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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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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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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23-2-20 00:44 編輯

坤寧 作者:時鏡

內容簡介】:

  姜雪寧不是個好人,為了當皇后,用盡手段心機,也踐踏了無數真心。

  但在臨死前,她竟願用自己的性命,為另一個人求情。

  刑部侍郎,張遮。

  謝危記得,這個人又寡言,又冷淡,也不識趣,但立身極正,也不摻和黨政,向來備受姜雪寧刁難,作弄。

  她怎麼會為他求情呢?

  謝居安不明白,但這並不妨礙他厭惡此人。

  姜雪寧原是有心的。

  只是,這顆心從來沒給過旁人。

  一句話簡介:如何同大佬們提分手?重生心好累

  立意:天生萬物,人人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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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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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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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子 重生 第一章 晴陽覆雪

  「很小的時候,婉娘告訴我,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是皇后,皇后居住的宮殿就叫做『坤寧宮』。我就問婉娘,坤寧宮是什麼樣。」

  「婉娘說,她也不知道。

  「我坐在鄉間漏雨的屋簷下,便想,如果能變作那天上飛過的鴻雁,能飛去繁華的京師,飛到那紫禁城裡,看一看坤寧宮是什麼樣,該有多好?」

  宮門幽閉,僅左側一扇窗虛開。

  天空陰沉,光線昏暗。

  往日熱鬧的坤寧宮裡,此刻一個宮人也看不見了。

  只剩下姜雪寧長身跪坐於案前,用白皙纖細的手指執了香箸,在案上那端端擺著的錯金博山爐裡輕輕撥弄,絲縷般的煙氣自孔隙中悠悠上浮,她織金鏽鳳的衣袂長長地鋪展在身後,繁複的雲紋在幽暗中隱約游動著點點光輝。

  「後來,我果然到了京師。老天爺跟我開了個大玩笑,給了我一顆不該有的妄心,卻讓我在鄉野田間長大,沒養出那一身京中名媛、世家淑女的氣度,還偏把我放到這繁華地、爭鬥場,僅施捨予我一副好皮囊……」

  姜雪寧的容貌是極明豔的,灼若芙蕖。

  蛾眉婉轉,眼尾微挑,檀唇點朱,自是一股渾然天成的嫵媚,又因著這些年來執掌鳳印、身在高位,養出了三分難得的雍容端莊。

  低眉斂目間,便能叫人怦然心動。

  尤芳吟在她側後方靜立良久,聽著她那渺似塵煙的聲音,想起她在世人眼中機關算盡、爭名逐利的一生,忽然便有些恍惚起來。

  竟有一種悲哀從心頭生起。

  她們都知道,她已經逃不過了。

  姜雪寧忽然就笑了一下:「芳吟,這段時間,我總是在想,我果真錯了嗎?」

  小時候,她被婉娘養大,不知自己身世,在莊子外的田園山水裡撒野,是一隻誰也管不住的鳥兒,只有婉娘的胭脂水粉能讓她回家。

  婉娘出身瘦馬,是女人中的女人。

  她說,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只有男人能征服;而女人,只需征服男人,便也征服了天下。

  輾轉回京後,她認識了勇毅侯府的小侯爺燕臨,他帶她女扮男裝,在京城裡肆意玩鬧,連她爹娘也不敢管教太多,頗有幾分竹馬青梅之意。

  後來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謀反案。

  燕臨一家被流放千里。

  那尚未及冠的少年在夜裡,翻了姜府的高牆來找她,沙啞著嗓音,用力地攥著她的手:「寧寧,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你。」

  姜雪寧卻對他說:「我要嫁給沈玠,我想當皇后。」

  猶記得,那少年時的燕臨,用一種錐心的目光望著她,像是一頭掙扎的困獸,紅了眼眶,咬緊了牙關。

  那一晚少年褪去了所有的青澀,放開了她的手,轉身遁入黑暗。

  五年後,她已是沈玠的皇后。

  登上后位的路並沒有那麼順利,所以在她短暫的生命裡,像燕臨這樣的人還有不少。

  比如吏部侍郎蕭定非。

  比如錦衣衛都指揮使周寅之。

  甚至,是後來殞身夷狄的樂陽長公主沈芷衣……

  只是,誰也沒想到,昔日少年會有捲土重來的一日。在邊關立下戰功後,燕臨投了謝危,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披甲歸來,率軍圍了京城,控制了整座紫禁城,也將她軟禁。

  沈玠被人下了毒,纏綿病榻,不理朝政。

  他便堂而皇之地出入她宮廷,每每來時屏退宮人。

  朝堂內外,無人敢言。

  人人都知道,他是謝危的左膀右臂。

  謝危屠了半座皇宮的時候,是他帶兵守住了各處宮門,防止有人逃走;謝危抄斬蕭氏九族的時候,是他率人撞開了緊閉的府門,把男女老幼抓出……

  如今,他便與那一位昔日的帝師謝危,站在她宮門外。

  沈玠已經駕崩,留下詔書命她垂簾聽政。

  然而從宗室過繼來的儲君,尚未扶立登基,便在趕來京師的途中,被起義的天教亂黨割下頭顱,懸在城門。

  現在,輪到她了。

  姜雪寧輕輕眨了眨眼,濃長捲翹的眼睫在眼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陰影,讓她此刻的神情帶上了幾分世事變幻難測的蒼涼。

  尤芳吟有些悵然地望著她。

  她卻已擱下了香箸,蓋上香爐,取過了案上那四四方方的大錦盒,打開來。裡面端端地放著傳國玉璽,和一封她一個時辰前寫好也蓋了印的懿旨。

  懿旨裡寫,她自願為先帝殉葬,請太子太師謝危匡扶社稷,輔佐朝政,擢選賢君繼位。

  姜雪寧忽然抬首向窗外看了一眼。

  不知什麼時候,下了一夜的雪已經停了。

  耀眼的陽光從陰沉的雲縫裡透出來,照進這陰慘宮廷的窗內,投下一束明亮的光線。

  她呢喃了一聲:「若早知是今日結局,何苦一番汲汲營營?還不如去行萬里路,看那萬里河山,當我自由自在的鳥兒去。這輩子,終不過是誤入宮牆,繁華作繭……」

  尤芳吟默然無言。

  姜雪寧便問:「芳吟,若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你還會來嗎?」

  尤芳吟是姜雪寧認識過的所有人裡,最奇怪的那一個。

  她本是個伯府庶女,笨拙可憐,一朝跌進水裡竟然大變了性情,從此拋頭露面、經商致富,開票號、立商會,短短幾年間便成了江寧府首屈一指的大商人。

  叫她「尤半城」也不為過。

  只是她運氣不好,在這一場宮廷朝堂的爭鬥中,先站錯了隊,後來雖也投誠了謝危,可這些日子以來也被防著,軟禁在這宮中。

  兩人慘到一塊兒,倒成了無話不說的知己。

  姜雪寧聽她講她白手起家的經歷,好多都是新奇的話兒,還聽抱怨她經商時去過的海外夷國,連蒸汽機都沒出現。

  蒸汽機是什麼,姜雪寧不知道。

  但尤芳吟總說自己並不是這兒的人,而是來自一個很遠的、已經回不去的地方。

  她還說,前朝有一個巨大的秘密,如果知道了它,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在這一場爭鬥中行差踏錯。

  只是可惜,她知道得晚了。

  尤芳吟幽幽地嘆了口氣,苦澀地一笑:「這鳥不拉屎還淨受氣的時代,誰愛穿誰穿去!」

  姜雪寧好久沒聽過這麼粗鄙的話了,恍惚了一下,卻想起時辰來,只忽然揚聲喊道:「謝大人!」

  朱紅的宮牆上,覆蓋著皚皚的白雪。

  宮門外黑壓壓一片人。

  燕臨按劍在側。

  為首之人長身而立,聞言卻並不回答。

  姜雪寧知道他能聽到。

  這是整個大干朝心機最深重的人。

  聖人皮囊,魔鬼心腸。

  兩朝帝師,太子太師,多少人敬他、重他、仰慕他?卻不知,這一副疏風朗月似的高潔外表下,藏著的是一顆戾氣橫生、覆滿殺戮的心:天子所賜的尚方劍下,沾滿了皇族的鮮血,殺得護城河水飄了紅;撫琴執筆的一雙手裡,緊扣著蕭氏滿門的性命,受牽連者的屍體堆疊如山。

  這是唯一一個她窮盡渾身解數也無法討好的人。

  「您殺皇族,誅蕭氏,滅天教,是手握權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說,我沒有資格與您講條件。」姜雪寧眼底,突地墜下一滴淚來,烙在她手背上,「我這一生,利用過很多人,可仔細算來,我負燕臨,燕臨亦報復了我;我用蕭定非、周寅之,他們亦借我上位;我算計沈玠,如今也要為他殉葬,共赴黃泉。我不欠他們……」

  一生飄搖跌宕的命跡,便這般劃過。

  匕首便在她袖中。

  她輕輕將其拔出,寒光閃爍的刃面,倒映著她的眼和鬢邊那一支華美的金步搖。

  姜雪寧的身體顫抖起來,聲音也顫抖起來,眼底蓄滿了淚,可她也沒資格去哭,只一字一句,泣血般道:「可唯獨有一人,一生清正,本嚴明治律,是我脅之迫之,害他誤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譽。他是個好官,誠望謝大人顧念在當年上京途中,雪寧對您餵血之恩,以我一命,換他一命,放他一條生路……」

  誰能料得到,薄情冷情彷彿沒有心的皇后娘娘,如今會有一日,以己之命,換區區一刑部侍郎?

  究竟是她沒心,還是旁人沒能將這一顆心焐熱呢?

  宮門外那人久立未動。

  過了好久,才聽得平淡的一字:「可。」

  真是好聽的聲音。

  還像很久以前。

  姜雪寧釋然一笑,決絕抬手——

  「噗嗤。」

  鋒銳的匕首,劃破纖細脖頸上的血脈時,竟是裂紙一般的聲音,伴隨而起的,似乎還有宮門外誰人長劍墜地的噹啷聲響。

  她也倒下去了。

  精緻的金步搖砸在地上,上頭鑲嵌著的深紅寶石碎了又飛濺出去。溫熱的鮮血,順著台階,在冰冷的地面上慢慢浸開,像極了她年幼時常光腳踩著玩的那條淺淺的溪水。

  誤入宮牆,繁華作繭。

  這坤寧宮,終成了吞她骨、葬她命的墳墓。

  窗外晴陽出來,照在雪上,一點一點,到底慢慢化了……

  *

  好長的一夢,夢裡一世因果全都混沌,唯有刃鋒過頸時的感覺,清晰至極。

  真疼。

  姜雪寧想,早知道,該選個不疼的方式去死。

  「咳。」

  夢裡好像有什麼壓著她胸口,讓她喘不過氣來,於是她咳嗽了一聲,終於費力地睜開了眼。

  然而這一看卻嚇著了。

  她躺在一張淩亂的榻上,更確切地說,是躺在兩個男人中間。近在咫尺處,是一張雋秀儒雅的青年的臉,幾乎與她氣息相交,甚至還抬了一隻手來大大咧咧地攬住了她。

  姜雪寧簡直頭皮一炸。

  這場景,不得不讓她想到當初燕臨返朝後,將她軟禁,總是悄無聲息踏入她宮中,讓她連覺都睡不安穩……

  她一下把這人的手甩開,翻身從榻上站了起來。

  那青年醉夢中掀開眼簾,倒奇怪她這般舉動,只半坐起身來,還要伸手去拉她:「唔,姜兄我們繼續睡——」

  「放肆!」

  好歹是當過皇后甚至號令過百官的人,姜雪寧聽他出言不遜,還見他舉止放浪,完全下意識地一巴掌朝他臉上甩去!

  「啪!」

  這一聲響亮得很,終於驚動了軟榻另一頭枕著劍酣睡的玄袍少年。

  他睜開眼,是長眉挺鼻薄唇,自有一身銳氣。一看這場景,有一剎的茫然,可緊接著就瞥見了華服青年那淩亂的衣袍和右側臉頰上五道微紅的手指印,以及姜雪寧那一張又驚又怒的臉。

  「錚」地一聲,少年反應過來,瞬間跨步擋在姜雪寧身前,拔劍出鞘,劍尖壓在了青年脖頸!

  尚存一分青澀的面容上覆滿冰霜。

  他寒聲質問:「你對她做了什麼?!」

  青年一則驚訝於他竟這般衝動敢拔劍向自己,二則又委屈又無辜,不由摀住了自己的臉頰:「能做什麼?本王又不斷袖!」

  少年眉峰皺起,看他的眼神十分懷疑。

  本王……

  姜雪寧忽然愣住了。

  直到這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聞見自己一身酒氣,發現自己穿的是銀線繡竹紋的青袍,作少年打扮,剛才打人的手掌上也傳來火辣辣的疼。

  女扮男裝。

  不是在夢中。

  而那被劍指著的青年的臉,和這擋在她身前的少年的身影,終於漸漸從她記憶中浮了上來:一個是後來當了皇帝的臨淄王沈玠,一個是後來當了亂臣的小侯爺燕臨!

  這就是尤芳吟常念叨的「重生」嗎?

  她前世小心謹慎,哄得男人們團團轉,這一世剛開始就甩了未來皇帝一巴掌……

  現在跪下來謝罪,來得及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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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章 燕臨

  重生了。

  十八歲半。

  但既不在一切剛剛開始之時,也不在一切完全發生之後。

  十四歲回京,開始女扮男裝,假稱是京中姜侍郎府上的遠房表少爺,跟著燕臨在京中瘋玩;十八歲那年的九月,被宣召進宮為樂陽長公主伴讀;同年十一月,勇毅侯府出事。

  姜雪寧恍惚想起,她真正的年少時期,都有燕臨在。

  有燕臨她就什麼都不怕。

  少年出身將門,曾在邊塞待過一段時間,有著京城裡大部門男兒都沒有的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仗劍而行,總在她身邊,疼著她,護著她。

  若沒什麼意外,便該娶她回家。

  只是在這一年,她跟著燕臨時,竟偶遇了來找燕臨的臨淄王沈玠。

  彼時她還不知沈玠身份。

  但燕臨見了這溫文儒雅的華服青年時,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您怎麼出來了?」

  燕臨是什麼身份?

  堪與蕭氏一族比肩的勇毅侯府裡,早早由聖上欽點下來的世子,很得宮中喜愛,走到哪裡,別人都要恭恭敬敬叫一聲「小侯爺」的尊貴。

  能讓他用一個「您」字的人實在不多。

  上一世總想要去當皇后的姜雪寧,於是暗暗上了心,留意打聽後,果然發現沈玠乃是臨淄王,且京中風傳聖上無子,想立沈玠為皇太弟。

  於是原本無意的接觸,變成了有意的接近。

  後來勇毅侯府出事,她則如願以償地嫁給了沈玠。

  沒兩年聖上因病駕崩,傳位給沈玠,她也成了皇后。

  只是沈玠雖自幼在宮廷中長大,卻不同於他其他兄弟,心地良善太過以至於優柔,性情溫和太過以至於懦弱,雖有手腕卻不忍心對人施展,以至於連朝野上下文武百官都彈壓不住,總要新封的太子太師謝危替他處理、周旋。

  末了更是為人毒殺。

  姜雪寧那時已被燕臨軟禁,竟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能見著。

  太過善良的人,是當不了帝王的。

  這是姜雪寧上一世從沈玠的悲劇中所能獲得的唯一啟示。

  如今,她恰好重生在了剛認識沈玠不久的時候,萬幸牽扯不深。

  這一世可不要再入宮了。

  坤寧宮是她的墳墓。

  佈置得簡單的房間,尚算雅緻。

  初秋微涼的空氣裡,還浮蕩已經變得淡了一些的昨夜酒氣。

  緊閉的窗戶外面,隱隱傳來遠處集市上嘈雜的聲音。

  燕臨手裡還舉著劍,雖是少年人的身量,卻已能看見清晰的腰背曲線了,抿直嘴角,臉上不帶笑時,已有幾分攝人。

  他暫沒理會沈玠。

  只回過頭來,低眉間也褪不去眼角眉梢的寒氣,只冷聲問:「他哪隻手碰了你?」

  姜雪寧終於從乍然意識到自己重生的恍惚中回過神來,少年那燦若晨星的眉眼近在她咫尺,尚未浸滿燕氏一族遭難時的苦痛,亦未被那宮廷重重爭鬥的黑暗侵蝕。

  乾淨,明亮,又耀眼。

  像是天上懸掛著的灼灼的驕陽烈日。

  只是這問題……

  大有她回答了,他就要把沈玠爪子給剁下來的架勢。

  姜雪寧額上冒冷汗,忙搭住他手臂:「不不,沒有的事!一場誤會。方才怪我做了個噩夢,魘著了。剛一睜眼又沒看明白狀況,還當沈公子是壞人,驚慌之下才打了他。你快把劍放下,仔細傷著人!」

  燕臨皺眉:「真的?」

  沈玠聽了姜雪寧這般說辭,心裡暗道一聲自己倒霉。

  可畢竟姜小少爺是燕臨朋友,雖身份地位與他懸殊,可他難道能因這一巴掌就與人計較?

  實在有失君子風度。

  只是燕臨這不大相信的模樣,實在讓他哭笑不得:「我的人品你還信不過嗎?別說是我本無冒犯之心,便是真冒犯了,你難道還能真斬了我手不成?」

  他可是臨淄王。

  天潢貴胄。

  但沒想到,燕臨靜靜地看了他片刻,俐落地收劍回鞘,卻截然而篤定地道:「我會。」

  沈玠眼皮一跳,頓時抬眸看他。

  燕臨卻已轉身看向姜雪寧,先才冷寒的聲音放得輕了些,像是積年的冰雪忽然化了:「你還好吧?昨晚趁我沒注意,喝了那許多。我送你回府吧?」

  姜雪寧聽他那「我會」二字時,便無法克制地想起上一世:燕臨還朝之後便投了謝危,與謝危一道架空了沈玠。不久後,沈玠被毒殺。

  前世她覺著多半是謝危搞的。

  可現在覺著,未必不是燕臨幹的。

  年少時,她對這般的心意視若尋常,如今重生回來,才發現有多難能可貴。

  少年人的一腔赤誠,尚且不大懂得遮掩,喜歡便要護在身邊,在意便要全表現出來,恨不得時時刻刻都捧在手心裡。

  可惜她配不上這樣的喜歡。

  姜雪寧怔怔地看著他,一時忘了說話。

  沈玠則覺出了幾分微妙,忽然道:「今日謝先生要在文華殿開日講,我們也要去的。這時辰了,燕臨你不該同我一道進宮嗎?」

  姜雪寧這時才反應過來。

  她自然是要回府的。

  可驟然重生回來,腦子裡面亂糟糟一片,尚待梳理,卻是不願被燕臨送回府去,便道:「宮裡的事情自然耽誤不得,燕臨,我今日也想自己回去。」

  當年的她,性情是出了名的嬌縱

  一半是因為她父親姜侍郎心中有愧,不大敢管她這接回京的女兒;另一半都是燕臨慣的。

  所以她要自己回去,其實本不需要理由。

  果然,燕臨也真的沒問為什麼,像是早已經習慣了她的任性與嬌縱,反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寧寧,所以只道:「那我叫青鋒遠遠跟著你。」

  青鋒是他兩名貼身隨從之一。

  姜雪寧知道,雖有拒絕之心,可看了看他神情,暫時還是把這想法壓了下去,乖乖點了點頭。

  沈玠越看越就覺著這倆人不對勁。

  他是個天生好脾氣的人,不易動怒。

  平心而論,一副樣貌也是極好。

  尤其笑時兩眼微微彎一點,儒雅溫潤得像是一塊美玉。

  姜雪寧當年嫁給他後,從未爭吵過一次。

  原因很簡單,一則沈玠脾氣太好,二則他真正喜歡的不是她,三則她也不喜歡他,她只是喜歡那位置,所以旁的事都不能牽動她心。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大約算得上「舉案齊眉,帝后和睦」吧?

  怎麼算也是她無禮在先,姜雪寧又懷了幾分歉意的看著他:「方才是我冒犯,竟還出手傷了沈公子,望沈公子莫怪,異日必擺酒,向您賠罪。」

  平白挨人一巴掌,要說心裡沒氣那是假的。

  且燕臨還很霸道。

  可姜雪寧說這話時,聲音軟綿綿的,望著他的一雙眸子像是泉水裡浸過,纖弱少年,面如傅粉,唇紅齒白,許是年紀未到,臉部輪廓還很柔和,更襯得五官精緻,是一種雌雄莫辨的美。

  沈玠也不知為何,一下竟生不起氣來。

  他向來不愛與人為難,當下便笑了一笑,道:「你手本也不重。不過既然這般說,那我便不客氣,等姜小少爺改日請酒了。」

  燕臨忽然想把這廝打一頓。

  他冷了臉,只交代了青鋒幾句,才收拾了一番,先與沈玠從客店離開。

  *

  回宮途中,沈玠回想起先前客店中種種細節,總覺得不那麼對勁,尤其是燕臨維護著那姜家表少爺拔劍來壓在他脖子上的時候。

  再一想,那少年纖弱,樣貌出眾……

  沈玠眉頭微蹙,覺得自己痴長燕臨幾歲,有些話還是該提點著他,便撩了車簾道:「咳,燕臨啊,雖然目下京中有些文人頗好男風,那姜家表少爺也的確好看,可你乃勇毅侯府世子,將來婚娶……」

  沈玠坐的是馬車。

  燕臨卻是騎了一匹馬,同馬車並行。

  馬俊,人更俊。

  可聽見他這一番話,他臉都黑了半截兒:「殿下,我不愛男人。」

  這回輪到沈玠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了:「那你對那位姜家表少爺?」

  「她不是姜家什麼表少爺。」

  燕臨也想起剛才的事情來,尤其方才姜雪寧看著沈玠的目光,讓他心裡不那麼舒服。

  烏沉的眸底,便閃過了幾分思量。

  懷著心事的少年,忽然便朝著旁邊沈玠道:「她是姜家的二姑娘。」

  「噗!咳,咳咳……」

  才在馬車內端起一杯茶水來喝的沈玠一下嗆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你,你竟然——」

  燕臨卻不覺得有什麼。

  他人在馬上,一身玄袍襯得身量越發挺拔。

  此刻只道:「她愛繁華,愛自在,我便帶她出來玩。殿下待我如兄如友,我今日把她身份告知,是想殿下知道她是個女兒家。往日殿下不知時,自然不怪;今後殿下知道了,也好注意些分寸,也好避免今晨驚嚇之擾。」

  沈玠下意識點了點頭。

  只是才點完頭,他便覺出不對:「更該注意分寸的不是你嗎?若事情傳出去,讓人姑娘家怎好嫁人?」

  少年那銳氣的眉眼,鋒芒微露,只一笑道:「我寵出來,自有我來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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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三章 回府

  真是好大口氣。

  只是沈玠算算他年紀,待過兩個月,行過加冠禮,也的確是該談婚娶了。

  他笑道:「你這般想法,侯爺可知道?」

  「知道。」

  燕臨劍在腰間,轉著手腕,隨手甩了甩馬鞭,姿態瀟灑。

  九重宮禁就在前方。

  他先將自己佩劍解下了,才道:「父親說,姜府詩書傳家,且姜大人如今為戶部侍郎,掌的是實職,早年聖上登基,是他密送謝先生進京,也算從龍有功,又與先生是朋友。她是姜家嫡女,與我勉強算得上是門當戶對。待十一月行過冠禮,便請人上門提親。」

  「你小子平時既不搭理京中那些紈袴,名媛淑女向你獻媚,你也半分不睬。本王還當你年少不知兒女事,是以清心寡慾,誰想到你這背後早有成算,看不出來啊!」

  沈玠細一琢磨,慢慢回過點味兒來。

  「且我昨夜醉後,行止還並不孟浪,只不過是今晨醒來時無意搭了搭她肩膀,你便趕著來告訴我她女兒家的身份,還說自己將來要娶他。燕臨,這可護得太過了點吧?」

  正所謂是「朋友妻不可欺」,燕臨先前那番話,除了提醒沈玠姜雪寧是姑娘家,往後該與她保持些距離之外,也是明明白白地將姜雪寧圈進了他的屬地,蓋上了他的印,好在旁人生出什麼想法之前,絕了旁人的覬覦之心。

  少年這點小小的心思被人道破,難得俊顏微紅,聲音卻比先前還要大一些,像是這樣就能掩蓋掉什麼東西似的:「護著怎麼了,我願意!」

  就這麼霸道。

  沈玠聽得不由笑起來。

  二人在午門前停下。

  燕臨交了佩劍,與沈玠一道,往右過會極門去文華殿。

  當今聖上,也就是沈玠的皇兄沈琅,是在四年前登基的。

  任何一朝,帝位更替之年,都是凶險萬分。

  沈琅登基的那一年也不例外。

  先皇病糊塗了,將沈琅禁足於宮內,還不知怎的發了昏要送他去封地,一時門下之臣都亂了陣腳。幸而有謝危入京,當真算得上橫空出世,先穩住了沈琅在京中的勢力,又請了名醫將先皇的病治好,這才有先皇立下遺詔,傳位於三皇子沈琅。

  謝危,字居安,出身於金陵望族謝氏,也就是詩裡「舊時王謝堂前燕」的那個「謝」。

  只是到得本朝時,謝氏已近沒落。

  他二十歲就中過了進士,也進過了翰林院。只是不久後金陵就傳來喪報,說謝母病逝於家中。謝危於是丁憂,回金陵為母守孝三年。

  三年後他二十三歲,秘密回京,正逢其事。

  一朝之間挽狂瀾於既倒,助沈琅順利登基,便與圓機和尚一道,成為了新帝最信任的人。

  無實職在身,卻封為太子少師。

  宮中久無皇子也不必跟皇子講課,反而跟皇帝講課,可以說是「雖無帝師之名,卻有帝師之實」了。

  最近秋意轉涼,沈琅漸感龍體不適,曾幾次密召內閣三大輔臣入宮。

  具體談了什麼無人知曉。

  但從上個月開始,沈琅便發旨選召了一些宗室子弟入宮與他一道聽經筵日講,這裡面還包括他幾位兄弟,也包括沈玠。

  燕臨與沈玠到文華殿前的時候,日講已經開始有一會兒了。

  門口守著的太監總管黃德,一見他倆來便連忙湊過來彎腰,低聲急道:「殿下和小侯爺今日怎麼這麼晚才來,都講了兩刻了,您二位這時候進去必要被少師大人看見的!」

  昨夜喝酒時開心,哪兒還記得今日要聽日講?

  沈玠和燕臨對望了一眼,覺得頭疼。

  這位先生謝危,向來是寬嚴並濟,人道「有古聖人之遺風」,但眼底裡也不大揉沙子。

  上回頗得聖上喜愛的延平王不過遲了半刻,也沒敢聲張,只悄悄從殿門旁溜進來,誰想被謝危看了個正著,竟當堂將他點了出來,要他把昨日講過的《朋黨論》背上一背。

  延平王年少貪玩,哪裡背得出來?

  站在那兒支支吾吾半天鬧了個大紅臉。

  謝危也不生氣,反溫聲請他回去坐下,說昨日可能是他講太複雜記不住正常,將過責攬到了自己身上。

  延平王坐下後真是羞愧萬分。

  當天回了自己府中,便挑燈夜讀,次日再到文華殿沒遲半分,不僅順順當當把《朋黨論》背了,還背了《諫太宗十思疏》,叫人刮目相看。

  從此就奮發向上了。

  延平王再丟臉也不過十四歲,還能辯解說自己是個小孩兒不懂事。

  可燕臨和沈玠年紀都不小了,要臉的。

  這會兒看著文華殿殿門,聽著裡面隱隱傳來的講學聲,一時都覺得頭皮發麻,有點怵。

  還是黃德機靈,琢磨了一下,給出了個主意:「少師大人一向是有事當場就發作了,一旦時間過了便不追究,也從不跟誰翻舊賬。尚儀局今日送上來一張古琴,聖上送了少師大人,一會兒兩講茶歇,必要試琴。少師大人愛琴,不如殿下和小侯爺再候上一候,待少師撫琴再進,想必能敷衍過去。」

  沈玠燕臨頓覺得救,忙向他一揖:「多謝公公!」

  說完自悄悄去偏殿等待不提。

  *

  姜雪寧也不知燕臨和沈玠這時辰去宮裡聽經筵日講,會是什麼個光景。

  他二人走後,她也很快踏上了回府之路。

  京中大大小小的街巷,她年少時,差不多都走遍了。剛從客店出來,還覺得有些陌生,不大對得上方向。好在沒兩步,舊日的記憶便漸漸復甦,很快便找到了回姜府的路。

  街上人來人往。

  小販們掛起笑臉高聲叫賣。

  有年幼的孩童舉著麵人兒追逐打鬧……

  一切一切凡塵煙火氣撲面而來,沾染在姜雪寧眉梢,她原本緊繃著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這才終於覺得重生這件事真實了起來,不再是先前面對著沈玠、燕臨時那種混混沌沌幻夢一般。

  現在她不是皇后。

  也不用總住在那四面高牆圈著的坤寧宮裡。

  姜雪寧走在這街上,就像是魚兒回了水裡,連腳步都輕快起來。

  姜府就在槐樹胡同,也不需走太遠,沒一會兒便瞧見了那朱紅色的大門。

  坦白說,她對姜府並沒有十分深的感情。

  畢竟她十四歲才回到京城,之前都在通州的田莊上長大,由父親姜伯游的小妾婉娘養著。

  拿她親娘的話講,是被養廢了。

  姜雪寧的身世,有點說道。

  她本是父親嫡妻孟氏所出,可當年孟氏懷著她時,正與婉娘鬧得不快。

  婉娘是揚州瘦馬,被人送給父親,後來抬了做妾,頗受父親偏愛,也正大著肚子。

  據婉娘說,是孟氏捏了個錯處,要把她攆去莊子上。

  婉娘也不是什麼好相與之輩。

  眼見自己被攆去通州田莊的下場已定,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趁與孟氏同夜生產兵荒馬亂之際,把她生的女兒同孟氏生的女兒換掉。

  婉娘的女兒從此搖身一變,成了姜府嫡小姐,錦衣玉食,學禮知義,喚作姜雪蕙;

  孟氏的女兒則隨婉娘去了田莊,縱性天野間,大家閨秀的規矩她是半點不知。

  這倒霉的孟氏的女兒,自然就是姜雪寧。

  還好婉娘對她很不錯,也教她讀書識字,也教她妝容玩香,並沒有任何苛待。

  姜雪寧現在想想,婉娘的算計是極深的。

  因為四年前婉娘病重,竟直接修書一封進京,吐露當年狸貓換太子的實情。

  這一下,姜府整個炸了。

  查實之後,京中就來了人。

  但婉娘也懶得同他們廢話,撂下一句「悔之晚矣」便撒手人寰,留下個爛攤子。

  孟氏恨極了婉娘,可婉娘到底也沒苛待了她女兒,還留下「悔之晚矣」一句話,證明她有悔改之心。

  她沒辦法再跟一個死了的人計較。

  更無法遷怒到姜雪蕙身上。

  姜府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出了這樣的醜事,不好大張旗鼓;大姑娘雖是婉娘所出,可自小養在孟氏膝下,端莊賢淑,與孟氏已有了母女之情,又與當年的事情無關,若恢復庶女身份恐惹人恥笑,婚事怕也艱難。

  所以府裡上下合計,選了個折中的辦法。

  那就是假稱姜雪寧年幼時被大師批命,十四歲之前有禍,必要遠避繁華才能渡過,便將她送至莊上當做尋常人家孩子養著。

  如今十四已過,自然接回府中。

  姜府如此便有了兩位嫡小姐。

  姜雪寧剛回姜府時,尚算拘謹,孟氏讓學什麼就學什麼,努力做個大家小姐。可姜侍郎慈父心腸,格外憐惜這命苦的女兒,更有幾分愧疚之心,便多少有些溺愛。

  時日一長,姜雪寧性情就嬌縱起來。

  連姜雪蕙她也欺負。

  後來認識了燕臨,更是誰也管不得。

  女扮男裝的事情頭回敗露時,孟氏氣得罵她果然是婉娘那個小賤人養出來的。

  姜伯游也終於覺得有些出格。

  可架不住她由燕臨帶著出去玩,少年燕臨往姜府拜會過一趟,同姜伯遊說過一頓話後,府裡便默許了這種行為。

  若姜雪寧女扮男裝,那都叫她「表少爺」,上上下下一起打掩護,權當姜府裡真有這麼一號人。

  所以現在她回來,門房也就是驚得眼皮子一掀,連忙把頭埋了下去,畏畏縮縮地叫一聲「表少爺回來了」。

  京城地價金貴,姜伯游佔的雖然是戶部侍郎這樣的實缺,可畢竟只是個三品官,家中殷實也不敢太張揚,四進的宅院做得小而精緻。

  姜雪寧還記得自己這時候住的應該是西廂房。

  隔壁就是姜雪蕙。

  上一世剛回來時,她見著姜雪蕙,是既自卑又嫉妒,性情嬌縱後便總藉著她本是妾生的身份拿捏她,默許下人作賤她。

  她搶了姜雪蕙入宮伴讀的機會。

  她甚至搶了姜雪蕙的婚事——

  沈玠原本中意的那個人,其實是姜雪蕙,只是他僅有一方手帕作為信物,並不知到底是姜家哪個小姐,由此被姜雪寧找到了機會。

  姜雪蕙後來嫁了一科的進士,隨他出京了。

  也就年節內外命婦入宮朝拜的時候,姜雪寧有再見過她,可也都遠遠的。

  只聽說她過得還不錯。

  現在又要面對這位似乎奪走了本該屬於她人生的「姐姐」,姜雪寧多少有些複雜,想回自己房裡之後就思考一下以後要用什麼態度對待姜雪蕙。

  可她才走到廡廊下,就聽見一把掐著的嗓音。

  明顯是個婆子。

  「大姑娘這話說得真是可笑,我們屋裡人多,你屋裡人少,這份例我們多拿點怎麼了?」

  「您是什麼身份自己還不知道嗎?」

  「甭說是你,就是二姑娘來了我也不怵!我啊,是當年去接過二姑娘回府的,她對我言聽計從,我叫她往東她都不敢往西!」

  「你!」

  廡廊下立著一位穿天青繡纏枝蓮紋褙子的女子,鵝蛋臉,柳葉眉,五官雖沒有姜雪寧那般嫵媚驚豔,可眉眼間自有一股端莊之氣。

  此刻卻浮上來一點怒氣。

  這是姜雪蕙。

  她身後跟著一名穿比甲的小丫頭,面前三步遠的婆子,則是個穿金戴銀的婦人,唇下一顆黑痣顯出幾分刻薄,嘴角勾起來一側,看姜雪蕙的眼神是滿不在乎的嘲諷。

  姜雪寧走過來時,正好站她背後,她沒瞧見。

  聽見她那一句「言聽計從」,她眉梢便忽地挑了一下——

  她怎麼不知自己對誰言聽計從?

  那婦人是姜雪寧房裡伺候的王興家的,原在孟氏身邊伺候,當初的確是去莊子上接了回來,一路上對她還算照顧。

  後來姜雪寧便向孟氏要了這個人。

  從此以後王興家的對著她跟對著再生父母似的,恨不能跪下來舔。

  背地裡怎麼這德性?

  王興家的看不到姜雪寧,正對著她的姜雪蕙卻看了個一清二楚。

  這一瞬間,真是心都涼了半截。

  府裡這妹妹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正爭執這節骨眼兒上來,只怕又要不分青紅皂白,鬧出好一番難堪來。

  她身後立著的丫頭腿都在發軟,哆哆嗦嗦,朝著姜雪寧喊了一聲:「二、二姑娘好……」

  王興家的身子頓時一僵,但轉過身來時,先前的跋扈和諷刺,已經消失了個乾乾淨淨,滿面的笑容,熱情又諂媚,驚喜極了:「哎喲我的二姑娘您可回來了!老奴在家裡燉了烏雞湯,還準備了您最愛的鳳梨酥!」

  她說話的時候,還慇勤地向姜雪寧伸出手來,似乎想要扶她。

  那手腕上戴著一隻青玉鐲子。

  玉質剔透,色澤瑩潤。

  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青玉。

  姜雪寧低了眸一看,瞳孔忽然就縮了一縮……

  這鐲子……

  前世婉娘臨去前拉著她的手,她當時雖知婉娘不是自己親娘,反是將自己抱走的惡人,可畢竟相處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其中利害,並未對婉娘生恨。

  所以她以為婉娘是有話要同她說。

  誰想到,婉娘將這鐲子塞到她手中,竟是哀哀地對她道:「寧寧,姨娘求你件事,你若回府,看到大姑娘,幫我把這個交給她吧……」

  姜雪寧當時只覺得一盆涼水,當頭澆下。

  也許她對姜雪蕙的嫉妒便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等婉娘去了,她回了姜府,這鐲子她卻棄於匣中,寧願爛著都不給姜雪蕙。

  等後來她遇到許多事,想起婉娘,想起舊日種種,再要尋這鐲子的時候,卻是再也尋不著了。

  沒想到,竟在王興家的這裡。

  姜雪寧靜靜地看著王興家的,面上的神情忽然有些變幻莫測。

  王興家的還在笑:「看您這一身,一定玩累了吧,老奴伺候您回屋……」

  然而她一抬眸,觸到姜雪寧眼神,不知怎的,背脊上一股寒意頓時竄了出來。

  姜雪寧也不看旁邊的姜雪蕙,只輕輕一扯唇角,瞅著王興家的:「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本事這般大,連變臉的絕活兒都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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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四章 姑娘沒毛病

  此言一出,王興家的愣住了。

  一旁立著的姜雪蕙和她貼身丫鬟更是一臉見了鬼似的表情,彷彿不相信這話能從姜雪寧的嘴裡說出來:不摻上來縱性攪和一番也就罷了,話裡竟然還諷刺了她往日格外寵信的僕婦?!

  王興家的眼皮開始直跳。

  她原來在孟氏身邊伺候,但並不是最得孟氏信任的幾個僕婦之一,四年前奉命去通州接姜雪寧回府,便看出這是個好拿捏的主兒:年紀小,見識淺,身份高,偏她在田莊上長大,府裡一個人也不認識,到了京城後一定會惶惶不安。

  所以在路途中便對姜雪寧百般討好。

  果然,回府之後,她略略向姜雪寧透露兩回口風,姜雪寧便將她從孟氏那裡要了過去。

  從此,姜雪寧房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歸她管。

  且隨著她和燕小侯爺玩到一起,府裡人人見了她都要害怕,她這個管事媽媽自然也越來越有頭臉。

  可她萬萬沒想到,今日姜雪寧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二、二姑娘說笑了,老奴又不是蜀地來的,且連戲班子都見過幾次,哪兒學得會什麼變臉呢?」王興家的強壓下心頭的疑惑,擺了擺手,厚著臉皮拿出以前討好姜雪寧的那股勁兒來,「您忽然說這個,一定是想看戲了吧?老奴前兒在太太那邊聽說,京中最近新來了兩個戲班,要不給您請進府裡來演一齣?」

  這種奉承討好的話,若是以前的姜雪寧聽了,即便不喜笑顏開,也不至於就翻臉生氣。

  可現在的姜雪寧麼……

  她隨意地一理那繡銀線竹葉紋的青色錦緞袍的下襬,慢條斯理地坐在了廊下的美人靠上,作少年打扮的她即便畫粗了眉毛也是擋不住的唇紅齒白,一張臉上既有青山隱霧的朦朧,又帶花瓣含露的嬌態。

  唯獨唇邊那抹笑,有些發冷。

  姜雪寧將目光移到了王興家的手腕上,一副假假的好奇模樣:「媽媽腕上這鐲子真是好看,只是瞧著有些眼熟,倒跟我前兒尋不著的那個有點像。」

  王興家的心裡登時「咯噔」一下。

  戴在手腕上的漂亮鐲子,被姜雪寧那目光注視著,竟跟被火烤著似的,變得滾燙,讓她手也跟著抖起來。

  但她這德性能在後宅裡混這麼多年,揣度人心思的本事還是有的。

  這一句話的功夫,前後不過是幾個念頭的時間,她便隱隱摸著了幾分關竅——

  鐲子。

  二姑娘這平白的態度變化,一定跟她腕上這鐲子有關。

  管著姜雪寧房內大小事情這麼多年,作威作福慣了,姜雪寧對自己的東西又沒個數兒,王興家的哪兒能忍得住?

  手腳不乾淨才是正常。

  平日裡東拿西拿,哪兒曉得今日就觸了霉頭?

  她心電急轉間,立刻演起戲來:「像嗎?老奴這鐲子可不敢跟姑娘的好東西比,這還是上回在街口貨郎那邊買的,說是裂了條小縫兒,壓價賤賣給老奴的,老奴買回來之後還廢了二錢銀子給鑲了鑲呢,您看,就在這兒。」

  說著她就滿面笑容地把鐲子擼了下來,要把那條縫兒指給姜雪寧看。

  只是才一指,就「哎呀」了一聲。

  王興家的睜大了眼睛,一臉逼真的驚訝:「這、這怎麼就沒縫兒了?」

  姜雪寧看著她演。

  王興家的想了想,很快又露出一臉恍然的神情來,訕笑:「瞧老奴這記性,昨兒幫二姑娘收拾妝奩,怕磕壞了老奴那剛鑲的鐲子,就摘下來給擱在了旁邊,估摸著是不小心給二姑娘那好鐲子弄混了,收拾完之後拿岔了,戴錯了。老奴便說這鐲子戴著怎麼潤了這麼多,感覺人一戴上精氣神兒都不一樣了,原來是姑娘的好物,沾了您通身兒的仙氣呢!」

  聽聽,怕是馬屁成了精也說不到這麼好聽!

  再比比她對姜雪蕙的態度,對自己的態度,姜雪寧便能理解上一世的自己為什麼要把她從孟氏那邊要過來,還由著她作威作福了。

  她微微笑起來:「原來真是我的鐲子麼?」

  「都怪老奴年紀大了眼神兒也不好了,這也能拿錯,還是二姑娘火眼金睛發現得早,不然回頭老奴回頭落個私拿您東西的罪名,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她一副感恩戴德模樣。

  因姜雪寧歪坐在美人靠上,她便蹲身下來,作勢要給姜雪寧戴上。

  但伸到一半又想起什麼來。

  「哎呦不行,老奴這一身俗氣,沾在鐲子上,怕不玷污了您的仙氣兒?您等老奴擦擦。」

  王興家的把腰側掛的帕子扯下來仔仔細細地把那鐲子給擦了一遍,才堆著滿臉的訕笑,輕輕抬了姜雪寧的左手,把鐲子給她戴上。

  少女的手指纖長白皙。

  那鐲子的玉色是天青青欲雨,更襯得那一截皓腕似雪。

  王興家的一堆屁話,別的沒說對,有一句卻是沒說錯:這鐲子給她戴就是個俗物,戴在姜雪寧腕上才是上上仙品。

  「看,您戴著真好看!」

  王興家的戴完就讚歎起來,同時也在悄悄拿眼打量姜雪寧。

  若按著姜雪寧在宮裡那兩年的做派,王興家的這般,只怕早就被她命人拉下去打死,留不到明天了。

  只是現在畢竟在姜府。

  姜雪寧剛重生回來,往後又不準備進宮,自覺該低調行事,沒那麼高身份,自也該將脾性收斂一些,所以只隨意地轉了轉腕子,像是在欣賞這鐲子。

  兩世了,這卻是她第一次戴這鐲子。

  婉娘當傳家寶留下的東西,自是不差。

  可惜……

  並不是留給她的。

  平靜的眼神裡沒有半分的欣喜,反是一片毫無波動的漠然,姜雪寧回眸看向王興家的,笑著伸出手來,搭了搭她肩膀,隨手為她拂去面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一臉和善:「媽媽待我真好。」

  王興家的連忙笑起來要表忠心。

  然而她下一句便淡淡道:「往後,媽媽叫我往東,我必不往西,定對媽媽言聽計從的。」

  王興家的那臉上笑才放擠出來,一下全被這句話砸了進去!

  一時是五顏六色,精彩紛呈。

  姜雪寧卻不管那麼多,方才如何慢條斯理地坐下,此刻便如何慢條斯理地站起。

  這時才看了一直站在旁邊的姜雪蕙一眼。

  在她上一世的記憶裡,這位姐姐的容顏幾乎已經模糊了,即便是午夜噩夢時浮現,也只一個淡淡的輪廓。如今再看,眉清目秀,好像也並沒有她以前總覺著的那般面目可憎。

  但她並沒有同她說一句話。

  她和姜雪蕙之間隔著一個孟氏,隔著一個婉娘,隔著身世命運的作弄,且性情迥異,完全不是一路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姜雪蕙對她毫無芥蒂,她心裡也始終打著個結。

  沒有必要說話。

  她也懶得搭理。

  姜雪寧轉身順著迴廊去了。

  姜雪蕙不由隨之轉過目光來,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只覺那脊背挺拔,腕上青玉鐲輕晃,給人的感覺竟和往常很不一樣。

  人才一走,王興家的腿一軟,整個人都垮了下去。

  一張拍滿了粉的臉慘白,才覺背心全是汗。

  剛剛姜雪寧說出那句話時的神情和語氣,表面上平平淡淡,可越是平平淡淡,越讓人覺得瘮得慌!

  說完了也不發作,就這麼走了,嚇都要嚇死人!

  跟在姜雪蕙身邊那丫鬟喚作玫兒,從頭到尾看了個真真切切,這一時竟沒忍住搓了搓自己胳膊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二、二姑娘今天,今天怎生……」

  怎生這樣嚇人!

  玫兒湊自家姑娘身邊嘀咕:「她這一夜沒回,簡直變了個人。姑娘,二姑娘別是在外頭遇著什麼事兒了吧?」

  「胡說,有燕小侯爺在,怎會出事?」

  只是細細回想起這件事來,姜雪蕙也覺不可思議,眉心一蹙,也生出幾分憂慮來,瞥了癱坐在旁邊地上的王興家的一眼。

  這會兒哪裡還有方才耀武揚威的氣焰?

  她招手便叫玫兒跟自己一起走,只道:「許是這王興家的犯了她什麼忌諱。總之她的脾性,咱們招惹不起,不打上門來都當沒看見。」

  玫兒深以為然:「是。」

  *

  初秋時節,外頭有早開的淡淡桂子香。

  姜雪寧一路轉過迴廊,便到了自己西廂房。

  跨進門去,就瞧見一個梳了雙丫髻的丫頭伏在外間的桌上好睡,面前不遠處還放了個針線簍子,裡頭裝著還沒做完的針線活兒。

  這是她在府裡的兩個大丫鬟之一,蓮兒。

  姜雪寧也不叫她,逕自從外間走進裡間。

  件件物什都是熟悉中透著陌生。

  衣箱裡的衣裳一半是女裝,一半是男裝;臨窗的方几上擺著一爐上好的沉水香;妝奩前面卻擺滿了各式的珠花簪釵和胭脂水粉……

  婉娘做女人,最厲害的便是一個「妝」字。

  自來揚州瘦馬分三等。

  一等瘦馬吟詩作畫,彈琴吹簫,練習體態,更學妝容,賣的是風流顏色;

  二等瘦馬識字彈曲其次,打得算盤算得好賬是第一,賣的是本事;

  三等瘦馬則不識字,只學些女紅、廚藝,好操持家務。

  婉娘本是二等瘦馬,天生五分顏色,卻學來了一等瘦馬都未必有的妝容本事,能把這五分顏色妝出八分,又兼之心思靈巧,能揣度男人心思,所以在遇到孟氏之前都混得如魚得水。

  哪個女兒家不愛美?

  姜雪寧被她養大,自也愛這些能將自己打扮得更好的東西。

  她學了不少。

  況她乃是孟氏之女,生得顏色本就有十分,如今十八歲的年紀,雖還未完全長開,可稍稍妝點一下便能輕易叫人移不開目光,為之神迷。

  不得不說,她上輩子之所以能成事,這張臉也是大大的功臣。

  須知——

  這天下最不講道理的,便是美貌。

  姜雪寧靜靜地立在那妝鏡前,望著鏡中那一張姣好的臉:此時還沒有當皇后時的那三分端莊,可越是如此,眼角眉梢那天然的嫵媚與嬌豔,便越是明顯。

  是男人最喜歡女人最痛恨的臉。

  她忽地輕輕一嗤,把妝鏡給壓下了,先前被王興家的套在腕上的鐲子也扯了下來,「噹啷」一聲扔在奩上。

  上輩子她嫉妒姜雪蕙,搶了她伴讀,進宮卻遇到樂陽長公主,遭了百般刁難;

  上輩子她記恨姜雪蕙,搶了她婚事,當個皇后卻進了修羅場,跟一群人精演戲,誰也鬥不過,還賠上了性命。

  由此可見,世間因果相繫。

  老天爺不糊塗。

  她扔了鐲子便坐了下來。

  但外間睡著的蓮兒卻被驚醒,聽見聲響,連忙站起來,一掀開裡間的簾子就看見姜雪寧坐在那兒,頓時嚇得一哆嗦,小臉兒都白了一半,來到她面前:「蓮兒不知二姑娘回來……」

  姜雪寧回眸看她一眼。

  這小丫頭是姜府裡孟氏挑的,上輩子跟了她六年,心腸不壞,她嫁給沈玠後這丫頭也許了人家,沒在她身邊伺候了。

  估摸她昨夜沒回,屋裡伺候的都緊張呢。

  姜雪寧無意怪罪,見她眼睛下面一圈青黑,聲音便不由溫和了許多,道:「我無事,你且回房去睡吧。」

  她這話一出,原本還站著的蓮兒「咚」一聲就給她跪下了。

  臉上的表情比先前還驚恐。

  「姑、姑娘,蓮兒保證以後再也不在您回來之前睡覺了,也不敢再趴在桌上睡覺了,您千萬別叫婆子發賣了奴婢,奴婢上有父母下有弟妹……」

  姜雪寧知她是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伸手便要拽她起來:「地上涼,別跪著。我又沒說要罰你……」

  「……」

  蓮兒被她拽起來了,可臉上的神情更不對勁了。

  她定定地看了姜雪寧一會兒,忽然拔腿就往外面跑,一面跑還一面喊:「棠兒,棠兒你快來!二姑娘一晚上沒回怕是得了什麼毛病,人都不對了!」

  那棠兒便是姜雪寧另個貼身丫鬟了。

  蓮兒拽著她進來看,急出了哭腔:「她方才竟叫我去睡覺,還說地上涼不讓我跪著。你說二姑娘是不是出去在哪兒磕了碰了不好了?這要真出什麼毛病我們可怎麼辦呀!」

  「……」

  姜雪寧聽著這番話總算是明白她方才看自己的眼神為什麼不對了,一時無言,聽她抽抽搭搭喊個沒完,嘴角連著眼角微微地一抽,舊時那一點壞脾氣便又翻上來。

  她眉一蹙,神情便冷了下來。

  「你再哭一聲試試!」

  「嗝!」

  蓮兒正哭得驚慌,聽見她這句嚇得打了個嗝,一下就停住了。

  這分明是句訓斥,但她聽後,竟忽然轉悲為喜,破涕為笑:「好了,好了!這是原來那樣了!棠兒,二姑娘沒毛病,二姑娘沒毛病!」

  姜雪寧:「……」

  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以前沈玠給她講過的那個叫「沒毛病」的冷笑話。

  看來她不是當好主子的料。

  這丫頭,她琢磨著,還是找個機會發賣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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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五章 謝危

  棠兒要比蓮兒大上兩歲,性情也穩重許多,穿著件淺青色的比甲,被蓮兒拽進來時,手裡還拿著封帖子,這會兒一眼就瞧出姜雪寧神情不對。

  她連忙掐了蓮兒一把。

  蓮兒頓時收聲。

  她這才走過去,先把那封帖子壓在了旁邊的几案上,然後到姜雪寧身邊來,給她解那一身沾了酒氣的袍子:「蓮兒是見您一晚上沒回來,嚇糊塗了。奴婢猜著小侯爺還要進宮聽日講,您最遲上午會回來,所以讓人先備了熱水,您先沐浴,然後歇歇覺吧。奴婢看著您昨晚像是沒睡好。」

  這倒是個能用的。

  姜雪寧打量了棠兒一眼。

  這丫頭也是孟氏放到她身邊來的,本事雖然有,可架不住她這個上頭主子脾性太壞,對那些個逢迎奉承的下人太縱容,縱然有十分本事,能使出來三分都了不得了。

  「那便先沐浴吧。」

  她這會兒也不想說太多話,見蓮兒沒再哭哭啼啼的,便暫時把那個發賣了她的念頭給壓了下去。

  一應沐浴的物事都準備好,姜雪寧寬了衣袍,進了浴桶,慢慢坐下來,讓那暖熱的水緩緩沒過她光滑的肩,修長的頸。

  這種時候,最容易將腦袋放得空空的。

  她卻格外喜歡在這種時候想事。

  剛才問過了棠兒,如今是九月初七:她還沒有女扮男裝跟著燕臨去逛重陽燈會,也還沒有遇到跟沈玠出宮玩的樂陽長公主,也就是說,這一世樂陽長公主陰差陽錯喜歡上她這件事,還能避免;看先前客店中的情形,她也還沒有開始故意接近沈玠,那麼只要她不去爭,被宣召進宮伴讀這件事也就落不到自己身上;燕臨還在京中仗劍走馬,勇毅侯府也還未牽連進平南王謀逆餘黨一案,她這一世還未對那身處於最黑暗時的少年,說出那句傷人的話……

  但事情也不全然樂觀。

  光是一個燕臨就夠頭疼了。

  眼見著就要加冠的少年,幾乎完全將自己青澀而熱烈的感情交付給了一個不值得的她,帶她出去玩,又護著她,還為著她出格的任性和大膽幫她擺平了姜府。

  上一世時她沒想清楚。

  可這一世她已經歷過不少了,哪裡還會看不出來?

  姜伯游對著她這命途多舛的女兒,固然會有幾分愧疚憐惜,可大戶人家多少要規矩,再溺愛也不至於由著她女扮男裝在外頭跑。

  可姜府偏這樣默許了。

  這只能有一個解釋——

  那就是她的婚事,早已經被暗中定下。與其說縱容她,是因為她是姜府二姑娘,還不如說因為她是未來的勇毅侯世子夫人。

  但注定是不會有結果的。

  勇毅侯府再過兩個月就要遭難,上一世的燕臨根本沒有等到那個能帶著人來上門提親的日子,就在行加冠禮的前一天,被抄了家。

  姜雪寧靜靜地靠在木桶邊緣,眨了眨眼,想起少年燕臨那意氣風發的面龐,熱忱熾烈的眼眸,又想起青年燕臨攜功還朝時那堅毅深邃的輪廓,森然莫測的目光,一時竟覺有幾分心亂如麻。

  勇毅侯府和平南王一黨餘孽有聯繫是真的。

  只是這中間似有內情。

  不然上一世燕臨還朝後,重兵在握,不至於就投了謝危還跟他一道謀反。

  可內情具體是什麼,姜雪寧到死都沒能弄明白。

  還是且行且看吧。

  不管接下來的事情如何發展,她反正是不打算留在京城了。只是這一世她已然招惹了燕臨,必得要想個穩妥的法子,跟他好聚好散,也免得他因愛生恨,一朝回了宮便軟禁她,報復她。

  前世那段日子簡直是噩夢。

  若能躲去外頭,是再好不過。

  畢竟前世京城裡一窩人精鬥狠,但範圍控制得極好,宮廷裡再多的變亂,也就在皇城那一畝三分地兒,整個天下還是黎民富庶、百姓安康。

  不如等他們鬥完了,自己再回京過日子。

  滿打滿算前後也不過就七年。

  她若離了京城,還能去找走遍天下做生意的尤芳吟,何樂而不為?

  姜雪寧自認頂多有點玩弄人心的小聰明,安邦定國的大智慧她是不敢說有,更別說朝中還有個披著聖人皮的帝師謝危。

  跟這位共事,哪天一個不小心,怎麼被弄死都不知道。

  這一局棋,她摻和不起。

  趨吉避凶,人之常情。

  姜雪寧想得差不多了,便叫來蓮兒、棠兒為自己擦身穿衣,換上了一身雪青色的繡裙,裙襬上細細地壓著深白的流雲暗紋,腰帶一束,便是不盈一握的婀娜。

  只是棠兒為她疊袖的時候又瞧見她左腕內側那道兩寸許的疤痕。

  一時便輕嘆道:「月前拿回來的舒痕膏已用得差不多了,您這一道看著像是淺了些,奴婢過兩日再為您買些回來吧。」

  姜雪寧便翻過腕來一看。

  是四年前的舊疤痕了。

  自手腕內側中間向手掌方向斜拉出去一道,下頭深上頭淺,一看就知道是自己拿匕首劃的,用來短時間放血,大約能放上半碗。

  她重又把手腕翻了回去,一雙眼底卻劃過幾分晦暗難明的光華:真不知該說老天厚待她,還是厚待謝危。固然給了她重生的機會,可卻偏重生在回京以後。

  若是重生在回京路上……

  她還沒劃下這一刀,這一世或許就輕鬆很多了。

  只是發生的已經發生了,多想無益。

  姜雪寧既已經有了離京避禍的打算,錢財就成了需要考慮的頭等大事,自然得要先弄清楚。

  所以她吩咐道:「去把屋裡的東西都搬來,我要點上一點。」

  兩個丫頭都愣了一下。

  自家姑娘的東西向來都是沒數的,且又是個喜新厭舊的,有時候領了份例,分了東西,或者小侯爺送來一些東西,她都是帶了一回二回就扔一旁去了,也不計較它們的去向。

  所以屋裡有幾個豬油蒙心的,以王興家的為首,常拿姑娘東西。

  她們再不滿也沒用,因為姑娘睜隻眼閉隻眼,根本不說她們。

  現在忽然要點東西……

  棠兒和蓮兒對望了一眼。

  棠兒還好,沉得住氣。

  蓮兒卻是壓不住,振奮地握住了小拳頭,連忙道:「是,奴婢們這就去!」

  姜雪寧印象裡,這四年她得著的東西不少。

  可待兩個丫頭收拾了搬上來一看,就剩下兩個匣子。

  明珠美玉,金銀頭面。

  隨手一翻成色雖還不錯,可數量上著實有些寒酸了。

  她拿起了一條剔透的碧璽珠串,笑一聲,又扔回了匣子裡,只道:「把人都給我叫進來吧,裡裡外外一個也別少。」

  兩丫頭下去叫人。

  可花了好半天,七八個人才陸陸續續地到齊,且站沒個站樣,輕慢而懶散。

  丫鬟婆子都竊竊私語,猜她想幹什麼。

  姜雪寧就坐在臨窗的炕上,半靠著秋香色的錦緞引枕,端了几上的茶盞喝了口茶,只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些人。

  又一會兒,連王興家的也到了。

  她上午在廊下被姜雪寧嚇了個半死,剛才方一聽說姜雪寧叫人,便急急趕來了,賠著笑:「許多事兒都還等著大家做呢,姑娘忽然把大家叫來,是有什麼事要交代嗎?」

  姜雪寧懶得同她們廢話,只拿手一指擱在她們前方桌上的那兩隻匣子,淡淡道:「也沒什麼緊要事,就是看著我這匣子空了點。你們往日拿了多少,都給我放回來吧。」

  王興家的臉色頓時一變。

  其他人也是猝然一驚。

  屋裡一下沒了聲音,安靜極了,人人目光閃爍,可誰也不說話。

  姜雪寧看笑了:「都沒拿是吧?」

  王興家的拿得最多,更知道這屋裡就沒幾個人乾淨,大家相互包庇還來不及,只覺得出不了大事,站出來便一臉大驚小怪地道:「姑娘說的這是什麼話!可真真是折煞老奴們了。大家都是在這府裡伺候您的,大大小小,樁樁件件,都是以您為先,誰人敢拿您東西?」

  姜雪寧不聽她的,只轉眸看其他人:「你們也這般想嗎?」

  其他人面面相覷。

  但這種事誰敢站出來承認?

  且二姑娘對自己的東西沒數他們都是知道的,就算是查出東西少了又有什麼用,也不能平白無故就斷定是她們誰拿了。

  誰站出來認,那都是傻。

  這點簡單的道理她們還是想得明白的,也覺得姜雪寧可能就是見東西少太多才發作,但以她外強中乾的性子,也攪不出什麼事來。

  所以她問完話後,遲遲沒人回答。

  裡頭還有個瓜子臉的小丫頭出來附和王興家的:「姑娘可真是想一齣是一齣,沒得張口就來冤枉我們這些辛辛苦苦伺候您的下人,平白叫人寒心!」

  姜雪寧也不生氣,只道一聲:「行。」

  說完她就踩著炕邊的腳踏站了起來,隨意地拍了拍手,也不管旁人,就往屋外面走。

  所有人都一頭霧水。

  王興家的迷惑極了,還以為她要理論幾番,沒想竟然走了。

  她懸起來的心本該落下了,可無端又生出幾分隱隱的不安:「姑娘幹什麼去?」

  這時姜雪寧已走出去了。

  王興家的站在她背後,仔細地分辨了一下方向,忽然之間面色大變——

  這方向分明是去老爺書房的!

  *

  方才那場面,姜雪寧已看分明了。

  這幫丫鬟婆子一時是無法使喚動的。

  她固然有的是辦法跟這幫人折騰,可內宅中這些小事,實在不值得她花費太大功夫,還要跟人鬥得跟烏眼雞似的。

  有麻煩找爹就是了。

  能盡快解決就別拖著。

  孟氏跟她這個妾養大且行止出格的嫡女不親厚,但姜伯游對她卻還不錯,可能因為燕臨的原因,甚至稱得上縱容。

  懲治丫鬟婆子這種事,要他句話足夠。

  頂多是費些口舌解釋因由。

  可這是姜雪寧拿手的,自也不怵。

  姜伯游的書房在前院東角,掩映在幾棵老槐樹的綠蔭裡。

  姜雪寧剛走進去是外間。

  門旁立了個青衣小廝,是在姜伯游身邊伺候的常卓;裡面靠牆排了一溜兒四把椅子,其中最末的那把椅子上竟坐了一名男子,穿的是玄青的錦衣衛常服,腰上掛了塊令牌,看著高大沉穩,五官雖然生得普通,可一雙眼開闔間卻有鷹隼般的利光,透出一種深沉的算計。

  姜雪寧瞧見他時,他也瞧見了姜雪寧。

  當下,人便從座中起身,沉著地向她拱手為禮:「二姑娘好。」

  周寅之。

  上一世做到過錦衣衛都指揮使,是掌本衛堂上印的主官。

  但這人是朝中出了名的「三姓家奴」。

  最開始不過是姜府一個下人的兒子,受婉娘之事牽連,隨同他家人一道被發往田莊。長大後也幫著幹點莊子上的力氣活兒,還跟學堂裡的先生學了幾個字,自己讀了幾本書。

  姜雪寧那時要回京,無人可依。

  便請他與京中來人一道回來,送自己上京。

  周寅之便提出一個要求:到京之後,請姜雪寧跟姜伯遊說上幾句,讓他跟在大人身邊做事。

  姜雪寧允了。

  到了京城後,周寅之便為姜伯游辦事。

  姜伯游看他處事妥當,有些成算,兩年前將他舉薦到了錦衣衛,為他謀了個校令的職。他也爭氣,到今天已是正六品的錦衣衛百戶。

  姜雪寧沒記錯的話,上一世,在一個月後,她便會托周寅之為她查清楚沈玠的身份。

  而周寅之提出的條件是,將他引薦給小侯爺燕臨。

  正所謂是「君子同道,小人同利」。

  她和周寅之之間便是「因利而合」,一個有所求,一個有所需,自然應允了下來。

  在勇毅侯府出事之前,他就抓住機會往上爬,成了從五品的「副千戶」。

  後來姜雪寧嫁了沈玠,周寅之便自然而然地跟了沈玠。

  等沈玠登了基,對他也頗為信任。

  最終他官至都指揮使,與宦官把持的東廠分庭抗禮,做了很多的事,有該做的也有不該做的,算得朝中一股不小的勢力。

  只可惜,下場極慘。

  謝危從幕後走到台前,把持住朝政,控制住宮廷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將他亂箭射死,頭顱用三根長鐵釘釘在宮門上,讓進出的文武百官都能看到。

  姜雪寧沒親眼看到過,可光是聽著宮人的傳聞,都覺得心底發寒。

  說起來……

  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逆黨餘孽一案,正是錦衣衛辦的。

  一個念頭忽然就劃過去了,姜雪寧看了周寅之一眼,並不還禮,只平平地點了一下頭,然後便轉身對常卓道:「父親可在裡面?」

  常卓道:「在裡面,不過有客。」

  姜雪寧蹙了眉,回想了一下自己年少時的嬌縱德性,於是道:「我不管。我屋裡那幫丫鬟婆子反了天了,偷拿我東西,攛掇著一起來欺負我。你進去跟父親說一聲,我只拿句話,就去收拾她們!」

  常卓不禁有些汗顏,但也知道這位二姑娘的脾性,硬著著頭皮應了,還真掀了裡間的簾子進去稟報。

  姜雪寧就在外間的椅子上坐下來。

  周寅之卻不再坐了,只立在一旁,偶爾看她一眼。

  卻說常卓進去稟報時,姜伯游正親自給客人沏茶。

  他生得一副儒雅面相,年將不惑,還留了一把美髯,倒有幾分氣度。

  聽了常卓附耳說是姜雪寧找,他便一皺眉:「胡鬧!」

  常卓抬眼一看坐在姜伯游對面那位,多少也覺得有些尷尬,越發壓低了聲音,又說道:「二姑娘說是屋裡丫鬟婆子手腳不乾淨……」

  一番絮說。

  姜伯游一聽忽然面露驚喜,眼前一亮:「她當真這麼說?」

  常卓點了點頭。

  姜伯游立時撫掌而笑:「這丫頭居然也有開竅的時候,怕不是一時怒極沖昏了頭吧?她屋裡這一起子人暗地裡不大守規矩,夫人說了好幾回,我老早就想收拾了,正愁找不著機會!你立刻去,把那一屋給我叫來!千萬別等寧丫頭回過神來,她要氣過了,再收拾就不成了!」

  常卓看著自家老爺這興奮勁兒,不由越發汗顏。

  姜伯游自己卻還不知,轉頭便對坐在桌對面的客人道:「居安,怕要慢待你一會兒了,我這府裡有點腌臢事,料理一下就來。」

  那客人微微一笑,只道:「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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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六章 少年心意

  姜雪寧坐在外面,心裡正琢磨上一世燕臨、周寅之等人的事情,倒也沒怎麼去在意內間的聲音。

  只聽得簾子一響,抬起頭來看時,姜伯游已經出來。

  她立刻就站了起來,先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道一聲「見過父親」,然後才道:「為這些許小事攪擾父親,實在是女兒無能愧怍……」

  姜伯游這會兒心裡別提多舒坦了,擺手道:「你那院子裡下人沒有下人樣,主人沒有主人樣,老早就該收……」

  「咳咳!」

  他話還沒說完,常卓立刻在旁邊咳嗽了兩聲。

  姜伯遊目光向他一遞,看見他微微向他搖了搖頭,一時便醒悟過來。

  雪寧這丫頭回府也有四年了,長成什麼樣,他們這些做大人的看在眼底。

  屋裡的丫鬟婆子手腳不乾淨她難道不知道?

  顯然是有察覺的。

  可這些下人不管背地裡有多過分,當著她的面兒都是二姑娘長二姑娘短的叫,眾星拱月似的把她圍在中間,捧在手心裡,好像她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她便也就縱著這些人了。

  歸根到底,這孩子是田莊上接回府來的,婉娘沒了,她與孟氏又不親厚,剛來時在京中更無一個認識的人,外表看著嬌縱,可內裡卻是脆弱且敏感。

  裡頭越弱,越需要外在的東西來撐著。

  姜伯游畢竟是能在朝廷上做到三品的人,更不用說掌的還是戶部這種至關重要的實職,很多事很多人他是能看明白的,這個女兒當然也不例外。

  所以過往那些時日裡,即便眼見著她縱容那一屋的奴婢,他也都勸孟氏先別出手去治,只恐一個料理不好傷了雪寧的心,讓她覺得府裡都針對她。

  今日也不知什麼事情觸怒,讓她起念要動一動,找到他這裡來。

  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能表現出對這件事的熱衷。

  若人是她自己料理的還好,若是別人忙慌慌來插手,罵她屋子裡的人,說不準她要多想,別人都幫她罵了,怒氣散了這事兒也就不成了。

  姜伯游一想,不如以退為進,便忽改口道:「不過你平日裡對她們也頗為維護,想來是伺候得不錯。府裡下人們手腳不乾淨也是常有的事情,你卻要來找爹幫你主持公道,又要料理屋裡人。其實在屋裡處置也就是了,怎生要這樣大張旗鼓、大動干戈?」

  真是平滑自然的一個大轉彎。

  姜雪寧聽著,靜靜地看了姜伯游片刻,已看出端倪來,只一轉身:「父親說得也有道理,是女兒考慮不周,那這便回屋,女兒自己料理?」

  「哎哎!別!」

  她反應怎麼跟自己想的不一樣呢?

  聽見有人為這些丫鬟婆子說話,難道不該更憤怒、更想要狠狠懲罰這些人嗎?

  姜伯游被她這一句殺了個猝不及防,見她一副轉身要走的架勢,都沒來得及多想,一伸手就連忙把人給拉住了,露出安撫的微笑:「你說說你,來都來了,爹怎麼能讓你又自己回去料理?須知我在朝廷掌管的就是戶部,最見不得這些手腳不乾淨的!家不齊,何以治國?爹斷不能讓你受委屈!」

  早這麼說不就好了嗎,偏要玩以退為進!

  她這爹真是……

  姜雪寧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勾,可難得覺得好玩之餘,又忽然生出幾分不可為人道的悵惘來。

  做姑娘時在府裡,縱然下頭丫鬟婆子不好,也惹不出什麼大事,有什麼麻煩向燕臨一說,基本都能處置下來。可嫁給沈玠之後,沈玠固然不薄待她,可卻不會像燕臨一般什麼事都為她料理妥當。彼時又是在宮廷這種凶險之地,任是她再不擅長,也被環境逼著一步步往前走。

  慢慢才磨礪出沉穩心性和與人周旋的手腕。

  可那時的她再與年少時的她相比,儼然已判若兩人了。

  姜伯游看著她,也覺得她眉目間好似有些微妙的變化,一時好奇便問:「往日你對她們都很『寬厚』,我和你母親都還挺擔心,今日怎麼就忽然改了想法?」

  姜雪寧想想,自己的變化的確很大。

  最好還是有個過得去的解釋。

  抬眸轉念間,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燕臨教的。」

  哦。

  那個總翻他們府牆的臭小子啊……

  姜伯游聞言拈鬚,心裡哼了一聲,露出一臉若有所思。

  不一會兒,姜雪寧屋裡那一幫丫鬟婆子都帶到了。

  個個抖如篩糠,面如土色。

  姜伯游念著內間還有客人在,怕太吵著他,便命人搬了兩把椅子放在了書房外的屋簷下,只叫那一幫丫鬟婆子都跪在院子裡。

  鬧這麼大動靜,府裡不少下人都知道了,悄悄在牆根下、廡廊邊探出腦袋來看。

  以王興家的為首,姜雪寧屋裡伺候的所有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在這短短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裡經歷了什麼:先是原來被她們哄得團團轉的二姑娘忽然把他們叫到了屋裡,接著毫無預兆地讓她們把以前拿的東西都交出來,她們不過才否認了一輪,還以為二姑娘就算要懲治也會跟她們講講道理,結果二話不說轉身就告到老爺面前,把她們全拉出來跪在了這裡?

  王興家的還要更慘一點。

  她在姜雪寧剛回來要那鐲子時就受過了一陣驚嚇,只覺這位以前的確對她「言聽計從」的二姑娘,忽然之間全不按常理出牌,完全搞不明白她在想什麼,又為什麼忽然變了。

  姜雪寧現在有姜伯游撐腰了,只抬手點了蓮兒一下:「去,拿兩隻大匣子來。」

  蓮兒去拿來,按著姜雪寧指示擱在了地上。

  姜雪寧便端了旁邊常卓奉上來的茶,輕輕一吹,飲了一口,放下才道:「話我剛才在屋裡的時候已經說過了,有拿我東西的,最好早早地去尋了放回來,我可以既往不咎。」

  眾目睽睽,還有老爺在看著,下頭完全鴉雀無聲。

  王興家的都不敢出來說話。

  後面有個小丫頭推了她一把,她心裡恨極,也忍了不作聲,只想著等度過眼前難關再回頭收拾這小娘皮。

  姜雪寧見她們還是不肯開口,便笑了。

  但她也不多說話。

  人跪著她坐著,有熱茶喝,有糕點吃,著什麼急?

  院子中間鋪著的都是堅硬的青石板,府裡這些個丫鬟婆子雖然說不上是嬌生慣養,可也大多細皮嫩肉,沒怎麼受過苦。

  剛跪一會兒還行,時間長了漸漸就有人受不住。

  人跪在地上,膝蓋開始挪動,身子也開始搖晃,額頭上和後背上都浸了汗。

  終於還是有丫鬟忍不住了,又急又氣,往地上磕了個頭裝委屈:「二姑娘實在是冤枉奴婢等了,往日伺候您時誰不盡心盡心哄得您高高興興的,又都知道您是什麼脾氣,誰還敢在您面前作妖那不是自己不要命了嗎?只是奴婢們想,奴婢們對主子好,主子也必疼惜奴婢。誰想二姑娘想一齣是一齣,連這種偷拿主子東西的帽子都往奴婢們頭上扣!您若要拿個賬本出來與奴婢們一一對質,奴婢們或許還心服口服。可屋裡上下伺候的誰不知道您對自個兒的東西都沒數,全由奴婢們來收拾。今日說匣子裡東西少了就是少了,多了就是多了,都憑您一張嘴。奴婢們個個出身寒微,哪兒來的錢替您堵上這個缺?」

  好一張顛倒黑白的嘴。

  一看,正是先前在屋裡反駁她的那個。

  要不是惦記自己這一雙手多少還有金貴嬌嫩,姜雪寧這會兒早兩嘴巴子給她抽上去了。

  這是料定她拿不出證據來。

  尤其是她對自己東西沒數這件事,她們都清楚,咬死了這一條說,還能倒打姜雪寧一耙:須知,她嬌縱成性,若再來個眾口鑠金,可不是洗不清了嗎?

  「要證據是吧?」姜雪寧那兩彎細細的眉一低,唇畔已掛了一抹笑,聲音閒閒的,「往日縱著你們是覺著你們好歹還知道屋裡誰是主子,沒想到你們現在還敢頂撞我了。真當我心裡是沒數嗎?」

  所有人頓時一愣。

  連唯二沒有被牽連立在一旁伺候的蓮兒和棠兒都沒反應過來。

  姜雪寧看了這倆丫頭一眼,目光從蓮兒的身上移到了棠兒的身上,微微一閃,便吩咐道:「棠兒,取賬本。」

  蓮兒這時迷惑極了:姑娘有賬本,她怎麼不知道?

  就連穩重些的棠兒都有些茫然。

  但姜雪寧並沒有讓她茫然太久:「我那書架上從上數下來第三層左起第六本就是,你去拿。」

  這話一出,旁邊姜伯游頓時就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她。

  姜雪寧兀自喝茶等待。

  下頭跪著的那些丫鬟婆子一聽「賬本」兩個字,心裡狠狠一顫,有承受力不好的,差點就撲倒在了地上,一時只覺得心內熬煎,又不敢相信。

  二姑娘怎麼會有賬本呢?

  自己再貴重的東西都隨手亂扔的人,私底下居然還記帳?

  簡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們真希望是自己聽錯了,一面心慌意亂地跪著,一面看著垂花門的方向,只盼著棠兒一會兒空手回來。

  可惜,天不從人願!

  棠兒回來了。

  她自垂花門這頭走來,兩手裡捧了本頗厚的藍色封皮的書冊,上來就奉給姜雪寧:「二、二姑娘,賬冊按您的吩咐取來了。」

  隔得有些遠,下面跪著的其他人根本看不到——

  看似鎮定的棠兒,一雙手都在發抖!

  姜伯游離得近,下意識朝棠兒手中一看,差點沒驚得把剛喝進去的茶給噴出來!

  那哪兒是什麼賬本?

  封皮上明明白白的寫著四個大字,「幼學瓊林」!

  天知道那書架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破賬本,棠兒按著姜雪寧的吩咐在第三層第六本看見的就是這本給孩子開蒙用的書!

  可也沒辦法,硬著頭皮拿了過來。

  眼下這麼大場面,棠兒簡直不敢想自家姑娘要怎麼收場!

  可姜雪寧卻是面不改色,沉著鎮定地從她手中接過了「賬冊」,還翻了起來:「今年三月,我十八歲生辰的時候,母親添了一枚紅玉如意佩,點翠頭面一副;父親給了松煙墨,澄心堂紙;燕世子送了一對汝窯白瓷的花觚,一枚大食國來的夜明珠,還有整塊羊脂白玉雕成的九連環,還有……」

  一隻雪白的小兔子。

  是燕臨外出打獵時抓到的,說覺得那小兔子跟她很像,紅著眼可憐又可愛,捨不得殺,乾脆抓了來送給她養。

  只可惜她對這兔子不上心,交給了下人看顧,沒兩個月就被養死了。

  姜雪寧自然是不可能有賬本的。

  她年少時根本不記這些。

  可燕臨都記得。

  在被軟禁宮中的那段時間,他每每踏著夜色來時,側躺在她臥榻,因習武而磨出了粗繭的手指從她面頰撫過,便會跟她說起少年時候的那些心意。

  她想忘記都難。

  姜雪寧眼簾低低地搭著,念了好一段後,才抬眸,看向跪在下面的那幫人。

  這時哪裡還跪得住?

  有一個算一個差不多全癱在了地上。

  王興家的是見機最快的,只聽得她這賬本上一樣一樣都記得十分清楚,且有些物件極為特殊,若府裡有心要查,即便是當出去都能找回來,到時可就是板上釘釘的罪,被扭送官府那就完了。

  關鍵時刻她豁得出去。

  王興家的「咚」一聲就往地上磕了個響頭,真心實意地哭了起來:「姑娘英明,都是老婆子我豬油蒙了心。原先不敢承認,是小看了姑娘的本事。老奴家中困難,眼見著其他人拿姑娘東西,姑娘也不管,才想著先借姑娘的東西去周轉周轉,待我家裡人渡過難關,便悄悄給姑娘還回來。誰想姑娘心裡竟跟明鏡似的,把我們這些腌臢貨看得清清楚楚。老奴伺候姑娘這麼多年,當初看著姑娘回到府中,這些日子以來因做了對不起姑娘的事,欺瞞著姑娘,晚上連覺都睡不好。今日被姑娘發現,心裡反倒鬆了口氣。還請姑娘稍待,老奴這就把您的東西如數奉還,誠請姑娘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讓老奴將功折過,要打要罰都隨您,只要還能留在您身邊伺候,老奴便滿足了!」

  「……」

  跪在她身後的所有小丫頭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論臉皮厚度,她們對王興家的,簡直拍馬不及。

  姜雪寧聽她這一番話,既給自己拿東西找了理由,又恭維了她,重點是還認錯表了忠心。若誰一個不留心聽了,只怕還以為這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忠僕」呢!

  她覺得好笑。

  當下便道:「那便滾下去拿東西吧。」

  王興家的如蒙大赦,又哐哐往地上磕了三個頭,才爬起來,對姜雪寧露出諂媚的笑容後,退下去,回自己屋裡收拾東西去了。

  其他人見狀哪裡還敢負隅頑抗?

  先前在屋裡不認是以為事情不嚴重,剛才被叫來跪下之後就已經嚇得要死,眼見著王興家的都慫了,一時自然是人人跪地求饒,紛紛告罪回自己屋裡把東西都拿了出來,一一投入先前姜雪寧命人放在地上的匣中。

  不一會兒珠翠頭面、花瓶畫軸,就已經堆得滿滿,還冒了尖。

  不治不知道,一治這幫人,姜雪寧才發現,敢情自己還是個小富婆。

  連旁邊姜伯游見了都不由咋舌。

  乖乖,勇毅侯府到底是當朝兩大高門之一。人還沒嫁過去呢,燕臨就貼了這麼多,莫不是把自個兒家底都掏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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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七章 與謝危的交集

  眼見著最後一個丫鬟也把自己私藏的一根金簪子放進了匣子裡,姜雪寧總算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姜伯游瞥了一眼她拿在手裡的《幼學瓊林》,咳嗽了一聲,試探著問道:「她們拿的東西都吐乾淨了嗎,要不要點點?」

  點?

  拿這本開蒙書點嗎?

  姜雪寧先前能說出燕臨在她十八歲生辰時送過的一些東西唬人,已經是極限了,再多又哪裡知道?

  所以她只道:「東西她們必定是沒有還完的,想來已有不少人拿了東西出去換出去當了,可要她們再拿出點什麼來也太難為人。這兩匣子我也不點,敲打敲打她們叫她們以後不敢放肆也就罷了。父親意下如何?」

  這未免有點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姜伯游蹙了眉:「不罰嗎?」

  姜雪寧考慮片刻,看了看院子裡重新跪得規規矩矩的這些丫鬟婆子,道:「她們原也是府裡教調過才分到我房裡的,原本有規矩,當著女兒的面時也無不奉承逢迎,單論伺候人的功夫也不差。且叫她們出來跪著,除了少數某些個也不敢出來頂嘴。世上多的是這般欺軟怕硬之人,皆屬『庸人』。歸根到底是女兒太好說話,也太縱著,又想太多,容不下旁人說上我這一屋人哪怕一句。所以女兒想,不若給她們個機會。這一次便下去各領五個板子,罰兩個月的月錢,以後盡心伺候不再犯也就罷了。若有再犯,便拎出來新賬舊賬一起算,直接處置。」

  這番話聽著平淡,落入姜伯游耳中卻生出一片百感交集。

  寧丫頭真是長大了……

  原以為她大動干戈,怕要打打殺殺,沒想到除了尋別人的錯處之外,竟還會反思自己的過錯,且這樣直言不諱,倒是忽然多了幾分坦蕩磊落的大家風範。

  重要的是還不失仁厚宅心。

  這手段雖不能說是雷厲風行,可女兒家要那麼厲害的手腕幹什麼?

  姜伯游看著這女兒,不知覺間已不知比原來順眼了多少,忍不住微微點了點頭,道:「好,就按你說的辦。」

  姜雪寧心底卻平靜不起波瀾。

  她當然不是什麼完全的純善心腸,只不過是經歷了上一世,深深懂得了「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道理。

  就像當年對燕臨。

  她固然是死活非要當那皇后,就算勇毅侯府不失勢,最終也會選擇嫁給沈玠,可何必把話說那麼絕,又何必要選在那節骨眼上說?

  話說死了,人做絕了。

  她要是燕臨都得恨自己,燕臨得勢還朝要欺負她,完全在情理之中。

  這世上有兩件事最好不要做,一是欺負少年窮,二是逼瘋狗跳牆。

  處理這些丫鬟婆子理同後者。

  一則是庸人都一樣,換一撥新的還不如留著這些已經知道自己錯處更會謹言慎行的;二則發落太重,難免讓自己留下心狠手辣的惡名,且她們還要把仇恨算到自己身上,都在她身邊伺候了這麼久,錯處又不至能將她們治死,一個人一張嘴出去說,誰知道說出什麼來?

  更何況有時候不處置未必比處置了差。

  很多人剛才拿東西還回來的時候,必定還藏了點私,有點人拿出來多一點,有的人拿出來少一點。

  姜雪寧是不知道她們各自都拿了多少,也懶得花功夫再細查。

  可她們相互之間未必不猜忌。

  你覺得她藏多了,她覺得我拿太少,等散了之後回頭自己掐起來,該有罪受的自然有罪受。

  屆時再出什麼事,也恨不到她身上。

  如此,便可落個乾乾淨淨,還博個善名,更討姜伯游喜歡,她何樂而不為?

  須知將來要想出府,還得姜伯游首肯。

  姜雪寧想想,請常卓命人端了個火盆來,然後站起身面向所有人:「剛才我說的話,你們都聽清楚了吧?」

  下頭所有人戰戰兢兢:「聽清楚了。」

  姜雪寧便不緊不慢道:「我是什麼脾性,你們伺候久了,向來知道。這一番我自領三分過責,並不是真覺得自己有什麼錯處在身,不過念你們大多上有老人要照顧,不忍叫你們因此被發賣攆出府去,壞了名聲要尋個好人家都難。我用慣了你們,以前怎麼伺候,往後更緊著點心就成。但若是誰要再錯第二次,可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王興家的伏在前面地上,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院落裡一片安靜。

  周圍角落有不少悄悄來圍觀的下人僕婦,聞言也都是心頭一凜:這位二姑娘,好像變得不一樣了,以後誰若不盡心伺候著,說不準就要跟現下跪在地上的那些一樣,吃不了兜著走了。

  姜雪寧抬手把那本「賬冊」拿了起來,踱步到那火盆前。

  浮上來的熱氣氤氳了容顏。

  她直接將書扔進了火盆,明黃夾著豔紅的火舌一下舔上來書頁吞沒,很快燒燬。

  下頭跪著的所有人都看著,暗地裡鬆了一口氣。

  姜雪寧只道:「這一回的事情便到此為止,不再往下牽連,也不再往下追究。你們都下去領罰吧。」

  王興家的立刻又往地上磕了個頭拍起馬屁:「二姑娘真是菩薩心腸,宅心仁厚,老奴並著這些丫頭們能遇到您這樣的主子真是祖墳上冒青煙,燒了三輩子的高香!這就領罰,這就領罰……」

  其他人也是千恩萬謝。

  不一會兒全下去領罰了。

  蓮兒、棠兒兩個都是識字的,知道自家姑娘剛才那本「賬冊」上寫的什麼字,看了這發展簡直目瞪口呆。就連旁邊伺候的常卓,都忍不住用一種「就服你拿本開蒙書胡說八道瞎嚇唬人」的眼神看著姜雪寧。

  姜雪寧的目光卻是在那些丫鬟停留片刻。

  她轉眸,輕聲問棠兒:「方才跪在下頭還頂嘴的那個是誰?」

  棠兒一怔,回想了一下。

  方才那種情形下還頂嘴的,攏共就那麼一個。

  她回答道:「也是能進屋伺候的,叫甜香。」

  姜雪寧便點了點頭。

  這一齣好戲結束後,她也不忙著立刻告辭離開,而是跟隨著姜伯游起身,又走回了書房外間。

  姜伯游看出來了:「你想處置那個丫頭?」

  姜雪寧兩道細眉輕蹙,微微點頭,卻又將螓首垂下,道:「旁的人還好,沒什麼本事,頂多也就是欺軟怕硬。可這個甜香伶牙俐齒,一張嘴很能說道。女兒方才都差點被她說得啞口無言,要不是女兒真沒做下那些事,聽了她說話怕也要以為是自己的錯處了。只是一則應允了不再追究,二則女兒以前也沒有處理過類似的事情,實在不知該如何發落她。」

  剛才的場面姜伯游也是看在眼中的。

  那個頂嘴的丫鬟是個逼急了會咬人的,且旁人對姜雪寧都還有幾分畏懼,唯獨這丫鬟氣焰囂張好像渾不將主子放在眼底。

  留下多半是個禍端。

  他心念轉動間已有了打算,只直接給常卓打了個手勢,但也不明說什麼。

  姜府在這京城雖然算不上十分的大戶人家,可宅院裡有些手段都是知道的。

  常卓心下瞭然。

  他應了一聲:「小的記下了。」

  姜伯游則用手撫了撫姜雪寧的背,對她道:「此事到此便告一段落,這丫頭自有人去料理,你便不用擔心了。不過說起來,今日這一番言語作為,也是小侯爺教的嗎?」

  那自然不是。

  只是姜雪寧當然不會跟人說自己是重生的,先前已經拉燕臨當過了擋箭牌,也不多這一次,便點了點頭:「也是燕臨教的。」

  姜伯游於是嘆了一聲:「勇毅侯府後繼有人啊。」

  姜雪寧垂眸不言。

  姜伯游便道:「你也累了,回去歇下吧,昨兒一夜沒回,今兒又鬧出這麼大動靜,晚上記得去跟你母親請安,也好叫她放心。」

  姜雪寧應下:「是。」

  算不上特別親厚的父女兩個這便算敘完了話。

  她躬身告退。

  姜伯游則重掀了簾子你書房內間去,開口便笑一聲:「居安,可等久了吧?」

  這一瞬間,才往後退了一步的姜雪寧,整個人都愣住了。

  一股惡寒從腳爬到頭!

  分明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而已,可撞進她耳朵裡時,卻尖銳地囂叫著,轟出來一片令人震悚的徹骨!

  她轉過眼眸,正好瞥見那門簾掀開時露出的書房一角:雕琢精細雅緻的茶桌上,攤放著一卷書,一隻修長的、骨相極好的手伸了出來,輕輕翻過一頁,無名指的指腹習慣性地順著書頁邊沿輕輕一劃,十分自然,然後虛虛地壓在了書頁那一角上。

  這動作姜雪寧可真是太熟悉了!

  不管是上一世她入宮伴讀聽他講學時,還是後來當了皇后偶然踏足內閣看他與沈玠處理朝政時,又或者是沈玠被毒殺後,她又驚又懼走過御花園卻發現他正坐在亭中讀奏摺時……

  這人舉手投足天然一段風雅。

  便是殺人不眨眼時,也霎是好看。

  謝危,字居安!

  在這短暫的一剎那,姜雪寧腦海裡所有與這人有關的記憶,全部以恐懼的姿態,翻騰上湧!

  想起尤芳吟說:「前朝有一個巨大的秘密,但凡有點頭腦的人知道,都不至於行差踏錯。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想起自己前世的結局。

  想起了她手腕上那一道至今不能消磨掉痕跡的舊疤!

  姜伯游已經走了進去。

  門簾重新垂下來。

  但姜雪寧的世界安靜極了,能聽見裡面傳來的交談聲。

  姜伯游嘆氣:「唉,剛才是寧丫頭的事。她也算是讓我操心久了,沒想到這回倒拎得清。你沒做父親,肯定不知這感覺。說起來,當年你秘密上京,還是同她一塊兒呢。一眨眼,竟都四年啦!」

  他對面那人似乎沉默了片刻。

  接著才淡淡開口,嗓音有若幽泉擊石,低沉而有磁性:「寧二姑娘麼……」

  這一時,後頭的常卓也端香進去。

  簾子再次掀起來一角。

  姜雪寧於是清楚地看見了那一片覆了天青色縐紗的袍角,輕輕一動,是坐在茶桌一旁的那人向著門簾的方向側轉了身。

  即便看不見他臉,也觸不到他目光,可這一刻,她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他是向著還站在書房外間的她望了過來!

  分明隔著門簾,卻彷彿能透簾而出。

  姜雪寧只覺自己一顆心忽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攫住,連氣都差點喘不上來!

  方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四年前太子少師謝危孤身一人秘密入京,輔佐當時的三皇子沈琅登上皇位;所有人也都知道戶部侍郎姜伯游從龍有功,在四年前掩人耳目,暗中助謝危入京,不大不小也算得功臣一位。

  可少有人知道——

  當年姜伯游假稱他是姜府遠方親戚,使他與自己流落在通州的嫡女一同上京,而後來運籌帷幄、力挽狂瀾的帝師謝危,彼時就藏於姜雪寧車中!

  別人都叫「姜二姑娘」,獨他謝危與人不同,要喚一聲「寧二姑娘」……

  姜雪寧千算萬算,又怎算得到今日姜伯游書房裡的「貴客」就是謝危?

  她早該有所警覺的。

  朝野上下有幾個人敢一句話不說,直接把個錦衣衛百戶周寅之丟在外面,讓他一聲不吭毫無怨言地等著?

  姜雪寧不知自己是怎麼從書房裡退出來的。

  她只知道她的腳步前所未有地平穩、鎮定。

  一直到出了書房,上了迴廊,眼見著就要回到自己屋裡了,她腳下才忽地一軟,毫無預兆地絆了一下,扶了旁邊廊柱一把,慘白著一張臉,癱坐在了廊下。

  錯了。

  剛一重生回來就犯了個致命的大錯!

  她永遠記得當年第一次見謝危時的情景。

  風寒尚未痊癒的男子,面有病容,穿著一身毫無贅飾的白布衣,抱了一張琴,神情間有些懨懨,但唇邊卻含著笑,走到馬車旁,向她略略頷首。

  那時她並不知道,這個人將成為後來權傾朝野的帝師,更不知道這個人將屠戮整個皇族……

  如果知道,在那一段路途中,她或許會選擇收斂自己惡劣的脾性,對這個人好一些。

  不……

  如果知道,她絕不會在荒山野嶺危難之時,為他放那半碗血作藥引!

  上一世,他的刀劍對準蕭氏、對準皇族之初,她曾質問謝危怎敢做出這樣傷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

  謝危用朱紅的御筆在那份名冊上輕輕地勾了一道,然後回道:「你不是天,又怎知我是傷天害理,而不是替天行道?」

  姜雪寧全然怔住。

  他便又擱下筆,靜靜地望著她:「至於娘娘,能活到今日,已是謝某最大的仁慈。當年我病中糊塗,曾對娘娘吐露過一些大逆不道之言。幸而娘娘那時記性不好,又心無成算,入京後我命人三番試探,娘娘都全無印象。我方才放了心,饒娘娘多活了兩年。不然,謝某封少師的那一日,娘娘已身首異處了。」

  那時他笑了一笑,伸出手來在自己的脖頸上輕輕一劃。

  姜雪寧便覺自己渾身都被浸在冰水裡。

  而他含笑的神情卻比當時的夜色還叫人發寒。

  換言之,謝危入京後沒殺她,是因為她不記得且不聰明!

  如今這番話再一次迴蕩在耳邊,再回想起那一句意味深長的「寧二姑娘」,姜雪寧抬起了自己的手,覆在自己脖頸上時,才發現手指尖已失去了溫度,在戰慄!

  謝危不是善類。

  在上一世最後那兩年裡,他的名字,就像是一片巨大而濃重的陰影,籠罩在整座朝堂、整座皇城,讓人連走路都要害怕得低下頭。

  棠兒、蓮兒見她這般嚇得慌了神:「姑娘、姑娘您怎麼了!」

  姜雪寧現在也不記得那些大逆不道之言是什麼,但她重生回來反而知道得更多,且這一點也不妨礙她判斷自己很快可能陷入的處境。

  謝危會動殺機。

  幾乎沒了知覺的手指慢慢放下。

  她眨了眨眼,聲音有些恍惚:「棠兒,你回去看一看,周寅之還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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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八章 木芙蓉

  這一世,姜雪寧原本沒打算再與周寅之有接觸。

  可現在忽然撞見謝危……

  她須自保。

  周寅之雖是個小人,可與小人相交的好處便在於只要有利可圖,便可同道而行,各取所需。

  今日她來找姜伯游,拿著一本《幼學瓊林》充當賬冊,給屋裡下人立威這檔子事兒,只怕已被謝危收入眼底。即便算不上老謀深算,可怎麼也跟「不聰明」三個字不沾邊了。

  上一世她是真的心無城府。

  對京城與朝堂一無所知。

  十四歲不到十五的年紀,正為自己的遭遇和命運徬徨,也不知京中等著她的陌生的父親和母親,將會是什麼模樣,還遇上天教作亂,與謝危受困於荒野,一顆心是全然的恐懼與惶然,哪裡有心思去揣度一個人病中言語背後的深意?

  她都聽過,但真的忘了。

  後來絞盡腦汁回想,也不過勉強記起「沈琅品性不堪大任」「黎民百姓是人,九五之尊也是人」這樣的話。

  就算如此,謝危也還對她三番試探才肯罷休;這一世雖已經過去了四年,可他在見了她今日行事之後,未必不會回頭思量,懷疑她其實記得他說過的話,只是慣會裝傻,矇混過關!

  午後的庭院,幽靜極了。

  花架上垂下來細細的枝條。

  西斜的日影如赤紗一般覆在了廡廊上,台階前。

  姜雪寧吩咐了棠兒去找周寅之,自己卻在廊下坐了良久,終於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眼下的處境,有三種方法應對:

  第一,繼續硬著頭皮裝傻。

  畢竟她先才表現歸表現,立威歸立威,可鍋都甩給了燕臨,對姜伯游也說都是燕臨教她的。燕臨那邊她更不擔心露餡兒,只怕她殺了人回頭說是燕臨幹的,燕臨都會認下來。

  且如果勇毅侯府不出事,燕臨也能庇護她。

  問題是,謝危會不會信?

  第二,學一回尤芳吟,投靠謝危。

  這位披著聖人皮的魔鬼可是她上一世的大贏家,且除了蕭氏一族、皇族和天教起義的亂黨之外,他並不嗜殺。

  但問題也有。

  燕臨有勇毅侯府,兵權在握;尤芳吟商行天下,富甲一方。

  她呢?

  她有什麼本事和籌碼,能讓謝危看中,接受她的投誠?

  第三,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和謝危對著幹。

  她知道他身上最大的秘密,甚至知道他最終的圖謀,甚至知道朝堂上的一些動向,擁有著重生賦予先知先覺的優勢,在往後很多事情上可以佔得先機。

  可問題是——

  現在謝危已是一朝帝師,她還只是個閨閣姑娘,地位與權勢懸殊,只怕還沒開始跟人家作對就被弄死了。且謝危的智謀是活的,她所知的前世之事卻是死的,又怎知一定能鬥得過?

  尤芳吟常說「條條大路通京城」,可現在姜雪寧前看後看,條條路都是窄小的死路!

  當然,其實還有第四個辦法。

  謝危再厲害也是一個男人,她上一世能用女人的手段哄得男人們團團轉,這一世自然也可以嘗試著去哄一哄這位智計卓絕的帝師。

  若謝危能成為她裙下之臣……

  只是這想法才剛一冒出來,她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立刻將其按了下去,對自己道:「不,萬不能有這般可怕的想法……」

  謝危跟沈玠,跟燕臨,跟周寅之,甚至跟張遮……

  是不一樣的。

  姜雪寧不會忘記,她上一世覺著自己走投無路時,就動過這樣的念頭:夜裡換上了一身鵝黃的宮裝,妝得明麗動人,端了御膳房一盅熬好的湯去到西暖閣。然而謝危抬眸注視她,見著她衣著與妝容,眸光深暗,眉尾幾不可察地一揚,便已將她看穿,淡淡對她一笑:「娘娘自重。」

  那晚她又羞又愧,簡直落荒而逃。

  現如今只要一想起當時的場面,姜雪寧都還有一種挖個坑把自己給埋掉的衝動,怎可能還要作死去經歷第二次?

  在謝危這等人面前,那是自取其辱!

  所以,以她眼下的情況看,最好最可行的方法是第一種和第二種。至於第三種,姜雪寧已直接把它跟死路劃在了一起,不被逼到魚死網破的絕境,她絕不想與謝危作對!

  想明白這一切之後,見周寅之就變得很重要了。

  不管是很快就要發生的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舊案一事,還是單純地出於讓自己變得有利用價值、有籌碼的目的。

  只是姜雪寧並沒有等來周寅之。

  棠兒還沒回來,前面不遠處就走來個婆子,一見到她坐在廊下,面上便堆了幾分笑,上來跟她行了個禮,道:「老奴正準備去找二姑娘呢,沒想到二姑娘坐在這裡。夫人聽說老爺把您屋裡的人叫過去打打殺殺的,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叫老奴來請二姑娘過去見見,問上一問。」

  這是孟氏身邊伺候的。

  姜雪寧對這婆子沒什麼印象,但聽她的話也能猜出來。

  只是她方才驟然撞見謝危心下煩亂,此刻又想見一見周寅之,平白來個人叫她去見孟氏,心內著實不大爽快,連著臉色都不算很好,只冷淡地應了一聲:「知道,這就去。」

  *

  孟氏正在自己屋裡同姜雪蕙說話。

  前頭姜雪寧找姜伯游料理屋裡丫鬟僕婦的事情傳過來時,兩人都有些驚訝。

  孟氏知道昨夜姜雪寧沒回,便正好叫姜雪寧來,一來問問前面情況,看看自己這被妾養大的女兒又在想什麼,二來再沒規矩也該有個限度,未出閣的姑娘一夜不回算個什麼事?

  沒多一會兒,姜雪寧來了。

  她對生母孟氏本不親厚,孟氏也不喜她規矩不嚴、生性放縱,所以對孟氏態度本就生疏,又瞧見有姜雪蕙在場,行禮時的聲音便越發寡淡,例行公事一般:「女兒給母親請安。」

  旁邊的姜雪蕙直接被她無視。

  孟氏一聽知她對蕙姐兒心存芥蒂,描得細細的兩道柳葉眉便蹙了一蹙,但也不好說她,只道:「起來吧,今日是怎麼回事,忽然跟丫鬟婆子大動干戈?」

  姜雪寧便答:「她們在屋裡不規矩久了,今日來越發猖狂。昨日與燕臨出去時提起,燕臨教了女兒一個法子來治她們,所以回來才有今日之事。若不慎驚擾了母親,是女兒的罪過。」

  旁人提起燕臨都要叫一聲「小侯爺」,或者「燕世子」,就連姜伯游和孟氏也不例外,畢竟勇毅侯府勢大,且執掌兵權,甚得聖心,並不是誰人都輕慢得起的。

  可姜雪寧倒好。

  開口閉口直呼其名,足可見燕臨對她有多縱容。

  孟氏聽著,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

  雖然燕臨的出身在整個京城裡都算得上是數一數二,除了誠國公府蕭氏一族的子弟,無人能出其右,可這也是個行事孟浪膽大的。

  寧姐兒剛接回來那陣還算聽話。

  可自打認識了燕臨,成日裡女扮男裝頂著「姜府表少爺」的名頭出去廝混,還要閤府上下為她遮掩!

  孟氏覺著,有必要說上一說了:「往日你與燕世子出去,我雖覺著過分,可畢竟這件事老爺已經默許,我自不好置喙。然而寬容並非縱容,寧姐兒,你自己心裡得有個數。大姑娘家在外頭一夜不歸,成日鬼混,事情若傳出去,你畢竟有世子為你兜著,且你既然做了,想來也是不把那些流言蜚語放在眼底。但你姐姐有如今也是待嫁閨中,你自己的名聲壞了不要緊,外人提起來說的總是姜家姑娘,如此又把你姐姐置於何地?」

  孟氏這話佔情佔理。

  她的所作所為若傳出去的確會牽累到姜雪蕙。

  理智告訴姜雪寧,她不該覺著這話有什麼不對,可心底裡卻偏有一股戾氣浮了上來,讓她悄然握緊了垂在身側的手掌,只斂眸道:「母親說的是,女兒往後會更謹慎些。」

  孟氏聽她答得敷衍,人站在這裡又是這般臉色,一時也有些火光起來。

  「啪」地一下,她把手裡茶盞壓下就要訓她。

  旁邊的姜雪蕙看見著場面簡直眼皮一跳,心裡面長嘆一聲,只覺母親雖是為了她好,可這般的言語和苛責無疑是將妹妹往她們對面推,且這賬回頭說不定又要算在她身上,哪裡還敢坐視孟氏發作?

  姜雪蕙忙握住了孟氏的手,及時截住了她的話頭:「要知道妹妹往日連燕世子的話都未必聽的,如今也肯聽得旁人話來料理自己屋裡的事情,可見心性是成熟穩重了。燕世子既能讓妹妹變得更好,母親又何必擔心什麼流言蜚語?妹妹將來的婚事體面,對府裡來說也是好事一件,我的婚事未來也未必不沾妹妹的光,還請母親放寬了心。今日我遇著那王興家的刁難,還是妹妹出面為我解了圍呢。」

  姜雪寧心道那不過是見王興家的背地裡猖狂胡言且拿她東西,可跟姜雪蕙沒太大關係。

  此刻便冷眼看她拿瞎話安撫孟氏。

  孟氏聽聞後,一想也的確是這個道理。

  只是她先前說出來的話要收回去也難,一抬眼又見著姜雪寧死氣沉沉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五官雖有些像她,可眼角眉梢那一股韻致,無不讓她想起婉娘那個賤人。

  她一下就沒了心情,擺手道:「罷了,反正你的事有你父親做主。回去吧,晚上也不用來請安了。」

  「是,女兒告退。」

  孟氏不願多看她一眼,姜雪寧還懶得多留呢。

  她乾淨俐落地行禮退出。

  這時天色將晚,晚霞璀璨。

  西廂後面的牆下,種著一片木芙蓉,粉色的花朵或深或淺,被霞光一照,看著豔豔的一片。

  她帶著蓮兒從下頭經過,一朵木芙蓉忽然就砸到了她頭上。

  那盛開的木芙蓉滾落下來,姜雪寧下意識伸手接住,然後抬起頭來一看,竟瞧見燕臨一身玄黑長袍,革帶束腰,大喇喇坐在那開滿了木芙蓉的牆頭,一腿屈起,一手扶劍,向她笑:「今日日講結束得倒是早,可被聖上拉著說了半天的話,這會兒才出宮來。後天是重陽,京裡有燈會,我想帶你去看。」

  晚霞落在花上,也落在他臉頰。

  姜雪寧忽然被晃了眼,恍惚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了什麼:重陽燈會。那就是上一世跟著沈玠出宮的樂陽長公主沈芷衣,遇到女扮男裝的她,喜歡上她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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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九章 尤府請帖

  姜雪寧雖是重生回來,可唯二的好處就是這比身體要成熟了不少的腦子和對以後發生的一些事情的先知先覺,真要論起處境來,實要比前世還要糟糕。

  她認真地考慮了一下。

  其實這一世如果能勾搭上樂陽長公主,無疑是又在燕臨之外,為她的安全加了一層保障。

  只是她又的確不是男子,若女扮男裝先讓沈芷衣對她生情,後又被她知道真相,只怕結局跟上一世差不多。

  天知道她上一世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搶了姜雪蕙入宮伴讀的機會——

  結果入宮第一天就撞見沈芷衣。

  那時她才知道,重陽燈會上遇到的那個沈玠帶來的姑娘,實是當今聖上沈琅的妹妹,樂陽長公主沈芷衣。

  而這一次入宮的伴讀,實都是為她挑選。

  於是姜雪寧倒了大黴。

  沈芷衣發現她是女兒身之後,當即便黑了臉,大約是竟然覺得自己一腔痴心錯付,不能接受,面子上也掛不住,接下來便對她處處刁難。

  燕臨從小與沈芷衣算一塊兒玩到大,因此與沈芷衣吵了好幾回。

  沈芷衣便又記恨上她,覺著她言語挑唆,讓燕臨與自己生了齟齬,越發變本加厲地為難她。

  雖然這位長公主其實不會什麼真正磋磨人的手段,可在當時的姜雪寧看來都是很難接受的,以至於現在回想起那段日子來都覺得色調晦暗。

  豔粉的木芙蓉被她兩手捧在掌心,前世與沈芷衣有關的記憶都從腦海中劃過,姜雪寧抬頭凝視著燕臨,忽然覺得他的少年心性,真已在言語裡體現得淋漓盡致。

  他是霸道的,不懂遮掩的。

  才一來,就對她說,「我想帶你去看」,而不是「要不要一起去看」。

  姜雪寧微微笑了一下,忽然生出幾分戲弄的心思來,問他:「重陽燈會是九月初九,可今日才九月初七,你就來找我?」

  燕臨原還十分瀟灑地坐在牆上。

  她這話一出,他目光卻頓時變得有些躲閃起來,連扶著劍的手指都緊了些,只是一轉念又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心虛的必要,於是立刻又變得理直氣壯起來:「要你管,我願意!我就是想來看你,怎麼了?」

  侍立在姜雪寧身邊的蓮兒目瞪口呆,連忙把頭埋了下去,不敢抬起來多看一眼。

  姜雪寧未料他言語如此大膽而直白,想到前世那些事,又不由有些沉默下來。

  燕臨不滿:「去不去呀?」

  姜雪寧勾出一抹稍顯歉意的笑容:「這回我不去。但若是你下一次要看什麼燈會,便來尋我,我再與你一道去。」

  她其實也可以穿女裝出門。

  這樣便可避免被樂陽長公主看上。

  但女裝出門難免招人注意,很不方便,倒不如不去,且她本也對什麼燈會沒有興致。

  燕臨皺了眉:「你這話說得奇怪,怎生是『這回』不去?這回與下回又有什麼分別?不過是每一回的燈不同罷了。還是你重陽那日有別的事,去不了?」

  姜雪寧想了想,乾脆給自己找了個藉口:「今早回來有些頭暈,想在家裡歇兩日。」

  燕臨便打量打量她臉色。

  的確不算好。

  他的寧寧比別人白一大截兒,站在光下時,那肌膚像極了剔透的玉質,叫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輕撫。回了府之後又換了一身衣裙,不再是往日他常見著男裝打扮。過了十八歲的少女身段已然玲瓏有致,此刻站在花樹下,兩手捧著他方才砸下去的木芙蓉,削蔥根似的手指搭在那披著紅霞的豔豔粉瓣上,一張巴掌大的臉抬起來,微微仰著看他,目光溫和而澄澈,是一派動人的明麗與繾綣。

  剛來時不曾注意,這一打量卻撩動了少年的心事。

  只盼著加冠之日早些來。

  好把這樣好看的她娶回家來寵著。

  燕臨對上她目光,又咳嗽了一聲,稍稍避開些許,才道:「都怪我昨夜不知輕重,也沒看顧好你,叫你偷偷喝了好幾杯,醉成隻懶貓。罷了,那這幾日你好好在家歇著,我打聽打聽下一次燈會是多久,回頭給你補上。」

  姜雪寧正想回他。

  不料遠處另一頭忽然傳來一聲喊:「好啊,又叫我逮住你來爬牆!信不信我回頭告到侯爺面前,叫他來評評理!有你這樣做世子的嗎?」

  竟是姜伯游經過時恰好看見了這邊的情況。

  燕臨頓覺頭疼。

  姜伯游二話不說甩著袖子就往這邊來,恨不能找根長竹竿把燕臨戳下來:「小侯爺,你這般做也太過分了些吧?我府裡可不止寧丫頭一個姑娘!」

  燕臨不懂:「可我只看她一個啊。」

  姜伯游氣得鬍子都吹了起來:「反正不許你再爬這牆了,您堂堂一侯府世子,有事走前門或叫手底下下人傳個話,老夫都不說你。像這樣,成什麼體統!」

  燕臨跟姜伯游早就熟了,手腕一轉,便將那柄長劍一翻,半點不怵地開了個玩笑:「姜大人不必動怒,這牆修來不就是讓人爬的嗎?您要覺著不高興,回頭就把這院牆修得高高的,正好借晚輩練練本事。」

  姜伯游一時氣結,說不出話來。

  燕臨卻看天色已經不早了,心裡雖還想多看姜雪寧一會兒,可的確也要回府給爹娘請安,所以回眸看她道:「今天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姜雪寧點了點頭。

  燕臨便手一撐,自那開滿了木芙蓉的牆頭縱身一躍,眨眼便到牆那邊去了,沒了蹤影。

  原地只留下姜伯游瞪眼生氣。

  姜雪寧見狀一笑,也不知為什麼竟覺得心情舒暢不少,只跟姜伯遊行了一禮,便轉身回房。

  只聽得姜伯游在她後面嘀咕:「這叫個什麼事兒!」

  *

  姜雪寧回到屋裡的時候,棠兒早已經等候有一會兒了,見著她便道:「方才依著姑娘的吩咐去找了周大人,周大人一聽說是您要找,便在外頭等著。只是您被太太叫去,一會子不見回,周大人那頭又有事來找,等不著便去了。但留了句話給您,說姑娘有事,府裡又不方便的話,若不嫌紆尊降貴,也可去斜街胡同尋他,必不敢怠慢姑娘。」

  回來都這天色了,姜雪寧也沒指望能見著周寅之。

  但總歸對方還留了句話。

  若對著前世發生的事情來看,這段時間的周寅之正是千方百計想要搭上燕臨的時候,只怕也是十分想要見她一面。

  她只道一聲「知道了」,打算尋個方便出門又不引人注意的時候,便去找周寅之談上一談,然後便落座在了臨窗的炕上。

  一伸手要端茶時,忽瞧見几上竟有一張帖。

  姜雪寧微一揚眉,拿了起來:「這是什麼?」

  早些時候,棠兒被蓮兒一驚一乍拉進屋裡來的時候,手裡其實就捏著這張帖,但接下來伺候姜雪寧沐浴、用茶等事,險些給忘了,這時見狀便想起來,連忙道:「是清遠伯府幾位小姐送來的帖子,請姑娘重陽那日去他們府上賞菊。帖子今晨才遞到府上,奴婢早先想跟你說來著,後來耽擱著竟差點給忘了。」

  「清遠伯府?」

  姜雪寧眼皮忽地一跳。

  「可是清遠伯尤府?」

  棠兒瞧她這反應,覺著有些意外,可又不知她為什麼這般反應,便道:「是尤府。清遠伯府在京中算不得什麼名門,襲爵到如今已是一代不如一代。府中兩位小姐雖善弄花草,可這一封請帖倒與誠國公府邀人賞菊的時間撞了,京中能收著誠國公府請帖的只怕都不會去清遠伯府。剛才來人說誠國公府的請帖也下到了太太那邊,想來是要帶著您與大姑娘一塊兒去。這伯府的請帖,姑娘實不必在意的。」

  不必在意?

  怎能不在意!

  清遠伯尤府啊。

  她前世所識的尤芳吟便是伯府的庶小姐,在外人口中是「一朝落水性情大變」,最後經商,成為了大干最富庶之地江寧城裡最富有的那個人。

  可這一朝落水,恰恰就發生在清遠伯府重陽賞菊的那一日!

  也就是說,後世商行天下、富甲一方的尤芳吟,現在還沒有落水,也還沒有真正地來到這個世上!

  現在清遠伯府的尤芳吟,與她上一世曾經結識的和這一世想要重新結識的尤芳吟,並不是同一個人。

  尤芳吟曾說,她是「穿越」來的。

  姜雪寧當時聽不懂這話,只聽懂她說她從一個遙遠的、已經回不去的地方來,本不是他們這裡的人。

  可在她重生之後,竟隱隱能理解尤芳吟的意思了。

  尤芳吟終究是孤獨的,旁人只知她行事與週遭不同,當她是離經叛道、膽大妄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與周圍人並不一樣。

  或許都不是一個「世界」。

  在姜雪寧的瞭解中,「世界」這個詞是佛教喜歡講的,但尤芳吟好像總喜歡用它來代替「天下」二字。

  此時此刻,望著手中這一張描了花樣已極盡雅緻的請帖,姜雪寧先前臉上還掛著的細微笑意,一點一點地隱沒了。

  又一個選擇擺在了她的面前。

  若尤芳吟這一世如上一世般來到此界,她或許是少數幾個能理解她的人之一,畢竟上一世在被軟禁的那些天裡就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己,證明她的確與尤芳吟契合。憑藉尤芳吟的本事,再憑藉她重生回來的先知優勢,兩相合作,只要前期小心謹慎,好生經營,未必不能與謝危鬥上一鬥。

  用尤芳吟的話講——

  她會成為姜雪寧的「金大腿」。

  可偏偏,姜雪寧還知道:尤芳吟骨子裡是厭惡這個世界的。

  這一天晚上,躺在那輕紗垂下的床幔裡,她輾轉反側,久久難以入眠。

  前世記憶在腦海中翻湧。

  一閉上眼,夢裡恍惚朦朧間,竟又回到當初被困在坤寧宮中,與尤芳吟下棋、喝酒、玩葉子牌、說真心話的那些日子。

  一時是她穿著一身布衣,把滿架的經史子集都往火盆裡扔時候的酣暢淋漓;

  一時是她赤腳走在地上,於夜涼如水時哼唱那些她從未聽過的歌謠時的隨性瀟灑;

  一時又是她喝醉了,拎著酒壺,坐在那窗沿上,悵然望著宮牆外那一輪滿月時落寞寂寥……

  尤芳吟歪在榻上說:「娘娘,我從遠方來,那是一個比此間好得多的時代。我在局外,你在局中。我從不覺得女子有點野心有什麼錯,想當皇后便想當皇后吧,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錯的不是你,是此間世界!」

  尤芳吟舉著酒盞輕嗤:「可憐,可笑!」

  尤芳吟也指著天邊那圓月說:「旁人看我富甲一方,天下沒有我用錢買不到的。可我看自己,卻是個可憐蟲。一顆自由心,卻困於囹圄之間,苦厄不得出。娘娘,你可知,在那方世界,也有朋友想念我,也有父母待我孝順……」

  那一字一句,在姜雪寧的夢裡漸漸變得哽咽,竟是浸滿了淚。

  一夜過去,不能成眠。

  姜雪寧第二天一早起身時,一雙眼裡都爬上了淡淡的血絲,更覺出了一種連她都難以捕捉的徬徨。

  她實在太需要尤芳吟了。

  可同時,重生又賦予了她改變這位知己命運的機會。

  棠兒看見她模樣擔心極了。

  姜雪寧卻只問:「清遠伯府的請帖還在嗎?」

  棠兒小心翼翼地道:「還在,您要去嗎?」

  姜雪寧眨了眨眼,過了好久,才道:「去。」

  總是要去的。

  可去了之後,要怎麼辦呢?

  她不知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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