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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 -【流星·蝴蝶·劍】(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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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28:13
孟星魂的心卻又已開始刺痛,他的確想讓他們活得更安定舒服,他的確想要給他們一個很好的家。可是他忽然發現自己辦不到。

  愛情並不能改變一切,不能將這破房子改變成一個溫暖的家,也不能將陽光青草變成孩子的食物。

  孟星魂的手不由自主伸進袋口,緊緊捏著剩下的一張銀票。

  這已是他的全部財產,他手心突然沁出冷汗。

  小蝶凝注著他,顯然已看出他的心事,走過去輕撫他的臉,柔聲道:“你用不著擔心,只要我們能在一起,日子過得苦些,也沒關係。”

  她本來當然還有些珠寶首飾,可是她什麼也沒有帶來。

  她已決心拋卻以前所有的一切,重新做人。

  這點也正是孟星魂最感激的,他知道她願意跟他同甘共苦,可是孩子……

  孟星魂忽然搖搖頭,道:“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他已下定決心,決心要盡快完成那件任務。

  任務完成後,高老大一定會給他一筆很豐厚的報酬。

  孟星魂又道:“你能不能在這裡等我十天?”

  小蝶道:“等你十天?為什麼?”

  孟星魂道:“我還有件事要去做,只要這件事能做好,孩子以後也可以活得好些。”

  小蝶道:“可是……你卻要離開我十天,整整十天。”

  孟星魂道:“十天並不長,我也許還可以提早趕回來。”

  小蝶垂下頭,道:“以前我也會覺得十天很短,就算十年,也好像一眨眼就過去,可是現在,現在卻不同了,因為……”

  她忽又緊緊將他擁抱道:“因為我一定會時時刻刻地惦記著你,時時刻刻地為你擔心,你若不在我身邊,那種日子我簡直連一天都過不下去。”

  孟星魂柔聲道:“你一定能過下去的,只要想到我們以後還有幾千幾百個十天,這十天也很快就會過去了。”

  小蝶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要到哪裡去?”

  孟星魂遲疑著,勉強笑了笑,道:“以後我定會告訴你,但現在你最好莫要知道。”

  小蝶目中出現憂慮之色,道:“為什麼?是不是怕我擔心?你做的事是不是很危險?”

  孟星魂笑道:“你用不著為我擔心,只要想到你,就算有些危險,我也能應付的。”

  小蝶道:“你……你是不是一定會回來?”

  孟星魂道:“當然,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回來。”

  他假笑著,親了親她的臉,又道:“就算別人砍斷了我兩條腿,我爬也要爬回來的!”

  小蝶望著孟星魂的身影消失,眼淚又流下面頰。

  也不知為了什麼,她心裡忽然覺得很亂,仿佛已預感到有某種不幸的事將要發生。

  尤其是孟星魂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更使她憂慮不安。她仿佛已看到孟星魂的兩條腿被砍斷,正爬著回來。

  她真想不顧一切,將他留在身邊,可是她沒有這樣做。

  因為她知道男人做的事,女人最好不要干涉——一個女人若是時常要干涉男人的事,遲早一定會後悔的——等到這男人受不了她的時候,她想不後悔也不行。

  但小蝶若是知道孟星魂現在要去做的是什麼事,去殺的是什麼人,那麼她寧可被他埋怨,也會不顧一切地將他留住。

  因為他此去所做的事,必將令他們兩人後悔終生。

  高老大望著滿地的碎片,一雙手還是在不停地發抖。

  她這一生從未如此憤怒過。

  只要她想要的,她就不擇手段去要,就一定能得到。

  她一得到就抓得很緊,因為她不願再失去,更不願被人搶走,不到那樣東西已失去價值時,她絕不肯鬆手。

  她甩掉過很多已失去價值的東西,甩掉過很多已失去價值的人,就像甩掉手上的鼻涕一樣。

  可是她從未被別人甩掉過。

  現在,她一手撫養大的孟星魂,卻要離開她了,為了另一個女人而離開她,這種事,她怎麼能忍受?

  憤怒就像是一股火焰,從她的心裡開始燃燒,直燒到她的子宮。

  她需要發洩。

  無論摔破多少東西都不能算是發洩。

  她是女人,一個三十七歲的女人,只有在男人身上才能得到真正的發洩。

  她新浴後的皮膚在燈下看來白裡透紅,宛如初生嬰兒的臉。

  昂貴柔滑的絲袍是敞開的,修長的腿從敞開的衣襟裡露出來,仍然結實而充滿彈性。

  小腹也依然平坦,全身上下絕沒有任何地方肌肉鬆弛。

  像這樣的女人,當然還可以找到很多男人,每當他看到她時,目中的垂涎之色就像是餓狗看到了肥肉。

  她並沒有低估自己的魅力,但卻不願這麼做。

  女人的肉體就像是餌,只能讓男人看到,不能讓他得到。

  因為男人是一種很奇怪的魚,他吞下了餌,往往就會溜走。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她多年前就已懂得男人的心,所以她多年前就已懂得利用情慾來征服男人。多年前一個酷熱的夏夜,她忽然被情慾燃燒得無法成眠了,悄悄走出去,提桶冷水在倉房的一角沖洗。她看到有幾雙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瞪著她赤裸的身子——那天晚上看到她裸浴的,並不止孟星魂一個人。

  她並沒有阻止他們,也沒有掩蓋自己,反而衝得更仔細,盡量將自己完美無瑕的胴體裸露到月光下。

  因為她忽然發覺自己喜歡被男人偷看。

  每當有人偷看她時,她自己同樣能感覺到一種秘密的歡愉。

  在那天晚上,她另外還發現了兩件事。

  那些孩子都已長成。

  她在他們心目中已不僅是母親和朋友,而是個女人,只要她懂得利用這一點,他們就永遠不會背叛她。

  她第一次遭受失敗,是在孟星魂的木屋裡。

  她想不到孟星魂在那種時候還能控制自己,孟星魂奔出木屋的時候,她憤怒得幾乎忍不住要將他拉回來斬成肉醬。女人被男人拒絕時,心裡的感覺,並非羞愧而是憤怒,這點只怕是男人想不到的。

  她也控制住自己,因為她確信以後還有機會。

  她永遠想不到孟星魂會離開她。

  推開窗子,風很冷。

  情慾也正如火焰一樣,冷風非但吹不滅它,反而更助長了火勢。

  她撩起衣襟,掠了出去。

  小何現在雖已沒有用,但她知道在什麼地方能找到葉翔。

  酒樽是空的。

  葉翔手裡的酒樽仿佛好像都是空的。他俯臥在地上,用力壓著大地,仿佛要將大地當作他的女人。

  他的心雖已殘廢,人卻未殘廢,就像其他那些三十歲的男人,時時刻刻都會受到情慾的煎熬。

  尤其是在喝了酒之後,酒總是令男人想女人。

  酒是不是能令女人想到男人?

  是的。

  惟一不同的是,男人喝了酒後,會想到各式各樣的女人,很多不同的女人;女人喝了酒後,卻往往只會想到一個男人。

  大多數時候她想到的是一個拋棄了她的男人。

  葉翔是男人,現在他想到了很多女人,從他第一個女人直到最後一個。他有過很多女人,其中大多數是婊子,是他用錢買來的。

  但他第一個女人卻不同,他將自己的一生都賣給了那女人。

  那的確是與眾不同的女人。

  只要想到她那完美無瑕的胴體,他就衝動得忍不住要將自己的手當作她。

  突然有人在笑,笑聲如銀鈴!

  “想不到你會變成這樣可憐,可憐得居然只能用自己的手。”

  葉翔翻過身,就看到了高老大。

  高老大看著他,吃吃地笑道:“你用手的時候,是不是在想我?”

  葉翔憤怒得臉發紅。

  近來他自覺已逐漸麻木,但現在卻憤怒得幾乎無法忍受。

  高老大還在笑,笑得更媚,道:“你以為我再不會找你了,所以才用手,是麼?”

  葉翔勉強控制著怒火,冷冷道:“我早就知道你還會來找我的。”

  高老大道:“哦?”

  葉翔道:“你就像是條母狗,沒有男人的時候,連野狗都要找。”

  高老大笑道:“那麼你就是野狗。”

  她故意讓風吹開身上的絲袍,讓他看到他早已熟悉的胴體。

  一陣熟悉的熱意自他小腹間升起,他忽然用力拉住了她纖巧的足踝。

  她倒下,壓在他身上。

  葉翔翻身壓住她,喘息著……

  風在林梢。

  葉翔的喘息已漸漸平靜。

  高老大卻已站了起來,冷冷地看著,冷冷道:“我知道你已不行了,卻沒想到連這種事你也不行了。”

  葉翔冷笑道:“那是因為我將你當條母狗,用不著讓你享受。”

  高老大的臉色也因憤怒而發紅,咬著牙道:“莫忘了是誰讓你活到現在的,我既能讓你活,同樣也能要你死!”

  葉翔道:“我沒有忘記,我一直對你很尊敬很感激,直到我發現你是條母狗的時候。你不但自己是狗,也將我們當作狗——你養我們,為的就是要我們替你去咬人。”

  高老大瞪著他,嘴角忽然又露出微笑,道:“無論你嘴裡怎麼說,我知道,你心裡還是在想著我的。”

  葉翔道:“我的確在想你,連我用手的時候也在想著你,但我也只有在想這種事的時候,才會想到你,因為這種時候,我不敢想她,我不敢冒褻了她。”

  高老大道:“她?她是誰?”

  葉翔笑了笑,道:“當然是一個女人。”

  高老大道:“你心裡還有別的女人?”

  葉翔道:“沒有別的,只有她。”

  高老大道:“她究竟是誰?”

  葉翔冷笑道:“她比你高貴,比你美,比你也不知要好多少倍。”高老大聽後臉色有些變了。

  葉翔笑得更殘酷,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在想殺了她,只可惜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誰。”

  高老大忽然大笑了,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孫玉伯還有個女兒?”

  葉翔臉上的笑容忽然凍結。

  高老大道:“你若去問孫玉伯,他一定不承認自己有個女兒,因為這女兒實在太丟他的人,還未出嫁就被人弄大了肚子。”

  葉翔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忽然發覺無論任何秘密都瞞不了高老大。

  高老大道:“最妙的是,她肚子大了之後,卻還不知誰是肚裡孩子的父親。”

  葉翔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個純潔的美麗影子,正癡癡地站在夕陽下的花叢裡,癡癡地看一雙飛翔的蝴蝶……

  那是他心中的女神,也是他夢中的情人。

  葉翔跳起來,咬著牙,哽聲道:“你說謊,她絕不是這種女人。”

  高老大道:“你知道她是怎麼樣的女人?你認得她?”

  葉翔咬著牙不能回答。

  這是他心裡最大的秘密,他準備將這秘密一直隱藏到死。

  但他當然也知道,若不是為了她,孫玉伯就不會要韓棠去找他,他也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高老大帶著笑道:“孫玉伯對這女兒本來管得很嚴,絕不許任何男人接近她,無論誰只要對她有了染指之意,就立刻會發覺孫玉伯屬下的打手等著他,那麼這人很快就會失蹤了。”

  她笑得比葉翔剛才更殘酷,接著又道:“但孫玉伯還是忘了一件事,忘了將他女兒像男人一樣閹割掉。等他發現女兒肚子已大了時,後悔已來不及。為了顧全自己的面子,只有將她趕出去,而且永遠不承認自己有這麼一個女兒。”

  葉翔全身顫抖,道:“你……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高老大笑了笑,說道:“其實,你每個字都相信,因為你不但見過孫玉伯的那個女兒,也見過她的孩子。”

  葉翔退了兩步,忽然坐到地上。

  高老大道:“有件事你也許真的不信——非但你不信,連我都有點不信,像她那樣的蕩婦,居然還有人敢去愛她。”

  她眨了眨眼,又說道:“你猜她愛上了的人是誰?”

  葉翔咬著牙。

  高老大道:“你當然猜不到,愛上她的人,就是孟星魂。”

  葉翔全身冰冷。

  高老大道:“更妙的是,她居然也像真的愛上了他,居然準備跟他私奔。”

  葉翔顫聲道:“我不信——這種事就算真的發生了,你也不會知道。”

  高老大淡淡道:“我為什麼不能知道,我知道的事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葉翔道:“你……你已知道,卻還是要孟星魂去殺她的父親。”

  高老大沉下臉,冷冷地說道:“那是他的任務,他不能不去,何況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誰的女兒。”

  她嘴角又露出殘酷的微笑,悠然接著道:“等他知道時,那情況一定有趣得很……等到那時,他就會回來的。”

  後面那兩句話她說的聲音更低,因為她根本是說給自己聽的。

  葉翔沒有聽見,他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高老大道:“你在想些什麼?是不是想去告訴他?”

  葉翔忽然笑了,道:“我本來還以為你很了解男人,誰知你除了跟男人做那件事外,別的什麼都不懂。”

  高老大瞪著眼,道:“我不懂?”

  葉翔道:“你若懂得男人,就應該知道男人也跟女人一樣,也會吃醋的,而且吃起醋來,比女人更可怕。”

  高老大看著他,目中露出笑意。

  她當然懂。

  最冷靜的男人往往也會因嫉妒而發狂,做出一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因為那時他已完全失去理智,已變成野獸。

  高老大笑道:“不錯,孫玉伯死了之後,他女兒遲早總會知道是誰殺了他,那時你也許還有機會。”

  葉翔閉起眼睛,說道:“現在,我只擔心一件事。”

  高老大道:“擔心什麼?”

  葉翔道:“只擔心小孟殺不了孫玉伯。”

  高老大臉上的笑忽然變得神秘,緩緩道:“你用不著擔心,他的機會很好,簡直太好了。”

  葉翔皺眉道:“為什麼?”

  高老大道:“你知道是誰來求我暗殺孫玉伯的麼?”葉翔搖搖頭。

  高老大笑道:“你果然猜不到……誰都猜不到的。”

  葉翔試探著道:“孫玉伯的仇人很多。”

  高老大道:“來找我的並不是他的仇人,而是他的朋友。”

  她又笑笑,慢慢地接著道:“你最好記著,仇人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的朋友。”

  葉翔沉默了很久,才又淡淡地道:“我沒有朋友。”

  高老大道:“孟星魂豈非是你的朋友?”

  有人說:“聰明人寧可信任自己的仇敵,也不信任朋友。”

  被“朋友”出賣的確實很多。因為你只提防仇敵,不會提防朋友。

  高老大的確是聰明人,只不過她還是說錯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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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28:34
朋友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分不出誰是你的仇人,誰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在樹下挖了個洞,看著那兩本簿子在洞中燒成灰燼,再將灰燼埋在土裡。

  在行動前,他總是分外小心,無論做什麼都絕不留下痕跡,因為“無論多麼小的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疏忽”。

  現在他已將這兩本簿子上的名字全都記熟,他確信自己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忘記。

  現在他已準備開始行動。

  除了第一次外,他每在行動前都保持平靜,幾乎和平時完全沒有兩樣,就算一個真正的劊子手在行刑前,心情都會比他緊張得多。但現在他心裡忽然覺得有些不安。那是不是因為他以前殺人都是報恩,為了奉命,為了盡責,所以自己總能為自己找到藉口,而這次殺人卻是為了自己。

  他不能不承認這次去殺人是有些私心。因他已想到了殺人的報酬,而且竟想用這報酬來養自己所愛的人。他簡直不敢去想,因為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這想法卑鄙無恥。

  “孫玉伯也許本就該殺。”

  “但你為了正義去殺他是一回事,為了報酬殺他又是另一回事了。”

  孟星魂心裡充滿了痛苦和矛盾,只有不去想它——逃避雖也可恥,但世人又有誰沒有逃避過呢?有的人逃避理想,有的人逃避現實,有的人逃避別人,有的人逃避自己。

  有時逃避只不過是種休息,讓你有更多的勇氣去面對人生。

  所以你覺得太緊張時,若能逃避一下,也蠻不錯的,但卻千萬不可逃避得太久,因為你所逃避的問題,絕不會因你逃避而解決的。你只能在逃避中休息,絕不能“死”在逃避裡。

  孟星魂站起來,長長地嘆了口氣。

  月明星稀。

  他踏著月色走向老伯的花園,現在去雖已太遲了些,但他決心不再等。

  只有一樣事比“明知做錯,還要去做”更可怕,那就是“等著去做這件事”。你往往會等得發瘋。

  老伯的花園在月色中看來更美如仙境,沒有人,沒有聲音,只有花的香氣在風中靜靜流動。

  也沒有任何警戒防備,花園的門大開著。孟星魂走了進去。

  他只踏人了這“毫無戒備”的花園一步——

  突然間,鈴聲一響,十八枝弩箭挾著勁風,白花叢中射出。

  孟星魂的身子也如弩箭般射出。

  他落在菊花上,菊花開得這麼美,看來的確是比較安全的地方。

  但菊花中立刻就有刀光飛起。

  四把刀,一把刀刺他的足踝,一把刀砍他的腰,一把刀在旁邊等著他,誰也不知道要砍向哪裡。

  還有一把刀卻是從上面砍下來的,砍他的頭。

  花叢上完全沒有借力之處,他身子已無法再躍起,看來已免不了要挨一刀。

  至少挨一刀,也許是四刀。

  孟星魂沒有挨上,他身子不能躍起,就忽然沉了下去。

  “一條路在走不通時,你就趕快地找另一條路。”

  孟星魂的武功並不完全是從師父那學來的,師父的武功是死的,他的武功卻不死——否則他就死了,早就死了。

  他從經驗中學到的更多。

  他身子忽然落人花叢中,落下去之前腳一踩,踩住了削他足踝的一把刀,揮拳打飛了砍他腰的一把刀。

  他身子既已沉下,砍他頭的一刀自然是砍空了。

  那把在旁邊等著的刀砍下來時,他的腳已踩到地,腳尖一借力,身子又躍起。

  身子躍起時,乘機一腳踢上這人的手。手拿不住刀,刀飛出。

  孟星魂仿佛早已算準這把刀要飛往哪裡,一伸手,就已將刀抄住。

  他並沒有使出什麼奇詭的招式,他使用的每一個動作都很自然,就好像這一切本來就是很順理成章的事,一點也不勉強。

  因為他每一個動作都配合得很好,而且所有的動作仿佛是在同一瞬間發生的。

  現在他手裡雖有了一把刀,但花叢中藏著的刀顯然更多。

  他身子還未落下,又有刀光飛起。

  突聽一人喝道:“住手!”

  這聲音似比神鬼的魔咒都有效,刀光只一閃,就突又消失。

  花園中立刻又恢復平靜,又變得“沒有人,沒有聲音,沒有戒備”,只有花香在風中飄動。

  但孟星魂卻知道老伯已來了。

  只有老伯的命令才能如此有效。

  他身子落下時,就看到老伯。

  老伯身後雖還有別人,但他只看到老伯,老伯無論站在多少人中間,你第一眼總是先看到他。

  他穿著件灰色的布袍,背負著雙手,神情安詳而悠閑,只有一雙眸子在夜色中灼灼發光。他上下打量了孟星魂兩眼,淡淡地笑了笑,道:“這位朋友好俊的身手!”

  孟星魂冷笑道:“我這副身手本來是準備交給你的,但是現在……”

  老伯道:“現在怎麼樣?”

  孟星魂道:“現在我才知道老伯用什麼法子對待朋友,我實在很失望。”

  他冷笑著轉身,竟似準備走了。

  老伯笑了,道:“你好像將我這地方看成是可以讓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孟星魂回過頭,怒道:“我偷了你什麼?”

  老伯道:“沒有。”

  孟星魂道:“我殺了你手下的人?”

  老伯道:“也沒有。”

  孟星魂道:“那麼我為何不能走?”

  老伯道:“因為我還不知你是為何而來的。”

  孟星魂道:“我剛才說過。”

  老伯微笑道:“你若是想來交我這朋友的,就未免來的太不是時候。在半夜裡到我這裡來的,通常都是強盜小偷,絕不是朋友。”

  孟星魂冷笑道:“我若真想交朋友,從不選時候,我若想來殺你,也不必選時候。”

  老伯道:“為什麼?”

  孟星魂冷冷道:“因為什麼時候都一樣,只有呆子,才會認為你在半夜中沒有防備,就能殺得了你。”

  老伯又笑了,回頭道:“這人像不像呆子?”他身後站著的是律香川和陸漫天。

  律香川道:“不像。”

  孟星魂又冷冷笑道:“我是呆子,我想不到老伯只有在白天才肯交朋友。”

  老伯道:“但你白天也來過,那時候為什麼不交我這朋友?”

  孟星魂的心一跳,他想不到老伯在滿園賓客中,還能記住那麼樣一個平平凡凡的陌生人。

  他心裡雖然吃驚,面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淡道:“那天我本不是來交朋友的。”

  老伯道:“你難道真是來拜壽的?”

  孟星魂道:“也不是,我只不過來看看,誰是我值得交的朋友,是你?還是萬鵬王?”

  老伯道:“你為什麼選了我?”

  孟星魂道:“因為我根本見不到萬鵬王。”

  老伯大笑,又回頭道:“你有沒有發現這人有樣好處?”

  律香川微笑,道:“他至少很坦白。”

  老伯道:“我想你一定還記得他的名字!”

  律香川道:“本來是記得的,但剛才忽然又忘了。”

  老伯皺眉道:“怎麼會忽然忘記?”

  律香川道:“那時他既不想來交朋友,自然不會用真名字,既然不是真名字,又何必記住?”

  老伯點點頭,又問道:“他所說的話你信不信?”

  律香川道:“他說的理由並不動聽,但不動聽的話通常是真的,除了呆子外,任何人說謊都會說得動聽些。”

  老伯道:“你看他是不是呆子?”

  律香川凝視著孟星魂,微笑道:“絕不是的。”

  孟星魂也在看著他,忽然道:“我至少願意交你這朋友,無論什麼時候都願意。”

  老伯大笑,道:“你的確不是呆子,你剛選了個好朋友。”

  他拍了拍律香川的肩,道:“帶他回去,今天晚上我將客人讓給你。”

  陸漫天一直在盯著孟星魂,此刻忽然道:“等一等,你還沒有問他的名字。”

  老伯微笑道:“名字可能是假的,朋友卻不會假,我既已知道他是朋友,又何必再問名字?”

  孟星魂看著他,忽然發現他的確是個很會交朋友的人。

  無論他是在用手段,還是真心誠意,都一樣能感動人,令人對他死心塌地。

  在這種人面前,很少有人能不說真話。

  孟星魂能,他說的還是個假名字。

  陸漫天道:“秦中亭?你是什麼地方人?”

  孟星魂道:“魯東。”

  陸漫天目光如鷹,在他面上搜索,又問道:“你是秦護花的什麼人?”

  孟星魂道:“堂侄。”

  陸漫天道:“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他?”

  孟星魂道:“見過。”

  陸漫天道:“他的氣喘病是不是好了些?”

  孟星魂道:“他根本沒有氣喘病。”

  陸漫天點了點頭,似乎覺得很滿意。

  孟星魂幾乎忍不住要將這人當作笨蛋,無論誰都可以想到秦護花絕沒有氣喘病。

  內家高手很少有氣喘病。

  用這種話來試探別人,非但很愚蠢,簡直是可笑。

  孟星魂的確想笑,但他聽到陸漫天手裡鐵膽的相擊聲時,就發覺一點也不可笑了。

  他忽然想到那天在快活林看見過這人,聽見過他手捏鐵膽的聲音,他捏著鐵膽走過小橋,每個人都對他十分尊敬。

  那時孟星魂對他已有些好奇,現在終於恍然大悟。

  要殺孫玉伯的人,原來就是他!

  那天他到快活林去,為的就是要收買高老大手下的刺客。

  現在他故意用這種可笑的問題來試探孟星魂,為的只不過是要加深老伯的信任,他顯然早已知道孟星魂的身份。

  這人非但一點也不可笑,而且很可怕。

  朋友手裡的刀,遠比敵人手裡的可怕,因為無論多謹慎的人,都難免常常會忘記提防它。

  律香川的屋子精緻而乾淨,每樣東西都恰好在它應該在的地方,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找不出一粒灰塵。

  燈光很亮,但屋子裡看來還是冷清清的,不像是個家。

  沒有女主人的屋子,永遠都不是一個家。

  律香川推開廳角的小門,道:“你可以睡在這屋子裡,床單和被都是新換過的。”

  孟星魂道:“謝謝。”

  律香川道:“你現在一定很餓,是不是?”

  孟星魂道:“很餓,也很累,所以不吃也睡得著。”

  律香川道:“但吃了就睡得更好。”

  他提起燈道:“你跟我來。”

  孟星魂跟著他,推開另一扇門,竟是間小小的廚房。

  律香川已放下燈,卷起衣袖,帶著微笑問道:“你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

  孟星魂道:“我不吃甜的。”

  律香川道:“我也一樣——這裡還有香腸和風雞,再來碗蛋炒飯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他實在覺得很驚異,他想不到像律香川這種地位的人,還會親自下廚房。

  律香川似已看出了他日中的驚異之色,微笑著道:“自從林秀走了之後,我每天都會在半夜起來,弄點東西吃,我喜歡自己動手,也許只有在廚房裡的時候,我才會覺得真正輕鬆。”

  孟星魂笑了,道:“我沒有下過廚房。”

  他決定以後也要時常下廚房。

  律香川從紗櫥裡拿出三個蛋,忽然道:“你沒有問林秀是誰?”

  孟星魂道:“我應該問嗎?”

  律香川顯得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很久,才嘆了口氣,道:“林秀以前是我的妻子。”

  孟星魂道:“現在呢?”

  律香川又沉默了很久,徐徐道:“她已經死了。”

  他將三個蛋打在碗裡。

  他看來雖有點心神恍惚,但打蛋的手還是很穩定。

  孟星魂忽然覺得他也是個很寂寞的人,仿佛很難找到一個人來吐露心事。

  律香川慢慢地打著蛋,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可以看得出,我沒有多少朋友,一個人到了我這樣的地位,就好像會忽然變得沒有朋友了。”

  孟星魂道:“我懂。”

  律香川道:“現在我們一起在廚房裡炒蛋,我對你說了這些話,我們好像已經是朋友,但以後說不定很快就會變了。”

  他又笑了笑接道:“你說不定會變成我的屬下,也說不定會變成我競爭的對手,到那時我們就不會再是朋友了。”

  孟星魂沉吟著,道:“但有些事卻是永遠都不會變的。”

  律香川道:“哪些事?”

  孟星魂笑笑道:“譬如說,蛋和飯炒在一起,就一定是蛋炒飯,永遠不會變成肉絲炒麵的。”

  律香川的笑容忽然開朗,道:“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只希望我們能像蛋炒飯一樣,永遠不要變成別的。”

  “嗤拉”一聲,蛋下了油鍋。

  蛋炒飯又熱又香,風雞和香腸也做得很好。

  孟星魂裝飯的時候,律香川又從紗櫥下拿出一小壇酒。

  他拍碎泥封,道:“你想先吃飯?還是先喝酒呢?”

  孟星魂道:“我不喝酒。”

  律香川道:“你有沒有聽人說過,不喝酒的人不但可怕,而且很難交朋友?”

  孟星魂道:“我只不過是今天不想喝!”

  律香川盯著他,道:“為什麼?是不是怕在酒後說出真話?”

  孟星魂笑笑道:“有的人喝了酒後也未必會說真話。”

  他開始吃飯。

  律香川凝視著他,道:“看來只要你一下決心,別人就很難令你改變主意。”

  孟星魂道:“很難。”

  律香川笑了笑,道:“你怎會下決心到這裡來的?”

  孟星魂沒有回答,好像覺得這問題根本不必回答。

  律香川道:“你一定也知道,我們最近的運氣並不好?”

  孟星魂道:“我的運氣很好。”

  律香川道:“你相信運氣?”

  孟星魂道:“我是一個賭徒,賭徒都是相信運氣的。”

  律香川道:“賭徒有好幾種,你是哪一種?”

  孟星魂道:“賭徒通常只有兩種,一種是贏家,一種是輸家。”

  律香川道:“你是贏家?”

  孟星魂微笑,道:“我下注的時候一向都押得很準。”

  律香川也笑了,道:“我希望你這一注也沒有押錯才好。”

  他也沒有喝酒,慢慢地吃了大半碗飯。

  孟星魂笑道:“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的蛋炒飯,你若改行,一定也是個好廚子。”

  律香川道:“若改行做賭徒呢?”

  孟星魂道:“你已經是賭徒,而且到現在為止,好像也一直都是贏家。”

  律香川大笑,道:“沒有人願意做輸家,除非運氣突然變壞。”

  孟星魂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每個人運氣都有轉壞的時候,這也許就是賭徒最大的苦惱。”

  律香川道:“所以我們就要乘手風順的時候多贏一點,那麼就算運氣轉壞了,輸的也是別人的本錢。”

  他站起來,拍了拍孟星魂的肩,又笑道:“你還要什麼?”

  孟星魂道:“現在我只想要張床。”

  律香川道:“像你這樣的男人,想到床的時候,通常都還會聯想到別的事。”

  孟星魂道:“什麼事?”

  律香川道:“女人。”

  他指了指旁邊一扇門,道:“你若想要女人,只要推開這扇門。”

  孟星魂搖搖頭。

  律香川道:“你根本用不著客氣,更不必難為情,這本是很正常的事,就像肚子餓了要吃飯一樣正常。”

  孟星魂又搖了搖頭。

  律香川仿佛覺得有點驚異,皺眉道:“你不喜歡女人?”

  孟星魂笑笑,道:“我喜歡,卻不喜歡別人的女人。”

  律香川目光閃動,道:“你有自己的女人?”

  孟星魂微笑著點點頭。

  律香川道:“你對她很忠心?”

  孟星魂又點點頭。

  律香川道:“她值得?”

  孟星魂道:“在我心目中,世上絕沒有比她更值得的女人。”

  他本不願在別人面前談論自己的私事。

  但這卻是他最得意、最驕傲的事,男人通常都會忍不住要將這種事在朋友面前說出來,就好像女人絕不會將美麗的新衣藏在箱底。

  律香川的臉色卻有些變了,仿佛被人觸及了心中的隱痛。

  這是不是因為他曾經被女人欺騙?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世上根本很少有真正值得你犧牲的女人,太相信女人的賭徒,一定是輸家。”

  他忽然又笑了笑,拍了拍孟星魂的肩,道:“我只希望你這一注也沒押錯。”

  窗紙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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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圖窮匕現

  孟星魂還沒有睡著,他心裡覺得又興奮又恐懼,又有很多感慨。

  他發覺老伯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難以接近,也沒有他想像中那麼聰明。

  老伯也是個人,並不是個永遠無法擊倒的神。

  他一生以善交朋友自豪,卻不知他最親近的朋友在出賣他。孟星魂甚至有些為他覺得悲哀。

  律香川也是個奇怪的人,他表面看來本極冷酷鎮靜,其實心裡也似有很多不能向別人敘說的痛苦和秘密。

  最奇怪的是,他居然好像真的將孟星魂當作自己的朋友,非但沒有向孟星魂追查質問,反而在孟星魂面前吐露出一些心事。

  這令孟星魂覺得很痛苦。

  他不喜歡出賣一個將他當朋友的人,但卻非出賣不可。

  想到小蝶時,他心裡開始覺得很幸福溫暖。

  她現在在做什麼?

  是不是已抱著孩子人了夢鄉?還是在想著他?

  想到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候在一個又破又冷的小屋裡,等著他,想著他,孟星魂心裡不禁覺得有些刺痛,有些酸楚。

  他發誓,只要這件事一做完,他就立刻回到她身邊去。

  他發誓,以後一定全心全意地對她,無論為了什麼,都不再離開她。

  他想到律香川的話。

  “世上根本很少有值得犧牲的女人。”

  他並不在意,因為他知道律香川並不了解她,他相信等到律香川認得她的時候,對她的看法就會改變了。

  只可惜律香川永遠不會認得她。

  孟星魂嘆了口氣,心裡忽然平靜。因為他終於有了個值得他忠實的人,而且相信她對他也同樣忠實。

  “男人能有個這麼樣的女人,真是件好事。”

  他平靜,因為他不再寂寞。

  逐漸發白的窗紙突然輕輕一響。

  孟星魂立刻像貓般躍起,掠到窗前。

  推開窗,他就看到乳白色的晨霧中,淡黃色的花叢後,有個人正在向他招手。

  陸漫天。

  陸漫天終於現身了。

  孟星魂掠人菊花叢,赤著腳站在乾燥的土地上,地上的露水很冷。

  陸漫天的目光更冷,瞪著他,瞪了很久,才沉聲道:“你已知道我是誰?”

  孟星魂點點頭。

  陸漫天道:“你是誰?”

  孟星魂道:“你也應該知道我是誰。”

  陸漫天又瞪了他很久,終於也慢慢地點點頭,道:“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半個月之前,你已應該在這裡了。”

  孟星魂道:“那麼現在我也許在棺材裡。”

  陸漫天突然笑笑,道:“你很小心。”

  孟星魂道:“我從不冒險,所以我還活著。”

  陸漫天道:“其實你本不必如此小心,有我在這裡照顧,你還怕什麼?”

  他的臉在霧中看來宛如死人,笑起來比不笑時更難看。

  孟星魂心中忽然湧出一種厭惡之意,冷冷說道:“你本是老伯的好朋友,我真沒有想到你會出賣他。”

  陸漫天居然神色不變,淡淡道:“有些事你還不懂,這就是人生,一個人只想爬得高些,有時就不能不從別人頭上踩過去。”

  孟星魂道:“我的確不懂,也不想懂。”

  陸漫天道:“高老大沒有告訴你?”

  孟星魂搖搖頭。

  陸漫天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來做什麼的?”

  孟星魂點點頭。

  陸漫天道:“很好,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孟星魂道:“等機會來的時候。”

  陸漫天道:“沒有機會,永遠沒有,老伯絕不會給任何人機會,再等十年,也是白等。”

  陸漫天道:“所以你根本不必等,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製造機會的。”

  孟星魂道:“你要我什麼時候動手?”

  陸漫天道:“今天。”

  孟星魂動容道:“今天?”

  陸漫天道:“今天黃昏。”

  他轉身走出去,緩緩接著道:“有些事非但絕不能等,而且一定要快,越快越好!這就叫迅雷不及掩耳。”

  孟星魂跟著他,聽著。陸漫天道:“老伯喜歡花,每個黃昏都要到園子裡遛遛,看看花,這是他的習慣,幾十年來從未有一天間斷。”

  孟星魂道:“他一個人?”

  陸漫天道:“他從來不要別人陪他,因為他總是利用這段時候,一個人靜靜地思考,有很多大事都是他在這段時間裡決定的。”

  孟星魂道:“但園裡一定還是埋伏著暗卡。”

  陸漫天點點頭,忽然在一叢菊花前停下,道:“他每天都要逛到這裡才回頭。”

  孟星魂道:“這裡就有暗卡。”

  陸漫天道:“有,但我可以叫它沒有。”

  他忽然蹲下去,伸手拔起一株菊花。

  這株菊花竟是活的,被他一拔,就連根而起。

  下面竟有個小小的洞穴。

  陸漫天道:“你下去試試。”

  孟星魂道:“用不著試,我可以下去。”

  陸漫天道:“好,今天黃昏,你就躲在這裡,帶著你的兵器。”

  他忽又問道:“你以前是用什麼殺人的?”

  孟星魂道:“看情形。”

  陸漫天道:“像這種情形呢?”

  孟星魂道:“用暗器。”

  陸漫天道:“什麼暗器?”

  孟星魂道:“夠快、夠準、夠狠的暗器。”

  陸漫天面上露出滿意之色,道:“好,老伯看花的時候,常常很專心,而且,這是他自己的地盤,他絕對想不到會有人暗算他。”

  孟星魂道:“我得手的機會有多大?”

  陸漫天道:“至少有七成機會,除非你——”

  孟星魂打斷了他的話,道:“七成機會已足夠,通常有五成機會時,我已可以下手。”

  陸漫天道:“聽說你從未失手過。”

  孟星魂淡淡地一笑,道:“問題並不在有幾成機會,而在你能把握機會,若是真的能完全把握住機會,一成機會也已足夠。”

  陸漫天長長吐出一口氣,微笑道:“看來我沒有找錯人。”

  孟星魂道:“你沒有。”

  陸漫天道:“你還有什麼問題?”

  孟星魂道:“我什麼時候來?來的時候是不是絕不會有人看到?”

  陸漫天笑道:“問得好。”

  他將拔起的菊花又埋下,才接著道:“這裡晚飯開得很早,開飯時會有鈴聲,那時你無論在哪裡,一聽到有鈴聲,就立刻要趕來。”

  孟星魂道:“立刻?”

  陸漫天道:“立刻!連一眨眼的工夫都耽誤不得,我只能負責在那片刻間絕不會有人看到你。”

  他一字字接著道:“你若耽誤了,非但誤了大事,你自己也得死!”

  孟星魂擦淨了腳上的土,又躺回床上。

  現在一切事都已決定,只等著最後一擊,就好像龍已畫成,只等點睛。

  事情的發展非但遠比他想像中快,而且也遠比他想得容易,他本該很滿意才是。

  但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他心裡反而有些不安,總覺得這件事好像有點不對。

  究竟什麼地方不對呢?他自己弄不清楚。

  一切事的安排都很妥當周密,也許只不過安排得太容易了些。而且是別人替他安排好的。

  他做事一向都由自己來安排決定,從沒有人替他出過一分力。

  他從不願將自己的命運交在別人手上。他更不願太信任陸漫天。

  但這件事的主謀本來是他,想殺老伯的也是他,他完全沒有理由出賣我,我更沒有理由懷疑他。

  孟星魂只有盡量使自己安心,因為他根本沒有別的事可做。他只有等,等到黃昏——

  正午。

  老伯在午飯的時候,總喜歡找幾個人來聊聊,他認為在這種閒談中非但能發現很多事,也能決定很多事。

  能跟老伯吃飯的人,定然都是他很接近、很信任的朋友。

  今天卻有個例外。

  孟星魂居然也被他請到午飯桌上。

  老伯吃得很簡單,午飯通常只有四菜一湯,而且是很清淡的菜。

  他認為老年人不能吃得太油膩。

  但今天也是例外。

  今天桌上居然多了一隻雞,一碗肉。

  老伯微笑著道:“年輕人都喜歡吃肉,我年輕時也喜歡吃肉,吃肉才有勁,兩天不吃肉,我做事就會覺得提不起精神來。”

  孟星魂在吃肉,他絕不客氣。

  老伯看著他,目中帶著笑意,忽又道:“你以前在船上的時候,夥食好不好?”

  孟星魂道:“還不錯。”

  老伯道:“做菜的廚子一定也是南方人吧!我總覺得南方菜比北方菜精緻。”

  孟星魂道:“我們那條船上廚子有三個,只有一個姓吳的是閩南人,其餘兩個卻是不折不扣的關東大漢,所以我們吃的南方菜、北方菜都有。”

  他面上雖不動聲色,心裡卻在捏著把冷汗。

  他發覺老伯在這短短半天中,一定已將“秦中亭”的底細調查得一清二楚。若不是老大給他的資料極為完整,他此刻已露出馬腳。

  老伯問得雖輕描淡寫,但只要他答錯一句話,就休想活著吃完這頓飯。

  孟星魂一句話也沒有答錯。

  他吃完了這頓飯。但這頓飯吃得並不舒服,他簡直不知道吃的是什麼,只覺褲襠涼涼的,好像已被冷汗濕透。

  律香川坐在他旁邊一直很少說話,直到吃過飯走出門,走上菊花叢的小路,才微笑道:“老伯剛才叫我帶你到四處看看,你懂得他的意思嗎?”

  孟星魂搖搖頭,最近他好像常常搖頭,他已學會裝傻。

  律香川道:“他的意思就是說,從此你差不多就是我們自己的人了。”

  孟星魂道:“差不多?”

  律香川道:“只差一點。”

  孟星魂道:“哪點?”

  律香川道:“你還沒有為他殺過人。”

  他笑笑,接著道:“但是你不必著急的,這種機會隨時會有。”

  孟星魂也笑笑,道:“卻不知哪種機會比較多些?是殺人?還是被謀殺?”

  律香川沉默了半晌,笑得已有些苦澀,緩緩道:“不是殺人,就是被謀殺,有些人本來簡直以為他永遠不會死的,但忽然間,他卻被人殺了,到那時你才會想到,殺人和被殺的機會原來一樣多。”

  孟星魂道:“你本來是不是從未想到孫劍也會被殺?”

  律香川臉色變了變,道:“你知道他?”

  孟星魂道:“孫劍被殺的事,在江湖中早已不是秘密。”

  律香川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不錯,這是十二飛鵬幫最光榮的戰績,他們當然惟恐別人不知道。”

  孟星魂目光閃動,道:“易潛龍叛變的事,也已不是秘密。”

  律香川又沉默了半晌,冷冷道:“他沒有叛變,他不是叛徒。”

  孟星魂道:“不是?”

  律香川冷笑道:“他還不配做叛徒,做叛徒要有膽子,他只不過是個懦夫,是個孬種。”

  孟星魂道:“孬種?”

  律香川道:“他本是老伯最信任的朋友,但他知道老伯有危險時,立刻就溜了,帶著老伯給他的幾百萬家財溜了。”

  孟星魂道:“你們為什麼不去找他?”

  律香川道:“我們找過,卻找不著,據說他已溜到海外的扶桑島上,他老婆本是扶桑一個浪人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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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以身相代

  孟星魂道:“這麼說來,現在老伯的朋友好像已沒有朋友了。”

  律香川淡淡道:“你現在是不是已覺得這一注押錯了?”

  孟星魂笑了笑,道:“問題並不在朋友多少,只在那朋友是否真的是朋友。”

  他目光卻注視著遠方,慢慢地接著道:“有些朋友多一個卻不如少一個好。”

  他看著遠處一座小橋,陸漫天從橋上走過。

  律香川沒有看到。

  這時是午時三刻,距離黃昏已不遠了。

  午後某時某刻。

  一片烏雲掩住月色,天陰了下來。

  風也更冷了。

  一個青衣人拉起衣襟,壓低帽沿,低著頭,匆匆走過小橋,小橋盡頭的竹林裡,有三間明軒。

  窗子是開著的,陸漫天正坐在窗口,手裡提著支筆,卻沒有寫什麼,只是對著窗子發怔。

  灰衣人沒有敲門就走進去,窗子立刻落下。

  窗子落下後灰衣人才將頭抬起,露出一張平凡樸實的臉。

  只看這張臉,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是叛徒。

  所以沒有人會想到馮浩是叛徒。

  陸漫天回頭面對著他,道:“一切都已照計劃安排好了,他已決定今天黃昏時動手。”

  馮浩面上雖露出滿意之色,卻還是追問了一句:“你看他會不會臨時改變主意?”

  陸漫天道:“絕不會,高老大的命令他從不敢違抗,何況……”

  他嘴角泛起一絲惡毒的笑意,緩緩接著道:“他也沒有這麼聰明。”

  馮浩又笑了,道:“不錯,這計劃的重點他當然想不到,無論誰都不會想到的。”

  午後某時某刻。

  天色陰沉,花園中異常平靜。

  孟星魂和律香川準備回去。

  他們已走過很多地方,幾乎將這花園每個角落都走遍。

  走過之後,孟星魂才發現自己什麼也沒有看到。

  他看到很多花、很多樹,但他能看到的只不過是這些,對這裡所有的一切他還是和沒有看見時一樣完全一無所知。

  他還是不知道這裡究竟有多少人?暗卡是如何分布的?卡上的人在什麼時候換班?老伯究竟有多大勢力?

  陸漫天至少有一句話沒有說錯!

  “老伯絕不會給任何人殺他的機會。”

  若不是陸漫天出賣了老伯,孟星魂也許真的沒機會殺他。

  沒有人能揣測老伯的實力,也沒有人猜到他的想法。

  孟星魂心裡忽然有種奇怪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做了老伯的朋友,情況是不是比現在愉快得多?

  老伯雖然可怕卻不可惡,也不可恨,有時甚至可以說是個很可愛的人,世上有很多人都比他更可恨,比他更可惡。

  至少陸漫天就是其中之一,這人簡直可殺。

  孟星魂忽然發覺自己要殺的若是陸漫天,情況一定比現在愉快得多。

  花園中實在很靜,四下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聲音。

  這地方的確就像個墳墓,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生命。

  園外隱隱有鈴聲傳來。

  鈴聲單調嘶啞,極有規律。

  律香川忽然停下腳步凝神傾聽。

  他剛開始聽了沒多久,老伯就已白花叢後轉出來,道:“你聽出了什麼?”

  律香川道:“外面有個賣藥的人在搖鈴。”

  老伯道:“還聽出什麼?”

  律香川道:“他搖的是個已用了很久、上面已有裂痕的銅串鈴。”

  老伯道:“還有呢?”

  律香川道:“他距離這裡還有二三十丈。”

  老伯道:“你去叫他進來。”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他若不肯來,你就殺了他!”

  他聲音冷淡而平靜,就像吩咐別人去做一件很平常的事。

  律香川也沒有再問,就轉身走了出去。

  他從不問“為什麼”,也不問這種做法是錯,是對。

  他只知執行老伯的命令。

  孟星魂目中卻不禁露出驚異之色,他發覺人命在這裡似已變得賤如野狗。

  老伯目光移向他,似已看透他的心,忽然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為什麼要他這樣做?”

  孟星魂點點頭。

  在老伯的面前,你最好還是莫要隱瞞自己的心事。

  老伯道:“他剛才已聽出了很多事,這在一般人說來已很難得。”

  孟星魂道:“的確很難得。”

  老伯道:“但他還有很多事沒能聽得出來,你呢?”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還不如他。”

  老伯盯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賣藥的人一定武功不弱。”

  孟星魂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老伯道:“因為他要走一段很長的路才能到這裡,但他的手還是很穩。”

  那鈴聲的確穩定而有規律。

  孟星魂道:“普通的賣藥人,也決不會走到這種荒僻的地方來。”

  老伯道:“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一點。”

  孟星魂道:“不是?”

  老伯道:“他也許是因為迷了路,也許是想到這裡來碰運氣。”

  他笑了笑,接著道:“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孫玉伯一向都很喜歡交朋友。”

  孟星魂沉吟著,道:“但這賣藥的人卻不是為此而來的?”

  老伯道:“絕不是,他搖鈴搖得太專心,而且鈴聲中仿佛有殺機。”

  孟星魂動容道:“殺機?”

  老伯道:“一個人心裡若想殺人時,無論做什麼都會露出殺機,那隻搖鈴的手上有殺機!”

  園外鈴聲已停止。

  孟星魂只覺老伯的目光銳利如尖刀,似已刺人他心裡。老伯難道已看出了他的殺機?

  沒有。

  因為他並不是真的自己要殺老伯,他心中並沒有憤怒和仇恨。

  殺機往往是隨著憤怒而來的。

  孟星魂的心裡很平靜,所以臉色也很平靜。

  老伯忽又笑了笑,道:“這種事你現在當然還聽不出來,但再過幾年,等到有很多人要殺你,你隨時隨地都可能被殺時,你也會聽出來的。”

  他笑容中有苦澀之感,慢慢地接著道:“要聽出這種事不只要用你的耳朵,還要用你的經驗。只有從危險和痛苦中得來的經驗,才是真正可貴的。”

  這種經驗就是教訓,不但可以使人變得更聰明,也可以使人活得長些。

  孟星魂望著老伯面上被痛苦經驗刻劃出的痕跡,心中不覺湧起一種尊敬之意,忍不住道:“這些話我永遠都會記得的。”

  老伯的笑容逐漸溫暖開朗,微笑著道:“我一直將律香川當作自己的兒子一樣,我希望你也是一樣。”

  孟星魂低下頭,幾乎不敢仰視。

  他忽然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個高不可攀的巨人。而他自己卻已變得沒有三尺高。

  他忽然覺得自己齷齪而卑鄙。

  就在這時,律香川已走回來,一個穿著灰衫的人跟在他身後,身後背著藥箱,手裡提著串鈴。

  孟星魂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緊。

  他永遠沒有想到這賣野藥的郎中竟是葉翔。

  最近已很少有人能看到葉翔,現在他卻很清醒。

  他清醒而鎮定,看到孟星魂時,目光既沒有迴避,也沒有任何表情。

  他就像從未見過孟星魂這個人。

  孟星魂卻要等很久才能使自己放鬆下來,他第一次真正覺得自己的確有很多事不如葉翔。

  他更想不出葉翔是為什麼來的。

  老伯顯然也不能確定,所以微笑著道:“你來得正好,我們這裡正需要一位郎中先生。”

  葉翔也在笑著,道:“這裡有病人?”

  老伯道:“沒有病人,只有受傷的人,還有些死人。”

  葉翔道:“死人我治不了。”

  老伯道:“受傷的人呢?想必你總會有治傷的藥!”

  葉翔道:“不會。”

  老伯道:“你會治什麼病?”

  葉翔道:“我什麼病都不會治。”

  老伯道:“那麼你賣的是什麼藥?”

  葉翔道:“我也不賣藥,這藥箱裡只有一壇酒和一把刀。”

  他面上全無表情,淡淡地接著道:“我不會治人的病,只會要人的命。”

  這句話一說出來,孟星魂的一顆心幾乎跳出嗓子。

  老伯卻反而笑道:“原來你是殺人的,那好極了,我們這裡有很多人好殺,卻不知你要殺的是哪一個?”

  葉翔道:“我也不是來殺人的。”

  老伯道:“不是?”

  葉翔道:“我若要來殺人,當然就要殺你,但我卻不想殺你。”

  老伯道:“哦?”

  葉翔道:“我殺人雖然從不選擇,只要條件合適,無論什麼人,我都殺,但你卻是例外。”

  老伯道:“為什麼?”

  他臉上一直保持微笑,好像聽得很有趣。

  葉翔道:“我不殺你,因為我知道我根本不能殺你,根本殺不死你。”

  他淡淡地一笑,接著道:“世上所有活著的人,也許沒有一個人能殺死你,想來殺你的人一定是瘋子,我不是瘋子。”

  老伯大笑道:“你雖不是瘋子,但卻未免將我估計得太高了。”

  葉翔道:“我不估計,因為我知道。”

  老伯道:“只要是活著的人就有可能被別人殺死,我也是人,是個活人。”

  葉翔道:“你當然也有被人殺死的一天,但那一天還沒有到。”

  老伯道:“什麼時候才到?”

  葉翔道:“等到你老的時候!”

  老伯笑道:“我現在還不夠老?”

  葉翔道:“你現在還不算老,因為你還沒有變得很遲鈍、很頑固,還沒有變得像別的老頭子那樣顢頇小氣。”

  他冷冷地接著道:“但你遲早也有那一天,每個人都有那一天的。”

  老伯又大笑,但目中已掠過一陣陰影,道:“你既非來殺人的,那是為什麼來的呢?”

  葉翔沉吟著,道:“你要我說真話?”

  老伯微笑道:“最好連一個字都不要假。”

  葉翔又沉吟了半晌,終於道:“我是來找你女兒的。”

  老伯臉色忽然變了,厲聲說道:“我沒有女兒呀!”

  葉翔道:“那麼就算我是來找別人好了,我找的那人叫孫蝶。”

  老伯道:“我不認識她。”

  葉翔道:“我知道你已不承認她是你女兒,所以我來帶她走!”

  老伯道:“帶她走?”

  葉翔道:“你不要她,我要她!”

  老伯厲聲道:“你想帶她到哪裡去?”

  葉翔道:“你既已不要她,又何必管我帶她到哪裡去?”

  老伯銳利清澈的眼睛突然發紅,鬢邊頭髮一根根豎起。

  但他還在勉強控制著自己,盯著葉翔看了很久,一字字道:“我好像見過你。”

  葉翔道:“你的確見過我。”

  老伯道:“幾年前我就見過你,而且……”

  葉翔道:“而且還曾經叫韓棠趕我走,趕到一個永遠回不來的地方。”

  老伯道:“你還沒有死?”

  葉翔只笑笑。他還沒有開口,老伯突然撲過來,揪住他的衣襟,將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厲聲道:“小蝶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葉翔不開口。

  老伯怒道:“你說不說?……說不說?”他拼命搖著葉翔,似乎想將葉翔全身骨頭都搖散。

  葉翔臉上還是全無表情,淡淡道:“我衣服被人抓著的時候,從不喜歡說話!”

  老伯怒目瞪著,他眼珠都似已凸出,額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律香川似已嚇呆了,他從未見到老伯如此盛怒,從來想不到老伯也有不能控制自己的時候。

  孟星魂也嚇呆了。一聽到了“孫蝶”這名字的時候,他就已嚇呆了。

  他做夢也未想到,他要來殺的人,竟是他心上人的父親。

  但他卻已知道葉翔的來意。葉翔就是來告訴他這件事的,免得他做出永遠無法彌補的大錯。

  葉翔冒著生命的危險來告訴他這件事,不僅是為了孟星魂,也是為了小蝶——原來他惟一真正愛過的人就是小蝶。他不惜為她而死! 

  “為什麼……為什麼?”

  “難道小蝶那孩子的父親,真的就是葉翔?”孟星魂只覺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似在他面前崩潰。

  他整個人似乎也已崩潰,幾乎已支持不住,幾乎已將倒下去!

  老伯站在葉翔面前發抖,全身都已發抖。

  他終於鬆開手,雙拳卻握得更緊,道:“好,現在你說,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葉翔道:“不是。”

  他長長嘆息一聲,接著道:“但我卻希望是的,我寧願犧牲一切,去做那孩子的父親。”

  老伯咬著牙嘶聲道:“那畜生,那野種……”

  葉翔道:“你為什麼要恨那孩子?孩子並沒有錯,他已沒有父親,已夠可憐,做祖父的就該分外疼他才是。”

  老伯道:“誰是他祖父?”

  葉翔道:“你,你是他祖父。”

  他也提高聲音,大聲道:“你想不承認也不行,因為他是你血中的血、肉中的肉。”

  他的話沒有說完,老伯已撲過來,揮拳痛擊他的臉。

  他沒有閃避,因為根本無法閃避。

  老伯的拳靈如閃電、如蛇信,卻比閃電更快,比蛇信更毒。

  葉翔根本沒有看到他的拳頭,只覺眼前一黑,宛如天崩地裂。

  他並沒有暈過去,因為老伯另一隻拳頭已擊中他的下腹。

  痛苦使他清醒,清醒得無法忍受。

  他身子一曲,倒下,雙手護住小腹,彎曲著在地上痙攣嘔吐。

  鮮血和膽汁酸水一齊吐出來,他只覺滿嘴又腥又酸又苦。

  孟星魂整個人都似已將裂成碎片。

  他忍不住,不能忍受。

  他幾乎已忍不住要不顧一切出手。

  但他必須看著,忍受著,否則他也是死!

  那麼葉翔為他犧牲的一切,就也變得全無代價,死也無法瞑目。

  他更不忍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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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30:02
葉翔還在不停地痙攣和嘔吐,老伯的拳頭就像世上最毒的毒刑,令他嘗到沒有人嘗過的巨大的痛苦。

  老伯看著他,怒氣已發洩,似已漸漸平靜,只是在輕輕喘息著。

  突然間,抽縮著的葉翔又躍起。

  他手裡的串鈴突然暴射出十餘點寒星,比流星更迅急的寒星。

  他的右手已抽出一柄短劍,身子與劍似已化為一體。

  劍光如飛虹,在寒星中飛出,比寒星更急。

  寒星與飛虹已將老伯所有的去路都封死!

  這一擊之威,簡直沒有人能夠抵抗,沒有人能夠閃避。

  孟星魂當然知道葉翔是個多麼可怕的殺人者,卻從未親眼看到過。

  現在他看到了。

  最近他已漸漸懷疑,幾乎不相信以前有那麼多人死在葉翔手上。

  現在他相信了。

  葉翔這一擊不但選擇了最出人意外的時機,也快得令人無法想像。最出人意外的時機,就是最正確的時機。

  只要一出手,就絕不給對方留下任何退路。

  狠毒、準確、迅速。

  這就是殺人最基本的條件,也是最重要的。

  這三種條件加在一起,意思就等於是“死”!

  最近看過葉翔的人,絕不會相信他還能發出如此可怕的一擊。他似已又恢復了昔日巔峰時的狀況,對孟星魂的友情、對小蝶的戀情,使得他發出了最後一分潛力。

  這已是最後一擊!

  沒有人能避開他這一擊。

  沒有別人,只有老伯!

  短劍沖天飛出,落下來時已斷成兩截。

  葉翔的身子騰起、跌下,右腕已被折斷。

  老伯還是站在那裡,神像般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他雖然用袖子揮開十餘點寒星,但孟星魂還是看到有幾點寒星打在他胸膛上。

  至少有四五點。

  孟星魂看得清楚,確信絕不會看錯。

  他也很清楚這種暗器的威力,因為他準備用來殺老伯的也是這種暗器。

  無論誰被這種暗器擊中,都立刻要倒下,倒下後立刻就死!

  老伯沒有倒下,也沒有死!

  暗器打在他身上,就好像打在鐵人身上,甚至還發出“叮”的一響。

  老伯也許可以算是個超人,是個巨人,但無論如何,總不是鐵人!

  孟星魂終於發現,在老伯身上穿的那件平凡而陳舊的布袍下,一定還有件不平凡的衣服。

  他雖然不知道這件衣服是不是用金絲織成的,但卻已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暗器能夠射透這件衣服的。

  他若以這種暗器來殺老伯,他就得死!

  這就是孟星魂得到的教訓。

  這教訓卻不是從他自己的痛苦經驗中得來的,而是用葉翔的命換來的。

  葉翔掙扎著,要爬起,又重重跌倒,伏在地上,狗一般喘息,忽然大笑道:“我沒有錯,果然沒有錯!”

  他笑聲瘋狂而淒厲,又道:“我果然殺不死你,果然沒有人能殺得死你!”

  老伯道:“但卻有很多人能殺得死你!”

  他忽然說出這句話,忽然轉身而去。

  他沒有再看葉翔一眼,卻看了看律香川。

  律香川懂得他的意思。

  老伯要這人死,但卻不願殺一個已倒下去的人。

  老伯不願做的事,律香川就要做。

  律香川冷冷地看著葉翔在地上掙扎,看了很久,目光突然轉向孟星魂,道:“你的刀呢?”

  孟星魂道:“我沒有刀。”

  律香川道:“你殺人不用刀?”

  孟星魂道:“用,用別人的。別人手裡的兵器,我都能用。”

  他的確已能說話,已說得出聲來。

  但他自己卻好像是在聽著別人說話,這聲音聽來陌生而遙遠。

  律香川看著他。目中露出滿意之色,忽然自地上拾起那柄短劍道:“你用這柄斷劍能不能殺人?”

  孟星魂道:“能。”

  律香川笑了笑,道:“你還沒有為老伯殺過人,這就是你的機會。”

  他笑得很奇怪,慢慢地接著道:“我說過,你不必著急,這種機會隨時都會有的。現在你總該相信吧。”

  孟星魂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劍本來就很短,折斷後就顯得更笨拙醜陋。

  孟星魂接過劍,轉向葉翔。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耳朵嗡嗡地發響,眼前天旋地轉,根本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

  但他卻知道葉翔的意思,就算想裝作不知道都不行。

  為了這一刻,葉翔已準備了很久,等了很久。

  他來的時候已沒有想再活著回去,因為他自己活著也全無意義,全無希望,他只希望孟星魂能替他活下去。

  他已將孟星魂看成他的影子,已將自己的生命和愛情全都轉移到孟星魂身上。

  孟星魂就是他生命的延續。

  這種感情也許很少人能了解,但孟星魂卻是很了解,他知道葉翔這樣做,是表示願意死在他手上。可是他不忍。

  他寧死也不忍下手!

  劍柄上纏著白綢,白綢被他掌心流出的冷汗濕透。

  他突然拋下劍,道:“我不能殺這個人。”

  律香川盯著他,過了很久,才淡淡道:“為什麼?他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冷冷道:“我可以殺朋友,但卻不殺已倒下去的人。”

  律香川道:“為了老伯也不肯破例?”

  孟星魂道:“我可以為老伯殺別的人,可以等下次機會,這種機會反正隨時都會有。”

  律香川看著他,既不憤怒,也不驚異,既不威迫,也不勉強。

  他連一句話都不再說,就這樣靜靜地等著孟星魂從他面前走開。

  孟星魂也沒有回頭。

  他還沒有走遠,就已聽到葉翔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呼。

  他還是沒有回頭,甚至沒有流淚。

  他眼淚要等到夜半無人時再流。

  雖非夜半,卻已無人。

  孟星魂伏在床上,眼淚濕透了枕頭。

  “小蝶是老伯的女兒!”

  “你殺不死老伯。”

  葉翔犧牲了自己的生命,為的就是要告訴他這兩件事。

  葉翔要他活下去,要他跟小蝶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這是葉翔自己做不到的。

  “我能做到嗎?”

  孟星魂握緊拳頭,對自己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做到!

  這已是他惟一報答葉翔的法子。

  他欠高老大的雖然還很多,但那以後可以用別的法子報答。

  這件事他必須放棄,現在他必須離開這裡。

  他能走得了嗎?

  花園外面很多墳墓,墳墓裡埋葬的都是老伯的“朋友”。

  “無論誰只要一進入我們這種組織,就永遠休想脫離,無論死活都休想。”

  “你就算要死,也得死在這裡。”

  “但是無論是死是活,老伯都會一樣好好照顧你的。”

  這是他們經過那些墳墓時,律香川對孟星魂說的。

  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心裡也仿佛有很多感慨。

  孟星魂並不知道律香川這是真的有感而發,還是在警告他。

  他總覺得律香川對他的態度很特別,剛才的態度尤其特別,好像已看出他和葉翔的關係,看出了他的秘密。

  但是他並沒有勉強他做任何事。

  “律香川也許會放我走的,但陸漫天呢?”

  孟星魂心裡的激動稍微平靜時,就開始想得更多。

  “連葉翔都知道老伯是殺不死的,陸漫天又怎會不知道?”

  “陸漫天和老伯的關係比誰都密切,對老伯的了解自然也比別人多。”

  “他既然知道我沒有殺死老伯的能力,為什麼要叫我來做這件事?”

  孟星魂的眼淚停止,掌心卻已出了冷汗。

  他忽然發現陸漫天的計劃,遠比他想像中還要可怕得多。

  這計劃的重點並不是要他真的去殺死老伯,而是要他來做梯子。陸漫天先得從這梯子上踩過去,才能達到目的。

  孟星魂心中的悲慟已變為憤怒。

  沒有人願意做別人的梯子,讓別人從自己頭上踩過去。

  孟星魂擦乾眼淚,坐起來,等著。

  等著陸漫天。

  他知道陸漫天一定不會讓他走,一定會來找他的!

  陸漫天來得比孟星魂預料中還要早。

  律香川還沒有回來,屋子裡好像沒有別的人,靜得很,所以陸漫天一推門走進來,孟星魂就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他的腳步聲沉著而緩慢,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家裡來一樣,顯然對一切事都充滿自信。

  他的神情更鎮定,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心懷叵測的叛徒。

  無論誰要出賣老伯這種人,都難免會覺得有點緊張不安,但是他卻完全沒有。

  他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一種將別人都當作呆子的微笑。

  孟星魂勉強抑制著心中的憤怒,冷冷道:“你來幹什麼?”

  陸漫天微笑著道:“沒有什麼,我只是來看你準備好了沒有,現在時候已快到了。”

  孟星魂道:“我沒有準備。”

  陸漫天皺皺眉,道:“沒有準備?無論你多有經驗,殺人前還是要準備的。”

  孟星魂道:“我沒有準備殺人。”

  陸漫天道:“可是你非殺不可。”

  孟星魂突然冷笑,道:“假如我一定要殺人,殺的不是老伯,而是你!”

  陸漫天好像很吃驚,道:“殺我?為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我不喜歡讓人從我頭上踩過去,不喜歡被人當作梯子。”

  陸漫天道:“梯子?什麼梯子?”

  孟星魂道:“你要我來,並不是真的要我刺殺老伯,因為你當然早已知道,我根本沒有成功的機會。”

  陸漫天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但瞳孔卻已開始收縮,道:“那麼我為何要你來?”

  孟星魂道:“也許你已有了刺殺老伯的計劃;而且確信一定成功。”

  陸漫天道:“那麼我就更不必要你來了。”

  孟星魂道:“但你卻不承擔刺殺老伯的罪名,因為你怕別人會為老伯復仇,更怕別的人不肯讓你代替老伯的地位,所以,要我來替你承擔這個罪名。”

  陸漫天道:“說下去。”

  孟星魂道:“你要我在那地洞中等待著刺殺老伯,但我也許根本就沒有機會出手,你也許就已先發現了我。”

  陸漫天道:“然後呢?”

  孟星魂道:“你一開始就表示不信任我,老伯當然絕不會懷疑這計劃是你安排的,你為他捉住了刺客,他當然更信任你。”

  陸漫天道:“然後呢?”

  孟星魂道:“你就會在他最信任你的時候,向他出手。”

  陸漫天道:“你認為我能殺得了他?”

  孟星魂冷笑道:“你是他多年的朋友,而且是最好的朋友,當然比別人更知道他的弱點,何況你早已計劃周密,他對你卻完全沒有防備。”

  陸漫天道:“所以你認為我的機會很大。”

  孟星魂道:“世上假如只有一個人能殺得了老伯,那人就是你。”

  陸漫天忽然笑了,但笑得很特別,道:“謝謝你,你好像把我看得很高。”

  孟星魂道:“你殺了他之後,就可以對別人宣布,你已抓住了刺殺老伯的刺客,已經替老伯報了仇,別的人自然更不會懷疑你,你就可順理成章地取代老伯的地位。”

  他冷笑著接著道:“這就是你的計劃,你不但要出賣老伯,也要出賣我。”

  陸漫天冷冷道:“但你也有嘴,你也可以說話的。”

  孟星魂道:“誰會相信我的話?何況,你也許根本不會給我說話的機會。”

  陸漫天看著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過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聰明,做刺客的人本不應如此聰明的。”

  他微笑著,好像在為孟星魂解釋,又道:“因為自己冒險動手去殺人,已是件很愚蠢的事,為別人殺人更愚蠢,聰明人是絕不會做的。”

  孟星魂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因為他知道陸漫天這句話並沒有說錯。

  這句話實已觸及了他的隱痛。

  陸漫天正欣賞他的痛苦,目中帶著滿意的表情,悠然道:“但聰明人通常都有個毛病,聰明人都怕死。”

  孟星魂道:“怕死的人不會做這種事。”

  陸漫天道:“那只因你以前還不夠聰明,但現在你顯然已懂得能活著是件很好的事,無論如何總比死好些。”

  他忽又笑了笑,問道:“你知不知道剛才來的那個人叫葉翔?”

  孟星魂咬緊牙。

  陸漫天又道:“你當然知道,因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你卻看著他在你面前被人殺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那又是為了什麼?”

  他微笑著,接著道:“那只因你已變得聰明了,已不願陪他死,就算你還有別的理由,也一定是自己在騙自己。”

  孟星魂的心在刺痛。

  他的確是看著葉翔死的,他一直在為自己解釋,這麼樣做,只不過因為不忍葉翔的犧牲變得毫無代價,只不過因為葉翔要他活下去。

  但現在,陸漫天的話卻像是一根針。

  他忽然發覺自己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偉大,他那麼做也許真的只不過是因為怕死。

  他現在的確不願死。

  陸漫天緩緩道:“你說的不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會懷疑我,我隨時都可以揭破你的身份,隨時都可以要你死。”

  他凝視著孟星魂,就像是貓在看著爪下的老鼠,微笑著接道:“所以你若還想活下去,就只能聽我的話去做,因為你根本已無路可走。”

  孟星魂握緊雙拳,哼聲道:“我就算做了,結果豈非還是死?”

  陸漫天道:“你若做得很好,我也許會讓你活著的,我可以找另外一個人來替你死,我可以將那人的臉打得稀爛,要別人認為他就是你,那樣你就可以遠走高飛,找個沒有人認得你的地方活下去,只要你不來麻煩我,就沒有別人會去麻煩你。”

  他微笑著又道:“我甚至還可以給你一筆很大的報酬,讓你活得舒服些,一個人只要能舒舒服服地活著,就算活得並不光榮也是很值得的。”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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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30:32
第十六回 陰霾逼人

  他的微笑動人,說的話更動人。

  孟星魂遲疑著,道:“你說的話我怎能相信?”

  陸漫天道:“你非相信不可,因為這是你惟一的機會你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陸漫天走了,走的時候還是充滿了自信。

  “你好好準備吧最好莫要玩別的花樣,因為我隨時隨地都在注意你。”

  他當然並不信任孟星魂但卻知道孟星魂根本沒有花樣可玩。

  孟星魂已是他網中的魚。

  “我難道真的沒有第二條路走?”

  就算真的已無路可走,也不能走這條路。

  “我絕對不能去殺老伯,絕對不能去殺小蝶的父親。”

  何況,陸漫天說的話,孟星魂連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他知道陸漫天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活下去的。

  “那麼,我難道只有死?”

  死,有時的確是種很好的解脫。

  很久以前,孟星魂就曾經想到過自己遲早要用這種方法來解脫。

  他久已覺得厭倦,死,對他來說,非但不困難,也不痛苦。但現在呢?

  秋已深,秋日的黃昏仿佛來得特別早。

  菊花雖已漸漸開始凋零,但在暮色中看來,還是那麼美麗。

  菊花和蝴蝶一樣,它的生命總是在最美麗的時候就已開始枯萎凋謝。

  這豈非是件很令人悲哀的事?

  孟星魂忽然想起了小蝶的話:

  “蝴蝶的生命雖然如鮮花般脆弱,可是它活得芬芳,活得美麗,它的生命已有價值,所以就算死,也沒有什麼值得悲哀的。”

  人的生命豈非也一樣。

  一個人能活多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他怎麼樣活著,活得是否有價值?

  晚風中已傳來悅耳的鈴聲!

  孟星魂的心忽然抽緊。

  他站起來,大步走出去。

  “我絕不能死。”

  他還沒有真正地活過,所以絕不能死!

  可是,要怎麼樣他才能活下去呢?

  秋風蕭索,連菊花都已到了將要凋謝的時候。

  尤其是這一叢菊花!

  這叢菊花開得很早,也開得最美,所以也凋謝得最快。

  老伯以指尖輕撫著脆弱的花瓣,心裡忽然有很多感慨。

  他的手指雖仍如少年時那麼穩定而有力,但心境卻已和少年時大不相同。

  少年時他對什麼事都看得很開。

  “菊花謝了,還有梅花,梅花謝了,還有桃花,既然我四季都有鮮花可賞,為什麼要為那些枯萎的花木去惋惜感嘆?”

  花若謝了,就已不再有任何價值,就已不值得他去顧念。

  人也一樣。

  他從不同情死人,從不為死人悲哀,因為人一死也就變得全無價值,他從不將任何一樣沒有價值的東西放在心上。

  但現在,他的想法卻似已漸漸在變了。

  他已漸漸發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價值並不在他的死活,而在於和那人之間的感情。

  他已漸漸將情感看得更重。

  “難道這就是老人的心情?難道我已真的老了麼?”

  老伯輕輕嘆了口氣,抬起頭,就看到孟星魂正向他走過來。

  孟星魂的臉色雖沉重但腳步矯健輕快。在暮色中看來他的眼睛依然發著光,皮膚依然光滑緊密,肌肉充滿彈性,身材依然筆挺。

  他還年輕。

  老伯看著這年輕人,心裡忽然有種羨慕的感覺,也許嫉妒更多於羨慕。

  本來只有孫劍是他老來唯一的安慰,是他生命唯一的延續。但現在孫劍已死了。

  世上為什麼有這麼多老年人不死,死的為什麼偏偏是孫劍?

  孟星魂已走過來,走到他面前。

  老伯忽然道:“律香川難道沒有告訴你?你不知道這是吃飯的時候?”

  孟星魂道:“我知道。”

  老伯的臉色很難看,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選這時候出來散步?”

  孟星魂道:“因為你不願被人打擾。”

  老伯道:“所以你是根本不該來的。”

  孟星魂忽然笑了笑,道:“我現在本該在什麼地方,你也許永遠想不到。”

  老伯道:“你本該在哪裡?”

  孟星魂道:“就在這裡!”

  他忽然拔起老伯面前的菊花,露出花下的洞穴。

  老伯凝視著這個穴,目中露出深思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本該在這裡幹什麼?”

  孟星魂道:“殺你!”

  老伯霍然抬起頭,盯著他,但面上並沒露出驚訝的表情,只是冷冷地盯著他,像是想看穿他的心。

  孟星魂說道:“我到這裡來,本就為的是要殺你。”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

  孟星魂反而吃了一驚,道:“你知道?”

  老伯道:“你不是秦中亭。”

  孟星魂動容道:“你怎麼知道的?”

  老伯淡淡道:“你看來仿佛終年不見陽光,絕不似從小在海上生活的人。”

  孟星魂的臉色蒼白,他當然知道自己的臉是什麼顏色。

  這次行動看來本無破綻,他一直認為高老大的計劃算無遺策,卻想不到還是算錯了一件事。

  他低估了老伯。

  任何人都不該低估老伯。

  孟星魂目中不禁露出敬佩之意,才長嘆了一口氣,道:“你知道我是來殺你的,卻還是將我留了下來。”

  老伯點點頭。

  孟星魂道:“因為你知道我殺不了你?”

  老伯笑笑道:“假如,只有這一個原因,你現在已死了。”

  孟星魂道:“還有什麼別的原因?”

  老伯道:“因為我需要你這樣的人,你既然可以為別人來殺我,當然也可以為我去殺別人。”

  他又笑笑,接著道:“你連我都敢殺,還有什麼不敢殺的,殺人要有膽子,而真正有膽子的人並不多。”

  孟星魂道:“你想收買我?”

  老伯道:“別人能買到的,我也能,我的價錢出得比別人高。”

  孟星魂道:“你也知道是誰要我來殺你的?”

  老伯道:“我知道的事至少比你想像中多。”

  孟星魂道:“你既然知道,還讓那叛徒活著?”

  老伯道:“他活著比死有用。”

  孟星魂道:“有什麼用?他出賣你。”

  老伯道:“他既能出賣我,也就能出賣別人。”

  他日中帶著殘酷的笑意,緩緩接著道:“每個人都有利用的價值,只是你;懂不懂得利用而已。”

  孟星魂道:“你要他出賣誰?”

  老伯道:“他一個人還不敢做這種事,他還沒有這麼大的本事,也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孟星魂道:“你認為他還有同謀?”

  老伯點點頭。

  孟星魂道:“你要他說出那些人是誰?”

  老伯道:“用不著他說,我自己遲早總能看出來的。”

  孟星魂凝視著他,忽然長嘆了口氣,道:“我現在終於相信了一件事。”

  老伯道:“什麼事?”

  孟星魂道:“你能有今天的地位,並不是運氣,能活到今天,也不是運氣。”

  老伯微笑道:“所以你若跟著我,絕不會吃虧的,你至少能學到很多事,至少能活得長些,你的選擇的確很聰明。”

  孟星魂道:“你認為我這麼做,是為了想投靠你?”

  老伯道:“你不是?”

  孟星魂道:“不是!”

  老伯這才覺得有些意外,道:“那麼你為的是什麼?”

  孟星魂道:“我要你讓我走。”

  老伯又笑了,道:“你想得很天真,你憑什麼認為我會讓你走?我若不能利用你,為什麼要讓別人來利用你?”

  孟星魂道:“因為你的女兒!”

  老伯的笑意忽然凝結,目中出現怒意,厲聲道:“我早已沒有女兒。”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你為何不肯承認她是你女兒,我只知道一件事,無論你怎麼想,她還是你女兒,血總比水濃。”

  他凝注著老伯,老伯的怒容雖可怕,但他卻全無懼色,接著又道:“有些事是無論誰都無法改變的,連你也不能。”

  老伯握緊雙拳,道:“她和你有什麼關係?”

  孟星魂說道:“我願意做她的丈夫。”

  老伯忽然一把揪住他,厲聲道:“那麼我就要你為她死!”

  孟星魂道:“我不能死,因為我要為她活著,我也要她為我活著,你若殺了我一定會後悔的!”

  老伯逼視著他的眼睛,額上已因憤怒而暴出青筋,說道:“後悔?我殺人從不後悔!”

  孟星魂的眼睛真誠而無懼,也許就是因為真誠,所以無懼:“你已沒有兒子,她是你惟一的骨肉。”

  老伯大怒道:“你為什麼在我面前說這些話?”

  孟星魂道:“因為我知道你是個講理的人,所以不騙你。”

  老伯道:“你已認識她很久?”

  孟星魂道:“不久。”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一個怎樣的人?”

  孟星魂道:“無論她是個怎麼樣的人都一樣。”

  老伯道:“她以前……”

  孟星魂打斷了他的話,道:“她以前的遭遇愈悲慘,以後我就會對她愈好,何況,以前的事都已過去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老伯的手忽然放開,目中的怒意也消失。

  他看來仿佛老了很多,黯然道:“你說的不錯,我已經沒有兒子,她已是我惟一的骨肉……”

  孟星魂道:“所以你應該讓他們好好地活著,她跟她的兒子。”

  老伯突又咬緊牙,道:“你知不知道誰是那孩子的父親?”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老伯道:“你真的不在乎?”

  孟星魂道:“我既然願意做她的丈夫,就也願做她兒子的父親。”

  他逼視著老伯,一字字道:“連我都能原諒她,你為什麼不能?”

  老伯低下頭,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喃喃道:“我只恨她,為什麼一直都不肯說出那孩子是誰的?”

  孟星魂道:“每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苦衷,何況,那本是她的傷心事,她也許連自己都不願意再想,你是她的父親,為什麼一定要苦苦逼她?”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她現在活得怎麼樣?”

  孟星魂道:“她總算是活著,也許就因為她是你的女兒,所以才能夠支持到現在,還沒倒下。”

  老伯抬起頭道:“你真能讓她好好活下去?”

  孟星魂道:“我一定盡力去做。”

  老伯長長嘆息一聲,黯然道:“也許我真的老了,老人的心腸總是愈來愈軟的。”

  他抬頭看著孟星魂,目光漸漸變得溫暖。

  他看得出這少年是個可信賴的人,只要說出的話,就一定能做到。

  他仿佛已從這少年身上看到一絲希望。

  “我畢竟有個女兒,還有下一代……”

  他忽然緊緊握住孟星魂的手,道:“你若真的要她,我就將她交給你。”

  孟星魂只覺一陣熱血衝上咽喉,熱淚幾乎奪眶而出,過了很久,才能哽咽著道:“我,不會讓你後悔的。”

  老伯道:“你還要什麼?”

  孟星魂道:“有了她,我已經心滿意足。”

  老伯目中現出了溫暖的笑意,道:“你準備帶她到哪裡去?”

  孟星魂沉吟著,還沒有說話,老伯又道:“我希望你帶她走遠些,愈遠愈好,因為……”

  他臉色忽又變得很沉重,接著道:“這裡的情況已愈來愈危險,我不希望你們牽連到這裡面來。”

  孟星魂看著這老人,看著他臉上的皺紋和目中的憂慮之色,心裡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受!

  他畢竟已是個老人,而且比他自己想像中孤獨。孟星魂忽然對這老人有了種奇異的感情,他們之間仿佛已有了種奇妙的聯繫,使得他們忽然變得彼此關心起來。

  因為他已是他女兒的丈夫。

  孟星魂忍不住道:“你一個人能應付得了?”

  老伯笑笑,道:“你用不著擔心我,我已應付了很久,而且應付得很好。”

  孟星魂道:“以前不同,以前,你有朋友,現在……”

  老伯道:“我也是賭徒,一個真正的賭徒,從不會真正輸光的,就算在別,人都以為他已輸光的時候,但其實他多多少少還留著些賭本的。”

  他微笑著又道:“因為他還要翻本。”

  孟星魂也笑了,道:“只要賭局不散,翻本的機會隨時都會來的。”

  老伯緩緩道:“就算這次賭局已經散了,他還會有下一次賭局,真正的賭徒,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得到賭局的。”

  他微笑著拍了拍孟星魂的肩,又道:“只可惜你不能陪我一起賭。”

  孟星魂道:“為什麼?”

  老伯眨眨眼,笑道:“因為你已是我女婿,沒有人願意以他女婿做賭注的。”

  “女婿”,這是多麼奇妙的兩個字,包含著一種多麼奇妙的感情。

  世事的變化是多麼奇妙!

  孟星魂又怎能想到自己竟會做老伯的女婿?

  夜已深,風更冷。

  孟星魂心裡卻充滿了溫暖之意,人生原來並不像他以前想得那麼冷酷。

  老伯道:“她是不是在等你?”

  孟星魂點點頭,“有人在等”這種感覺更奇妙,他只覺咽喉仿佛被又甜又熱的東西塞住,連話都說不出。

  老伯道:“那麼你快去吧,我送你出去。”

  他忽又笑了笑,道:“無論你帶她到哪裡去,我只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孟星魂道:“你……你說。”

  老伯緊握著他的手,道:“等你有了自己的兒子,帶他回來見我。”

  路很長,在黑暗中顯得更長。

  老伯看著孟星魂的背影,想到他的女兒,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他們的確還有段很長的路要走。”

  他只希望他們這次莫要迷路!

  雖然他心裡有很多感觸,卻並沒有想太久,因為他也有段很長的路要走,這段路遠比他們的更危險艱苦。

  他轉過身的時候,身子已掠出三丈。園中已亮起燈火,他掠過花叢,掠過小橋。

  陸漫天住的屋子裡也有燈光,窗子卻關著。

  昏黃的窗紙上,映著陸漫天瘦長的人影。他筆直地站著,仿佛在等人——是不是還在等著孟星魂的消息?

  老伯沒有敲門。

  他既已下了決心,就不再等,三十年來,老伯從沒有給過任何人先出手的機會,他很懂得“先下手為強”這句話的道理。

  他也時常喜歡走最直的路。

  “砰”,窗子被撞得粉碎,他已穿窗而人。

  然後他就愣住。

  陸漫天不是站著的,是吊著的。

  他懸空吊在梁上,腳下的凳子已被踢得很遠,老伯伸手一探他胸口,已完全冷透,冷得就像是他的鐵膽。

  那雙終年不離他左右的鐵膽,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鐵膽下壓著一張紙,紙上的字跡潦草零亂。

  “你既沒有死,所以我死。”

  沒有別的話,就只這簡簡單單九個字。

  他畢竟還是未能出賣別人,卻出賣了自己。因為他的計劃周密,卻還是算錯了一樣事。

  他忘了將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算進去。

  也許走上大多數陰謀失敗之路的人,都因為忘了將這一點算進去。

  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本就是無法計算的,但卻能決定一切,改變一切。

  正因為如此,所以人性永存,陰謀必敗。

  老伯抬起頭,看著陸漫天猙獰可怖的臉,仿佛還想問出什麼來,只可惜他的舌頭雖長,卻已無法說出任何秘密了。

  律香川不知何時已來到窗外,面上帶著吃驚之色,他聽到窗子被撞破時那“砰”的一響,立刻就趕來了。

  花園裡無論有什麼風吹草動,他都會立刻趕到。

  所以老伯用不著回頭,就知道他來了,忽然道:“你在想什麼?”

  律香川道:“我在想……他不像是個會自己上吊的人。”

  老伯道:“還有呢?”

  律香川嘆了口氣道:“他也不像是個叛賊。”

  老伯道:“他是叛賊,但卻不是自己上吊的。”

  他總喜歡先問別人的意見然後自己再下結論。

  這就是他的結論,他的結論很少錯。

  律香川倒抽了口冷氣道:“是誰殺死了他?”

  老伯並沒有直接回答,緩緩道:“我要他去找易潛龍時,就已知道他出賣了我。”

  律香川不敢再問,只是聽著。

  老伯道:“因為易潛龍突然失蹤的消息,本不該有別人知道,但萬鵬王卻好像比我先知道。”

  律香川道:“現在江湖中知道的人已不少。”

  老伯道:“就因為他將這消息洩露給萬鵬王,並立刻傳了出去,好讓江湖中人都知道孫玉伯已孤立無助。”

  律香川嘆道:“我從未想到叛賊會是他,我簡直從來沒有懷疑過他。”

  老伯冷笑道:“但他只配做幫凶,還不夠資格做主謀。”

  律香川道:“所以那主謀人才會殺他滅口?”

  老伯點點頭。

  律香川道:“能逼他自盡的人並不多,難道萬鵬王會……”

  老伯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立刻去準備他的葬禮,越隆重越好。”

  律香川又有些意外,道:“這種人的葬禮為什麼還要隆重?”

  老伯轉身走了出去,走到門口,才淡淡道:“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所以江湖中都相信一件事!

  老伯有很多朋友。每個朋友都絕對忠實,從沒有人敢出賣過老伯。

  天亮了。

  黑暗無論多麼長,總有天亮的時候。

  清晨的太陽,新鮮得就像是剛摘下的草莓。

  風吹在人身上,令人覺得懶洋洋的,仿佛又到了春天。

  孟星魂坐在那裡,沒有動。

  但他的心卻已飛了起來,覺得自己新鮮得就像這初升的太陽,自由得像風。他拉著小蝶的手,幾乎想大聲地吶喊。

  “現在我們什麼地方都可以去了。”

  災難、疲憊、艱苦都已成過去。現在,太陽在他頭上,小蝶倚在他肩上,孩子已在她身旁睡著,整個世界都是屬於他們的。

  “你要去哪裡就去哪裡,只要你說,我們立刻就可以去。”

  小蝶忽然道:“我一直想告訴你一件事,我並不是什麼地方都可以去的。”

  孟星魂道:“為什麼?”

  小蝶的目光在遠方,思潮似乎也在遠方,悠悠道:“因為,我的父親……你永遠想不到我的父親是誰。”

  孟星魂道:“哦!”

  小蝶道:“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因為他的名譽並不好,你……你也一直沒有問。”

  孟星魂笑道:“我喜歡的是你,不是你的父親,無論他是誰都不重要。”

  小蝶道:“可是他不同,因為他若找到我們,一定不會讓我們好好活著的。”

  孟星魂微笑道:“我若告訴你,他已經答應了我呢?你信不信?”

  小蝶霍然回頭,凝視著他,目中帶著幾分驚喜,又帶著幾分不信,忽又用力搖搖頭,道:“就算他肯,別人也不肯。”

  孟星魂道:“別人?別人是誰?”

  小蝶垂下頭,用力咬著嘴脣。

  孟星魂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誰,過了半晌,緩緩道:“我已見過你的父親。”

  小蝶聳然道:“你真的見過他?”

  孟星魂道:“他並不是個可怕的人,也沒有你想得那麼無情,只不過……”

  小蝶目中忽然露出一種怨恨之意,道:“只不過他卻將自己親生的女兒趕了出來,只不過因為他女兒被人欺侮,生了個見不得人的孩子。”

  她目中已有淚珠轉動,孟星魂實在不忍再逼她,但他也是個人,他終於忍不住道:“你為什麼不肯告訴他是誰欺侮了你?為什麼不肯告訴他,這孩子的父親是誰?”

  小蝶搖著頭,道:“因為我不能說,永遠不能說。”

  孟星魂道:“為什麼?”

  小蝶忽然掩面痛哭,道:“求求你,莫要逼我,莫要像我父親一樣逼我……”

  孟星魂握緊雙拳,又鬆開,長笑道:“我絕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但是那個人……他難道不肯放過你?”

  小蝶點點頭流著淚道:“我實在不應該連累你,因為他能找到我們,非但不會放過我,也不會放過你。”

  孟星魂道:“那麼我們就不要讓他找到。”

  小蝶又抬起頭,道:“真的?你真的肯這麼做,你真的肯躲著他?”

  她知道要一個男人逃避躲藏是多麼痛苦的事,尤其是像孟星魂這樣的男人,她簡直不相信他能忍受這種痛苦委屈。孟星魂輕輕將她攬入懷抱,微笑道:“我為什麼不肯?一個人看到瘋狗時不總是會躲遠些嗎?”

  小蝶道:“可是……”

  孟星魂掩住她的嘴,道:“我們就算萬一被他找到,我們就算無法抵抗,就算死,但我們至少已活過……你記不記得你說過的一句話?”

  小蝶道:“你是說……蝴蝶?”

  孟星魂點點頭,道:“蝴蝶……蝴蝶的生命雖脆弱,但你情願做蝴蝶?還是做長壽的烏龜?”

  小蝶也笑了,倒在他懷裡。

  一陣秋風,卷起了落葉,雖已是深秋,但他們卻似看到了一隻蝴蝶在落葉中飛翔,那麼自由,那麼美麗,連落葉都仿佛被染上了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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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孤注一擲

  劍已出鞘短劍。

  劍就好像毒蛇,愈短的愈凶險。

  老伯輕摸著劍鋒劍鋒冰冷,但他的心卻似已漸漸熱了起來。

  他已有多年未曾觸及過劍鋒。近年來他殺人已不用劍。

  他本希望這一生永遠不再用劍。

  “劍是年輕人的利器卻只適合做老年人的拐杖!”

  老年人若不懂這道理,那麼劍就往往會變成他的喪鐘。

  老伯當然懂得這道理。但是現在卻已到了他非用劍不可的時候。

  現在賓距離韓棠的死已有一年。這一年來,他幾乎什麼事都沒有做幾乎變成了聾子、瞎子。

  江湖中凡是和老伯有關係的人,幾乎全都已遭十二飛鵬幫的毒手。

  但是老伯聽不見,也看不見。

  江湖中凡是和老伯有關係的事業,幾乎全都已被十二飛鵬幫霸占。

  以前若有人問起老伯,被問的人一定會立刻挺起胸回答:“老伯是我的朋友!”

  但現在就算真的是老伯朋友的人,也會搖頭。

  “老伯?誰是老伯?老伯是什麼東西?”

  有些人甚至已替他起了另外的名字:

  “孬伯。”

  “孬”的意思就是懦夫,就是沒種!

  但是老伯聽不見,你就算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也聽不見。萬鵬王已派人送來戰書,約老伯去決一死戰。

  十二封戰書,每個月一封,一封寫得比一封難堪惡毒。世上所有侮辱人的話,幾乎都可在這些戰書裡找得到。

  但是老伯看不見。

  萬鵬王只差一件事還沒有做!

  他還沒有直接闖到老伯的“花園”裡去,因為他畢竟還摸不透這“花園”中的虛實,根本沒有人知道這裡究竟有多少埋伏。

  何況,他既已完全占盡上風,又何必再冒這個險。

  每個人都知道老伯已被萬鵬王打得無法還手,無法抬頭。

  那麼,就讓這麼樣一個糟老頭子躲在他的窩裡等死,又有何妨?

  反正這個人已沒有危險,已起不了作用。

  這正是老伯要萬鵬王對他的想法。

  這一年來,老伯只做了一件事——他已養成了萬鵬王的傲氣。

  “驕傲就有疏忽,無論多麼小的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疏忽。”

  現在已到了老伯反擊的時候。

  劍人鞘,老伯從桌子的秘密夾層中,取出兩張很大的地圖。

  第一張地圖,包括了十二個省份,每一份都用朱筆劃了圈。

  那正是十二飛鵬幫的十二總舵所在地。

  第二張是萬鵬王“飛鵬堡”的全圖,將飛鵬堡裡裡外外,每一個進口和出口,都詳詳細細地畫了出來。

  這張圖老伯就算閉著眼,也能重畫一張出來。

  但現在他還是又很仔細地看了一遍。

  這一戰已是他最後一戰,無論成敗,都是他最後的一戰。

  他不願再有任何疏忽。

  這一戰他已籌劃幾年,只能成功,絕不許失敗!

  他將地圖折起,用短劍壓住,然後才拉動墻角的鈴索。

  他準備找律香川進來。

  這一年來律香川的變化並不大,只不過更深沉、更冷靜了些,說的話也更少。

  他看來雖還是同樣年輕,但自己卻知道自己已老了很多。

  忍辱負重的時候,的確最容易令人蒼老。

  他當然知道老伯如此委曲求全,暗中必定有很可怕的計劃,但卻也從未問過。

  老伯秘室中還有秘室,他雖也知道,卻也從未踏人。

  那地方除了老伯外,根本就沒有第二個人進去過。

  現在老伯卻忽然召他進去,他就知道計劃必已成熟,已到了行動的時候,這一次行動必定比以前所有的行動都可怕。

  所以連他的心情都不免有些緊張,激動地走進老伯的密室,他甚至已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最後關頭,他也早已在心裡發過誓,這最後一舉是只許成功,絕不能失敗的!

  老伯拿起一封信,道:“這是萬鵬王前幾天送來的戰書,也是他最後的警告。”

  他看著律香川,神情出乎意外地平靜,淡淡道:“你猜他要我幹什麼?”

  律香川搖搖頭。

  老伯道:“他要我頂替方剛,做他銀鵬壇的壇主。”

  律香川臉色變了,面上露出怒容。

  這對老伯簡直是侮辱,簡直沒有比這更大的侮辱。

  老伯卻笑了笑,道:“他還答應我很多優厚的條件,答應不追究我過去的事,保留我的花園,甚至還答應讓你做我的副手。”

  律香川握緊雙拳,冷笑道:“他在做夢。”

  老伯淡淡道:“他不是做夢,因為他算準我已無路可走,若想活下去就只有聽他的話,在他說來,這對我非但不是侮辱,而且已經非常優厚了。”

  律香川長長吸人一口氣,道:“他還在等我們的答覆?”

  老伯道:“他限我在重陽之前給他答覆,否則就要踏平我這地方,他說他準備用十二飛鵬幫所有的力量,來大舉進攻。”

  律香川道:“我希望他來!”

  老伯道:“我不希望,所以,我要你來回信答覆他。”

  律香川道:“回信怎麼寫?”

  老伯道:“答應他!”

  律香川愕然一怔,道:“答應他?答應做他的屬下?”

  老伯點點頭,道:“而且還問他,什麼時候肯讓我去拜見總幫主。”

  律香川雙脣都已顯得發白,道:“你真的準備去?”

  老伯道:“我說去當然就要去。”

  他忽又笑了笑,悠然接著道:“但卻不是在他要我去的那天去,他剛接到這封信時我就去了。”

  律香川忽然明白了老伯的意思,眼睛立刻發出了光。

  老伯已準備進攻。

  老伯進攻時,必定令人措手不及。

  萬鵬王絕對想不到老伯敢來進攻他的飛鵬堡——銅墻鐵壁、飛鳥難渡的飛鵬堡,無論誰也不敢妄想越雷池一步。

  老伯正是要他想不到。

  律香川蒼白的臉色已有些發紅,輕輕咳了兩聲,道:“我們什麼時候去?”

  老伯道:“你不去,你留守在這裡。”

  律香川變色道:“可是我……”

  老伯打斷了他的話,道:“有的人適於攻,有的人適於防守,假如孫劍還在,我也許就會叫他替我去,只可惜……”

  他聲音忽然有些嘶啞,也咳嗽了兩聲,才接著道:“你和孫劍不同,你遠比他冷靜得多,所以我走了之後,才放心將這裡的一切全交給你。”

  律香川咬著牙道:“我從未違背過你老人家的話,可是這一次——這是我們最後一戰,我不願躲在這裡看別人去拼命,我願意為你死!”

  老伯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卻忘了一件事。”

  他沉聲接著道:“我是去勝的,不是去敗的,所以必須保留住根本,留作日後再開局面,這裡就是我的根本所在,若沒有你在這裡防守,我怎麼能放心進攻!”

  律香川低下頭,沉默了很久,終於忍不住道:“但我們還有什麼值得防守的?”

  老伯悠然道:“你若以為我們留下的東西不多,你就錯了。”

  他笑了笑,接道:“萬鵬王也認為已將我的基業占去了十之八九,他也錯了,他搶去的頂多隻能算是幾粒芝麻而已,整個燒餅還在我手裡。”

  律香川抬起頭,目中露出欽佩之意。

  老伯拍了拍桌子,道:“這就是我的燒餅,我現在交給你,希望你好好地保管!”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記著,這燒餅足夠我們吃好幾輩子。”

  律香川囁嚅著道:“這責任太大,我……”

  老伯道:“你用不著推辭,也用不著害怕,我若非完全信任你,也不會將它交給你。”

  律香川道:“可是我……”

  老伯沉下了臉,道:“不必再說了,這件事我已決定。”

  律香川不再說了

  老伯已決定的事,從來沒有人能改變。

  老伯臉色漸漸和緩,道:“這桌子裡有三百七十六份卷宗,每一份卷宗,都代表一宗財富。管理它的人,本來只有我一個人能指揮,因為他們也只接受我一個人的命令。”

  律香川在聽著。

  老伯道:“但無論誰,只要有了我的秘令和信物,都可以直接命令他們,現在我也全都交給你!”

  他又補充道:“我給這三百七十六人的秘令和信物都不同,若是萬一弄錯,去的人立刻就有殺身之禍。”

  律香川一直在靜靜地聽著。

  他本來就覺得老伯是個了不起的人,現在這種觀念更加深了。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老伯的財產竟是如此龐大,如此驚人,就算用“富可敵國”四個字來形容,也不過分!

  要取這些財產,已不容易,要保持更不容易。

  除了老伯外,他簡直想不出還有第二個人能保持得這麼久,這麼好,這麼好的秘密。

  現在老伯已將這驚人龐大的財產全交給了他!但是他面上並沒有露出歡喜之色,反而覺得很恐慌,很悲哀。

  老伯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意,微笑著道:“你用不著難受,我這麼做,並不是在交託後事,只不過預防萬一而已。這一戰雖然危險,但若無七分把握,我是絕不會輕舉妄動的。”

  律香川當然知道老伯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他長長透了口氣,又忍不住問道:“你準備帶多少人去?”

  老伯取出個存摺似的小本子,道:“這就是他們的名單,七天之內,你要負責將他們全部找來這裡。”

  律香川道:“是!”

  他接過名單,翻了翻,又不禁皺眉道:“只有七十個人?”

  老伯道:“這七十個人已無異是一支精兵,莫忘了有些人是可以以一當百的!”

  律香川沉吟道:“這其中萬一有叛徒……”

  老伯道:“絕不會,我已仔細調查過,他們每個人都絕對忠誠。”

  律香川點點頭。

  自從陸漫天死後,這地方已沒有叛徒出現過。

  “但七十人無論如何還是不夠,就算真有一支精兵雄師,也很難將‘飛鵬堡’攻破。何況這七十人中並沒有一個真正的高手,至少還沒有一個人能勝過萬鵬王屬下的十二飛鵬。”

  這些話他雖不敢直接說出來,但臉上的表情卻已很明顯。

  老伯似又看透了他的心意,微笑道:“這七十人雖然稍嫌不夠,但若再加上些運氣,也就夠了,我的運氣一直很不錯。”

  律香川知道老伯絕不是個相信運氣的人,他仿佛另有成竹在胸。

  但是老伯既然要這樣說,律香川也只有相信。

  老伯忽然嘆了口氣,道:“但運氣並不是一定靠得住的,所以……我這次出去,萬一若是不能回來,就還有件事要你做。”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我萬一有所不測,你就要將這些財產分出去,有些人已跟了我很多年,我總不能讓他們下半輩子挨餓。”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我當然也有些東西留給你!”

  律香川垂下頭,黯然道:“不必留給我……”

  老伯沉下了臉,厲聲道:“你難道想死!”

  律香川頭垂得更低。

  老伯道:“你絕不能死,因為你還要等機會,不但要等機會替我報仇,還要等機會將我這番事業復興。我沒有兒子,你就是我的兒子!”

  律香川道:“是!”

  老伯展顏道:“所以我的大部分財產你都可自由支配,其中只有我特別註明的幾份是例外。”

  他神情忽然變得很奇特,緩緩接著道:“那幾份財產我是留給小蝶的。”

  律香川沉默了很久,才嘆了口氣,道:“我明白,我一定找到她,交給她。”

  老伯道:“你還記得那個叫‘秦中亭’的少年人?”

  律香川道:“那樣的人我怎會忘記!”

  老伯道:“他是個很有用的人,你若能要他做你的朋友,對你的幫助一定很大。”

  律香川道:“這人好像很神秘,自從那天之後,就已忽然失蹤。我也曾在暗中打聽過他,但江湖中好像根本就沒有這麼樣一個人出現過。”

  老伯笑笑,道:“有的,你只要找到小蝶,就找到他了。”

  律香川覺得很驚訝,但瞬即笑道:“我只要找到他,就能要他做我的朋友,因為我們本來就是朋友。”

  老伯笑道:“很好,我知道你的眼光,一向不錯……”

  他笑容忽又消失,沉下臉道:“除此之外,我還要你做一件事!”

  他目中射出怒意,道:“我要你替我查出小蝶那孩子的父親是誰,查出後立刻殺了他!”

  律香川道:“是,我一定想法子查出來了。

  老伯道:“很好,很好……”

  他長長吐出口氣,臉色又漸漸和緩,微笑道:“我對你說這些話,只不過是以防萬一而已,我還是會回來的,帶著萬鵬王的人頭回來。”

  律香川也展顏笑道:“那天我一定重開酒戒,用他的人頭做酒壺。”

  老伯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戒酒的?”

  律香川嘆息著,道:“從我得到武老刀死訊的那一天。”

  他垂下頭,慢慢地接著又道:“那天我若非已喝得很醉,也許能猜出萬鵬王的陰謀,武老刀父子也許就不會死,所以從那天之後,我一直滴酒未沾,因為我發覺無論誰喝了酒之後,都很容易做錯事。”

  老伯點了點頭,忽又問道:“女人呢?自從林秀走了後,你就不曾再有過別的女人?”

  律香川覺得很驚異,仿佛想不到老伯會問他這件事,因為這本是他的私事,老伯一向很少過問別人的私事。

  但老伯問了。

  所以他只有回答,他搖搖頭。

  老伯道:“為什麼?你身體一向不錯,難道不想女人?”

  律香川苦笑道:“有時當然也會想,但找女人不但要有時間,還要有耐性,這兩樣我都沒有。”

  老伯微笑道:“你錯了,我年輕時很少有時間,更沒有耐性,但卻總是有很多女人,而且全都是很好的女人。”

  他凝視著律香川,接著說道:“這兩年來你已應該很有錢,只要有錢,就該找得到最好的女人,這道理你難道不懂?”

  律香川道:“我懂,但我卻不喜歡用錢買來的女人。”

  老伯道:“你又錯了,女人就是女人,你無論用什麼法子得到她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真正得到她們!”

  律香川嘆道:“那並不容易。”

  老伯道:“誰說不容易,女人就是野馬,只要你能馴服她,她就永遠是你的,只要你能騎上她,就應該有法子馴服她。”

  他微笑著,一雙眸子仿佛突然變得年輕起來。

  律香川也忍不住笑了。

  很少有人知道老伯在女人這方面的經驗也和別的經驗同樣豐富。

  律香川忍不住大笑道:“你年輕時一定是個很好的騎師。”

  老伯說道:“難道你認為我現在已不是了?”

  他微笑著接道:“騎馬這件事就像享受一樣,只要一學會,就永遠不會忘記,無論你多少年不騎,都絕不會忘記。”

  律香川道:“就算不會忘記,但無論如何總會生疏些的。”

  老伯面上故意做出很生氣的樣子,道:“你認為我現在已生疏了?要不要我試給你看看。”

  律香川微笑不語。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現在什麼地方有最好的女人?”

  律香川道:“我聽說過一個地方,但卻從來沒有去過。”

  老伯眨眨眼道:“你說的這地方是快活林。”

  律香川又顯得很吃驚,說道:“你也知道快活林?”

  老伯笑得仿佛很神秘,悠然道:“你知不知道快活林那塊地是誰的?”

  律香川道:“聽說那地方的主人姓高,別人都叫她高老大,但卻是個女人。一個女人能讓別人稱她‘老大’,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老伯道:“不錯,她的確是個很能幹的女人,她選了塊很好的地方,在上面蓋起了房子,做出了很大的生意,但那塊地方卻不是她的,只不過是她租來的!”

  律香川道:“她為什麼不將那塊地買下來?”

  老伯道:“因為那塊地的主人不肯,無論她出多高的價錢都不肯。”

  他笑得不但神秘,而且很得意。

  律香川試探著問道:“你知道那塊地的主人是誰?”

  老伯道:“我當然知道,天下絕沒有比我更知道的了。”

  他微笑著又道:“因為那塊地真正的主人就是我。”

  律香川也笑了,道:“她若知道這件事,也許就不會選中這塊地。”

  老伯道:“她當然不知道,沒有人知道,別人都以為像我這種人做的生意,一定是飯館、賭場、妓院這一類,絕對想不到我的財產大部分是土地。”

  他冷笑著接道:“萬鵬王也一定想不到,他可以砸去我的賭場,砸去我的妓院,就算他全部砸光,還是動不了我的根本。”

  律香川長長吐出口氣,道:“因為他無論如何也砸不了你的地方?”

  老伯道:“不錯,土地本是任何人都毀不了的,等到了我這種年紀,就知道世上只有土地最可靠,只有土地才是一切事的根本。”

  他的想法當然很正確,但卻還是忘了一件事。

  無論你有多少土地,就算天下的土地都是你的,等你死了之後,也還是和別人一樣,也並不能比別人多占一尺地。

  也許他並不是真的沒有想到,只不過不願說出來而已,也許這就是一個垂暮老人的悲哀。

  人為什麼總是要自己欺騙自己、自己隱瞞自己?

  是不是因為只有用這種法子才可以讓自己活得愉快些?

  老伯忽然長長嘆了一聲,道:“我一直將你當作我的兒子,孫劍死了後,你就是我唯一的兒子,我希望你不要學他,不要令我失望。”

  律香川道:“他並沒有令你失望,他做的事絕沒有任何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老伯道:“但是他沒有兒子,他至少應該替我生個兒子。”

  老伯接道:“你最好趕快去找,我希望能活著看到你的兒子!”

  他目中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和悲哀,緩緩接著道:“你慢慢就會知道,一個人到了年老時若還沒有後代,那種寂寞絕不是任何事所能彌補的。”

  律香川沉吟著說道:“但是你已有了後代,小蝶的兒子也一樣可以算是你的後代。”

  老伯的悲哀突又變為憤怒,厲聲道:“我不要那樣的後代,我就算是絕子絕孫,也不要那樣的野種!”

  他緊握雙拳,接著道:“所以你一定要查出那孩子的父親,無論他是誰,都絕不能讓他活著,我的意思你明白麼?”

  律香川長長嘆了口氣道:“我明白。”

  律香川的確明白。

  老伯痛恨那人,因為那人不但欺負了他的女兒,也傷害了他的尊嚴。

  他覺得這種事簡直是種不可忍受的侮辱。

  律香川又道:“你最近有沒有他們的消息?”

  “他們”當然就是小蝶和孟星魂!

  老伯搖搖頭,道:“他們一定走得很遠,他們一定希望能走得愈遠愈好。”

  律香川道:“他們會走到什麼地方去呢?”

  老伯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律香川緩緩道:“其實你應該知道的,因為他們現在說不定已有了孩子。”

  老伯的臉色突又變了,變得很奇特。律香川凝視著他,道:“假如我現在能找到他們,也許就能將那孩子帶回來!”

  老伯目光凝視著遠方,喃喃道:“小蝶很小的時候,就常常吵著要我帶她去看海,我一直沒有機會帶她去,現在她自己有機會了……”

  他目中露出一絲奇特的光亮,緩緩接著道:“聽說在海邊生出來的孩子,總是特彆強壯的……”

  律香川眼睛也亮了,喃喃道:“不錯,到海邊去,我若是他們,我也會到海邊去………以前我為什麼一直沒有想到呢?”

  “我們到海邊去。”

  “你看過海麼?”

  “沒有,我只有做夢的時候看到過,也不知道看到過多少次。”

  “你夢中的海是什麼樣子?”

  “天是藍的,雲是白的,碧綠的海水在藍天白雲下閃著光。”

  “真正的海也許比夢中更美麗,海水比天還藍,卷起的海濤也比雲更白,陽光升起的時候,海面上就好像灑滿了碎銀,夕陽西下時,那一片片碎銀又會聚成條彩虹。你若真的看到海,就會發現世上沒有任何地方能像海變化得那麼快,那麼多彩多姿。”

  “那還等什麼,我們為什麼不現在就去?”

  “好,我們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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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32:01
第十八回 決戰前夕

  海。

  沙灘潔白柔細,夕陽燦爛如金。

  孩子赤著腳在沙灘上奔跑,留下了一串凌亂卻美麗的足印。

  小蝶也赤著腳,她的腳纖巧美麗。

  現在正以最舒服的姿勢擺在沙灘上,讓夕陽將腳上的海水曬乾。

  夕陽溫柔得宛如她的眼波。

  孩子在海濤中歡呼跳躍,本來蒼白的皮膚已曬成古銅色。

  “一年來,這孩子不但已長大了很多,而且也強壯了很多。”

  小蝶溫柔地嘆了口氣,道:“在海邊長大的孩子,的確總比別人胸襟開闊。”

  孟星魂也在微笑,道:“就算不比別人強壯,至少總比別人胸襟開闊。”

  他蒼白的臉也已漸紅,看來無論身心都已比以前健康得多。

  現在若還有人問他:

  “你活過沒有?”

  他一定會給那人一個很肯定的答覆。

  小蝶看著他的時候,眼波更溫柔。

  她緊握著他的手,柔聲道:“這一年來,我跟孩子都過得很開心,太開心,但有時我卻還是免不了有些擔心。”

  孟星魂道:“擔心什麼?”

  小蝶道:“擔心你後悔。”

  孟星魂笑道:“後悔?我為什麼會後悔?”

  小蝶道:“你是男人,還年輕,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這裡的日子卻實在過得太平凡,太單調。”

  孟星魂柔聲笑道:“我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開心過,一個人能過這種日子,還有什麼不滿足?”

  他眨眨眼,忽又笑道:“也許現在我只想做一件事!”

  小蝶道:“什麼事?”

  孟星魂附在她耳邊,悄悄道:“生一個我們自己的孩子。”

  小蝶雖然還在笑著,但笑容似已僵硬。

  這才是她真正擔心的事。

  他雖然也很疼愛這孩子,但他們之間卻仿佛有種隔膜。

  因為這畢竟不是他自己的孩子,這本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世上也許只有夢境才是完全美麗的,現實中總難免有些無法彌補的缺憾和裂痕,日子過得越久,裂痕也越深。

  小蝶垂下頭,道:“有件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但卻又不忍再瞞你。”

  孟星魂道:“什麼事?”

  小蝶道:“我已不會再有孩子。”

  孟星魂的笑容也突然僵硬,過了很久才問道:“誰說你不會再有孩子?”

  小蝶黯然道:“替這孩子接生的穩婆,以前本是大內中的宮女,她不但懂得替女人接生,也懂得怎麼樣使一個女人不能再生孩子。”

  皇宮中有很多黑暗殘酷的事,確不是外人所能想像到的。

  皇后為了確保自己的地位,時常不惜使出各種殘酷的手段,令別的妃子不能生孩子。

  孟星魂嘴脣發白,問道:“她已令你不能再生孩子?”

  小蝶點點頭。

  孟星魂道:“是你要她這樣做的?”

  小蝶沒有回答,目中卻充滿了痛苦之色。

  孟星魂忽然明白。

  接生婆自然是孩子的父親找來的,他既然不願讓別人知道他和小蝶的關係,自然不願小蝶再有孩子,他已決心要毀了小蝶的一生。

  “這個人究竟是誰?小蝶為什麼一直不肯說出來?”

  孟星魂本來認為自己不會為這件事痛苦的,因為這本是他自己心甘情願做的事!他情願為小蝶犧牲一切。

  但現在他才知道,有些痛苦你非但無法忍受,連忘都忘不了的。

  小蝶淒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原諒我,為什麼一直不肯說出他是誰?他不但害了我,也害了你,但你非但不能去找他,還要躲著他。”

  孟星魂輕輕咳嗽了幾聲,道:“我……並沒有怪你!”

  小蝶道:“你嘴裡雖這麼說,心裡還是一樣覺得痛苦,逃避本來就是件痛苦的事,何況你逃避的又是個這麼樣的人。”

  孟星魂嘆了口氣,道:“但是我了解,你和他既然已有了孩子,自然難免有感情!”

  小蝶淚已流下,流著淚道:“你若認為我不肯說出他是誰,是為了維護他,你就錯了。”

  孟星魂握緊雙拳,忍不住道:“你難道不是?你就算不肯告訴我,為什麼不肯告訴老伯?”

  小蝶道:“你認為我怕老伯殺了他?”

  孟星魂拒絕回答這句話。

  小蝶流淚道:“你錯了,假如我能殺他,我自己早就殺了他……但我卻不能告訴你,也不能告訴老伯,因為……因為……”

  她還是沒有說出因為什麼,說到這裡,她已泣不成聲。

  孟星魂看著她,目中的憤怒已變為憐憫。他慢慢地伸出手,輕撫著她的柔發,柔聲道:“其實我已該知足,因為我已有了個又聰明又強壯的孩子,無論誰看到這樣的孩子都會很喜歡的!”

  他忽又笑道:“你記不記得再過五六天就是老伯的生日?”

  小蝶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孟星魂笑了笑,道:“去年他的生日,我去拜過壽,今天我們若能帶著這孩子回去給他拜壽,他一定開心得要命。”

  小蝶咬著嘴脣,道:“你又錯了,他不但恨我,也恨這孩子,因為他覺得我們丟了他的人,只要有我們在,對他就是種侮辱,所以……所以他才會把我們趕出來,而且還說,只要他活著,就不許我們回家去。”

  孟星魂嘆了口氣,道:“這次錯的不是我,是你,你看錯了他,他本該殺我的,但卻放過了我,你知不知道為了什麼?”

  小蝶搖搖頭。

  她從沒有問過這件事,從沒有提起過老伯。

  孟星魂道:“他不殺我,就是為了你!”

  小蝶道:“為了我?”

  孟星魂道:“因為我告訴他,我一定能讓你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才讓我活下去!”

  小蝶垂著頭,沉默了很久,才忍不住問道:“他為什麼要殺你?”

  孟星魂道:“因為我本是去殺他的!”

  小蝶霍然抬頭,動容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想殺他,可是你……你為什麼?”

  孟星魂苦笑道:“因為有人收買了我,要我去殺他。”

  小蝶道:“誰?”

  “陸漫天!”

  小蝶顯然更吃驚,道:“但他一直是老伯最親信的朋友!”

  孟星魂道:“親信並不一定是可靠的朋友!”

  小蝶道:“老伯知不知道這件事?”

  孟星魂笑了笑,道:“老伯知道的事比任何人都多,所以我想,現在陸漫天就算還活著,那日子也一定不好過。”

  小蝶沉默了很久,道:“依你看,老伯身邊究竟有沒有可靠的朋友?”

  孟星魂道:“有,至少有一個。”

  小蝶道:“誰?”

  孟星魂道:“律香川!”

  小蝶道:“你……見過他?”

  孟星魂道:“我不但見過他,還吃了三碗他親手炒的蛋炒飯。”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假如我留在那裡,也一定會變成他的朋友,”

  小蝶忽然不說話了。

  孟星魂道:“我跟他相處的時間雖然不多,卻已發覺他這人有種說不出的特別味道,讓你覺得無論什麼事都可以信任他,無論什麼事都可以交給他做。”

  小蝶還是不說話。

  孟星魂道:“你怎麼忽然不說話了?”

  小蝶頭又垂下,道:“你要我說什麼?”

  孟星魂道:“聽說律香川很小的時候就到了你們家,你當然也認得他!”

  小蝶道:“我認得他!”

  孟星魂道:“你覺得他這人怎麼樣?”

  小蝶忽然站起來,向海邊走過去。

  孩子正歡呼著向她奔過來,道:“娘娘,快來看,寶寶找到了個好好看的貝殼。”

  小蝶迎上去,緊緊抱住了孩子。

  孩子親著她的臉,忽然道:“娘娘,你怎麼哭了?”

  小蝶揉了揉眼睛,道:“娘娘怎麼會哭,只不過眼睛裡吹進了一粒沙子……這裡的風好大,我們還是回家吧。”

  她將孩子抱得更緊,夕陽將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沙灘上。

  孟星魂看著他們,也不再說話。

  夕陽黯淡,夜色漸臨,漸漸將孟星魂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陰影裡。

  “有時七十個人就無異是一支精兵雄師。”

  看到這七十個人,你也許就不會對老伯的話再有懷疑!

  這七十個人有高有矮,有老有少,從他們的衣著上看來,身份也顯然不同。

  但他們卻都有一點相似之處。

  他們至少都很沉得住氣。

  秋日的陽光還是很強烈,他們已在驕陽下足足站了兩個時辰,每個人都站得筆直,連指尖都沒有動過。

  但他們的神色還是很安詳,絕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樣子,看來就算是要他們再站三天三夜,他們也一定還是這樣子。

  老伯叫他們站著,他們就站著。老伯叫他們走,他們就走,湯裡他們去,火裡他們也去。

  律香川坐在窗口看著他們,忍不住道:“是不是應該叫他們去吃飯了?”

  老伯搖搖頭。

  律香川道:“難道你就叫他們一直這樣站著?”

  老伯淡淡道:“若連站都不能站,還能做什麼大事!”

  一片烏雲掩住了日色。

  律香川抬頭看了看天色,道:“看來好像馬上就要下大雨了!”

  老伯道:“下雨最好。”

  只聽霹靂一聲,大雨果然傾盆而落。

  七十個人還是站在那裡,黃豆般大的雨點,頃刻間就將他們衣衫打得透濕。

  但他們還是筆直地站著,動也不動。

  老伯忽然叫道:“你為什麼不叫他們去避雨?”

  律香川遲疑著,道:“我說的話有用麼?”

  老伯道:“你為何不試試看?”

  律香川探頭出去,道:“雨很大,你們不妨到飯廳去避避雨。”

  一個人立刻用手蓋住頭,從隊伍前排奔出去!

  但另外六十九個人還是站著不動。

  這人奔出幾步,往後面看了看,臉色變了變,又慢慢地退回去。

  但老伯已沉聲道:“於明,你過來!”

  於明低著頭走到窗口。

  老伯看著他,微笑道:“你這件衣服料子不錯,手工好像也不錯!”

  於明身上穿的是一件藍緞子衣服,質料剪裁都很精緻。

  老伯道:“這樣的衣服被雨淋濕實在很可惜,難怪你急急要去避雨了!”

  於明臉色已蒼白,囁嚅著道:“我……我不是這意思。”

  老伯道:“不是這意思,那麼你是怕頭被雨淋濕了?”

  於明垂下頭,不敢再說話。

  老伯嘆了口氣,道:“頭被雨淋濕,的確是很容易傷風著涼的。你近年來日子過得很不錯,的確應該好好地保重身體。”

  他揮了揮手,道:“快回家去洗個熱水澡,喝幾杯熱酒,好好睡一覺吧!”

  於明日中露出恐懼之色,突然跪了下去,顫聲道:“我不回去,我情願為老伯效命戰場。”

  老伯微笑,道:“戰場上用不著你這樣的人,你的命太珍貴!”

  他忽然出手,出手時臉上還帶著微笑。

  刀光一閃,霹靂一響。

  於明的頭顱已滾了下來。

  老伯道:“好好地保存他這顆頭顱,小心莫要被雨淋著。”

  沒有人敢說話,甚至沒有人敢呼吸。

  就連律香川鼻尖上也沁出了冷汗。老伯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這是我生死存亡的一戰,這次我帶去的人,都絕對要服從命令,我一個人的命令,你明白麼?”

  律香川面上露出敬畏之色,垂首應道:“我明白。”

  現在七十人只剩六十九個!

  老伯道:“前面的十九人先進來。”

  桌上攤著張地圖!

  飛鵬堡全圖。

  老伯指點著道:“這一條是飛鵬堡的護城河,河上有吊橋,平時吊橋很少放下來,你們的任務就是占據這條吊橋,明白麼?”

  十九個人同時點頭。

  老伯道:“每天正午飛鵬堡中都會有號角聲響起,那就是他們的守卒換班吃飯的時候。你們一聽號角聲響,就立刻動手,絕不能早一刻,更不能遲一刻!”

  十九人同聲道:“遵命!”

  老伯道:“動手的日子是初七正午,所以你們一定要在大後天清晨趕到,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他接著又道:“我已替你們準備好行商客旅的衣服,路上你們最好分開來走,但首尾必須呼應,絕不可走散,更不能引起別人的注意,若有酗酒鬧事、狂嫖濫賭者,殺無赦!”

  十九人同聲道:“屬下不敢。”

  老伯點點頭道:“現在你們可以去準備了,吃過飯後,立刻動身。”

  他揮揮手,又道:“出去時叫本屬鷹組的二十二個人進來!”

  這十九人出去後,律香川才忍不住問道:“你已決定初七動手?”

  老伯道:“是!”

  律香川道:“但初七是你的生日。”

  老伯道:“我知道。”

  律香川道:“今年你雖然聲明不做生日,但我想還是會有些老朋友來拜壽的,所以我還是準備了些酒菜,還安排好兩三百個住宿的地方。”

  他笑了笑又道:“今年拜壽的人雖不會有往年那麼多,但我想兩三百人;至少該有的!”

  老伯淡淡道:“你儘管安排,若有人來,你儘管好好招待他們,而且不妨告訴他們,我已到了飛鵬堡,說不定正在跟萬鵬王拼命!”

  律香川道:“但為什麼一定要選在你生日那一天呢?”

  老伯道:“你想到我會選在哪天?”

  律香川嘆了口氣,道:“我以為你會遲一兩天的。”

  老伯道:“你想不到,萬鵬王當然也想不到,所以我才選定這一天。”

  他笑了笑,淡淡道:“那天我若戰死,生日和忌辰就恰巧是同一天,你們以後要祭我的時候,豈非也省了很多麻煩?”

  律香川不再說話,因為這時另外二十二個人已垂手走了進來。這二十二個人的任務是搶攻正門,吊橋一放下,就立刻進攻。鷹組的人武功比較高,輕功也不弱,但只憑二十二人就去搶攻飛鵬堡的正門,還是太冒險。第三次進來了二十個人,這二十個人輕功最高,而且每個人都精通暗器,所以他們的任務是配合鷹組的攻擊,由正門兩側越墻進攻,以暗器進擊堡上的守卒。

  剩下的八個人擔任老伯的貼身護衛。律香川又忍不住問道:“這一次行動為什麼要完全由正面進擊,為什麼不能留一半到後路?”

  他指點著飛鵬堡的全圖,道:“飛鵬堡雖在山頂,但堡後還是有片峭壁,若令人由後山爬上去,居上臨下,搶攻飛鵬堡的後部,令他們首尾不能兼顧,豈非更妥當些?”

  老伯沉下臉,冷冷道:“這次的行動是誰主持?是你還是我?”律香川不敢再說話。

  但他心裡卻不禁更懷疑。

  這次行動計劃,不但太冒險,簡直可以說是去送死!

  因為這麼做,飛鵬堡不但占盡天時、地利,人數也比這一方多得多,而且以逸待勞,完全占盡了優勢。

  以老伯平日的作風,怎麼會定下如此愚蠢的計劃來?

  莫非他暗中還另有安排,所以另有成竹在胸!

  律香川心裡雖然懷疑,卻不敢問出來。

  老伯既然不願說,誰也不敢問。

  律香川轉頭看窗外,喃喃道:“好大的雨……”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下雨天是留客天,我本來今夜就想動身,現在看來只好多留一天了。”

  他也轉身去看窗外的雨,喃喃道:“現在一切事都已安排好了,這麼多年來,我們真還很少像今天這麼空閒過!”

  雨下得很大,風也很大。

  雨點凌亂得就好像瘋子在撒水。

  老伯卻在看著這些雨點,仿佛覺得很欣賞。

  除了花之外,老伯很少這麼看著別的東西,因為他覺得除了花之外,世上根本就沒有值得他欣賞的東西。

  假如他這麼樣看別的東西,那就是說他根本沒有在看,而是在思索。

  他在想什麼?

  是不是在想應該好好利用這難得空閒的一天?

  他是不是已經有了打算?

  律香川遲疑著,正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問他。

  老伯已回過頭,微笑著道:“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打算做什麼?”

  他的微笑看來很動人。

  只有在真正愉快的時候,老伯才會笑得這麼動人,通常他的笑只會令人覺得恐懼。

  律香川眨眨眼道:“你打算做什麼?”

  老伯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我跟你說過的話?”

  律香川道:“什麼話?”

  老伯道:“有關馬和女人的話。”

  律香川道:“你說騎馬就像享受一樣,無論多少年不騎,都不會忘記。”

  老伯道:“你卻說就算不會忘記,但無論如何總會生疏些的。”

  律香川道:“所以你就想試給我看看?”

  老伯微笑道:“我現在還是有這意思。”

  律香川笑了。

  老伯道:“你想不到?你覺得奇怪?”接著笑道:“因為我已是個老頭子?”

  律香川道:“但是你卻比大多數年輕人都強得多。”

  老伯微笑道:“你應該也聽說過,我在年輕的時候,每次行動前的那天晚上,至少要找三四個女人,而且要叫她們一個個爬著出去。”

  律香川道:“我聽說過。”

  老伯道:“每個人緊張的時候,都有他自己放鬆的法子,我的法子就是找女人,我可以保證這種法子最有效。”

  律香川道:“我知道。”

  老伯道:“你既然知道,那麼我們還等什麼?走吧。”

  律香川道:“走?到哪裡去?”

  老伯道:“當然是快活林,你難道認為我會去找次等女人?”

  律香川道:“你就算要找最好的女人,也用不著到快活林去。”

  老伯道:“為什麼?”

  律香川笑得很神秘,悠然道:“因為我已經將快活林中最好的女人找來了。”

  一隻很大的木箱被搬進來,箱子裡睡著個女人,睡得很沉。

  她當然很年輕,很美。她睡著的時候也很美,長長的睫毛蓋在眼簾上,面頰上露出一雙深深的笑渦。

  老伯欣賞著她,就像是在欣賞一朵花。

  律香川道:“她姓高,叫鳳鳳,是高老大的乾女兒。”

  老伯道:“高老大知不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

  律香川道:“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我要她先睡著。”

  老伯道:“很好。”

  律香川道:“她今年才十六歲。”

  老伯道:“十六歲對我來說未免太年輕了些。”

  律香川道:“你不喜歡還可以去換。”

  老伯笑道:“我喜歡,我自己年輕的時候,總喜歡找年紀大的女人,因為她們比較有經驗,但等我老了的時候,就喜歡小姑娘了,這也許因為她們可以讓我變得年輕些。”

  這也正是老頭子為什麼喜歡找小姑娘的原因。

  律香川道:“這女孩子也特別可以讓你覺得年輕,因為她還沒有過別的男人。”

  老伯道:“很好,好極了。”

  律香川道:“她的父親本是個飽學的秀才,所以她也念過很多書。”

  老伯微笑道:“我要找的是女人,不是教書先生。”

  律香川道:“她母親也是個很賢慧的女人,若不是遭遇到特別的變故,她也絕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老伯道:“我也不想調查她的家譜。”

  律香川笑笑,道:“我只不過想告訴你,她的家世不錯,性情也不錯,將來若是有了孩子,一定是個好母親。”

  老伯神情忽然變了,臉上忽然發出了光。

  律香川不再說話,靜靜地看著,等著。

  老伯忽然抓住他的手,道:“你認為我還可能再有個兒子?”

  律香川微笑道:“有人八十歲的時候還能生孩子!”

  老伯慢慢地鬆開手,慢慢地走到窗口,目光凝視著遠方。

  過了很久,他緩緩道:“你說她父親是個飽學的秀才?”

  律香川道:“他們本是書香之家。”

  老伯道:“現在她父親呢?”

  律香川說道:“已經去世了,父母都去世了。”

  老伯道:“她家裡還有沒有別的人?”

  律香川道:“她家裡若還有別的人,也不會讓她淪落到快活林去。”

  他忽又笑了笑,道:“若不是高老大特別到關外去尋覓人才,也不會找到她。”

  老伯霍然回首,道:“她也是來自關外麼?”

  律香川微笑點頭,道:“她本是長白山下高家村裡的人。”

  老伯臉上發出了紅光,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已被打動了。

  律香川目光閃動,道:“是不是要留下她?”

  老伯大聲道:“當然留下,我走了之後,就讓她住在這裡,找幾個老媽子宋侍候她。”

  律香川笑道:“我早已找好了。”

  老伯看著他,微笑著,拍著他的肩,道:“有時我覺得你很可愛,有時卻又覺得你有點可怕,你為什麼總能猜到別人的心事?”

  對一個又有錢、又孤獨的老人來說,世上還有什麼比生個孩子更值得高興的事呢?

  鳳鳳不但美,而且嬌弱,嬌弱得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

  這正是最能讓老年人滿意的女孩子。

  因為老年人也只有在這種女孩子身上,才能表現自己的男子氣概。因為他是不是真有男子氣概,她根本不懂。

  她只懂得呻吟、躲開、逃避、求饒!對一個老年人說來,這雖然是種發洩、是種愉快,但也無異是場戰鬥。

  這種戰鬥甚至比別的戰鬥更消耗體力。

  老伯伏在她身上流著汗,盡力將自己的生命壓出來。

  他希望真的能有個孩子。

  她已不再閃避,只能閉著眼睛承受,她臉上的痛苦之色漸漸減少,漸漸開始有了歡愉的表情。

  老伯知道她已被征服。征服別人永遠是種很奇妙的感覺。

  她的手本來緊緊抓住被單,現在已放鬆,忽然將老伯緊緊擁抱。

  她的身子也開始變得更緊,將老伯的身子緊緊夾住。

  老伯的生命已被夾住。

  這正是人類生命延續的時候,也正是一個男人感覺最偉大、最奇妙的時候。

  在這時候,沒有人會想到危險,更沒有人會想到死亡。

  鳳鳳的呻吟已變成呼喊——

  就在這時,門忽然被撞開,撞得粉碎。

  一條人影掠進來。

  七點寒星,閃電般射人老伯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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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32:22


第十九回 生死之間

  石砌的墻,墻上曬著漁網。

  小蝶拉著孟星魂的手,他的手已因捕魚結網而生出了老繭。

  她將他的手貼在自己溫暖光滑的臉上。

  繁星滿天,孩子已在屋裡熟睡,現在正是一天中最平靜恬寧的時候,也是完全屬於他們的時候。

  每天到了這時候,他們都會互相依偎,傾聽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看星星升起、浪潮落下。

  然後他們就會告訴自己:“我活過,我現在就正活著。”

  因為他們彼此都令對方的生命變得有了價值,有了意義。

  今夜的星光,和前夕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人呢?

  小蝶用他粗糙的手輕輕摩擦著自己的臉。

  孟星魂忽然發覺她的臉漸漸潮濕。

  “你在哭?”

  小蝶垂下頭,過了很久,才輕輕道:“今天我從廚房出來拿柴的時候,看到你在收拾衣服。”

  孟星魂的臉色蒼白,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是在收拾衣服。”

  小蝶道:“你……你要走?”

  孟星魂的手冰冷,道:“我本來準備明天早上告訴你的。”

  小蝶赧然道:“我早就知道你過不慣這種生活,你走,我並不怨你,可是我……我……”

  她淚珠滴落,滴在孟星魂手上。

  孟星魂道:“你以為我要離開你們,你以為我一走就不再回來?”

  小蝶道:“我不敢想,什麼都不敢想。”

  孟星魂道:“那麼我就告訴你,我一定會回來,無論什麼人、無論什麼事,都攔不住我。”

  小蝶撲人他懷裡,流著淚道:“那麼你為什麼要走?”

  孟星魂長長吐口氣,目光遙視著遠方黑暗的海洋,道:“我要去找一個人。”

  小蝶道:“找誰?”

  孟星魂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才淡淡道:“你記不記得前兩天我在你面前提起過一個人?”

  小蝶的身子突然僵硬。

  孟星魂道:“我發現一提起這個人,你不但樣子立刻變了,連聲音都變了,而且那天晚上你一直不停地在做噩夢,像是有個人在夢中扼住了你的喉嚨。”

  他嘆了口氣,黯然道:“到那時我才想到,那個欺負你、折磨你、幾乎害了你一輩子的人,就是律香川!”

  小蝶全身顫抖,顫聲道:“誰說是他?誰告訴你的?”

  孟星魂道:“用不著別人告訴我,其實早已該想到,只有他接近你的機會最多;只有他才可以令你對他全不防備;只有他才有機會欺負你!”

  小蝶身子搖晃著,似已無法支持。

  孟星魂拉過張竹椅,讓她坐下來,又忍不住道:“但我還是想不通,你為什麼不肯將這件事告訴老伯呢?你本可以讓老伯對付他的。”

  小蝶坐在那裡,還不停地發抖,不停地流淚,過了很久,才咬著嘴脣道:“你知不知道他和老伯的關係?”

  孟星魂道:“知道一點。”

  小蝶道:“老伯所有的秘密他都幾乎完全知道,老伯近年來的行動,幾乎都是他在暗中策劃的,老伯信任他,就像我信任他一樣。”

  孟星魂咬著牙,道:“他的確是個能令別人信任的人。”

  小蝶道:“那時候我年紀還小,什麼事都不懂,將他就看成自己的大哥一樣。”

  她眼淚如泉水般流下,似已完全無法控制。

  “他對我也很好,直到有一天我發覺,只要對我多看了兩眼的人,常常就會無緣無故失蹤。

  “我又發現這些人都已死在他手裡,所以我就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說他這樣做全是為了我,他說那些人對我完全沒有好心。

  “我雖然還是懷疑,卻也有幾分相信。他找我陪他喝酒,我就陪他喝了,因為我以前也陪著他喝酒。你知道,老伯並不禁止我們喝酒。”

  “等我醒來時,才發現……才發現……”

  說到這裡,她又已泣不成聲。

  孟星魂雙拳緊握,道:“那時你為什麼不去告訴老伯?”

  小蝶道:“因為他威脅我,假如我告發了他,他不但要殺我,而且還要背叛老伯,將老伯所有的秘密全都告訴敵人。”

  孟星魂道:“所以你就怕了?”

  小蝶道:“我不能不怕,因為我知道他若背叛了老伯,那後果的確不堪設想,而且他的暗器又毒又狠,老伯常說他已可算是天下數一數二的暗器名家,他非但隨時都可以殺了我,也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死老伯。”

  孟星魂嘆道:“你認為若是替他隱瞞了這件事,他就會忠心對待老伯?”

  小蝶道:“因為他告訴我,他對我是真心的,只要我對他好,他就會一心一意地為我們孫家做事!”

  孟星魂道:“你相信了他?”

  小蝶道:“那時我的確相信了,因為那時我還沒有看清他的真面目,還以為他是個人,誰知他竟連畜生都不如。”

  她身子開始發抖,流著淚道:“老伯常說他喝酒最有節制,只有我才知道,他常常在半夜裡喝得爛醉如泥,而且一喝醉就會無緣無故地打我,折磨我,但那時我發覺已太遲,因為……因為我肚裡已有了他的孩子。”

  她的聲音嘶啞,斷斷續續地說了很久,才總算將這段話說完。

  說完後她就倒在椅子上,似已完全崩潰。

  孟星魂似乎也將崩潰。

  小蝶忽又跳起來,拉住他的手,道:“你能不能不去找他,現在我們豈非過得很好?像他那種人,老天自然會懲罰他的。”

  孟星魂斷然道:“不行,我一定要去找他。”

  小蝶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我若不去找他,我們這一輩子都要活在他的陰影裡,永遠都好像被他扼住脖子。”

  小蝶掩面而泣,道:“可是你……”

  孟星魂打斷她的話,道:“為了我們,我要去找他,為了老伯,我也非去找他不可。”

  小蝶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你是老伯的女兒,因為老伯也放過我一次,我不能不報答他!”

  小蝶失聲道:“你認為他會對老伯……”

  孟星魂道:“我記得老伯對我說過一句話。”

  小蝶道:“他說什麼?”

  孟星魂道:“他說只憑陸漫天一個人,絕不敢背叛他,幕後必定還另有主使的人。”

  小蝶道:“你認為主使背叛老伯的人就是律香川?”

  孟星魂恨恨道:“他既然對你做出這種事,還有什麼事做不出的?”

  小蝶道:“可是……可是他接近老伯的機會很多,以他的暗器功夫,時常都有機會暗算老伯,他為什麼一直沒有下手呢?”

  孟星魂沉吟著,道:“也許他一直在等機會,不敢輕舉妄動,也許他知道老伯的朋友很多,而且都對老伯很忠心,也怕別的人找他報復!”

  他想了想,接著又道:“最重要的,他背叛老伯顯然是為了老伯的地位和財產,所以他一直要等老伯將一切交給他之後才會下手,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用盡各種方法,使得老伯對他越來越信任。”

  小蝶的眼淚忽然停止,悲哀和痛苦忽然已變為恐懼。

  孟星魂長長嘆了口氣,道:“我只希望現在趕去還來得及。”

  小蝶咬緊嘴脣,嘆聲道:“但你一定要小心他的暗器,他的暗器實在太可怕……”

  暗器已射人老伯的背脊。

  自歡樂的巔峰突然跌入死亡,那種感覺很少有人能想像得到。

  就算老伯都不能。

  但現在他卻已感覺到——就算感覺到也形容不出。

  忽然自高樓失足,忽然自光明跌入黑暗的無底深淵……就連這些感覺都沒有老伯現在所體驗到的感覺更可怕。

  因為他已看到站在他床前的赫然是律香川。

  正是他最信任的人;他的朋友,他的兒子。

  律香川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冷冷地看著他,忽然道:“我用的是七星針。”

  老伯咬緊牙,已可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冰冷。

  律香川道:“你常說我的七星針已可算是天下暗器第一,連唐家的毒砂和毒蒺藜都比不上,因為那兩種暗器還有救,七星針卻沒有解藥。”

  他淡淡一笑,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只希望你的話沒有說錯。”

  老伯忽然笑了,道:“你幾時聽我說錯過一句話?”

  律香川道:“你沒有,所以你現在只有死!”

  老伯道:“那麼你為何還不動手?”

  律香川道:“我為什麼要著急?現在你豈非已是死人了麼?”

  老伯道:“你要看著我慢慢地死?”

  律香川道:“這機會很難得,我不想錯過!”

  老伯的呼吸已漸漸短促,道:“我有什麼地方虧待了你?”

  律香川道:“沒有。”

  老伯道:“那麼你為何如此恨我?”

  律香川道:“我不恨你,我只不過要你死,很多沒有虧待過你的人,豈非都已死在你手上?”

  他又笑了笑,道:“這些事都是我向你學來的,你教得很好,因為我從未忘記你說過的話,你自己卻忘記了。”

  老伯道:“我忘了什麼?”

  律香川道:“你常常告訴我,永遠不能信任女人,這次為什麼忘了?”

  老伯低下頭。

  鳳鳳還在他身下,蘋果般的面頰已因恐懼而發青。

  老伯目中露出了殺機,道:“我還說過一句話,只有死女人才是可以信任的女人。”

  律香川道:“現在七星針藥力還沒有完全散髮,我知道你還有力量殺她,但你最好莫動手。”

  老伯道:“為什麼?”

  律香川的笑容殘酷而邪惡,淡淡道:“因為現在她肚裡可能已有了你的兒子。”

  老伯如被重擊,仰天跌下。

  律香川道:“你最好就這樣躺著,這樣藥力可以發得慢些。”

  他忽然接著道:“能多活一刻總是多活一刻的好,因為你永遠想不到什麼時候會有奇跡出現,這也是你說過的話,是麼?”

  老伯道:“我說過。”

  律香川道:“只可惜這次你又錯了,這次絕不會有奇跡出現的。”

  老伯道:“絕不會?”

  律香川道:“絕不會,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裡,根本沒有人可能來救你,你自己顯然更無法救得了你自己。”

  老伯忽又笑了笑,道:“莫忘記我還說過一句話,世上本沒有‘絕對’的事。”

  律香川道:“這次卻是例外。”

  老伯道:“哦?”

  律香川道:“這次你就算能逃走,也沒有七星針的解藥,何況你根本沒法子逃走。”

  老伯道:“絕對沒法子?”

  律香川道:“絕對。”

  老伯沉默了半晌,道:“那麼你現在就不妨告訴我幾件事好了!”

  律香川道:“你問巴。”

  老伯道:“你是不是早已和萬鵬王有了勾結?我和他之間的爭執,根本就是你早已預先安排好了的?”

  律香川道:“也可以這麼說。”

  老伯道:“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律香川道:“因為只有萬鵬王這樣的強敵,才可以令你心慌意亂,等你發覺朋友一個個倒下來的時候,就不能不更倚仗我,才會將秘密慢慢地告訴我,等我完全知道你的秘密之後,才能夠取代你的地位。”

  老伯道:“你不怕萬鵬王再從你這裡將我的財產搶走?”

  律香川道:“這點你用不著擔心,我當然早已有對付他的法子。”

  他笑了笑,接著又道:“也許你不久就可以在地下看到他,那時候,你們說不定反而會變成了朋友呢!”

  老伯嘆了口氣,道:“那次我要你到大方客棧去殺韓棠,你當然早已知道韓棠死了。”

  律香川笑道:“我怎麼會不知道,若沒有我,屠大鵬他們怎會知道韓棠是你的死黨,怎能找得到韓棠?”

  老伯道:“這樣說來,馮浩當然也早已被你收買?”

  律香川道:“他的價錢並不太高!”

  老伯道:“你的老婆呢?”

  律香川道:“她只不過是為我替罪的一隻羔羊而已,我故意要她養鴿子,故意要馮浩將鴿子帶給你看,故意讓你懷疑她。”

  老伯道:“然後你再要馮浩殺了她滅口。”

  律香川道:“我早已算準你會叫馮浩去做這件事,你豈非一直都很信任他?”

  老伯沉默了半晌,道:“孫劍的死,當然也是你安排的!”

  律香川淡淡道:“這句話你根本就不該問。”

  老伯咬咬牙,又道:“陸漫天呢?”

  律香川道:“他本不必死的,只可惜他太低估了孟星魂。”

  他又笑笑,接著道:“絕不要低估你的對手,這句話也是你說的,他忘了,所以不得不死!”

  老伯忽然也笑了笑,道:“你好像也忘了我說的一句話。”

  律香川道:“哦?”

  老伯道:“我說過天下沒有‘絕對’的事,你卻一定要說我絕對沒法逃走。”

  律香川臉色變了變,道:“你有什麼法子?”

  老伯微笑著道:“我只希望你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話絕沒有說錯的!”

  他的笑容忽又變得很可怕。

  律香川的瞳孔忽然縮小,冷冷道:“也許我現在就該殺了你!”

  老伯微笑道:“現在已太遲了!”

  他的人忽然從床上落下去,忽然不見了。

  鳳鳳也跟著落了下去跟著不見了。

  “奪、奪、奪”一連串急響,十數點寒光打在床上。

  但床上卻已沒有人。

  “絕不要將你所知道的全部教給別人,因為他學全了之後,說不定就會用來反擊你,所以你至少也該留下最後一招。”

  “這一招往往會在最必要的時候救你的命!”

  這當然也是老伯說過的話,但律香川並沒有忘記。

  老伯說的每句話他都牢記在心,因為他深知這些話每句都是從無數次痛苦經驗中得來的教訓。

  只可惜他始終不知道老伯留下的最後一招是什麼。

  他做事不但沉著謹慎,而且考慮周密,多年前他就已有了這計劃,直到認為絕對有把握才動手,這其間他已不知將這計劃重新考慮過多少次,每一種可能發生的情況他都曾仔細想過。

  他確信老伯在這種情況下絕無逃走的可能。

  在此之前,他當然也曾到老伯這寢室中來過,將這屋子裡每樣東西都詳細檢查過一遍,尤其這張床。

  “在床上殺老伯”。

  這本是他計劃中最主要的一部分,因為他知道只有在老伯身無寸鐵的時候下手,才有成功的機會。直到前兩天,他還將這張床徹底檢查過一次。

  在關外長大的人,都習慣睡硬炕,老伯也不例外,所以這是張很硬的木板床,也是張很普通的木板床。

  床上絕沒有任何機關。

  他並不是沒有提防老伯會從床上逃走。

  直到老伯中了暗器之後,他還是沒有松弛,一直都在密切注意著老伯的行動。

  老伯根本沒有動!

  床上既沒有機關,老伯也沒有任何動作,他怎麼可能逃走呢?

  律香川想不通。

  他不但驚惶,而且憤怒;憤怒得全身發抖。

  他憤怒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他恨自己為什麼會讓這種事發生,為什麼會如此愚蠢疏忽。

  床上的薄被也不見了,木板很厚,很結實,就跟這間屋子的門一樣。

  律香川也曾將這種木料仔細研究過,而且曾經在暗中找來很多這種門板的木料,做成和這屋子相同的門,自己偷偷地練習過很多次,直到他確定自己可以一舉破門而人時才罷手。

  甚至在此時看來,這張床,還是很普通的一張床。

  他還是找不到任何機關。

  但老伯明明已逃走了。

  律香川雙拳緊握,突然出手。

  “砰!”床上的木板也和門一樣,被他一拳打得片片碎裂。

  他終於發覺了床下的密道。

  他幾乎立刻就要跳下去。

  但他雖然緊張驚怒,卻還是沒有失去理智,行動之前還是很謹慎小心,沒有將情況觀察清楚之前,絕不出手。

  他已疏忽了一次,絕不能再有一次。

  地道下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

  律香川什麼都看不到,卻聽到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

  是流水聲。

  老伯寢室的地下,竟有條秘密的河流。

  律香川移過燈火,才看出這條河流很窄而彎曲,卻看不出水有多深,也不知通向哪裡。

  兩旁是堅固的石壁,左邊的石壁上,有個巨大的鐵環,掛著很粗的鐵鏈,石壁上長著青苔,鐵環也已生鏽,顯見老伯在建造這屋子之前,就已先掘好了這條河流。

  河上既沒有船,也沒有人。

  但律香川卻已知道,這下面本來一定有條船,船上一定有人。

  不但有人,且終年都有人,時時刻刻都有人。

  這人隨時隨刻都在守候著,等著老伯的消息。

  他們之間當然有種極特別、極秘密的方法來通消息。

  老伯也許永遠都沒有消息,也許永遠都用不著這條秘路和這個人。但是他必須要有準備,以防萬一。

  “每個人都一定要為自己準備好一條最後的退路,你也許永遠都不會走到那一步,但你必須要先有準備。”

  “因為你永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會走到那一步,那種情況就像是抽筋,隨時隨刻都會來的,讓你根本沒有防備的機會。”

  律香川不由自主又想起了老伯的話。他緊咬著牙,牙齦已在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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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36:33
第二十回 暗夜之會


  律香川恨自己為什麼總是不能脫離老伯,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棵樹上的藤蘿,雖然長得很高蜪長得很快,但卻總是要依纏著這棵樹樹總是要活在這棵樹的陰影中。

  老伯就是這棵樹。

  這張床的確沒有機關,機關在床底下。

  床底下守候著的人一得到老伯的消息,立刻發動機關。

  於是榪床上的木板立刻就會像門一樣向下開展,老伯立刻就會從床上落下去,直接落在下面的船上。

  船立刻就劃走,用最快的速度劃走。

  劃船的人必定早已對這彎曲複雜的河路非常熟悉,何況,在水裡,除了魚之外,還有什麼能比船更快的。

  律香川知道現在無論誰都休想再追上那條船,他當然不會做這種愚蠢的事。

  做了也沒有用的事,就是愚蠢的事。

  律香川慢慢地轉過身,將手裡拿著的燈放回桌上,慢慢地走出去。

  外面就是老伯私人會客的小廳。

  他走出去,輕輕關上門;關緊,鎖住。

  他不希望再有別人走進這屋子來。

  今天在這裡發生的事,最好永遠沒有別人知道。

  夜並不深,但花園裡已很靜。

  律香川走出來,站在一叢菊花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風中帶著菊花的香氣,芬芳而清新。

  清新芬芳的空氣,仿佛總是有種能令人靜下來的神奇魔力。

  “現在我應該怎麼做呢?”

  現在律香川只希望一件事。

  “七星針的毒性發作得雖慢,但卻絕無解藥,無論誰中了七星針,就只有等死。”

  律香川只希望老伯這句話也像其他那些同樣正確。

  小徑上傳來腳步聲,走得很快,很匆忙。

  律香川回過頭就看到馮浩。

  黑夜中他看不出馮浩的面色,只看出他一雙眸子裡充滿了緊張興奮之意。

  律香川面上卻全無表情,淡淡道:“你已安排他們吃過飯了麼?”

  馮浩點點頭。

  他喉結上下滑動著,嘴裡又乾又苦,過了很久,長長吐出口氣,才能說得出話采,但聲音還是嘶啞乾澀。

  他勉強笑著道:“他們吃得很香,好像早已知道那是他們最後的一頓飯。”

  “他們”就是老伯最後留下來,準備做他貼身護衛的八個人。

  能做老伯護衛的人,平時做事當然也極謹慎小心。

  但他們卻想不到在這裡吃的酒菜中會有毒,死也想不到。

  馮浩又道:“他們現在還在飯廳裡,庫房裡的棺材已只剩下五口。”

  律香川道:“用不著棺材。”

  馮浩道:“不用棺材怎麼埋葬?”

  律香川道:“火葬。”

  馮浩沉吟著,嘴角露出微笑,他終於明白了律香川的意思。

  只有火葬才完全不留痕跡。

  這件事最好完全沒有任何痕跡留下來。

  馮浩笑道:“我這就吩咐人去通知他們的家屬,就說他們是得急病死的。”

  律香川沉下臉道:“八個人同時得了急病?”

  馮浩垂下頭,道:“不是急病,是被十二飛鵬幫殺死的。”

  律香川這才點了點頭。

  馮浩囁嚅著,又道:“但老伯在的時候,對戰死的人,家屬都有撫恤,每人一千兩。”

  律香川道:“現在規矩改了,每人兩千兩。”

  馮浩深深吸了口氣,道:“加了一倍?”

  律香川道:“錢不是你的,你用不著心疼。”

  馮浩垂首道:“是!”

  律香川道:“你想賺得多,就得花得多,只有會花錢的人才能賺得到更多的錢,這道理你不明白?”

  他忽然發現這也是老伯說過的話,馮浩忽然發現他變了,變得更有威嚴,變得更像老伯。

  但馮浩知道律香川是永遠無法變成另一個老伯的。

  律香川也許會比老伯更冷靜,手段也許比老伯更冷酷,但老伯還有些地方,卻是律香川永遠學不會的。

  馮浩情不自禁悄悄嘆了口氣。

  律香川忽然道:“你是不是後悔,後悔不該跟著我?”

  馮浩立刻賠笑道:“我怎麼會有這種意思——我只不過想到先走的那三批人,他們都是老伯的死黨。”

  律香川道:“你用不著擔心他們,我已在路上安排了人照顧他們,而且一定會照顧得很好。”

  馮浩遲疑著,又忍不住問道:“老伯是不是已經病了?”

  律香川道:“是風濕病,病得很重。”

  馮浩道:“是,我知道!”

  暫時絕不能讓外人知道老伯的死訊,這也是律香川計劃中的一部分。

  馮浩道:“我現在就去安排飯廳裡的屍身。”

  律香川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去。”

  他臉色忽然變得很和緩,道:“這兩年來,你已為我做了很多事,出了很多力氣,我也應該讓你歇下來,好好地享受了。”

  馮浩賠笑道:“其實我以前做的那些事都輕鬆得很,並不吃力。”

  律香川道:“你殺林秀的時候也輕鬆得很?”

  馮浩面上的笑容忽然凝住,他忽然發現律香川看著他的時候,目光銳利如刀。

  律香川臉上又露出了微笑,道:“我知道她武功並不高,你殺她當然輕鬆得很。”

  馮浩垂下頭,訥訥道:“我本不敢下手的,可是你……”

  律香川淡淡道:“你用不著提醒我,我記得是我自己要你殺了她滅口的!”

  馮浩不敢再說話。

  律香川忽又沉下臉,一字字道:“但你強暴她,也是奉了我的命令麼?”

  馮浩的臉色立刻變了,變得全無血色,應聲道:“我……我沒有……”

  律香川冷笑道:“沒有?你以為我不知道?”

  他笑得比老伯更可怕,慢慢地接著道:“你是男人,她是個不難看的女人,你做出這種事我並不怪你,但有件事卻不該做。”

  馮浩道:“什……什麼事?”

  律香川道:“你不該將她的屍身隨便一埋就算了,既然做出這種事,就不該留下痕跡,犯了這種錯誤,才真的不可原諒。”

  馮浩突然躍起,想逃。但他身子剛掠起兩尺就跌下,雙手掩住了小腹,痛得在地上亂滾。

  他並沒有看到律香川是怎麼出手的,甚至連暗器的光都沒有看到,他只覺小腹下一陣刺痛,就好像被毒蠍子刺了一下。

  這種痛苦沒有人能忍受。他現在才知道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他本不該信任律香川。

  一個人若連自己的妻子都忍心殺死,還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出的? 

  律香川看著他在地上翻滾掙扎,看著他慢慢的死,目光忽然變得很平靜。

  “每一個人憤怒緊張時,都有他自己發洩的法子。”

  能令別人看不到的暗器,才是最可怕的暗器。

  能令別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夜已深。

  老伯的花園十餘里外,有個小小的酒鋪。

  如此深夜,酒鋪當然早已打烊,但路上卻忽然有一騎快馬奔來。

  馬上人騎術精絕,要馬狂奔,馬就狂奔,要馬停下,馬就停下。他指揮馬的四條腿,就好像指揮自己的腿一樣。

  馬在酒鋪門外停下時,人已下馬。

  人下馬時,酒鋪的門就開了。

  從門裡照出來的燈光,照上了他的臉。

  一張蒼白的臉,非常清秀,非常安詳,甚至顯得柔弱了些。

  但他的一雙眼睛卻出奇地堅決而冷酷,和這張臉完全不稱,看來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人的眼睛——律香川。

  如此深夜,他為什麼忽然到這種地方來?

  他本該去追蹤老伯,本來還有很多事應該去做,為什麼要連夜趕到這裡來?

  開門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短衣直綴,滿身油膩,任何人都可以從他的裝束上看出他是個小酒鋪裡的小夥計。

  但除了衣著裝束外,他全身上下就沒有一個地方像是個小夥計。

  他舉著燈的手穩定如石,揮刀殺人時顯然也同樣穩定。

  他的臉方方正正,看樣子並不是個很聰明的人,但神情間卻充滿自信,一舉一動都很沉著鎮定。

  他的嘴通常都是閉著的,閉得很緊,從不說沒有必要的話,從不問沒有必要的事,也沒有人能從他嘴裡問出任何事來。

  他叫夏青,也許就是律香川在這一生中最信任的人。

  律香川信任他有兩點原因。

  第一,因為他是律香川在貧賤時的老朋友,他們小時候曾經一起去偷過、去搶過,也曾經一起挨過餓,天氣很冷的時候,他們睡覺時擁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可是這一點並不重要,第二點才是最重要的。

  從一開始他就比不上律香川,無論做什麼都比不上律香川,兩人一起去偷東西時,被人抓住的總是他,挨揍的也總是他。等他放出來時,律香川往往已快將偷來的銀子花光了,他也從不埋怨。

  因為他崇拜律香川,他認為律香川吃得比他好些、穿得比他好些,都是應當的,他從不想與律香川爭先。

  律香川叫他在這裡開個小酒鋪,他非但毫無埋怨,反而非常感激,因為若不是律香川,他說不定已在街上要飯了。

  桌上擺著酒萊當然不是平時給人們吃的那種酒菜,菜是夏青自己做的,酒也是特別為律香川所準備的。

  這小酒鋪另外還用了個廚子,但夏青炒菜的手藝卻比那廚子好得多。

  律香川還沒有坐下,就將桌上的一壺酒對著嘴喝了下去。

  “律香川喝酒最有節制,從來沒有喝醉過。”

  若是別人看到他這麼喝酒,一定會覺得驚異,但夏青卻已看慣了。

  他常常看到律香川在這裡喝得爛醉。

  律香川總是半夜才來,快天亮時才回去。

  喝下一杯酒,他才坐下來,忽然道:“今天你也來陪我喝兩杯!”

  夏青道:“不好。”

  律香川道:“有什麼不好?”

  夏青道:“被人看到不好。”

  律香川道:“這種時候,怎麼會有人看到?”

  夏青道:“萬一有呢?”

  律香川點點頭,目中露出滿意之色。

  這就是夏青最可靠之處,他做事規規矩矩、小心翼翼,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絕不會改變的。

  喝下第二杯酒,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曾經答應過,我若有了很多很多錢時,一定替你娶個很漂亮的老婆?”

  夏青道:“我記得。”

  律香川道:“你就快有老婆了,而且隨便你要多少個都行。”

  夏青道:“一個就夠了。”

  律香川笑道:“你倒很知足。”

  夏青道:“像我這樣的人,不能不知足。”

  律香川道:“我這樣的人呢?”

  夏青道:“你可以不知足。”

  律香川道:“為什麼?”

  夏青道:“因為你不知足,就會去找更多錢,更多老婆,而且一定能找到,我若不知足,也許就連一個老婆都沒有了。”

  律香川笑道:很久以前,你就認為我以後一定會爬得很高,但你還是猜不到我現在已爬得多高,絕對猜不到。”

  這時遠處忽然又有蹄聲傳來,來得很急。

  律香川眼睛更亮了,道:“快去多準備副杯筷,今天還有個客人要來!”

  夏青並沒有問這客人是誰,因為律香川到這裡來喝酒的時候,客人總是那同樣的一個,根本就從沒有請過第二個客人。

  那人一共也只來過兩次,每次來的時候總是用黑巾矇著面目,連喝酒的時候都不肯將這塊黑巾摘下來。

  似乎夏青連他長得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只知他是個男人,年紀好像已不小,說話的聲音很威嚴,身材也很高大健壯,但行動卻非常輕捷矯健。

  他騎來的馬雖然總是萬中選一的良駒,但還是已累得快倒下去,馬屁股上鞭痕累累,顯然是從很遠的地方連夜趕來的,而且趕得很急。

  可是來了後,最多隻說幾句話,只喝幾杯酒,就又要趕回去。

  第二次來的時候馬已換了一匹。

  夏青總認為上次騎來的那匹馬,一定已被他騎得累死了。

  奇怪的是,這次來的人,好像不止一個。

  蹄聲急驟,最少有三騎。

  第一個進來的,還是以前來過的那個人,臉上還是矇著塊黑巾,只露出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你只要看到這雙眼睛,就能看出他一定是個地位很高、時常命令別人、卻不喜歡接受別人命令的人。

  一個人到了這種地位,本不必再藏頭露尾、鬼鬼祟祟地做事。

  他到這裡來見律香川,當然絕不會是來聊天喝酒的。

  夏青雖不願管別人的閒事,但他已想到他和律香川之間,必定在進行著某種極秘密的陰謀。

  所以每次只要這人一來,夏青就會立刻躲到後面自己的小屋去。

  這次也不例外,他一向很明白自己的地位,一向很知趣。

  他走出去的時候,又看到兩個人走進來,臉上也矇著黑巾,行動也很矯健,每人手裡都提著兩隻很大的包袱。

  包袱裡是什麼?

  夏青雖然也有點好奇,但還是走了出去,隨手將門也關了起來。

  “你知道的事越多,麻煩也越多。”

  這是律香川說的話,律香川說過的每句話,夏青都牢記在心,就好像律香川永遠記得老伯說的話一樣。

  包袱放在地上,並沒有發出很響的聲音。

  提包袱進來的人,也已退了出去。

  房裡只剩下兩個人,兩個人都是站著的,都沒有開口,但眼睛裡卻都有種奇特的表情:期待和興奮。

  過了很久,蒙面人才輕輕咳嗽了兩聲,慢慢地問道:“你那邊怎麼樣?”

  這句話他問得很吃力,仿佛生怕對方的答覆會令自己失望。

  律香川道:“很好。”

  蒙面人目中的緊張之色消失,卻還是有點不放心,所以又追問了一句:“有多好?”

  律香川道:“你說有多好,就有多好。”

  蒙面人這才松了口氣,道:“想不到那麼難對付的人也有今天。”

  律香川淡淡道:“我早就想到了。”

  蒙面人點點頭,笑道:“你的計劃的確無懈可擊。”

  律香川道:“你那邊呢?”

  蒙面人沒有回答,卻將地上的四個包袱全都解開。

  包袱裡沒有別的,全是衣服;每件衣服上多多少少都染著些血漬。

  律香川認得這些衣服,這些衣服本是他親手為老伯派出去的那些人準備的。

  他目中的緊張之色也消失,卻也還是不大放心,所以又追問道:“有多少套衣服?”

  蒙面人道:“六十一套。”

  六十一個人,六十一套衣服,這表示老伯精選的七十個人已沒有一個留下來。

  律香川也松了口氣,道:“這些人也並不是好對付的。”

  蒙面人嘆了口氣道:“的確不好對付。”

  律香川道:“你花的代價想必不小?”

  蒙面人道:“一萬兩銀子,六十一條命。”

  律香川笑了笑道:“銀子可以賺得回來,命是別人的,這代價並不能算太大。”

  蒙面人也笑了笑,道:“不錯,再大的代價都值得。”

  律香川道:“他們還有沒有什麼留下來的?”

  蒙面人道:“沒有,人已燒成灰,灰已灑人河裡,這六十一個人從此已從世上消失。”

  律香川道:“就好像根本沒有生下來過一樣!”

  蒙面人道:“完全一樣。”

  律香川笑道:“我果然沒有交錯朋友。”

  蒙面人也笑道:“彼此彼此。”

  律香川道:“請坐。”

  蒙面人坐下來,忽又笑道:“普天之下,只怕誰也不會想到我們兩個人會是朋友。”

  律香川道:“連萬鵬王都想不到。”

  蒙面人道:“連老伯都想不到。”

  兩人同時大笑,同時舉杯,道:“請。”

  蒙面人道:“老伯已死,此間已是你的天下,我在這裡還用得著怕別人麼?”

  律香川道:“用不著!”

  蒙面人大笑,突然摘下了蒙面的黑巾,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屠大鵬!

  律香川笑道:“老伯此刻若在這裡,看到你的真面目,一定會大吃一驚,他至死都以為我勾結的是萬鵬王。”

  屠大鵬道:“就憑這一點,已值得你我開懷暢飲。”

  律香川道:“卻不知什麼時候,你才能請我到飛鵬堡去痛飲一場?”

  屠大鵬微笑道:“快了,快了……”

  律香川道:“這一年來,萬鵬王想必對你信任有加。”

  屠大鵬笑道:“那也多虧了你。”他說的並不是客氣話。

  律香川將老伯這邊的機密洩露給他,所以只要他一出手,就一定馬到成功。

  孫劍、韓棠,是老伯手下最可怕的兩個人,全都是死在他手上。

  十二飛鵬幫能夠將老伯打擊得全無回手之力,幾乎完全是他一人之力,在這種情況下,萬鵬王又怎麼不對他另眼看待,信任有加,萬鵬王做夢也想不到,他這樣做的真正用意!

  “他越信任你,你殺死他的機會越大。”

  律香川利用屠大鵬來打擊老伯,是為了讓老伯更信任他,他才有機會殺老伯。

  屠大鵬利用律香川來打擊老伯,卻是為了要讓萬鵬王更信任他,他才有機會殺萬鵬王。

  兩人的情況雖不同,但目的卻是一樣的,結果當然也一樣。

  律香川的計劃非但無懈可擊,而且簡直巧妙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故意激怒萬鵬王,讓萬鵬王向老伯挑戰。這一戰還未開始,勝負就早巳註定。

  勝的既不是老伯,也不是萬鵬王,而是律香川。

  律香川微笑道:“只可惜萬鵬王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在這齣戲裡扮的是什麼角色。”

  屠大鵬笑道:“我在他臨死前也許會告訴他,他自以為是不可一世的英雄,其實卻不過是個傀儡。”

  律香川道:“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屠大鵬道:“現在老伯已死,傀儡也無用了,我隨時都可以動手,也許就在明天。”

  律香川道:“明天不行,最少要等到初八。”

  屠大鵬道:“為什麼?”

  律香川道:“因為初七是老伯的生日,也是他準備進攻飛鵬堡的日子。”

  屠大鵬道:“我知道。”

  律香川道:“你知不知道他準備用多少人進攻飛鵬堡?”

  屠大鵬道:“連他自己好像也只有七十個人。”

  律香川道:“你不覺得奇怪?”

  屠大鵬道:“我只覺得他未免對萬鵬王估計得太低了。”

  律香川道:“老伯最大的長處,就是從不低估他的對手。”

  屠大鵬道:“那麼他就是將自己估計得太高。”他笑了笑,接著道:“憑七十個人就想進攻飛鵬堡,簡直是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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