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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愛吃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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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大丈夫(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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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2:52:05 |只看該作者
第 11 章

  火車緩緩駛入西車站時,已經到了下午時分。陸柔真裝扮完畢了,安安靜靜的坐在窗邊,靜觀車外風景變換。除去那兩年的留洋生活不算,她平日其實難得出門。而歐洲生活雖然新奇,但是因為身邊總陪伴著衛英朗,所以她恪守一貫宗旨,斯斯文文的只是念書,略微雜亂一些的聚會都不肯去,仿佛只要自己保持冰清玉潔,便能造就金剛不壞之身,並且得到萬世景仰。
  她是這樣一個規矩的好學生,然而成績卻是差強人意。人和學問之間隔了一層無形的薄膜,書本在那邊,靈魂在這邊,界限分明,互不相干。大考之前,她時常正襟危坐的守在圖書館裡,直著眼睛只對一頁文字使勁,一看一天,可惜靈魂早已出竅,不知飄去了何方,非在饑餓之時才能返回軀殼。
  忽然反應過來,陸柔真發現自己又走了神。火車已經停了下來,隔著一層車窗,她看到了父親和大哥大嫂。
  抓著手帕深吸一口長氣,她驟然抖擻精神。扶著衛英朗站起身來,她像一隻病弱的螃蟹,踉踉蹌蹌橫著就出去了。存在胸中的那一口氣緩緩呼出,她顫著聲音哽咽喚道:“爸爸!”
  陸克臣五十來歲,穿著一身青色長袍,是個瀟瀟灑灑的高個子。大兒和二女三女都是前頭大太太留給他的孩子,大太太與他青梅竹馬,又在三十幾歲風華正茂之時染了急病,死成了他眼前一片月光,心頭一抹朱砂。他雖然後來又納了六七個小姨太太,然而提起前頭大太太,依舊常有“無處話淒涼”之感。
  正所謂愛屋及烏,他對這前三個孩子是特別的偏愛。自從二小姐遠嫁之後,他對陸柔真越發嬌寵起來。抬手摟著女兒,他胸中一陣激蕩,忽然感覺贖金付的很值:“柔真……”他的聲音也有些顫:“你總算是平安回來了。”
  陸柔真淚眼婆娑的抬起頭來,又對旁邊叫道:“大哥,大嫂。”
  她大哥陸雲海和她嫂子蘇慧之立刻齊聲答應了,表情卻是不甚自然。陸柔真心知他們痛恨自己花了幾十萬家私,所以並不殷勤,抬眼又望向了父親:“爸爸,女兒不孝,讓您老人家這樣勞心。”
  陸克臣聽了這話,登時搖頭歎道:“傻孩子,這叫什麼話。你若是平白無故的有了三長兩短,爸爸將來有何面目去見你娘?”隨即他面對衛英朗略一點頭:“英朗,這一趟也是辛苦你了。”
  衛英朗微笑著搖了搖頭,並未答話。而陸雲海見父親打量著三妹與衛二少爺,滿眼都是欣賞神色,便很不快。調動笑容活絡起來,他張羅著叫來隨從,同時和太太一起動口,客客氣氣的把這三人勸出車站,請上汽車。
  陸公館是座闊大宅院,格局之繁複,簡直如同迷宮一般。陸克臣共有兩個兒子五個女兒,姨太太另算在外。如今聽聞三小姐平安回來了,眾人雖然心腸各異,但是懾於陸克臣的威嚴,不敢不打扮齊整了過來迎接。其中五少爺陸霄漢是個十四五歲的活潑少年,與三姐關係最好,這時眼見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停到正門之前,便領頭快步走了出去,歡歡喜喜的大喊一聲:“三姐!”
  陸柔真聽了這聲呼喚,差一點就要出聲作答。強行管住自己的言語行動,她依舊做著病弱的樣子,只等門房跑上來打開車門,又讓衛英朗率先下車伸出手來。扶著對方慢慢的探身下去,她又歡喜又疲倦的露出笑容:“五弟。”
  這時,陸克臣在車內發出聲音:“老五,不要纏你三姐。你三姐坐了大半天的火車,很是辛苦!”
  此言一出,後面眾人也都擁出來了,七嘴八舌的各自問候三小姐。只有四小姐陸柔湘站在後方一言不發。陸柔真心如明鏡,故意對她一眼不看,對於幾位花枝招展的姨娘,倒是敷衍得一絲不苟。如此熱鬧一番之後,眾人閃開道路請三小姐快些進門,陸柔湘躲閃不及,竟被幼小的七妹陸芬妮踩了一腳。她擰了眉毛正要發怒,不想陸芬妮張著小手追上陸克臣,滿口喊著爸爸抱抱;而一旁的奶媽子慌忙追上,瞬間便又把她隔到了後方。
  陸柔真自住了一處寬敞小院,裡外十幾間房,正是清靜雅致。院裡有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名叫小荷,也伺候她有三四年了,處處體貼細心。衛英朗因自己還未和陸柔真正式成婚,所以不肯在她房內逗留太久。低聲對她囑咐安慰了幾句,他告辭離開,回了衛家在京城的老宅子去。
  陸柔真在火車上睡了大半日,這時反倒覺得精神許多。小荷從廚房端了幾樣清淡飲食來給她吃,她無情無緒的嘗了幾口,然後便是洗漱更衣,上了床去思索心事。
  一夜過後,兄弟姐妹們想她大概是休息過來了,便紛紛前來問候。蘇慧之身為大嫂,心中越是煩惱嫉恨,臉上越要寬容慈愛。她領著頭第一個來了,卻是沒有見到陸柔真,開口一問小荷,才知道三小姐是被老爺叫去了。
  蘇慧之不肯離去,就坐在小書房裡的長沙發上,閑閑的翻著電影雜誌等待。良久之後,院內有了低低的笑語,她起身向外望去,發現正是陸柔真帶著六小姐陸安妮回來了。
  陸安妮只比陸霄漢小了兩個月,生的身材細瘦、修眉俊目,滿腹心腸彎彎曲曲。蘇慧之見她挽著陸柔真的手臂,滿臉是笑,就知道這個東西已然從自己這裡倒戈,重新投向了三小姐的懷抱。壓住胸中一陣不滿,她故意掀了簾子笑道:“三妹,六妹,怎麼忽然勤快起來,這樣早就出去散步了?”
  陸柔真站在陽光下麵,笑吟吟的答道:“大嫂,哪裡是勤快呢?我本是去了爸爸那裡說話,回來路上就見六妹正求著五弟帶她去花園子裡劃小船去。我只過去和他們說了兩三句話,五弟便借機逃之夭夭,留下六妹可憐見兒的,我就把她帶過來了。”
  陸安妮天生一雙趨炎附勢的眼睛,素來覺得蘇家寒微,不大看得起蘇慧之,前些日子家中風傳陸柔真怕是要活不成,她才同大嫂多聯絡了些;如今既然三姐平安歸來,她自然還是回歸舊地,攀著三姐。陸柔真把話說完,她便撒著嬌的笑道:“五哥不帶我玩,我就纏住三姐,這一天都不回去了。”
  蘇慧之聽聞此言,立刻抬手掩口,笑得雙目彎彎:“六妹這個小東西,總要有伴兒才行。前些天終日賴在我那裡不肯走,現在又要過來叨擾三妹了,三妹你還不打她出去?”
  陸柔真親親熱熱的抬手一捏陸安妮的面頰:“看看六妹這個小模樣,我可下不了那個手呀!”
  陸安妮眼見院內廊下擺了一溜花木曬太陽,便去摘了一朵紅花團成了球,輕飄飄的擲向蘇慧之:“大嫂真是個壞人,我不同你好了。”
  蘇慧之笑著躲閃,陸柔真含笑旁觀,院內登時起了一片歡聲。正值此刻,幾位年輕些的姨娘們也都結著伴兒過來了,眾星捧月似的恭維著三小姐,又問起這半個多月的情形。陸柔真半真半假的一一答了,心中卻是有些不快。一位金尊玉貴的小姐家落入軍營,就算沒有受到欺侮,可畢竟是和大兵們同處一地,總像是丟了體面。
  待她把話說完了,蘇慧之仿佛窺破了她的心事,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三妹到底是個福大命大的,我聽說那些丘八都粗魯下流得很……”
  未等她繼續說下去,陸柔真便正色說道:“大嫂,雖然我只是個弱小的女子,沒有力量。可是憑著爸爸的名望與身份,諒那些人也不敢妄動。”
  蘇慧之不能當眾說陸克臣的名望身份不值錢,所以停了一秒鐘後,她溫柔笑道:“這倒也是。”
  直到下午,陸柔真這裡才靜了下來。
  她收斂笑容,躺到床上只裝午睡,心中卻是想著父親早上那一席話——原來五十萬的贖金,自家只出了二十萬。
  餘下的三十萬,其中十萬是衛英朗這些年的私房錢,另二十萬則是他向家中父母要來的。衛督軍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明明白白的讓兒子轉告陸克臣,說是兩個孩子遲早都要成親,這二十萬就算是衛家提前過了彩禮。
  “旁人看我們陸家是家大業大。”陸克臣歎息著告訴她:“可是家大業大,人多心多,上上下下全紅著眼睛,爸爸無論怎麼供著他們,他們都是不足……柔真,你是個最通情達理的孩子,爸爸心有餘而力不足,你等明年和英朗成了婚,好好的去孝敬公婆吧!”
  陸柔真知道自己是必要嫁去衛家的,然而知道歸知道,雙方各不相欠,似乎總還存著個隱隱約約的未知數。
  但現在一切都是塵埃落定了,自家連彩禮都收下了,不但收下,而且用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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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2:52:55 |只看該作者
第 11 章

  火車緩緩駛入西車站時,已經到了下午時分。陸柔真裝扮完畢了,安安靜靜的坐在窗邊,靜觀車外風景變換。除去那兩年的留洋生活不算,她平日其實難得出門。而歐洲生活雖然新奇,但是因為身邊總陪伴著衛英朗,所以她恪守一貫宗旨,斯斯文文的只是念書,略微雜亂一些的聚會都不肯去,仿佛只要自己保持冰清玉潔,便能造就金剛不壞之身,並且得到萬世景仰。
  她是這樣一個規矩的好學生,然而成績卻是差強人意。人和學問之間隔了一層無形的薄膜,書本在那邊,靈魂在這邊,界限分明,互不相干。大考之前,她時常正襟危坐的守在圖書館裡,直著眼睛只對一頁文字使勁,一看一天,可惜靈魂早已出竅,不知飄去了何方,非在饑餓之時才能返回軀殼。
  忽然反應過來,陸柔真發現自己又走了神。火車已經停了下來,隔著一層車窗,她看到了父親和大哥大嫂。
  抓著手帕深吸一口長氣,她驟然抖擻精神。扶著衛英朗站起身來,她像一隻病弱的螃蟹,踉踉蹌蹌橫著就出去了。存在胸中的那一口氣緩緩呼出,她顫著聲音哽咽喚道:“爸爸!”
  陸克臣五十來歲,穿著一身青色長袍,是個瀟瀟灑灑的高個子。大兒和二女三女都是前頭大太太留給他的孩子,大太太與他青梅竹馬,又在三十幾歲風華正茂之時染了急病,死成了他眼前一片月光,心頭一抹朱砂。他雖然後來又納了六七個小姨太太,然而提起前頭大太太,依舊常有“無處話淒涼”之感。
  正所謂愛屋及烏,他對這前三個孩子是特別的偏愛。自從二小姐遠嫁之後,他對陸柔真越發嬌寵起來。抬手摟著女兒,他胸中一陣激蕩,忽然感覺贖金付的很值:“柔真……”他的聲音也有些顫:“你總算是平安回來了。”
  陸柔真淚眼婆娑的抬起頭來,又對旁邊叫道:“大哥,大嫂。”
  她大哥陸雲海和她嫂子蘇慧之立刻齊聲答應了,表情卻是不甚自然。陸柔真心知他們痛恨自己花了幾十萬家私,所以並不殷勤,抬眼又望向了父親:“爸爸,女兒不孝,讓您老人家這樣勞心。”
  陸克臣聽了這話,登時搖頭歎道:“傻孩子,這叫什麼話。你若是平白無故的有了三長兩短,爸爸將來有何面目去見你娘?”隨即他面對衛英朗略一點頭:“英朗,這一趟也是辛苦你了。”
  衛英朗微笑著搖了搖頭,並未答話。而陸雲海見父親打量著三妹與衛二少爺,滿眼都是欣賞神色,便很不快。調動笑容活絡起來,他張羅著叫來隨從,同時和太太一起動口,客客氣氣的把這三人勸出車站,請上汽車。
  陸公館是座闊大宅院,格局之繁複,簡直如同迷宮一般。陸克臣共有兩個兒子五個女兒,姨太太另算在外。如今聽聞三小姐平安回來了,眾人雖然心腸各異,但是懾於陸克臣的威嚴,不敢不打扮齊整了過來迎接。其中五少爺陸霄漢是個十四五歲的活潑少年,與三姐關係最好,這時眼見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停到正門之前,便領頭快步走了出去,歡歡喜喜的大喊一聲:“三姐!”
  陸柔真聽了這聲呼喚,差一點就要出聲作答。強行管住自己的言語行動,她依舊做著病弱的樣子,只等門房跑上來打開車門,又讓衛英朗率先下車伸出手來。扶著對方慢慢的探身下去,她又歡喜又疲倦的露出笑容:“五弟。”
  這時,陸克臣在車內發出聲音:“老五,不要纏你三姐。你三姐坐了大半天的火車,很是辛苦!”
  此言一出,後面眾人也都擁出來了,七嘴八舌的各自問候三小姐。只有四小姐陸柔湘站在後方一言不發。陸柔真心如明鏡,故意對她一眼不看,對於幾位花枝招展的姨娘,倒是敷衍得一絲不苟。如此熱鬧一番之後,眾人閃開道路請三小姐快些進門,陸柔湘躲閃不及,竟被幼小的七妹陸芬妮踩了一腳。她擰了眉毛正要發怒,不想陸芬妮張著小手追上陸克臣,滿口喊著爸爸抱抱;而一旁的奶媽子慌忙追上,瞬間便又把她隔到了後方。
  陸柔真自住了一處寬敞小院,裡外十幾間房,正是清靜雅致。院裡有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名叫小荷,也伺候她有三四年了,處處體貼細心。衛英朗因自己還未和陸柔真正式成婚,所以不肯在她房內逗留太久。低聲對她囑咐安慰了幾句,他告辭離開,回了衛家在京城的老宅子去。
  陸柔真在火車上睡了大半日,這時反倒覺得精神許多。小荷從廚房端了幾樣清淡飲食來給她吃,她無情無緒的嘗了幾口,然後便是洗漱更衣,上了床去思索心事。
  一夜過後,兄弟姐妹們想她大概是休息過來了,便紛紛前來問候。蘇慧之身為大嫂,心中越是煩惱嫉恨,臉上越要寬容慈愛。她領著頭第一個來了,卻是沒有見到陸柔真,開口一問小荷,才知道三小姐是被老爺叫去了。
  蘇慧之不肯離去,就坐在小書房裡的長沙發上,閑閑的翻著電影雜誌等待。良久之後,院內有了低低的笑語,她起身向外望去,發現正是陸柔真帶著六小姐陸安妮回來了。
  陸安妮只比陸霄漢小了兩個月,生的身材細瘦、修眉俊目,滿腹心腸彎彎曲曲。蘇慧之見她挽著陸柔真的手臂,滿臉是笑,就知道這個東西已然從自己這裡倒戈,重新投向了三小姐的懷抱。壓住胸中一陣不滿,她故意掀了簾子笑道:“三妹,六妹,怎麼忽然勤快起來,這樣早就出去散步了?”
  陸柔真站在陽光下麵,笑吟吟的答道:“大嫂,哪裡是勤快呢?我本是去了爸爸那裡說話,回來路上就見六妹正求著五弟帶她去花園子裡劃小船去。我只過去和他們說了兩三句話,五弟便借機逃之夭夭,留下六妹可憐見兒的,我就把她帶過來了。”
  陸安妮天生一雙趨炎附勢的眼睛,素來覺得蘇家寒微,不大看得起蘇慧之,前些日子家中風傳陸柔真怕是要活不成,她才同大嫂多聯絡了些;如今既然三姐平安歸來,她自然還是回歸舊地,攀著三姐。陸柔真把話說完,她便撒著嬌的笑道:“五哥不帶我玩,我就纏住三姐,這一天都不回去了。”
  蘇慧之聽聞此言,立刻抬手掩口,笑得雙目彎彎:“六妹這個小東西,總要有伴兒才行。前些天終日賴在我那裡不肯走,現在又要過來叨擾三妹了,三妹你還不打她出去?”
  陸柔真親親熱熱的抬手一捏陸安妮的面頰:“看看六妹這個小模樣,我可下不了那個手呀!”
  陸安妮眼見院內廊下擺了一溜花木曬太陽,便去摘了一朵紅花團成了球,輕飄飄的擲向蘇慧之:“大嫂真是個壞人,我不同你好了。”
  蘇慧之笑著躲閃,陸柔真含笑旁觀,院內登時起了一片歡聲。正值此刻,幾位年輕些的姨娘們也都結著伴兒過來了,眾星捧月似的恭維著三小姐,又問起這半個多月的情形。陸柔真半真半假的一一答了,心中卻是有些不快。一位金尊玉貴的小姐家落入軍營,就算沒有受到欺侮,可畢竟是和大兵們同處一地,總像是丟了體面。
  待她把話說完了,蘇慧之仿佛窺破了她的心事,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三妹到底是個福大命大的,我聽說那些丘八都粗魯下流得很……”
  未等她繼續說下去,陸柔真便正色說道:“大嫂,雖然我只是個弱小的女子,沒有力量。可是憑著爸爸的名望與身份,諒那些人也不敢妄動。”
  蘇慧之不能當眾說陸克臣的名望身份不值錢,所以停了一秒鐘後,她溫柔笑道:“這倒也是。”
  直到下午,陸柔真這裡才靜了下來。
  她收斂笑容,躺到床上只裝午睡,心中卻是想著父親早上那一席話——原來五十萬的贖金,自家只出了二十萬。
  餘下的三十萬,其中十萬是衛英朗這些年的私房錢,另二十萬則是他向家中父母要來的。衛督軍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明明白白的讓兒子轉告陸克臣,說是兩個孩子遲早都要成親,這二十萬就算是衛家提前過了彩禮。
  “旁人看我們陸家是家大業大。”陸克臣歎息著告訴她:“可是家大業大,人多心多,上上下下全紅著眼睛,爸爸無論怎麼供著他們,他們都是不足……柔真,你是個最通情達理的孩子,爸爸心有餘而力不足,你等明年和英朗成了婚,好好的去孝敬公婆吧!”
  陸柔真知道自己是必要嫁去衛家的,然而知道歸知道,雙方各不相欠,似乎總還存著個隱隱約約的未知數。
  但現在一切都是塵埃落定了,自家連彩禮都收下了,不但收下,而且用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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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2:53:18 |只看該作者
第 12 章

  因為三小姐有驚無險,平安歸來,所以陸克臣決定給二姨太太過次生日。二姨太太有點年紀了,雖然不曾生下一兒半女,不過素來知書達禮,是個公認的老好人。陸克臣一方面善待了姨太太,另一方面又讓三女得些熱鬧,自己忖度著,正是兩全其美。
  到了壽辰這天,眾人早早就去給二姨太太賀壽。二姨太太薄施脂粉,穩穩重重的打扮了,也是感覺臉上十分有光。如此鬧到下午,花園裡面唱起戲來,陸柔真坐在台下,因見臺上赫然正是一位王寶釧,心中便是百味陳雜——她死了心,已然很久不許自己再想聶人雄。可是望著臺上出了神,她就覺身邊似乎有著淡淡的呼吸聲音,讓她簡直不敢扭頭去看。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醒悟過來,發現臺上早已沒了王寶釧。而陸柔湘坐在一旁,正和陸安妮與蘇慧之談戲。閒話三言兩語的說過去,陸柔湘淡淡的笑道:“臺上那些千金小姐,我看都不能和三姐打比。”
  蘇慧之當著身邊眾多女眷,立刻接了話頭:“四妹,這話又是從何而來?”
  陸柔湘把頭一樣,做出俏皮模樣:“旁的不說,三姐如今便是位五十萬金的小姐了,自然遠遠勝過千金小姐。”
  陸柔真聽她當眾又揭自己瘡疤,怒極反笑,用著小團扇掩口說道:“你們兩個淘氣鬼,又來拿我取樂。不過這千金二字無非是個譬喻,像我這樣粗粗笨笨的,就算再花了百萬千萬,也不過是個普通女孩子罷了。倒是四妹伶俐俊秀,才是戲裡千金小姐的模樣。”
  說完這話,她故意仔細端詳陸柔湘,隨即轉身對眾人笑道:“你們來看,四妹今日漂亮得很,把臺上的林玉芳都比下去了。”
  陸柔湘的生母乃是一位不甚紅火的坤伶,這是讓她深以為恥的,如今一聽陸柔真竟拿自己和男旦比美,越發氣得咬了嘴唇。陸柔真一眼看清,不等她變換表情,立刻又用團扇輕輕一磕她的肩膀:“四妹怎麼生氣了?莫非要學林黛玉了?”
  此言一出,陸霄漢冒冒失失的跑了過來,正是聽到後半句話:“啊?誰要學林黛玉?”
  陸柔真抬頭笑道:“還不是你四姐這個小氣鬼。我誇她比臺上的角色還美,她反倒惱起來了。”
  陸霄漢回頭看看戲臺,低頭又看看陸柔湘,然後一聳肩膀:“你們全該配副眼鏡來戴了。四姐哪裡像林玉芳?林玉芳是圓圓的臉兒。”他抬手一捏自己面頰:“四姐瘦,臉比他長多了。”
  說完這話,他滿頭大汗的拔腿走開,急急忙忙的不知要忙什麼去。在座眾人聽了這話,附和也不是,反駁也不是,不由自主的去看陸柔湘,結果發現四小姐果然臉長。而陸柔湘一來抓不到陸霄漢,二來也不好跟著個半大小子打嘴仗。神色紅白不定的望向前方,她就聽耳邊響起一串笑語,卻是陸柔真和陸安妮又談起來了。
  陸柔真很是淡定,因為時常勝利,極少失敗。縱算真失敗了,她也會自找臺階下去——總而言之,她得保持住三小姐的氣度。
  一場大戲未完,小荷躡手躡腳的走了過來,彎腰對著陸柔真耳語一番。陸柔真微笑頷首,然後起身就要離去。陸安妮見了,連忙問道:“三姐,這麼好的戲不看,你要到哪裡去?”
  陸柔真低聲笑道:“爸爸去何宅做客,偏要帶上我一個。”
  眾人一聽這話,越發明白了她的與眾不同。而她蓮步姍姍的隨著小荷走上園中道路,先回房去換了出門的衣裳,又把頭髮臉面重新修飾了,然後才不緊不慢的趕去前面大書房,和陸克臣見了面。
  陸克臣最愛以情動人,極力想要和何家建立通家之誼,可惜身邊的姨太太們資質有限,唯有三女兒落落大方,說起話來娓娓道來,是個可以見人的。父女二人上了汽車,片刻之後便到何宅。何致美和陸克臣見面之後,立刻談起政務,而何五小姐迎接出來,帶著陸柔真到自己房內說話。
  陸柔真在何五小姐的閨房內談天說地,因為曾在同一家女校讀書,所以十分親密。可惜何家有位剛進中學的七少爺,放學之後卻是跑了過來。這何七少爺生得面如冠玉,當年陸柔真時常逗他玩耍,可如今見他越來越有大人模樣,便收斂行徑,不肯再與他廝鬧。而何七少爺在一旁枯坐片刻,見陸柔真淡淡的不大理睬自己,就很失望,垂下眼簾望著自己的皮鞋發呆。
  如此過得久了,陸柔真自覺到了告辭時間,這才對著何七少爺問道:“七哥兒,近來功課忙嗎?”
  何七少爺正在出神,冷不防的聽到問話,直愣了半分多鐘才有回答:“唔……不忙。”
  陸柔真站起身來,因為要與何五小姐一起回前面大客廳去,所以客客氣氣的又道:“七哥兒,哪天若是閑了,就請到我家裡去玩。霄漢常念著你,要和你結伴兒淘氣呢!”
  何七少爺垂頭喪氣的點了點頭,因為還是覺得自己被冷落了。
  陸柔真和何五小姐手挽著手,一路竊竊私語的走到大客廳前。然而未等她們進門,廳內忽然傳出一陣汙言穢語,卻是何致美正在罵人。何五小姐見怪不怪,拉著陸柔真在外停住腳步。而陸柔真豎了耳朵,就聽裡面說道:“去年劉二麻子還在天津對我吹牛×,說他在熱河如何如何厲害,我一時糊塗,竟然全他媽當了真!現在可好,烈火見真金,原來他連個聶人雄都擋不住!媽了個蛋的,現在他的隊伍散了架子,一步一步的只往後退;聶人雄又沒刨了我的祖墳,我也犯不上追到熱河打他!”
  然後是陸克臣發出聲音:“致帥,那我們就這樣坐視劉督軍一敗塗地麼?”
  何致美沉默片刻,末了說道:“劉二麻子要是真完了蛋,其實也沒什麼。那老小子和我們就不是一條心,他自從攀上馬總長之後,就有點那什麼——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陸克臣遲疑著答道:“可是……萬一熱河真是全境落入聶人雄手中,那麼……”
  何致美的聲音低落了些許:“姓聶的和劉二麻子全不是好貨,死了哪個都不可惜。不過話說回來,我真沒想到聶人雄會說跑就跑。好他媽的,比兔子還快,我一眼沒看住,竟然竄去了熱河。”
  陸克臣想要攛掇著何致美去替自己宰了聶人雄出氣,可何致美頭腦清楚得很,只是一味亂罵,全然不肯中計。何五小姐聽父親吵吵嚷嚷,便又拉了陸柔真前去四小姐的房裡做客。
  陸柔真一步一步隨著何五小姐行走,一顆心在腔子裡怦怦亂跳,同時臉上燒得滾燙。忽然想起那時聶人雄背著自己走山路,他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的說:“別急著成婚。督軍總比督軍兒子更強,你給我一點時間。”
  陸柔真在家中隱忍慣了,喜了不笑,悲了不哭。懷著滿心酸楚跟上何五小姐,她在心中暗暗說道:“我沒有時間給你了,我就遠遠的看你建功立業、做個大英雄吧!”
  陸柔真在北京何宅柔腸百轉,而身在熱河戰場上的聶人雄仿佛有所感應一樣,毫無預兆的連打了三個大噴嚏。
  打過噴嚏之後,他吸了吸鼻子,然後低頭繼續去讀手中報紙。劉二麻子那邊兵敗如山倒,熱河報界審時度勢,也立刻轉了風向。前幾天報章上還要把他稱為“聶逆”,如今這般的字樣就再也瞧不見了。有幾家報館大概是特別伶俐,甚至率先開始尊他一聲“沐帥”——表字沐同,尊稱沐帥。
  聶人雄喜歡“沐同”二字,好寫,也好記,並且讓他想起陸三小姐。陸三小姐的面龐像朝霞,眼睛像水晶。他沒什麼學問,忖度不出動人的字眼來讚美對方,說來說去,就只有一個“好”。
  在他讀完一張報紙之後,小鈴鐺扛著一支騎槍走進房來。
  半年的功夫,她已經蓄出了齊耳短髮,衣裳也換成了女裝,可惜表裡不一,時常冷不丁的做出粗魯舉動,像個小爺們兒似的嚇人一跳。大步流星的跨過門檻,她把騎槍架在自己肩膀上,槍口塞著一束鮮嫩的狗尾巴花。
  “乾爹!”她歡歡喜喜的大聲說道:“段叔叔發回了電報,說是把劉二麻子的老婆兒女全逮住了!”
  聶人雄淡淡的一點頭:“好。”
  小鈴鐺拽過一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髮式服裝變了,模樣卻是一如既往,精氣神全在黑眼珠子裡,滴溜亂轉的放著光芒:“乾爹,等到劉二麻子滾蛋了,是不是整個熱河都歸我們了?”
  聶人雄又一點頭:“那是自然。”
  小鈴鐺立刻笑了,嘴角一翹,肉嘟嘟的小下巴越發尖了起來:“早些過來就好啦,這裡的仗可真好打啊!”
  聶人雄放下報紙看她,看了片刻,忽然探身伸手,一把奪過了她的騎槍。
  “誰讓你又跑到營裡舞槍弄棒的?”他哭笑不得的質問小鈴鐺:“這麼大個丫頭了,沒事就和小兵蛋子們在一起混,這有意思?”
  抬手指了指小鈴鐺的鼻尖,他正色說道:“再敢亂竄,當心乾爹揍你!先收拾你,再收拾杜希賢。我看這些年他就沒把你教出好來,虧他念的書還最多!”
  小鈴鐺臉皮厚,挨了罵也不在乎——她知道聶人雄是真心為了自己好。自己越長越大了,丫頭到了十五六,就算是大姑娘;可是哪家的大姑娘像自己這麼野呢?
  笑嘻嘻的對著聶人雄一咧嘴,她不接方才的話頭,而是把手伸進衣兜裡掏摸。捏著尾巴拎出一隻扭來扭去的小田鼠,她美滋滋的又道:“乾爹,你看,我剛才在外面挖了這個小東西出來。”
  聶人雄眨巴眨巴眼睛:“想吃肉了?”
  小鈴鐺連忙搖頭:“不是,你不讓我去營裡玩,杜叔叔又沒有時間理我。我一人沒有伴兒,想要養著它玩呢!”
  聶人雄皺起一邊眉毛:“養耗子?”
  說完這話,他未等小鈴鐺回答,劈頭抓過小田鼠,起身就往外走。跨過門檻把小田鼠摜到地上,他一腳將其踩了個扁:“這真是閑出屁了,沒事養耗子!”
  然後他轉身望向房內,正要再對義女訓斥兩句,哪知房內空空,後窗大開,小鈴鐺和騎槍一起消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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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聶人雄進入承德這日,正是個驕陽似火的天氣。他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頭髮剃得只剩短短一層發茬,然而依舊是熱,恨不能伸了舌頭狗喘。一手虛虛的拉著韁繩,一手抬起來解開軍裝紐扣,他難耐的歪著腦袋用力扯開領口。這一陣子他有點“苦夏”,人是瘦了一圈,衣領敞開來,能夠看到清晰的鎖骨。然而瘦歸瘦,不損力氣,周身上下掛著二三十斤的手槍子彈,他習慣成自然,毫不在意。
  隨著熱河戰局日益明朗,外界對於聶人雄其人的態度,就開始有了曖昧變化。熱河本是個特別區域,最高長官並非省長主席,而是都統。都統姓王,五十多歲,因他表字誠甫,所以眾人都尊他一聲誠公。誠公為人比較差勁,素來都是遠交近攻,熱河被他惹得全是仇家;他如今正謀著要進京城謀個總長來做,而且先見劉魁武督軍被聶人雄打得屁滾尿流,又見聶人雄來勢洶洶不是善類,他便在幸災樂禍之餘,頗為恐慌的逃往北京去了。
  於是聶人雄就大模大樣的闖入承德,帶著衛隊跑去了避暑山莊。
  聶人雄在避暑山莊住了一夜,翌日清晨早早醒來,一個人出門去逛。皇家園林的風景自然十分可觀,他身邊沒帶衛士,不敢遠走,所以只在住處附近流連。如此走著走著,他忽然垂下眼簾,笑了一下。
  他是想起了陸柔真。
  他自認為是要做大事的,不能對個女人朝思暮想。可是偶然之間,陸柔真的一顰一笑會在他的眼前自動浮現。他依舊是說不出對方的好處,只在吃到一點好東西、看到一片好景色之時,會不由自主的想:“要是她在,就更好了。”
  正當這時,後方有人呼喚了他:“乾爹。”
  他回過頭去,看到小鈴鐺穿著一身單單薄薄的印度綢衫子,正是站在紅牆碧瓦老樹之下。朝陽光芒透過參天枝葉,斑斑駁駁的撒了她滿身光影。衫子太柔軟光滑了,水一樣流過她的周身,於是聶人雄第一次發現這丫頭的屁股好像變大了。
  屁股變大了,胸前也隱隱有了丘陵起伏。小鈴鐺仰著臉兒對他笑,一頭烏黑短髮蓬蓬松松的帶著光澤,越發襯得臉蛋白裡透紅。
  聶人雄邁步走到她的面前,抬手揉亂了她那蘑菇似的髮型,同時有口無心的說道:“我這丫頭,倒是個美人。”
  說完這話,他逕自回房去吃早飯。而小鈴鐺扭頭望著他的背影,卻是半晌沒有反應過來。直到中午時分,她才恍然大悟——然後她就不是她了。
  她羞得滿臉發燒,同時又喜滋滋的。原來她是個美人,她怎麼早就不知道呢?
  聶人雄要帶她遊覽山莊風景,她不肯去,寧願留在房內思慮心事,最後想得心亂如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仿佛心裡有貓在抓,怎麼著都是不對勁,怎麼著都是不舒服。忽然起了邪念,她暗暗的想:“如果乾爹是現在遇見了我,大概也會愛上我吧?”
  然後她扳著手指頭計算起兩人的歲數——差了不到十歲。
  這個發現讓她開始抓心撓肝。猛然一挺身坐起來,她懊惱的抬手把頭髮抓成鳥窩,同時十分粗豪的自言自語:“這他媽的,我為什麼不早生幾年呢?”
  思及至此,她“咣”的一聲向後仰去,後腦勺重重的捶到枕上。兩隻穿著洋紗襪子的腳在床單上亂蹬一氣,她突然腦中靈光一現,起身穿了鞋子便向外跑去。
  小鈴鐺跑去附近的廟宇中,跪在菩薩面前誠心禱告。雙手合什高高舉起,她閉著眼睛暗暗嘀咕:“菩薩保佑,我都這麼漂亮了,讓乾爹快看上我吧。”
  聶人雄在避暑山莊內住了幾日,為了安全起見,調動大批士兵圍住山莊,並且拉出十幾門野炮擺開架勢,以防承德縣內有變。
  他這一占避暑山莊,滿蒙貴族們卻是緊張起來,紛紛上書總統,生怕聶人雄這個野蠻傢夥毀壞園林。京津兩地的報紙也登出新聞,對聶人雄進行口誅筆伐,諷刺他霸佔避暑山莊,是要過皇帝的癮。聶人雄聽在耳中,毫不介意,甚至還有些高興——這一場仗真是沒白打,如果不進熱河,如果不占承德,外邊誰能知道他這一號人物?
  在陰雨靡靡的天氣裡,他泡在溫泉之中,叼著煙捲翻閱報紙。後方傳來一聲“司令”,他夾著煙捲略一抬手,頭也不回的把最後一行文字讀完。
  段世榮師長戎裝整齊,在泉邊保持立正姿勢。直到聶人雄主動出聲發問:“什麼事?”
  挺直腰板單膝跪地,段世榮神情嚴肅的答道:“司令,劉二麻子進遼寧了,怕是要找幫手。”
  聶人雄側過臉來:“找誰?”
  段世榮壓低聲音:“說是要找何致美……”
  聶人雄轉向前方,輕聲說道:“劉家滿門抄斬,人頭掛上承德鬧市。通知孟慶山馬錦堂就地招兵,來多少收多少。給馬總長髮電報,向他要官。”
  段世榮猶豫了一下:“司令,這電報……就直接寫著要官?”
  聶人雄背對著他一點頭:“直接要官!姓馬的正想要當總統,他敢得罪我?”
  段世榮答應一聲,起身打算離去,不想外面不知哪一層衛兵出了聲音:“大小姐,請留步,司令正在裡面光屁股泡著呢。”
  段世榮一皺眉頭,又蹲了回去:“司令,這班衛兵如此粗俗,日後您做了督軍,身邊總帶著這麼一群東西,似乎是不大適宜啊!”
  聶人雄心不在焉的答道:“後話,將來再說。”
  劉魁武堂堂一名督軍,竟被聶人雄滅了滿門,外界聽聞,又是一陣大嘩。而聶人雄窮追不捨,派了一支隊伍深入遼寧,攆著他打。
  何致美並未出手參與戰事,一來他和劉魁武談不上交情,二來劉魁武求援太晚,現在聶人雄已經控制熱河,有地有錢有兵,今非昔比了。況且他也有他的事業要做——陸軍總長馬伯庭目前大權在握,顯然是要奔著總統位置使勁;而陸克臣與馬伯庭素來不和,一旦馬伯庭做了總統,那陸克臣除非親手去把對方砍了,否則恐怕畢生都再無希望去做總理。
  現今陸克臣與北方的何致美、南邊的衛清華已經結成同盟——何致美是老朋友,衛清華是未來的親家,關係十分穩固。憑著這兩位武將的支持,陸克臣躍躍欲試,認為自己還是可以和馬伯庭鬥一下的。
  聶人雄強佔熱河,本是個大逆的行為。然而上面眾人各懷心思,又見劉魁武的確是沒了蹤影,便是無論立場如何,一起擺出好面孔來待他。縱算是陸克臣本人,也從未在公開場合抨擊過他。如此到了秋末時節,一紙委任狀發到承德,聶人雄不但如願以償成了督軍,並且被加封為曜武將軍,督理熱河軍務。
  承德縣內的督軍府,因為開工太晚,所以直到入冬之時,才只完成一半工程。熱河是個風調雨順的肥沃地方,而且出產煙土,富庶的簡直無法言喻。聶人雄起了“立千秋萬世之基業”的心思,把督軍府修得如同要塞一般,院牆之高聳厚重自不必提,宅院本身也是層層環套,炮臺碉樓錯落林立。他自住了一幢二層小樓,樓前用巨石水泥堆出假山,山石之間留出縫隙槍眼,一旦有外敵入侵,憑著假山都能抵擋一陣。
  天氣一冷,土壤凍結,工程便是無法繼續。聶人雄在前半部分督軍府裡住了一個來月,正籌備著前往北京拜訪馬總長,不想這天衛士來報,說是李琨回來了。
  這李琨今年只得二十來歲,上半年被擢升為團長。當年聶人雄被人稱為娃娃司令,他如今也是個娃娃團長。聶人雄素來很看重他,派他帶了隊伍出去追擊劉魁武,哪知他像黃鶴一樣一去不復返,故而此刻聶人雄把他叫到跟前,很認真的問他:“你幹什麼去了?”
  李琨理直氣壯的答道:“報告司令,我追劉二麻子去了啊!”
  聶人雄現在已經不大關心劉魁武的死活,只是滿心好奇:“你追了多遠?”
  李琨沾沾自喜的告訴他:“司令,我也不知道我追了多遠,反正我槍斃劉二麻子的時候,已經快到朝鮮了。”
  聶人雄咽了一口唾沫,罵他也不是,誇他也不是。遲疑片刻之後,他抬手拍拍李琨的肩膀,終於發出一句評價:“真是奇才!”
  新年元旦過後,聶人雄帶上一隊不那麼粗俗的衛士,前呼後擁的擺起督軍架子,啟程前往北京去見馬總長。小鈴鐺也想跟去,可是聶人雄嫌她礙事,不肯帶她。這讓小鈴鐺甚是恐慌,找到杜副官問道:“杜叔叔,你看我是不是變醜了?”
  杜副官,因為說話太不中聽,剛被聶人雄罵過一頓,這時便是異常謹慎,不肯妄言。盯著小鈴鐺細看一場,他剛要誇獎對方靈秀可愛,可是話到嘴邊,他又覺得自己平白無故的讚美大小姐,也許會染上輕浮嫌疑。思來想去的躊躇許久,末了他苦著臉望向小鈴鐺,唉聲歎氣的答道:“這……這讓我怎麼說呢?”
  小鈴鐺把心一沉,知道這是完了,自己醜得讓杜叔叔都沒法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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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2:58:57 |只看該作者
 第 14 章

  衛英朗穿著一件棗紅緞面的灰鼠袍子,上面又套了一件貂皮褂子,像個小老太爺似的進了陸柔真的院子。
  小荷正袖著雙手立在廊下看雪,忽見他提著個花花綠綠的大紙袋子來了,便“哎喲”一聲,而衛英朗趕在她開口問候之前,豎起一根手指到唇邊,卻是“噓”了一聲。小荷不知他是要搗什麼鬼,不過心知對方將來便是姑爺,所以識相閉嘴,又笑嘻嘻的抬手對著小書房一指。
  衛英朗放輕腳步走上前去,緩緩伸手推開房門。房內撲面一陣暖風,陸柔真坐在書桌旁邊的一把大沙發椅上,並非讀書,而是手裡拿著一隻小小的花繃子,正在那裡垂頭繡花。
  大概是因為卷髮燙過太久,已經失了形狀,所以她編出兩條松蓬蓬的黑辮子搭在胸前,額前幾綹長劉海飄在眼前,還帶著一點彎曲的弧度。耳邊聽得門響,她抬手一撩劉海,垂著眼簾說道:“小荷,你來得正好,去六妹那裡要個牡丹花樣子過來,我這花瓣實在繡得不好。”
  衛英朗嗤嗤笑出聲來,隨手掩了房門:“克瑞斯丁,你這個樣子,很有中國古典的女性美。”
  陸柔真被他嚇了一跳。放下針線按住心口,她大睜著眼睛半驚半笑:“怎麼是你?”
  衛英朗笑道:“春節將至,我也要回家過年去了。臨行之前,怎能不來向你報告?”說到這裡,他彎腰放下手中紙袋:“在洋行裡看到一雙羊皮小靴,你穿著它走在雪地上,一定很好看。”
  陸柔真下意識的抬手摸了摸辮子,自覺形象有些潦草:“你到爸爸那裡坐過了嗎?”
  衛英朗走到她的身後,本意是要低頭看花,可是俯身下去之時,卻先嗅到了一陣香氣:“已經見過世叔了,世叔他老人家忙忙碌碌的,三言兩語就把我打發了過來。”
  陸柔真低頭慢慢的整理了針線,仿佛和他沒什麼話說,然而又不是完全沒有話題:“外交大樓要辦家庭美術展覽會,你聽說了嗎?”
  衛英朗繞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望著她的白皙臉蛋和紅潤嘴唇:“家庭美術展覽會?這是什麼活動?”
  陸柔真抬眼看他,抿嘴一笑:“是女中籌備的,六妹在裡面任了幹事,積極得很,四處逼著人參加大會。我想我不會寫也不會畫,剪裁更不精通,索性拼著工夫,慢慢繡一架牡丹交差也就是了。”
  衛英朗聽著這不鹹不淡的閒話,感覺十分靜謐溫馨:“繡歸繡,可也別累了自己,偶爾遇到了好天氣,也出門四處逛逛,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陸柔真聽了這話,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我知道。”
  衛英朗又道:“出門的時候,可要多穿衣裳。我那大姐在天津的時候,冬天也穿絲襪出門。她本意是為了美麗,然而凍得面無人色,又何談美麗呢?”
  陸柔真聽聞此言,不禁上下打量了他的形象,口中笑道:“詹森,你今天這個樣子,有點像個門神。”
  衛英朗一聳肩膀:“我怕冷嘛!”
  衛英朗要趕下午的火車,所以在小書房內坐了片刻之後,便得告辭離去。出門之前他握住了陸柔真的手——軟軟的,嫩嫩的,柔若無骨,是有福氣的象徵。忽然探頭在陸柔真的眉心上吻了一下,他壓抑著熱情低聲說道:“克瑞斯丁,等我再回來時,就是新的一年了。”
  陸柔真微微有些臉紅:“新的一年,又怎麼樣?”
  衛英朗望著她的眼睛答道:“新的一年,你滿了孝。我就要操辦喜事,來迎娶我的新娘子了。”
  陸柔真把臉一扭,輕聲嗔道:“我不聽你這話。”
  衛英朗輕輕的擁抱了她:“親愛的,我真的要走了。克瑞斯丁,祝你新年快樂。”
  陸柔真低聲答道:“也祝你快樂,替我向伯父伯母問好。”
  衛英朗戀戀不捨的離了陸宅,啟程南下回家過年。而陸柔真自己計算日期,發現自從祖母去世開始,到了如今果然要滿三年。想到自己即將出嫁,她無情無緒的喟歎一聲,也不是喜悅,也不是沮喪,只是無精打采的,感覺自己這一生便是如此交待了。
  女子一旦結了婚,仿佛人生便是定了形狀。陸柔真承認衛家小哥哥的一切好處,可是偶爾也要做些玫瑰色的夢,因為年紀還小,總像是前途未蔔,不知道哪一步邁出去,便要走成一段傳奇。
  陸柔真吃過午飯,又花了一個小時來梳妝打扮。穿上衛英朗送來的羊皮小靴,她裹上一件狐皮大衣,打算去東交民巷的理髮店內修剪頭髮;然而出門一瞧,發現家中三輛汽車竟然走了兩輛,唯有一輛停在後門,汽車夫又說大少奶奶上午便已定好用車,自己不敢妄動。陸柔真心裡有氣,可是不好發作,只得壓下怒火,不動聲色的命僕人去叫了一輛黃包車來。本來想喚六妹同去的,如今沒了汽車,她也懶得再去找人,索性獨自出門去了。
  陸柔真在理髮店內耽擱了足有兩三個小時,末了披著一頭烏黑鋥亮的發卷走了出來。這理髮店是個高級地方,道路對面永遠停著一溜嶄新潔淨的黃包車。她自我感覺良好的頂著新式髮型,正要橫穿道路坐車回家,哪知就在此時,忽有一輛黑色汽車翩然滑來,無聲無息的停在了她的面前。
  車窗裡面垂著深色窗簾,可見其中坐著要人。陸柔真以為是自己擋了人家的路,轉身正要繞過,不想車門開處,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柔真。”
  仿佛是一朵曇花在靜夜中驟然綻放,周遭瞬間變得空白寂靜。陸柔真愕然抬頭,胸中頓時一片春暖花開、風生水起。
  她和他相遇,仿佛兩個世界迎頭碰撞,激起的爆炸無人明瞭,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車內的聶人雄沒有笑,單是直直的盯著她。她也不笑,睜大眼睛回望過去。忽然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有躲,依舊一眼不眨的望著他,眼珠透明清澈,像清潭,像水晶。
  他的手上運了力氣,可她並未感到被拉被拽。仿佛磁鐵的兩極終於相遇,她順著他的力道,伶伶俐俐的坐上了汽車。聶人雄沒有鬆開她的手,依舊是握著攥著,幾乎讓她感到了疼痛。
  終於,他開了口,聲音很輕:“柔真,我做了督軍。”
  陸柔真夢遊似的一點頭:“我知道,恭喜你。”
  聶人雄神情認真的繼續說道:“我想到你家去提親。”
  陸柔真忽然望著他笑了。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他還不知道他們已經有緣無分,可是自己能夠這樣的愛與被愛過,也很好,也是勝卻人間無數。她的眼中泛了淚光——這便是她一生中的傳奇了。
  “不行。”她帶著哭腔告訴聶人雄:“我明年就要和英朗成婚了。”
  聶人雄用手指蹭去她的淚水:“嫁誰不是嫁?你跟我走吧!”
  陸柔真連連搖頭,搖得滿頭卷子亂晃。事情哪是那麼簡單?她有她的親人、家庭、名譽、身份……哪一樣拋舍掉了,都是再難尋回。都說陸三小姐好,優雅嫺靜;可她若是跟了聶人雄私奔,那陸三小姐就成了笑話,並且會連累得整個家族都無顏見人。還有英朗——英朗沒有虧待過她,衛家的伯父伯母也對她一直和善。以著愛情的名義去負心薄幸,那樣的事情她也做不出來。
  不料,聶人雄隨即又說出了這麼一段奇論:“我知道我出身低,就算做了督軍,也未必能入你家的眼。不過我在濟南還有個爹,好些年沒通過消息了,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過兩天我就過去瞧瞧。要是他活著呢,我就把他拎過來替我向你家老爺子求親;他要是死了,那我再想別的辦法。放心,我知道大姑娘最在乎名聲,我不給你添亂。”
  陸柔真含著淚水,十分愕然:“啊?這……”
  聶人雄又補一句:“我那個爹原來做過幾任京官,還算有點名氣,就是一直不肯認我。”
  陸柔真張口結舌:“那你……”
  聶人雄忽然笑了一下:“你別擔心,我有辦法。”然後他轉向前方說道:“開東安市場。”
  汽車夫答應一聲,發動汽車。陸柔真卻是慌了起來:“去那裡做什麼?”
  聶人雄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不便登門找你,又沒有你的電話號碼,所以天一亮就守在你家門前,正門後門我全派了人,生怕錯過了你。好不容易等到現在,你陪我一起吃頓晚飯吧!”
  東安市場是個熱鬧所在,人多眼雜。陸柔真自覺那裡有些危險,一旦被熟人瞧見了,可是了不得。然而目光戀戀不捨的流連在聶人雄臉上身上,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下車離去。夢中情景化為現實,她是這樣真切的看清了對方的短髮與睫毛。
  暗暗橫下一條心,她豁出去了,決定去和聶人雄共進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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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聶人雄的汽車駛向東安市場,陸柔真回頭望去,就見另有兩輛汽車不遠不近的跟在後方,定然都是衛士一流。收回目光再看聶人雄,聶人雄今日穿了一身筆挺西裝,除了頭髮太短之外,其餘一切都是紳士派。陸柔真還沒見過誰能把西裝穿得這樣好看——聶人雄高大挺拔,實在是個衣服架子的身材。
  她看聶人雄,聶人雄察覺到了,然而眼望前方,故作不知。陸柔真心中暗笑,倒要看他能夠撐到幾時,結果他的確是撐住了,只是白皙臉上漸漸泛紅,是個被人看羞了的模樣。
  兩人進了餐館雅間,夥計一望便知他們都是貴客,所以百般殷勤。聶人雄匆匆點了一桌宴席,隨即趕走夥計。而陸柔真起身脫了外面大衣,露出裡面一件綠地灑銀花的夾袍。夾袍做的太合身了,纖細後腰軟軟的凹陷下去,小肚子那裡卻是微微有些繃緊。烏黑的發卷披散下來,像是波浪,襯出她的人面桃花。
  忽然走上前去擁抱了她,聶人雄彎下腰去和她面頰相貼,口中喃喃說道:“胖了。”
  陸柔真遲疑一下,隨即抬手也摟住了他的腰:“胖了不好。”
  聶人雄嗅著她的頭髮:“好。”
  陸柔真的手臂漸漸加了力氣:“不好看。”
  聶人雄抬起頭來,一本正經的對她細細審視:“好看。”
  陸柔真笑出一口雪白牙齒,心裡滿滿的全是快樂。太高興了,已經做不到笑不露齒。聶人雄也好看,她想,大家都好看。
  “沐帥是在恭維我嗎?”她歪著腦袋問道。
  聶人雄不假思索的說了一句實話:“自己的媳婦自己不誇,難道還等著別人來誇嗎?”
  陸柔真登時深吸了一口氣,又笑又怒的捶出一拳:“你真是……無禮之極!”
  聶人雄的胸膛堅硬寬闊,像一堵牆。滿不在乎的微笑看著陸柔真,他忽然出手攔腰抱起了她,原地快速的轉了一圈。陸柔真猝不及防的驚叫起來,同時卻聽聶人雄低低的笑出了聲音。
  聶人雄很少哈哈大笑,這便是他頂歡喜的表示了,然而聽著也還是陰惻惻的。陸柔真驚魂甫定的躺在他的臂彎之中,趁機抬手摸了他的頭臉。
  這時門外傳來衛士聲音:“報告司令,上菜了!”
  聶人雄和陸柔真分別落座。等到夥計把菜上齊了,他再次關上房門,然後站在桌邊問道:“看看,愛吃哪樣?”
  陸柔真也知道自己在入冬之後有些發福,所以已然連著吃了好幾天清粥小菜。垂涎三尺點了幾樣甜品,她決定豁出去大嚼一頓——在聶人雄身邊,她幾次三番的總得豁出去。
  她說著,聶人雄聽著。等她說完了,聶人雄伸手把那幾盤甜品盡數挪到她的面前,行動之間露出腰間手槍。陸柔真抬手一指:“你怎麼總帶著這些東西?”
  聶人雄敞開西裝前襟,面對她撩起貼身馬甲——原來腰間竟然還圍了一圈子彈帶。
  陸柔真抬手向他一推:“不看,怪嚇人的。”
  聶人雄笑著坐回原位,同時說道:“我後天就去濟南,明天我們再見一面好不好?”
  陸柔真夾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忽然覺得在聶人雄面前矯情造作很沒意思。見面就見面,反正他愛她,她也愛他!
  這天晚上,聶人雄用汽車把陸柔真送回家中。她落落大方的在後門下了汽車,昂首挺胸的向內走去。若無其事的回到房中,她對著鏡子照了一個多小時,小荷以為她是在欣賞自己的新髮型,故而也不留意。
  翌日清晨,她早早起來了,明公正氣的讓僕人去叫一輛黃包車。結果向外走了不遠,迎面卻是遇上了蘇慧之。
  蘇慧之知道自己昨日占了汽車,仿佛惹惱了三小姐,所以此刻痛快之餘,故意分外熱情,又問:“三妹既然要出門,怎麼不坐家裡汽車?”
  陸柔真一派和藹的笑道:“大嫂,我今日要見的這位朋友,是位很進步的女子,最是自立自強。我若是乘坐汽車過去,她定要說我是擺小姐架子。我受不得她的指教聒噪,不如坐黃包車好了。”
  說到這裡,她怕蘇慧之再做糾纏,特地抬腕看了看手錶,然後直接道別。如此出門坐上了車,她當著外面門房的面,對車夫吩咐道:“女師附中。”
  陸柔真在女師附中門前下車,向前又走了一段路,然後順順利利的上了汽車。兩人昨晚已經約定今日要找個人少的地方散步,所以汽車直開西山八大處——大冬天的,山上定然僻靜。
  及至到了西山,兩人踩著鬆軟積雪,開始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山上走。陸柔真腿上只穿了一層長筒線襪,然而絲毫不覺寒冷,熱氣會從關節中發散出來。她興奮的有些飄飄然,忽然覺得也許聶人雄真的會有辦法——自己何必那樣悲觀呢,他不也是說當督軍就當督軍了嗎?
  閑閑的談到濟南事情,她忍不住問道:“令尊為什麼不肯認你?”
  聶人雄走在山路邊緣,把她護到裡面:“我娘是個唱大鼓書的,和他相好一場,以為總能進他家裡做個姨娘。沒想到剛懷上我,他就到外國去了。”
  說到這裡,他那臉上神情平靜,毫不動容:“後來他回了國,不相信我是他的種,無論如何不肯認我。我娘本來唱的就不大好,人又慢慢老了,窮得快要挨餓。後來在我十歲那年,我娘丟下了我,自己進了聶家的門。”
  陸柔真沒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狠心的母親,駭然的瞪大眼睛看他:“那你怎麼生活?”
  聶人雄踢出一層浮雪:“我從小就是個子高、力氣大。十二歲那年,我硬說自己滿了十六,當兵吃糧去了。”
  說完這話,兩人走到一段窄窄山路。聶人雄側過身來擋在外面,讓陸柔真先過。陸柔真有些害怕,小步小步的向前挪。聶人雄正要伸手扶她,哪知腳下一滑,陸柔真就覺眼前一花,聶人雄已然消失無蹤。
  她嚇壞了,頭腦中“嗡”的一聲巨響。連忙一步邁到路邊向下望去,她就見聶人雄正沿著雪坡向下翻滾——皮鞋都摔飛了!
  她驟然急成了面紅耳赤,雙腿半蹲下了山路,她沿著雪坡向下連滾帶爬。忽然彎腰撿起一隻皮鞋,她扯了嗓子大聲呼喊:“沐同!”
  雪坡低處應聲坐起一人,正是聶人雄滾無可滾,已經到底。陸柔真見他活著,越發加快步伐,拎著皮鞋向下連跑帶顛。氣喘吁吁的跑到聶人雄面前,她一屁股也坐到了大雪地上:“沐同,你怎麼樣?”
  聶人雄滾得滿身滿頭都是白雪。伸手接過那只皮鞋先穿了上,他隨後低頭撲了撲頭上短髮。抬眼望著陸柔真笑歎一聲,他開口說道:“我這……丟人現眼啊!”
  陸柔真見他睫毛上面帶著一層薄雪,便伸手替他輕輕擦拭了眼睛:“身上疼不疼?有沒有摔了哪裡?”
  聶人雄一躍而起,一邊拍著身上的雪,一邊笑道:“沒事,雪地很軟。”
  他是銅皮鐵骨了,陸柔真卻是閉著眼睛長長籲出了一口氣,一顆心還在胸腔裡怦怦大跳。
  聶人雄把她扶了起來:“柔真,對不住,我嚇著你了。”
  陸柔真的雙腿抖得厲害——真是嚇著了。
  西山之遊到此結束,聶人雄帶著陸柔真打道回府。陸柔真主動和他手拉了手——實在受不得這種驚嚇了,如果聶人雄再敢跌下山去,那乾脆把她也一起帶上好了。
  回到城內之時,天光還早。聶人雄住在六國飯店,陸柔真一個未婚女子,自然不便前往。兩人略一合計,決定還是找個地方吃點喝點,消磨光陰。
  因為他們依舊是不得見人,所以還是去了昨晚那家館子。等到夥計把菜上齊了,陸柔真主動起身關閉房門,隨即轉身對聶人雄說道:“沐同,把鞋脫掉。”
  聶人雄一愣,看著她發呆。
  於是她作瞭解釋:“鞋裡有雪,融化成水多不舒服。”
  聶人雄連忙搖頭:“沒事沒事。”
  陸柔真看不得他受罪,故意正色催促道:“不成,快點脫掉。”
  聶人雄非常為難,幾乎快要唉聲歎氣:“柔真,我……我挺舒服。”
  聶人雄倒是一貫挺講衛生,不過在陸柔真面前,他多少總是有些心虛。在對方的力逼之下,他扭扭捏捏的脫了鞋襪,赤腳踏上溫暖地面。
  “謝謝你。”他忽然對陸柔真說。
  陸柔真莫名其妙:“謝我什麼?”
  他垂下眼簾微笑:“謝謝你不嫌我。”
  陸柔真沒說話,自顧自的望向桌上一道甜湯核桃酪。她只怕沒有機會再去愛他,怎麼會嫌?
  如此混到傍晚時分,陸柔真獨自離開雅間,一名便裝打扮的汽車夫跟在後方,要先送她回家。陸柔真心事重重的慢慢向外走,越走距離聶人雄越遠,越走腳步越沉。
  正是出神之際,肩頭卻是忽然挨了一擊,她猛然抬頭,就見陸柔湘正在笑吟吟的看著自己:“三姐,大嫂還說你今天去女師附中瞧朋友,原來你是偷偷來吃獨食了。”說完這話,她又特地伸了頭向後張望:“三姐,不會只有你一個人吧?”
  陸柔真和顏悅色的答道:“你這小東西,又來編排我。難道我的朋友進了女師附中,便要不食人間煙火了麼?我又不是個老饕,更沒有一個人過來吃大餐的道理。只是我那朋友先我一步,早已下樓上車去了。倒是你個小淘氣孤零零的一個人,莫非有了約會?”
  陸柔湘一挑眉毛:“許三姐的朋友先下樓了,就不許我的朋友先上樓麼?”
  陸柔真把臉一揚,越發喜笑顏開:“先上樓倒是沒什麼的,只不知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呀!”說完這話,她不等陸柔湘繼續分辯,故意又道:“算啦算啦,我不問了。人家恐怕在樓上等得急了。四妹,再會喲!”
  她且說且行,得意洋洋的下了樓去。陸柔湘和她相鬥得久了,如今就聽她句句都不像好話,越想越氣,登時就沒了食欲。
  聶人雄的汽車夫把陸柔真送回陸宅,回來又接了聶人雄去飯店休息。聶人雄進京時間雖短,可是已經和馬總長結為同盟,雙方該說的也說盡了。所以一夜之後,他帶著衛隊登上專列,直奔濟南找爹去了。

  第 16 章

  臘月二十九這天上午,聶人雄抵達濟南。
  山東省的督軍兼省長親自前來迎接——此人名叫段中天,本來也不認識聶人雄,不過因為素來慣於結交軍界新秀,所以得知消息之後,便不辭辛勞的前來露了一面。
  聶人雄倒是沒想過要驚動山東政要,段將軍這樣熱情,他幾乎有些受寵若驚。當晚下榻在段將軍預備出的豪華公館裡面,他心潮起伏、夜不能寐。腦海中浮現出幼年時窮困潦倒的慘境,他不由自主的把手伸到枕下,暗暗的攥住了手槍。
  平白無故的生出一股子殺意,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聽熟了的詩:“一將功成萬骨枯。”
  他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遠的不提了,就說自從進了熱河,枯的豈是只有萬骨?劉二麻子號稱麾下十萬大軍,不打不殺怎麼行?不用機槍掃,不用大炮轟,怎麼行?
  聶人雄這一夜沒睡好,因為頭腦像一台轉瘋了的留聲機,他連上輩子的事情都快想起來了。
  蒼白著面孔洗漱了,他站在流光溢彩的大穿衣鏡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陽光從落地窗中照耀進來,燦爛的虛化了他半邊身體。一邊睫毛變成黃白顏色,眼尾又有幾根是特別的長,並且不合時宜的卷翹起來。
  聶人雄要來一把小剪子,把那幾根出眾的睫毛剪短,然後在副官的伺候下穿上厚呢子軍裝。副官姓田,是個乾乾淨淨的小夥子,不多言不多語,伶俐細心之極,簡直像是從宮裡遣出來的。從衣架上取下黑色大氅輕輕抖開,他從後方將其披上司令肩膀,隨即繞到前方去系領口。因為不敢和司令比肩,所以他很識相的微微下蹲,以示恭敬。
  聶人雄享受著副官的伺候,心情很好,是苦盡甘來、修成正果的感覺。
  出門坐上汽車,聶人雄根據事先調查得來的線索,直奔聶宅。大年三十的清晨,冷也冷的喜氣洋洋。聶人雄扭頭望著窗外風景,心中毫無感情的想:“娘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年,現在一定也已老了。”
  片刻之後,汽車拐入一條小街,緩緩停到一家宅門之前。聶人雄直接推門下了汽車,大步流星的走向院門。標槍一樣筆直的站到門前,他抬起戴著皮手套的右手,在一瞬間的猶豫過後,用力拍響了門環。
  門後立刻傳來一聲回應,還是京城的口音:“來嘍!”
  然後院門開了一條縫隙,一張胖臉探了出來,仿佛是準備要笑的,但在看清來客之後,那笑容就被驚愕表情壓了下去:“喲!您是……”
  聶人雄背過雙手,心平氣和的告訴他:“我是聶雲龍的兒子,今天特地過來給他拜年。”
  胖門房莫名其妙的瞪著眼睛:“不是……我們老爺就一位少爺啊,這怎麼……那什麼……”
  聶人雄沒空聽他語無倫次。抬腿一腳踹開院門,他直接向前一揮手:“帶路!”
  胖門房嚇得向後一跳,緊接著扭頭就跑,一邊跑一邊扯了嗓子高喊:“老爺,老爺!外面來了個兒子!”
  聶人雄加快腳步,隨著門房穿過一重院落;後方的副官衛士也緊緊跟上,馬靴走在青石板地上,踏出一片清晰而又雜亂的聲響。
  最後,聶人雄在院子中央驟然收住腳步,因為前方正房開了房門,一個紅光滿面的大胖子東倒西歪的擠出門口,氣喘吁吁的站到了門前石階上。
  聶人雄和這胖子面面相覷,胖子著實是摸不清頭腦了,而聶人雄透過對方那滿臉肥肉,卻是窺出了幾分當年模樣。抬手摘下頭上軍帽,他對著胖子微微一躬,同時不陰不陽的說道:“爹,兒子給你拜年來了。”
  胖子皺起眉毛:“你……你是誰的兒子?”
  聶人雄直起腰來,似笑非笑的看他:“我是琉璃翠的兒子。我也姓聶,聶人雄。”
  胖子聽聞此言,立刻大驚:“什麼?!”
  隨即他抬起腿粗的胳膊橫著一指:“來福,快去叫九太太過來!”
  比較胖的門房聽聞此言,立刻側身從十分胖的老爺身邊溜了出去,撒腿開跑去搬救兵。而那胖子在石階上擺出傲然姿態,聲如洪鐘的怒道:“我聶某人沒有你這個兒子!你既來了,我以禮相待;可是若想論上父子,那就絕無可能!”
  聶人雄向前走了兩步,站在階下抬頭看他:“爹,兒子現在挺有出息,認你是給你面子。你活了一把年紀,別他媽給臉不要臉!”
  胖子登時氣結:“你——”
  正當此時,九太太一路跌跌撞撞的跑來了。
  原來這胖子姓聶名雲龍,青年時代乃是一位苗條的俊傑,從歐美留學歸來之後便進了外務部,曾與袁世凱頗有交情。他在外務部時結識了如今的九太太、當年的琉璃翠。雙方正是如漆似膠之時,他卻是被派去了紐約領事館。及至幾年後回了國,他榮升中國銀行總裁,緊接著又連續擔任了幾處衙門的總長督辦,真有烈火烹油之勝。不料袁世凱鬧起復辟,他也隨之壞了名聲;待到袁世凱一死,他竟是落到了流亡日本的境地,直到風頭過了,才能悄悄回國。從此他算是灰了心,一點上進的志氣都沒有了,回到濟南老家開始提前養老,漸漸養成了如今這副福相。
  再說這九太太當初因要餓死,不得已狠心拋了親生兒子,進入聶家。她雖然做了狠事,可也是無奈之舉,這些年一旦想起兒子,便要悲從中來。此時忽聽來福說兒子來了,她連大衣裳都顧不得穿,顛起兩隻小腳扶著牆往外跑。遠遠看到院中站著個牆高的小夥子,她那眼淚立刻就湧出來了。
  及至到了聶人雄面前,她仰頭望去,見他雖然成了大人,可眉眼還是當年的模子。雙手扶住對方的手臂,她涕淚橫流的喚道:“我的兒啊……”
  聶人雄面無表情的審視著她,發現她也是胖。當年母子二人分開之時,琉璃翠餓得脖筋都挑起來了,所以如今面對著這個胖墩墩的半老徐娘,聶人雄並不動情,只覺陌生。
  “你胖多了。”他開口問道:“日子過得不錯吧?”
  九太太聽了這冷淡的話,心裡疼得刀絞一般:“兒啊,娘對不起你,娘當初是……”
  聶人雄一抬手:“我不記恨,不用提了。”
  然後他繼續轉向聶雲龍,公事公辦的說道:“放心,我有錢,不搶你的家產。這次過來,是想讓你跟我去趟北京。”
  聶雲龍很警惕的看著他:“去北京幹什麼?”
  聶人雄答道:“我看上了陸克臣家的三小姐。你出個面,替我提親。”
  聶雲龍把頭一揚:“你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不去!”
  聶人雄一掀大氅拔出腰間手槍,舉手向天打出一槍。槍聲震得聶家眾人一起哆嗦了一下,然而聶雲龍也是經過見過的人,不為所動:“我不去!”
  聶人雄抬手推開哭天抹淚的九太太,同時手中槍口慢慢向下,最後瞄準了聶雲龍。聶雲龍登時面目失色:“你敢行兇?”
  聶人雄笑了一下:“我敢殺你全家!”
  說完這話,他甩手一槍。伴著槍聲響起來的,是來福的慘叫——子彈穿透了來福的大腿。
  院中立時大亂,聶家僕人嚇得四散奔逃。而聶雲龍見此情形,不禁長歎一聲,知道這是孽障登門,自己逃不脫了。
  聶雲龍家中只有一個獨子,如今還在歐洲。命人把來福送去醫院之後,聶雲龍不情不願的留下聶人雄,讓他隨著自家眾人吃了頓團圓飯。
  聶雲龍的大太太是早亡了,如今身邊剩著八個姨太太,全是胖得珠圓玉潤,團團一張大臉。九個胖子圍坐一桌,把聶人雄襯托得既像一根大刺,也像一張相片。九太太坐在他的身邊,看不夠似的看他,不停手的給他夾菜,又偷偷的碰他袖口衣角——其實是想摸摸兒子,可是不敢。
  聶人雄不大理她。他理解親娘當初想要求生的心情,不過理解歸理解,他十歲就像孤兒一樣自己去討生活,這輩子都做不成琉璃翠的孝子了。
  大年初一上午,聶人雄和段將軍熱熱鬧鬧的喝了頓酒,順便拜了把子。到了下午,他親自把聶雲龍押上專列,心曠神怡的回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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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聶雲龍身軀既肥胖,心情又鬱悶,進京路上無可派遣,只得拿著黃油麵包坐在大沙發椅上,對著窗外一塊一塊的揪麵包吃。聶人雄住在隔壁包廂,也不出聲,單是默默盤算自己的婚姻大事。
  如此到了北京,聶雲龍千辛萬苦的擠出火車,又死去活來的擠上汽車。在六國飯店內休息了幾日之後,他趕在大年初六這天,像大山成精了似的,氣勢恢宏的壓向陸宅,去給他的偽兒子提親。
  陸克臣在家中過了個很閒適的新年,正是心情愉快;忽聽聶雲龍來訪,他在錯愕之餘連忙迎接出去,開口便喚:“聶公?哎呀聶公,你我上次天津一別,算來可有六七年了啊!”
  聶雲龍革命之時,陸克臣還是個小字輩,所以儘管他如今已經退出政壇,但是派頭依然不減:“陸老弟,可不是有六七年了?不過你風采依舊,還是當初那個面貌!”
  陸克臣看他胖成這個樣子,簡直不知對他從何誇起,只得沉吟著謙遜道:“哪裡哪裡,我是比不得聶公有福氣啊!”
  雙方且說且行,共同進入客廳落座。一團和氣的敘了寒暖之後,陸克臣不明他的來意,故意笑道:“聶公這次進京,可是有意在此長住了麼?要我看來,進京也好。老兄弟們都在這裡,互相見面談笑也方便些。”
  聶雲龍立刻搖頭,吞吞吐吐的說道:“陸老弟,不瞞你講,我這一趟來,是要代人向你提親。”
  陸克臣略略心算了家中四小姐的年齡,隨即放心大膽的問道:“哦?是代哪一位?”
  聶雲龍把一張胖臉憋成紫色:“呃……我的一個兒子。”
  陸克臣聽到這裡,越發輕鬆:“我記得令郎十二三歲便去了歐洲,如今已然學成歸來了?”
  聶雲龍長歎一聲:“我說的不是他。是聶人雄。”
  陸克臣登時露出困惑神情:“聶人雄?哪個聶人雄?”
  聶雲龍鼓著一臉胖肉,硬著頭皮答道:“就是當下的熱河督軍,聶人雄。”
  陸克臣微微張嘴,做了個驚訝的深呼吸:“這……聶公,我倒不知道他是您的兒子。”
  聶公冷笑一聲:“哼,我也不知道。”
  陸克臣徹底糊塗了:“那……”
  聶雲龍仿佛是要破罐子破摔,老著臉繼續說道:“聶人雄看上了你家三小姐,還說他當初欠了你家五十萬元。若是親事成功,可加倍奉還一百萬元。就是這件事情,我說完了。”
  陸克臣在沙發上換了個坐姿,目瞪口呆的看著聶雲龍:“聶公,這話是從何說起?小女早已和衛清華家的二公子訂婚了啊!”
  聶雲龍一聽這話,當即把兩隻胖手一攤:“那就是不成囉?”
  陸克臣深深點頭:“聶公,衛家連彩禮都送過來了,所以此樁親事肯定不會再有變動。”
  聶雲龍氣運丹田站了起來:“好極了。陸老弟,我也是受人之托,不得不來。你給答覆就好,算我沒有白跑一趟。”
  陸克臣莫名其妙的送他出去,口中胡亂做出挽留。直等聶雲龍乘車遠去了,他才猛的反應過來——聶人雄怎麼忽然惦念上了自家三女?
  聶雲龍鎩羽而歸,倒要看看這個偽兒子還能鬧出哪樣。不料聶人雄毫無誠意的向他道了兩句辛苦,然後就派人把他送上火車,放他回家去了。
  聶雲龍再有面子,也不可能輕易拆散人家定好的親事,況且他失勢已久,也沒什麼面子可言。聶人雄只是想把他推到人前亮相,給自己的出身鍍一層金。
  陸柔真作為一名千金小姐,若是同個名門少爺私奔,可以演成一段佳話;若是同個草莽軍頭私奔,那就成了醜聞。佳話與醜聞之間,只隔著一層紙。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不能把那層紙戳破。
  他是在琉璃翠的歎息聲中長大的,見慣了女人的苦楚,所以他要盡最大的力量去愛護陸柔真。
  聶人雄暗自籌謀,陸克臣心懷疑慮,唯有陸柔真歡歡喜喜的過了個好年。
  自從心裡藏了個聶人雄開始,她的性情似乎都變得更寬和了一些,本來是綿裡藏針不讓人的,如今卻也失了鬥志,只覺得那些人那些話都無趣,都不值一提。她對聶人雄沒有什麼信心,因為自己畢竟是和衛英朗定過婚了,簡直沒有無故分開的可能;但她雖然信心不強,心底深處卻又隱隱燃了一簇希望火苗——玫瑰色的夢又編織起來了,也許一步邁出去,真能走出一個傳奇。
  到了大年初十這天,她正在房內對著花繃子用功,不料隔壁房內的電話機忽然響了起來。小荷跑過去接了電話,片刻之後回到她面前說道:“三小姐,一位李小姐找您說話呢。”
  陸柔真放下花繃子和針線,因為認識無數個李小姐,所以也不在意,逕自走過去拿起了話筒,軟綿綿的說道:“您好,我是陸柔真。”
  聽筒裡面傳來了熟悉的嗤嗤笑聲,讓她驟然心驚臉紅:“你是……”
  聶人雄的聲音響了起來:“柔真,是我。”
  陸柔真這是第一次和他通電話,下意識的背對小荷望向窗外,她勉強用著平靜語氣笑道:“我還當是哪個李小姐,原來是你呀!”
  說完這話,她立刻又定了定心神——還是失控了,剛才那句“是你呀”,怎麼就說得嗲了起來?
  聶人雄說道:“柔真,我已經從濟南回來了,現在想要見你一面,你能不能出門?”
  陸柔真知道小荷就在隔壁,所以頗為緊張的控制了語氣:“好啊,可是定在哪裡呢?”
  聶人雄答道:“我就在你家門外,你隨時出門,我隨時都能跟上。”
  陸柔真斜了眼睛瞄著房門:“哦……那好,你就在那裡等著我吧。”
  掛斷電話之後,她用手背貼了貼臉,就感覺燒得厲害。若無其事的走入化粧室內,她飛快的洗臉梳頭,手指挑了雪花膏蹭到掌心,她沒有時間細細打扮,雙手對搓了搓,便將雪花膏盡數抹到了臉上。香粉胭脂也來不及施用了,她只又塗了一點口紅。
  然後她故技重施,坐到黃包車上隨便說了個地點。待到車夫把她拉得遠了,她便藉故下車——然後聶人雄的汽車就刹在了她的面前。
  這回兩人在車內相見,那種親熱又和先前不同。陸柔真迎頭便問:“沐同,濟南之行還順利嗎?”
  聶人雄握住她一隻手,把這前因後果如實講了。陸柔真聽後,眼中頓時失了光彩:“既然提親不成,那還能怎麼辦呢?”
  聶人雄對她說道:“柔真,你跟我走,去承德。”
  陸柔真聽了這話,蹙著眉毛正要搖頭;哪知聶人雄隨即又道:“我們離開北京之後,立刻在各大報紙上刊登結婚啟事。等到把你安頓好了,我再馬上返回北京,和令尊交涉。”
  陸柔真沒想到他是這個主意,說私奔不是私奔,可又絕非光明正大,一時就有些發懵,不知如何是好:“爸爸……萬一爸爸勃然大怒……”
  聶人雄低聲說道:“我到時一邊交涉,一邊籌辦婚禮,再找一位體面的證婚人,一定把你風風光光的娶進家裡。令尊也是要面子的人,到了那個時候,就算他心裡不滿,行動上也未必會再阻攔了。”
  陸柔真六神無主的垂下頭去:“那你到時一定要順著爸爸,爸爸罵了你攆了你,你也千萬不能頂嘴。我從小就沒了媽媽,爸爸素來對我最好……還有英朗,英朗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我、我……”
  說到這裡,她忽然沒了主意,抬眼望向聶人雄,她心裡真是愛他愛到了極致。正因為她知道愛人的滋味,所以才更能體會爸爸和英朗的心腸。她離了聶人雄,心中會苦;可是如果她離了爸爸和英朗,難道爸爸就不會失望,英朗就不會傷心嗎?
  怎樣都是不對,不是害人,就是害己。陸柔真死死的攥住了聶人雄的手,心中煩亂的將要嘔出血來。
  “讓我想想……”末了,她聲音很輕的說出話來:“沐同,讓我再想一想……”
  傍晚時分,陸柔真獨自乘坐黃包車回了家。失魂落魄的回到房中,她和他把最後的期限定在了正月十五。
  五天的時間,讓她盡情的想。她疲憊的躺在浴缸裡,感覺自己將要被愛撕裂。
  正月十一,她推說自己昨日出門受了寒風,躺在床上不肯見人。從早躺到晚,一顆心像被火燒著似的,兩隻手在被窩裡抓緊被褥絞著擰著,手指都快扭曲變形。
  正月十二,她覺得自己可能是要瘋了。忽然披頭散髮的爬起來,她想對著牆壁一頭撞死。
  正月十三,她終於恢復了人形,兩隻眼睛射出亮光,心想:“難道這不是我自己的人生嗎?為什麼我一定要沿著旁人畫出的道路來走?我不是懦夫,我要去找我自己的幸福!”
  正月十四,她偷偷寫下一封長信,預備走後留給父親。二姐結婚前曾經送給她一支派克女士鋼筆,是她所喜歡的,這時便也提前放到大衣口袋裡,想要帶走。
  正月十五上午,衛英朗回來了,專為要陪陸柔真一起過節。陸克臣平時看他和自己的兒子也差不多,忙起來就不搭理他,這回卻是異常的熱情,甚至主動談起婚事。衛英朗笑呵呵的,幾乎就是問一答十;陸克臣聽到最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笑容卻是有些複雜:“好孩子。”
  陸柔真這一天是特別的安靜,因為心裡一直鼓著一口氣。在這口氣的支撐下,她將按照計畫,在晚上的家宴過後趁著夜色出門離開——夜裡走,淩晨的報紙上就能登出結婚啟事,正是要讓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
  這口氣一松,她就再也沒有勇氣邁出腳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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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5-2-17 13:00:14 |只看該作者
第 18 章

  衛英朗為了趕回北京陪伴陸柔真過節,連家裡父母都拋下了。衛夫人恨得罵他“娶了媳婦忘了娘”,然而也攔不住,只得隨他去了。
  他從小便和陸柔真廝守在一起,兩人連出洋留學都是並肩同行;衛家前幾年遷去江南,獨他留下不走,嘴上說是不習慣南邊的氣候,其實旁人心如明鏡,都知道他是捨不得陸家三小姐。
  晚上陸家開了家宴,衛英朗興致勃勃的坐到陸柔真身邊:“克瑞斯丁,吃過飯後,我們出去看花燈吧?”
  陸柔真笑得恍恍惚惚,嘴角發僵:“外面怪冷的……”
  衛英朗很有興趣的歪頭看她:“多穿一層不就行了?去吧,瞧瞧熱鬧也是好的!”
  陸柔真心懷鬼胎,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頭來只是微笑:“吃過飯再說吧!”
  家宴進行到了中途,陸柔真故意將一筷子菜落到衣襟上,然後藉口油污了衣裳,起身離席回房更衣。衛英朗本要陪她,然而略一轉念,又想人家是去“更衣”,自己緊追不捨,成何體統?而陸柔真在起身之時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隨即邁步向外走去,視野便是一片模糊。
  從此往後,就再也沒臉去見衛家小哥哥了。衛家小哥哥其實很好,非常好,可是啊,她不愛他。
  從小就認識的小哥哥,似乎無論何時想起來,也就只是個小哥哥。憶起衛英朗這些年來對她的種種關懷體貼,她低頭強忍眼淚,知道自己是壞了良心。
  院內凜冽寒冷的空氣凍幹了她的淚水。她暗暗的加快了步伐,一邊走一邊回顧後方——本來沒想走得這樣匆忙,可是她怕席散之後,衛英朗會真的要帶她去看花燈。
  一個小丫頭挑著燈籠追了上來,很殷勤的要送三小姐回房;她沒拒絕,帶著小丫頭越走越遠,及至快到公館後門了,她停下腳步,再次轉身,望向來路。
  然後她把心一橫,對著小丫頭說道:“雙兒,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小丫頭懵裡懵懂的沒有多問,只是點頭:“是,三小姐。”
  她深深吸進一口寒氣,隨即咬緊牙關走向後門。一步一個腳印的踏在雪地上,她在心裡告訴自己:“走就走了,不許後悔。將來縱算是得了苦果,也全是自作自受,不許後悔!”
  忽然掠地來了一陣冷風,卷起的雪沫子直抽到了她的臉上。穿著羊皮小靴的右腳邁出後門門檻,她的嘴唇無聲翕動:“不後悔,死了都不後悔!”
  守門的門房見三小姐孤身走了出來,連忙上前問候,然而三小姐一言不發,只是向前疾行。忽有一輛汽車緩緩駛來。車門一開,門房就見三小姐彎腰坐了上去。車燈在雪夜中驟然一亮,照耀出了漫天飛舞的細雪。
  門房眼睜睜的看著汽車發動開走,忽然打了個寒戰,他想起了大管家對自己的吩咐。扭身奔回房內抄起內線電話,他語無倫次的說道:“張爺,那什麼,三小姐剛剛出了後門,不知上了誰的汽車,走啦!”
  聶人雄發現陸柔真在發抖。
  他沒有多問,直接解開自己的大衣紐扣,然後轉身將她拖抱到了自己腿上。打開衣襟把她裹進懷中,他低聲說道:“柔真,別怕,我們這就往天津去。”
  陸柔真閉著眼睛枕上他的肩膀,聲音輕如囈語:“天津?”
  聶人雄的語氣十分篤定:“天津。我在北京無法調動火車,汽車可以直接開去天津。等天亮到了天津,我們再去承德就容易了。”
  陸柔真縮在他的胸前,手腳都是柔軟冰涼,虛弱到了無力思考的地步。沒人知道這一天她是怎麼挨過來的——她的心落在了滾油裡,每分每秒都是猶豫,都是恐慌,都是煎熬。
  與此同時,陸公館內的大管家張世林低頭走入家宴餐廳。他的步伐很快,然而一絲不亂,像一陣訓練有素的小風。很有分寸的在後方彎下腰來,他在陸克臣耳邊短短的低語了一句。
  他說:“三小姐又走了。”
  陸克臣手裡端著高腳酒杯,臉上還帶著溫文爾雅的笑意。
  張世林察言觀色,繼續說道:“這回沒往遠走,在門口就上了汽車。”
  陸克臣垂下眼簾,堅持著把那一口酒抿進嘴裡。放下酒杯站起身來,他背過一隻手,風度翩翩的對著前方一點頭:“英朗。”
  衛英朗抬起頭:“世叔?”
  陸克臣沒再說話,轉身帶著張世林向外逕自走去。旁人不明所以,只以為老爺子要對新女婿說兩句體己話,所以繼續吃喝談笑。而衛英朗莫名其妙的抓起餐巾抹了抹嘴,起身繞過餐桌追上了陸克臣。
  陸克臣一出餐廳,面孔就沉下來了。有些話真是說不出口,可是家門不幸,不說不行。環顧身邊四周,眾多兒女就只會互相拆臺,挑來選去,只有衛英朗是個懂事的,偏偏又是這麼個身份!
  抬手攬住衛英朗的肩膀,他低聲說道:“柔真恐怕是被聶人雄誘騙走了。”
  衛英朗扭頭看了他,神情困惑,顯然是完全沒聽明白:“世叔,您說什麼?”
  陸克臣腳步不停,且行且道:“聶人雄這些天來對柔真百般糾纏,恐怕柔真年幼無知,方才已經隨他走了。”
  衛英朗聽到這裡,臉上還殘留著笑意,仿佛不能領會:“聶人雄?”
  這時二人已經走到院內,陸克臣在他後背上狠狠拍了一掌:“英朗,你我分頭去追。記住,務必要對此事保密。消息一旦擴散出去,陸衛兩家的名譽全要受損。”
  這一巴掌終於拍醒了衛英朗。他沒再說話,轉身就向陸宅正門跑去,一邊跑一邊抬手用力按住心口。
  他心疼,疼得快要炸開。十幾年的愛情,抵不過一場短暫的誘騙。是陸柔真蠢,還是他蠢?冷不丁的猛然收住腳步,他“吭”的咳出一聲,咳得很重,壅塞在喉嚨口的甜腥液體從口鼻中噴了出來,星星點點的滴上雪地,綻出一朵一朵的殷紅。
  他愣了一下,隨即摸出手帕堵了口鼻。本以為急怒嘔血都是戲裡的情節,哪知道人生如戲,他竟然也有這樣一幕。
  然後他繼續向前狂奔。吐血就吐血吧,死了又何妨?
  衛英朗在正門外上了自家汽車,正要往火車站追,不想沒走多遠,他就被張世林攔了下來。
  張世林獨自開了一輛汽車,打開車窗和他說話,聲音依然不高:“老爺那邊得了消息,說是讓衛二少爺快去城門。”
  衛英朗聽到這裡,當即一言不發的調轉車頭。上元佳節,滿街繁華;他摁著汽車喇叭衝破人群,忽然又咳了一聲,這回沒有血,是他流下了一滴淚。
  因為家醜不可外揚,所以陸克臣那邊也只有一名親信的汽車夫。三人在城門匯合,陸克臣下車叫來衛兵一問,得知就在五分鐘前,聶督軍的汽車剛剛出城。
  這個時候,陸克臣的手已經開始隱隱的有些抖,然而說出話來,聲音還算沉穩:“開城門,我也出城!”
  衛兵知道這是一位總長,頗有身份,故而答應一聲,連忙去開。陸克臣轉身上車,兩條腿互相的絆。“砰”的一聲關上車門,他的汽車領頭通過城門。
  聶人雄這人野慣了,為了不惹人注目,他沒帶衛隊便上了路。待到發現後方有車追上來了,他也不慌。倒是陸柔真透過後窗看見明黃車燈,嚇得睜大眼睛快要發傻。忽見聶人雄歪身拔出了腰間手槍,她連忙雙手握住對方的手:“不要!不要對爸爸動槍!”
  聶人雄單手把她摟回胸前,隨即抬手就去開了車窗:“我不打人,我打車。”
  陸柔真拼了命的伸長手臂,要用手掌擋住槍口:“不行,沐同,打車也不行!爸爸養我一場,我不能讓你對他動槍。”她急得帶出哭腔:“放下,把槍放下!”
  聶人雄本意是要打爆對方車胎,以便自己走得從容。眼看陸柔真激動的渾身亂顫,他便把槍收了回來:“好,好,別哭,我不動槍。”
  正當此時,後方忽然響起一聲尖銳刹車,隨即陸克臣的聲音傳了過來:“柔真!”
  陸柔真下意識的回過了頭,就見父親背著車燈光芒站在大雪地上,身上只穿著一身單薄夾袍。雙手緊緊抓住長袍兩側,日益衰老的父親彎下腰來,運足力氣撕心裂肺的喊她:“柔真,回來!”
  陸柔真一下子就受不了了。眼淚滔滔的流淌出來,她哇的一聲哭喊出聲:“爸爸!”
  陸克臣向前邁出步子,磕磕絆絆的跑過雪地去追汽車,忽然一個踉蹌撲倒下去,他趴在地上再沒起來。陸柔真見此情形,不由分說的便是打開車門暗鎖。未等聶人雄有所反應,她縱身一躍,竟是跳了下去。長長的翻滾過後,她帶著一身白雪爬起來,踉踉蹌蹌的跑向父親。跪在地上扶起陸克臣,她涕淚橫流的哭道:“爸爸,爸爸,我不走了!”
  陸克臣喘著粗氣,是有話要說而又力不能支的樣子。就在這裡,衛英朗和聶人雄也分別下車,趕了過來。
  衛英朗直挺挺的站著,不言不動,單是死盯著陸柔真。而聶人雄也蹲下了身,對著陸克臣說道:“老爺子,行行好,把柔真給我吧。”
  陸克臣直著眼睛瞪他,氣息仿佛哽在胸中,只能神情痛苦的微微搖頭。而陸柔真見此情形,這些天鼓出的勇氣早已煙消雲散。一歪身跌坐在雪地上,她淚眼朦朧的轉頭望向了聶人雄:“沐同,你自己走吧,我們終究還是……有緣無分。”
  聶人雄側過臉來,擰起眉毛凝視了她:“我們都走到這裡了,難道還是有緣無分?”
  說完這話他一把扯住陸克臣的手臂:“乾脆我把老爺子一起帶上,看看他媽的還有誰能再攔!”
  陸柔真見他對陸克臣生拉硬拽,連忙用力推他:“沐同,你別——”
  一句話只說到這裡,因為衛英朗毫無預兆的驟然撲上,竟是用雙手掐住了聶人雄的脖子。聶人雄猝不及防的抬手擋了一下,哪知對方雙手緊如鐵鉗,冰涼堅硬的合上自己喉嚨,是不死不休的模樣。
  兩人立時滾做一團。陸柔真生平第一次看到衛英朗和人動手打架,想要去勸,可又放不下陸克臣。而聶人雄見衛英朗如同瘋魔一般,便是竭盡全力硬扯他的手臂。衛英朗在力量上不是他的對手,僵持之際又被他用膝蓋連連狠擊了肋下。劇痛之中鬆開右手,他向下忽然摸到了對方腰間的手槍。
  他不愛槍,可是懂槍。摁下暗扣打開皮套,他不假思索的拔出手槍。驟然起身舉槍瞄準聶人雄,他面無表情的一拉槍膛,上了子彈。
  陸柔真驚叫一聲,飛身撲上想要保護聶人雄,可是就在此時,槍聲響了。
  那一瞬間她目眥欲裂、魂飛魄散。然而聶人雄也沒有坐以待斃的道理。在衛英朗將子彈上膛之時,他便已經奮力一滾,躲向一旁。
  可是,還是慢了一步。
  子彈穿透他的右臂,帶出一串血花。起身之後背過左手,他從後腰皮帶上拔出一把手槍,直接對準了衛英朗的眉心。
  這個時候,陸柔真沖到了兩人之間。
  陸柔真面對著聶人雄,就見他整條右臂都被鮮血浸透。發瘧疾似的顫抖起來,她在漫漫的絕望與痛楚中,卻是發出了異常清冷的聲音。
  “沐同。”她說:“你走。”
  她還說:“我後悔了,你走。”
  聶人雄似乎並未覺出疼痛:“你後悔了?”
  陸柔真凝望著他。月光之下,雪原之上,她只有他。可她須得硬下心腸,作出回答。
  “我後悔了。”她說,聲音冷而沙啞。
  聶人雄緩緩放下手槍,仿佛難以置信:“你後悔了?”
  陸柔真直著目光看他,看一眼,是一眼;看一眼,少一眼。
  “我後悔了。”
  聶人雄沉默半晌,最後卻是笑了一下,呼出的熱氣結成白霧,繚繞在他與她之間。晃著高個子轉過身去,他低頭走向汽車。
  在陸柔真面前,他永不耍賴。她後悔了,他就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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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陸柔真走的時候不後悔,回的時候也不後悔。許多年後想起今夜,她依舊是不後悔。
  為了愛情,為了幸福,她放下一切追逐過了。她並不是沒有做,她只是沒成功。和陸克臣並肩坐在冰箱一樣寒冷的汽車裡,她嗚嗚的大哭出聲,哭得純粹而又死心塌地,是認命了的模樣。
  陸克臣閉著眼睛向後靠去,一手抬起來捂住心口。其實心臟沒什麼不適,倒是方才撲倒一跤,磕得膝蓋有些疼痛。女子到底是心軟,他想,只是自己這個父親也當得滑稽,竟然要用苦肉計來挽留女兒。
  微微睜開一隻眼睛,他暗暗瞥向身邊女兒。三女從小穩重,仿佛只在親娘去世之時曾經這樣嚎啕過。眾多兒女皆是庸人,唯獨這位三女溫柔嫺靜,頗有薛寶釵的風範,沒想到也是假像。好孩子一旦搗起壞來,往往更具有破壞力。陸克臣閉了眼睛,忽然覺得很煩。
  汽車進城之後,陸克臣坐直身體,懶得看她:“柔真,回去之後不要露出行跡,就說是和英朗看燈去了。”
  陸柔真哽咽著答了一聲,隨即猛然想起一件大事:“爸爸!”
  她這一聲來得很急,讓陸克臣扭頭望向了她:“嗯?”
  陸柔真壓住了抽泣,強掙著說出整話:“爸爸,沐——聶人雄已經把結婚啟事發去報館,明日晨報上面就會登載出來了。”
  陸克臣聽了這話,花白頭髮幾乎豎了起來。他們父女都是天生一雙淺淡透明的大眼睛,夜裡睜圓了,簡直讓人聯想起貓。老貓一樣瞪視了女兒,陸克臣的表情幾乎偏於猙獰:“什麼?!哪家報館?”
  陸柔真嚇得向後縮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沒有告訴過我。”
  陸克臣在暴怒之下猛一跺腳:“停車!”
  領頭汽車驟然刹住,後方汽車也隨之停下。陸克臣推開車門跳下去,一瘸一拐的往後跑。陸柔真回頭望去,就見他踉蹌而又靈活的跳上了衛英朗的汽車。殿后的張世林則是趕了上來,坐上前方副駕駛座。汽車再次發動,張世林不帶感情的側身說道:“三小姐,老爺讓我先送您回家休息。”
  陸柔真悄悄回到家中。小荷還在開著電燈等她,這時連忙迎接上去:“三小姐,您去哪兒了?”
  陸柔真披著長長的卷髮,又故意低下了頭。裝成受寒的樣子咳了兩聲,她含糊說道:“看燈去了。”
  然後她便急急的走去更衣洗澡,攏著睡袍鑽進被窩,她不知道父親能否追回那封啟事。臉皮忽然厚了起來,心腸也忽然硬了起來,她淡漠的想:“管它呢!”
  大不了就是被衛家退婚,大不了就是被逐出家門,大不了就是一死。所以,管它呢!
  陸克臣和衛英朗這一夜,在城裡都跑瘋了。
  紙終於是包不住了火。儘管幾家有名報館派出工作人員趕往印刷廠,在結婚啟事一欄開了天窗;然而淩晨天亮之時,街上報童高喊號外,消息還是擴散開了。
  陸克臣蒼白著臉色,找了紙筆坐在車中當場擬稿,趕在晚報排版之前送往各處報館,嚴厲痛斥了聶人雄的造謠行為。
  然後他帶著衛英朗回到家中,叫來張世林吩咐一番。張世林會意退下,四處散播消息,說是老爺現在已然暴怒,要去熱河找聶人雄拼命。而家中上下正對著報紙納悶,聽了這話,才知道是老爺和聶人雄爭鬥,又把三小姐給裹進去了。
  既然如此,那除了幸災樂禍之外,似乎也就再無其它好說。三小姐和衛二少爺的恩愛是有目共睹的,至於聶人雄——眾人都不認識聶人雄。
  按照往常的例子,姐妹姨娘們紛紛的又過來安慰三小姐,然而三小姐不見客。
  三小姐是從來不耍刁蠻脾氣的,如今這樣無禮,實屬罕見。小荷吞吞吐吐的對人說道:“三小姐飯都不吃,這回真氣壞了。”
  陸柔真抱著膝蓋坐在床上,思緒和頭髮一樣亂。小荷推門走進來,輕聲說道:“三小姐,衛二少爺來了。”
  陸柔真怔怔的答了一聲,然後懶洋洋的下床換了衣裳。拿著粗齒大梳子滿頭劃了幾下,她素著一張臉走去了小客室,一雙眼睛還紅腫著。
  兩人見了面,也沒話好說。她知道自己這模樣不大好看,但是心裡沒勁,懶得要臉。在小沙發的一邊坐了下來,她不但垂頭彎腰,甚至連肩膀都塌下去了。
  衛英朗,因為怕冷,所以依舊打扮的像個小老太爺。端端正正的坐在窗前椅子上,他歪著腦袋凝視陸柔真,臉上卻又沒有什麼表情。
  等到小荷放下茶水點心退出去了,陸柔真才帶著鼻音悶聲說道:“詹森,我對不起你。你可以退婚,我沒有怨言。”
  衛英朗像沒聽見似的,對著陸柔真只是上下的端詳,仿佛對方是個妖怪,而他第一次見。
  真是第一次見。他所知道的陸柔真一直是位端莊溫柔的好妹妹,至於昨夜那個在雪地上連滾帶爬私奔未遂的瘋女人,他不認識。
  起身走到沙發前方,他俯下身來,一直看到了陸柔真的臉上。好像很困惑似的,他輕聲問道:“你是你嗎?”
  陸柔真沒臉看他,深深低頭,恨不能脖子斷掉,立時死了。
  然後,衛英朗又問一句:“你愛聶人雄?”
  陸柔真覺得自己在一直向下沉,腦袋快有鬥大,沉甸甸的墜著身體:“愛。”
  衛英朗繼續問:“那我呢?”
  陸柔真不出聲了。她就像愛爸爸一樣愛著衛英朗。其實嫁給小哥哥也能讓她心滿意足,可是自從經過了聶人雄那烈酒一般的愛情,小哥哥就徹底變成了一杯溫暖的茶。茶是好茶,不過喝也行,不喝也行。
  衛英朗沒有等到回答。抬手為陸柔真撩起鬢邊一綹捲曲長髮,他換了話題:“讓我退婚,你再去找聶人雄嗎?”
  陸柔真搖了搖頭——不找了,她和聶人雄的愛情來得天怒人怨,她不想氣死爸爸。
  衛英朗歎了口氣:“克瑞斯丁,我對你……十四年啊!”
  他愛了她整整十四年,從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開始。
  在他眼中,陸柔真是天下第一好的女孩子,好的像圖騰、像信仰。她不淺薄也不深沉,不張狂也不沉悶,她永遠安然,永遠潔淨,偶爾帶出一點幼稚的孩子氣,可是從不任性頑劣。每當看到陸柔真,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平靜和美的一生歲月。他和她像並蒂生出的兩朵花,互相陪伴著從盛開到凋零,天生一對,天作之合。
  然而現在,圖騰崩潰了,信仰破滅了。她竟然藏著這樣醜惡的一面,訂了婚的千金小姐,竟然會和個野男人去私奔!
  “我不退婚。”衛英朗最後說道:“我愛你,也恨你。可是無論愛恨,我們都要在一起。”
  如果不在一起,那他這十四年的光陰簡直活成了一片空白。他是那樣的清閒富有,唯一的事業就是愛情——回首往昔,只有愛情。
  他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縱算失敗,也要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陸克臣以攻為守,在報紙上對著聶人雄連罵三天,又放出話來,要去法院告他誹謗。費了無數的心思與口水,他終於把醜聞轉化成了鬧劇。觀眾們看了個出奇的熱鬧,哈哈一笑也就過去了。

  第 20 章

  在一個雪霽初晴的午後,聶人雄回到了承德。
  兩隊騎兵左右夾住車隊,沿著大街往督軍府走。聶人雄扭頭望向窗外,本來想要觀賞承德風光,然而看來看去,車窗外面就只晃著一隻大馬屁股。好容易等著那馬走了,新的馬屁股又補了上來。
  他歎了口氣,轉向前方。右臂傷處帶著絲絲縷縷的痛意,幸好子彈沒有擊中骨頭。
  車隊停在督軍府大門前,副駕駛座上的田副官跳下汽車,後退兩步打開後排車門。聶人雄裹著大氅探身下車,結果抬起頭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小鈴鐺。
  小鈴鐺系著一件水獺領子的長披風,單單薄薄、亭亭玉立。披風是黑色的,水獺領子是黑色的,蓬蓬松松的齊耳短髮也是黑色的,只有她的小臉蛋潔白如玉。亮晶晶的黑眼珠子悠悠一轉,她笑出一口小白牙:“乾爹!”
  聶人雄看她已經長出了大姑娘的個頭,卻依然還是小丫頭的面貌,就忍不住笑了一下。邁步過去抬手一捏她的小尖下巴,他低聲說道:“穿得像只黑燕子。”
  然後他轉向了旁邊的孟、段、馬三位師長,略一點頭:“都來了?”
  段世榮比較嚴肅,一挺身敬了個軍禮:“沐帥過年好!”
  隨即是孟慶山笑呵呵的開了口:“嘿嘿,沐帥,過年好哇!”
  馬錦堂落了後,搓著手一彎腰:“沐帥,您過年好。”
  聶人雄一皺眉頭:“不喊司令,改叫沐帥了?”
  三人一起點頭。
  聶人雄不置可否的一挑眉毛,然後側過身去向小鈴鐺伸出了一隻手。小鈴鐺下意識的抬手搭上他的掌心,他順勢合攏五指,領著她轉身向前走去。
  他現在心情不好,看著麾下三員幹將有些礙眼,寧願只帶著黑燕子似的小鈴鐺進門。
  小鈴鐺一進樓內,就把披風先解開了。
  披風裡面是一身光華燦爛的織錦長袍,直通通的套在她的身上,只在胸前和胯部有一點曲線起伏。歡歡喜喜的跳到聶人雄面前,她很得意的問道:“乾爹,好不好看?”
  聶人雄隨便撩了她一眼:“好看。”
  小鈴鐺見他對自己待理不理的,不禁有些失望。過完新年她都滿十五歲了,按照虛歲簡直可以算作十六。可聶人雄就只拿她當個小丫頭看待。
  扭扭捏捏的坐到聶人雄身邊,她搭訕著又問:“乾爹,北京好玩嗎?你怎麼住了那麼久?我還以為你年前就能回來呢!”
  聶人雄扭頭望向了她,見她睜著大黑眼睛凝視自己,像只小貓小狗似的,就想摸摸她的腦袋。不料抬手之際牽動傷處,疼得他當場吸了一口涼氣。小鈴鐺見他神情有異,連忙問道:“乾爹,你怎麼了?”
  聶人雄咬牙忍痛,片刻之後才緩過來。垂下眼簾望向地面,他輕聲答道:“乾爹和別人打架,胳膊讓子彈蹭了一下。”
  小鈴鐺登時大驚失色:“你受了槍傷?”
  聶人雄一拍她的膝蓋:“不是什麼有臉的事情,不要聲張。”
  小鈴鐺立刻抬手捂住了嘴,嗚嚕嚕的答道:“我不說了。”
  在三位師長的陪同下,聶人雄無情無緒的吃了一頓晚飯,順便講述了京城情形。三位師長平日看他少言寡語,像只悶葫蘆似的,萬沒料到他這趟進京,不但能與馬總長結成同盟,而且還和山東的段督軍拜了把子。審時度勢的一挑大拇指,三人齊聲恭維:“沐帥高明!”
  聶人雄忍著右臂疼痛,勉強一笑,心裡卻是有些打鼓,不知道這幫傢夥留在承德,有沒有聽聞自己在北京鬧出的笑話。
  心不在焉的敷衍走了三位師長,聶人雄便帶著田副官上樓回了臥室。田副官手裡拎著小醫藥箱,很有分寸跟在後方,從來不敢逾矩半分。聶人雄也不大會欣賞他這種謙卑伶俐,只是覺得這人有眼色,挺懂事,比杜希賢強一萬倍——應該把姓杜的混帳攆出去,可是又下不了手,因為小鈴鐺這兩年一直是他在照顧,此人有文化講忠誠,就是千萬別開口,一說話能把人噎個跟頭。自己都是“沐帥”了,在他面前還是不能倖免。
  他在前方上樓,小鈴鐺隨後也追了上去。偌大一座二層小洋樓,裡面的主子就是他們父女兩個。聶人雄住在樓上,她住在樓下。彎腰把長袍下擺一直向上提到腰間,她邁開兩條長腿,幾大步就竄上了二樓。
  然後仔細拍平袍襟皺褶,她恢復了女子做派,邁著小步走出直線,扭扭噠噠的進了聶人雄的臥室。
  聶人雄打著赤膊坐在床邊,正在讓田副官給自己換藥。忽見小鈴鐺來了,他莫名其妙的問道:“有事?”
  小鈴鐺當然是沒事,只是想過來和他親近親近,然而他光著膀子沒穿上衣,這又讓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背過雙手躊躇了一下,她沒話找話的開了口:“乾爹,廚房有梨,你吃不吃?”
  聶人雄一聽這話,當即忍不住打了個飽嗝,然而噴著酒氣搖頭答道:“不吃,你吃去吧。”
  小鈴鐺試試探探的走上前來,想要去看他的傷情。田副官翹著蘭花指揭下紗布,他那右側上臂現出一處貫通槍傷,血肉鮮紅的還未結痂。小鈴鐺這兩年隨軍長大,跑遍戰場,什麼樣的恐怖慘境都經歷過了,可因為這彈孔是開在了聶人雄的肉上,所以她那麻木的神經還是受到了刺激。下意識的抬手捂住自己右臂,她把兩道眉毛擰了起來:“疼不疼呀?”
  聶人雄扭頭看了她的表情,忽然很覺好笑。這個丫頭好像荒原上的一朵小花,要說用處,她沒什麼用處,不過開在那裡,畢竟是道風景。聶人雄對她看得久了,幾乎瞧不出她的美醜,只希望能把她從荒原移植到庭院,茂茂盛盛的開成月季牡丹,富貴堂皇的過完一生一世。也算她沒有白白的遇到他,他沒有白白的拯救她。
  “不疼。”他難得的溫柔起來,語氣和藹,雖然言辭並不客氣:“看什麼看,下樓睡覺去!”
  小鈴鐺訕訕的後退一步,留戀著不肯走:“我不困……我給你搖話匣子聽吧!”
  說完這話,她不等聶人雄作出回答,扭身就跑向了屋角桌子上的大留聲機。這是一台來自美國的勝利牌留聲機,向外伸著兩個大銅喇叭,亮鋥鋥的放出光芒。房內驟然響起一陣喧天鑼鼓,嚇得田副官手一哆嗦,差點碰了傷口。
  聶人雄微笑著看她,心想:“真是個愣丫頭。”
  田副官用潔淨紗布為聶人雄重新包紮了傷口,然後就提著小醫藥箱退了出去。聶人雄無所事事,在床前地上來回踱步。而小鈴鐺一邊搖著手柄,一邊偷眼瞧他,就見他生的肩膀端正,鎖骨清晰,白皙的皮膚下麵,能夠顯出肌肉的起伏走向。
  聶人雄走著走著,忽然察覺到了小鈴鐺的目光。一轉身面對了她,他大喇喇的把雙手拇指向下插在腰間皮帶:“怎麼一直看我?”
  小鈴鐺當即紅著臉低下了頭,語無倫次的隨口搪塞道:“乾爹,你……那個……不冷嗎?”
  聶人雄恍然大悟:“哦,嫌乾爹沒穿衣服啊!”
  然後他從床邊拎起襯衫披在了身上:“這倒也對,大姑娘了,應該多講究點。”
  小鈴鐺立刻接話說道:“對啊,我是大姑娘了!”
  聶人雄無聲一笑,又覺得她這理直氣壯的模樣有些傻頭傻腦。走到她面前停下腳步,他抬起左手,把她的蘑菇頭揉成了鳥窩:“小崽子!”
  小鈴鐺無言的只是笑,心裡快樂極了。
  聶人雄出神的凝視著她,心想家裡這個沒心沒肺的在笑,可是北京那個呢?挨沒挨駡?受沒受氣?姓衛的當時好像要瘋一樣,回去之後會不會再找她的麻煩?如果找了麻煩,她那個爹能不能護住她?
  他沒爹,不知道爹的好處。陸柔真寧願為了父親和他分開,他也不能理解,但他並不怪她。
  她心軟,她怯懦,她臨陣退縮,她沒有錯。好好一個千金小姐,還不是為了他才落到這般地步?同樣是出嫁,為什麼人家姑娘就能風光歡喜,她卻要像個賊似的夜奔出門?不怪她,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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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3:01:06 |只看該作者
第 21 章

  時光進入三月,聶人雄又兼了個官職——熱河前都統王誠甫終於如願做了京官,空下的都統位子被馬總長盯在眼中,因怕被其它派系的人占住,所以不假思索的先把聶人雄推了上去。
  聶人雄從此身兼二職,既是督軍又是都統,名正言順的將熱河徹底攥進手中。他畢竟還是年輕,按捺不住得意,要在督軍府內大請客。眾位有頭有臉的軍官得了邀請,連忙各自從駐地營中趕了過來;其中孟慶山更有心思,竟是提前進了一趟北京,從八大胡同叫了二十多個條子出來,用汽車一直拉到承德助興。
  慶祝那日,督軍府內從早到晚整整鬧了一天。到了天黑時分,晚宴還未結束,小鈴鐺偷偷跑去前院,覓著聲音向那燈火通明的大廳裡面窺視,就見廳中已經撤了殘羹桌椅,聶人雄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正有一位妖妖嬈嬈的小女子在劃了火柴給他點煙。聶人雄顯見是喝了不少的酒,滿臉通紅,低頭湊到火苗上吸燃煙捲之後,他扭頭去和段世榮說話,那小女子就一扭身偎到他的身邊,又抬起一隻雪白的手,去摸他的下巴脖子。
  小鈴鐺看到這裡,心中登時騰出一團怒火,認為乾爹是被壞女人占了便宜。正是咬牙切齒之際,廳內卻是爆發出了一陣大笑,其中孟慶山扯著嗓門嚷道:“老馬這個喜上加喜的主意很好,不過老馬,請問你嘴裡的這個雛兒,他媽的在哪兒呢?”
  馬錦堂師長立刻向後一躲:“娘們兒是你找的,我怎麼知道有沒有雛兒?”
  這話說出來,聶人雄和段世榮都在一旁含笑不語;而孟慶山轉向廳內這群珠圍翠繞的姑娘們,眯著眼睛笑問:“哪幾位有資格作新娘子?自己站出來吧!”
  此言一出,眾姑娘們一起又羞又笑,全都不動。孟慶山當著眾人,越發發了人來瘋,挽起袖子笑道:“你們自己不說,可別怪本師長親自動手檢查!”
  馬錦堂袖著雙手,嘿嘿的笑,忽然起身扯出一名單薄姑娘,他一邊上下打量對方,一邊帶著醉意說道:“我看這個很像。”
  那姑娘羞得抬不起頭,垂首只是揉搓衣角。而馬錦堂見此情形,有了底氣,繼續挑揀,竟然十有九中。末了把那五名清倌人推到聶人雄面前,他笑嘻嘻的一躬身:“沐帥,選一個吧。您這邊選著,那邊讓老孟換上禮服給您做儐相。”
  孟慶山不等他說完,立刻接了話道:“對,沐帥,我穿禮服做男儐相,老馬穿旗袍做女儐相。”
  話音落下,這回不光是聶人雄和段世榮一起大笑,連姑娘們都用手帕捂了嘴,一個個樂得花枝亂顫。而小鈴鐺自小聽慣了粗俗俚語,心裡明鏡一樣。想到乾爹將要和清倌人去“入洞房”,她又氣又妒,轉身就走,不能再聽下去。
  她一路穿過前院,想要回到後面樓裡。織錦長袍下擺攏住她的雙腿,每走一步都是前後受制。抬手摸上肋下紐扣,她一邊向前疾行,一邊快速解扣。撲面而來的夜風揚起她那半長的頭髮,她憤然脫下長袍,大步流星的踏上樓前臺階。
  帶著一身涼氣進入樓內,她垂手拖著曳地長袍,怒氣衝衝繼續上樓。值班的田副官站在一旁,就見她穿著貼身單衣,胸前隱隱顯出乳|頭形狀,便瞠著眼睛呆望,不料她驟然停住腳步,回過頭來怒問:“你看什麼?”
  田副官嚇了一跳,張口結舌的後退一步。而小鈴鐺滿頭黑髮被風吹亂,厚厚的齊劉海下面瞪起一雙大眼睛,從瞳孔裡面向外射出亮光。狠狠的橫了田副官一眼,她轉身繼續上樓,一直闖進了聶人雄的臥室。
  將手中長袍用力向下一摜,她縱身撲上大床,一聲接一聲的歎息不止,也說不出是怎樣的一種難過,只覺胸中火燒火燎,恨不能一把將心掏出來扔了。忽然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地去,她見牆上掛了一把古色古香的日本刀,便上前兩步,“唰”的一聲抽刀出來。雙手舉刀對著房門淩空劈下——她真想砍死外面那二十多個婊|子,以及攛掇乾爹入洞房的三個老王八蛋!
  正在此時,房門開了。
  聶人雄莫名其妙的看著小鈴鐺,小鈴鐺也傻了眼,握著長刀去看聶人雄。雙方對視片刻,聶人雄先開了口:“大晚上的不睡覺,在我這兒耍刀?”
  小鈴鐺飛快的心算了時間,發現不大對勁:“你不是入洞房去了嗎?”
  聶人雄走上前去,一把奪過長刀:“我入個屁!不許你碰槍,你就改玩刀了?”
  小鈴鐺一雙眼睛越睜越大,臉上也漸漸透出了笑意:“乾爹,你沒入啊?”
  聶人雄無計可施的皺起眉毛,低頭問她:“你是不是又跑到前邊聽熱鬧去了?爺們兒說話,丫頭能聽嗎?”
  小鈴鐺振振有詞的辯解:“你當我傻啊?我什麼都知道!孟伯伯攛掇你入洞房,馬伯伯給你挑大姑娘,他們兩個全是老不羞的貨!還有臉在外面叫條子喝花酒呢,當心家裡小姨太太給他們戴綠帽子!嘁!倆大王八!”
  聶人雄本來就帶了醉意,如今聽了義女這番高論,越發頭暈目眩。揮著長刀一指門口,他直接說道:“丫頭,出去。乾爹喝多了,現在要睡覺。”
  小鈴鐺彎腰撿起長袍,這回心中一片爽朗,撒腿就跑掉了。
  聶人雄終於得了清靜,然而躺在床上,卻是不能立即入睡。外面的姑娘們被三位師長分著帶走了,他不要,也不碰,因為心裡還有牽念。況且那些姑娘也入不了他的眼——沒意思,看不上。
  滿心的喜氣漸漸消散了,他在被窩裡翻了個身,睜著眼睛往窗外望。出生入死的殺到今天,他權柄也有了,財富也有了,軍隊地盤都有了,然而這樣苦盡甘來的喜悅,卻不能和親愛的人一起分享。
  他很想陸柔真,沒別的意思,想想而已,想完了就睡覺。
  如此又過了一個來月,既是春暖花開,又是青黃不接。軍隊裡面鬧了饑荒,聶人雄抓住這個機會,一邊吩咐部下師長出去找糧,一邊起身前去北京要餉。小鈴鐺聽了消息,也要同行。聶人雄略一思忖,感覺把她帶上也無妨,於是一口答應下來。
  小鈴鐺初次進京,歡天喜地,先還怯頭怯腦,等到滿街逛了兩日,她吸取了許多摩登知識,絲襪也穿上了,頭髮也燙卷了,衫子做成喇叭袖口,露出一大截子手臂。聶人雄無心管她,終日獨自出入馬總長公館。雙方嘀嘀咕咕的密謀幾日之後,他心中有了主意,表面上卻是清閒下來。
  這天清晨陽光明媚,他在衛士的簇擁下離開飯店,要領著小鈴鐺去遊頤和園。這樣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坐在汽車裡就有些浪費春光,非得騎馬才最適合。田副官去馬公館借來十幾匹高大威武的好馬,眾人吃飽喝足之後抖擻精神,騎上駿馬便往西直門趕。一路分花拂柳的到了頤和園,因小鈴鐺騎馬騎得累了,所以聶人雄賃了一隻小船,先來遊湖。
  兩人乘著小船,在昆明湖上漂來蕩去。小鈴鐺忙著欣賞湖光山色,聶人雄卻是隨手撿起船上一份報紙,百無聊賴的翻開閱讀。讀著讀著,他身上忽然一冷。
  他看到了衛英朗與陸柔真的結婚啟事,典禮日期,就是今天。
  煌煌烈日失了溫度,碧草鮮花也褪了顏色。聶人雄抬頭望向連綿青翠的萬壽山,耳邊依稀響起了喜氣洋洋的鞭炮聲響。一碧如洗的長空之下,萬丈陽光從天而降。多麼好的天氣啊,於他卻是萬箭穿身、無處可藏!
  將那份報紙緩緩投入水中,他雙手合什舉到眉心,對著遠山上的佛香閣低下了頭。無端的憶起一句佛經,仿佛是“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不記得了。
  他還在愛著她,只可惜,沒了資格。
  與此同時,陸柔真穿著喜紗,已經坐進了迎親的花汽車中。
  婚禮還是辦在了北京,因為衛家在北京有宅有院,老親戚老朋友也都在此地。兩家都不是很古板的家庭,如今的新娘子們皆穿婚紗,陸柔真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白紗依舊入不了衛夫人的眼,那也好辦,換成粉色的喜紗也就是了。
  喜紗的尺寸在一個月內改了兩次,因為陸柔真在眼看著消瘦。家裡上下都打趣她,說她臭美,一頓飯只吃一點水果。她很寬容的承認自己是在臭美,因為“冬天胖了許多呀”。
  大家都說她嫁得好,所以她就更要做出好樣子來給人看。她沒有食欲也沒有精神,可是不能讓人知道。知道了,就要生流言,生是非。她從早到晚的強顏歡笑,無論如何不肯輸這口氣。
  花汽車開起來了,衛英朗穿著黑色大禮服坐在一旁,頭髮向後梳得一絲不苟。陸柔真不看他,他也不看陸柔真。一對金童玉女並肩而坐,呆若木雞。

  第 22 章

  陸柔真其實在半個月前,就不想嫁給衛英朗了。
  衛英朗的言談舉止,表面上看起來還是老樣子,每隔個一兩天,也照例是要到陸柔真的房內打個卯。小荷在院子裡向他打招呼,他和和氣氣的微笑答應,一點紕漏也不出。
  可是關了房門之後,他便不一樣了。
  他坐在這邊的椅子上,陸柔真坐在那邊的沙發上,之間隔了老遠的距離。陸柔真知道是自己愧對了人家,極力的想要沒話找話來說,她說,衛英朗就聽著;她不說,衛英朗也不問。她抬頭,衛英朗就把目光移開;她低頭,衛英朗又開始繼續審視她。
  衛英朗不肯和她對視,心靈的交匯自然也早停了,仿佛她的眼睛裡藏了汙穢惡魔、不堪入目。
  陸柔真察覺出了他那若有所思的窺視,一直忍著,直到忍無可忍。她站到衛英朗面前問他:“詹森,你怎麼了?為什麼要偷偷的看我?”
  衛英朗把臉扭開,神情幾乎堪稱痛苦。
  十四年的愛情,無法言喻的純潔與完美,水晶一樣彩虹一樣,史詩一樣絕唱一樣,原來卻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並沒有什麼天生一對天作之合,有的只是女人要私奔,男人做王八。
  衛英朗覺得沮喪,覺得噁心。可是這段愛情生在骨上長在肉中,甩不開擺不脫,如果當真離了陸柔真,那他自己也會去了半條命。
  越是親近的人有了變化,感覺越是詭異恐怖。陸柔真去找了父親,把衛英朗的樣子一五一十描述出來,末了哭訴道:“爸爸,我現在很怕他,能否將婚禮暫緩幾個月?”
  陸克臣沉著面孔反問:“你還有臉說這種話?”
  陸柔真立刻蒼白了臉——父親從未這樣嚴厲的對待過她。太平日子過得久了,她竟然忘了自己是戴罪之身。
  陸克臣把三女趕走之後,心中難過之餘,又有些得意。一樁驚人醜聞被他一手壓了下去,這也算是本事。
  他就知道衛英朗會很可靠——男人都好面子,哪個肯承認太太的醜事?倒是自家那幫兒女們,一個個鬥得像烏眼雞一樣,嘴敞的好像大門。說老實話,他連長子都信不過。長子那個性子,對著大少奶奶素來不藏心事;而大少奶奶雖然不善相夫教子,可搬弄是非的水準卻是一流。
  把三女嫁過去,把英朗籠絡過來。衛清華就這麼一個兒子,能不隨著和他日益親厚?當下這個世道,沒有武力的支持真不成啊!
  在婚禮之中,新人向來都和傀儡差不多,任人調度;幸而文明婚禮,洞房鬧得有限。待到夜深人散了,衛英朗帶著酒意關上房門,然後扭頭望向陸柔真——陸柔真已經換了一身紅豔豔的軟緞旗袍。房中一片大紅,她也跟著紅,連臉上胭脂都是異常的濃。可惜胭脂下麵沒有血色,她看起來更像個鬼氣森森的紙人。
  衛英朗拖著兩條腿走到床邊,疲憊不堪的坐了下來。半閉著眼睛面對了前方,他忽然用英文低低的問了一句。
  陸柔真聽清楚了,可是以為自己沒聽清楚:“什麼?”
  於是衛英朗就躲在外國話裡,又問一遍:“你還是處女嗎?”
  陸柔真腦中立時起了“嗡”的一聲轟鳴,周身血液全湧到了臉上:“你是在侮辱我嗎?”
  衛英朗冷笑了一下:“我只是不確定。”
  陸柔真淺淺的吸了一口氣,面頰滾熱,雙手冰涼。沒什麼可說的了,她有罪,她就贖罪。她辜負了衛英朗的感情,她就把一輩子全交給衛英朗。侮辱也罷,打罵也罷,全隨他。自己能忍就忍,忍不了還有一死——就這樣吧!
  衛英朗起身走到桌前,很小心的控制氣流,遊戲似的,一根一根吹熄了紅燭。
  然後他摸黑走回床邊。一聲低而短促的驚叫過後,床上翻江倒海的起了響動。布帛撕裂之聲伴隨著粗重顫抖的喘息,陸柔真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咬緊牙關,再不出聲。
  羞死也不出聲,疼死也不出聲。她瞪著眼睛望向上方黑暗,心中忽然想起了聶人雄,一滴淚水從眼角滑下去,她還是不後悔。
  一夜過後,陸柔真掙紮著早早起床。洗漱過後坐在梳妝鏡前,她就見自己面色青白,眼圈烏黑,嘴唇都是焦的。連忙把那一套化妝用品擺放開來,她將其逐樣施用,幸而是新娘子的身份,妝容濃厚也無妨。很細緻的塗抹出一張白裡透紅的臉蛋,她一邊抿著嘴唇上的鮮豔口紅,一邊歪著腦袋往發卷上揉搓生髮油。通過大梳妝鏡,她發現衛英朗又在偷看自己,可是只做不知。
  對於陸柔真來講,衛家老宅並不是陌生地方,衛督軍和衛夫人更是從小就見。衛家大小姐早已遠嫁,三小姐四小姐正值青春妙齡,五小姐是庶出的女兒,年紀尚幼,還是小童;除此之外,便是姨娘之流。
  這樣的家庭格局,和陸家很像。所以陸柔真遊刃有餘,毫不見絀;旁人看她花枝招展、笑容可掬,正是一位最標準的新少奶奶,自然也不疑心。轉眼到了回門的日子,她和衛英朗乘車回家,不想進門之後,父親卻是不在。
  眾人歡迎上來,陸雲海夫婦年紀大些,倒還穩重,陸霄漢卻是歡天喜地,滿口“三姐夫”叫個不休,又解釋道:“爸爸是清早被個電話叫去了衙門,說好轉一圈就回來的,哪知直到現在還不見影子。”
  衛英朗自自然然的笑道:“也許爸爸是被公務纏住了,一時不得脫身。”
  陸霄漢正要回答,陸安妮卻是擠上前去,挽著陸柔真說道:“三姐,你這金絲絨旗袍好華麗啊!”
  陸柔真平日和這些姐妹勾心鬥角,可在衛家住了幾日之後,如今相見,卻是感覺分外親切:“單拿金絲絨做衣裳,其實也未見得好看,非得鑲了水鑽邊子才行。”
  陸芬妮掙脫奶媽子的懷抱,跑上前來去扯三姐的旗袍下擺,陸安妮輕輕一打她的小手:“小淘氣,別亂動,水鑽都被你揪掉了。”
  趕走陸芬妮之後,陸安妮和陸柔真挽作一起,又談衣裳又談鞋子,正是滿屋熱鬧之際,大管家張世林卻是匆匆走入,對著陸雲海和衛英朗先鞠一躬,隨即急急說道:“大少爺,三姑爺,老爺子被人扣在國務院了!”
  此言一出,陸雲海先是嚇了一跳:“怎麼回事?”
  張世林低聲答道:“是熱河的聶督軍和山東的段督軍帶了人去,包圍國務院要餉。”
  衛英朗一皺眉頭:“要餉也是財長的事情,和爸爸有什麼相干?”
  張世林顯然也是六神無主了:“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麼被裹進去的……現在薛巡閱使和趙總司令也跟著去了,隨著鬧事要餉。大總統不出面,只怕那邊隨時會打起來。”
  陸雲海聽聞此言,癱在沙發上沒了主意,還是衛英朗站了起來:“致帥是什麼態度?”
  張世林答道:“致帥上個月帶著少爺到上海玩去了,現在沒消息啊!”
  衛英朗飛快的瞥了陸柔真一眼,隨即說道:“我這就去給家裡打電話,設法儘快救出爸爸。”
  陸柔真沒有出聲,因為“聶督軍”三個字攫住了她的心神——原來,他和她還在同一座城裡。
  衛清華在電話裡聽說親家被人扣在了國務院,先是發了一頓牢騷,認為陸克臣沒事找事,今天就不該出門;然後他派出衛隊,保護兒子去救岳父,因為知道兒子是個斯文的紈絝,所以他在電話裡還特別囑咐道:“到了那裡別管閒事,就說找你老丈人。誰敢攔你,你就揍他,聽見沒有?”
  衛英朗從來沒想過要揍任何人,他一貫愛好和平,而且身份高貴,向來也不受招惹。可是在衛隊的簇擁下趕往國務院時,他的確是想要殺了聶人雄。
  聶人雄踐踏了他最珍貴的希冀與幸福。破鏡無法重圓,毀了就是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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