所以他習慣做,不習慣說。

  謝危問:我常讓你不開心嗎?

  姜雪寧面上便出現了一種很難言說的神情,似垂憫,似難過,又好像帶著一種溫溫的包容,然後湊上來,親吻他眼角。

  她說:我只是想你放過自己。

  她唇瓣是潤濕的,落在他眼角,便如一般傾覆而來、沾著些許清潤露水的花瓣。

  謝危摟她在懷裡。

  可人坐在窗下,卻只是看著案上點的那一爐沉水香裊裊而上的煙氣,久久不言。

  姜雪寧曾說,他不會喜歡人。

  姜雪寧又說,有什麼不快要告訴她。

  姜雪寧還說,想他放過自己。

  可卸下防禦對著旁人剖白自己,對謝居安來說,是一件危險的事。

  他始終很難去想像。

  只是這些天來,寧二注視他時,那仿若蒙了一層薄霧似的眼神,總是在他腦海中浮現,讓他覺得胸膛裡跳動的那顆心像是浸泡在烈酒裡一般,灼然地滾燙,甚至帶著一種飽脹的滯痛。

  謝危突地起了身,抬步便往外面走。

  內閣值房外掛了許多傘。

  他拿起一柄來,便伸手將其撐開。

  內閣中幾位輔臣都不由嚇了一跳,幾乎下意識喊了一聲:「謝少師——」

  謝危頭也不回,只道:「有外姓因公事入主坤寧宮,不正好麼?」

  說完已執了傘,徑直步入紛紛揚揚的暮雪,向坤寧宮方向去。

  不一會兒便遠了。

  內閣中眾臣乍聽此言,皆是一怔,不由面面相覷。

  坤寧宮有主,這算好事?

  然而剛要開口表示疑惑時,腦海裡靈光一閃,總算是反應了過來。

  他們覺著乾清宮空著,坤寧宮就該也空著。可如今坤寧宮被長公主挪給了姜雪寧,這不正說明沈芷衣完全沒有要扶立新帝的想法嗎?

  不然將來立了新帝,新帝大婚,叫人搬進搬出,那多麻煩,多尷尬?

  他們已算知道沒有皇帝的好處了。

  明裡不說,暗裡卻都十分一致地不希望再搞個皇帝出來。

  姜雪寧入主坤寧,幾乎立時削弱了坤寧宮作為皇宮寢宮的特殊,連帶著把整個皇宮的特殊性都給削了下去,可不是好事一件麼?

  倒真是他們沒想透啊。

  只不過,謝居安也覺著這是好事一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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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八章 新朝氣象

  「他罵了,然後呢?」

  賭坊裡眾人個個聚精會神,連注都忘了下,聽到此處,見他停下來,不由著了急,連聲追問起來。

  蕭定非嘴角一抽,把白眼一翻,用力地用手指叩擊著賭桌,大聲提醒這幫「不務正業」的賭徒:「搞清楚,我們這可是在賭錢!你們以為小爺是天橋底下說書的嗎?還『然後』呢!然後趕緊給老子下注啊,愣著幹什麼?!」

  這裡是京城最大的賭坊。

  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

  他原本就是這裡的常客,還結交了一幫狐朋狗友,只不過天教與忻州軍打進來之前,賭坊老闆早早就怕死地收拾了細軟離京逃難去,一直到這陣子一應事了,好像又平靜下來了,才拖家帶口地回來重新開門。

  毫無疑問,憋在家閒得差點沒長毛的蕭定非,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就來光顧了。

  這賭坊裡於是倒有了點往日的熱鬧。

  眾人與他那是一道去青樓裡嫖過的交情,可一點也不搭理他,硬拉著他往下講:「這不是只有您那天在宮裡面嗎?我們別說旁觀了,就是連京城裡都不敢多待。您就說說,那呂顯罵了人,然後呢?」

  蕭定非看了看,是真沒人下注。

  他現在恨不得回到半個時辰前,給自己兩巴掌:讓你憋不住想跟別人炫耀你知道,這下好了吧?錢都沒得賭了!

  無奈,他只能不耐煩道:「還能怎樣?這種時候大聲吵吵,差點沒被人揍一頓,連點三腳貓功夫都沒有,三兩下就被人收拾收拾架了出去。」

  有人唏噓:「敢罵那位,膽子可真是夠大的……」

  也有人不大相信:「往日我也去過幽篁館,呂老闆是個財迷,內裡奸商,按理說『和氣生財』,這麼罵人不應該呀,這一段兒別是你編的吧?」

  蕭定非翻著眼睛想了想,其實他這人記性不是特別好,都過去快兩個月了,的確不記得呂顯具體是罵了什麼,就記得那一張憤憤然彷彿遭受了欺騙的臉。

  別人一質疑,他還真生出點心虛來。

  但當年到底也是十里八鄉乞過討、街頭巷尾挨過打的二皮臉,蕭定非可不會承認,三言兩語就想把這話茬兒帶過去,佯作生氣:「你們又要聽,又不信我說的,怎麼這麼難伺候呢?我說他罵過他就是罵過,不愛聽你們找別人講去!還真把老子當說書的啊?」

  說罷作勢要走。

  賭坊裡這幫人哪兒能真讓他走呢?

  趕緊把人拉住了,好言好語地勸回來。

  蕭定非便也順順利利就坡下驢,推拒了兩把之後,重新回到了賭桌旁。

  這幫人總算是開始賭錢了。

  可一邊賭,嘴也沒閒著。

  畢竟兩個月前天教打到京城進了皇宮之後發生的事情,早已經在市井中傳得沸沸揚揚,只不過這裡頭誇大或者附會的消息佔了大多數,那一日究竟是什麼樣,是一個人一個說法。

  有人說皇帝是天教的教首殺的。

  有人說皇帝是謝危親手殺的。

  甚至還有人說,是樂陽長公主預謀奪權,給算計死的。

  但賭坊裡這幫人已經聽過了,最好奇的不是這個。

  有人還是想不通:「這姜家二姑娘紅顏禍水是沒得跑,可呂照隱怎麼說是『哄騙小姑娘』呢?」

  蕭定非心道,老子要知道得那麼清楚,老子不得當謀士去了,還坐這兒跟你賭錢?

  他正想找話敷衍。

  這時坐邊上一名書生打扮的人笑了笑道:「定非世子所言,如若是真,倒也不難推測。謝太師要這天下,直如探囊取物;樂陽長公主彼時手握援兵,也有一戰之力。姜二姑娘救過長公主,長公主無論如何也不會恩將仇報傷害她,可對謝太師就不一定了。謝太師若握天下,天下恐不安生;長公主若握天下,謝太師就未必有好下場。所以姜二姑娘不就得選擇嗎?她若與謝太師成親,長公主愛屋及烏,就算心裡再討厭、再忌憚謝太師,也該知道姜二姑娘心有所屬,絕不會秋後算帳。」

  蕭定非一聽,還真覺得有點道理。

  這說話的文士不是旁人,正是前兩年考取了榜眼的讀書人翁昂,當年還與蕭氏鬧出過一樁仇怨的,為人任性灑脫,屠沽市井裡走動,半點不拿翰林清貴的架子,倒是個異類。

  只不過他作此番推測的前提,是蕭定非說的都是真的。

  事實上朝廷對外的說法是:謝危、燕臨二人所率的忻州軍確係勤王之師,一路追趕到京城來,與樂陽長公主聯手剿滅無道之天教,匡扶了江山,所以謝危成了太師,燕臨封了大將軍,長公主則暫時臨朝攝政。

  史書這東西嘛,得勝者高興怎麼寫就怎麼寫。

  尋常百姓埋頭過日子,誰去計較這個?

  這幫賭錢的不認識幾個大字,但對著翁昂這樣的讀書人,卻都恨不得舔著。

  畢竟人家這才叫高見。

  於是有人左右看了看,湊過來壓低聲音問了一句:「那往後,誰會當皇帝呀?」

  翁昂在翰林院裡有官職,聽見這話,看那人一眼,卻沒回答。

  蕭定非冷哼一聲:「朝裡成天介兒吵,天知道!」

  這兩個月來,京城裡發生的事情實在不少。

  比如蕭氏一族被抄,上上下下除了蕭定非這個冒牌貨倖免於難之外,所有冠「蕭」姓的人都倒了一頓大黴;

  比如城外亂葬崗中,竟然發現了昔日國師圓機和尚的屍體,查來查去也沒查到是誰動的手,反倒查出這圓機壓根兒不是什麼高僧,手裡牽扯不少命案,還曾淫人妻女,端的是禽獸不如;

  比如……

  比如紫禁城裡的皇帝之位,已經足足空缺了兩個月沒人坐上去,簡直是歷朝歷代千百年來聞所未聞的稀罕事。

  按理說,沈琅一朝身死,傳國玉璽落在長公主手中,自該扶持皇室,便是從宗室裡找一個孩子來當幼帝,都不能讓皇位就這麼空著。

  可朝裡有個謝居安杵著,誰敢?

  皇族可是有不少人目睹過當日太極殿上那血腥的一幕,膽都嚇破了,更是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頂頭有個攝政長公主在,他們想要這位置,也得問問她同意不同意。

  所以愣是沒選出個人來。

  但天下各州府每一日都有許多事情需要朝廷調停,又才經歷過一場戰事,百姓需要休養生息,從戶籍到賦稅到軍隊,沒有一樣不要人處理。

  怎麼辦?

  只能由文武百官坐下來一起商量著辦,由原本內閣幾位輔臣牽頭,又引入各部大臣,每日於內閣值房之中議事,商定票擬。但少了以往皇帝御筆硃批蓋印這一節,擬定後交由長公主沈芷衣過目,做個樣子,便原封不動地下發各部省。

  剛開始,朝臣們還有點不習慣。

  可沒過一個月便發現,朝廷裡有沒有皇帝,好像並沒有他們想的那樣重要。政令從中書省出,沒了皇帝照樣下達,甚至因為不需要再讓皇帝批覆,早晨來的摺子下午就能發回各地或是下級,快了不知多少。

  而且有皇帝時,甭管多好的想法,總要被挑挑揀揀,皇帝又總有自己的親信寵臣,是個人都要顧忌點。

  現在好,完全不用。

  縱然也有官位高低,可誰也不真的壓過誰去,即便很快就分出了一些派系,可大家都有一戰一辯之力,倒沒有出現什麼「一言堂」。

  更何況,一個月前,內閣裡因「秦淮北到底種馬鈴薯還是種稻穀」爭執不休,以至於誰也不服誰,抄起「兵器」大打出手後,刑部與禮部便共同擬出了一卷臨時的《內閣疏律》,將「票擬」改為「票選」。

  凡在內閣,皆有票權。

  政令擬定皆要票選,票眾者令出中書省,下達各部省,嚴禁內閣「械鬥」,包括戒尺、硯台、桌椅、瓶盞等物在內。

  現在內閣還打不打,蕭定非不清楚。

  但他琢磨,皇帝怕是懸了。

  這幫老王八蛋剛開始的時候,總說什麼「國不可一日無主」,催著立一個。可最近這個月吧,漸漸半點聲兒都沒有了。

  畢竟他們都能幹完的事,養個皇帝來給自己當祖宗,算怎麼回事?

  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正好長公主好像也沒有要把她那異族血統的兒子扶正的想法,他們當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十分默契地把「立皇帝」這麼一件原本「比天大」的事兒給「忘記」了。

  蕭定非沒讀過多少書,也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但反正朝廷怎麼折騰都不影響他賭錢,想想便懶得往深了去思考,徑直把自己手裡的色盅開了出來,一聲大笑:「看見了嗎,四個五兩個六!大大大,這些錢可都是我的了!」

  眾人頓時罵聲一片。

  可輸了就是輸了,只好眼睜睜看著他把那賭桌上一大堆錢都撈進懷裡。

  窗外頭朔風寒冷,沿途有人叫賣熱餛飩。

  蕭定非聽見方覺得肚子有些餓了,腦袋探出窗去,就想叫住那賣餛飩的,叫人端幾碗上來。只不過剛要開口時,目光一錯,便忽然愣了一下。

  竟然是看見了刑部那位張大人。

  大冷的天,他穿著便服,揣著手從街邊上走過。

  幾個光腳丫的小叫花子端著破碗一路行乞,到他面前。他停下來看了這幾個孩子一眼,便從衣袖裡摸出了不多的兩粒碎銀並一小把銅錢,放到他們碗裡。

  然後抬手給他們指了個方向,似乎說了什麼。

  小叫花們都露出驚喜的神情來,朝他彎身,便相攜著朝那方向跑去。

  蕭定非知道,因為戰亂恢復後,城裡多了不少流民,又是這樣冷天,所以樂陽長公主沈芷衣同內閣提議各地設粥棚,由國庫賑濟,同時各地重編戶籍,均田安置流民。

  商議一陣後便擬定細則過了票選。

  現在城東處就設有粥棚,衙門則就地重錄戶籍制發路引,給予這些人安置。

  只不過這位張大人……

  如今都升任刑部尚書了,卻還是一點架子都沒有。

  他見了,便忍不住想起兩個月前——

  皇宮裡一番驚心動魄,最終刀光劍影竟歸於無形。

  那位年輕的將軍看了許久後,彷如在夢中一般,也沒有笑,只是轉過身便逆著人潮而去,連身邊任何一名親兵都沒有喊,只是帶著一種藏了幾分滄桑流變的頹然與蕭索,慢慢走出宮門。

  姜雪寧看見時,他已經走得遠了。

  只是她並沒有走上前去追,就那樣遠遠地注視著,眸底凝聚著隱約的微光。

  蕭定非至今都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奇異的感覺:他覺得,她好像並不單單只是注視著某個人,更像是注視著漸漸遠去的過往與前塵……

  黑甲君與忻州軍都撤出紫禁城。

  天教那幫廢物自然被抓了起來。

  謝危、沈芷衣並一眾朝臣留下來就地議事,其餘人等自然是巴不得早早離開這血染的宮廷,能走時立刻就走了。他當然是腳底抹油,溜得比誰都快。

  只是出得宮門,走到街市,入目所見都是兵荒馬亂。

  繁華的京師成了一座空城。

  客棧藥鋪高掛的匾額落在地上,摔成幾塊;秦樓楚館精緻的雕窗破開大洞,狼藉一片;有些酒家平日招展的酒旗被風吹捲到街面,上頭留下許多髒污斑駁的腳印……

  蕭定非就是在這種時候看見張遮的。

  人去屋空的酒肆,門窗大開,桌椅倒塌,碗盤也碎在地上,可就在這滿目狼藉之中,偏生闢出了一塊安靜整齊的地方。

  方桌一張,清酒一盞。

  那位張大人獨自坐在桌畔,一個人慢慢飲了一壺酒,坐了會兒起身,在那覆了薄薄一層灰的櫃檯上放下幾枚酒錢,然後才出來。

  風吹過的街道上,一個行人也無。

  荒蕪的城池像是一場夢境。

  張遮卻尋常若舊日一般,從這一片荒蕪裡走過,轉進一條寂靜的胡同,向門裡道一聲「我回來了」,低下頭推開門走進去。

  那一天的京城,分明是風雲匯聚,危機四伏,轉瞬千變。

  惜命的或四散逃竄,或藏身家中。

  什麼樣的一個人,會在這樣一天,覓得無人酒家,靜酌一盞清酒,細留幾枚酒錢,再與尋常無異一般回到家中?

  蕭定非著實恍惚了一會兒。

  旁邊人叫他:「定非公子,怎麼了,還賭不賭了?」

  蕭定非這才回神。

  再看時,前面街上已經不見了人影,也不見了跑走的叫花子,更不見了挑著擔子賣餛飩的小販。

  他回過頭來笑道:「廢話,小爺我今日手氣正旺,當然要賭!這回非讓你們把褲子脫了再回去不可!」

  眾人都噓他。

  他也不在意,高高興興把錢收好後就準備重新下注。

  有個人突然奇怪地問:「說起來,原來你叫蕭定非也就罷了,怎麼現在大家都知道你是個冒牌兒貨了,你還叫這名字?」

  蕭定非怔了一下。

  他是誰呢?

  生本無根,飄到哪裡是哪裡,連名字都是撿別人不要的。

  賭坊裡忽然靜了一靜。

  方才說話那人後知後覺,忐忑起來。

  沒料想,下一刻,蕭定非就把腿架起來嘚瑟上了,沒心沒肺吊兒郎當樣:「不然呢?叫什麼張二狗李二蛋?你不寒磣嗎!叫什麼不重要,能不能騙吃騙喝才是關鍵哪!我這名字,翠紅樓的姑娘叫起來可好聽。」

  先前還緊張的眾人陡地哄笑出聲。

  話題一下就變成了翠紅樓哪個姑娘更好。

  蕭定非一通賭到天將暮才打算回去,好好兒琢磨琢磨大美人兒和姓謝的過幾日成婚,自己送點什麼。只不過,前腳還沒跨出賭坊呢,後腳就聽見對面茶樓小二不知從哪裡跑回來,帶了幾分興奮地同裡面道:「剛剛朝裡傳的消息,那位姜二姑娘要入主坤寧宮了!」

  「噗!」

  蕭定非一口茶噴了出來。

  開什麼玩笑?皇帝的人選不都還沒著落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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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41:1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七章 換我教你

  到底是莊周夢為蝶,還是蝶夢為莊周?

  剛開始的時候,燕臨尚能分清。

  然而當夢境不斷在深夜造訪,另一段記憶從頭到尾不斷地注入腦海,他便漸漸開始分不清了。夢與真,交匯在一起,終究使人無法分辨,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又或者,二者已融為一體。

  但他唯一能清楚感知的,是現在,是此時、此刻!

  他想她愛自己所愛,得自己所得,一切心願都滿足,一切創痕都癒合……

  被他拉到這恢弘大殿前方的姜雪寧,卻只有一種做夢般的感覺。

  傳國玉璽就抱在她手上。

  目之所及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倘若是前世,她或恐都要笑出聲來,畢竟她想要的都沒得到;可這一世,她明明不想要,別人卻偏偏硬往她手裡塞……

  前世今生,突然交織出一股奇異的荒誕。

  姜雪寧懷疑自己是在夢裡。

  然而那傳國玉璽上精工雕琢的龍鱗去硌著她的掌心,有些許疼痛緩緩地滲進來,一點也不假。

  可是,怎麼能呢?

  怎麼能由她來選呢?

  姜雪寧記得,自己上一世選中了一個年僅十歲的宗室孩子,才剛過繼為儲君,尚未扶立登基,便被他們殺死在了赴京的途中……

  她怎麼敢選?

  那種恐懼伴隨著這隻交付到她手中的玉璽,一道泛了上來,她搖了搖頭,像是怕驚醒了什麼隨時會擇人而噬的猛獸一般,雙手持著那玉璽,想要遞還給燕臨。

  她說:「不,我不敢……」

  然而燕臨沒有伸手去接,只像是一個受刑的罪人般,用一種沉默到近乎哀求的目光望著她。

  前方一聲冷笑陡地傳來,謝危一雙渾無情緒的眼注視著他們二人,話卻是對姜雪寧說的:「這不敢,那不敢,你什麼時候能長大一點?」

  姜雪寧看向他。

  謝危竟然沒有絲毫反對的意思,只是聲音卻一句比一句冷:「要麼閉上眼睛,就當自己是隨便選頭豬;要麼剖開你的心,好好看清楚自己想的究竟是什麼!」

  若說先前燕臨之所言,只是讓所有人震駭得失去了言語,好半晌沒有反應過來,那麼此時此刻的謝危的一番話,便將被震得七葷八素的那些人喚回了已存不多的神智。

  「事關天下家國的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難道竟要這小小女子來決定?」

  「你們都瘋了不成?!」

  「胡鬧,簡直胡鬧……」

  ……

  有幾名年邁的大臣捶胸頓足,險些都要急得背過氣去。

  天教這邊數千殘兵群龍無首,死了萬休子,都十分茫然。

  但他們左看右看——

  什麼公主,什麼世子,什麼姜二姑娘,全他娘不認識!

  怎麼辦?

  眾人面面相覷,也不知是哪個貪生怕死地先十分狗腿地喊了一句:「當然是選我們度鈞先生!」

  緊接著便是一片起鬨。

  呂顯先才因為燕臨扔過來那一劍而發麻的頭皮,尚未完全恢復,這會兒聽見這幫烏合之眾牆頭草的聲音,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

  敢情沒了萬休子,還指望投靠謝危保命呢!

  只不過這一幫草包起鬨,還真引起了大殿前後左右一陣連著一陣的騷動。

  忻州軍之中也未必是人人都服燕臨的,各有各的想法,只是他們打量謝危,似乎半點沒有反對燕臨的意思,一時也不好做些什麼。

  聽從燕臨號令的那一批,自然按兵不動。

  沈芷衣身後那人數眾多的黑甲軍也從未遇到過這般情形,只不過他們又與別人不同,本是先皇為保皇室而籌建,自然不可能容許傳國玉璽旁落。

  所以這一刻,無數人竟然拔劍而出!

  劍鋒所向,盡指懷抱玉璽的姜雪寧!

  他們只等著沈芷衣一聲令下,便衝殺出去,無論如何先取姜雪寧性命,再奪回她手中的玉璽。

  然而等來的,竟不是動手。

  沈芷衣甚至比謝危還要平靜:「放下兵刃。」

  她身後幾名將領驚呆了:「殿下?!」

  沈芷衣面色一寒,聲音終於冷了幾分:「我說放下兵刃!」

  「……」

  黑甲軍眾人,這一時是茫然的。

  然而沈芷衣態度強硬,縱使他們摸不著頭腦,納悶半晌後,終於還是帶著幾分心不甘情不願,將舉起的兵刃收起,退回了後方。

  沈芷衣沒有看謝危,也沒有看燕臨,只是凝望著姜雪寧,慢慢勾起了唇角,浮出來的這抹淺笑,柔和了她所有的輪廓,便連眼角那一道疤看著都顯得溢滿了光彩。

  倘若世間,只有一人能讓她全身心地信任——

  那麼毫無疑問,這個人是姜雪寧。

  她輕輕對她道:「寧寧,你選誰,就是誰,我也永遠,站在你這邊。」

  哪怕她可能會選謝危。

  可只要她樂意,沈芷衣想,好像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畢竟當皇帝,也不是真的就能為所欲為了。

  這一瞬間,理智尚存的滿朝文武,簡直被炸得找不著北,只覺天都被捅出來了一個窟窿!

  一個謝危不夠,加上個燕臨!

  現在好,連長公主殿下都跟著瘋了!

  終於有人眼睛一翻腦袋一歪,一頭昏倒過去,引得週遭一片混亂。

  角落裡的蕭定非、方妙等人幾乎用一種佩服和羨慕的眼神看著姜雪寧,隱隱然還帶了幾分熱切,彷彿期待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然而呂顯心裡卻是咯噔一下。

  他的目光在謝危、姜雪寧、沈芷衣三者之間逡巡,只片刻便突然想要罵人。

  好啊,敢情是在這裡等著!

  他就說謝居安怎麼瘋到這境地,偏要一副與沈芷衣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架勢!

  燕臨方才所為顯然不在他意料之中,但他沒有任何制止,便證明此舉正中他下懷!

  謝居安等的便是此時此刻,要的就是將人逼進兩難!

  若要在他與沈芷衣之間求個兩全,留給姜雪寧的選擇,哪裡還剩下幾個?

  呂顯簡直懷疑自己都能看出結果了。

  只不過心仍舊在這一刻懸了起來——

  謝居安當真能贏,能得償所願?

  姜雪寧真的沒有明白,怎麼一切忽然就變成了這樣?

  究竟是自己瘋了,還是他們瘋了?

  捧著這傳國玉璽,她頭回覺得自己像是背了座金山的乞丐,非但不高興,反而覺得自己快要被壓死了,一點也喘不過氣來。

  明明自己什麼也不是。

  可所有人都在這一刻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目光,一個眼神。

  她先看向了沈芷衣,又看向了謝危,與這兩人相關的回憶紛至遝來。

  一個是公主,一個是帝師;

  一個是仁善心腸,一個瘋魔偏執;

  一個身為女子,一個當了反賊;

  一個視她為知己,一個是她的先生;

  一個遠赴韃靼和過親,幾經沉浮回到宮廷,一個身世離奇幼年逢難,忍辱負重複仇洗雪;

  一個身上有著另一個人仇人的血脈,一個先才當著另一個的面殺了她的血親;

  ……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掠過後,唯一留在腦海的,既不是沈芷衣,也不是謝居安。而是不久前,那個下雨的傍晚,張遮含著極淡的微笑注視著她,那樣篤定地對她說:「娘娘,你可以。」

  等待的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

  可卻很難分清,到底是才過去一刻,還是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久久立在大殿門前的姜雪寧,終於動了。

  她看了一眼謝危,眸底千回百轉,然而只是向他露出了一個有些奇異的微笑,便轉身走向了沈芷衣!

  燕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殿前更突起嘩然。

  謝危垂在身側的手掌忽然用力地握緊了。

  連沈芷衣都只能怔忡地看著她。

  姜雪寧在她身前停步,想起自己與沈芷衣這一世的初遇,是她提筆在她耿耿於懷的那道疤上畫了一抹櫻粉,從此她對她好,她也對她好。

  天底下有什麼比這更好呢?

  她只含著一點柔和的笑意道:「其實,迎殿下從韃靼回來,並不是我最高興的一件事。我最高興的是看見,殿下再也沒有刻意遮掩過面上的傷痕,您終於接納了自己。不管將來發生什麼,您扶立新皇也好,擁兵自立也罷,在姜雪寧的心裡,您永遠是那個一無所有愛世人,留給我一抔故土之約的公主殿下。」

  沈芷衣突然淚下。

  姜雪寧卻抬了她的手,將那沉甸甸的傳國玉璽,放進了她的掌心。

  她說:「我想要相信您。」

  在她話音落地之時,立於她身後的謝危身形卻晃了一晃,緊握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他幾乎要將自己的手指握碎!

  一無所有愛世人!

  他不是沒有料到姜雪寧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可那「愛世人」三個字卻像極了三枚極長的鐵定,楔入他心臟,又如忽然翻湧而起的浪潮一般,將他所有強撐著繃起來的鎮定和偏執都擊垮!

  喉嚨裡隱約有一股腥甜的血氣上湧,謝居安從未這樣疲憊過,他不願再聽半句,徑直轉身,拂袖而去。

  烏金西墜,衣袍獵獵。

  然而他才行到那長長的台階前,那道熟悉的聲音便在他身後響起:「謝居安!」

  謝危到底停了步。

  片刻後,一隻帶著溫度的手掌,從他身後伸來,握住了他的手掌。

  姜雪寧凝望著他:「來時我便說,我有話想對你講。」

  謝危怎會不知?

  那天她見過了張遮,第二天一早,便說有話想要對他講。

  劍書偷偷來稟告了他。

  可是……

  他轉眸望著她,突起的喉結上下一陣湧動,只道:「我也說過,我一點也不想聽。」

  在馬車上,她便幾次三番想要開口。

  可謝危總是叫她閉嘴。

  那時姜雪寧以為,大約是將到京城,決戰在即,這個人或許需要靜心定神,所以開口不成之後,便沒有再打擾,只想著過兩日再說也不遲。

  然而此刻看著此人模樣,她還有什麼不明白?

  這個人活得該有多苦呀。

  她險些哽咽,卻沒有放開他,只是伸手去拿他右手一直緊緊扣著沒有鬆開的那柄刀,便像是當初在山洞裡他哄自己時一樣,輕聲道:「把刀放下吧。我就在這裡,我不會走。」

  謝危滿心都是深重的戾氣。

  他本不願鬆開。

  可又怕那柄刀傷了姜雪寧的手,所以到底還是慢慢放開了。

  她將刀扔到了台階下。

  這聚集了數萬人的太極殿週遭,不知為何,忽然靜悄悄的。

  那一方傳國玉璽就壓在手中,可沈芷衣卻沒有看它,反而是看向了與謝危站得極近的姜雪寧,她問:「寧寧,你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姜雪寧說:「我知道。」

  這個人上輩子逼殺她,就算到了這輩子,都還想過要帶她一起去死,絕不是一個好人,她怎麼會不知道呢?

  甚至可以說,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因為她看過他最真實也最瘋狂的一面。

  沈芷衣又問:「你是喜歡他嗎?」

  姜雪寧想了想,道:「喜歡。」

  這一瞬間,謝危的手掌輕輕顫了一下,腦海裡卻彷彿有萬般光影掠過,最終什麼不剩下,只是怔怔望著她。

  燕臨站得太遠,沒有人能看清他模糊的神情。

  沈芷衣也好久沒有說話。

  她並不是完全認同謝危這個人的,怕她的寧寧選錯了傷心,可卻不能去攔她,千百的擔憂,最終只化作一句:「那你真的清楚,自己現在在做什麼嗎?」

  姜雪寧朝她一笑:「我清楚。」

  而且非但清楚現在在做什麼,還知道將來要做什麼。

  所以平靜而坦然:「我要同他成婚。」

  「……」

  那一天晚上,他問過她一次,可她沒有回答,他便再也不敢問第二次。

  可現在她說,要同他成婚。

  謝危突然無法分辨,這究竟是真,還是夢:她難道不是要離開他,去找張遮嗎?

  姜雪寧看著他,突然發現,她竟能讀懂這人此刻的想法,於是忍不住笑了一聲:「很久以前,你跟我說,倘若是你喜歡一個人,便要永遠藏在心裡,不讓那個人知曉。可是謝居安,你若真喜歡一個人,又怎麼可能藏得住呢?」

  謝危不明白。

  姜雪寧也看出他不明白:「你真的,聰明絕頂,可就是不會喜歡人。」

  談情說愛,這個人笨得要死。

  一不小心便要鑽進牛角尖。

  太害怕擁有的再失去,也彷彿覺得那些得到的終將會失去一般,所以偏執,偏激,還偏偏不肯對人示弱,把那些話都講出來。

  姜雪寧忽然覺得,這個人和前世的自己,實在是太像了。

  有些東西不明白,所以撞得頭破血流。

  她眨了眨眼,眼底隱現淚光,卻拉著他的手,踮起腳尖親吻他微涼的薄唇,低低道:「謝先生,你教過我讀書,寫字,彈琴,做人。可從今往後,換我來教你,教你怎樣好好地去喜歡一個人,好不好?」

  ……

  這一天,謝居安究竟是怎麼回答姜雪寧的,最終成了史書上一道始終無人能解答的謎題。

  因為,就在這大家都聚精會神的當口。

  整座為夕陽籠罩的太極殿前,突然響起了呂照隱那咬牙切齒、恨之入骨、終於沒能忍住的大罵:「我就知道,我早該知道!雄才大略淨拿來算計哄騙人小姑娘!不幹,不幹了!老子要改行做官去了!真是他媽信了邪才跟你一起造反!操了你祖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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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六章 傳國玉璽

  這樣陌生的謝居安,誰能將他舊日那位聖人似的謝少師聯繫起一分半點?

  哪怕他的面容沒有半點變化……

  別說是朝中官員,就是對他已經足夠熟悉的呂顯,也沒忍住眼皮一跳,被他嚇得背後冒出一股寒氣來!

  然而他卻始終平靜若深海,不起半分波瀾,隨意一腳輕輕將沈琅那沒了腦袋的屍首撥開了一些,彷彿這不是舊日高高在上的天子,只是一件微不足道任他擺弄的物件。

  謝危目視著沈芷衣。

  只道:「你說得對,我虛偽狡詐,步步為營,處處算計。世間生靈塗炭,世人流離失所,於我而言,並無所謂。可我就是這般,皇帝要我磕頭,我便砍了他的頭。縱我視人命如草芥,天下又能奈我何?」

  沈芷衣心底愴然,道:「先生昔年也曾飽受其苦,目睹三百義童之慘遇。人失其家,子失父親,天下罹難,蒼生哭號,竟不能使先生動哪怕一二的惻隱之心嗎?」

  謝危平靜地回她:「不能。」

  這巍峨的皇宮,在漸漸下落的夕陽豔影裡,浸了血一般,透出一種濃烈的精緻,可他一點也不喜歡。

  當下甚至還笑了一聲。

  他道:「我曾想,我與沈琅,皆是肉體凡胎,何我須跪他,還要為他捨己之命?天生萬民,人人都是其子,為何只有皇帝敢稱天子?分明人人都是天子。可人人也都是草芥。萬類相爭,從不留情;想殺便殺,想毀便毀。倘若人要問一句為什麼,或恐該向天問。畢竟天生人於世,真正的平等,從來只有一樣——」

  一地靜寂,所有人都看著他。

  謝危眉目舒展,淡淡續道:「那便是死!」

  只是千古艱難唯一死。

  有些人怕死。

  所以他今日,特意來送這些人一程罷了。

  本來這天下除卻一個「死」字,便沒有更多道理可講,他也不想和任何人講道理。

  此時此刻的謝居安,分明平靜而理智,可不知為何,所有人聽聞他這一番話後,從心底裡生出的只有徹骨的寒意。

  這樣一個瘋狂的人——

  縱然擁有卓絕於所有人的智計,可誰又敢讓他執掌天下?

  沈芷衣久久地靜立不動。

  燕臨則若有所思。

  太極殿前,兩軍對峙。

  氣氛忽然間緊繃到了極點,戰事一觸即發!

  然而就在這種時候,大殿之內卻忽然傳出了一聲喜極的笑:「哈哈,皇帝死了!小皇帝也死了!這傳國玉璽,總算落到本座的手裡!」

  所有人突然都怔了一下。

  對峙之中的雙方差點沒繃住向對方動起手來,這一時齊齊朝著太極殿中看去。

  不知何時,萬休子竟然到了那金鑾殿上,站在高高的御案前面,手中捧起了那一方雕刻精緻的傳國玉璽!

  誰也沒注意到他是怎麼過去的。

  他們只能看到,他身上的傷口分明還在淌血,箭簇都尚未取出,可他卻渾然不在乎的模樣,笑得格外快意,彷彿了了一樁心願似的,緊接著甚至朝著那最高處的龍椅走去!

  在看見那方玉璽時,姜雪寧怔神了片刻。

  這東西她再熟悉不過了……

  可她沒有注意到,立在她身旁的燕臨,也同樣注視著這方玉璽,眼底甚至閃過了一抹難言的傷懷之色。

  這一刻,他沉了臉,竟然拎著劍,抬步向殿內走去。

  萬休子正要坐上那龍椅。

  燕臨抬腳便將他踹倒下來,一手拿過了他緊緊抱持的傳國玉璽,另一手則反持長劍向下,徑直從其頸後一劍將其脖頸貫穿!

  萬休子面上狂喜之色尚未完全消減。

  甚至他的手還伸向那把龍椅。

  可燕臨只是無情地拔了那柄長劍出來,於是他體內僅餘不多的鮮血也盡數噴濺而出,將那龍椅的底座,都淹沒在赤紅的血中。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誰也沒有料到。

  甚至許多人還迷茫了一陣。

  為何燕臨突然之間動了手?

  有朝臣見他竟然染指玉璽,不由得一聲怒喝:「亂臣賊子,還不速速放下傳國玉璽?!」

  然而燕臨一手持著長劍,一手托著玉璽,深黑的勁裝如同在他身上覆蓋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他根本沒有搭理那些人,甚至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只是望向了謝危,又望向了沈芷衣,可最終目光則落到了姜雪寧的身上。

  她還不明所以。

  呂顯心底卻是掠過了一縷不妙的預感,眉梢一動,突然意識到什麼,一張臉驟然冷了,質問:「世子這是要做什麼——」

  可他話音才落地,已聞「噹」地一聲!

  燕臨手中長劍竟脫手投出,正正釘在了他身前三尺的地面上!

  嘩啦啦!

  週遭忻州軍幾乎是立刻舉起了手中兵刃,齊齊對準了正中的呂顯!

  整座大殿之前,局勢陡然一變!

  忻州軍背後固然有謝危,可他並不帶兵作戰,縱然規劃大局,可行兵指揮的那個人卻是燕臨。

  在軍中,他說一不二。

  所以此刻他劍落處,全軍的刀刃幾乎都跟了上來。

  呂顯毛骨悚然。

  謝危也有那麼稍許的幾分意外,但他並不與呂顯一般,有那樣強烈的反應,只是注視著他,似乎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麼。

  那傳國玉璽四四方方的一塊,人若兩隻手一道去拿,剛好能完全拿住。

  歷朝歷代只有皇帝能擁有它。

  但此刻的燕臨卻沒有低頭看它一眼,甚至連目光都不曾從姜雪寧身上移開,他只是輕聲喚她:「寧寧,過來。」

  姜雪寧愣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突然都匯聚到了她的身上。

  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忽然讓她輕微地顫抖起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了謝危。

  謝危突地一笑,只對她道:「去吧。」

  燕臨似乎並不很喜歡謝危這般言語,根本不等姜雪寧有所回答,便重複了一遍:「寧寧,過來!」

  姜雪寧如墜五里霧中。

  她慢慢走了過去,抬眸注視著此刻的燕臨,那種說不出究竟是陌生還是熟悉的感覺,再一次地冒了出來。

  可眼前的青年,卻用一種無比認真甚至近乎貪婪的目光注視著她,彷彿看一眼,便少一眼般,濡濕的黑眸裡甚至沾染了一點淚意。

  他竟將那傳國玉璽放到了她手裡!

  姜雪寧在發抖,顫聲問他:「你是誰?」

  燕臨卻像是沒聽到一般,用一種極輕的聲音哄她:「是我錯了,我再也不要了,再也不拿了,都還給你,好不好?」

  姜雪寧眼淚一下湧出。

  一剎的痛竟至錐心!

  她永遠不會忘記,上一世沈玠駕崩前留了遺詔,將傳國玉璽交到她手中,讓她甄選合適的宗室子弟作為新任儲君。或恐那個善良懦弱的人,只是想留給她一道保命符。卻不曾想,到了她手裡之後,反成了她的催命符。

  那一日,他們來逼宮。

  她實在活不下去了,才將這玉璽與懿旨一道放下……

  如今,燕臨卻對著她說:還給她……

  姜雪寧咬緊了牙關,唯有如此才能克制住自己的顫抖,她一字一句泣血般問他:「你究竟是誰?」

  他想幫她擦去眼淚,可抬手又縮了回去。

  燕臨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站在她面前,過了好久才說:「我也不知道……」

  可到底是誰重要嗎?

  不重要。

  他終於又想起自己的打算來,拉著她便走到大殿門前,抬手一指佇立不言的謝危與沈芷衣,對姜雪寧道:「來,現在都由你來選!我站在你這邊!這天下你想要給誰,我們就給誰!皇后哪裡是這世間最尊貴的人呢?真正的人上人,只有皇帝!倘若你誰也不願選,那我便幫你,把他們都殺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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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40:4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四十五章 留他全屍

  以前?

  以前他對她說的話實在是太多了,姜雪寧想不起來,到底是哪一句,於是只能迷惑地看著她。

  但燕臨只是笑了一笑,並沒有再多言。

  只這一耽擱,這一支從來沒有人見過的軍士,便已經來到了近前,輕而易舉與忻州軍呈對峙之勢,若論兵力,竟然未必輸上一籌!

  呂顯眼皮都跳了一下,看向謝危。

  謝危只看著,沒作聲。

  然而沈琅卻是欣喜若狂,再無先前在謝危面前委曲求全的姿態,那種帝王的風采突然間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讓他振臂大笑:「我就知道,到底是我皇族的血脈!絕不會辜負我一番苦心!」

  忻州軍上下頓時如臨大敵。

  可謝危似乎並不意外。

  他凝視著沈芷衣,只一笑,輕輕抬手向身後一擺。

  燕臨看他一眼,便對全軍上下道:「為公主殿下讓路。」

  這命令簡直讓人摸不著頭腦。

  然而從邊關到京城,一路征戰下來,作為他們的統帥,燕臨已經建立了足夠的威信,根本無須解釋一句,所有人雖有困惑,也還是迅速如潮水一般退開。

  原本被圍得鐵桶般的太極殿前,便讓出了一條道。

  沈芷衣看向謝危,也看見了角落裡帶了幾分疑惑望著她的姜雪寧,那一刻,她腳步有片刻的停頓,然後便垂下眼簾,竟無半分畏懼,帶著一隊黑甲兵,如同一支利箭般,從忻州軍陣中走過。

  援兵既來,沈琅還有什麼懼怕?

  這都是當年先皇曾遭平南王謀逆一役後,為了防止此類叛變再次發生,所留下的後招!

  用皇帝的私庫,秘密於直隸、天津兩地交界之處豢養軍兵!

  世代只聽命於皇族,非皇族血脈持兵符調遣不能動!

  他只覺勝券在握,倒覺得這個自己以往看不起的妹妹,前所未有地順眼,於是向著謝危冷笑道:「你以為朕當真會束手就擒嗎?早在得知忻州生變時,朕便有心籌謀,使周寅之給樂陽送去了半枚兵符。三日前,朕又在諸多朝臣中左挑右選,派了張遮送去剩下的半枚兵符。周寅之狡詐,朕許以重利;張遮清正,朕曉以大義。他們二人絕對能夠保守秘密,還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把這兩件事做成!」

  張遮清正,保守秘密?

  前半句謝危是同意的,只不過後半截麼……

  他想起那日這位刑部侍郎一點也沒遮掩地坦蕩道明自己來意,陡地笑了一聲,竟向姜雪寧看了一眼。

  沈琅對此卻是半點也不知曉,目光從地上那躺倒的屍體上一掠而過時,屈辱之色便浮現在他眼底,使得他一張臉都扭曲了起來。

  這一時便徑直下了令。

  他刀指謝危,朗聲道:「天教與忻州軍合謀叛亂,爾等速速將賊首拿下,為朕平亂討逆!」

  太極殿前原本就有不少的兵士。

  皇帝一說援兵來了,所有人都振奮起來。

  幾乎在沈琅一聲令下時,他們便操起刀槍,朝著前方衝殺而去!

  忻州軍與天教這邊更是下意識以為大勢不好,早已如一箭緊繃在弦,一觸即發!

  持刀劍者怒髮衝冠。

  後方的弓箭手更是數千支雕翎箭如雨激射而下!

  太極殿那點兵力,又如何能與忻州軍相比?

  更何況對方佔據弓箭之利。

  頃刻之間,沈琅身後便倒下了一片,他面上忽然出現了難以置信的愕然——

  因為,在他一聲令下之時,立在台階之上的沈芷衣,竟然只是閉上了眼睛,紋絲未動!

  沈琅蒙了:「樂陽,你在等什麼?!」

  一種不祥的預感升騰起來。

  他暴跳如雷,扯著嗓子叱駡沈芷衣身後那些同樣未動的黑甲軍:「你們,都是飯桶嗎?!朕叫你們討逆!」

  那些黑甲兵士面上也並非沒有猶豫之色,只是沈琅剛殺過自己血親,又是這般瘋魔之態,簡直讓人頭皮發麻。

  他們的目光都看向沈芷衣。

  沈芷衣始終沒有發令,他們便都扛住了叱駡,一動不動,默不作聲!

  謝危冷眼旁觀,饒有興味。

  沈琅終於意識到了不對,他換了稱呼:「芷衣,你想做什麼?」

  沈芷衣看見了地上的屍首。

  而她的兄長,手上拿著染血的刀。

  不難猜出,這裡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

  便是和親那一日,她也從未有過這樣的絕望與失望:「你又做了什麼?」

  沈琅道:「是朕讓人將兵符交給了你!你身上流淌著皇室的血脈,就該肩負起自己的職責!難道你要看這江山白白落到外人手中嗎?」

  沈芷衣冷笑:「我難道沒有負嗎?!」

  她在宮裡時,性情雖然嬌縱,可從來也算是溫順。

  這突然之間的反問,幾乎讓沈琅愣住。

  他面色鐵青:「你什麼意思?」

  沈芷衣有些悲哀地看著他:「你殘害忠良,邊關動盪,可去韃靼和親的那個人,是我!你身上固然流淌著皇室的血脈,甚至高坐在這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可你做的哪一件事,對得起自己的身份?天下之主,萬民之宰,憑你也配麼!」

  變了。

  這個皇妹變了。

  沈琅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以前所做下的一切事,或許都不足以使他萬劫不復,可眼前這一件,卻或恐將葬送他原本籌謀好的一切!

  他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沈芷衣大聲道:「我知道!」

  沈琅雙目赤紅:「我讓周寅之與張遮帶給你的話,你都忘了嗎?」

  沈芷衣道:「正是因為我沒有忘,所以今日才會來!」

  謝危在旁邊聽了半晌,突然覺得他們皇室,也有那麼幾分意思。

  沈玠卻已經不知道他們倆到底在爭論什麼,蕭太后與蕭姝的屍體都已經變得冰冷。

  方才的箭矢甚至落在他身邊。

  誰也沒來關注他,只有人群邊緣的方妙著急,趁著無人注意,將他拉到了一旁。

  沈琅則看著沈芷衣不說話。

  因為情況幾乎已經比他所想的最壞的情況還要更壞!

  自己竟白白將黑甲軍拱手送人!

  可沈玠不堪用,其他親族他信任不過,這才想起了沈芷衣,彼時她在忻州,又兼有當年毅然和親的民心,理所當然便覺得同為沈氏血脈,沈芷衣該站在他這邊。

  但他想錯了。

  沈芷衣回想起信上那些話,還有刑部那位張大人帶到的話,只覺自己此前的一生全由旁人撥動,一時竟有無限的感懷,便慢慢道:「你讓人帶的那些話,都很對。弱肉強食,若為魚肉,便不能怪旁人作刀俎。所以今日,我來了。只不過,不是為你而來。」

  沈琅牙關緊咬。

  沈芷衣看著他道:「我為自己而來。」

  在她說出這一句話時,沈琅那僅存的一線希望便也破滅了。

  絕望使人瘋狂。

  他緊緊扣著那柄刀,竟然朝著沈芷衣衝去。然而原本就圍在週遭控制局面的忻州軍,幾乎立刻反應了過來,也不知是誰腳快,竟然一腳將人踹倒在地!

  近些年來,方士們進獻所謂的「仙丹」,他又不斷服用五石散,原本算得不錯的身體早已經被藥石與縱慾掏空。這一腳力道下來,他腿骨幾乎折斷,趴伏在地上根本爬不起來。

  一張臉更是徹底變得猙獰。

  然而所有的怒氣都是衝著沈芷衣去的:「你怎麼敢?你姓沈,你身上流著皇族的血脈,你怎麼敢這種時候落井下石?!」

  沈芷衣眼底的淚滾出來,只問:「我去和親,自該是我身為一國公主所應當,是我自願;可你們作惡在先,昏庸在後,軟禁我、逼著我去往千里邊塞、蠻夷之地時,可曾想過,我也姓沈,我身上也流淌著皇室的血脈?!」

  這一句,到底是透出了幾分恨來。

  沈琅的刀落到地上,人雖爬不起來,卻叱駡不止,哪裡還有片刻之前囂張的姿態?

  謝危走過去,撿起了那把染血的刀,嘆一聲道:「看來沒有人能救你了。」

  沈琅厲聲喊:「沈芷衣!」

  沈芷衣閉上了眼,似乎在隱忍著什麼,只是這兩年來的所見,已經讓她清楚明白地知道,有的人該活,有的人只配死。

  但沈琅到底算她兄長。

  這一刻,她緩緩睜眼,看向謝危,放低了自己的姿態,請求他:「懇請先生念在往昔情面,留他一個全屍吧。」

  謝危凝視著她,竟然笑了一聲,答應了她:「好啊。」

  然而下一刻,手起刀落!

  如瀑的鮮血濺紅了所有人的眼,一顆腦袋驟然落下,骨碌碌地蘸著尚溫的鮮血滾到了沈芷衣腳邊,一雙眼正好翻過來,其態猙獰可怖!

  眾人回神時,沈琅已身首異處。

  有些文臣已經受不住這般血腥的場面,摀住嘴強忍胃裡的翻湧。

  沈芷衣身形僵了片刻。

  在低頭看清沈琅那一張死不瞑目的臉時,垂在身側的手指,到底還是緊握著顫抖了起來。

  她抬首看向謝危——

  這就是他答應的「留全屍」!

  這時便是最遲鈍的人,都發現情況似乎有些不對了:分明不是一定要生死相爭之局,謝居安何以非要做到這般殘忍決絕的地步?

  連姜雪寧都愣住了。

  好像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已在暗中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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