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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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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10:11:44
  第10章 人情冷暖少年心事
  
  午正時分,西市開市的大鼓終於咚咚的響起,西市的八扇大門同時緩緩打開,等候在外面的商賈魚貫而入,沿著市坊內的大道來到各自店舖裡整理門面、收拾財貨,不多時,前一刻還一片沉寂的西市便又一次成了珍奇滿目、人流如織的繁華極盛之所。
  
  琉璃照例是帶著小檀從西市的南門走了進去,只覺得今日人流似乎分外稠密些,氣氛也略有些怪異,不過她並沒有多想,只是沿著大路走到如意夾纈,跟史掌櫃打了個招呼,便挑簾進了為她專辟的一間畫室,進屋才摘下帷帽,小檀也熟練的生起了炭盆。
  
  從大慈恩寺回來的第二天,琉璃便來到了如意夾纈開始了她的畫工生涯。畫染織花樣這種事情她當然是輕車熟路,半個月來已畫了的三個樣子。除了武夫人的纏枝牡丹,還為一個姓米的胡商主婦畫了幅五嬰戲的團花夾纈,前天又接下了一幅飄帶對鶴——雖然夾纈花樣可以定制,卻不是什麼圖樣都會接受,必得掌櫃覺得好賣才會同意。好在琉璃前世裡花了一年時間研究唐代染織圖樣,對這個時代的流行風尚倒是有七八成的把握,她畫的這三個樣子,便是既新奇漂亮又富貴吉利,掌櫃雖然知道她會畫,卻不知道上手做正式花樣會如何,如今才算是真正信服了。
  
  真正畫夾纈圖樣,原不是拿張紙勾畫出大樣來就行,而是要按照所訂布帛的尺寸計算出木刻花板的大小,然後裁出同等大小的素絹來,在絹上畫出正式的花樣。待刻板時將這張絹畫牢牢的貼在木板上,再用斜刀、圓刀和平刀分別打輪廓、刻明溝等等。最後將一匹新花樣的夾纈染製出來,要一個月左右。琉璃最重視的自然是給未來女皇老媽的纏枝牡丹夾纈,幾乎每一步都要親自去看,好在一切順利,而楊老夫人的生日正是牡丹盛開的三月初,時間也來得及。
  
  待屋裡的溫度上來了些,琉璃搓了搓手,便想磨墨,勾一兩個大樣練手,安家秉承商人作風,早已與琉璃談過畫師的報酬,可以按月給工錢,也可以從自己畫的新花樣夾纈銷售裡分利,琉璃自然選了後者,一者她對自己的專業水準從來都有信心,二者對安家而言,這種分成制也更為保險,如今算來,自己下個月就會有一筆還不錯的收入了……她往硯台裡倒了點水,還未拿起墨條,卻見小檀笑吟吟的走了進來,低聲道,「大娘,外面有位郎君找你呢。」
  
  還有人到這裡來找她?琉璃有些意外,問道,「是誰?」
  
  小檀笑道,「是一位姓穆的小郎君,說是娘子的表兄。」
  
  穆三郎?琉璃頓時想起了那個眉目如畫的少年,心裡暗暗納悶,想了想道,「請他到這裡說話吧。」
  
  如意夾纈自有接待貴賓用的雅間,就在琉璃的畫室隔壁,佈置得十分精緻舒適。安靜智原想讓琉璃在那一間作畫的,但琉璃卻喜歡這間的門窗敞亮。穆三郎既然是來找她,自然還是到她的畫室來為好。
  
  穆三郎進來時,一眼便看見這間雪洞般的房間,窗下放著一張極大的高足案幾,上面放了筆墨紙硯等物,靠門處則設了兩張矮榻接待來客,榻上只是鋪了白底藍色雙勝鹿紋的茵褥而已。琉璃也是一身清爽:淺象牙色窄袖翻領長袍,配著玄色長褲,腳下一雙黑色的靴子,頭髮編成了髮辮,一副標準的胡女裝束,通身並無一點裝飾,然而笑容明媚,一雙眼睛光彩熠熠,和那日郊外所見的羞怯女子卻頗有些不同了。
  
  琉璃看見穆三郎有些呆滯的眼神,上前一步笑道,「表兄近日可好?」
  
  穆三郎這才醒過神來,笑了笑,「好,還好。」臉不由有些紅了。
  
  琉璃忍住笑,將穆三郎請到榻上坐下,又讓小檀上了兩杯酪漿,才開口問道,「表兄今日是從哪裡來,怎麼知道琉璃在這裡?」
  
  穆三郎卻有些尷尬起來,半日才道,「今日是去獨柳樹那邊看了看熱鬧,聽人說大娘在這裡做畫師,便順道來看看。」
  
  他自然不好告訴琉璃,晦日那天他聽說庫狄家要把琉璃送到教坊參選,立刻就去找母親了,母親十分吃驚,卻有些猶豫要不要管這個事情,好容易被他說服找了個借口去庫狄家,卻聽說琉璃竟然在回城的路上走丟了,後來才知道是到了安四郎的家裡。母親便讓自己不用再過問此事——安四郎夫妻和琉璃的母親當年關係最好,定然不會坐視不管的。果然,據說琉璃的父親和那庶母在安家十分現眼,琉璃也再沒回過家。他又特意找到安十一郎打聽了一句,才知道她竟是到如意夾纈做了畫師。
  
  當時安十一郎還笑他莫不是看上琉璃了,穆三郎也吃了一驚,這才驚覺自己這些日子對琉璃的關注有些過了頭。他回家想了一夜,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跟母親提了一句。母親卻搖頭不允,說一則是自家是客籍,與琉璃身份不配,二則琉璃的母親已經去世,看她父親和曹氏的模樣,那娘家以後不但不是助力,只怕還是個累贅,就算母親她看在舊日情分上同意了,父親那邊也是絕過不了關的。他便如吃了一記悶棍,鬱鬱了幾日也只得作罷。可今天因來獨柳樹看熱鬧,路過西市大門時也不知怎麼的就順著人流走到了這裡,又在如意夾纈對面發了半日呆,才鼓足勇氣走了進來……
  
  琉璃沒有留意到穆三郎的表情,因為「獨柳樹」三個字已經讓她吃了一驚——那並非別處,正是長安城最有名的刑場,就在西市的西北門外不遠的一片空地上,而且大多數時候是用以處斬高官貴人的。她忍不住追問,「獨柳樹今日行刑了?」
  
  穆三郎見她問這個,倒是鬆了口氣,點頭道,「正是,今日處斬了好幾個人,說是裡面有三個駙馬,那邊圍得人山人海的,有一個薛駙馬生得相貌堂堂,到死還在大聲喝罵,倒真是條好漢!」
  
  琉璃默然無語:這就是房遺愛謀反案的大結局,死了三個駙馬兩個公主,前後還有三個王爺。而穆三郎所說的那個駙馬,大概是薛萬徹。其中最冤的卻是被賜自盡的吳王。這位相貌英俊、文武雙全的王爺曾被李世民認為是最像自己的兒子,雖然因為長孫無忌的堅決反對而沒有被立為太子,卻依然朝野威望極高。也正因如此,長孫無忌才會利用房遺愛案來陷害他——此刻的長孫無忌已經站在了權力的頂峰,一個案子可以讓他藉機害死兩個聲名顯赫的王爺級政敵,他大概正躊躇滿志覺得天下盡在掌握了吧?肯定想不到他很快就會死在自己一手扶上皇帝寶座的親外甥手裡吧?報應來得如此之快,這場大戲還真是夠血腥,夠刺激!
  
  然而朝堂上的這種廝殺無論怎樣慘烈,距離長安普通人的生活依然太過遙遠,也許對西市的商人們來說,那些大人物的頭顱和鮮血,不過是一個商機——難怪今天來西市的人格外多,也格外興奮……說到底,就算李唐宗室都死光了,難道還能影響到她畫畫掙錢?琉璃不由自嘲的搖了搖頭。
  
  穆三郎看琉璃搖頭不語,以為自己說的殺人什麼的她不愛聽,又有些尷尬起來,半日才道,「聽十一郎說,你的畫如今十分出色,原先你就愛寫寫畫畫的,想來是畫得越發好了。」
  
  琉璃收回思緒,微笑起來,「那是蒙十一表兄的厚愛罷了,琉璃只是喜歡動筆而已。」想起穆三郎家也是做布料生意的,她便讓小檀將昨日畫好的聯珠對鶴的圖案拿給他。穆三郎看了一眼,心裡不由有些吃驚:他雖然知道琉璃能畫,卻沒想到她能畫出這樣的大圖來。他十來歲上就在布莊的櫃檯上接待客人,又跟著父親去挑選布料,眼光自然是有的。眼前這幅飄帶對鶴圖對鶴生動,飄帶流麗,穿插著的輕盈的花樹點綴,即使是黑白圖樣也自有種華美大氣之感。他想說好,卻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詞彙,抬頭看見琉璃正看著自己,目光清澈無比,突然覺得不敢與這雙眼睛對視,低下頭來吭哧了半日才道,「原來大娘畫得這般好,我就放心了。」
  
  琉璃奇怪的看著他,有點不大明白他放心什麼了,正想問問他對這個圖案的配色有什麼意見,門外卻傳來了史掌櫃的聲音,「大娘,外頭有位客人想訂一副狩獵圖的夾纈,說是要做什麼屏風。」
  
  琉璃曾經見過唐代的夾纈山水屏風,並不覺得用夾纈做屏風有什麼稀奇,但聽掌櫃的口氣卻似乎很是不以為然,便問道,「以前沒有客人來買夾纈做屏風麼?」掌櫃道,「正是,因此想讓大娘來看看。」
  
  琉璃站了起來,向穆三郎笑道,「表兄可否稍候片刻?」
  
  穆三郎自然知道此時自己應該起身告辭,但張開嘴說出來的卻是,「好。」眼見琉璃向他點頭一笑,翩然離去,心裡後悔得忍不住想給自己一下:今天自己做的事,說的話沒有一樣不是傻透了的!琉璃心裡不定會怎麼想……正懊惱不已,卻聽門外琉璃「咦」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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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10:12:13
  第11章 故人相見殫精竭慮
  
  琉璃愣愣的站在門口,只見跟在史掌櫃身後走進來的這位客人,身穿一件嶄新的青色圓領袍,青色帕頭下是一張沉靜俊朗的臉,雖然看上去比記憶裡似乎要蒼白沉鬱一些,但琉璃對人臉向來記得清楚,一眼便認出他正是那天在大慈恩寺裡遇見的人之一,記得當時他給自己讓了路,好像是叫什麼守約的……她忍不住緊張的往他身後看了一眼,生怕那個小公爺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來人顯然也認出了琉璃,不太明顯的怔了一下。看見她目光警惕的掃向自己身後,想起那天的情形,嘴角忍不住微微揚了起來。
  
  掌櫃看出琉璃神色不對,忙問道,「大娘認識這位客官?」
  
  琉璃沒看見有別的人影,轉眼又看見那抹若有若無的笑容,心裡略有些尷尬,含糊道,「認錯人了。」卻見那人的笑容變得更深了些。
  
  掌櫃忙把客人請入了雅間,三人分賓主坐下,掌櫃笑道,「這是本店的畫師庫狄大娘,不知這位客官如何稱呼?」
  
  來人微笑著向琉璃點點頭,「裴某行九,叨擾了。」
  
  裴九?琉璃突然想起那天那個小公爺似乎也是姓裴,莫非他們是親戚?不知道那個紈褲子弟後來醒過神來之後有沒有發怒記恨,若是如此……她忍不住又看了裴九一眼,卻見他悠然的坐在那裡,雖然言辭溫和,目光澄澈,整個人卻彷彿遠在天邊——有這種氣度的人,想來不至於去討好那種貴公子吧?琉璃的心情莫名的安定了下來。
  
  只聽那裴九道,「裴某在別處見過夾纈的屏風,甚是別緻,正好今日路過貴店,也想訂一幅狩獵圖樣的夾纈來做屏風,卻不知貴店是否能做出合適的花樣來?屏風是家師的壽禮,質地花樣一定要最好的,價錢好說。」
  
  掌櫃陪笑道,「裴君或許不知,本行從來明碼標價,只是裴君所云以夾纈為屏風,一則不知尺寸大小,二則小店的確不曾做過,因此能否試上一試,還要畫師來拿個主意。」
  
  裴九點頭沉吟,「尺寸倒是可以回去量,只是貴店從未做過,若是沒有把握……」他本來想說,「裴某也可以去別處看看」。突然看見琉璃眼睛亮閃閃的看了過來,不由就停住了,只聽她問道,「裴君所見屏風也是狩獵圖案?是幾扇屏風,每扇都是一樣的圖案麼?」
  
  裴九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是一副鹿山石的夾纈屏風,一共六扇,每扇圖案都不一樣。」
  
  琉璃歎了口氣,「此扇屏風必定出自染織坊。」除了染織坊這種官家買賣,民間誰會瘋到為了一件屏風雕六套花板出來?
  
  裴九不由微微一怔,「怎麼,只有染織坊才能做出來?」
  
  琉璃搖頭,「做出來不難,然則太過昂貴。」
  
  裴九微笑起來,「裴某敢問其詳。」
  
  琉璃看了他一眼,依稀記得上次見他的時候,他是幾個人裡面穿得最舊的,怎麼如今發財了麼?換了新衣不說,還要燒錢做夾纈屏風,索性微笑道,「六扇屏風一萬錢。」她當然是獅子大開口,此時木料人工都不算貴,六套花板成本加上絹底和染料,成本決計不到六千錢,但不說高一些,如何能嚇跑這個暴發戶?
  
  裴九神色淡然的點頭,「好,一個月能出來麼?」
  
  琉璃睜大了眼睛,他真的聽清楚價錢了?整整一萬錢,琉璃最近也仔細打聽過衣冠制度,看他的穿著,不過是個品級最低的九品官員,他一年的俸祿有一萬錢麼?有這錢他為什麼不打個純銀屏風送人?忍不住道,「一個半月,本店規矩,先付一半定金。」
  
  裴九想了想道,「也好。今日卻是沒帶那麼多,明日午後裴某會送五千錢過來,只一樣,屏風夾纈的圖樣是否能讓裴某先過目?若是……」
  
  琉璃點頭道,「若讓裴君失望,本店自然分文不取。」史掌櫃在一邊早已聽傻了眼,萬萬想不到琉璃會如此抬高價錢,也萬萬料不到這個衣著不起眼的年輕人居然就這樣一口答應了下來……等他想插嘴,只見這位裴九已長身而起,「裴某明日午後再過來,屏風圖樣就勞庫狄大娘費心了。」
  
  琉璃也站了起來,大大方方的一笑,「必當盡力而為!」裴九微笑著拱了拱手,轉身離去,掌櫃忙送了出去,琉璃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揚起了頭:若是畫個圖樣還讓古人看不上,她前世十幾年的功夫難道全白瞎了?
  
  待得史掌櫃回轉時,琉璃已經大步走回了自己的畫室,恨不得立刻拿起畫筆才好,一眼看見穆三郎坐在那裡,這才恍然驚覺自己還有一個客人。
  
  琉璃的畫室和隔壁的雅間原本只是用木板隔開,穆三郎早把那邊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心裡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自從那次在郊外見過琉璃,他一直擔心她過得不好,如今看來,竟是多慮了,她不但氣色鮮亮,而且幾句話就可以談下這樣的大生意……按說他應該放心才是,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有些空落落的。見琉璃進來,他慢慢站了起來,勉強笑了笑,「大娘且先忙著,三郎便不打擾了。」
  
  琉璃忙道,「表兄為何不多坐一會兒?作畫的事卻是不急的。」
  
  穆三郎搖頭道,「時辰也不早了,原本就該回家了,以免阿母擔憂。」
  
  琉璃不好再留,只得將他送出大門,眼見他走遠才回轉,心裡微微有些納悶:這位三郎怎麼看起來不大高興,難道是自己怠慢他了?而且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大對頭,難道是跟以前的琉璃有什麼瓜葛?不過一回到畫室,開始揮筆構圖,這點疑惑立刻便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先動手畫了一張此時較為常見的團花狩獵圖案,看了一眼又丟到了一邊,腦中不由想起了裴九的音容笑貌:此人的氣度其實無論如何也不像個窮官兒或是暴發戶——也許他只是偶然穿了一次舊衣服?她若記的不錯,「裴」是唐代人才最為鼎盛的大姓,不知有多少宰相將軍都是姓裴,最出色者如裴寂、裴矩、裴度、裴行儉等等。這個裴九說不定也是什麼高門子弟,不然,那天的幾個人裡,怎麼就他和那個一臉嚴肅的傢伙對什麼河東公世子不大買賬呢?這種人,既然丟出一萬錢眼睛都不帶眨的,自然不會看得上那種華麗俗艷的圖案,說不得這狩獵圖要走典雅古樸風了……
  
  直到西市閉市,琉璃都在屋裡推敲四幅屏風夾纈的圖案設計,草稿畫了又扔,扔了再畫,回到安家吃飯時也是恍恍惚惚。小檀早把下午的事情告訴了石氏,不多時大家就都知道了,一方面固然有些驚奇,另一方面也看著琉璃神遊天外、比比畫畫的樣子覺得好笑,安六郎還特意跑到琉璃面前伸手晃了晃,卻見琉璃愣愣的瞪著自己,只好歎著氣又坐了回去。
  
  食不知味的吃空了眼前的碗,琉璃便立刻告退回了自己房間——安家如今又給琉璃收拾出來一間廂房,裡面也佈置了高案、筆墨紙硯等物,琉璃忙到半夜,心裡大致有了幾個底稿,才上床合了一會兒眼睛。第二日一大早又起床磨墨,這次卻是一氣呵成,六幅大樣兩個多時辰便都勾畫完畢。
  
  安靜智與石氏聽說畫好了,忙過來看了一眼,卻見是一套四季狩獵圖,中間四幅是春獵白兔,夏獵猛虎,秋獵肥鹿,冬獵蒼狼,外面兩幅是山石樹木,圖案並不十分繁複,甚至略帶古拙,但人馬、草木、野獸都勾畫得十分簡潔傳神,圖案疏密有致、動靜得宜,不由又是感歎,又有些迷惑,只覺得和平日所見的圖樣都不大一樣——他們自然不清楚,這種圖樣其實已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染織圖案,而近似於真正的畫作,只是囿於此時的印染技術,不及畫作精細而已。
  
  待到西市開市的時間,琉璃興沖沖的捧著畫樣來到如意夾纈,進了自己的畫室,便將畫用漿糊貼在了牆上,左右端詳,心裡也頗有幾分得意:從這幾幅畫來看,自己這一世的水準似乎已比前世略微高了一些,起碼多了一份周密和沉穩。
  
  正看得出神,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舒緩溫潤的聲音,「這就是你畫的六聯屏風狩獵圖?」琉璃回頭一看,正是裴九,也在目不轉睛的看著貼在牆上的圖樣。掌櫃在他身後笑著向琉璃點了點頭。
  
  琉璃微笑道,「裴君以為如何?」
  
  裴九的目光在琉璃的臉上停了停,又看向牆上的畫,長長的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琉璃不由有些緊張起來,忙問,「哪裡不好?」
  
  裴九接著歎了口氣,沉默片刻才道,「裴某回家才發現,家里餘錢不多,原想找個借口來把這夾纈退了,可畫得這樣好,叫裴某借口都找不到,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愣了一愣,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不由有些惱火,抬頭想說什麼,卻見裴九正笑著看向自己,明顯上揚的嘴角劃出一個溫暖的弧度,微微瞇起的眼睛卻閃動著戲謔的明亮光芒。琉璃只覺得心裡一跳,下意識的退後了一步,垂下了雙眸。史掌櫃也被嚇了一跳,聽到後面這話才算放下心來,趕上一步笑道,「裴君真會頑笑。」
  
  裴九看了琉璃一眼,見她剛才還生動之極的臉已在轉瞬間收起了所有的情緒,不由笑著搖搖頭,回頭對今天跟來的僕人道,「阿成,去把車上的錢搬下來。」又對掌櫃道,「可需要寫個字據?」
  
  掌櫃點頭道,「這是自然,剩下五千錢,便勞煩裴君一個半月後交貨時付,若是本店做壞了裴君的東西或是延誤了時間,亦是要賠償的。」說著便從袖子裡拿出了早已擬定好的一式兩份文書,裴九看了幾眼,點了點頭,「貴店倒是周密。」眼睛便看向高几上的筆墨紙硯。琉璃只得默然走到案幾邊倒水研墨。
  
  裴九正要提筆簽下自己的名字,卻聽門外傳來一個略顯尖銳的女聲,「庫狄大娘是在這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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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25:26
  第12章 步步緊逼兵來將擋
  
  琉璃抬起頭,心裡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小檀已經快步走了出去,不過片刻聽得環珮夾雜著腳步聲響,進了隔壁的雅間。小檀也挑簾進來,走到琉璃身邊低聲道,「大娘,來人說是大娘的親姑母,臉色似有些不大好。」
  
  親姑母?琉璃的心不由一沉,庫狄延忠有兩個姐妹,大姐聽說是遠嫁的,她不曾見過,那妹子卻是嫁入了一戶高門做滕,似乎也是有品級的貴人,她一年也來不了兩次庫狄家,每次卻都整得聲勢浩大。看庫狄延忠的那架勢,恨不得黃土鋪地,淨水灑街的去接他這個妹子。琉璃對這位姑母也無法不印象深刻,因為她每次看向琉璃的眼光都好像是在看著一隻流浪狗。當然,比起珊瑚來,她還算好的——姑母大人看向珊瑚的眼神,就像看見了一堆垃圾。
  
  琉璃經常十二分的納悶:難道哥哥娶了胡人,居然比妹妹去做妾還丟臉麼?這算是什麼邏輯?姑母和曹氏不應該正好同病相憐麼,為什麼她最看不起的卻是曹氏?據說這位姑母也是有一個兒子的,只是似乎沒有來過庫狄家。對了,她嫁的就是什麼「洗馬裴」家的裴都尉,住在高門雲集的永興坊……想到此處,琉璃不由看了裴九一眼——自己跟這些姓裴的難道是八字不合?
  
  裴九已經簽下名字,又把文書交給了史掌櫃,見琉璃看向自己,便微笑道,「庫狄大娘先招待貴親要緊,夾纈尺寸稍後再議不遲。」
  
  琉璃只得點頭致歉,帶著小檀走到隔壁雅間。一眼便看見小姑母庫狄氏陰鬱的臉,她生得與庫狄延忠頗有幾分相似,五官甚是精緻秀麗,只是此時那張雪白的芙蓉秀臉直如能滴下水一般,她背後站著兩個衣飾華麗的婢女,眼神也頗為不善。琉璃垂下眼睛,深深的一福,「琉璃見過姑母。」
  
  庫狄氏冷冷的看著琉璃:她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但梳著胡人的髮式、穿著胡人的衣服,又在胡人店裡做畫師,這算是怎麼回事?庫狄家的臉都要給她丟盡了,虧自己以前還認為她好歹算是知禮的!
  
  琉璃見庫狄氏久久不開口,心裡知道她是真的惱了,也不知庫狄延忠和曹氏跟她說了什麼,想了想只得低聲道,「琉璃沒有稟告姑母就住到了舅父家,是琉璃不對,只是事急從權,若非如此,琉璃今日已是教坊的一名女樂,琉璃雖然愚鈍,卻也不願去做那賤戶,給祖宗蒙羞。」
  
  庫狄氏震驚的瞪大了眼睛,「教坊女樂?你為何會去當教坊女樂?」
  
  原來庫狄氏是今日午前到的庫狄家,這次她原是有些打算的,第一個要見的便是琉璃,沒有見到人便再三追問,後來還是曹氏悄悄告訴她,琉璃如今已經住到了她那胡人舅父家中,聽說還在西市拋頭露面的給胡人店舖做什麼畫師,那胡人甚是囂張,不但不許他們接琉璃回去,還逼著他們同意以後琉璃的婚事也須由他們做主。
  
  庫狄氏頓時勃然大怒,此事欺人太甚,那胡商真當庫狄家無人麼?再者,若是讓那胡商做主把她配了人家,她的打算豈不是要落空?雖然家裡還有個珊瑚,但珊瑚生得不及琉璃不說,性子也是不好拿捏的,卻不是合適的人選!因此她打聽清楚了地方,便氣勢洶洶的帶人來找琉璃,倒是要看看這個一貫怯弱的侄女如今成了什麼樣子,沒想到琉璃卻會說出什麼教坊女樂來。
  
  琉璃心裡微微一鬆,臉上也帶出了幾分驚詫的神色,「阿爺不曾跟姑母說麼?庶母從一年多前便定下要將琉璃送入教坊,二月初一就是參選之期。琉璃原也不敢不去的,恰好晦日那天從郊外回來之時,庶母不許琉璃坐車,琉璃跟不及車便迷了路,幸得遇見了舅母。舅父見琉璃形容狼狽,阿爺又上門來要接琉璃去參選,舅父知道了教坊的事情,一怒之下便不許琉璃再回去。」
  
  庫狄氏越聽越驚,卻也知道此事重大,琉璃絕不敢撒謊。她心中暗恨:阿兄做出這種丟人的事情也不跟自己說一聲,好在自己是先找了琉璃而不是安家,不然一分說起來,豈不是自取其辱?誰家舅父忍得自家外甥女被送入教坊?
  
  這樣一想,她心裡的盛氣不知不覺便洩了七八分,看著琉璃的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又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半年多不見,琉璃個子似乎高了不少,眉目也更見清麗,雖然一身胡服,卻舉止大方神態嫻靜,倒是更加出落了……
  
  琉璃本來見她神色緩和下來,心裡已是有了幾分篤定,卻看見她這樣上上下下的看著自己,忍不住又有些發毛,忙笑道,「姑母可要用些什麼?西市有極好的酪漿。」
  
  庫狄氏擺了擺手,對琉璃露出了一絲笑容,「你先坐下說話。」又回頭看了自己的婢女一眼,那兩名婢女忙退到了門外,小檀猶疑了片刻,見琉璃無奈的給自己丟了個眼色,只得也轉身退了出去。
  
  琉璃走到庫狄氏對面靜靜的跪坐了下來,恭敬的看著庫狄氏,心裡卻已經警惕到了極點,庫狄氏見她舉止合度,暗暗點頭,笑得越發和善,柔聲道,「大娘,你今年便十五了,日後可有什麼打算?」
  
  琉璃心裡一緊,隱隱猜到了幾分,垂頭道,「此事阿爺已讓舅父做主,琉璃不敢有什麼打算。」
  
  庫狄氏冷冷的哼了一聲,「你舅父不過是胡商,認得的也是些商賈之輩,你難道也想嫁個胡人不成?」
  
  琉璃心裡苦笑一聲:只怕還真沒有啥正經的胡商人家能看得上自己,面上只能保持謙卑模樣,只是重複道,「此事自有舅父做主,琉璃不敢置喙。」——她在安家住了這半個多月,隱隱知道安家與在朝的胡人官吏都頗有些交情,想來這位姑母不過是個高門的滕妾,安家還真未必會有多畏懼她。
  
  庫狄氏見琉璃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心裡的火氣又慢慢拱了起來,聲音也高了兩分,「你到底是庫狄家女兒還是那胡人家女兒?此次來之前,姑母已跟你父親說好,你的婚事不能由那胡人做主,姑母這裡自有大好姻緣,總不能任由你嫁了胡人,辱沒了庫狄家的門庭!」
  
  琉璃心道果然如此,暗暗冷哼了一聲,卻只是低頭不語。庫狄氏見她神情還算安順,聲音便緩了下來,「你也知道,姑母嫁的裴府是洗馬裴的嫡支,門庭最是高貴不過,裴家的嫡長子二郎更是長安有名的年輕俊傑,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貴重,去年已然舉明經出仕,轉眼便要平步青雲的。他娶的夫人至今沒有生養,因此上要尋一門貴妾,嫁過去便要跟去任上,比正經夫人也不差什麼,生了兒子更是洗馬裴家正經的長子長孫!」
  
  說到這裡,庫狄氏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還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微覺洩氣,只得接著道,「這樣的好親事,姑母第一個便想到了你。你且想想,你雖是良家,容貌又好,卻長得太似胡人,高門絕不會娶你為妻,如今差些的人家又要挑嫁妝,難道你要嫁到那小戶人家去終日操勞不成?還是真的嫁個胡商,做個胡婦?若是嫁入裴家,除了名頭略差些,哪一樣不是最難得的?你卻不知,姑母今日只略提了提,那曹氏就恨不得跪下求我將珊瑚帶攜過去,姑母想著那珊瑚如何能跟你比,這才來了西市找你,你若能爭氣,這好事便是你的……」
  
  琉璃此時如何不明白,姑母嫁的裴家要給嫡長子納妾,姑母自然想著拉個自己人進去,也好在後宅再有個幫手,什麼貴妾,什麼長子,好大一個月餅,可惜卻不是自己好的那一口!只是,若是按她所說,此事絕不是她能一個人妾能做得了主的,所以才會讓她「爭氣」——「爭氣」她是不會的,「放氣」她倒是有十成十的把握。想到此處,琉璃低聲道,「多謝姑母抬愛,只是琉璃是個膽怯沒見識的,不能與姑母相比,如何能配上裴家的門庭?」
  
  這話庫狄氏倒是愛聽,笑道,「你怕什麼,凡事自然有姑母安排,你過兩日便回家去,到時只要打扮得體體面面的跟姑母去游一次春,你這樣的人才,還怕裴二郎看不上?」那裴二郎眼光的確是高,以他那脾性,她原本也沒有指望這個長著胡人面孔的侄女兒,沒想到那邊卻說他已改了口,說是胡漢不論,一定要絕色又聰穎的,這才讓她動了這個心思,想來琉璃還真說不定能合了他的眼緣……
  
  琉璃心裡卻安定了一些:原來還要相親,這就是八字還沒一撇吶!不過能不冒險還是不冒險的好,她搖頭道,「此事姑母還是與舅父商議為好,琉璃不敢自專。只是說到回家,琉璃只怕若真回了家,未必能平安等到游春之日。」
  
  庫狄氏聽了她頭半句話本想發火,聽到後半句卻又一愣,她是大家族的後宅婦人,如何不明白這話只怕不是危言聳聽。看琉璃這樣大約也是動心了,只是不敢惹了舅家,也不敢回去,這樣的軟性子倒也好,至於那胡人,她自有法子拿捏他!庫狄氏便點了點頭,「也罷,姑母便去找你舅父說話!你且在家等著,再莫拋頭露面,須知名聲不好聽。」說完便站了起來,昂然而去。
  
  琉璃略低著頭起身送她出去,見她身影已經消失,才回頭對小檀急促道,「你快去找舅父舅母報信,說是姑母要接琉璃去春遊,實則是給人相看。請舅母一定幫琉璃推脫,若實在推不開……便一定要堅持讓我那妹子珊瑚一道去,以免讓人說嘴。」
  
  小檀忙應了一聲,向外跑了出去,此時院裡無人,琉璃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心裡鬱悶無比:這就是人在畫室坐,禍從天上來?還是天下當妾的都很喜歡介紹別人從事這項職業?她恨恨的長出了一口氣,才沉著臉走進自己的畫室,迎面卻看見了一張微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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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26:25
  第13章 筆墨之鑒形勢逼人
  
  他怎麼還沒有走?琉璃瞪著那位神情悠閒的站在案幾之後,手裡還握著一支毛筆的老兄,大腦有短暫的停擺,隨即才想到他是在等著自己商量夾纈的尺寸。她垂下眼睛,無聲的深呼吸了一下,抬眸時臉上已經換上了溫和的微笑,「有勞裴君久候了。」
  
  裴九看著眼前這張無懈可擊的笑臉,又想到剛才聽到的那番對話,不由笑著搖了搖頭: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看樣子她對當裴二的妾沒什麼興趣——就像她對討好小公爺沒什麼興趣一樣;又真是個聰敏的,能那樣不動聲色的推出舅家的擋箭牌,又能立刻想到庶妹這個棋子。只可惜她對裴氏家族的能量實在看得太輕了些,而且她也想不到要相看的人會是那位吧?裴二雖說不好女色,但對她或許也會例外。畢竟能輕描淡寫把裴如琢臊得連茶都沒臉去喝了的女子,實在是太少見了些……她的小花招,說不定都起不了什麼作用。
  
  他在心裡歎了口氣,卻淡淡的笑指著桌上的一張紙道,「屏風尺寸裴某都已量好,適才已寫在紙上。左右無事,又借用了貴店的筆墨紙張塗抹了幾筆,著實抱歉。」
  
  唐人熱愛書法,這個琉璃自然是知道的,不過愛到等人這會兒功夫居然練起了大字,倒是讓她有些意外。她自然只能笑道,「小店紙筆粗劣,能為裴君所用乃是榮幸。」說著拿起那張記錄尺寸的紙看了一眼,心裡頓時一驚:尺寸倒也沒什麼,每幅屏風一尺九寸一分寬,四尺六寸長,是尋常的尺寸,但這筆字寫得也太漂亮了吧!在琉璃的印象裡,盛唐之前的書法以楷書著稱,所謂初唐四大家多是寫得一筆清秀的楷書,但裴九寫的卻是隸書,結構嚴整筆觸雄渾而不失靈動,自有一種磅礡大氣。她忍不住脫口讚了聲,「好字!」
  
  裴九不由驚異的抬起頭來:她畫得一筆好畫也就罷了,胡人中原本就頗出了幾個畫家,難道還能辨別書法好壞不成?他的字並不是時下流行的清瘦楷書,能欣賞者只怕真要些功底。在眼前這張安靜隱忍的面孔下面,到底藏了一個什麼樣的人?他不動聲色的打量了她一眼,嘴裡卻淡淡的道,「過獎了。不知這尺寸可有問題?」
  
  琉璃忙道,「沒問題。」一面又拿起裴九放在下面的兩張紙看了一眼,這兩張他寫得是草書,分別寫了兩首五言絕句,字跡飛揚勁逸,也是教科書級別的好字,卻同樣不是時下所推崇的。歷來書畫同源,琉璃也寫得一手還算湊合的小楷,此時見到這樣的佳作,忍不住道,「裴君,這幾張字可否留給小店?」抬頭卻看見裴九深邃的眼神,隨後才是沉默的點頭。
  
  眼見無事,裴九又語氣平淡的說了幾句拜託、再會之類的話,琉璃也禮數周全的道了別,簾子還未落下,她已喜滋滋的拿起了一張草書,左右細看。卻沒有看見已經走出門口的裴九又回頭看了一眼,一種奇異的表情在他的淡然的臉上轉瞬即逝。
  
  接下來這半日,琉璃卻有些靜不下心來,雖說小檀早已回報話帶到了,但想起庫狄氏走時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她便隱隱有些不安。雖然已按照屏風尺寸裁出了相應大小的素絹,她卻遲遲無法動筆,眼見快到閉市時分,索性便先帶著小檀回了安家。剛剛進了後院,還沒走到上房,她便聽見屋裡傳來一陣愉快的笑聲——是庫狄氏的笑聲!琉璃的心不由狠狠的沉了下去。
  
  她停下腳步,還沒有想好要不要進去,只見門簾高高挑起,庫狄氏已揚頭走了出來,神情頗為愉悅,身後半步跟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打扮得也甚是富貴,隨後才是舅母石氏的身影。
  
  一眼看見琉璃站在下面,庫狄氏又笑著轉頭對那貴婦道,「真巧,十六娘,這就是剛才說的我那侄女兒。」
  
  琉璃只得上前見了禮,庫狄氏便指著那個貴婦道,「這是裴夫人。」
  
  怎麼又是姓裴的?琉璃心裡滋滋的冒著小火花,咬牙垂頭不語,那個裴十六娘卻一把拉住琉璃上下的看,半天才笑道,「居然是這樣的美人兒,當真是花朵兒一般,難怪五娘如此上心。」又從手上退下了一個金鐲子,死活塞到了琉璃手裡,琉璃只說不敢收,庫狄氏卻笑道,「你就收了吧,不過是長輩的一點心意。」說到「長輩」二字,又頗有深意的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只得含笑謝了,卻忍不住看了一眼石氏,只見石氏滿臉都是笑容,看到自己的目光卻挑了挑眉,微微搖頭,心裡不由越發有些發涼。
  
  庫狄氏又笑道,「石夫人倒真是疼大娘的,我這做姑母的也就放心了,以後大娘就拜託石夫人照料,過些日子少不得還要來打擾貴府。」
  
  石氏也笑道,「庫狄娘子說哪裡話,正是求之不得呢。」
  
  幾個人又說了些客套話,庫狄氏和裴氏才告別而去,琉璃少不得和石氏一道將她們送到門口,臨走庫狄氏又拍了拍琉璃的手,意味深長的向她笑了笑,「你只在這裡好好等著,過些天姑母會來接你。」這才轉身上車。
  
  琉璃和石氏站在門口,目送著兩輛車消失在街角轉彎處,石氏歎了口氣,看著琉璃道,「適才那裴娘子,是你姑母所嫁裴家旁支的女兒,也是西市市丞的夫人。」
  
  琉璃心中微震,頓時明白過來:長安的東西市都是由一位市令和兩位市丞管理,尤其是市丞,雖然官職卑微,卻正經是各商賈的「現管」,難怪……她只能低聲道,「琉璃給舅父舅母添麻煩了。」
  
  石氏搖了搖頭,「你不怪舅母就好,舅母原就聽說你有個姑母進了高門做滕,卻沒想到是裴家,這朝廷內外裴姓的官員不知凡幾,相爺侯爺都有好幾家。唉,你姑母又只說要接你出去玩一天,實在無從推脫。只是剛才舅母也說了要你們姐妹一起去,互相有個照應才好,你姑母倒也點了頭。大娘,你說你姑母是接你去遊玩,是為了讓人相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琉璃只得將庫狄氏下午來店裡所說的話又大致說了一遍,石氏沉吟道,「適才舅母聽她們的話音,似乎是裴都尉的原配夫人前兩年已經去了,這兩年多都是裴家女兒在主持中饋,如今孝期已滿女兒要出嫁,裴都尉便讓你姑母去協助著料理,想來正是亂著的時候,難怪你姑母要如此安排。既然那裴二郎是嫡長子,那便是日後的家主,若真像她說的那樣……」
  
  琉璃停下腳步,抬頭看著石氏認認真真道,「舅母,琉璃寧可一生不嫁,實不願為人妾室。」
  
  石氏怔了怔,看著琉璃平靜卻決然的臉,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那你如今有何打算?」
  
  琉璃低頭想了一回,微笑著抬起頭來,「明日琉璃想回庫狄家一趟,要借舅母的頭面一用,另外還請舅母借琉璃幾個婢女僕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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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故地重遊煽風點火
  
  五更三點,長安各座鐘鼓樓的晨鼓照例依次響起。在微弱的曙光中,長安城像一頭從沉睡漸漸醒來的巨獸,在隆隆的鼓聲中抖動著身體。隨著各坊坊門的打開,城裡的二十五條坊外大街上漸漸有了車馬和行人的身影,尤其是橫貫長安城東西的朱雀大街,在那足足能容幾十輛馬車並排奔跑的平整路面上,馬蹄的聲音接連響起。而在各坊門口和坊內路口,則是叫賣胡餅的聲音在此起彼伏,那悠長的聲音和冒著熱氣的爐灶,讓清晨的長安漸漸有了人間煙火的鮮活氣息。
  
  直到鼓聲停歇後良久,在崇化坊西北角的一條小街深處,庫狄家的大門才緩緩打開,一個老蒼頭弓腰走了出來,將門口略清掃了幾下,算是完成了每天的例行任務:這家平日輕易不會有客人上門,昨日那位姑奶奶剛剛來過,大門早已收拾得格外乾淨,今日更可偷個懶了……
  
  老蒼頭剛想回身,卻聽見有車馬轆轆的聲音向著這個方向而來,抬頭一看,只見是一輛從未見過的驢車已到了近處,拉車的兩頭健驢體格高大,一身油亮的黑毛,看著分外精神。眼見那驢車在庫狄家門口緩緩停下,車裡先出來兩個盤著髮辮的胡人女婢,隨後才是一個衣著精美、頭飾華麗的小娘子,扶著婢女的手不緊不慢的下了車,向大門走了過來。
  
  老蒼頭揉了揉眼睛,只覺得這位小娘子很是有些眼熟,等她開口道:「普伯,勞煩稟告阿爺一聲,女兒回來請安,順便也取點東西。」這叫普伯的老蒼頭才恍然明白過來,「這不是大娘麼?」他隱隱聽說過,府裡的大娘去了舅父家住,但看眼前之人的打扮、氣度,他一時實在無法和那個終日低頭不語的小女子聯繫起來……
  
  怔了好一會兒,普伯才回過神來,急忙忙的轉身進去,過了片刻又跑了出來,「阿郎請大娘去上房。」
  
  琉璃點點頭,她身邊的一個婢女便遞給普伯一個小小的荷包。普伯吃了一驚,手一捻,知道裡面裝了十幾個大錢,不由心花怒放,笑得牙花都露出來了,口裡感恩不迭的引著琉璃和她帶的婢女僕婦向上房走去。
  
  庫狄家並不寬敞,繞過照壁便是一進小小的院子,庭中只種了一棵棗樹和一株核桃。看得出屋子當年也還齊整,只是多年沒有重新修葺過,顯得有些陳舊了。
  
  一進院子,琉璃目光就落在西廂最把角的那小房間上,那間屋子房門緊閉,半舊的灰色門簾有氣無力的耷拉在門口。她無聲的歎了口氣:這就是她住了三年的地方,當時安氏去世,原來的琉璃又病得只剩一口氣,便被從原來的房間挪了出來,說是怕過了病氣給家人,從此卻再也沒有換過房間。至於她自己,從最早躺在床上無人過問,也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到後來饑一頓飽一頓的捱著日子,開始悄悄學著需要學習的一切東西;再到開口說話,一面練習琵琶樂舞,一面謀求脫身之道,這三年,給她留下的記憶實在談不上美好……
  
  上房門口,阿葉睜大眼睛看著越走越近的琉璃,嘴巴幾乎都合不攏了:就是因為走丟了琉璃,她可是挨了曹娘子好一頓打,心裡早發過千萬個毒誓等琉璃回來要好好「招待」她,但眼前這個婢女簇擁、穿金戴銀的貴女,卻遠遠超出了她對琉璃的全部想像。還沒等她們一行人走近,她已經不由自主滿臉堆笑的掀起了簾子,嘴巴張了又張,到底一個字也沒有蹦出來。
  
  琉璃目不斜視的走了進去,就見正房裡,庫狄延忠正襟危坐於西首的榻上,面無表情的看了過來,而他身邊的曹氏則不住上下打量自己,眼睛慢慢瞪得溜圓。
  
  琉璃規規矩矩的行了大禮,然後緩緩站起身子,好讓曹氏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今天身上穿著鵝黃色散花飛蝶的夾纈短襖配同色齊胸襦裙,外面是湖藍色聯珠對雀紋錦半臂和一條泥金杏色披帛,頭上特意戴了一支赤金的蜻蜓步搖,蜻蜓的眼睛是兩顆血紅的寶石,而翅膀上垂下的那幾串薄薄的金箔會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輕輕顫動,看起來就像會扇動一般。
  
  曹氏自然是識貨的,眼珠子幾乎鑲在那步搖上拔不下來:這樣一個步搖只怕要好幾千錢,如今卻戴在了這個小賤人的頭上,她只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滴出血來了。
  
  庫狄延忠看著這通身富貴的女兒,慢慢的也皺緊了眉頭,半天才冷冷的道,「今日你回來卻有何事?」
  
  琉璃微微低著頭,輕聲道,「女兒一則是來給父親請安,二則也是回來拿阿母留給女兒的東西。」
  
  曹氏忍不住尖聲道,「你阿母還有什麼東西留給你不成?」
  
  琉璃聲音依然很輕,「別的也就罷了,只那面錯金銀簇六寶相花的菱花鏡,是阿母生前心愛之物,女兒想拿著做個念想。」
  
  曹氏喝道,「胡說,那明明是珊瑚的東西!」心裡倒是一怔:這面鏡子是她從琉璃房中拿給女兒的……莫不成真是安氏的東西?
  
  琉璃眼睛抬了起來,看著庫狄延忠道,「那面鏡子是阿母的,下面還有小小的安字,確是阿母所有。」——她雖然沒有以前的記憶,但字還是認得的,何況作為珊瑚最心愛的「戰利品」,來歷不問可知。
  
  庫狄隱隱約約也知道這面鏡子,心裡微覺惱火,沉聲道,「一面鏡子罷了,既然已經給了你妹妹,做姊姊的如何還非得拿回去?」
  
  琉璃歎了口氣,「鏡子雖小,卻阿母留給琉璃的東西,若是珊瑚實在喜歡這鏡子,不如將那套珍珠的頭面還給琉璃也是一樣。」那套頭面她記得就更清楚了,是珊瑚直接是從她的梳妝盒裡拿走的,當時還留下一句,「你也配戴珍珠?」
  
  曹氏冷笑道,「看你身上這打扮,哪裡還看得上那些東西?你這分明就是來給你阿爺難堪!」
  
  琉璃垂目不語,臉上的表情卻分明是不打算退讓,曹氏正要再開口,卻見簾子一掀,珊瑚已一陣風般捲了進來,一眼看見琉璃,臉上閃過驚詫之色,迅即換成了怒火,走過來伸手就要推琉璃。琉璃身後一個粗壯的僕婦早一步搶上來擋在了她面前,眼光凶狠的看著珊瑚。珊瑚怔了怔,罵道:「你這個賤婢,也敢擋路?」
  
  那個僕婦冷冷的道,「某卻不是你家的奴婢!」說著反而走上了一步。
  
  珊瑚見她面目冷厲,心裡有些怯了,忙看向庫狄延忠,「阿爺!」
  
  庫狄延忠臉也沉了下來,「大娘,你帶的奴婢好沒規矩!」
  
  琉璃並不答話,她身後的小檀卻笑了起來,低聲卻又清楚的跟身邊的另一個婢女道,「今日可算是開了眼界,一個庶妹敢對嫡姊動手,做父親居然也不管,這庫狄家果然規矩大得很,待會兒出了門咱們要好好問問崇化坊的姊妹們,難不成這裡就是這風氣?」
  
  庫狄延忠的臉色不由變了,因為上次去安家的事情,他這些日子都沒臉出門,若是讓鄰居們再聽了這樣的話去,他還如何待得下去?厲聲道,「珊瑚,出去!這三日沒我吩咐,一步不許出房門!」
  
  珊瑚並不笨,小檀一開口,她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父親果然這樣當著琉璃發作她,她不由眼圈就紅了,又恨恨的看了琉璃一眼,卻見琉璃迎著她的目光嫣然一笑,這笑容簡直戳疼了珊瑚的眼睛,她用力一跺腳,咬著牙跑了出去。
  
  曹氏臉色微變,但小檀的話已經讓她明白,琉璃身後的是安家人,而不是自家那些不敢出去嚼舌的奴婢,想起安靜智那刻薄冷酷的面孔,絲毫不留情面的話語,她心裡不由一哆嗦,想說什麼卻不敢再輕易開口,生怕又被抓住了把柄。心裡的恨意卻不可抑制,用眼角瞅著琉璃,暗暗的磨牙。
  
  庫狄延忠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大娘,你來就是為了拿回那面鏡子?」
  
  琉璃點了點頭,卻又補充了一句,「女兒還想拿回那副珍珠頭面。」——乘勝追擊,此乃兵家之道,能多拿一樣東西回來,為什麼要跟他們客氣?
  
  庫狄延忠的臉色沉得更厲害了些,想了想還是對曹氏道,「去把東西拿來!」
  
  曹氏忙道,「大郎……」看見庫狄延忠陰沉的眼神,下半截話頓時給噎了回去,只得起了身,低頭快步走了出去。
  
  不多時,只聽東廂房裡傳來哭叫摔打的聲音,又有曹氏氣急敗壞的喝罵,好一會兒,曹氏才臉色鐵青回來,手上拿著一面鏡子和一個小匣子,冷冷的往琉璃懷裡一塞。
  
  琉璃仔細看了一眼那面鏡子,又打開匣子看了看裡面的項鏈和珠釵,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轉手將東西交給小檀,這才向庫狄延忠深深的一福,「多謝阿爺,多謝庶母,請二位保重身體,女兒告退。」
  
  庫狄延忠並不開口,只是冷冷的點了點頭,琉璃也不在意,轉身便帶著幾個婢女僕婦走了出去。只見東廂房珊瑚的房間門口守著阿葉和另一個僕婦,眼神緊張的看著自己一行人。琉璃笑了笑,反而走近了幾步,揚聲道,「珊瑚,姊姊勸你還是莫要生氣了。」
  
  門簾嘩的一下掀了起來,露出一張已經憤怒得有些扭曲了的臉,琉璃臉上的微笑依然不變,「過幾天,咱們姊妹還要一起去姑母那邊,你若不想去,姊姊自會幫你知會姑母一聲。」
  
  珊瑚怔了一下,咬著牙道:「你少胡說,我為何不想去?」
  
  琉璃微微揚起頭,淡淡的道,「你若要去,便換掉這幅臉孔,若還是今日這般,只怕姑母會惱,也會誤了姊姊的事!」
  
  珊瑚看著琉璃因為驕傲而變得容光煥發的臉,臉上的憤怒慢慢變成了冷笑,「你放心!」說完狠狠的撂下簾子,再沒有說一個字。
  
  琉璃看著那落下的簾子,無聲的微笑起來:珊瑚,三年來你都很會帶給人「驚喜」,這一次,你也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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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27:23
  第15章 爭芳鬥艷力爭下游
  
  半透明的華貴紫色中,一朵碗口大的鵝黃色復瓣牡丹嬌艷盛放,和另一朵雪白的單瓣牡丹交相輝映,襯著銅綠色的葉子、青色的石竹和白色的小朵茶花,顯得分外高貴華美,尤其是花蕊處若有若無閃爍的銀色光澤,更為整條披帛增加了一份神秘靈動的光彩。
  
  武夫人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伸手輕輕的撫摸了上去,那上等絹紗特有的柔滑的觸感讓她深深的歎息了一聲,「真真是國色天香!」又抬起頭來對琉璃笑道,「著實想不到染出來竟能這樣好!」
  
  琉璃微笑起來,徹底的鬆了口氣:一個月的功夫總算沒有白花!尤其是花蕊上的銀色,還是她靈機一動,想起慈恩寺外那面字跡銀光閃爍的酒旗,又好容易拿到了那塗料配方,反覆試驗才達到了如今的效果。
  
  小小的月娘也學著母親的樣子,伸出小手在絹上摸了摸,揚起花朵般的小臉笑道,「阿娘,好美的花。」只見那隻小手雪白嬌嫩,手背上還有幾個圓圓的小渦。琉璃忍不住蹲下身子,對她笑道,「給月娘做條牡丹裙可好?」
  
  自從上次在慈恩寺外見過之後,這已是武夫人第三次帶著女兒月娘來到如意夾纈。琉璃也漸漸發現,她真的很閒!大概是因為丈夫三年前便已去世,與賀蘭家的妯娌和武家幾個嫂子關係又不大好,這位武夫人隔三岔五就會帶著婢女來東西兩市閒逛,天氣轉暖後身邊又多帶了一個月娘。不知怎麼的,琉璃似乎投了她的眼緣,但凡來西市買什麼東西必要到她這裡坐一坐,或是讓她畫個小畫,或是買半匹新花樣的夾纈。這樣兩三次下來,連有些認生的月娘都已與琉璃十分熟稔,聽了琉璃的話,便忙不迭的點頭,「好!」
  
  武夫人笑著摸了摸月娘的頭,「小人家家,也知道這是好東西?」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沉吟道,「大娘,這夾纈除了做披帛真還可以做衣裙?」
  
  琉璃微微一愣:因為是用以做披帛,這匹牡丹夾纈用的是極輕薄的絹紗,月娘年幼,便是在裙子外加件小紗裙也無不可,但若是武夫人穿,難道還真能拿它來做成透明裝?她想了想才道,「或許可以做件大袖的紗衫,寬寬鬆松披在素色齊胸襦裙外面,想來定然別緻華麗。」——記得唐代名畫《簪花仕女圖》上就是類似的打扮,時下流行的雖是窄袖緊身的式樣,但這種程度上的新意大約還是可以接受的吧?說著,她便拿起了那夾纈,幾下折成一個大致的模樣,在身上略比了一下——她今天身上穿的是素面米色衣裳,恰好稱出了牡丹圖案的華美。
  
  武夫人點頭一笑,「的確是好心思!」又皺眉歎道,「你這樣的好年華、好相貌,略打扮下便是一等一的人才,怎麼卻整日穿得如此素淨?」
  
  琉璃淡淡的苦笑了一下:她又不想給人做妾,打扮得那麼漂亮做什麼,有姑母大人一個人惦記她就吃不消了,再招來別人,她當畫師乃至開小店的夢想還不得徹底泡湯?說來明日就是庫狄氏接她「春遊斗花」的日子,剛才甚至特意送來了衣裳頭面,唉,但願明日一切都不順利……
  
  只是,不知道是她人品太好,還是珊瑚人品太次,第二天,直到她們倆一道坐著馬車到達裴家在城南的別院時,竟然一點意外也沒有出。
  
  馬車已經停穩,琉璃扶著婢女的手下了馬車,心裡失望的歎了口氣,而跟在她後面的珊瑚則看著她的背影,恨恨的咬了咬牙。珊瑚今天穿的是曹氏特意給她新做的一身衣裳:緗色底寶樹綴蝶紋的短襖,配銀紅色六幅羅裙,披著五暈披帛,頭上戴的是家裡最好的一支玉蝶流蘇步搖,又壓了兩朵翡翠花鈿,出門攬鏡,自覺人比花姣,比琉璃那天的打扮也不差什麼。只是一看到琉璃,卻差點咬碎了牙齒。
  
  琉璃全然不是那天花蝴蝶般的打扮,而是穿著一件丁香色素面交領短襦襖,一條長長的雪白綾裙,紅綃披帛,頭上側插了一把小小的玉梳,那條綾裙在皎潔中似有柔光流動,仔細看時才能發現一道道精美細緻的暗紋。她本來就有凝雪般的好肌膚,被這身淡雅至極的裝束一稱,更顯得眉目如畫,清艷絕倫。
  
  珊瑚一眼看去,恨不得立刻回去換身衣服才好,只是庫狄氏今日跟車來接她們姊妹倆的不但有兩個婢女,還有一位面孔嚴厲的嬤嬤,一看到珊瑚眼中就露出了嘲笑的神色,待見到琉璃,臉色才舒緩了下來。珊瑚剛想跺腳,那位嬤嬤卻像腦後長了眼睛般回過頭來,刀子般的眼風一掃,她頓時嚇得一個字也不敢說。
  
  她們的馬車從天門街一直出了明德門,直奔終南山方向而去。因已近上巳節,長安士女多有到曲江踏青者,這條大道上也顯得有些挨挨擠擠,出城之後又走了幾里才慢慢好些,眼見在道路兩邊高官豪族的莊園別業漸漸多了起來。馬車行了大約半個多時辰,終於在一處不甚起眼的莊園門口減緩了速度。
  
  馬車裡,珊瑚雖然恨不得一把撕碎琉璃的那條雪綾裙,奈何在那位嬤嬤就坐在她的對面,微閉的眼睛裡似有精光閃動,不時睜開眼睛看看對面的琉璃和珊瑚,又側頭看一眼婢女懷裡緊緊抱著的水瓶和瓶裡那幾支盛開的牡丹花枝。琉璃炫耀般幾次整理裙裾,長裙掃過珊瑚的指尖,她也硬是一動也不敢動……
  
  眼見快到地方,這位人如其姓的嚴嬤嬤才拿出剪子,剪下瓶裡最大最艷的一朵重瓣紫色牡丹,戴在了琉璃的頭上,又選了一朵半開的粉色牡丹,戴在了珊瑚頭上。珊瑚差點叫了起來,嚴嬤嬤冷笑道,「為了今日的斗花,娘子把家裡價值千金的兩株牡丹都剪下來給你們爭臉,難不成還要挑三揀四?你這滿頭的花翠,再戴朵大花像什麼樣子?」珊瑚低了頭不敢吭聲,只是暗地裡把琉璃又瞪了幾眼:難怪她今天一點花飾不帶,原來早就知道了要鬥花!
  
  琉璃卻暗暗苦笑:她也是昨天才知道是要鬥花的。斗花本就是這個季節長安仕女們最愛的一種遊戲,為了用最名貴艷麗的花朵裝飾髮髻,每到此時全城都是花價暴漲,真正的名貴花種千金難買,讓無數奸商大發其財。當然,這些女人們之所以這樣燒錢發瘋,因為斗的也不僅僅是花——按照大家心知肚明的習俗,無論高門賤戶,斗花會其實都是男女相看的絕佳場合,所差別者,無非是民間來得比較直接,高門來得含蓄些而已。
  
  琉璃原也真想和珊瑚一樣打扮得比較符合胡人暴發戶的身份,怎奈姑母大人早就送來了衣服,這也罷了,她居然還安排了這樣一位厲害的嬤嬤,若不把她支開,她讓珊瑚跟來的一片苦心豈不是白瞎了……
  
  待到下車走了幾步,琉璃一面用眼角注意著珊瑚的動靜,一面便四下打量了一眼,只見這處莊園從外面看雖然毫不打眼,裡面的佈置卻十分大氣,迎面便是一座綠苔斑駁的石屏,一彎從外面引入的碧水悠悠蕩蕩繞屏而過,自有一番古拙情趣。
  
  嚴嬤嬤領著她們繞過石屏,分花拂柳沿著流水邊的青石小路一路往裡走,不多時,水流漸漸匯成一片半畝大的湖面,湖邊東邊是一處小小的涼亭,又連著湖面上架起的迴廊,對面是一棟青瓦粉牆的閣樓。
  
  此時涼亭上已有幾個穿紅戴綠的人影,嚴嬤嬤一直繃著的臉慢慢放鬆下來,待走到亭下,已換成了滿臉的笑容。琉璃看得清楚,亭中除了姑母庫狄氏外還有三個女子,一個看著三十出頭,眉目溫婉,頭上戴著一簇粉色的杏花。另外兩位都是年輕女子,個子略高的那位繫著一條石榴紅裙,頭上戴著一朵碗口大的紅色牡丹,映的容色十分嬌艷,另一個頭上則是一朵黃色的芍葯。
  
  看見琉璃一行人走了過來,亭中的幾個人都站了起來,庫狄氏打量了琉璃一眼,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另外三個人眼睛在琉璃和珊瑚身上掃了一圈,兩個年輕女子都不約而同的盯著琉璃的臉,而年長一些的婦人目光卻落在琉璃的雪綾裙上,嘴角微微一揚,「這就是姊姊家的兩個侄女?果然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
  
  庫狄氏笑道,「她們都是不大出門的女孩兒,扭手扭腳的,讓妹妹見笑了。」又對琉璃和珊瑚介紹道,「這是阿郝,你們叫她七姨就好,這是七姨的外甥女何家雲娘,這是雲娘的堂妹珍娘。」
  
  琉璃微笑著一一見了禮,看著面前幾個人的神情,心裡倒也明白了幾分,想來這七姨應該也是裴家的妾室,這雲娘和珍娘就是另外的小妾候選人,看她們的那副打量競爭對手的眼神,似乎還真挺積極進取的,讓一門心思力爭下游的她心中只能長歎一聲:來吧來吧,快把我打倒再踩上一萬腳吧……
  
  幾個人都笑盈盈的見了禮坐下,互相打量著對方頭上的簪花,品論了一番顏色品種,不多時又陸陸續續來了幾位年輕的女子,有兩位姓裴,應是遠房族親的女兒,一個叫十五娘戴了朵顏色極正的粉中冠。有一位卻是博陵崔家的偏支嫡女,名叫玉娘,衣著華貴,頭上一朵黃色牡丹花型極為優美,只是滿臉都是不耐煩,只問八娘怎麼還未到。
  
  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這崔玉娘帶來的衛十二娘,只見她那雪白的瓜子小臉上是一對水汪汪的杏子眼,偏偏又戴了一支白色的單瓣牡丹花。長安人欣賞牡丹,向來偏愛顏色濃艷、花型豐滿的品種,像琉璃頭上這朵紫雲便是頗受追捧的名種,而崔玉娘頭上的黃鶴翎則因形似荷花而名貴,其餘幾個女子選的也是類似的重瓣艷色牡丹,唯有十二娘戴的是單瓣白牡丹,雖然略顯單薄,但映著她小小的清麗面孔,越發添了份嬌柔。
  
  珊瑚原本一腔傲氣而來,見到琉璃先消了一半,見到這衛十二娘又消了三分,此時只默默低頭不語,倒是比平日文靜了許多。
  
  琉璃暗暗有些著急,正有心撩撥她兩句,突然聽見人道,「八娘來了。」就見亭子北面的一條小路上,幾個婢女簇擁著一名妙齡女子盈盈而來,待看清楚她的打扮,庫狄氏臉上已變了顏色,琉璃心裡卻不由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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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28:06
  第16章 撞衫風波明槍暗箭
  
  這裴八娘看去也就十七、八歲年紀,生著微長的鵝蛋臉,五官端麗,氣質高華,頭上一朵顫巍巍的牡丹花,竟是極其少見的墨紫色,身上穿著玉色襦襖,下面一條雪白的綾裙,行動間如雪浪般閃動著優雅的光澤。頓時便有好幾個人回頭去看琉璃——兩人的裙子竟是一模一樣的料子,只是琉璃是六幅,八娘卻是八幅,顯得更為飄逸一些。
  
  庫狄氏心裡涼了半截,回頭狠狠的看了郝七娘一眼,明白是中了她的圈套——難怪自己剛剛吩咐針線房做條素色的裙子,她竟送了匹罕見的越州繚綾過來,當時自己還以為她是為了日後來賣好,原來卻是在這裡等著她!她眼角又掃向琉璃,只見她呆呆的看著越走越近的裴八娘,臉色微微漲紅,神情倒還算鎮定。
  
  琉璃此時喜出望外,強自忍耐著做木訥狀,眼角看見珊瑚臉上的笑容幾乎要噴薄而出,又聽到崔玉娘重重的哼了一聲,另外幾個女子則不著痕跡的離自己遠了一步。
  
  裴八娘顯然也看見了琉璃的裙子,臉色微微一變,笑容也淡了幾分。還未待她走入亭子,崔玉娘先快步迎了上去,握住她的手笑道,「幾個月不見,你倒是藏得嚴實。」八娘便歎了口氣,「你道我不想去尋你們?也得能有這閒下來的時辰不是?」
  
  兩人攜手進了亭子,庫狄氏與郝七娘又把幾個來客一一向她介紹了一遍,裴八娘臉上早已重新堆上了大方得體的微笑,便是與琉璃相見時也笑盈盈的好不客氣。只是那崔玉娘看向琉璃的目光便分外不善起來,另外兩個裴家的女兒也頗有些同仇敵愾的意思。那裴家十五娘便笑道,「八姊姊頭上這墨玉當真少見,也就八姊姊能配得上這花,卻不像一些眼皮子淺的,戴朵深點的紫牡丹便以為是名花了。」
  
  玉娘也笑道,「墨玉就是墨玉,別的花任怎麼學也是學不出那份氣度的,白白讓人笑話罷了。」眾人頓時跟著笑起來,眼光自然瞟向了在座唯一簪了紫色牡丹的琉璃。
  
  琉璃只能低頭不語,心裡忍不住有些驚愕,她出了跟主人撞衫這種糗,對方當然會不高興,但何至於因為這種小事這樣當面羞辱人?好在她這幾年臉皮已經練出了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換一個人,還不得給她們這麼刻薄死?就聽庫狄氏突然笑道,「說了這半天,咱們也要頑些什麼才好,對面彷彿已經樂上了。」
  
  眾人抬頭一看,果然對面的閣樓上窗戶已經打開,窗子後面人影閃動,看得見有年輕男子憑窗看了過來,兩下相距不過二十多米的距離,當真是眉目可見,笑語可聞。這卻是斗花會的正戲開始上演了:按斗花會的規矩,所謂勝者,自然要看女子這邊的評定,但大家更在意的,其實參加斗花會的男子吟詠名花的詩句——名為詠花,實則詠人,得詩多的便是另一種贏家;而男子那邊所傳出來的詩句好壞,卻也是女子們評價他們的標準。這番明爭暗鬥,真正是郎才女貌四個字的最佳註腳。
  
  眾人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開了,庫狄氏又讓人上了棋盤、投壺等物,裴十五娘幾個便開始投壺做耍,一時嬌聲笑語不絕,連珊瑚都湊了過去,琉璃原本也想走到珊瑚身邊去,但在收到幾道輕蔑的目光後,只能自覺的一個人呆在一邊,不去討嫌。
  
  崔玉娘卻不屑和她們一起玩鬧,只拉著八娘到一邊說話,低聲笑道,「我可是把十二娘帶來了,她生得好也罷了,難得還算知道分寸,家裡又靠著我們崔府,諒她日後也不敢對我姊姊不敬。只是,你家二哥還真來相看這些人不成?」
  
  這崔玉娘的姊姊正是八娘的二嫂,她早就知道今日斗花會的由來,對琉璃幾個自然十分不屑,卻又忍不住要來看看。
  
  八娘也笑著低聲告訴她,「你還不知道阿兄是什麼人?他本就約了今日和幾位好友在此處吟詩喝酒,是那兩位又上趕子的約了這些女子來斗花,阿兄也就隨她去了,你莫管她們,咱們且樂咱們的。聽說阿兄此次不但請來了程大將軍家的大郎程務挺,還有盧照鄰和那位駱神童,待會兒定有好詩!」
  
  玉娘不由睜大了眼睛,「二郎好大的面子!盧照鄰和駱賓王竟都來了麼?」又笑道,「怪道你今日打扮得如此出色。你家的墨玉養得真是好,我這朵黃鶴翎卻是不及了。」
  
  八娘看了一眼自己的裙子,自嘲的一笑,玉娘臉上露出了憤然之色,「你那庶母也太不知好歹,非把那些女子拉到這裡也罷了,竟然還敢讓她家那位侄女和你穿上了一樣的裙子,也不想想那胡女是什麼身份!八娘你放心,看我為你出氣!也好教那些低賤女子知道什麼是天高地厚!」
  
  八娘忙道,「罷了罷了,她們不過是些玩意兒般的貨色,何必去計較?若真鬧起來,咱們須不好看。」
  
  玉娘拍了拍她的手,「放心,等著看好戲就是了。」又冷笑道,「姊姊那般溫柔嫻淑的人物,身子又不好,絕不能讓這種狐媚女人進你家門。」兩人說笑了一陣,玉娘忍不住回頭去看那邊樓上,卻恰好見到一張熟悉的端正面孔,忙推八娘道,「二郎在看這邊。」
  
  八娘也抬頭去看,果然看見閣樓第一個窗口,二郎裴炎正憑窗而立,視線卻似乎在看向另一邊,她順著那目光一看,正看見亭子另一側的外面迴廊上孤零零站著的琉璃,心裡不由哼了一聲:二哥這樣端嚴自持的一個人,難道也看上這個胡女了?
  
  裴炎自然沒有察覺到妹妹的眼光。他原本只是想過來把窗子推開一些,卻一眼就看到了迴廊上那個有些眼熟的身影,雖然只能看到半張臉,他卻越看越是狐疑,恨不得叫她轉過身來——難不成真是那天在慈恩寺遇見的胡女?眼見琉璃走了一步,面孔恰好轉過來了一些,他心裡頓時鬆了口氣。
  
  其實半個多月前,庫狄氏托管家來問,她家有個侄女才貌俱佳,只因母親是胡人,生得也略似胡人,能否也請來莊園斗花?當時他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慈恩寺的那一幕,突然覺得若能有那般美貌伶俐,胡女也沒什麼,這才同意了,卻沒想到真會是她!想起裴如琢那天鐵青的臉色,他的嘴角忍不住已經揚了起來。
  
  一旁的程務挺最是眼尖,忙湊過來也往外看,看了幾眼便忍不住叫著裴炎的字問道,「子隆,是那個簪紫花的女子麼?果然是個美人!」
  
  他這一嗓子,頓時把閣樓上六七個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裴炎忙退後一步,把程務挺也拽了回來,低聲道,「你當裴某是什麼人?只是看那女子有些眼熟罷了!」
  
  程務挺與裴炎極熟,知道他平日最不苟言笑,剛才卻突然露出那種笑容,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奇道,「什麼女子,怎麼眼熟?居然能讓你裴子隆笑出來!」裴炎只得壓低聲音,把那天的事情從頭到尾又告訴了他一遍,程務挺不由拍腿大笑,「原來不但是美人,還是個妙人兒!如琢那小子,該!」
  
  在座幾個男子,別人也就罷了,駱賓王年方十三,盧照鄰也不過十六歲,兩人都是以神童之名被召入長安,如今分別是鄧王李元裕和道王李元慶的府僚,少年成名,最是飛揚跳脫的性子,早就湊了過來,聽得這樣的事情,不由都拊掌稱快,又都趴在窗口看了一回,回頭便開始磨墨,要詠紫牡丹。裴炎哭笑不得,只能由他們去。程務挺往外又看了一眼,笑道,「那邊卻也開始磨墨了!」
  
  只見亭子裡剛才還各自為戲的女子已經湊在了一起,中間案几上的果品都已經被放到一邊,放上了筆墨紙硯等物。原來這邊玉娘道,「今日斗花自然是以八娘的墨玉為第一,我等都是甘拜下風的,只是下棋投壺也有些無趣,不如就以牡丹為題,大家都寫上幾句,也算不辜負了這大好春光。」
  
  寫詩?琉璃大吃一驚,不是說斗花會上女人們負責展示風姿,男人們負責賣弄風雅麼?怎麼還會有這種高難度節目?卻見衛十二娘、裴十五娘幾個已經拍手叫好,另外幾個也紛紛應了,看來還真都是會的!琉璃頓時有了種原來只有自己是文盲的自卑感,不過轉念一想,這不正是丟人的大好時機?一顆心頓時又安安穩穩的放回了肚子裡。
  
  眼見幾個婢女手腳麻利的收拾好了案幾,又變戲法般不知從哪裡拿出了成套的筆墨紙硯,竟是一副早有準備的樣子,琉璃這才明白:在裴家這樣的門第裡,這大概還真是斗花會上的常規節目。她想得入神,便沒有留意到那崔玉娘給自己的婢女使了個眼色,而後者心領神會上前接手了磨墨的活兒。
  
  一時那衛十二娘第一個走到案几旁邊,提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琉璃探頭一看,是四行端端正正的小楷:「曲水晴望好,近接終南家,帶雲猶誤雪,映日欲欺霞。」想來是在詠她頭上的白牡丹。
  
  卻見十五娘也忙忙的走了上去,接過筆就寫了四句「江亭閒望處,遠近見秦源,萼中輕蕊密,葉上粉瓣繁」,正與她簪的粉芍葯應景。
  
  裴八娘、崔玉娘等人大概也是此中熟手,不多時一人或四句或八句的都寫了下來。另外幾個躊躇了半日,也提筆寫了幾句,琉璃看不大出好壞,只覺得一個個字都寫得漂亮,正在暗暗點頭,卻見眾人的眼光都已經投向了自己。
  
  琉璃怔了怔,才注意到只有自己和珊瑚沒有動筆,忙搖頭笑道,「確是不會!」頓時便收到了幾道鄙夷的目光,卻聽玉娘笑道,「若是不會,就罰你來抄一遍。」
  
  抄詩?琉璃微覺奇怪,不知道她這又是唱的哪一出,聽見庫狄氏已笑道,「大娘,你莫掃了大夥兒的興,就去畫上一枝牡丹如何?」又是玉娘第一個叫起好來。
  
  看著玉娘熱切的眼神,琉璃心裡隱隱有些明白過來,心裡微覺好笑,站了起來走到案几旁邊,提筆蘸墨,幾下塗抹,自然而然的畫出了一朵碗口大的復瓣牡丹。
  
  正在此時,那位磨墨的婢女手一抖,一滴墨水濺了出來,婢女忙伸手去擦,不知怎麼的一帶,硯台突然傾翻,半硯的墨汁都飛濺出去。琉璃驚呆了般閃都沒閃,袖上、裙上頓時全都染滿了黑色的墨汁,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落。
  
  眾人忍不住都驚呼了一聲,庫狄氏第一個站了起來,忍不住看了玉娘一眼,卻見她向那婢女喝斥道,「沒長眼的賤婢,還不快去賠罪!」但眼裡卻分明帶著笑意。庫狄氏哪裡還不明白?只能壓下心頭的火氣,回頭對嚴嬤嬤道,「快帶大娘去我那裡換身衣服!」
  
  琉璃這才驚醒過來,低頭疾步走向亭外,不知怎麼的,經過珊瑚時腳下突然一拌,竟又踉蹌著狠狠的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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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38:21
  第17章 君子救美走投無路
  
  隨著「砰」的一聲,一朵剛剛還與人面交相輝映的紫色牡丹摔落在台階下,滾了幾滾,頓時沾滿了塵土。嚴嬤嬤眼疾手快,一步搶上扶起了琉璃,只見她髮髻散亂,額角大概是擦在一張胡凳的角上,破了一道紅痕,本來就有半身墨汁,如今又沾滿了灰塵,當真是說不出的狼狽。
  
  珊瑚有點呆住了,琉璃經過她身邊時她會伸腳去拌幾乎已經成了一種本能,但這兩年來琉璃卻再也沒有摔得這麼慘過,她原該高興才是,但對上姑母幾乎要殺人的眼神,心裡卻是一陣恐慌,訥訥的伸手想去扶,琉璃卻已扶著嚴嬤嬤一步一拐的走出了亭子。
  
  庫狄氏簡直想扶額哀歎,但對著眼前這七八個或幸災樂禍,或驚愕不已的年輕女子,又抬眼看到對面閣樓窗口指指點點的的幾個身影,心裡知道此事已經無可挽回,只能對著幾個婢女喝道,「還愣著做什麼,趕緊收拾好了!」
  
  郝七娘慢慢走了過來,對庫狄氏笑道,「姊姊不去看看侄女兒?」
  
  庫狄氏皮笑肉不笑的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不勞阿郝費心,」抬頭環視了一眼,又歎道,「看來今日斗花會,大概會是衛家小娘子佔了魁首去。」
  
  郝七娘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了一僵。
  
  不遠處的閣樓之上,裴炎臉色微沉,程務挺卻搖頭歎道,「真真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怪道聖人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駱賓王本是聽到亭子裡的驚呼聲才到窗口來看的,只看見剛才還想吟詠的美人兒已經變成了灰人兒,並不明白就裡,忙問,「程兄此言何意?」
  
  程務挺笑道,「程某倒也練過幾年眼力,若是看得不錯,那墨水是婢女故意往她身上潑的,那一跤也是那個戴粉牡丹的女子故意伸腳拌的。」
  
  駱賓王並不知道此次斗花會由來,不由奇道,「那又為何?她們莫不有仇?」
  
  程務挺心裡有數,只是笑而不語的看了裴炎一眼。裴炎臉色更為沉峻,回頭到座位上喝了口酒,才慢慢放緩了神色,又跟程務挺、駱賓王等談論起詩句來。過了半響,心裡卻依然有些不安,趁眾人不留神便走了出去。
  
  琉璃此時已在庫狄氏的房間裡換了一身衣服,又重新淨過面,梳了頭,額頭上那道擦傷也用劉海勉強遮了遮。嚴嬤嬤沉著臉端詳了半日才點了點頭,「大娘再回去時,卻要當心一些。」琉璃苦笑道,「能不回去麼?琉璃實在沒臉再回去!」嚴嬤嬤冷冷道,「大娘還是聽夫人的安排才好!」
  
  琉璃只好點頭,扶著嚴嬤嬤往外走時,腳下卻瘸得更厲害了一些,嚴嬤嬤的眉頭不由越皺越緊。
  
  出了這出院子,再往南走一箭地就是湖邊,琉璃越發走得蹣跚,剛剛走過一處花木繁茂處,嚴嬤嬤正想讓琉璃在此歇息著,她去詢問庫狄氏一聲再說,卻見路邊站著一名年輕男子,似乎正低頭看著一叢新開的芍葯,聽見動靜才轉過身來,神色嚴峻的看向兩人,嚴嬤嬤大吃一驚,忙滿臉堆笑道,「二郎。」
  
  琉璃怔了一下,愕然認出居然也是那天在慈恩寺遇見的人,記得當時他一臉嚴正的指責那個裴如琢「何必與胡姬糾纏」,又聽見身邊嚴嬤嬤這聲「二郎」,心裡更是咯登一下。
  
  裴炎剛才其實遠遠的已看見琉璃一步一瘸的走得艱難,心裡更是不快,此時再對上她驚訝的眼神,不知為什麼又隱隱的覺得有趣,卻只沉著臉走上幾步,對嚴嬤嬤道,「這是今日的客人麼?既是受了傷,何不派人趕緊送回城去?」
  
  嚴嬤嬤張口結舌,實在想不到平日從不過問後宅事務的二郎怎麼突然管起這種小事來。裴炎臉色更寒,冷冷道,「還不快去備車!」
  
  他生性沉默寡言,卻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嚴嬤嬤不敢耽誤,忙行禮道,「老奴這就去。」又對琉璃道,「大娘且等一等,老奴去叫人來攙扶你。」轉身忙忙的就跑了。
  
  看看嚴嬤嬤的背影,又看看眼前這個一臉肅然的裴二郎,琉璃只覺得今天的腦子似乎有點不大夠用了,心中正在急轉,此時矯揉造作的說聲多謝二郎和退後一步做滿臉警惕狀,到底哪種效果比較噁心人……就聽這位裴二郎已沉聲道,「今日之事,裴某實在抱歉。」
  
  琉璃眨了眨眼睛,頗有點懷疑自己剛才那假摔是不是太過賣力,摔壞腦袋出現了幻聽:她好不容易才出了這樣一趟洋相,他卻在道哪門子歉?難道說……他認為是他害得自己受了暗算?
  
  裴炎此時跟她相隔不過兩步,只見她那雙清澈的褐色眼睛直愣愣的看著自己,眼裡先是一片困惑,隨即變成了警惕,微風吹起她額頭的碎發,露出一道醒目的傷痕,他只覺得胸口一緊,不由自主收回視線,低聲道了句「裴某告辭」,便快步走了過去。琉璃轉頭看著他的背影急沖沖的消失在小路盡頭,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這又是什麼狀況?
  
  好在沒迷茫多久,兩個婢女已經一路跑了過來,看見琉璃鬆了口氣,卻又四下張望了幾眼,才上來一左一右扶住琉璃笑道,「夫人讓奴婢們扶大娘上車,說是不必去告辭了,過幾日自會來看你。」說完扶著她便往外走,琉璃的腳傷本有七八分是裝出來的,此時被半扶半架著一路出去,簡直都快忘記裝瘸。不多時便來到外面的門口空地,早上接自己的馬車赫然已經停在那裡,等在車邊的嚴嬤嬤幾步搶過來,親自扶著她上了車,一個婢女又趕在頭裡鋪好了坐墊、靠墊,嚴嬤嬤和另外一個婢女小心翼翼的扶著她坐下,就好像琉璃突然變成了一件易碎的珍寶。
  
  這情形詭異得讓琉璃心裡發毛,忙追問嚴嬤嬤自家姑母大人說了什麼,嚴嬤嬤只是道,「夫人擔心大娘受傷耽誤了,讓奴婢們趕緊送大娘回去。」琉璃心知絕不是這麼簡單,突然想起事情就是在遇見裴二郎後變得荒謬起來的,一顆心更是提了起來,忍不住問,「適才路上遇見的那位,就是貴府的二郎?」
  
  嚴嬤嬤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自然就是!」
  
  琉璃問完這句廢話,看著嚴嬤嬤的表情,心底裡已經隱隱有了答案,臉色不由漸漸有些白了,只能趕緊安慰自己,也許那位裴二郎不過是客氣了一句,下人們就會錯了意。這樣一想,心裡才略微安定了幾分。
  
  馬車一路進城,卻是先去了一家醫館,醫師檢查了琉璃的腳骨,說是無事,又開了瓶止痛化瘀的藥膏,嚴嬤嬤笑瞇瞇的扶著琉璃上車,一直送到安家大院的上房裡才罷。
  
  石氏見琉璃好好的出去,卻被人扶著回來,自然是大驚。好容易等滿口客氣話的嚴嬤嬤走了,忙拉著琉璃道,「你怎麼了?要不要緊?」
  
  琉璃苦笑著搖了搖頭,索性走了幾步給她看,石氏這才念了句佛,聽琉璃解釋她是裝傷的,又搖頭笑道,「你這孩子,就算不想給人做妾,也不用如此。你看那嬤嬤陪的小心,何必把她們嚇成這樣?」
  
  琉璃歎了口氣,她其實只是想演好一個競爭上崗失敗的逃兵而已,可問題是,現在真正嚇到的好像是她自己,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多半不會的,肯定不會的!
  
  只是她心裡的這點僥倖,卻在第二天庫狄氏上門時頓時化為了烏有。庫狄氏幾乎是一陣風般的刮進了她的屋子,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又笑得花兒一般的拍著她的手,「吾兒真真好運道!姑母原以為不成了,沒想到二郎竟會如此照看你,姑母讓人打聽了,二郎的意思已經有了八九分!你且等著,三日之內,一定便有准信。」
  
  琉璃看見她的臉色便知道大事不好,聽到這些話只覺得耳邊轟然作響,呆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庫狄氏笑道,「你這孩子,歡喜得呆了,二郎你也見過了,何等的人才!他如今雖然只是九品,但他這樣的家世人品,指日便會高昇,過不了兩年,你也一般是有品級的貴人!你放心,裴家會遣媒人來說合,要下聘訂文書,到了吉日亦有婚車迎娶,都是正經按貴妾的規格,絕不會委屈你。」
  
  見琉璃依然是怔怔的,又歎道,「你放心,二郎的正室是正經的名門淑女,就是昨日那崔玉娘的姊姊,卻不似她那般刻薄,你但凡小心恭順些,必不會吃排頭。」
  
  琉璃看著庫狄氏的笑臉,心裡已經絞成了一團——她應該一開始就寧死不去的,她應該去之前就摔斷自己的腿!她太過相信自己的計劃,只道是出個大醜自然一切便罷,卻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該死的,早知如此,便是那個裴如琢指著自己鼻子罵祖宗三代,她也應該一句話不回。三年的辛苦忍耐,苦心謀劃,難道就這樣毀在了一時的口舌之快上?她真應該永遠裝啞巴裝下去!
  
  庫狄氏見琉璃目光茫然、神色不定,笑著搖了搖頭,「我且找你舅父和阿爺說話去!」說著又一陣風的出去了。
  
  琉璃頹然坐下,猜也猜得到那邊的情形——舅父舅母會收留她,會為她和庫狄延忠翻臉,卻絕不會為她得罪一個裴氏家族。她也沒臉因為自己的事情連累他們家……看著鏡子裡那張神情淒惶卻依然惹眼的臉,她苦笑起來:既然是這張臉帶來的禍事,也許,只有毀了它才能消弭禍端。她要的不是錦衣玉食、呼風喚雨,她要的只是一點點自由,一點點尊嚴,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而這一切,根本不需要這張臉!只是……這件事情她還需要好好計劃一下,還有兩天,她一定能想出最合適的辦法來。
  
  呆坐了足足有半個多時辰,眼見早已過了午時,她站了起來,像往日般拿上帷帽向上房走去。
  
  石氏早已聽到消息,心裡也不大好受,卻不知該跟琉璃說些什麼,見她一如既往的過來說是要去西市,倒是吃了一驚,忙道,「且歇兩日吧。」
  
  琉璃搖頭苦笑,「能去一日是一日,舅母放心,琉璃心中有數。」
  
  石氏歎了口氣,「你能想開便好,咱們婦人多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琉璃淡淡的點頭,石氏又叫小檀跟上她,兩人照舊出門步行到西市的如意夾纈。那史掌櫃看見她們卻立刻迎了上來,歎道,「正想使人去喚大娘,你可算來了,那裴九郎已等了大娘好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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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38:43
  第18章 晴天霹靂一波三折
  
  依舊是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色袍子,依舊是一臉風輕雲淡的表情,琉璃一進畫室,便看見裴九負手站在案幾前,向自己點頭致意時,目光卻在她的額頭上停了一下。
  
  琉璃此時滿心麻木,向他微微一福後便開門見山,「勞煩裴君久候,敢問有何見教?」
  
  裴九並不說話,只是看了琉璃身後的小檀一眼,神色依舊十分平靜,但連琉璃都突然覺得心裡一凜,回頭一看,小檀已忙不迭的低頭退了出去。
  
  又沉默半響,裴九才開口道,「裴某只想告知庫狄大娘,河東公世子裴如琢一直想找到你。」
  
  那個紈褲子弟!琉璃眼前頓時浮現出一張自以為是的輕浮面孔,他一直想找到自己?他想做什麼?卻聽裴九接著道,「那天慈恩寺之事已經略有流傳,裴如琢最是心高氣傲,斷不能容忍此等事情。」
  
  琉璃不由皺眉道,「那他想如何!」
  
  裴九淡淡的道,「自然是找到你,納你為姬妾,如此,昔日的笑料便會成為一樁風流美談。」
  
  琉璃縱然滿心悲憤,此時不由也目瞪口呆——這是什麼混賬邏輯?裴如琢這傢伙腦子被驢踢了麼?明明是他惹是生非在先,就算自己還擊了一下,怎麼就跟笑料啊姬妾啊扯上了關係?
  
  裴九卻突然問,「子隆……裴二郎準備何時下聘?」
  
  琉璃愣愣的看著他,完全不明白他怎麼又扯到了這裡,脫口道,「說是就這兩三日。」隨即省過神來,「你怎麼知道?」
  
  裴九並不回答,只是垂下眼瞼淡然道,「不知庫狄大娘是否已見過子隆,他人品持重,是難得的正人君子。你若無異議,便可請貴親盡快定下此事,以免夜長夢多。」
  
  琉璃驚訝的看著他,卻見裴九不動聲色的看了畫室與雅間隔開的那面薄牆一眼,頓時明白過來:裴九那天一定聽到了姑母對自己說的話,而且早就知道姑母所說的二郎就是在慈恩寺遇到過的那位……是的,他沒有義務告訴自己這個事情,可他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她的確不想給那位紈褲子弟當姬妾,但同樣不想給這位正人君子當貴妾!難道在這些姓裴的看來,能當上某人的妾是她的榮幸嗎?上拱的怒火讓她的聲音不受控制的變得尖銳,「若有異議呢?」
  
  裴九的神色沒有任何改變,「若是如此,裴如琢會在這兩三日便遣媒上門。」
  
  琉璃只覺得雷聲滾滾,經久不息,今天這位裴九的話一句接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足以把她劈得外焦裡嫩……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裴如琢為何會知道我在哪裡,你怎知他會派媒人過來?」
  
  裴九抬起眸子,目光清明的看向琉璃,「因為我會告訴他。」
  
  ……
  
  安靜智這兩天的心情都很不好。
  
  這天午初時分,當他照例在延康坊的明心繡坊檢查賬目,卻被妻子石氏身邊最得力的婢女明朱急忙忙的叫回家去時,心情就越發的壞了。
  
  走在旁邊的明朱偷偷看了安靜智一眼,心裡打鼓:有媒人,而且是官媒娘子,上門來給大娘說親,難道不是好事麼?為何自家娘子會火燒眉毛般跳起來讓她來找阿郎?阿郎怎麼又是這樣一副臉色?她在娘子身邊服侍也有好些年了,還沒看見她這般失態過……卻聽安靜智問道,「你聽清楚了,的確是裴家請來的官媒?娘子還說了什麼?」
  
  明朱忙點頭,「官媒人還是婢子迎進去的,通報時說得清清楚楚是裴家請的。娘子讓婢子出去倒些茶來,只是不知怎麼地,婢子回去時,娘子滿臉都是著急,只讓婢子趕緊找阿郎回家去,卻沒說為何。」
  
  安靜智緊緊的皺起了眉頭。說起來,自打前天琉璃的那位姑母得意洋洋的來安家報了喜,他就覺得心裡憋了股火氣。此前他雖然也覺得琉璃的婚事難為,卻想著還有兩年時間可以慢慢設法,沒想過她會這麼快就被逼得去做妾!虧這孩子這兩天還天天去夾纈鋪做事……但是,那是裴家,那是根深葉茂、大唐開國幾十年來就已經出了好些相爺公爺大將軍、朝廷上下無處不在的裴氏家族,相比之下,他們安氏簡直就是一隻小小的螻蟻,他無論如何也沒這個膽量去橫插一手——認識到這一點,讓他尤其惱火。
  
  只是今天這算是怎麼回事?裴家打發媒人來並不奇怪,奇怪的是怎麼找到了自己家,娘子又在著哪門子急?
  
  轉眼已經走到安家門口,大門早已打開,小檀站在門口探頭,看見安靜智和明朱,拍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急促道,「阿郎可算回來了!」說完就跟明朱使了個眼色。
  
  安靜智詫異的看了小檀一眼——官媒會找到自家來就夠奇怪了,更奇怪的是,這兩個婢女也算是見過世面的,怎麼都是一副火燒火燎的鬼樣子?他心裡驚詫,腳下不由也加快了步伐。來到上房時,只見一位身穿青色襖裙的官媒人正滿臉不耐煩的坐在東首坐榻上,一眼看過去,只能看到她兩道黑眉毛幾乎沒耷拉到那圓鼓鼓的腮幫子上。石氏陪笑坐在對面。看見安靜智進來,兩個人同時霍地站了起來,安靜智差點退後一步——這位官媒娘子個子居然不比他矮!
  
  只見她先福了一福,「這位可就是安家四郎?」
  
  安靜智定了定神,微一拱手,「鄙人正是。」
  
  官媒的大圓臉上擠了一絲笑容出來,「奴奉裴府之命,來貴府提親,欲納貴府庫狄大娘為妾,只是尊夫人卻說無法做主,如今郎君回來,可否給個准音,奴還需去裴府交差。」
  
  安靜智疑惑的看向石氏:裴家要納大娘為妾,不是早就說好了麼?只是這官媒為何會找到自己頭上來?只見石氏滿臉急色,向自己殺雞抹脖子的使眼色,心裡不免疑惑,便向她擺了擺手,才對官媒笑道,「這位娘子有所不知,這庫狄大娘只是安某的外甥女,此事安某雖知,卻還請夫人去庫狄府上提親才是。」卻見石氏這才鬆了口氣。
  
  官媒微微皺起眉頭問,「庫狄大娘可是住在此處?」
  
  安靜智點了點頭。官媒道,「這就是了,裴府交代過,庫狄大娘常住貴府,婚事由舅家定下即可,不知安郎君在推脫什麼?莫不是不願意?想河東公府何等門楣,世子又是何等的身份,貴府大娘進去雖是妾室,卻遣了奴來說合,聘禮也由你們來提,卻還要如何?」
  
  安靜智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回頭去看石氏,只見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一臉莫名其妙。安靜智這才道,「這位娘子,你說的是河東公府的裴世子?不是裴都尉家的裴二郎?」
  
  官媒那兩道描得又黑又長的眉毛頓時立了起來,「怎麼郎君也是這話?奴還當尊夫人是糊塗了,這裡難道還有什麼緣故?」
  
  安靜智只覺得頭都大了:怎麼又出來了一個河東公?即使在裴氏家族裡,河東公府也是最顯貴的之一,比起裴都尉那支來又不知要難纏多少,只怕打個噴嚏,就會讓他這樣的小人物頃刻間無處容身。他心下一轉,便打定主意絕不接這不知從哪裡飛來的燙手山芋,忙滿面堆笑道,「不瞞這位娘子,此事安某也不知首尾,亦不好過問,不如安某夫婦陪你去庫狄府一趟如何,娘子也好與大娘的父親當面說個明白。」
  
  官媒何等見多識廣,一眼便看出安靜智是打定主意不做這個主了。她簡直想甩臉而去:一個小小的胡商,居然敢跟河東公拿大!但想到裴夫人許下的賞金,到底還是按了按心頭的火氣,點頭道,「也罷,就有勞二位了。」
  
  石氏忙走過來,引著官媒往外走,到了外院,安靜智吩咐人去套了驢車來。不知怎地,驢車卻遲遲不見出來,媒人更是不耐煩起來,安氏夫婦一面著人去催,一面陪著笑臉,半天才見那車才終於被趕了過來。
  
  片刻之後,在庫狄家的門口,這位官媒的臉徹底的黑了下來,聲音都有些變了,「你家阿郎不在?」
  
  普伯苦了臉色,點頭道,「在下如何敢欺瞞郎君和兩位娘子?今日阿郎清早便出去辦事了,也未跟老奴交待何時歸來。」
  
  官媒低頭想了想,轉頭冷冷道,「安家郎君,請給句明示,庫狄大娘是否已經定了人家,還是貴府不願讓大娘進河東公府?」
  
  安靜智忙道,「安某的確不曾聽說大娘已經許人,只是婚姻之事,自然是父母之言,安某做舅父,如何就敢定下?」
  
  官媒又道,「那裴都尉府又是怎麼回事?」
  
  安靜智滿臉誠懇的道,「安某只知大娘的姑母是裴都尉家的滕妾,似乎聽她提過一句,不敢妄加揣度。」——那個女人雖然打了包票,但畢竟只是個妾的身份,裴都尉府的媒人一日未來,這事就一日難說得很,這種時候,他怎麼會拍著胸脯說裴都尉府如何如何,當然是越含糊越好。
  
  官媒盯著安靜智,從他臉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哼了一聲,淡淡的道了句告辭,也不肯再坐安家的驢車,便轉身匆匆而去。
  
  眼見這位個頭胖大的官媒人扭動著腰肢消失在小路的拐彎處,安氏夫婦相視一眼,搖了搖頭,正想也上車離去,卻聽普伯壓低了嗓音道,「請留步,我家阿郎請二位到上房說話。」安靜智詫異的回過頭來,卻見庫狄家的大門又打開了一些,自家婢女明朱滿臉警惕的探出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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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39:27
  第19章 左右為難自有主張
  
  「是大娘讓你來的?」安靜智瞪著明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朱點了點頭,「奴婢適才跟阿郎一回去,小檀就把奴婢叫到大娘屋子裡,大娘吩咐說,她聽說河東公世子欲納她為妾之事了,想著阿郎會帶媒人到庫狄家,便讓小檀去吩咐車伕慢些套車,又讓奴婢來報信,請她阿爺只推說不在,混過今日再說。大娘說,河東公府勢大,都尉府事又未定,若是當面拒絕了河東公府,都尉府事又未成,只怕他們覺得是藉故推脫,便得罪得狠了;可若是答應,又如何跟她的姑母與裴都尉府交代?阿郎請放心,庫狄家已遣人去知會大娘的姑母了。大娘說,此事因她而起,她已經有了打算,絕不會因此拖累了安家。」
  
  安靜智與石氏對視一眼,心裡鬆了口氣,又忙問,「大娘有何打算。」
  
  明朱搖頭道,「奴婢也不知曉,大娘只是讓奴婢告訴她阿爺,明日河東公府或是裴都尉家有人肯讓步便罷,若是不肯,應了任一家,只怕都會為日後埋下隱患。真到左右為難之時,她自有法子消除日後的禍端。」
  
  安靜智點頭不語:這裡面的為難處他自然早就想到了,不然也不會這樣急著帶人過來,好趕緊脫身事外,只是大娘她一個小小女子卻能有什麼主意?他一面思量,一面向庫狄家上房走去,剛剛進門,庫狄延忠一步搶了過來,急道,「四郎,你可知今日之事是從何說起?我已派人去找她姑母了,也不知那邊會如何!」
  
  安靜智見他急赤白臉的模樣,微微皺起了眉頭,「那你打算如何?」
  
  庫狄延忠長歎一聲,「如今哪有什麼主意,好在琉璃著人送了信來,今日算是混過了,只求她姑母那邊趕緊派人來定下此事,將琉璃立刻送過去也罷!」
  
  安靜智心裡叫了聲晦氣,冷笑一聲道,「然後呢?你當河東公府是什麼來歷?那是裴寂裴相爺的後人,一門如今已出了三位相爺兩位公爺,絕不是裴都尉府可以比擬的。今日你說不在,不見那媒人也罷了,明日那媒人若再來,你卻說已許了別家為妾……自己想想去!」
  
  庫狄延忠頓時呆掉了,他雖然出身尚可,也讀過幾年書,平日卻不大出門,也就是靠祖上及安氏留下的幾間房子收租過活,不像安靜智交遊廣闊、眼界寬廣,只是怕慣了妹子,滿心覺得裴都尉家就是一等一的豪門,聽得安靜智這話,更沒了主意,「依四郎的主意,難不成要答應了河東公家?」
  
  安靜智冷冷道,「裴都尉家官職雖然不如河東公,卻是洗馬裴的嫡支,一族裡朝廷上上下下也有不少高官,大娘既然已經去給他家相看,她姑母又已經說了此事,你若突然就應了另外的高門,他家拿河東公無可奈何,卻拿咱們沒辦法麼?」
  
  庫狄延忠目瞪口呆,半響才一把抓住了安靜智的手,「四郎,你說如何是好,你可一定要拿個主意,救救我們這一家子!」
  
  安靜智搖了搖頭,「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那媒人今日發怒而去的模樣,若是河東公府就此罷休便是最好,或是大娘姑母那邊聽得此事,退讓一步,咱們也沒有什麼可愁的,若是兩家都不肯……」
  
  庫狄延忠忙問,「那又如何?」
  
  安靜智歎了口氣道,「大娘說她自有主意,必不會連累家人。」話音未落,就見曹氏從裡間衝了出來,一把抓住庫狄延忠叫道,「大郎,不能聽她擺佈,今日之禍就是她惹出來了,誰曉得她又安了什麼主意!莫讓她帶累了我們!」
  
  安靜智冷冷的看著曹氏,庫狄延忠看了看安靜智的臉色,也拉下臉道,「你吵嚷什麼,也要聽四郎將話說完才好。」
  
  安靜智卻道,「你若有什麼主意,不妨說來一聽。」
  
  曹氏不由怔住了。自打前日庫狄氏過來說起琉璃之事,卻又把珊瑚和她一頓大罵之後,不但珊瑚被禁了足,她也不得不收斂了許多,日日陪著小心。今日這檔子事情一出,她本來還暗暗咬牙:那小賤人有什麼好,怎麼一個兩個的都爭著要她?剛才安靜智一番話,卻讓她越聽越是害怕,終於忍不住跑了出來,只知道不能讓琉璃遂了願,但被安靜智這麼一問,她也訥訥的說不出話——若是依照她心裡的意思,自然乾脆把琉璃弄死,一了百了,可這話如何跟安靜智說得?想了又想,只能道,「這麼大的事情,怎麼能聽她的,不論她選哪家,都是去享福的,我等卻要受那連累!」
  
  安靜智冷笑道,「那若是聽你的呢?」
  
  曹氏咬咬牙道,「不如都不應,說不定得罪還有限些。」——無論琉璃去了哪家,此後就是高高在上的貴人,既然左右是得罪人,又怎麼能便宜了她去!
  
  庫狄延忠跺腳道:「胡鬧!」安靜智卻沉吟起來,他做生意時若是遇到兩個貴人爭一樣東西,遇到能講道理的,無非是價高者得,若是兩個都不講道理,便只能說那東西不好,或是不賣,哄得兩個都放開手,寧可生意不做,也不能讓其中一人失了面子,記恨自己。曹氏的私心他自然知曉,但此時看去,似乎也不無道理。
  
  庫狄延忠此刻沒有主意,只問安靜智該如何是好,安靜智低頭思量了片刻才道,「既然大娘說她有主意,我便回去問問,若是有道理,不如聽她的。」
  
  庫狄延忠無法,只得讓安靜智與石氏先回去了,過了半個多時辰,安家又遣了婢女過來,只道琉璃的主意頗為周全,明日一早她便會回庫狄家,屆時聽她的安排就是。
  
  曹氏哪裡放心,便讓庫狄延忠去問個究竟,庫狄延忠卻搖頭不肯,「既然大娘明日一早就回來,到時再問又遲得了什麼?」曹氏心知他是因為上回在安家當眾丟了面子,不願意再去那地方,卻也無法,只能暗自咬牙發狠,把琉璃詛咒了七八百遍,又想若是能說服兩家中有一家肯退一步娶了珊瑚——自然最好是河東公府,那豈不是美事?
  
  到了閉坊前,庫狄延忠打發去找庫狄氏的阿葉終於趕了回來,回報說庫狄氏大怒,只道裴都尉府這邊都已經在準備聘禮文書,河東公府再是勢大,也不能如此欺了他們去?明日一早她就會派遣媒人帶聘禮來定下此事。
  
  庫狄延忠和曹氏面面相覷,心裡是更沒著沒落起來,一夜都不得安生。
  
  好在第二日一早,晨鼓響後不過一刻鐘,琉璃便帶著幾個婢女僕婦回了家,神情肅然的上來請安,庫狄延忠看著面目越來越陌生的女兒,躊躇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今日有何打算。」
  
  琉璃道,「請阿爺去外面略避片刻,若有需要,女兒再請你歸來。」
  
  曹氏頓時跳了起來,「你想做什麼?」
  
  琉璃淡然道,「女兒能做什麼?能自己與媒人定了文書,還是能自己收了聘禮?有庶母在家,也不會讓女兒做出這樣膽大妄為之事罷!不欲阿爺在場,只是不願阿爺被人逼迫,左右為難,待女兒將事情平息,阿爺再回來,豈不乾淨?便是要得罪人,女兒自己出面得罪,難道不比讓阿爺得罪要好?」
  
  庫狄延忠已經為難了兩天,他原本就是一個最怕麻煩生事的人,此刻聽到這句「不願阿爺被人逼迫,左右為難」,簡直舒坦到了心底裡去,越想越覺得琉璃說的在理,點頭道,「也罷,就依你。阿爺就在坊裡的西州酒肆裡消磨,若是事情一了,你可著人去尋我。」說完也不理曹氏,站起來竟真的走了。
  
  曹氏一把沒拉住庫狄延忠,回頭看著琉璃,臉色都有些青了,心裡打定主意,待會兒琉璃若敢應了任何一家,她就算豁出去撒潑,也要攪黃,絕不能如了她的意!回頭便讓人去房裡守著珊瑚,沒有召喚絕不能讓她出來,又暗暗吩咐了幾句。
  
  琉璃也不理她,只是安安靜靜跪坐下來,小檀也靜靜的站在她身後,倒是曹氏耐不得性子,出去讓人打探了兩回。
  
  眼見日頭慢慢升到了樹梢之上,陽光從剛剛生出的棗樹的新葉間透了進來,在小小的院子裡灑了一片碎金,風吹影動,正是暖得讓人提不起精神來的陽春景象,只是無論是庫狄家的幾個下人,還是安家過來的僕婦,個個都是大氣也不敢喘。而當阿葉蹬蹬的跑了回來,銳聲叫道「來了!來了!」,那聲音簡直刮得人耳膜生疼。
  
  琉璃頭都沒抬,曹氏已呼的站起來,急聲問道,「是哪一家?」
  
  阿葉頓時呆住了,頓了頓才結結巴巴道,「婢子是見到有官媒帶人抬了喜箱過來,並沒看得仔細。」
  
  喜箱都抬來了?那就是已經真的已經帶了聘禮過來!曹氏心裡也說不出是驚還是酸,張嘴便罵道,「這點小事也做不好,要你何用?還不滾回路口再看清楚些!」又對琉璃道,「如今媒人聘禮都來了,你且如何打算?」
  
  琉璃平靜的抬起頭,「如今阿爺並不在家,女兒能有何打算?自然只能讓他們先進來等上一等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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