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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 -【流星·蝴蝶·劍】(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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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43:34
孟星魂長長嘆息,黯然道:“你知道我絕不忍心殺你。”

  石群道:“我卻能忍心殺你,所以你最好不要逼我。”

  他垂下頭,望著手裡的簫,緩緩道:“我武功本不如你,可是這兩年來,情況也許已有了變化。”

  孟星魂道:“哦?”

  石群道:“一個時時刻刻都在別人刀鋒下的人,總比睡自己家裡的人學得快些,學到的當然也比較多些。”

  他已用不著說明學的是什麼,因為孟星魂應該知道是什麼。

  學怎麼樣殺人,同時也學怎樣才能不被人殺。

  孟星魂勉強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簫管裡已裝了暗器。”

  石群道:“那是我故意要你看出來的,但你能看出裝的是哪種暗器麼?”

  孟星魂道:“不能。”

  石群淡淡道:“滇邊一帶,不但是點蒼派武功的發源地,也是江湖中一些逃亡者的隱藏處,那些奇才異能之士,遠比你想像中的多。”

  孟星魂道:“所以,你學會的,遠比我想像中的多?”

  石群道:“不錯。”

  孟星魂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慢慢地走過去,道:“好,我跟你……”

  他走出了幾步,身子突然往前一衝,手已閃電般扣住了石群的腕子。

  “當”的一聲,簫落地。

  是鐵簫。石群的臉突然變得慘白。

  孟星魂看著他,悠悠道:“我知道你學會了很多,但我也知道你絕沒有學會這一著。”

  石群臉上僵硬的肌肉已漸漸放鬆,變得一點表情也沒有。

  孟星魂道:“這一著你永遠也學不會的,因為你不是這種人,你並沒有真的在準備對付我。”

  石群淡淡道:“所以現在你無論用什麼法子對付我,我都不怪你。”

  孟星魂道:“我沒有法子。”

  石群道:“那麼你可以走了。”

  孟星魂道:“我當然要走——”

  他看著石群,目光中充滿了溫暖,友情的溫暖。

  他微笑著鬆開手,拍了拍石群的肩,接著道:“我當然要走,但卻是跟著你走,跟著你回去。”

  石群看著他,目中似也有了一絲溫暖的笑意,忽然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防備你?”

  孟星魂道:“為什麼?”

  石群笑了笑道:“因為我早已就知道你會跟我回去的。”

  孟星魂也笑了。

  在這麼樣兩個人的臉上,居然會出現如此溫暖的微笑。

  這簡直就像是奇跡。

  除了友情外,世上還有什麼事能造成這種奇跡?

  沒有,絕沒有。

  世上惟一無刺的玫瑰,就是友情。

  陽光已升起,菊花卻更憔悴。

  花園裡根本沒有人。

  孟星魂從這裡望過去的時候,沒有被人發現,並不是因為他選擇的時機正確,更不是因為僥倖。

  天下本沒有僥倖的事!

  石群道:“我來的時候,這裡就是空著的。”

  孟星魂道:“你來了多久?”

  石群道:“不久。”

  他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我若早些來,這些花也許就不會謝了。”

  孟星魂道:“你跟高老大一起來的?”

  石群道:“我一回去,她就要我陪她來。”

  孟星魂道:“她來幹什麼?”

  石群道:“來等你。”

  孟星魂道:“等我?”

  石群道:“她說你就算不在這裡,遲早也一定會來的。”

  孟星魂沒有再說什麼,但臉上的表情卻好像變得很奇怪。

  石群看著他臉上的表情道:“你在想什麼?”

  孟星魂點點頭,笑得也很奇怪,道:“我在問自己,若不是你找我,我是不是會來呢?”

  屋子裡暗得很,紫紅色的窗簾低垂著。

  她留在屋裡的時候,從不願屋子裡有光。

  窗下有張寬大而舒服的藤椅,本來是擺在老伯的密室中的!

  老伯喜歡坐在這張藤椅子,接見他的朋友和屬下,聽他們的意見和消息,然後再做決定。

  有很多改變了無數人命運的大事,都是老伯坐在這張藤椅上決定的。

  此刻坐在這藤椅上的卻是高老大。

  她的確顯得很衰弱,很憔悴。

  屋子裡雖然暗,孟星魂卻還是能看得出來,他從未見過高老大這樣子。

  看見他進來,高老大的眸子裡才有了光,展顏道:“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孟星魂臉上又露出了那種笑,淡淡道:“你真的知道?”

  高老大道:“我雖沒有十分把握,但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法子找到你,還能在什麼地方等你!”

  她還在笑著,既沒有嘆息,也沒有埋怨,但言詞中卻充滿了一種比嘆息更憂傷、比埋怨更能打動人心的感情。

  孟星魂心裡忽然覺得一陣酸楚。

  “她的確已漸漸老了,而且的確很寂寞。”

  寂寞本已很可怕。

  所有寂寞中最可怕的一種,就是一個女人垂老時候的寂寞。

  孟星魂走過去,看著她,柔聲道:“無論你在哪裡,只要我知道,都一定會去看你!”

  高老大道:“真的?”

  她並沒有等孟星魂回答,已緊緊握住他的手,道:“搬張凳子過來,我要他坐在我旁邊。”

  這話雖然是對石群說的,但她的眼波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孟星魂。

  她的手冰冷而潮濕。

  孟星魂道:“你……你真的病了。”

  高老大笑得淒涼而溫柔,柔聲道:“其實這也不能算是什麼病,只要知道你們都很好,我這病也很快就會好。”

  孟星魂道:“我很好。”

  高老大緩緩道:“可是,你看來卻好像比我更疲倦。”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雖然有點累,但身體卻從未比現在更好過。”

  高老大也笑了笑,眨著眼道:“看你這麼得意,是不是已經找到老伯?”

  孟星魂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

  高老大道:“是不是?”

  孟星魂已開始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肌肉在漸漸僵硬。

  高老大的笑容也變了,變得很勉強,道:“你為什麼不說話?”

  孟星魂咬緊了牙,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因為我不願在你面前說謊。

  高老大道:“你不必說謊。”

  孟星魂道:“你若一定要問下去,我只有說謊了。”

  高老大忽又笑了,微笑著道:“這麼樣說來,你一定已找到他。”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突然站起來,聲音已嘶啞,緩緩道:“過兩天我還會來看你,一定會再來。”

  高老大道:“現在你難道要走?”

  孟星魂點點頭道:“因為我不敢再坐下去。”

  高老大道:“你怕什麼?”

  孟星魂嘴角已抽緊,一字字道:“怕我會說出老伯的消息。”

  高老大道:“在我面前,你也不說?你不信任我?”

  孟星魂什麼都不再說,慢慢地轉身走了出去。

  石群並沒有阻攔他,高老大沒有抓住他。

  但就在這時,那低垂的紫紅窗簾突然“刷”地被拉開。

  孟星魂回過頭,就看見了律香川。

  你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地方看見律香川,他看來總是那麼斯文親切、彬彬有禮。

  他身上穿的衣服總是乾乾淨淨,連一點皺紋都沒有,臉上的笑容總是令人愉快的!

  他還在看著孟星魂微笑。

  孟星魂卻已笑不出來。

  律香川微笑著道:“我們好像已有一年多沒見了,你還記不記得半夜廚房裡的蛋炒飯?”

  孟星魂道:“我忘不了。”

  律香川道:“那麼我們還是朋友?”

  孟星魂道:“不是!”

  律香川道:“一日為友,終生為友,這話你沒聽過?”

  孟星魂道:“這句話你應該說給老伯聽。”

  律香川又笑了,道:“我很想去說給他聽,只可惜不知道他在哪裡。”

  孟星魂道:“你永遠不會知道的!”

  律香川悠然道:“莫忘了世上本沒有絕對的事,任何事都可能改變的,隨時都會改變。”

  孟星魂道:“只有一件事永不會變。”

  律香川道:“哪件事?”

  孟星魂冷冷道:“我們絕不是朋友。”

  律香川道:“你不信任我?”

  孟星魂道:“哼!”

  律香川道:“但有件事你一定要信任我!”

  他不等孟星魂說話,微笑著又道:“你一定要相信,我隨時都能要她的命!”

  孟星魂的臉色變了。

  律香川無論說什麼,他也許連一個字都不會相信。

  但這件事他卻不能不信。

  高老大坐的地方距離律香川還不及三尺,無論誰坐在那裡,都絕不可能躲開律香川的暗器。

  你可以懷疑律香川的別樣事,但卻絕不能懷疑他的暗器。

  高老大額上也似有了冷汗。

  孟星魂回過頭,石群還站在門口,一直都沒有動,但臉色卻已變成慘白,緊握著鐵簫的手背上,也已暴出了青筋。

  律香川悠悠然笑道:“我知道你是絕不願看著高老大死的。”

  孟星魂手心,雖已流滿冷汗,但嘴裡卻乾得出奇。

  律香川道:“你若想她活下去,最好還是趕快說出老伯的消息。”

  孟星魂嗄聲道:“你相信我的話?”

  律香川微笑道:“你天生就不是說謊的人,這點我早已了解。”

  孟星魂厲聲道:“好,那麼我告訴你,你永遠休想從我嘴裡得到老伯的消息,休想聽到一個字!”

  律香川的笑容突然凝結。

  高老大和石群的臉色也已變了。

  他們都知道,孟星魂說的話也是永無更改的!

  過了很久,律香川才冷冷道:“莫非你已忘了你是怎麼能活到現在的?”

  孟星魂咬緊牙關,道:“我沒有忘記,絕不會忘。”

  律香川道:“你寧可看著她死,也不願說出老伯的消息?”

  孟星魂厲聲道:“我可以為她死,隨時都可以,但卻絕不會為任何人出賣朋友。”

  律香川冷笑道:“老伯是你的朋友?他何時變成你朋友的?”

  孟星魂道:“從他完全信任我的那刻開始。”

  他瞪著律香川,目中似已有火在燃燒,一字字道:“還有件事你最好也記住,你若能真的殺了高老大,我無論死活,都一定要你的命!”

  律香川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我相信,你說的每句話我都相信。”

  孟星魂道:“你最好相信。”

  律香川淡淡道:“但若為了她呢?為了她,你總可以出賣朋友吧?”

  孟星魂變色道:“她?她是誰?”

  他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已隱約猜出律香川說的是誰。

  律香川悠然道:“你想不想看看她?”

  角落裡忽然有扇門開了。

  孟星魂看過去,全身立刻冰冷,冷得連血液都已凝結。

  一個人站在門後,正癡癡地看著他!

  兩柄雪亮的鋼刀,架在她脖子上。

  小蝶。

  正是小蝶。

  小蝶癡癡地看著他,目中已有一連串晶瑩的淚珠落下。

  可是她沒有說話。

  江湖中人只知道律香川的暗器可怕,卻不知他點穴的手段也同樣可怕。

  暗器高手通常也必定是點穴高手,因為那本是同一類的功夫。

  同樣靠手的動作靈巧,同樣要準、要狠!

  但無論點穴的手段多高,也還是無法控制住人的眼淚。

  他可以令人不能動,不能說話,但卻無法令人不流淚。

  沒有人能禁止別人流淚。

  看到小蝶的眼淚,孟星魂的心似已被撕裂。

  他真想不顧一切衝出去,不顧一切將她緊緊擁抱。

  可是他不敢。

  “你只要動一動,那兩柄刀立刻會割斷她的脖子!”

  這句話律香川並沒有說出來,他根本不必說。

  孟星魂當然應該明白。

  律香川只不過淡淡地問了句:“為了她,是不是值得出賣朋友?”

  孟星魂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但卻可以感覺到全身的肌肉都在顫抖。

  他忽然想起了韓棠釣鉤上的那條魚。

  現在他自己就像是那條魚,所有的掙扎都已無用,已完全絕望。

  律香川的釣鉤已鉤在他咽喉裡。

  沒有人能救他,也沒有人會救他。

  律香川悠然道:“我並不是個急性子的人,所以我還可等一下,只希望你莫要讓我等得太久。”

  他當然不必著急。

  魚已在他的釣鉤上,急的是魚,不是他。

  但再等下去可能怎麼樣呢?

  無論等多久,結果絕不會改變的!

  孟星魂全身的衣裳都已被冷汗濕透!

  高老大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看你還是趕快說出來吧,我若是男人,為了孫姑娘這樣的女孩子,我什麼事都肯做。”

  孟星魂心裡又是一陣刺痛,就好像有把刀筆直刺了進去。

  直到現在,他才完全明白。

  原來高老大和律香川早已勾結在一起,這全都是他們早已計劃好的陰謀。

  真正扳住他咽喉的人,並不是律香川,而是高老大。

  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憤怒,只覺得悲哀,也同樣為高老大悲哀。

  但石群呢?

  石群是不是也早已參與了這陰謀?

  他忽又想到了石群手裡的那管簫和簫管裡的暗器。

  假如他能拿到那管簫,說不定還有一線反擊機會,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任何武器比暗器更有效。

  人在接近絕望時,無論多麼少的機會,都絕不肯放棄的!

  他眼睛看著小蝶,一步步往後退。

  律香川微笑道:“你難道想走,只要你忍心留下她在這裡,我就讓你走。”

  孟星魂突然回手,閃電般出手去抄石群手裡的那管簫。

  他本已算準了石群站著的位置,算得很準。

  誰知他還是抄了個空。

  石群已不在那裡,根本已不在這屋子裡。

  誰也沒有注意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若非他參與了這陰謀,律香川和高老大怎會對他如此疏忽?”

  孟星魂心上又插入了一把刀。

  只有被朋友出賣過的人,才能了解這種事多麼令人痛苦。

  律香川冷冷道:“我已等了很久,你難道還要我再等下去?無論脾氣多好的人,都有生氣的時候,你難道一定要我生氣?”

  孟星魂暗中嘆口氣,他知道今天自己已難免要死在這裡。

  死也有很多種。

  他只希望能死得光榮些,壯烈點。

  問題是他能不能在律香川的暗器打在他身上之前,先衝過去呢?

  他至少總得試一試。他已決心要試一試。

  陽光已照人窗子,雖然帶來了光明,卻沒有帶來希望。

  他盡量將自己放鬆,然後再抬起頭,凝視著小蝶。

  這也許已是他最後一次看她!

  小蝶的目光中,也充滿了哀求——求他快走。

  他懂。可是他不能這麼樣做。

  “要死,我們也得死在一起。”

  他的意思小蝶也懂。

  她眼淚又開始流下,她的心已碎了。

  就在這時,架在她脖子上的兩柄鋼刀突然飛起,落下。

  刀飛起時,門後已發出了兩聲慘呼,兩個人撲面倒了下來。

  接著,一隻手自門後伸出,攔腰抱起小蝶。

  一人低喝道:“快退,退出去!”

  這是石群的聲音。

  孟星魂的身子一縮,已退出門外,用腳尖勾起了門,人已沖天而起。

  只聽“篤,篤,篤”一連急響,十幾點寒星已暴雨般打在門上。

  孟星魂掠上屋脊,立刻就看到刀光一閃。

  三柄快刀。

  刀光閃電般地劈下,一柄砍他的足,一柄砍他的腰,似乎一刀就想將他劈成兩截。孟星魂身子一斜,帖著刀光斜斜地衝了過去,甚至已可以感覺到這柄刀劃破他的衣服。

  但他的手卻已捏住這個人的腕子,向上一抬。

  “叮”的一聲,火光四濺。

  這柄刀已架住了當頭劈下的那柄刀。

  接著就是一片屋瓦碎裂的聲音,第三柄刀已被他一腳踩住。

  幾乎就在這同一剎那間,揮刀的人也已被他踢得飛了出去。

  他順勢一拳,打在第二人肋骨上,肋骨幾乎已在這人胸膛外。

  還有一人已看得魂飛魄散,掉頭就往屋子下面跳。

  他身子剛躍起,一柄刀已自背後飛來,刀尖自背後刺入,前胸穿出,鮮血花雨般飛濺而出。

  他的人就這樣倒在自己的血泊裡。

  孟星魂一刀擲出,連看都沒有再看一眼,人已再次掠起。

  石群正在花叢間向他招手,雪白的衣服也已被鮮血染紅了一片。

  孟星魂凌空一個翻身,頭上腳下,飛燕投林,箭一般向那邊射了過去。

  他掠起時已看到小蝶。

  小蝶的穴道已被解開,正在花叢間喘息著,看到孟星魂撲過來,立刻張開了雙臂,目光又是悲痛,又是恐懼,又是歡喜。

  孟星魂的整個人都幾乎壓在她身上。他等不及換氣就已衝下去,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她。

  他們立刻忘記了一切。

  只要兩個人能緊緊擁抱在一起,別的事他們根本不在乎。

  但石群在乎,也沒忘記他們還未脫離險境。

  也不知為了什麼,律香川居然還沒有追出來。

  這個人做事的方法,總是令人想不到,但無論他用的是那種方法,都一定同樣可怕。

  石群拉起了孟星魂,沉聲道:“走,有人追來我會擋住。”

  孟星魂點點頭,用力握了握這隻手。

  他沒有說話,因為他心裡的感激已絕非任何言詞所能表達得出!

  然後他轉過頭,想選條路衝出去!

  沒有一條路是安全的。

  誰也不知道這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的花園裡,究竟有多少可怕的埋伏?

  孟星魂咬咬牙,決定從正門衝出去。

  他剛拉起小蝶冷冷的手,就看到一個人從這條路上奔過來。

  一個穿著男人衣服的女人,亮而烏黑的頭髮烏絲般在風中飛舞。

  他已看出了這女人是誰。

  鳳鳳!

  鳳鳳已經奔過石徑,向花叢後的屋子奔過去。

  她好像也已看到孟星魂,所以跑得更快——她的功夫本在兩條腿上。

  小蝶看著孟星魂臉上的表情,忍不住問道:“你認識她?”

  孟星魂點點頭,忽然咬咬牙,將小蝶推向石群,道:“你跟他走,他照顧你。”

  小蝶慘然失色,顫聲道:“你呢?”

  孟星魂道:“三天后我再去找你!”

  石群道:“到哪裡找?”

  孟星魂道:“老地方。”

  這句話未說完,他的人已掠起,用最快的速度向鳳鳳撲了過去。

  他絕不能讓這女人活著,絕不能讓她洩露老伯的秘密。

  屋子的門已被暗器擊開,暗器已完全嵌入堅實的木頭裡。

  律香川的暗器不但準而狠,力量也足以穿透最怕冷的人在冬天穿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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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44:23
第三十回 邪神門徒

  現在鳳鳳距離這門至少還有兩三丈。

  她腿上的功夫雖不弱,但從馬家村到這裡來的一段路也並不近。

  何況男人的衣服穿在女人身上,總難免會有點拖拖拉拉的。

  孟星魂算準自己一定可以在她到達那門之前先趕過去。

  他算錯了。

  因為他算的只是自己這一份力量,卻忘了估計別的。

  他掠過花叢嘗腳尖點地,再掠起。

  就在這時腳下的土地忽然裂開,露出了個洞穴。

  四個人並排躺在那裡手裡的匣弩同時向上抬,弩箭就暴雨般向孟星魂射了過去。

  孟星魂也不知道避過多少次比這些箭更狠毒、更意外的暗器。

  他閃避暗器的動作快,而且準。

  但這次避暗器的動作卻不夠快。

  因為他的全心全意都已放在鳳鳳身上。

  他身子掠過最後一排菊花時,淡黃的菊花上就多了串鮮紅的血珠。

  一枚短箭正射在他左腿上。箭已完全沒人肉裡。他甚至已可感覺到尖銳的箭在磨擦著他的骨骼。

  可是他並沒有停下來。

  他不能停。

  現在正是決定生死的一剎那,只要他停,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因此而死!

  鳳鳳的黑髮就在他前面飛舞著。但在他眼中看來,卻仿佛忽然變得很遙遠。

  腿上箭刺的痛苦,不但影響了他的判斷力,也影響了他的速度。

  痛苦也正如其他許多事一樣,有它完全相反的兩面——有時它能令人極端清醒,有時它卻能令人暈眩。

  孟星魂只覺得這刺痛似已突然傳人骨髓,全身的肌肉立刻失去控制。

  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支持,但他卻還是用出最後一分力量,向她撲過去,中指指節凸起,揮拳直擊她腰下氣血海穴。

  這是致命的死穴,一擊就足以致命。

  他揮拳擊出後,痛苦已刺人腦海,像尖針般刺了進去。

  接著,就是一陣絕望的麻痺。

  在這一瞬間,他還能感覺到自己凸起的指節,觸及了一個溫暖的肉體。

  他想將全身力量都集中在這一節手指上,但這時他已暈了過去。

  滿天星光如夢,微風輕拂著海水。

  他們手牽著手,漫步在星空下的海岸上,遠處隱隱有漁歌傳來,淒婉而悅耳。

  他將她拉到身邊,輕吻著她被風吹亂的發絲。她眼中的情思深遠如海……

  孟星魂忽然張開眼,所有的美夢立刻破滅了。

  沒有星光,沒有海,也沒有他在夢中都無法忘記的人!

  他伏在剛才倒下去的地方,腿上的痛楚反似比剛才更劇烈。

  “我並沒有死。”

  這是他想到的第一件事。

  可是這件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鳳鳳是否還活著?

  他絕不能讓她活著說出老伯的秘密。

  有人在笑。

  孟星魂掙扎著抬起頭,就看到律香川的眼睛。

  律香川的眼睛發著光,但笑的並不是他!

  笑的是鳳鳳。

  她笑得好開心,好得意。

  孟星魂全身突然僵硬,就好像突然被滿池寒冰凍住,連痛苦都已麻痺。

  鳳鳳走過來,看著他,連目中都充滿了笑意。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她是個非常美的女孩子。

  有毒的罌粟豈非也很美麗?

  孟星魂舐了舐乾燥的嘴脣,啞聲道:“你……你說出來了?”

  鳳鳳笑聲中帶種可怕的譏誚之意,顯然覺得他這句話問得實在多餘!

  她笑得就像剛從糞坑出來的母狗,吃吃地笑著道:“我當然說出來了,你以為我是來幹什麼的?小媳婦回門來替女婿說好話麼?”

  孟星魂看著她,只覺得全身都已軟癱,連憤怒的力氣都已消蝕。

  鳳鳳道:“你想不到會在這裡見著我,是不是?你想不到那老頭子會讓我走,是不是?”

  她大笑,又道:“好,我告訴你,我雖沒別的本事,但從十三歲的時候,就已學會怎麼去騙老頭子了,乾我們這行的若吃不住老頭子,還能夠吃誰?”

  孟星魂在看著、聽著。

  鳳鳳媚笑道:“其實你也不能怪我,我還年輕,總不能將終生交託給那個老頭子,他不但快要死了,而且死了後連一文都不會留下給我。”

  孟星魂突然轉向律香川。

  他神情忽然變得出奇地平靜,緩緩道:“你過來。”

  律香川道:“你有話對我說?”

  孟星魂道:“你聽不聽?”

  律香川笑了笑,道:“有些人說的話,總是值得聽的,你就是那種人。”

  他果然走了過來,但目中的警戒之色卻並未消除。

  虎豹就算已經落人陷阱,還是一樣可以傷人的。

  律香川走到七尺外就停下,道:“現在無論你說什麼,我都可以聽得清楚了。”

  孟星魂道:“我想問你要一樣東西。”

  律香川道:“要什麼?”

  孟星魂道:“這女人,我要你把她交給我。”

  律香川又笑了,道:“你看上了她?”

  孟星魂道:“我想要她的命。”

  律香川沒有笑,鳳鳳卻笑了。

  她好像突然聽到了天下最滑稽的事,笑得彎下了腰,指著孟星魂笑道:“我本來以為他這人還不太笨,誰知道他卻是個呆子,而且還有瘋病。”

  她又指著律香川,道:“他怎麼會把我交給你呢?你憑什麼要我的命?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人?”

  律香川等她說完了、笑完了,突然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將她拉到孟星魂面前,淡淡道:“你要的是不是這個女人?”

  孟星魂道:“是。”

  律香川慢慢地點了點頭,目光移向鳳鳳的臉。

  鳳鳳目中露出了恐懼之色,勉強笑道:“你當然不會把我交給他的,是不是?我為你做了那麼多事,又為你找出了那姓孫的……”

  律香川臉上全無表情,冷哼道:“但這些事你全都已做完,是不是?”

  鳳鳳臉色已發白,顫聲道:“以後我還可以為你做別的事,無論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律香川伸手輕撫她的臉,手掌慢慢地滑下,突然一把撕開了她的衣襟。

  她完美的胴體立刻暴露在日光下。

  律香川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他已經在看著孟星魂,微笑道:“我知道你見過很多女人。”

  盂星魂道:“我見過。”

  律香川道:“你看這女人怎麼樣?”

  孟星魂道:“還不錯。”

  律香川道:“我為什麼要平白將這麼樣一個女人交給你,我自己難道不能享用她?”

  孟星魂道:“你能,但你也有不能做的事。”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現在你已知道老伯在哪裡?”

  律香川道:“女人總比較細心些,她已說得夠清楚。”

  孟星魂道:“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老伯,但你是不是能到那井底的秘室中去?”

  律香川道:“不能……現在還不能。”

  沒有必要時,他從不說謊——所以他說的謊才特別有效。

  孟星魂道:“現在有誰能去割他的首級呢?”

  律香川道:“沒有人。”

  他忽又笑了笑,道:“但我可以將那口井封死,將他悶死在井底。”

  孟星魂道:“你能等那麼久?”

  律香川沉吟著,道:“也許能……我耐性一向不錯。”

  孟星魂道:“你怎知他一定會被悶死?”

  律香川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一字一字道:“你是說,你可以到井底去為我殺他?”

  孟星魂閉上眼睛,緩緩道:“只要你將這女人交給我,我就替你去殺他!”

  他閉上眼睛,熱淚已奪眶而出。

  沒有人能想像他此刻心情之恐懼痛苦,沒有人能想到他會這麼做。

  可是他不能不這麼做。

  律香川眼睛裡已發出了光,盯著他道:“我又怎知你說的話是否算數?”

  鳳鳳一直在旁邊聽著,身子已開始發抖,突然嘶聲道:“不要聽他的話,他絕不會殺老伯,這一定又是他的詭計。”

  律香川突然反手一巴掌摑在她臉上。

  她蒼白的臉立刻紅腫,鮮血沿著嘴角淌落,被打落的牙齒卻已吞下肚裡。

  她全身痙攣,已無法控制自己咽喉的肌肉。

  孟星魂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冷冷道:“我說的話,從沒有人懷疑過。”

  律香川道:“你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孟星魂道:“因為我非做不可!”

  律香川道:“沒有人逼你去殺他,也沒有人能逼你去殺他!”

  孟星魂咬緊牙關,道:“他既是非死不可,誰殺他豈非都一樣?”

  律香川道:“與其讓別人去殺他,倒不如由你去殺他,與其慢慢地死,倒不如死得快些,因為等死比死更痛苦。”

  孟星魂道:“不錯。”

  律香川忽然長長吐出口氣,道:“我現在總算已明白你的意思了。”

  孟星魂道:“只明白沒有用。”

  律香川微笑道:“你以為我會不答應?”

  鳳鳳還在抹著嘴角的血,身子突然躍起,飛起兩腿踢向律香川的胸膛。

  律香川連眼角都沒有看她,但手掌已切在她足踝上。

  她立刻就憑空跌在地上,完美和纖秀的足踝已彎曲,就像一個惡作劇的陔子扭斷了玩偶的腳。

  律香川還是沒有看她,淡淡道:“她已經完全是你的,你若沒有特別的法子對付她,我倒可以給你幾個很好的建議。”

  鳳鳳看著自己彎曲折斷的足踝,淚流滿面,咬著牙道:“你這個畜生,你不是人,不得好死,我以前怎麼把你當作人。”

  孟星魂已掙扎著站起來,冷冷地看著她,等她罵完,才冷冷道:“你只後悔認錯了他?你自己做的事呢?”

  鳳鳳哽聲道:“我做了什麼……我有什麼好後悔的?”

  孟星魂道:“你沒有?”

  鳳鳳流著淚道:“我是個女人,每個女人都有權選擇自己喜歡的男人,我為什麼沒有?你憑什麼一定要我將終生交給那半死的老頭子。”

  她瞪著孟星魂,大聲道:“若有人要你一生去陪個半死的老太婆,你會怎麼樣?”

  孟星魂的眼角又開始跳動,但目中的仇恨與殺氣卻已少了。

  鳳鳳掙扎著爬起,又跌倒,嘶聲道:“你說,我做錯了什麼?你若是個人,就應該為我說句公道話。”

  孟星魂握緊雙拳,道:“這件事一開始你就不該做的!”

  鳳鳳道:“你以為我喜歡做,喜歡陪一個可以做我祖父的老頭子睡覺?”

  孟星魂道:“你為什麼要做?”

  鳳鳳道:“找有什麼法子,十歲的時候我就已經賣給高老大,她就算要我去陪條狗睡覺,我也沒法子反抗。”

  孟星魂道:“可是你……”

  鳳鳳大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難道沒有為高老大殺過人?你難道沒有為她做過違背自己良心的事?不錯,我是個不要臉的女人,可是你呢?你又能比我強過多少?”

  她突然伏倒在地上,失聲痛哭,道:“爹,娘——你們為什麼要生下我,為什麼要把我送進火坑?我也是十月懷胎出來的,為什麼要比別人苦命?”

  孟星魂臉色蒼白,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他忽然覺得她說的話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她也是人,也有權活著,有權選擇自己所愛的人,跟這人度過一生,生自己的孩子,再將他們養育成人。

  這本是人的基本權利。

  沒有人能剝奪她這種權利。

  她雖然出賣了老伯,可是她自己的一生,豈非也已同樣被人出賣。

  孟星魂忽然發覺她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

  她欺騙別人,只不過是為了裸護自己,只不過是為了要活下去。

  一個人若是為了保護自己酌生命,無論做什麼事,都應該是可以原諒的。

  你絕不能只看她可恨可惡的一面——只可惜世人偏偏只懂得看到人可惡的那一面,卻將自己可惡的一面隱藏起來。

  人們若懂得像寬恕自己一樣去寬恕別人,這世界一定更可愛得多。

  鳳鳳的痛哭已漸漸變為抽泣,然後慢慢地拾起鞋,凝視著孟星魂,唉聲道:“你不是要殺我?現在為什麼還不動手?”

  孟星魂的臉也因痛苦而扭曲。

  他本來的確一心想殺死這女人為老伯復仇,但現在已無法下手。

  因為他忽然發覺自己根本無權殺她。

  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同樣可貴的,誰也沒有殺死別人的權利。

  孟星魂在心里長長嘆息了一聲,慢慢轉過身。

  律香川正笑著看他們,仿佛覺得這兩個人的情況很有趣。

  孟星魂忽然道:“我們走吧。”

  律香川道:“去哪裡?”

  孟星魂道:“老伯那裡。”

  律香川眨眨眼,道:“這女人呢?你不想殺死她了?”

  孟星魂咬緊牙關,冷冷道:“比她更該殺的人,活著的還有很多。”

  律香川忽然笑了,悠然道:“高老大說的果然不錯。”

  孟星魂沉下臉,道:“她說了什麼?”

  律香川道:“她早就知道你不忍下手殺這女人的,你自己根本就沒法子為自己而殺人,她卻可以要你去殺人。”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微笑道:“因為你的心腸根本就不夠硬,也不夠狠,所以你永遠只配做一個被人利用的刺客。”

  孟星魂只覺得自己的胃在收縮,怒火已燃燒至咽喉。

  律香川在笑著,笑得就像一把刀。

  孟星魂咬了咬牙,忽又道:“她的人呢?”

  律香川道:“你想見她?”

  他不讓孟星魂說話,接著又說道:“你見到她,又有什麼用?難道你敢反抗她?難道你敢殺了她?你若真的敢,我甚至可以綁住她的手來交給你!”他大笑,又道:“但我知道你是絕不敢的,因為她是你的恩人,是你的老大。你欠她的情,一輩子也休想還得清!”

  孟星魂站在那裡,忽然間已汗流滿面。

  律香川悠然道:“所以我看你還是乖乖地跟我走吧。”

  孟星魂茫然道:“走?”

  律香川道:“我已經將這女人交給你了,你殺不殺她,是你的事。”

  孟星魂點點頭,道:“我明白。”

  律香川道:“所以你對我說的話也得算數。”

  孟星魂又點點頭。

  鳳鳳忽然掙扎著爬過來,拉住孟星魂的衣角,嘶聲道:“不要去,千萬不要替這畜生做任何事,否則你只有死得更快。”

  孟星魂臉上又變得全無表情,淡淡道:“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

  鳳鳳道:“他說的都是放屁,你又何必一定要守信?”

  孟星魂道:“因為我不是他。”

  鳳鳳看著他,目中的神情很奇特,好像很驚訝,又好像很疑惑。

  她實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這樣的呆子。

  她從未見過。

  直到現在,她才真正看到人性中最高貴的一面,才懂得人性的尊嚴。

  律香川忽然招了招手,花叢中立刻就有人飛步而來。

  現在律香川的命令就和昔日的老伯同樣有效。

  律香川冷冷道:“將這女人送到飛鵬堡去,我知道屠堡主很需要一個像這樣的女人!”

  他的屬下立刻應聲道:“是!”

  立刻就有兩個人過來,從地上拖起了鳳鳳。

  鳳鳳眼淚又流下,卻連掙扎都沒有掙扎—一個在火坑中長大的女人,早已逆來順受。

  只要能活著,什麼都可以忍受。

  孟星魂突然道:“等一等。”

  律香川道:“難道你也想要她?”

  他微笑著,又道:“那也行,只要你能提著老伯的頭顱來送給我,你要什麼都行。”

  孟星魂沉著臉,道:“我只問你,你剛才說的是屠堡主?”

  萬鵬王想必也像老伯一樣,被他們最信任的朋友和最得力的助手出賣了。

  律香川當然早已和屠大鵬秘密勾結,這陰謀必已計劃了很久,武老刀的事件正是他們等待已久的機會。

  他們藉著這機會讓老伯和萬鵬王衝突,幾次血戰不但使老伯和萬鵬王的力量都大為削弱,也使得他們心上的壓力一天天加重。

  等到這壓力變得不能忍受時,他們只有作孤注一擲的火並決鬥。

  律香川當然早已算準,到了這時老伯就一定會將全部權力交給他。

  因為這時老伯已別無可以信任的人。

  這也正是他陰謀中最重要的一環,到了這時,他已可將老伯一腳踢開。

  這陰謀複雜卻完美,簡直無懈可擊。就連孟星魂都不能不佩服。

  律香川凝視著他,笑道:“現在你不必再問,想必也已明白我們演的是出什麼戲了。”

  孟星魂道:“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我在這齣戲裡演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律香川想了想,道:“你本來只不過是個很小很小的角色。”

  孟星魂道:“小角色?”

  律香川道:“本來只想利用你加重老伯的壓力,利用你使他更信任我,但後來……”

  孟星魂道:“後來怎麼樣?”

  律香川嘆了口氣,道:“想不到後來你卻使自己這角色的戲加重了,我幾乎已有些後悔,根本就不該讓你這角色上場的!”

  他的確後悔過,因為他一直低估了這無名的刺客。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忽又問道:“高老大呢?她又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律香川道:“她是個女人!”

  孟星魂道:“你的意思是說……”

  律香川道:“我的意思就是說她是個女人,誰也不能改變這件事,她自己也不能。”

  孟星魂道:“女人在一齣戲裡扮的通常都是很重要的角色。”

  律香川道:“我這齣戲不是。”

  他又笑了笑,道:“在我這齣戲裡,只有一個主角,就是我。”

  孟星魂道:“這主角的收場呢?”

  律香川道:“主角當然是好收場!”

  孟星魂道:“你能確定?”

  律香川道:“當然能確定,這齣戲裡每個角色的收場,都只有我才能決定,因為我的角色本就是神,本就決定一切人的生死和命運!”

  世上的確有種人總要將自己當作神。

  這種人當然是天才,但也是瘋子。

  瘋子的收場通常都很悲慘。

  只可惜這齣戲現在已接近尾聲,每個角色的生死和命運似已都被安排好了,已沒有人能改變。

  到最後台上剩下的,也許只有律香川一個人,和滿台的死屍。

  除非有奇跡出現,這結局無法改變。

  但奇跡是很少會出現的。

  很少,但卻不是絕對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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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44:55
 第三十一回 絕境絕路

  門已被封死。

  肥壯的老鼠成群在後院房間出沒,有風吹過的地方,總帶著種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不過在幾天前,這裡還是朋友們最羨慕的人家,好客的主人、能幹的妻子、活潑卻有禮貌的兒女,晚餐桌上有可口的小菜和美酒。

  但現在這裡卻已變成凶宅。

  每個人走過這家門口時,都會遠遠地避開,掩鼻而過。

  沒有人知道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人知道這一家四口人為什麼會在一夜之間同時慘遭橫死。

  但謠言卻很多,各式各樣的謠言。

  就連昔日最要好的朋友,現在也已變成了謠言的製造者。

  你用不著為這一家人不平,更不必為他們難受。

  因為這本就是人生。

  他們在活著時,有朋友;死,也是為朋友而死的!

  他們活得很美滿,很快樂;死,也死得很有價值。

  這就已足夠!

  後院中的荒草也仿佛是在一夜之間長出來的!

  荒草間的石井,在夕陽之下看來,也似久已枯竭。

  但井中當然還有水。

  深碧色的水,已接近黑色。

  律香川俯視著井水,喃喃道:“這口井很深,比我們廚房用的那口井還深。”

  他忽然回頭,向孟星魂笑了笑,道:“你知不知打井也是種學問,你若不懂得方法,永遠也休想從地下挖出水來。”

  孟星魂聽著,只能聽著。

  他忽然發現律香川常常會在某種很重要的時候,說些奇怪而毫無意義的話。

  這是不是因為他心裡也很緊張,故意說些話來緩和自己的情緒?

  律香川又回頭去看井裡的水,仿佛在自言自語,道:“我早就應該自己來看看的,我若看見這口井,也許早就猜出老伯在哪裡了。”

  他忽然又回頭問孟星魂,道:“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孟星魂的回答很簡短:“不知道。”

  律香川笑笑,道:“因為我知道只有一個人能挖這樣好的井,這人是絕不會無緣無故到這破村子裡挖一口井的!”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他當然也是老伯的朋友,除了老伯外,沒有人能叫他到這裡來挖井!”

  孟星魂道:“這個人呢?”

  律香川道:“死了……老伯的朋友好像已全都死了。”

  他笑容中帶著刀一般的譏誚之意,接著又說道:“但無論如何,能想到在有水的井裡藏身的人,畢竟總算是個天才……你知不知道,躲藏也是種學問?”

  孟星魂道:“不知道。”

  律香川道:“那簡直可以說是最高深的學問,你不但要選最正確的地方,還得選擇最正確的時刻躲進去,這兩種選擇都不容易。”

  孟星魂道:“還有一點更重要。”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你若真的不願被別人找到,就只能一個人躲進去。”

  律香川又笑了,道:“不錯,這一點的確重要,更重要的是,只有呆子才會要女人為他保守秘密,這話本是老伯自己說的,我始終不懂,他自己怎麼會忽然忘記了。”

  孟星魂咬著牙,道:“我也不懂。”

  律香川沉吟著,緩緩道:“這是不是因為他已太老?太老的人和太年輕的人,這兩種人通常都最容易上女人的當。”

  孟星魂道:“他不老——有種人只會死,不會老!”

  律香川道:“不錯,我也只情願死,不願意老,老比死還可怕。”

  他拍拍孟星魂的肩,微笑道:“所以你現在不如趕快去要他死吧。”

  孟星魂道:“你呢?”

  律香川道:“我當然會在這裡等著你,沒有親眼看見老伯的頭顱,我無論如何也不安心!”

  孟星魂面上全無表情,目光遙視著遠方,一字一字道:“你會看到的,很快就會看到。”

  律香川又拍拍他的肩,微笑道:“我信任你,你絕不是那種說了話不算數的人!”

  孟星魂什麼話都沒有再說,突然縱身,人已躍人井水裡。

  律香川俯下身,道:“快上來,越快越好,我等得不耐煩時,說不定會將這口井封死的。”

  孟星魂道:“我明白。”

  律香川又笑了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

  井水冰冷。

  冰冷的井水已將孟星魂的身子包圍,他全身都已浸入井水裡,直到這時他才完全冷靜。

  然後他立刻將自己的計劃從頭再想一遍!

  他當然不會真的來殺老伯,誰也不能要他來殺老伯。

  他這麼樣做,只不過為了要見到老伯,然後計劃別的。

  “老伯無論在哪裡,那地方就絕不會只有一條退路。”

  他確信這一點,確信這密道必定另有退路,確信自己可以幫老伯逃出去。

  孟星魂已消失在井水中。

  律香川站在那裡,看著,等著。

  忽然,他身後響起了一個人的腳步聲。

  他並沒有回頭。

  因為他知道來的是誰。

  這地方四面已設下三重埋伏——一百四十六個人,三重埋伏。

  除了他親信的人之外,連蒼蠅都休想飛得進這裡來。

  現在的律香川已不比從前,他的生命已變得非常珍貴。

  腳步聲很輕,說話的聲音低沉而有魅力。

  高老大一直走到他身旁,也俯首看著井水,淡淡道:“你認為他真的會去殺老伯?”

  律香川道:“他絕不會。”

  高老大道:“那麼你為何要讓他下去?”

  律香川道:“我可以讓他下去,卻絕不會再讓他上來。”

  高老大眼波流動,道:“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過,他在下面也許另有退路!”

  律香川道:“我想到過!”

  高老大道:“你不怕他們從另一條路走?”

  律香川道:“不怕。”

  高老大道:“為什麼?”

  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我問你,這世上誰最了解老伯?”

  高老大道:“你!”

  律香川道:“當然是我。”

  高老大說道:“你認為他不會從另一條路逃走?”

  律香川道:“絕不會。”

  高老大道:“為什麼?”

  律香川道:“因為這裡已是他最後一條退路,他既已退到這裡,就無路可退……就算有路,他也絕不會再退!”

  高老大道:“為什麼?”

  律香川道:“以前有沒有人想到過,老伯會被人逼到井底的狗洞裡去?”

  高老大道:“沒有。”

  律香川道:“他既已被逼到這裡,已是英雄末路,若沒有把握重振旗鼓,他寧可悶死在裡面,也絕不肯再出來的,他怎麼能再退?他還能退到哪裡去?”

  他的確很了解老伯。

  這裡的確是死地!

  “若不能夠復仇、重振旗鼓的話,就不如死在這裡!”

  這的確是老伯早已打算好的主意。

  若是再退下去,情況只有更悲慘,更糟糕,更沒有報復的希望。

  何況別人既然能追到這裡來,就當然還能追下去。

  他就算能逃,又能逃到什麼時候呢?

  逃亡不但是件可恥的事,而且痛苦,有時甚至比死更痛苦。

  老伯的思想中,本來根本就沒有“逃亡”這兩個字,只有追!追捕!追殺!

  高老大終於也明白律香川的意思了,嫣然道:“你是說,老伯到了這裡,就好像楚霸王已到烏江,寧死也不願再逃下去!”

  律香川道:“我正是這意思。”

  他忽然揮了揮手,連一個字都沒有說,立刻就有一連串的人走了過來,每個人手裡都捧著塊巨石。

  巨石投入井水裡,井水飛濺而起。

  三塊石頭、一箕泥沙;三十塊石頭、十箕泥沙,就算再深的井,也有被填滿的時候。

  他根本不必再說一個字,因為這件事也是他早已計劃好了的!

  高老大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

  律香川道:“你為什麼嘆氣?”

  高老大道:“我高興的時候也會嘆氣。”

  律香川道:“你高興什麼?”

  高老大道:“我當然高興,因為我是你的好朋友,不是你的仇敵。”

  無論誰若選擇了律香川這種人做仇敵,都的確是件很不幸的事。

  只可惜選擇他做朋友的人,也同樣不幸——也許更不幸些。

  像律香川這種人,你只有從未看見過他,才是真正幸運的!

  井壁滑開。

  孟星魂滑了進去,裡面的池水,就比較溫暖些了。

  可是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變得有些畏懼,幾乎不敢面對老伯!

  因為他不知見到老伯後,應該怎麼說。

  他實在不忍告訴老伯,鳳鳳也出賣了他,這打擊對一個老人說來實在太大,甚至會令他比被律香川出賣時更痛苦。

  男人發現被他們所愛的女人欺騙了之後,那種憤怒和痛苦,世上幾乎再也沒有別的事能比得上!

  孟星魂更不忍告訴老伯,他最後的一注也已快被人吃掉,最後的希望也已斷絕。

  現在已沒有人能趕到飛鵬堡去,將那些人救回來!

  但現在也已到了無法再逃避現實的時候。

  孟星魂在心裡嘆了口氣,只希望老伯能比他想像中還堅強些。

  他探出了頭。

  他愣住了!

  秘室中的情況還是和他離開的時候完全一樣,連枕頭擺的位置都沒有變。

  但老伯卻已不見了。

  孟星魂從池子裡躍出來,水淋淋地站在那裡,冷得不停的發抖。

  他雖然剛從冷水裡躍出來,卻好像在寒夜中一下子跌人冷水裡。

  這變化使得他所想的每件事都忽然變得既愚蠢、又可笑。

  這變化簡直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

  過了很久,他才漸漸恢復了思考的能力。

  老伯怎麼會不在這裡?

  他是自己走的?還是被人劫走的?

  他為什麼忽然走了?走到哪裡去了?

  他還能到哪裡去?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所有的問題似乎全都無法解釋。

  開始時孟星魂的思想亂極了,但是忽然間,他眼睛裡閃出了光。

  他聽到一陣細碎的語聲,從那通風的鐵管中傳了過來。

  這聲音仿佛給了他某種強烈的暗示,使得他眼睛發出了光。

  “這該死的老狐狸!”

  他嘴裡雖低聲詛咒著,人卻已倒在床上,大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第一塊石頭投入井水的聲音。

  接著,就是一連串天崩地裂的震動,這安全而堅固的地下室,似乎都已被震動得搖晃起來。

  孟星魂知道律香川已準備將這口井封死,可是他除了躲在那裡聽著之外,什麼事都不能做,什麼法子都沒有。

  他並不驚慌。因為他確信這秘室中必定還有第二條路。

  震動終於平息——無論多深的井,總有被填滿的時候。

  孟星魂慢慢地坐了起來,開始找尋他的第二條路。

  沒有第二條路!

  孟星魂終於絕望,終於放棄。

  若連他都找不出那第二條路,就表示這裡根本沒有第二條路。

  他坐下來。

  這時他還沒有感覺到恐懼,只覺得很詫異,很奇怪。

  他想不通老伯怎會將自己置於死地。

  死一般的靜寂。

  地下室中變得越來越熱——墳墓中是不是也像這麼熱?

  孟星魂忽然發覺呼吸也已漸漸困難。

  他索性躺了下去!

  “一個人在完全靜止的時候,所需要的空氣就比較少些。”

  他雖然並不能了解這是什麼道理,但卻知道只有這麼做是對的。

  他就像野獸一樣,對求生總能有某種奇妙的本能和直覺。

  地室的頂也是用灰色的石板砌成的。

  四四方方的石屋,看起來就像是一口棺材。

  孟星魂靜靜地躺了很久,想了很久,忽然了解老伯為什麼沒有在這裡留下第二條路了。

  一個像老伯那樣的人,若已被追得逃到這種地方,像臭鼠一樣躲在這地洞裡,他心裡的那種感覺,一定已比死更痛苦。

  若不能雪恥復仇,他怎麼還能活得下去?

  “我若是老伯,我也不會再準備逃走了。既已到了這裡,就已只有一條路可走!”

  孟星魂長長嘆息了一聲,心裡忽然湧出一陣恐懼之意。

  那並不是對死的恐懼。

  死並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他知道自己今生再也見不到他心愛的人了。

  世上,也只有這種恐懼比死更可怕,更令人痛苦。

  “若沒有我,小蝶怎麼能活得下去?”

  想起小蝶看著他的最後那一眼,想起她那充滿了癡情蜜愛,充滿了期望哀求的眼光。

  孟星魂眼睛裡忽然湧出了一串淚珠。

  水井已被填平、打實。

  律香川背負著手,站在旁邊欣賞著,就像是一個偉大的畫家,正在欣賞著自己歷時雖久,卻已終於完成的傑作。

  “沒有人再能從這口井裡逃出來!就連老伯也絕不能!”

  這裡就是老伯和孟星魂的墳墓。

  律香川忽然笑了笑,悠然道:“看來老伯真是個夠朋友的人。”

  高老大看著他,顯然還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律香川微笑著又道:“他什麼事都用不著朋友去操心,就連他自己的墳墓,他自己都早就準備好了。” 

  高老大也笑了笑,淡淡道:“無論如何,這墳墓總算很結實,一個人死了後,能有這樣的墳墓,也該滿意了。”

  酷熱,一種令人窒息的酷熱。

  這裡並不是墳墓!

  這裡就是地獄。

  但地獄中至少還有光,還有火,這裡的燈卻已忽然熄滅。

  孟星魂躺在黑暗中,流著汗,黑暗中仿佛已有隻無隋的手,按住了他的喉。

  他知道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已很小,愈來愈小。

  “但老伯卻還是活著的。”

  老狐狸終於騙過了所有的人,找出了他雪恥復仇的路。

  他的確騙過了所有的人,就連孟星魂都被他騙過了。

  可是孟星魂並沒有怨恨,也沒有責怪。

  想到律香川最後發現真相的表情,孟星魂甚至忍不住要笑出來。

  他很想還能笑一笑,很想,想得要命。

  只可惜他已笑不出。

  律香川正在笑,沒法子不笑。

  現在所有的仇敵都已被消滅,所有的陰謀和奮鬥都已結束。

  等在他面前的,只有無窮的光榮、權力、財富、享受。現在他不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高老大看著他,已看了很久,那眼色也不知是欽佩、是羨慕,還是妒嫉。

  律香川微笑著,忽然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看?”

  高老大點點頭,道:“當然好看,成功的人總是特別好看的,你成功了。”

  律香川道:“你妒嫉我。”

  高老大嫣然道:“有一點,一點點,其餘的卻都是羨慕。”

  律香川忽然嘆了口氣,道:“你若知道我的成功是用什麼代價換來的,也許就不會羨慕我了。”

  高老大眨眨眼,說道:“你花了什麼代價?你既沒有流過血,也沒有流過汗,流血、流汗的都是別人。”

  律香川道:“不錯,流血、流汗的都是別人,不是我,可是你知不知道這幾年來,我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高老大道:“我只知道你這些年來並沒有過一天苦日子。”

  律香川說道:“要怎麼樣才算苦日子?我半夜裡睡不著,睡著了又被惡夢驚醒的時候,你看過沒有?”

  高老大道:“你為什麼會那樣子?”

  律香川道:“因為我擔心,擔心我的計劃會被人發現,擔心我的秘密會被人揭破,有時我甚至擔心得連一口水都喝不下,一喝下去就會嘔吐。”

  高老大輕輕嘆了口氣,道:“原來害人的滋味也不好受。”

  律香川道:“的確不好受,只不過比被害的滋味好受一點。”

  他又笑了笑,悠然道:“成功的滋味也不好受,只不過比失敗的滋味好受一點。”

  高老大道:“那麼你現在還埋怨什麼?”

  律香川道:“我沒有埋怨,只不過有一點遺憾而已。”

  高老大道:“什麼遺憾?”

  律香川目光凝注著遠方,一字字道:“我還沒有親眼看到孫玉伯的屍首!”

  他忽然轉身,就看到一個人正從墻外掠人,快步奔了過來。

  這人叫於宏,是他帶來的三隊人中的一個小頭目。

  律香川沉下了臉,冷冷道:“我叫你守在外面,誰叫你進來的?”

  他的態度並不嚴厲,但卻有一種令人冷入骨髓的寒意。他和老伯不同。

  老伯有時是狂風,有時是烈日,他卻只是種無聲無息的陰寒,冷得可以令人連血液都結冰。

  於宏的臉色巨變,人在七尺外就已伏倒在地,道:“屬下本不敢擅離職守,只因有人送信來,他說是急事,而且一定要交給幫主親拆。”

  老伯從來不是任何幫的幫主,也不是堡主、壇主,他喜歡別人拿他當朋友看待,雖然別人對他比對任何主人都尊敬。

  可是律香川卻喜歡幫主這名字,他覺得這兩個字本身就象徵著一種顯赫的地位和權力。

  律香川道:“信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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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45:21
第三十二回 同歸於盡

  信封是普通的那一種,薄薄的,分量很輕。

  信封上並沒有寫什麼,裡面也沒有信。

  但這信封卻並不是空的。

  律香川將信封完全撕開時,才看到一叢細如牛毛般的銀針。

  這正是他的獨門暗器七星針,正是他用來對付老伯的一筒七星針。

  他認得這一筒針,因為這種暗器他從未用過第二次。

  現在這一筒針竟又赫然回到他手裡!

  他忽然覺得全身冰冷,厲聲喝叫道:“送信的人呢?”

  於宏道:“還在外面等著。”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看見律香川的身子橫空掠起。

  就在這時,他也聽到了墻外傳人的慘叫聲。

  墻外的埋伏每三人分成一組。

  三個人中,一個是用刀的好手,一個是射箭的好手,另外一個用的是鉤廉槍。

  於宏用的是刀。

  他聽到的慘叫聲,正是他同組的夥伴發出的。

  呼聲尖銳而短促。

  律香川當然也聽見了,他掠過墻頭時,甚至已看到一條人影正從墻外向遠方躥了出去。

  那顯然一定是送信來的人。

  可是律香川並沒有追過去,反而將身子用力收縮,凌空縱身,又落回墻頭。

  墻腳下有一柄折斷了的弓和一根折成三截的鉤鐮槍。

  兩個人都已伏在地上,頭顱軟軟地歪在一旁,脖子仿佛已被折斷。

  律香川這次帶來的人,雖然並不能算是武林高手,但也絕沒有一個弱者。

  送信來的這個人竟能在一瞬間拍斷他們的脖子,揚長而去。

  律香川凝視著遠方的黑暗,忽然目中似又露出一絲恐懼之意。

  他沒有追,仿佛生怕黑暗中有某一個他最畏懼的人正在等著他!

  過了很久,他臉色才漸漸恢復平靜,輕輕躍下。

  高老大已在墻下等著,目光帶著三分驚訝,七分疑懼。

  她輕輕問道:“送信來的是誰?”

  律香川搖搖頭。

  高老大道:“送來的那封信呢?”

  律香川慢慢地伸出了緊握著的手,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攤開。

  掌心有一團握皺了的紙,紙包裡有七根牛芒般的銀針!

  高老大皺了皺眉,道:“這是什麼?”

  律香川道:“這是我用的七星針!”

  高老大道:“是你的獨門暗器?”

  律香川點點頭。

  高老大道:“既然是你用的暗器,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律香川的雙手又緊緊握起,沉聲道:“但這暗器本來應該在老伯脊椎裡的。”

  高老大的臉色也變了,連呼吸都已停止。

  老伯若已被埋在井底,這暗器怎會回到律香川手裡來?

  過了很久,高老大總算才吐出這口氣,道:“莫非他已不在下面?”

  律香川咬緊牙,點了點頭。

  高老大道:“可是……可是他既已逃了出去,為什麼又要將這針送回來呢?他這是什麼意思?”

  律香川的臉色在夜色中看來慘白如紙,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明白他的意思。”

  高老大道:“你明白?”

  律香川道:“他的意思是想告訴我,他並沒有死,而且隨時隨刻都可以回來找我!”

  高老大道:“他為什麼要叫你提防著他呢?你若不知道他還活著,他來暗算你豈非更容易些?”

  律香川道:“他就是要我時時刻刻地提防著他,要我緊張,要我害怕……他就算要我死,也不會要我死得太容易!”

  他忽又笑了笑,道:“可是我絕不會上他這個當,絕不會。”

  他繼續笑道:“我絕不上他這個當的,絕不。”

  他雖然在笑,可是他的臉卻已因恐懼和緊張而扭曲!

  高老大目光也在凝視著遠方的黑暗,目中也露出了恐懼之色,輕輕道:“他若真的回來了,要找的人就不止你一個。”

  律香川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他要找的人當然不止我一個。”

  高老大看著他,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兩雙冰冷的手,立刻緊緊握在一起。

  他們兩個人從來也沒有如此接近過,但這時恐懼卻使得他們不能不結合在一起。

  夜已很深,遠方一片黑暗。

  他們所恐懼的那個人,究竟什麼時候會來?

  有誰知道?

  誰也不知道!

  孟星魂更不知道。

  現在他神智已漸漸昏迷,忽然覺得有說不出的疲倦,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可是他也知道這一睡著,永遠不會醒來了。

  他掙扎,勉強睜開眼睛,但眼皮卻越來越重,重得就像鉛塊。

  死亡已在黑暗中等著他。

  直到他知覺幾乎已完全喪失時,還反反覆復地在說著一句話:“小蝶,我對不起你……”

  孟星魂突然驚醒。

  他是被一陣急促的敲擊聲驚醒的,聽來那就像驟雨打著屋頂的聲音。

  開始時他還以為自己又回到了他那海濱的小屋裡。

  窗外密雨如珠,床上的被單雖陳舊,卻是剛換過的。

  他正躺在床上,緊擁著他愛妻光滑柔軟的胴體,傾聽著雨點落在屋頂的聲音——那聲音聽來就像是音樂。

  只要有她在身旁,天地間每種聲音,聽來都如音樂。

  風正從窗戶裡吹進來,吹在他臉上,清涼而舒適。

  他突然張開眼睛。

  沒有雨,沒有窗子,也沒有他心愛的人。

  但卻有風。

  風竟是從那本已被封死的鐵管中吹進來的,敲打的聲音也同樣是從這裡傳進來的。

  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有人又要為他挖墳墓。

  他想不通,更想不出有誰會來救他?

  但是的確有風,那不但使他漸漸清醒,也使得他精神漸漸振奮。

  他感覺一種新生的活力,又隨著呼吸進入他身體裡、血管裡。

  死亡已離他遠去。

  他搖了搖自己的手,好像要澄清這並不是夢,然後正想坐起。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點火光亮起,接著,他就看到一個人從水池裡伸出頭來。手裡高高舉著火摺子。

  一個陌生人。

  他當然有些驚訝,這陌生人神色卻更慌,眼珠子溜溜地四下一轉,只看了一眼就匆匆鑽回水池裡。

  過了半晌,他就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那通風的鐵管中傳進來。

  “裡面只有一個人。”

  孟星魂忽然笑了,他忽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於是他等著。

  並沒有等太久,他就又看到一個人從水池裡鑽出來。

  這人並不陌生。

  律香川已從水池中躍出,站在床前。而且已用防水的火摺子燃起了燈。

  他臉上雖然還帶著微笑,但看起來已遠不及平時那麼溫文爾雅、容光煥發了。

  無論誰一身水淋淋的時候,樣子都不會太好看的。

  孟星魂卻很喜歡看到他這樣子,所以眼睛始終盯在他身上。

  律香川的眼睛卻在四面移動著。

  一個人樣子很狼狽的時候,非但不願意被人看見,也不想去看別人。

  孟星魂忽然笑了笑,道:“你在找誰?”

  律香川只好回頭看著他,也笑了笑,道:“你瞧我是來找誰的?”

  孟星魂笑道:“我只知道,你絕不會是來找我的。”

  律香川道:“為什麼不會,這裡除了你之外,還會有什麼人?”

  孟星魂道:“你知道老伯不在這裡?”

  律香川笑笑。

  孟星魂笑笑道:“你當然知道他已不在這裡,才敢下來。可是你怎麼知道的呢?”

  律香川沒有回答。

  他一向拒絕回答對他不利的話。

  所以他又朝四面看了看,走到床前,在床上按了按,又走過去,撕下條鹹肉嘗了嘗,皺著眉頭喃道:“床太硬,肉也太鹹,我若是他,一定會將這地方弄得舒服些!”

  孟星魂笑笑道:“他用不著將這地方弄得太舒服。”

  律香川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他絕不會在這地方待得太久的!”

  律香川霍然轉身,盯著他的臉,過了半晌,忽又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孟星魂道:“我的確很佩服他,可是,最佩服他的人卻不是我。”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淡淡道:“最佩服他的人是你,所以你才怕他,就因為怕他,所以才想幹掉他。”

  律香川雖然還在笑,笑得卻已很勉強。

  孟星魂道:“你難道不承認?”

  律香川忽然嘆了口氣,道:“我承認,能騙過我的人並不多。”

  孟星魂道:“一心想騙朋友的人,自己遲早也有被騙的時候,這句話你最好永遠記住。”

  律香川道:“這句話是誰說的?”

  孟星魂道:“我。”

  律香川冷笑道:“但你自己豈非也同樣被他騙了?”

  孟星魂道:“不錯,我也被他騙了,也上了他的當,但這樣的當我情願再上幾次。”

  律香川目光閃動,道:“你什麼時候才知道自己上了當的?”

  孟星魂道:“一走進來我就知道了。”

  律香川道:“你也已想通了這是怎麼回事?”

  孟星魂點點頭。

  律香川又嘆息一聲,道:“你可不可以從頭說給我聽聽?”

  孟星魂道:“可以。”

  他臉上的表情仿佛很奇特,忽又笑了笑,接著道:“就算你不想聽,我也非說給你聽不可。”

  律香川道:“我在聽著。”

  其實沒有人能比他對老伯這計劃了解得更清楚,但他的確還是在很仔細地聽著。

  因為在他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受過如此慘痛的教訓,所以這件事的每一個細節,他都希望能知道得更詳細、更清楚。

  他希望永遠也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

  孟星魂道:“這整個計劃中最重要的一個人是誰,你知道麼?”

  律香川道:“我知道,是鳳鳳。”

  孟星魂道:“不錯,假如這也是一齣戲,戲裡的主角就是鳳鳳,不是你。”

  律香川淡淡道:“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每一齣戲裡都是主角。”

  孟星魂道:“只可惜她這次扮的卻是個很悲慘的角色,不但悲慘,而且可笑。”

  “悲慘”和“可笑”並不衝突,因為這兩種結果本是同一原因造成的——愚蠢。

  愚蠢可以使一個人的境遇悲慘,也可以使他變得非常可笑。

  孟星魂道:“鳳鳳也許並不能算很愚蠢,只不過她太相信自己,也太低估了老伯。”

  律香川嘆了口氣,道:“愚蠢的人總是喜歡自作聰明的!”

  孟星魂道:“她以為她已騙過了老伯,以為老伯已被她迷住,卻不知老伯早已看破了她的用心,所以才故意放她走的。”

  律香川嘆道:“我本就在奇怪,老伯怎麼會信任一個她那樣的女人?”

  孟星魂道:“老伯故意讓她相信已將最後一注押在飛鵬堡,再故意讓她將秘密洩露給你,那時非但她完全深信不疑,連我都相信了。”

  律香川冷冷道:“但老伯為什麼要騙你,難道他也不信任你?”

  孟星魂道:“不,他這樣做只是要使得這件事看來更真實,因為我若已知道他的計劃,態度一定變得會有些不同,你當然立刻就會看出來的。”

  他又笑了笑,道:“老伯當然也知道,無論誰要騙過你都不是容易的事。”

  律香川道:“要騙過你好像也不容易。”

  孟星魂說道:“我剛才若未發現從這通風鐵管中,可以聽到外面的聲音,到現在也許還不明白這件事。”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我還未找到這裡的時候,老伯已將鳳鳳放出來了,那時她當然覺得很得意,一個人得意時總忍不住會笑的!”

  律香川道:“你聽到她在笑?”

  孟星魂道:“我若未聽到她的笑聲,也許永遠都不會發現老伯藏在這裡。”

  律香川嘆道:“這又給了我個教訓,一個人最好永遠都莫要太得意。”

  孟星魂道:“那時老伯就算真的被她騙過了,他已經從這鐵管中聽到她得意的笑聲,第二次又怎會再放她走呢?”

  律香川道:“所以你才能確定,老伯一定是故意放她走的。”

  孟星魂道:“不錯。”

  孟星魂又接著道:“我不了解老伯的用意,所以又將她押回來了。老伯當時看到我將她押了回來,心裡一定在怪我多管閒事,可是,他面上卻絲毫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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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45:51
第三十三回 奇兵突出

  律香川淡淡道:“也許那時他就已經想到怎麼樣來利用你,只要可以被他利用的人,他一向都是非常歡迎的。”

  孟星魂微笑道:“很對。”

  律香川冷笑道:“奇怪的是有些人被他利用了之後,居然還好像很得意。”

  孟星魂道:“我本來就很得意。”

  律香川道:“你得意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我現在總算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你卻還被蒙在鼓裡。”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你知不知道他這計劃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麼?”

  律香川沉吟著道:“他要我相信他還躲在這裡,要我動用全力到這裡來對付他,他才能乘機趕到飛鵬堡去會合等在堡那邊的人,因為他只有將這最後一分力量保存下來,將來才有反擊的機會。”

  孟星魂道:“你認為真有那麼多人在飛鵬堡外等著?”

  律香川道:“絕不會沒有。”

  他說得很肯定。

  因為他知道老伯每一次決戰之前,都計劃得十分仔細周密,不到萬無一失時,絕不會出手。

  飛鵬堡那邊若沒有人等著從後山接應,老伯就絕不會親自率領十二隊人自正面攻擊。

  孟星魂道:“你認為那些人不管有沒有接到老伯的訊號,都會在初七的正午發動攻擊?”

  律香川道:“那只因為老伯早已和他們說好了在初七的正午動手!”

  這次他說話的口氣已沒有剛才那麼肯定了。

  孟星魂道:“你認為老伯真的早就和他們說定了,難道他就完全沒有慎重考慮到臨時會發生意外?他是不是個如此粗心大意的人?”

  律香川忽然說不出話來了。

  孟星魂淡淡道:“你總該知道,這一戰對他的關係多麼重大,他怎麼會下如此草率的決定?”

  律香川的臉色已有些發青,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麼你認為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孟星魂道:“他的意思,就是要你到這裡來找我!”

  律香川道:“我還不懂。”

  孟星魂道:“他算準了我會在半途被你攔截,我一個人孤掌難鳴,自然難免會落在你們手裡。”

  律香川道:“還有呢?”

  孟星魂道:“他也算準了你們會逼我到這裡來,逼著我下去殺他。”

  律香川道:“他認為我能夠用什麼法子來脅迫你?”

  孟星魂目中現出怒意,冷笑道:“用小蝶,用高老大,你這人本就什麼手段都用得出的。”

  律香川道:“他是不是也算準了你一下來,我就會將這口井封死?”

  孟星魂道:“也許!”

  律香川道:“他還算準了什麼?”

  孟星魂道:“他還算準了你一定會將這口井重新挖開,一定會自己下來找他,因為他一定有法子讓你知道他已不在這裡。你既害怕,又懷疑,當然非親自下來看看不可。”

  律香川突然冷笑,道:“照你這麼說,他算出來的事倒真不少!”

  孟星魂道:“的確不少。”

  律香川冷笑道:“你以為他是什麼?是個活神仙?”

  孟星魂淡淡道:“不管他是不是這麼厲害的,我只知道至少有一樣事他沒有算錯。”

  律香川道:“什麼事?”

  孟星魂盯著他,一字字道:“他算準了只要你一下來,我就不會再讓你活著上去。”

  律香川的臉色忽然變了。

  孟星魂道:“別的事你信不信都沒關係,這一點你卻非相信不可!”

  律香川也在盯著他,慘白的臉色在暗淡的燈光下看來,就像是戴著個紙糊成的面具,雖然全無表情,卻顯得更詭秘可怕。

  孟星魂的臉色當然也不好看。

  他已坐了起來,正盤膝坐在床上,一隻手按著被單,一隻手按著枕頭。

  這樣子坐著好像並沒有什麼特別,無論誰坐在床上,姿勢都會跟他差不多。

  奇怪的是,大敵當前,他怎麼還能這樣子舒舒服服地坐著!

  只有他自己知道,坐著不但比躺著好,也比站著好。

  若是站在那裡,就無異將全身都變成律香川暗器的目標,但坐著時卻可以將自己的身子縮小到最低程度。防守的範圍總是越小越好的。

  何況,到了必要時,這枕頭就是他抵抗暗器的盾牌,這被單就是他攻擊的武器。

  內家“束衣成棍”的功夫,他雖然並沒有練過,但一個像他這種終生以冒險為職業的人,無論任何東西到了他手上,都是武器。

  律香川一直在仔細觀察著他,就像是一個馴獸師在觀察著籠中的猛獸。

  他的表情冷靜而嚴肅,孟星魂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他都絕沒有錯過。

  孟星魂也正以同樣冷靜的態度在觀察著他。

  那情況又像是兩匹狼在籠中互相窺伺,互相等著對方將弱點暴露,然後就一下子撲上去,咬斷對方的咽喉。

  也不知過了多久,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看來你的確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你不但很懂得隱藏自己的弱點,而且很沉得住氣。”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只可惜你已犯了致命的錯誤,錯得簡直不可原諒。”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你對付我這樣的人,本不該採取守勢的,因為我最可怕的一點是暗器,所以你就該先發制人封住我的出手。”

  孟星魂凝視著他,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的確本該搶先出手的,可是我不能這麼做。”

  律香川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我的腿受了傷,動作已遠不及平時靈活,若是搶先出手,一擊不中,情況就可能比現在更危險。”

  律香川道:“你沒有一擊就中的把握?”

  孟星魂道:“沒有,對付你這樣的敵手,誰也沒有一擊必中的把握。”

  律香川道:“所以你不敢冒險。”

  孟星魂道:“我的確不敢。”

  律香川忽又笑了笑,道:“其實你根本不必對我說實話的。”

  孟星魂道:“你本來也不必提醒我的錯誤,我犯的錯誤愈大,對你豈非愈有利。”

  律香川道:“我提醒你的錯誤,只不過想誘你先出手。”

  孟星魂道:“你失敗了。”

  律香川也慢慢地點點頭,道:“我失敗了。”

  直到現在為止,他們的態度還是很冷靜,極端冷靜,絕不衝動,絕不煩躁。

  但極端冷靜也是種可怕的壓力。

  幸好這密室中沒有第三個人,否則他也許會被這種奇特的壓力迫得發瘋。

  又過了很久,孟星魂忽然也笑了笑,道:“其實我也早就知道你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律香川道:“多謝。”

  孟星魂道:“你不但也很沉得住氣,而且很懂得壓迫對方,使對方自己將弱點暴露。”

  律香川微笑道:“我殺人的經驗,也許並不比你少。”

  孟星魂道:“但現在你已知道我的弱點,為什麼還不出手?”

  律香川道:“因為你就算有弱點,也防守得很好,防守有時比攻擊更難,你防守的能力卻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好得多。”

  孟星魂道:“可是你的暗器……”

  律香川道:“我的暗器雖利,但用來對付你,也同樣沒有一擊必中的把握!”

  孟星魂道:“你用不著有一擊必中的把握,一擊之後,你還可以再擊!”

  律香川道:“你又錯了。”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高手相爭,只有第一擊才是真正可以致命的一擊,一擊之後,盛氣已衰,自信之心也必將減弱,再擊就更難得手。”

  孟星魂道:“所以你在等著我先出手。”

  律香川道:“我一向很沉得住氣。”

  孟星魂又笑,道:“你不妨再等下去。”

  律香川道:“我當然繼續要等下去,等得越久,對我越有利。”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微笑道:“你知不知道你那高老大也來了?”

  孟星魂道:“不知道。”

  律香川道:“她若久久不見我上去,一定也會下來看看的。”

  他微笑著,悠然接著道:“她就算不會助我出手,但有她在旁邊,你一定會覺得很不安的,那時我機會就更大了。”

  孟星魂的眼角又開始跳動,但脖子卻似已漸漸僵硬。

  律香川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道:“其實高老大一直對你不錯,我也一直對你不錯,只要你願意做我的朋友,我立刻就可以將過去的事全部忘記。”

  孟星魂道:“但我卻忘不了。”

  律香川道:“你忘不了的是什麼?”

  孟星魂道:“忘不了你那些朋友的下場!”

  律香川嘆了口氣,道:“所以你還是決心要殺我?”

  孟星魂道:“不是要殺你,是要你死。”

  律香川道:“那又有什麼不同?”

  孟星魂道:“我沒有把握殺你,但卻有把握要你死!”

  律香川道:“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孟星魂道:“我的意思,就算你殺我的機會比較多,我還是可以要你陪著我死,無論我是死是活,反正你都已死定了。”

  他說話的態度還是很冷靜,每個字都好像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說出來的,而且確信自己說出了之後,就一定能做到。

  律香川目中露出了一絲不安之色,勉強笑道:“但你還是不敢先出手!”

  孟星魂道:“不錯。”

  律香川道:“我並不想殺你,你既不敢先出手,我就可以走。”

  孟星魂道:“你可以走。”

  律香川道:“你若想攔阻我,就勢必要先出手,只要你一擊不中,我就可以立刻置你於死地,那時你就絕沒有法子再要我陪你死了!”

  孟星魂淡淡道:“不錯,你走吧,我絕不攔你,但你也莫忘了,這裡只有一條退路。”

  他的態度很冷靜,慢慢地接著道:“你退的時候,我絕不攔你,但只要你一躍入水池中,我就會立刻跟著跳下去,在水池裡,你更連一分機會都沒有。”

  律香川冷笑道:“你怎知道我水裡的功夫不如你?”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所以你不妨試試。”

  律香川看著他,瞳孔突然收縮,鼻尖似也已沁出汗珠。

  孟星魂脖子上緊張的肌肉鬆弛,微笑道:“我固然不敢冒險,但你卻更不敢,因為你的命現在比我值錢得多。”

  律香川半垂下頭,目中露出一絲狡黠惡毒的笑意,道:“你認為我的命比你值錢,所以比你怕死,但我卻知道有個人的看法和你不同。”

  孟星魂道:“誰?”

  律香川道:“小蝶,孫小蝶。”

  他仰面而笑,接著道:“在她眼中看來,你的命一定比誰都值錢得多,你忍心拋下她死麼?”

  小蝶!這名字就像是一根釘子,忽然被重重地敲人孟星魂心裡。

  他的心一陣陣發痛,痛得連眼淚都幾乎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天上地下,絕沒有任何事比這名字更能打動他。

  絕沒有。

  所以就在這時,律香川已出手!

  任何人都知道律香川最可怕的武功就是暗器。

  可是這一次他並沒有用暗器。

  他突然一把抓住了鋪在床上的墊被,用力向外一拉。

  坐在被上的孟星魂立刻就仰面倒下。

  律香川已閃電般出手,抓住了他的足踝,用力向外一擊!

  連他自己都未想到一個人踝骨碎裂的聲音聽來竟是如此刺耳。

  但就在這時,孟星魂手裡的被單也揮出,矇住了他的頭。

  接著,孟星魂的身子也已彈起,用頭頂額角猛撞他的鼻梁。

  他也仰面跌倒,冷汗隨著眼淚同時流下。

  孟星魂咬緊牙關,從床上跳下,壓在他身上,揮拳痛擊他脅下的肋骨。

  這些拳頭無論那一擊都足以令人立刻暈厥。

  但這兩人卻仿佛天生就有這種野獸般忍受痛苦的本能。

  兩人的骨頭雖已都被對方打斷了很多根,但還是互相糾纏著,不停地毆打——誰也想不到剛才那麼冷靜的兩個人,忽然間全都變成了野獸——這是不是因為他們心裡隱藏的仇恨在這一剎那間突然全都發作。

  律香川忽然一拳擊在孟星魂小腹上。

  孟星魂踉蹌後退,全身都已隨著胃部收縮,整個人都縮在床角。

  律香川鼻孔裡流著血,喘息著,還想撲過去,卻已幾乎精疲力竭。

  孟星魂也已不再有餘力反擊,卻還在掙扎著,嘶聲道:“我說過,我死,你也得陪我死。”

  律香川咬著牙,獰笑道:“你為什麼如此恨我?難道只因為小蝶的兒子是我的?——你可以把小蝶搶走,但卻搶不走我的兒子。”

  孟星魂已憤怒得全身發抖。

  “你若想要別人死,自己就得保持冷靜,否則你也得死!”

  很少有人比孟星魂更明白這道理,但這時他自己卻已完全忘記。

  律香川為什麼也忘了呢?

  難道在他心底深處,也是愛著小蝶的?——還是到他失去小蝶後,才發現自己是愛著她的?

  所以他心裡的仇恨也和孟星魂同樣深。

  兩人咬著牙,瞪著對方,野獸般喘息著,只要自己的力氣恢復了一分,就要向對方撲過去。

  但就在這時候,他們忽然同時聽到一聲嘆息。

  已有人無聲無息地從池水中鑽了出來,就像是魚一般輕,魚一般滑,甚至連水花都沒有被他激起。

  無論誰一生中,都很難見到一個水性如此精妙的人。

  一個陌生人。

  一個很胖的陌生人。他浮在水上時,身子裡好像已吹滿了氣。

  他正搖著頭嘆著氣道:“兩個一輩子都在練武的人,打起架來居然像兩頭野獸一樣,你們自己難道就一點也不覺得慚愧?”

  律香川忽然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實在很慚愧,慚愧極了。”

  他雖然在嘆息著,但眼睛裡卻又發出了光。

  孟星魂忽然發現他一定是認得這個人,非但認得,而且熟得很。

  他的幫手終於來了。

  孟星魂的心沉了下去,無論誰都看得出,這人也許並不是很可靠的朋友,但卻一定是個很可怕的敵人。

  這人的眼睛也正在盯著孟星魂。

  他的眼睛很小,但卻在閃閃發光,就像是針尖一樣。

  他的臉很圓,就連在嘆息的時候,臉上都帶著笑容,只不過笑得很奇特,讓你覺得他就算殺人的時候,也一定是在微笑著的!

  他輕飄飄地浮在水上,全身仿佛連一點重量都沒有!

  孟星魂也從未見過水上功夫如此精妙的人,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這人笑笑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

  孟星魂道:“你認得我?”

  這人微笑道:“你姓孟叫星魂,聽說是近十年來江湖中最冷酷、也最懂得殺人的刺客,但今天你卻讓我失望得很。”

  他又搖著頭,嘆息著喃喃道:“一個成了名的刺客,就算要跟人拼命,至少也得保持一點點成名刺客的氣度,怎麼能像野狗般亂咬人?”

  孟星魂凝視著他,過了很久,忽然道:“你認得我,我也認得你!”

  這人道:“真的?”

  孟星魂冷冷道:“你姓易,叫潛龍,聽說是近三十年來在江湖中水性最精妙、武功最博的人。”

  這人大笑,道:“你果然認得我。”

  孟星魂笑道:“但你卻早已令我失望得很。”

  易潛龍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你本是老伯最好的朋友,但卻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出賣了他。”

  易潛龍瞪眼道:“誰說我出賣了他,我只不過不想再見他而已!”

  孟星魂道:“為什麼不想再見他?”

  易潛龍道:“因為我知道只要一見著他,他就會要我去替他拼命。”

  孟星魂道:“所以你就溜了?”

  易潛龍道:“這種時候不溜,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溜?”

  他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好像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

  孟星魂冷笑道:“好,夠義氣,夠朋友。”

  易潛龍道:“我不能太夠朋友,老伯看得起我,就因為我是個老江湖,老江湖的意思就是不能太講義氣,臉皮也不能太薄。”

  孟星魂冷冷道:“你的確是個標準的老江湖。”

  易潛龍忽然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有點看不起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個兒子?多少個老婆?”

  他不等孟星魂回答,就接著道:“我有十七個老婆,三十八個兒子,女兒還不算,你說,我還能不能夠為別人去拼命,我若死了,誰替我養那些孤兒寡婦?”

  孟星魂居然在聽著。

  他本來絕不會和這種人說話的,對付這種人,用拳頭遠比用舌頭正確得多,但是他現在太需要時間。

  需要時間來作判斷,需要時間來恢復體力。

  只有談話才能給他時間,所以這次談話雖然令他憤怒又噁心,他卻還是只有聽下去,說下去。幸好易潛龍也像是很喜歡說話的人。

  孟星魂道:“你既已溜了,為什麼又回來?”

  易潛龍道:“第一,我知道老伯已沒法子叫別人為他拼命了,第二,我需要錢。”

  孟星魂道:“你需要錢?”

  易潛龍又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們家吃飯的人太多,賺錢的人卻太少,無論誰想養活我那一大家子的人都不是件容易事!”

  孟星魂道:“你想找誰要錢?”

  易潛龍道:“找個願意給我錢的人,無論誰給我錢,只要是錢,我就要。”

  他看著孟星魂,眨了眨眼,又笑道:“你有沒有錢?”

  孟星魂道:“沒有。”

  易潛龍道:“那麼我就只好找別人了!”

  孟星魂道:“我雖然沒有錢,但卻可以想法子替你找到錢。”

  易潛龍道:“什麼法子?”

  孟星魂道:“律香川很有錢,你只要殺了他,他的錢豈非全都是你的?”

  易潛龍合掌大笑,道:“不錯,聽起來這倒是個好主意。”

  律香川一直在旁邊微笑著,聽著,此刻忽然道:“這主意只有一點不好。”

  易潛龍道:“哪點不好?”

  律香川道:“我雖然很有錢,但卻沒有人知道我的錢藏在哪裡!”

  易潛龍道:“我可以找。”

  律香川道:“我可以保證你絕對找不到。”

  他笑了笑,接著道:“但你只要殺了孟星魂,我就把我的錢分一半給你!”

  易潛龍道:“只有一半?”

  律香川道:“一半總比沒有好。”

  易潛龍又大笑,說道:“不錯,就算一文也比沒有好。”

  他轉向孟星魂,臉上還在笑,又道:“看來我只有殺你了。”

  孟星魂慢慢地點了點頭,道:“看來你的確只有殺我了。”

  易潛龍道:“我有了錢之後,一定會替你買口好棺材的。”

  孟星魂道:“謝謝你。”

  易潛龍道:“你還有什麼遺言沒有?”

  孟星魂道:“只有一句。”

  易潛龍道:“你快說,我喜歡別人的遺言,一個人臨死前說的話,通常都有點道理。”

  孟星魂道:“還沒有拿回來放在自己口袋裡的錢,就不能算是錢。”

  易潛龍撫掌道:“有道理,果然有道理。”

  孟星魂道:“有些人問他要錢的時候,他通常卻只會在背後給你一刀!”

  易潛龍道:“我雖然已有很多年沒挨過刀了,倒還記得那種滋味並不太好受。”

  孟星魂道:“很不好受,尤其是你,像你這麼胖的人,挨了刀之後,一定會流很多血。”

  易潛龍忽然用力搖頭,道:“不行,我怕流血,小律,我看我們這交易還是談不成。”

  律香川在旁邊聽著,一直不動聲色,此刻才微笑著道:“我肋骨已斷了三四根,鼻梁好像也斷了,你殺了他後,還怕我不付錢?”

  易潛龍說道:“是呀!我怕什麼,可是為了安全起見,我看我們不如還是一起上去,等你付了錢之後,我再殺他!”

  律香川道:“這樣子也行。”

  孟星魂道:“不行!”

  易潛龍道:“為什麼不行?”

  孟星魂道:“上去之後,就是他的天下了。”

  易潛龍看著他,淡淡道:“你好像還沒有弄清楚一件事。”

  孟星魂道:“什麼事?”

  易潛龍道:“現在我是老大,我說行就行,根本就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孟星魂道:“現在你是老大,到了上面,你就不是了。”

  易潛龍道:“只要有錢拿,我就算做孫子也沒關係。”

  孟星魂道:“好,我也有錢,我給你!”

  他身子突然躍起,好像要撲過去跟易潛龍拼命,但躍到半空,突然一擰腰,已轉向律香川。

  他要找的是律香川,不是易潛龍,也不是別人。

  他就算死,也得要律香川陪著他死。

  只可惜律香川早已想到他這一著,他還沒有撲過去,律香川已滾入水池裡。

  水很冷。冷水能令人清醒。

  律香川一頭扎入水裡,既不想要孟星魂的命,也不想跟易潛龍噦嗦,只想趕快離開這鬼地方。

  好像有人抓住了他的腳。

  可是他已在水裡摸到了那道暗門,用力往前一衝,抬起頭,已可看見井口的星光。

  好可愛的星光。

  他總算已離開了那鬼地方,而且以後也不會再來了。

  風吹在身上,肋骨斷了的地方痛得要命。

  可是律香川不在乎。

  現在無論什麼事他都已不在乎。

  現在他已又是老大。

  在上面等著他居然沒有高老大,已連人影都看不見了。

  “女人果然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

  律香川咬了咬牙,厲聲道:“來人!”

  他說的話現在還是命令。

  黑暗中立刻有人快步奔了過來,正是對他很忠實的那個小頭目於宏。

  “越對你忠實的人,你越不能對他客氣,因為你若想要他永遠對你忠實,就只有要他怕你!”

  這不是老伯的原則,是律香川的。現在他已漸漸發現,他的原則不但比老伯有道理,也更有效。

  所以他立刻沉下了臉,道:“暗卡上的兄弟們呢?”

  於宏伏在地上,看起來不但很驚慌,而且很恐懼,顫聲道:“兄弟們全都還在卡上防守著,沒有人敢擅離職守。”

  律香川冷笑一聲道:“你們防守得很好,非常的好……”

  他忽然一巴掌摑在於宏臉上,厲聲道:“我問你,既沒有人敢擅離職守,易潛龍是怎樣進來的?”

  於宏手掩著臉,吃吃道:“沒有人進來,屬下們只看到那位高……高夫人走了。”

  律香川怒道:“誰叫你們放她走的?”

  於宏哭喪著臉,道:“她是幫主的朋友,她要走,誰也不敢攔著。”

  律香川冷笑。

  但他也知道現在已不是立威的時候,現在還有別的事要做。

  他忽然揚手,道:“弓箭手何在?過來封住這口井,若有人想上來,殺無赦!”

  他的話就是命令,他的命令甚至已比老伯更有效。但這次他的命令好像不靈了。

  沒有弓箭手,沒有人,連一個人都沒有來。律香川臉色變了,就在這時,他聽到易潛龍的笑聲!

  易潛龍不知在何時已出來了,正笑嘻嘻地坐在井上,悠然道:“律幫主的弓箭手呢?為什麼還不過來?”

  他說的話忽然變成了命令。

  忽然間,十七八條人影一起從黑暗中飛了過來,撲通撲通,一起落在地上。

  直直地落在地上,又直又硬。弓箭手雖然還是弓箭手,但卻已全部變成了死人。

  律香川突又全身冰冷,從腳底冷起,一直冷到鼻尖。

  易潛龍看著他,笑道:“律幫主,你的弓箭手已來了,你想要他們幹什麼?”

  律香川似已麻木。

  易潛龍道:“律幫主是不是還想將快刀手和鉤鐮手也一起傳來?”

  律香川終於勉強笑了笑,道:“不必了。”

  忽然間,他的笑又變得很親切,很誠懇,微笑著道:“其實,我早就該知道,易大叔既然來了,我就算再加八十道暗卡,在易大叔眼中也是一批廢物。”

  易潛龍眨眨眼,大笑道:“我幾時又變成你的大叔了?”

  律香川道:“易大叔一直都是我尊敬的人,從來也沒有變過。”

  易潛龍道:“老伯呢?我記得你以前最尊敬的人好像是他。”

  律香川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的確是一直都很尊敬他,可是他……”

  易潛龍道:“他怎麼樣?”

  律香川嘆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句話易大叔總該聽過的?”

  易潛龍道:“我聽過。”

  律香川道:“在他眼中,我們只不過都是他的走狗,等到我們沒有利用價值時,就只有死路一條,我舅父陸漫天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易潛龍道:“他殺了陸漫天?”

  律香川黯然道:“我舅父有時脾氣雖然古怪些,有時雖然喜歡和易大叔鬧鬧脾氣,其實他心裡一直還是將易大叔當作他生死與共的好兄弟。”

  易潛龍道:“哦?”

  律香川道:“所以他臨終之前,還叫我轉告易大叔一句話。”

  易潛龍道:“什麼話?”

  律香川淒然道:“他說他自己是韓信,要易大叔學學張良,因為老伯和劉邦一樣,只可以共患難,不可以共富貴,到了富貴時,就總要懷疑他的老朋友要來搶他的寶座,只可惜我舅父明白得太遲了,否則又怎麼會慘死在他手上。”

  易潛龍道:“原來你殺老伯,只不過是為了要替你舅父報仇?”

  律香川點點頭,道:“其實易大叔當然也很了解老伯,否則也不會悄然引退了。”

  易潛龍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看起來最老實,最可愛?”

  律香川搖搖頭,他的確不明白易潛龍的意思。

  易潛龍笑道:“就是你說謊的時候,你說謊時的樣子看起來實在老實極了。”

  律香川道:“易大叔明察秋毫,在易大叔面前,我怎敢說謊。”

  易潛龍道:“你說的是實話?”

  律香川道:“半句不假。”

  易潛龍道:“但有個人的說法卻跟你不同。”

  律香川眨眼道:“易大叔千萬不要聽姓孟的話,他只不過是個見不得天日的刺客,而且是個被婊子養大的刺客,他說的話從來也沒有人相信。”

  易潛龍淡淡道:“他說的話我當然不信,無論誰說的話我都不信——也許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律香川道:“誰?”

  突然間,他身後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道:“我!”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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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46:13
第三十四回 最後一擊

  律香川身子突然軟癱。他並沒有回頭去看,只聽到這個人的聲音,全身就已軟癱。

  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在他不知不覺中走到他身後。

  世上只有一個人,能令他跪下。

  老伯。

  沒有別人,只有老伯!孟星魂滿眶熱淚,幾乎已忍不住奪眶而出。

  老伯還是老樣子,沒有變,連一點都沒有變。天地間好像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變。

  他站在那裡,還是站得很直,就好像一桿標槍插在地上。

  淡淡的星光照著他的臉。只有他臉上的皺紋似已變得更深,但他的眸子卻還是同樣銳利,就好像劍已出匣,刀已出鞘。可是等他看到孟星魂時,這雙冷酷銳利的眼睛裡,立刻充滿了溫暖之意。他只看了律香川一眼,目光就轉向孟星魂。

  孟星魂忽然發現他的臉並不是完全沒有表情的,其實他臉上每條皺紋裡,都隱藏著誰也說不出有多麼豐富的感情。

  他臉上每條皺紋本都是無限痛苦的經驗所刻劃的痕跡。

  只有這種皺紋,才能隱藏他如此豐富的感情。孟星魂熱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老伯凝視著他,良久良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很好!”

  他本似有很多話要說,卻只說了這三個字。

  雖然只有三個字,但在孟星魂聽來,卻已勝過世上所有的言語。

  然後他才感覺到有人在拍他的肩,他回過頭,就看到了易潛龍。

  易潛龍的眼睛裡也充滿了笑意,已不是老江湖的笑,是溫暖而充滿了友誼的笑。

  他微笑著道:“現在你總該完全明白了吧?”

  孟星魂搖搖頭。他的確不能完全明白,因為他太激動、太歡喜,幾乎已完全無法思索。

  易潛龍很了解,所以接著道:“我非但沒有出賣老伯,也沒有溜走……我從來就沒有溜走過。”

  孟星魂忽然理解,所以就替他說了下去:“別人以為你溜走的時候,其實你正在暗中為老伯訓練那一批新血。”

  易潛龍道:“不錯,無論任何組織都和人一樣,時時刻刻都需要新的血液補充,否則他不但會衰老腐敗,而且隨時都可能崩潰。”

  孟星魂目中忍不住流露出崇敬之色,因為他覺得現在所面對著的,是個偉大的朋友!

  易潛龍也看得懂,微笑著道:“其實那也算不了什麼,那些年輕人非但充滿了熱情,而且全都很忠實,要訓練他們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年輕人永遠比較熱情忠實,狡黠和陰謀他們根本就不願去學。

  孟星魂也年輕過,他點點頭,嘆道:“要訓練那些人的確不難,難的是那忍辱負重的勇氣,那遠比為人去流血拼命還要難得多。”

  易潛龍看著他,忽然用力拍他的肩。

  他們從此也成為終生的朋友,因為他們不但已互相了解,而且互相敬重。

  只有對朋友完全忠實的人,才值得別人敬重。

  “能夠為朋友忍受屈辱的人,便永遠都不會寂寞。”

  孟星魂忽又問道:“你們是不是已去過飛鵬堡了?”

  易潛龍道:“當然去過,我訓練那些人,為的本是要對付十二飛鵬的。”

  孟星魂道:“那麼你怎會到了這裡?”

  易潛龍道:“因為我已和老伯約定,初五以前,他若有命令給我,我們就在初七的正午,從後山偷襲飛鵬堡,否則我們就立刻連夜趕來這裡。”

  孟星魂道:“你沒有接到他的命令?”

  易潛龍道:“沒有,傳令的人也已死在律香川手裡。”

  律香川當然也在旁邊聽著,聽到這裡,胃部突然收縮,幾乎忍不住要吐。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的錯誤在哪裡。

  他本不該使老伯精選出的那批人死得太早,本該等他們到了飛鵬堡之後再下手的。

  只可惜那時實在太興奮太得意了,已變得有些沉不住氣。所以才會造成這種不可原諒的錯誤。

  現在這錯誤已永遠無法彌補。

  律香川彎下腰,吐出了一灘苦水。

  但還是沒有人看他一眼。

  他本是個絕頂聰明的天才,不可一世的梟雄,他只差半步,就可達到成功的巔峰。

  可是現在他在別人眼裡,竟似已變成完全不重要。

  竟似已變成一個死人。

  易潛龍道:“我趕到這裡,才知道老伯已有了復仇的計劃,而且將每一個細節都安排好了。”

  孟星魂道:“你今天下午才趕到的?”

  易潛龍道:“今天下午,老伯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時間,所以每一刻時間都要盡力爭取,因為我知道時間有時甚至比鮮血更可貴。”

  孟星魂道:“我明白。”

  這一點的確很少有人能比他更明白!

  他若沒有時間觀念,也許已死過無數次。

  易潛龍臉上露出自傲之色,微笑著道:“這三四十年來,我參與老伯的行動不下兩百次,從來也沒有耽誤過片刻。”

  孟星魂又嘆息了一聲,道:“無論誰有了你這樣的朋友,都應該覺得很高興。”

  易潛龍緊握他的肩,道:“老伯有了你這樣的朋友,連我都很高興。”

  他接著又道:“老伯已算準了律香川必定會到這裡來找他,也算準了律香川看到那七星針後,必定會親自到下面去看看的,因為他這人除了自己外,誰都不相信。”

  孟星魂忍不住冷笑道:“有時他連自己都不太信任。”

  易潛龍道:“老伯的計劃本是要趁他下去的時候,發動攻勢,先殲滅他最基本的部下。”

  他笑了笑,又道:“因為他來得必定很匆忙,絕對沒有時間集中所有的力量,最多也只不過能將最基本的一批部下帶來。”

  孟星魂道:“這裡的地勢你們當然比他熟悉得多,無疑已先占了地利。”

  易潛龍道:“而且他最擅長的,本是在暗中放冷箭傷人,但這次情況卻完全相反,他絕對沒有想到會有人在暗中等著對付他。”

  孟星魂道:“所以你們又占了天時!”

  易潛龍道:“還有,他的人匆匆趕來,又已在這裡守候了很久,必定已有些疲倦,但我們的人卻正像初生之虎,猛虎出山。”

  他微笑著又道:“以逸待勞、以暗擊明,這一戰其實用不著交手,勝負之數已經很明顯。”

  孟星魂微笑道:“天時、地利、人和,都已被你們占盡了,老伯這計劃,實在可以稱得上是算無遺策。”

  易潛龍道:“但,他卻還是有一件事沒有算出來。”

  孟星魂道:“哦?”

  易潛龍道:“他沒料到你也會跟著來,而且會到下面去。”

  孟星魂苦笑道:“那時候我想錯了。”

  易潛龍道:“但老伯卻明白你的想法,他知道你這次來,是準備跟他同生共死的!”

  孟星魂喉頭突又哽咽,熱淚幾乎又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士為知己者死!

  一個人就算為老伯這種朋友死,死了又何憾?

  易潛龍也仿佛有很多感慨,嘆息著道:“老伯也知道你既然在下面,見到了律香川,就絕不會再讓他活著上來,就算拼著跟他同歸於盡,也絕不會再讓他活著上來。”

  孟星魂道:“所以……所以你才會下去!”

  易潛龍道:“因為老伯並不想讓他死,你更不能死,所以……”

  他又拍了拍孟星魂的肩,笑道:“以後的事,你總該明白了吧?”

  孟星魂點點頭。

  他雖然點頭,卻還是不太明白——他不明白老伯為什麼還要讓律香川活著。

  但他並沒有說什麼,因為他知道老伯做的事,是絕不會錯的。

  絕不會。

  對律香川他已錯了一次,絕不會再錯第二次。

  老伯一直看著他們,聽著他們說話,目中似也熱淚盈眶。

  然後他才慢慢地走過來,凝視著他們,緩緩道:“我看錯過很多的人,但卻沒有看錯你們,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

  他忽然擁住孟星魂的肩,一字一字道:“你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兒子……”

  孟星魂點點頭,道:“我是……我是……”

  然後他滿眶熱淚就已流了下來。

  夜更深,星已疏。

  所有的人忽然間全都走了,只剩下律香川一個人跪在無邊的黑暗中。

  他跪在這裡,居然沒有人睬他,沒有人看一眼。

  沒有責備,沒有辱罵,沒有報復。

  老伯就這樣走了,易潛龍和孟星魂也就這樣走了,就讓他像野狗般跪在這裡。

  甚至連那些弓箭手的死屍都已被抬走,卻將他留在這裡。

  這個曾經也是不可一世的人物,現在竟真的已變得如此無足輕重。

  風吹在身上,斷了的肋骨疼得更劇烈。

  律香川忽然也覺得自己就像是條無主的野狗,已被這世界遺棄。

  他無論是死是活,都已沒有人放在心上。

  冷汗在往下流,眼淚是不是也將流下。

  律香川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咬著牙,掙扎著站起來。

  “無論如何,我還活著,只要活著,就一定還有機會。”

  他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己,而且,努力使自己相信。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他並沒有真的想報復,只覺得很疲倦,很累、很累……

  這是不是因為他的勇氣已喪失?

  是不是因為老伯沒有殺他,但卻已完全剝奪了他的自尊和勇氣。

  現在,他只想喝一杯,痛痛快快地喝一杯……

  這少年伏在桌上,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他揉揉眼睛,站起來,打開了門。

  外面不知何時已開始下雨。

  律香川濕淋淋地站在雨裡,眼睛裡布滿了紅絲,門已開了很久,他還是癡癡地站在那裡,似已忘記進來。

  少年看著他,並不驚訝,就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會來的。

  雨很冷。

  六月的雨為什麼會如此冷?

  少年無言脫下身上的衣服披在律香川身上。

  律香川忽然緊緊地擁抱住他,喃喃道:“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只有你。”

  少年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

  他太笨,所以笨得不知該用什麼方法表達自己的情感。

  所以他只是無言地轉過身,將酒擺在桌子上。

  律香川終於走進來,坐下。

  酒雖是冷的,但喝下肚後,就立刻像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律香川的心也漸漸開始燃燒,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我還是沒有死!只要我活著,就遲早總有一天要他們好看……你說是不是?”

  少年點點頭。

  無論律香川說什麼,他總是完全同意的。

  律香川笑了,大笑道:“沒有人能擊倒我,我遲早還是會站起來的,等到那一天,我絕對不會忘了你,因為只有你才是我的好朋友!”

  他似乎想證明給這少年看,所以掙扎著站起來,努力想站得直些。

  可是他的腰突然彎了下來,全身忽然開始痙攣收縮,就像是突然有柄刀自背後刺人他的胃裡。

  等他抬起頭來,臉色已變為死灰。

  他咬著牙,瞪著凸起的眼睛充滿了驚訝和恐懼,嗄聲道:“你……你在酒裡下了毒?”

  少年點點頭。

  無論律香川說什麼,他還是完全同意。

  律香川掙扎著,喘息著,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少年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還是好像不知該用什麼法子表達自己的情感。

  他只是淡淡地說道:“這種日子我已經過膩了,老伯答應我,讓我過過好日子。”

  老伯。

  果然是老伯!

  老伯真正致命的一擊,原來在這裡等著他。

  律香川咬牙道:“你……你這畜生,我拿你當朋友,你卻出賣了我。”

  少年淡淡道:“這種事我是跟你學的,你可以出賣老伯,我為什麼不能出賣你?”

  這一擊的力量更大。

  律香川似已被打得眼前發黑,連眼前這愚蠢的少年都看不清了。

  也許他根本就從未看清楚過這個人。

  他怒吼著,想撲過去,捏斷這個人的咽喉。

  可是他自己已先倒下了。

  他倒下的時候,滿嘴都是苦水。

  他終於嘗到了被朋友出賣的滋味。

  他終於嘗到了死的滋味。

  死也許並不很痛苦,但被朋友出賣的痛苦,卻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

  連律香川都不能。

  天已亮了。

  黑夜無論多麼長,總有天亮的時候。

  只要你有勇氣,有耐心,就一定可以等得到光明。

  光明從窗外照進來,椅子就在窗下。

  老伯終於又坐回他自己的椅子上。

  直到這時,孟星魂才發覺他畢竟還是蒼老了很多,而且顯得很疲倦。

  一種滿足和愉快的疲倦。

  他伸直雙腿,才緩緩長嘆一聲,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不殺律香川?”

  孟星魂道:“我不奇怪。”

  老伯顯得很驚訝,道:“為什麼?”

  孟星魂微笑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替他安排了很恰當的下場。”

  老伯也笑了,但笑容中卻仿佛還是有種說不出的淒涼和辛酸。

  律香川就像是他親手栽成的樹木。

  沒有人願意將他自己親手栽成的樹砍斷!

  孟星魂忽又問道:“高老大呢?”

  這句話他已憋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老伯嘆息了一聲,道:“我並不怪她,她是個很有志氣的女人,一心想往上爬,雖然她用的方法錯了,但世上又有誰從未做錯過事呢?”

  孟星魂道:“你……你讓她走了?”

  老伯點點頭道:“而且我還要將她一心想要的那張地契送給她——以後你無論看到誰在想往上爬,都應該去扶他一把,千萬不要從背後去推他。”

  孟星魂垂下頭,心裡充滿了感激,也充滿了崇敬。

  老伯畢竟是老伯。

  他也許做錯過很多事,但他的偉大之處,還是沒有人能及得上。

  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年輕人走到門口。

  一個充滿了熱情和活力的年輕人,一舉一動都帶著無限的鬥志和力量。

  這正是老伯組織中的新血,也正是這社會的新血。

  孟星魂看到他,就知道人類永遠不會滅亡。

  只要人類存在,正義也永遠不會滅亡!

  老伯看到這年輕人,精神仿佛也振奮了些,微笑道:“什麼事進來說吧。”

  這年輕人沒有進來,躬身說道:“萬鵬王沒有死,死的是屠大鵬,他低估了萬鵬王,所以,他就死了。”

  他的回答簡單、中肯而扼要,易潛龍多年的訓練顯然並沒有白費。

  盂星魂幾乎忍不住想要問:

  “鳳鳳呢?”

  可是他沒有問,老伯也沒有問。

  這個人是否存在都已不重要,已不值得別人關懷。

  但孟星魂卻忍不住要問老伯:“應該怎麼樣去對付萬鵬王?”

  萬鵬王既然還沒有死,他和老伯就遲早還是難免要決一死戰。

  老伯嘆息著,道:“他沒有死,我也沒有死,所以我們只有繼續鬥下去,就算我們已覺得很厭倦,甚至很恐懼,也絕不能停止。”

  孟星魂垂下頭,道:“我明白。”

  一個人走人了江湖,就好像騎上了虎背,要想下來實在太困難。

  老伯道:“就算萬鵬王死了,還是有別人會來找我,除非我倒下去,否則這種鬥爭就永遠也不會停止。”

  他嘆息著,又道:“像我這種人,這一生已只能活在永無休止的厭倦和恐懼裡,我想去殺別人的時候,也正等著別人來殺我。”

  孟星魂也明白。

  這一點當然也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像這樣子活下去,雖然太糟了些,但卻還是非活下去不可。

  老伯慢慢地接著道:“一個人種下的種子若是苦的,自己就得去嘗那苦果。我既已錯了,就得要付出錯誤的代價,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能替我去承受。”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可是你還年輕,只要你有勇氣,還是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一個人犯了錯誤並不可恥,只要他能知錯認錯,就沒有什麼值得羞愧的。”

  孟星魂忽然抬起頭,道:“我明白。”

  老伯的笑容雖然帶著些傷感,但已漸漸明朗,一字字道:“所以你千萬莫要再為任何事煩惱,快放下心事,去找小蝶,快去……”

  他站起來,緊擁孟星魂的肩,微笑道:“我要你們為我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快活林中燈光依舊輝煌。

  但高老大的屋子裡卻還沒有燃燈。

  她並不是厭惡光亮,而是畏懼;也並不是怕她臉上的皺紋會被照出來,而是怕光明照出她心裡的那些醜惡的創傷。

  這些創傷久已結成了疤,永遠抹不去的疤。

  還是有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她手裡一張陳舊殘皺的紙上!

  這就是她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的地契。

  她推開窗子,園林中一片錦繡,現在這一切總算已完全屬於她了。

  她終於已從黑暗的溝渠中爬了上去。

  她本該已滿足。

  可是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心裡反而覺得很空虛,空虛得要命。

  付出了那麼慘痛的代價之後,她真正能得到的是什麼?

  除了空虛和寂寞還有什麼?

  孟星魂、葉翔、石群、小何,都已一個個走了,無論是死是活,都已永遠不會再回來。

  這園林難道真能填補她心裡的空虛?這一張紙難道真能安慰她的寂寞?

  她突然狂笑,狂笑著將手裡的地契撕得粉碎。

  門外有人在呼喊:“大姐,快出來,洛陽的王大爺已等得快急死了。”

  高老大狂笑著,大聲道:“你就叫他去死吧——你們全都去死吧,死光了最好。”

  門外不再有聲音。

  每個人都知道,高老大不高興的時候,大家最好莫要惹她。

  她關起窗子,將長長的頭髮散下來,然後又慢慢地將身上衣服全都脫下,就這樣赤裸裸地站在黑暗中。

  她的腰脊仍然堅挺纖細,她的腿仍然修長筆直,她的胸膛仍然可以埋藏很多很多男人的生命。

  可是她自己知道,她自己的生命已剩下不多。

  逝去的青春,是永遠不會再來了。

  “一個人赤裸裸地來,也該赤裸裸地去。”

  她又開始狂笑,狂笑著在黑暗中旋舞,突然自妝檯的抽屜中取出一樽酒,旋舞著喝了下去。

  這是生命的苦酒,也是毒酒。

  石群回來的時候,她已倒下,烏黑的頭髮散落在雪白的胸膛上,美麗的金樽仍然在發著光。

  可是她的生命卻已黯淡無光。

  石群跪下來,就在她身旁跪下來,捧起一滿把她的頭髮。

  眼淚就流在她的頭髮上!

  她的頭髮忽然又有了光,晶瑩的淚光。

  誰說大海無情?

  在星光下看來,海水就像緞子般,溫柔而光滑。

  潮已退了。

  大海也和人的生命一樣,有時浪濤洶湧,有時平淡安靜。

  孟星魂和小蝶攜著手,互相依偎著,凝視著無限溫柔的海洋。

  他們的心情,也正和這星光下的海水一樣。

  孩子已睡,這是一天中他們惟一能單獨相處、互相依偎的時候。

  經過了一天勞累之後,這段時候仿佛顯得特別短,可是他們已滿足。

  完全滿足。

  因為他們知道,今天過了,還有明天。明天必將更美麗。

  無數個美麗的明天,正在等著他們去享受。

  忽然間,海面上又有一顆燦爛的流星閃過,使得這平靜的海洋變得更美麗生動。

  孟星魂忽然道:“我做到了,畢竟做到了。”

  小蝶偎在他懷裡,柔聲道:“你做到什麼了?”

  孟星魂緊握著她的手道:“有人說,流星出現的時候,若能及時許個願,你的願望就一定能達到。”

  小蝶嫣然道:“這是個很古老、也很美麗的傳說,只可惜從來沒有人真的能做到。”

  孟星魂笑道:“但我這次卻做到了。”

  小蝶眼睛裡光采更明亮道:“你真的在流星掠過的時候及時許了個願?”

  孟星魂道:“真的。”

  小蝶道:“你的願望是什麼?”

  孟星魂微笑著,沒有回答。

  小蝶也沒有再問,因為她已明白,他的願望,也就是她的願望。

  他們的微笑平靜而幸福。

  流星消逝的時候,光明已在望。

  黑暗無論多麼長,光明遲早總是會來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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