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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方汝浩]禪真逸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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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2:52:27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 x 2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5-26 04:23 編輯

【名稱】:禪真逸史。又名《殘梁外史》丶《妙相寺全傳》

【版本】:明天啟年間杭州爽閣主人履先甫原刋本。八集四十回。

【作者】:題”清溪道人編次“,”心心仙侶評訂“。方汝浩,號清溪道人,也稱清心道人,明洛陽人。

【內容】:敍述林澹然與杜伏威丶薛舉丶張善相師徒四人斬奸除惡丶避禍隱遁的故事。本書情節曲折,人物生動,每五回一集,以八卦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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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22: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回(續)禪師坐化證菩提 三主雲遊成大道

  天定王等下車馬,步行上山,進庵參見林澹然。杜伏威薛舉張善相稱觴祝壽,次及杜世廉薛仁鄅張一奇查訥上壽了,然後進上禮物,即于草庵之內,次序坐下飲酒。杜伏威將西郊遊玩,遇二仙點化,棄位學道之事說了,又道:「不肖等三人已許之于成都威鳳山相會,未曾稟知師爺,不敢擅便,今見恩師之後,即長往矣。」林澹然道:「汝三人功成名遂,皆具仙風道骨,今能同志棄家修道,必能蟬蛻塵寰,登紫府而位上仙,可賀可賀!況三位世子,俱老成英偉,足繼大業,不墜家聲。今俺有一樁大事,正欲與汝等商議,今幸俱會于此,亦係宿緣,使老僧無限歡喜。今晚三王世子與近仁暫宿草庵,明日午時,老僧即當西歸作別。」
  杜伏威等大驚,一同站起身來道:「師爺何出此言,使某等神魂欲絕,幸再留幾年。」林澹然笑道:「明日午時,俺的大限已到,何能強留?今夜與諸君相敘一宵,便當回首。」杜伏威兄弟三人淚如泉湧,悲泣起來。林澹然勸道:「三王不須悲切,老僧年已過百,受享踰分,復何憾焉。」杜伏威掩淚道:「師爺修煉既久,自當驂鸞駕鶴,羽化飛昇,為何又入這境界去?」林澹然道:「釋玄二教,總屬虛無,古佛上仙,須離幻體,雖聖祖佛老,亦所不免。」薛舉道:「師爺預知未來之事,此一去靈光歸于何處,不肖等復可相見否?」林澹然道:「脫此皮囊,即歸覺路,釋道殊途,一時未能遽會。」
  張善相道:「師爺西歸,乞留一言,遺世廉等終身佩服,以為著蔡。」林澹然道:「待三子自問,方可教之。」杜世廉即起身敬問:「守己待人之道何先?」林澹然道:「立身宜誠,待人宜恕。」又問:「事君治民之道何先?」林澹然道:「事君宜敬,莫以得失為榮辱。治民宜寬,莫以督責掩仁慈。」薛仁鄅躬身問治國治家之道,林澹然道:「治國要知民情,辨忠佞,遠異端,重農務。治家恭儉好禮,勤職業,擇鄰居,遠損友,勿使妻妾近尼釋而多悖亂,勿使子弟愛遊佚而無生計。」張一奇整容問處變用兵之道,林澹然道:「處變貴于知機,貪者受禍。用兵明于賞罰,吝者遭殃。總之要重英豪,知進退,察虛實,同甘苦。勿以敗惰,勿以勝驕。知此數者,為將之道,其庶幾乎!」三子拱手受教,重斟美酒,再整佳餚,飲至更深。
  林澹然令眾人安歇,杜伏威等道:「止有一宵之會,焉可酣睡?」撤去杯盤,林澹然盤膝趺坐禪床之上,杜伏威等次序坐談,直至天曉,依依不捨。早膳已罷,林澹然入房內,香湯沐浴畢,換了一身布服,對眾人一一合掌相別。印月樵雲二人跪下,乞求修焚衣缽,林澹然但道靜養二字,再問時,林澹然又道無欺,二人言下省悟。澹然即命抬出龕子,放在庵前,林澹然跨入龕,端坐于內,問印月道:「有午時否?」印月道:「將是午時。」杜伏威一行人俱環立龕前,林澹然手持念珠,對眾道一聲:「大眾保重,老僧告辭了。」閉目垂眉,一霎時神光出舍,圓寂去了,只見鼻中垂下玉箸來。
  杜伏威等跌足慟哭,大小官民人等,無不下淚。杜伏威道:「且住,有一樁要緊大事,倉猝間不曾問得,深為可惜。」眾人問何事,杜伏威道:「不知林師爺要何人下火,失于問及。」印月道:「大爺已曾分付,不必他人下火,回首一晝夜,自有真火從足心而起,可以自焚本相。」杜伏威遂命燃香點燭,設祭修齋,出示曉諭三國官民人等,盡皆挂孝,遍處傳說林聖僧坐化,當有真火焚身。遍處傳揚,次早上山來燒香的人,若男若女,何止千萬,近侍官禁喝不許近庵。杜伏威道:「不妨,今日林師爺坐化西歸,正要百姓觀看,以顯平昔道行清高,宦不許禁止。」眾人皆捱近龕前,磕頭禮拜,誦佛之聲,振動山岳。看看午時將至,忽見兩股青煙,從龕子底而起,漸漸有煙燒著龕子。看的人翻江攪海。良久,焰光大熾,焚著林禪師法身,只見一線金光,從崑崙頂上衝出,直上九霄,化成萬道霞光,輝煌燦爛,旋遶空中,恍惚是一金身長老,騎鶴冉冉從西而去。杜伏威等俱各禮拜。上自縉紳,下及士庶,無不頂禮合掌誦佛,直至天晚方散。
  杜伏威一行人,就于庵中宿歇。樵雲在禪床坐褥之下,檢出一張箋紙,乃是林禪師親筆寫的辭世頌子,送于天定王看。杜伏威三人一同觀看,上寫道:
    殺人如麻,立身似砥。寵辱不驚,恬潛是菲。酒吸百川,肉吞千冢。醉臥中峰,羲皇自擬。皓月清風,高山流水。長嘯狂歌,何分角徵。心證菩提,法舟相艤。生彼蓮花,逍遙無己。
杜伏威將箋文交與世廉,令匠人裱成一軸,藏于宮中侍奉。次早,三王親自拾骨,用玉匣盛貯,葬于中峰頂上,築成一塔,四圍種植樹木,中立碑亭,上鐫普靜正教禪師之塔。側首建一禪院,命僧看守,名為普靜禪院。皆衰絰重孝,哭泣祭祀畢,與印月等作別下山。
  不說杜伏威等回鎮,且說草庵內黑豬名小賽者,自林澹然昇天之後,每日必來到塔前踴躍哀叫,不及半月,斷食死于塔側。土民義之,即葬在草庵之後,積土成墳,名為義塚。山下仕宦富民,皆感林澹然神靈,各出貲財,拆去草庵,大興工作,改成一寺,名為飛龍禪寺,中塑太空禪師法像,立印月樵雲為住持,撥山田百畝,以為供奉,四時焚香,與普靜禪院一前一後,香火不絕。後印月年至八旬,一夕忽然坐化,樵雲後亦善終。有詩為證:
  巋然禪塔倚中峰,普靜松風送曉鐘。
  造愛及民恩澤溥,至今香火遶飛龍。
  再說萬壽王張善相等駕回晉州,換了吉服,文武官員朝見已罷。張善相道:「孤等三兄弟,幼蒙林太師教育之恩,皇天庇佑,十六歲起兵即成大業,至今享五十餘年厚福,皆賴眾卿之力。回首功名,一場大夢,假饒活卻百年,孤等已過大半,郊外二仙所言,使人夢中頓覺。昨送林太師歸西,即同二位王兄商議定了,功名已逐,正當急流勇退,效范蠡之歸湖,學張良之辟穀,脫卻利鎖名韁,從師雲遊學道,圖一個長生不老,羽化登仙。今後眾卿各宜盡忠輔佐世子即位,君臣緝穆,上下齊心,愛民節儉,重賢尊德。或遇唐朝動軍,皆要遵依查軍師約束,切莫負孤之言。」杜伏威薛舉亦喚杜世廉薛仁鄅分付一場。
  三箇世子一齊跪下,大哭道:「父王年近古稀,正宜安享天年,豈可聽信邪道之言,遠離鄉國。況路途風霜勞頓,惟慮有損無益。願父王以社稷為重,莫被邪道之所惑也。」三王含笑不言。群臣一同俯伏奏道:「願主公聽千歲良言,還宜治國安民,以圖大業,再或主公厭繁喜靜,將大位傳于世子,退居別宮,修真煉性,以娛老景,何必拋家棄國,隨二道人遠遊方外,受千辛萬苦,有傷龍體。況修仙修道原屬荒唐,往古來今,有幾人飛昇,幾人不死!三位主公素明理道,為何起這一點念頭。伏乞聖鑒,不可遠行。」三王笑道:「孤等立意已決,眾卿毋得多言。」杜世廉薛仁鄅同道:「父王堅執雲遊,不肖不敢抗拒,但母親在宮懸望,群臣未得一言,乞父王車駕暫回國都,一言而別,以免母親愁煩。」杜伏威薛舉道:「汝言差矣!孤等既已出家,復何恩愛作兒女之態?不必再言。」查訥向前道:「三位主公出家已決,臣等不敢阻撓。但自創業以來,老臣感三主公大恩,言聽計從,解衣推食,義實君臣,情同父子,從事五十餘年,恩寵過望。今一旦君臣訣別,寧不銷魂,使老臣寸腸如割。」言畢悲咽不勝。三世子眾臣,俱各垂淚。查訥又拭淚道:「老臣設一杯疏酒,為三位主公餞別,伏乞俯從。」張善相道:「近仁既有美情,孤等必領其意,立酌三杯,即此長別。」各人飲酒畢,內侍官捧出衣服來,杜伏威薛舉張善相皆除下金冠,卸下錦袍玉帶,脫了朱履,頭上換了一條藍布包巾,身上穿一領黃布道袍,腰繫絲絛,足登草履。三王隨即動身,三位世子查訥和眾文武群臣。一齊步行送出郭外,眾臣掩淚而別。三子大哭失聲,查訥等再三勸慰,一同回朝,慘然不樂。此時王騏、王騋、朱儉、皇甫實、常泰、繆一麟、黃松等一班老臣,俱已謝世。查訥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日乃黃道吉日,請主公登位,以理萬機。」張一奇允諾。
  查訥率群臣奉世子即位,改號咸興元年,稱為武庚王。眾臣奉賀已畢,當晚辦宴慶賀。次日,查訥發付王驤曹汝豐二老將,帶領精兵一千,護送薛仁鄅回信州即位。查訥尉遲仲賢領精兵一千,衛送杜世廉回楚州即位,一齊起馬。武庚王率群臣送至郊外相別。杜世廉薛仁鄅同行了一日,次早分路,各投本國。查訥奉杜世廉即位,稱為文德王,改號樂治元年。王驤奉薛仁鄅即位,稱為義靜王,改號履泰元年。三國俱厚賞群臣,赦獄免稅,禮賢敬土,操演軍兵,互相慶賀,百姓大悅。有詩為證:
  世子稱孤丕振家,先君遊跡遍天涯。
  三王鼎立安西蜀,自此昇平樂歲華。
三國百姓感念天定王西秦王萬壽王恩德,各于本郡蓋造生祠,裝塑金身,延僧侍奉,春秋二祭,綿綿香火不絕。三王之後,聞王出家修道,亦皆在宮中修焚持齋,皆八十餘而終。
  再說杜伏威薛舉張善相三人迤而行,不數日已到威鳳山下,遇著姚真卿褚一如二仙,授以內養密訣,長生妙術,遊遍天下名山勝境,四海五湖,無所不到。又到獨峰山五花洞,重逢張我與令狐氏。令狐氏又傳張善相吐納之法,數年之後,方引到蓬萊參見混一真人。後來俱證上仙,飛昇面帝。
  至唐太宗貞觀十三年,欽差薛仁鄅為大元帥,領軍馬十萬征討高麗,對陣之際,面中藥箭,昏迷墜馬,眾將救回寨內,其夜幾次發昏,將欲垂絕。次早,忽有一全真,生得童顏鶴髮,相貌奇偉。逕入寨來,對將士道:「山人聞知主帥有難,特來救他性命。」將士聽說,道:「待小將通報請見。」那全真道:「不須相見,但將此藥送與主帥服之,其患即痊。若問我姓名,教他看藥帖上字語,即知分曉。」將士接了藥,再欲問時,全真化一道清風而去。將士驚駭,將藥送與醫官細說此事。醫官看了藥帖,計議道:「既然仙人賜藥,必是還丹。」即將藥調化灌入薛仁鄅口中,下得咽喉,便覺甦醒,方知人事,數日後金瘡全好。醫官稟其事,薛仁鄅驚異,教取藥帖來看,上面寫道:
    昔居王宮,今作山人。為汝金瘡,遠離玉京。盡忠報國,毋忘帝恩。西秦王示。
薛仁鄅看罷淚下,眾官驚問其故。薛仁鄅道:「那全真乃下官家尊也,向年從師學道,雲遊方外,三十餘年,不得一面。今知下官有難,特來相救,已成仙道。全真即西秦王也。」眾官慶賀。此一段乃是後事,表過不題。
  再說杜世廉薛仁鄅張一奇自即位之後,三國俱各承平,萬民樂業。每每差人探聽三王消息,不知去向。三小王只索焚香祝天,願賜重逢。唐高祖武德七年,春三月,秦王世民遣軍師李靖、大將尉遲敬德、薛萬徹,帶領馬步軍兵八萬,征取蜀地。大軍行至楚州界口,探馬報入蜀中,杜世廉和查訥商議拒敵之策。查訥道:「目今唐天子已成一統,四海莫不歸心,正是王師無敵,主公若與之抗,是逆天也。依老臣之見,不可使敵軍入境,先遣能言之士,奉玉璽,書輿圖降表,以見主公知機明哲,唐天子必然重用,不失封侯之位。不然,非保全之策也。」杜世廉道:「父王臨別時,再三囑付降唐,今日事已至此,降之為上。但不知武康王義靜王所見若何?」查訥道:「萬壽王西秦王雲遊之際,也曾諄諄戒諭不可與唐王相持。主公速發檄文,通知二國。」正議間,近侍官奏:「義靜王差官至此,有事陳奏。」杜世廉宣至殿上,拜舞畢,那官道:「臣護軍都尉呂彝是也。主公見唐兵犯境,思難與對敵,王軍師知天命有在,勸主公降唐。未知殿下聖意若何,特遣臣拜求聖諭,共作良圖。」杜世廉道:「孤正為此事適與查相國計議未定,王兄既欲降唐,甚為合理,亦須達知武康王方好。」查訥道:「唐軍將入境,事不宜遲。主公一面速修表文,一面就煩呂都尉去見薛殿下,報知降唐之事,庶不耽誤。」杜世廉就差呂彝去了。
  不數日,武康王義靜王車駕齊到青州,杜世廉迎接,設宴相聚。此時三國降表輿圖,皆已齊備,選能言之士,前去納款。尉遲仲賢道:「老臣聞知唐軍先鋒尉遲敬德,乃老臣之族姪也。老臣若去相見,事必諧矣。」杜世廉大喜,即差仲賢納降,交與降表、輿圖、金寶、玉帛。
  尉遲仲賢領了物件上馬而去,行了兩日,方到李靖營前。守營軍士攔阻,尉遲仲賢喝道:「吾乃西蜀大將軍尉遲某,特來見先鋒有話,快去通報!」軍士慌忙報知,尉遲敬德令請進寨相見。尉遲仲賢下馬入寨,相見畢,薛萬徹問道:「將軍遠來,有何見諭?」尉遲仲賢道:「某乃西蜀文德王駕下驃騎將軍尉遲仲賢也,領敝主與武康王義靖王之命,言天兵下臨,惟恐驚擾百姓,三王情願歸服。有勞將軍等遠涉,故差某齎輿圖、降表奉獻唐主,金寶、玉帛犒賞三軍,伏乞二位將軍俯從,某不勝之幸。」尉遲敬德笑道:「貴主真知機之英傑,不動干戈,能順天命,天子必加重用,小將力當保奏。今將軍與某同姓,不知仙鄉何處?」尉遲仲賢備道鄉貫是朔州金吾村人氏,枝派家譜卻與尉遲敬德原是叔姪之稱。尉遲敬德大喜,重敘尊卑之禮,引入中軍,來見元帥李靖,行禮而坐。尉遲敬德達仲賢來意,又說:「此位將軍是小將族叔。今奉蜀主之命獻上降表輿圖金寶,以歸大唐,伏乞元帥鈞旨。」李靖大悅道:「久聞西蜀三傑之名,今知天命歸順朝廷,實為知機。下官回朝,必當力薦。」當下收了降書金寶,設宴款待。尉遲仲賢道:「蒙元帥大德,感恩不淺。敝主有命,欲迎大元帥諸將軍入成都一會,伏候臺旨。」李靖道:「三王既已降唐,將軍先回,下官率諸將明日即至成都矣。」尉遲仲賢酒罷,告辭而別。
  次日,李靖尉遲敬德薛萬徹俱冠帶,不束戎裝,率領數十員裨將,來至楚州城。杜世廉張一奇薛仁鄅查訥等已先在城外迎接,進城同入大殿,一一行禮。杜世廉道:「某等偏僻小邦,幸蒙元帥諸將軍大駕親臨,孤等不勝欣躍。今已降唐,惟恐皇上見疑,乞元帥周全,再生之德。」李靖道:「下官童稚之年,已聞杜薛張三王鎮守西蜀,英名蓋世,四海傳揚。故我秦王殿下起兵以來,屢欲征討,下官力止,不欲進兵。今唐軍未及接境,而三將軍即已納款,足見知機明哲。下官班師面聖,力保三將軍,不失王侯之位。」杜世廉等皆大喜相謝,大排筵席相款,以下裨將軍士,俱有犒賞。李靖留在楚州三日,不回營寨,晝夜講談兵法,兩下甚是相得。至第四日,李靖等拜別回營。李靖道:「下官班師在半途住紮,相候將軍等同赴京師,不可有誤。」杜世廉等頓首領命。
  不說李靖回師,且說杜世廉三弟兄收拾寶貝金珠,打點朝京面帝,分付眾將官謹守各處城池,待唐天子有旨到來,再作區處。一月以後,薛仁鄅張一奇俱至楚州會齊,帶領查訥尉遲仲賢等勇將百員,軍士五千,取路到襄陽府,與李靖相會,一同赴京。不止一日,已到京師。李靖安頓杜世廉一行人在城外,自率尉遲敬德薛萬徹入朝,先到天策府見秦王世民,各道杜世廉等歸服之意。秦王大喜,宣至側殿相見。
  杜世廉等拜舞畢,秦王道:「三卿在蜀,名聞已久,今歸於吾,平生大慰。孤德不如漢高,卿才可匹三傑,共享富貴,毋多疑也。」杜世廉頓首道:「臣等三人,父子相繼,鎮守西蜀七十餘年。齊周隋三世屢經變更,未得真主,故權且自守。臣父與林禪師占天象,預知太原已出真主,天命歸于殿下,故昔臣父出家分別之時,諄諄曉諭臣等早歸大唐,以順天命。久欲瞻拜天顏,奈無門路。今蒙元帥至蜀,得解甲相投,殿下天恩,寬宥前愆,臣等不勝惶悚。」秦王道:「卿父即杜伏威薛舉張善相,林禪師即林太空否?」杜世廉道:「是也。」秦王道:「可惜孤無緣,不能一見高明之士。今既出家,卿可知其消息否?」杜世廉道:「臣父叔三人,飄然長往,雲遊訪道,將及十年。臣等差人遍訪,並無蹤跡,每每掛心未知行藏若何。」秦王道:「卿父皆是才高德邁功行兩全之士,何愁學道不成!明日面聖,奏過父皇,建詞封贈,以顯其功。」杜世廉等叩首謝恩。次日,秦王親率四人和李靖等,早朝見駕。舞蹈已畢,秦王至高祖駕前,備細將杜世廉張一奇薛仁鄅歸服之事,和林太空得道坐化,杜伏威等善觀天象,命子歸唐,仙遊情節,一一陳奏。
  高祖龍顏大悅,賜御宴,授杜世廉為濟源侯龍虎將軍,薛仁鄅為遂平侯金吾將軍,張一奇為湯陰侯驃騎將軍,子孫世襲官爵,各賜錦袍玉帶,綵段金花,欽差工部官蓋造三處府門私第。查訥職授昭勇將軍,尉遲仲賢職授安遠將軍。以下將勇,各各陞官賞賚。西蜀各郡州縣官員,俱照原職鎮守本郡。杜世廉等上表謝恩。唐高祖又敕賜西蜀南平府縉雲山下創造殿宇,裝塑林澹然杜伏威薛舉張善相神像。林澹然敕贈為通玄護法仁明靈聖大禪師,杜伏威贈為正一靜教誠德普化真人,薛舉贈為正一五顯仁德普利真人,張善相贈為正一咸寧淳德普濟真人。數月之間,殿宇已成,敕賜匾額,唐高祖親筆御書三字,名為禪真宮。自此遠近燒香士女,絡繹不絕,最是靈感。百姓祈禳作福者甚多,家家供奉,戶戶瞻仰。至今改為重慶府,縉雲山下殿宇舊跡基址猶存。有詩為證:
  南平西北縉雲山,三子成真逝不還。
  萬古千秋遺跡在,至今遊客指頹垣。
  後來查訥致仕,善終于家,其子查衡襲職。尉遲仲賢因隨駕征討突厥,亡于陣中,贈武平侯,子孫世襲其爵。杜世廉薛仁鄅,皆享富貴三十餘年,壽至九旬而薨。只有張一奇于貞觀十一年,奉旨征勦高麗,舟至鴨綠江,狂風驟起,大浪掀天,戰舟將覆,被高麗王部下大將哈都罕兒所獲。張一奇義不屈節,自刎而死。唐太宗憐其忠,立祠享祭,贈為鄭國公,其子張鏞襲授國公之職,後世子孫俱登科甲,直至皇明,依然一大族也。後賢觀此,作一詞以志感,詞名滿江紅。詞云:

   碌碌浮生,虛度一番歲月。
   祗只為是非榮辱,令人周折。
   舌劍唇鎗徒自斃,紛紛蟻陣誰優劣。
   到頭來未免夢黃粱,空悲切。

   誰打破,風流穴。誰打散,愁眉結。
   終有個興罷,酒闌人歇。
   明哲知機須及早,等閑兩鬢堆霜雪。
   君不見,三俠棄職訪蓬萊,登金闕。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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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19:0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回     禪師坐化證菩提 三主雲遊成大道

  詩曰:
  逝水滔滔不斷流,浮生寄跡似虛舟。
  垂髫童子霜堆鬢,矍鑠禪師雪滿頭。
  回首功名成大夢,俛思榮辱付浮鷗。
  釋歸極樂玄驂鶴,萬古傳揚姓字留。

  話說隋煬帝被突厥圍困于雁門關,眾皆危懼。帝遣元帥虞世基率精兵開關出戰,大敗而歸。煬帝大驚,詔天下募兵,前來勤王。當下屯衛將軍雲定興知天子有難,聚集豪傑,起軍發馬,赴邊塞救駕,驚動一個年少英雄,年方十六,聰明勇決,識量過人,前來應募。卻是太原留守、大將軍李淵之子李世民,來見雲定興獻策道:「突厥敢舉兵圍天子于雁門,必謂我等倉猝不能赴援。今白晝則引旌旗,左出右入,東進西退,令數十里不絕。夜則金鼓之聲相應照會,吶喊之聲不息。猾虜必疑援兵大至,望風而遁矣。」雲定興依其計,果然突厥疑有大兵,漸漸散圍,不敢逼迫。不半月間,各郡救兵皆到。突厥聞知,解圍而去,煬帝方得還朝,大賞眾將。自此李世民之名,四海盡知,英雄欽服。
  李世民見天下大亂,盜賊滿前,已知隋室將亡,陰有安天下之志,輕財養士,結納賢豪。有一謀士,姓劉名文靜,又一宮監,姓裴名寂,旨與世民相善,密議大事。劉文靜道:「今主上南巡江淮,李密圍逼東都,劉武周已據汾陽宮,群盜殆以萬計。當此之際,有真主驅駕而用之,取天下如反掌耳!太原百姓,皆避盜入城,劉某為令數年,盡知豪傑,一旦收集,可得十萬人。尊公所統之兵,復且數萬。一令之下,誰敢不從!乘虛入關,號令天下,不半年間,帝業成矣。」李世民大悅。對父李淵道:「主上無道,百姓困窮,晉陽城外皆為戰場。大人若守小節,下有盜寇,上有嚴刑,危亡無日。不若順民心,興義兵,轉禍為福,此天授之時也。」李淵大驚道:「汝安得出此言?取滅族之禍也!」
  次日,李世民又道:「目今盜賊日繁,遍于天下,大人受詔討賊,賊可盡乎?願大人早定大計。」李淵笑道:「吾夜間思汝之言,亦大有理。今日破家喪軀亦由汝,化家為國亦由汝!」世民和裴寂設計,暗囑宮人張尹二妃設宴宮中側殿,待李淵酒酣,二妃擁抱,同臥龍床,取樂通宵。次日,李淵怕事露,定計殺了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二將,遂作符飭內宮監庫物賞軍,改換旗幟,軍聲大振。先據晉陽,又取長安,開倉庫賑濟貧乏,改立白旗,聚集文官武將,大小軍士,宰牛殺馬,祭賽天地諸神,誓眾于野,作檄文遍達各郡。又差眾官迎接代王侑即皇帝位于天寶殿,改元義寧元年,大赦天下。時隋煬帝駕在江都,遙尊為太上皇。李淵自立為唐王,都督內外事。
  此時宇文化及、宇文智、司馬德勘、裴虎、狐行達等,扈煬帝在江都,聞知長安李淵有變,自為唐王,心下不平,奸黨合謀,于大業十三年夏四月,弒煬帝于玄門之側,立秦王浩即皇帝位。探馬報到長安,李淵大哭,聚眾官發喪掛孝,望江都遙祭。當下諸大臣謀士,皆有尊李淵為帝之心,稟于李世民。世民與劉文靜、裴寂、李靖謀定,差文武官員隨司農少卿裴之隱請詔。此時恭帝年幼,即令蕭造草詔,願禪位于唐。百官奉李淵即位,改元武德元年,改郡為州,改太守為刺史,立建成為太子,世民為秦王,元吉為齊王,傳檄諸郡,共起軍馬伐宇文化及。化及敗績,被李世民斬之,傳首長安示眾,天下稍定。
  消息傳入西蜀,杜伏威升殿,聚集文武商議。查訥當先奏道:「老臣近聞唐王李淵禪了隋朝大位,目今又滅了宇文化及,其餘諸國,或降或滅,已聚勇將千員,精兵數十萬,謀臣智士皆傾心事之,眼見得天下十有七八矣。況兼太原分野,王氣正盛,紫微星光彩倍常,正應昔日林禪師之言,主公亦須預備戰守之策。又聞李公子世民,仁明英武,識量過人,傾身下士,豪傑景從,有帝王之表,主公不可輕視之也。」杜伏威道:「孟子云: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亂極生治。自晉世祖受禪以來,五胡亂夏,繼以五代,兵戈迭興,戰爭不息,群黎塗炭,四海凌夷。以今度之,將及五百年矣,上天豈無好生之德,忍使生靈久困于水火哉。太原帝星朗朗,林太師常言此地必有真人,即此推之,李世民非命至之主而何。孤弟兄三人,自十六歲起兵,屈指五十餘年。感軍師神機妙筭,百戰百勝,初受齊後主之恩,次感隋文帝之德,以一介儒生而位居王侯,食祿五十餘載,富貴久而且極,人生快活滋味,不過如此。吾聞位高者責重,貴極者身危,戀戀于此,禍基不遠,意欲遨遊方外,寄跡煙霞,辟穀延年,訪真修道,卿意以為何如?」
  查訥道:「主公何出此言?大丈夫翹首雄飛,豈甘雌伏?太原雖有真人,大事猶未可必。主公鼎足三國,戰將數百員,精兵二十萬,進則可以橫行天下,退則可以折守西蜀。唐兵至此,三國互相救援,蜀地必能保全。設或天命在唐,不過奉其正朔,納款歸命,如亡隋故事,則子孫可以永保富貴。主公何故思及方外之事,使英雄氣短,謀士志消?人心一解,大事去矣!老臣切以為不可。」杜伏威道:「軍師之言雖善,但大數已定,非人力之所能為。今以天下事度之,世民應天順人,仁義播于四海,大物必歸唐主。孤若秣馬厲兵與之抗衡,必蹈烏江之轍﹔如稱臣納土,委身事之,又非忠臣不事二君之心,豈不貽笑後世!須待林太師西秦王萬壽王相會,共議良策。」君臣正商議間,忽近臣奏:「萬壽爺有檄文。」杜伏威拆開與查訥同看,上寫道:
    即今三月二十五日,乃林太師壽誕,屈王兄車駕蚤臨,同往山中奉祝。耑候再拜。
杜伏威道:「若非張三弟預達,則幾乎忘了師爺仙誕。」隨差官備辦禮物,同軍師查訥,世子杜世廉,即杜應元之子,勝金姐所生,乃天定王之弟,時勝金姐已故,因夫人舜華只生一女無嗣,立為世子,老將尉遲仲賢,隨從杜伏威起駕到青州郡。此時西秦王薛舉車駕已到,萬壽王率文武百官出郊迎接。二王入城上殿行禮,設宴相聚,不勝之喜。說及唐朝之事,皆無定議。張善相道:「天氣融和,萬花如繡,明日同二位王兄且去郊外遊樂一番何如?」天定王西秦王同聲道好。
  次日,張善相頒令旨,整備車駕,郊外遊玩。杜伏威薛舉張善相三人,各駕龍車。三位世子,杜世廉,勝金所生。薛仁鄅,姩蜚僊所生。張一奇,琳瑛所生。軍師查訥,文武百官,俱騎駿馬,內侍儀從軍兵共千餘人,出西門遊玩。此時暮春天氣,風日晴和,百花開放,山明水秀,柳綠桃紅。君臣看之不足。有詞為證,詞名瑞鶴仙:
    悄郊原帶郭,芳草路,馬跡車塵漠漠。垂楊蔽山角,蕩春風搖曳,珠簾翠箔。鶯呼燕狎,顫巍巍,花枝重壓。有山靈勸我,慢解繡鞍,且尋杯酌。
    不計程途迢遞,遇酒逢花,高歌緩頰。君臣共樂,扶酣醉,遶紅藥。看前村漸覺,紅稀綠暗,東風何享又惡。任流光過卻,猶喜春遊興劇。
  看看日色近午,張善相問侍臣道:「此地有甚寺院可以暫息?」近臣奏:「前去不遠,有一個伏龍觀,極是高大寬敞,可歇車駕。觀後有牡丹園盛開,共數十種,天下無賽。奉殿下令旨,御膳早已整備在觀,候駕宴賞。」張善相即命往伏龍觀。少頃到觀前,觀中道眾撞鐘擂鼓,俯伏山門接駕,一齊殿中坐定,道士獻茶。內侍奏:「後園筵席完備,請三殿下赴宴。」三王同入後園,看那牡丹,果然開得茂盛。但見:
    千葩吐艷,萬萼呈奇。玉樓寶相,楊妃亭畔倚欄杆。魏紫姚黃,飛燕掌中施妙技。迎風向日,渾如帶酒新妝﹔側面傾心,儼若向人私語。不隨桃杏妖嬈色,獨佔群芳卉裏王。
萬壽王分付內侍,摘黃白二種,插在古瓶之內,置于席上佐酒。
  正宴樂間,只聽得隔牆浩歌之聲,甚是清亮。王等側耳聽時,歌道:
    丹砂九轉換成仙,在在為家處處天。一粒粟中藏世界,三升鐺裏煮山川。白鶴有情呼即至,黃金無色化非艱。身中火裡誰人識,此藥原來便駐顏。
歌罷,鼓掌而笑。又一人歌道:
    何處是吾家?飢來食絳霞。琴彈碧玉調,爐煉白硃砂。曾經舟化米,親見棗如瓜。一瓢藏太極,三尺斬妖邪。寶鼎存金虎,元田養白鴉。目前真閬苑,何必泛星槎。
歌罷,二人狂叫大笑。
  薛舉聽畢大怒,喝令將官拿觀中老道士來見駕,道:「這賊道好大膽,孤兄弟在此飲酒,甚人在隔壁高歌狂笑!你輒敢留此等狂夫,放肆攪擾!」著軍校拿下,捆打一百。道士俯伏地上,戰兢道:「小……小道罪……罪該萬死,乞殿下天恩饒……饒恕,兩月前來……來……來這遊方道人……」
  杜伏威道:「那道士不必慌張,慢慢說來。」道士又稟道:「這兩個道人拿些銀兩,定要租牆裏那一間房煉丹。小道慮來歷不明,再三推阻,二人抵死要住,只得暫許數日。小道暗裏窺他兩個道者,倒也安靜,終日閉目危坐,端然不動,又不見他飲食,不知今日為何瘋癲起來,驚犯聖駕,伏乞天恩。」杜伏威道:「放了這道士。」就差內侍到房內好好叫那兩個道人來見,不可大驚小怪。
  少頃,內侍官領著兩個道人到花園內來。眾人舉眼看那道人,一個生得蒼顏鶴髮,瘦臉長髯。一個生得長眉大耳,闊面重頤。身上都穿著一樣的百衲道袍,頭上都戴一頂斑竹道冠,腰繫麻絛,足穿草履。飄飄然有出世之表,徐步向前,打個稽首道:「三位殿下稽首了。」
  薛舉怒喝道:「你是何處野道,見孤等不下拜,敢如此無禮,甚為可惡!」那長髯道人仰天大笑道:「貧道乃方外野人,不習君臣之禮,那裏省得甚麼跪拜?」杜伏威道:「這也罷了。孤問你二位道者,為何不去雲遊,卻在此長歌狂叫?」那闊臉道人笑道:「貧道二人久聞西蜀名山勝景甚多,故雲遊至此,亦是暫寄蘧廬耳,到此數月,欲覓一施主捨酒與貧道二人,喫個酩酊,未遇其人,適聞酒香撲鼻,不覺興動,聊發長歌,以遣清興。」
  杜伏威道:「你二人既要化酒,何難之有?」叫御膳官取一埕與二道者飲。張善相問:「你二人可用葷麼?」二人答道:「俱用素。」張善相道:「杜爺賜你酒,孤賜你一齋。」分付內侍整一桌蔬齋,看兩個座兒與他飲酒。二道人稽首謝了,傍邊坐下,自斟自酌。瞬息間,一埕酒已喫完。杜伏威道:「汝二位還能飲麼?」二人道:「蒙賜這一埕酒,只可與貧道潤喉而已,酒興二字,全未,全未!」杜伏威大笑,分付內侍再取酒來。管廚官又取一埕好酒與二人,霎時間又飲盡了。頃刻喫盡了四埕美酒,兩個纔立起身來,呵呵笑道:「這四埕酒,略嘗滋味。」向前稽首稱謝。
  杜伏威道:「不必謝了。今你二位乘著酒興,卻往何方去?」長髯道:「俺們離此前去,到太原要見秦王李世民一面。」杜伏威道:「當今唐天子登基,全仗秦王,以成大業,汝二位去見他何用?」闊臉者道:「如今秦王功蓋天下,四海揚名,英雄豪傑,莫不歸附,李淵得享天位,皆秦王之力,群臣共議立秦王為太子,其兄建成,其弟元吉,暗妒造謀,每欲殺之。貧道去見秦王,勸他棄職歸山,隨俺兩人雲遊天下,授以長生不死之術,煞強似立身阬阱中,以罹大禍,故欲去走一遭,二來兼求一醉。」
  薛舉大笑道:「此狂夫之言,滿口胡柴。秦王自起義兵,衝鋒冒陣,出萬死一生以得天下,正要混一區宇,享太平無疆之福,成子孫萬世不拔之業,豈肯隨汝遠山雲遊,餐風宿露?言之太迂,深為可笑!」長髯者道:「大王但知其樂,不知其苦。俺道人們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從唐高祖即位以來,誅邪伐叛,六十四處煙塵,消除了大半。狠征惡戰,滅族亡軀,不知喪了多少英雄。當今佔據城池,稱孤道寡的,尚存一二十家,數年之間,眼見得亦罹此禍。貧道欲一一勸化,使眾諸侯急流勇退,避患潛蹤。其中肯棄功名,撇富貴而明哲保身者,能有幾人!故此欲往太原見秦王,力勸他修行學道。秦王斂手,則眾諸侯皆得高枕無憂,這不是貧道們的慈悲方便處?」
  薛舉道:「這道人又胡說了!李世民天生英傑,俞世奇才,豈不知治世安民,撥亂反正之理!乃一旦棄帝王之業,違仰望之心,而從汝修行學道乎?」道人道:「俺二人雖方外野人,頗明天象。每見太原王氣鬱然,紫微星朗朗拱照,豈不知李世民是一代真主?噫!但恐彼之得意處,即是三大王之失意處也。」薛舉怒道:「唐朝自得中原,孤等自守西蜀,土壤懸隔,有何憂哉?」道人道:「大王試說古往今來命世之主,曾有不統一者乎?目下唐主內憂蕭牆之變,外有群雄之角,蜀地險峻,路僻糧阻,故遲遲未進。而數年後,內難既靖,群雄盡滅,唐之旌旗,不指西蜀而誰指哉!大王若與之抗,寡不敵眾,北面而事之,又惹天下英雄恥笑,此際當如之何?」說得薛舉閉口無言。
  杜伏威道:「二位仙長確有定見,孤弟兄每每慮及于此,未有成議。今蒙賜教,令人豁然頓悟。孤慕玄修,夢想仙風甚渴,但恐俗骨凡胎,難到蓬萊弱水,若得仙長破迷指路,豈惜區區富貴功名?」那道人道:「大王,但恐你心不堅耳,學道何難,修真亦易,墮劫與飛昇,乖爭方寸間。三位大王起兵以來,雖然殺戮生靈,只為濟民利物,身居富貴,行實清廉,況夫薄名利,遠聲色,輕貨財,滅滋味,除嫉妒,屏邪妄,俠膽貞肝,靈臺炯炯,比皆人之所難及也。若能委脫紅塵,逃出羅網,將大位傳與世子,割愛分恩,清心寡欲,隨貧道遨遊四海,浪蕩煙霞,吸風飲露,嘯傲乾坤,數年間,必悟玄機,定超塵劫,若非宿緣有在,三大王焉能與貧道一面乎。請即長往,不必多疑。」杜伏威三王皆低頭不答。道人又道:「天定王,天定王,記得隔塵渡頭,天主樓上賜酒受教,云五十三年後,依然上玉樓,詩猶在耳,何遽忘之?」杜伏威聽罷,猛然省悟,離席道:「二位仙長莫非就是褚一如姚真卿麼?」道人笑道:「闊別久矣,此處重逢。」杜伏威慌忙下拜道:「弟子為塵俗所迷,不知大仙駕臨失迓,萬罪,萬罪!」道人答禮道:「吾二人奉天主法旨,接引三位到蓬壺學道,以待行滿飛昇,無由進見,故托酒狂歌,微言隱諷,莫罪莫罪!」杜伏威拜罷,薛舉張善相查訥一齊上前行禮。
  張善相道:「此二位仙長與王兄何處曾相會來?何不早言,費了許多唇舌。」杜伏威笑道:「就是孤一向對林太師並二位賢弟所言,送公公骸骨還鄉時,路阻大溪,得二仙長扁舟相渡,引入仙境,參見混一真人,傳授琴碁心法,又賜仙果仙漿,住了兩日。拜臨之際,真人賜八句詩道:
  遇喜不為喜,逢憂豈是憂。
  囹圄百日患,舒抱莫含愁。
  棧閣成基業,深淵解組休。
  五十三年後,依然上玉樓。
至今珍佩不忘,歷歷應驗,獨有深淵一句不明,今思深淵者,李淵身為唐帝也,適纔偶爾相逢,卻像曾交半面,顛倒尋思不起,不是仙長自言,幾乎當面錯過。但孤等愚夫俗子,不識玄機,懇求仙長點化一二,三生大幸。」三王躬身請二仙上坐飲酒,二仙道:「貧道不復飲矣。適間所賜美酒,仍在埕中,未曾飲去,借此以試大王耳。告別前往成都府威鳳山下小庵內,專候三位駕臨,切莫羈誤。」杜伏威道:「謹遵仙旨,弟子等往峨嵋祝林恩師之壽事畢,即相會于成都矣。」二仙點首,長嘯一聲,倏然不見。萬壽王等,且驚且喜,一齊上車回朝,整頓禮物,率領三位世子查訥等,一同起馬來到峨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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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17: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回(續)順天時三俠稱王 宴李諤諸賢逞法

  此時已是二更,天色晴朗,月明如晝。林澹然一行人邀李諤入殿後花園亭子上坐下,閑談玩月。李諤指月道:「這一輪玉鏡,不知照遍了古今多少豪傑,正是皓月照今古,英雄何在哉!」正嘆息間,見微風漸起,彩雲數道,盪漾中天。李諤道:「雲氣變幻無窮,倏忽如龍似虎。人情世態,大率相同。」林澹然道:「龍行雲護,虎嘯風生,此皆世間氣物相感,侍中曾見之乎?」李諤道:「下官自幼曾一見活虎,若龍乃神物,絕不可得一睹也。」林澹然道:「張郎試取神虎與傳中觀之。」張善相承命,袖中取出一小葫蘆,長有三寸許。右手執之,左手捻訣,口中默誦咒語,喝聲道:「疾!」只聽得呼呼風響,葫蘆口內跳出一虎,大如桃核,躍在地上,乘風把頭一搖,就地滾上數滾,變成一個斑斕錦毛大虎,咆哮可畏。李諤仔細看時,但見:
    錦毛遍體,脊上閃一帶青絲利爪四舒,口內排兩行劍戟。雙睛炯炯,電光閃爍逼人寒。鐵尾班班,雷震咆哮諸獸恐。須信道風中隱豹,真個是氣可吞牛。南山白額人皆懼,東海黃公見必愁。
李諤看了,暗暗稱奇。林澹然喝道:「孽畜還不皈依!」那錦毛虎就伏在亭子西首不動。林澹然又顧薛舉道:「張郎取虎,爾試取神龍,以助一笑。」薛舉承命,即于張善相手中取葫蘆過來,亦捻訣誦咒語。又一陣風起,葫蘆口內飛出一龍,大如蚯蚓,乘著風盤旋數轉,變成一條大黃龍,飛舞于園內。李諤仔細再看,但見:
    雷霆乘變化,風雨助驅馳。頭角崢嶸黃森森,滿身鱗甲。爪牙峻利赤耀耀,兩道虯鬚。來海嶠千里奔騰,過禹門只須一躍。明珠藏頷下,有翻江攪海之威。喉內隱逆鱗,具旋乾轉坤之勢。若非大禹舟中見,定是延平澤內飛。
那龍盤舞了一會,林澹然喝教收斂,那條龍昂首蟠于亭子東首柱上。
  這時節已有五更,只見斜月挂山,玉繩低轉。李諤道:「天將曉矣,二位大王可發付二靈去罷。」薛舉張善相又念真言,見兩個神將乘雲而下,一個三眼四臂,一個三頭六臂,奇怪可畏,立于亭前道:「吾師有何法旨?」張薛齊道:「今夜李大人賞月,無以為樂,遣水族山君召二神一戲。伏虎者騎虎,降龍者乘龍,各逞神通,毋得怠慢!」那兩員神將應諾,一個乘龍者三眼四臂,一個跨虎者三頭六臂,各使器械,共有十般:鎗、刀、劍、戟、鏟、杵、叉、鈀、鋼鞭、大斧,在花園內空中一來一往,大殺一場。但見:
    陰雲蔽月,殺氣漫空。騎龍的怒咨青臉,銅鈴眼放萬道金光。騎虎的倒豎赤鬚,血盆口吐千條火燄。一個盤旋轉踅,劈開山岳伏龍神。一個跳躍奔騰,掀轉乾坤降虎將。刀對斧叮噹音響,鈀擊杵嘩剝聲鳴。天王見了也躬身,地煞遇時須拱手。
李諤看得眼花,驚得神竦,稱羨不已。那神將鬥了一會,林澹然喝聲:「住手!」只見這兩員神將,乘龍騎虎,騰空而去,一陣狂風過處,都不見了。李諤不住口喝采。
  林澹然道:「二王戲術耳,不足為奇,老僧也取一物相贈。」命內使打掃淨室,內置大紙二幅,文房四寶,閉上房門。三王並眾人俱拱立以觀聖作。只見林澹然手拿蠅拂,口中念念有詞,喝聲:「疾!」少傾,將蠅拂柄兒擊門一下,聽得擱筆之聲,澹然令開門進看,原來畫成兩幅好畫:一幅畫那龍在雲霧中,波濤洶湧,名為群龍出海圖。一圖畫高崗之上,梧桐之下,鳳凰一隻,對日長鳴,名為丹鳳朝陽圖,上俱題僧繇寫。乃晉朝張僧繇,畫龍不點睛之人,真仙筆也。林澹然對李諤道:「此幅丹鳳圖,若久雨不晴,不必諸般祈禱,只把這幅圖掛起,即刻雲收雨散,紅日當空。若掛一月,一月不雨,掛一年,一年不雨。要雨時,必須收起此畫,不然,再不得下雨也。這幅群龍圖,若久晴不雨,但把此畫掛起,立時烏雲蔽空,猛雨如注。若要晴時,須收起此畫。」查訥問道:「師爺,此畫實為奇寶。倘兩圖齊挂,豈不又晴又雨乎?」林澹然道:「不然。要雨處方掛群龍圖,要晴處方掛丹鳳圖。若兩下齊掛,則晴處自晴,雨處自雨,不相妨礙,所以為妙。若掛作一處,又不大晴,又不大雨,是為陰天。其應如響,不可輕褻。將丹鳳圖裱起進貢皇上,為鎮國之寶。將群龍圖裱起,贈與侍中,為傳家之寶,聊伸老僧芹意。」李諤大喜,頓首拜謝。
  說話之間,不覺城市雞鳴,已是天曉。李諤身子困倦,就在花園書室中,憑几而睡。午後又整筵席相待。一連住了數日,李諤拜辭要行。林澹然等再三款留不住,只得置酒餞行。杜伏威薛舉張善相共修三道表章,稱臣貢獻,各進金銀二車,明珠十顆,白玉屏風四架,珠簾二挂,蜀錦千端,壁玉圭一方,仙畫一幅。李諤又各各厚贈寶物仙畫。林澹然等直送至南陀驛分別。
  李諤帶了僕從,一路無話,直到京都,朝見隋文帝,舞蹈畢。文帝道:「勞卿遠使西蜀,事體若何?」李諤奏道:「托陛下洪福,入蜀不費辭說,西秦王薛舉天定王杜伏威萬壽王張善相接了聖諭,情願稱臣奉朔,歲歲貢獻不廢。但言西蜀蠻獠錯雜,朝更夕變,性若犬羊,不服王化。一自三王出鎮,蠻獠盡皆畏服﹔若一旦擅離,惟恐生變,百姓遭迍。懇乞天恩,賜以王爵,復鎮西蜀,誓不更變。朝廷有事,出軍相助。陛下不如將機就機,待以優禮,賜以王位,恩結其心,亦足為西北一帶地方之保障。還有一個老僧,年逾九十,德行清高,姓林,法名太空。一個軍師查訥,字近仁,上知天文,深通韜略。二人皆精陰符變幻之術,他言上觀天象,陛下乃真命之主,所以舒誠納款,有表文進獻。外貢金銀珠玉仙畫等件。」將丹鳳圖陳說一遍。文帝看了大悅,分付內帑宦官,將寶貝金珠收貯,仙畫鎮庫。李諤又將夜間酌酒歌舞、桃酒、龍虎變幻之法,逐一陳奏。文帝即敕禮部鑄造天定王、西秦王、萬壽王金印三顆,造金冠三頂,玉帶三條,蟒龍錦袍三襲,珠履三雙,寶劍三口,外又敕封林太空為通天護國普靜正教禪師,賜一品服,差行人官魯丑為使,齎奉旨意御賜等物,往西蜀欽賜三王。有詩為證:
  昔日三齊偽,今朝三俠真。
  不須親納陛,聲譽振神京。
  話說林澹然送李諤起程後,即要歸山,薛舉苦死留住,先送杜伏威張善相查訥回鎮。撥宦官十人伏侍林澹然,在後宮花園內,晨昏問候,慇勤孝敬,曲盡定省之道。過了數月,忽報朝廷差官來到。薛舉迎接入城,開讀聖旨。魯丑捧過西秦王金印和冠帶、錦袍、珠履、寶劍,薛舉謝恩已畢,請出林澹然,拜受皇封御服,厚待天使。魯丑作別起行,到杜伏威張善相兩處去了。三處俱差官上表謝恩。
  林澹然在西秦王宮中將及一載,一日要回峨嵋山。薛舉只得送別,差內官將士數十餘人,直護送至青州張善相處。善相迎接入城,重賞人眾,發付回鎮。林澹然在張善相宮內又住了數日,要回山上。張善相命擺鑾輿鹵簿奉送,林澹然止住不用,只取山轎一乘,宦官人役,送至峨嵋山而返。樵雲印月接入庵內,稽首問候起居。林澹然坐下,只見小賽擺耳前來,搖頭跳躍。林澹然問樵云:「老蜜為何不見?」樵雲道:「大爺去後不及一月,老蜜往山後澗中喫水,失腳跌下崖去,登時跌死,已埋在山凹之內。」林澹然又問:「老鍾一向好麼?」樵雲道:「老鍾向來愈加羸瘦,近有十餘日不食,每向太爺禪座前蹲踞瞻望,悲號長吼,似有望太爺不來之意,昨日午時,死于洞內。適纔和師兄正欲葬之,不期太爺回來了。」林澹然聽罷,兩目垂淚,長嘆道:「老鍾雖墮畜道,俺一言點化,即能解悟,此去必歸正道。可惜臨死不曾與之一決,可憐可憐!老僧這等命薄,數年已來,張太公、苗知碩、沈性成、胡性定相繼西歸,幸有老鍾相伴,亦為兩世之交,今又長逝,深可痛惜!」嘆罷,令印月樵雲抬虎放于庵前,四圍堆積柴薪,林澹然端坐于虎屍之側,先念一卷消災解冤懺,又念一卷楞嚴上品經,後誦往生淨土咒,親自下火,口中念動偈語云:
    虎虎虎,眼射金光威耀武,身披文彩斑斕,腹布刀鎗旗鼓。三生孽障相牽,兩世空來辛苦。一言點化之後,解悟皈依西祖。咦!從今脫卻臭皮囊,萬道霞光歸淨土。
念罷,舉火點著四圍,火焰騰騰。林澹然向西合掌念佛,頃刻間,虎已焚化,只有心不燬爛。樵雲將柴棒去撥,林澹然止住道:「不可!待其自化,方現靈光。」說話未畢,只聽熚爆之聲,心花分為六瓣,五道青煙從中而起,直透半空,結為一處,盤旋半晌,往西漸漸而散。再看時,心已成灰。林澹然大喜,高誦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無量壽佛。印月問道:「老鍾之心久煉方開,中有青煙沖空旋繞,此是何意?」林澹然道:「此乃老鍾返本還元處。心開六瓣者,六根俱淨。煙分五道者,五蘊皆空。」印月樵雲一齊合掌,同聲念佛。次日將虎骨葬于石洞之前,疊土成墳,疊石為基,至今虎洞遺跡尚存。有詩為證:
  生前何事戀煙花?變畜須知一念差。
  幸悟良言持釋戒,靈歸西境樂無涯。
  話分兩頭。再說隋文帝得杜伏威等歸服,一統天下,風調雨順,四海清寧,倉庫充盈,萬民樂業,國家全盛,太平無事。文帝有東宮太子名勇,為人柔懦,樸實無智。次子名廣,小字阿摩,為人資辨敏捷,貪虐荒淫。初封晉王,貪心不足,欲奪其兄之位,與總管宇文述商議謀害之策。宇文述道:「殿下欲謀東宮,何難之有?必須得這個人輔佐,事必成也。」廣問何人,宇文述薦右僕射楊素大有權謀,殿下何不求之?晉王召楊素密謀此事。楊素道:「殿下欲謀兄位,只是承順父心,曲盡孝道,自然此位可得。」自此宇文述楊素每每見文帝,稱羨晉王仁孝恭儉,謙己下士,有人君之度。東宮懦弱無才,不足以承大統。文帝果然聽之。開皇二十年春,隋文帝下詔廢太子勇為藩王,立晉王廣為皇太子。晉王既立,未及數月,暗將太子勇毒死。至仁壽四年正月,晉王弒父文帝于大寶殿,自登大位,號為煬帝,改元大業元年。
  煬帝登基之後,縱恣為樂,日夜歌舞,不理朝政。欽差舍人封德彝宇文愷二人營造洛陽顯仁宮,南接皂澗,北跨洛濱,起自大江以南,五嶺以北,採取奇材異石,納於其中。又求海內琪花瑤草,珍禽異獸,充入苑囿。自長安至江都,造離宮四十餘所。又遣黃門侍郎王弘,往江南造龍舟數萬艘,官吏督促嚴緊,役丁日夜營造,死者相望於道。開永濟之渠,引沁水南達黃河,北通涿郡,穿江南河道,起自京口,直至餘杭,八百餘里。置洛口倉于鞏城,週圍二十里,內穿三千窖。造興洛倉路陌北城,週圍十里,內穿三百窖,每窖內皆藏米粟,以防急用。五月間築成西苑,週圍二百里,內開大海,方圓十餘里,造成方丈蓬萊諸山,高百餘尺。臺觀宮殿,錯落山上。苑內亦種奇花異卉,四時遊玩。到秋冬樹木凋落,剪雜綵為花,綴在枝條之上。顏色被風吹壞,復加更換。池沼之中,亦剪綵為荷,晝夜笙歌不徹。每遇秋夜月明,縱宮女數千,跨駿馬遨遊西苑,作清夜遊曲,馬上歌舞。國政廢弛,無日不治宮殿苑囿,兩京至江都,苑囿亭殿,不知其數,久而亦厭。
  總管字文愷揣知上意,選天下山川勝景之圖獻上。煬帝遍覽圖景,知汾州地勢坦平,可以蓋造宮殿,手詔工部官員,即于汾州地界造成宮殿,瓊樓綺閣,極其光彩,煬帝竟在汾州快樂。此時朝廷重斂,有司官員更是貪酷不仁,百姓受苦,輾轉流離。胡曾先生有詩嘆曰:
  千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
  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更不回。
  隋煬帝篡位,一統山河,海外四夷,年年朝貢,只有高麗國王,屢歲不來貢獻。煬帝大怒,于大業六年春,下詔討高麗,差幽州總管元弘嗣,往東萊海口,造大船三百隻。官吏督役甚嚴,民夫晝夜立在水中,不敢停息。腰腹之下,盡皆生蛆,死者數萬。調發天下軍兵,皆會于涿郡。江淮一帶船隻,首尾連接,千有餘里,來往人役不絕,死者相枕。正是:
  萬姓遭殃,黎民塗炭。
有詞為證,詞名卜算子:
    煬帝急差徭,百姓遭塗炭。夫妻手足盡分離,父子不相見。未畢城郭工,又欲興宮殿。髑髏朽骨積如山,激動英雄變。
  隋煬帝調發天下精兵,征討高麗,詔書到西蜀,杜伏威薛舉張善相兄弟商議不定。張善相車駕到草庵,參見林澹然,以求良策。林澹然道:「隋煬帝弒父之賊,加以荒淫無道,不理國政,上干天怒,下結民怨,眼見得喪亡無日,但不知鹿死誰手,如今又動兵遠出,是自取敗亡,爾等若助軍馬,徒送眾軍性命,如不遵調遣,又背前言,激逆賊之怒,高麗未征,旌旗先指西蜀矣。不如各鎮且助兵五千,糧米三千石,托言邊郡四散鎮守,一時難以畢集。三鎮共先進軍一萬五千,然後陸續進發,待彼征高麗敗妥之餘,自守不暇,豈能問罪于他人?連月來俺占雲氣,見太原分野,王氣極盛,帝星明朗,此地必有真人。十餘年後,天下大定,隋朝氣數只此而已。」張善相辭了林澹然回青州,發檄文知會天定王西秦王。三處厚賜天使,各助軍士五千,糧米三千石。天使帶領軍馬回朝,覆奏煬帝。煬帝御駕親征高麗,詔徵天下軍馬,皆會聚于平陵,共一百十二萬三千八百人,車駕渡遼。高麗王見隋帝大兵聚集,不敢出戰,分兵堅守,暗遣沙壘、鄧五斗、武洞、駱思德四將帶領精兵,四山焚劫隋軍糧草。隋軍乏糧,自相變亂,諸將皆無戰心,各思退步。高麗王大發軍馬追殺,隋軍大敗,眾將只護得隋煬帝而逃,全軍敗沒。
  大業八年,京城地震五番。六月朔日,有黑氣千餘丈,飛入太極殿中。七月,有虹光現于玉堂原,城外高山,盡皆崩裂。天下大亂,盜賊如林,各據一方,稱王道帝,共有六十四處煙塵。先說一人,姓竇名建德,員州人氏,軍官出身,聚集勇將孫安祖、張金稱、高士達,招兵買馬,共得五萬餘人,打州劫縣,據地稱王。又有一人姓李名密,字玄邃,遼東襄平人,輔佐楊玄感為王。有大將翟讓、李世勣、王伯當,起兵黎陽,占據滎陽郡,所向皆捷。據興洛倉,復駐紮鞏城,聲勢大振。朱燦起兵南陽,稱為楚帝。郭子和起兵榆林,號永樂王。王須拔起兵恆定,號漫天王。又有劉武周、林士弘、李子通、邵江海、劉元進、汪華、徐圓朗、左才相、梁師都,各各占據城池,互相征伐。遍處表章不絕到樞密院來。煬帝聞報,驚慌無措,御筆親寫詔書,欽差右驍衛將軍唐國公李淵為太原留守,虎賁中郎將王威、虎牙中郎將高君雅二人為副留守,調遣關右十三郡軍馬征討群賊。
  卻說李淵字叔德,隴西成紀人氏。其祖李虎仕魏,封唐國公。父李昺襲封其爵,生淵于長安,胸生三乳,立性仁厚,襲封唐公。取竇毅之女為夫人,生四子,長名建成,次世民,三玄霸,四元吉。李世民年方四歲,有書生見而異之,嘆道:「此子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及冠,必能濟世安民。」李淵厚待書生,既而辭去。李淵懼其語泄,使人分頭追殺,竟無蹤跡,因以為神。故採其語,名世民。有詩為證:
  龍姿鳳表自天成,首出能教海嶽清。
  濟世安民真帝主,行看四野息煙塵。
  再說李淵奉旨率領高君雅、王威二將,長子建成、次子世民,起馬步兵五萬,征討眾賊。雖然屢戰屢勝,爭奈盜賊甚多,朝降暮反,只有山西、河南附近地方,略為平靜。忽報邊城軍士結連胡虜作叛,勢甚猖獗,官兵屢敗,求兵救拔。吏部侍郎裴矩力勸煬帝親征,煬帝敕虞世基為總兵都督大元帥,帶領馬步軍兵三萬為前隊,煬帝自統精兵七萬、戰將百員,御駕親征。大軍將到雁門,虜王突厥徹圍而走,誘隋煬帝軍馬入關,親督鐵騎四十萬,攻打雁門劫駕。金鼓之聲,震動天地。正是: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入平林被犬欺。
不知煬帝如何退敵,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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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順天時三俠稱王 宴李諤諸賢逞法

  詩曰:
  宦遊西蜀已多年,深感齊君德二天。
  聞訃調兵非浪戰,稱王據地自徒然。
  暴君失位讎先斃,聖主臨軒詔入川。
  虎鬥龍爭神變化,各施幻術晏子賢。

  話說杜伏威一行人馬,自回楚州,即于帥府前豎起一面黃旗,上書盡忠二字,自立為天定王。封查訥為總管大元帥,都督內外諸軍事,王驊為護國軍師副元帥,尉遲仲賢為鎮國大將軍,其餘官員,各加官職。薛舉回鎮打探得杜伏威消息,亦豎起黃旗一面,上書全忠二字,自立為西秦王。封王驤為總鎮大元帥,都督內外諸軍事,朱儉皇甫實曹汝豐俱為鎮國大將軍。以下將士,皆陞官爵。張善相知道,亦豎起黃旗一面,上書精忠二字,自立為萬壽王。封常泰為總鎮大元帥,都督內外諸軍事,王騏為護國軍師副元帥,繆一麟黃松為定國大將軍,以下文武將士,俱加官職。三處俱蓋王府宮殿,立宗廟社稷,招賢納士,積草屯糧,聚集軍馬,整頓器械。依舊尊奉齊主承光元年年號,各殺牛宰馬,郊天祀地,祭享宗廟。後賢有詩為證:
  俠氣凌霄漢,精忠貫日月。
  先後如一心,始終盡臣節。
  再說周高祖滅齊之後,聚集文武官員,計議取蜀。大都督楊素奏道:「臣聞西蜀杜伏威等,國富兵強,山川險阻,近知陛下滅齊,他即據地稱王,其志不小。非智勇足備之將,不足以當之。邇者陳人窺我滅齊,心必妒忌,徐兗二州與彼境接壤,豈無垂涎之意?若陛下親征,提兵遠出,彼必乘虛而襲。內難不靖,焉能外攻?臣愚不如先陳後蜀,以次蠶食,方可一統山河,內外無慮。」周高祖心下猶豫不決。忽探馬報:陳國差鎮南將軍吳明徹,督領大軍十三萬侵犯邊界。周高祖笑道:「不出楊都督之所料也。」即授楊素為大元帥,總督軍馬,彭城王宇文軌為副元帥,一同迎敵。楊素率精兵,出間道截吳明徹糧草要路。不及半月,吳明徹無糧,軍士盡皆潰散。宇文軌乘機攻進,吳明徹大敗,身中流矢,被周兵所擒,部下軍馬器械輜重,盡沒于周。因此結怨,戰爭不息,兩下牽制,周主不敢興兵入蜀。
  建德七年五月,周高祖病篤駕崩,群臣奉太子贇即位,是為宣帝,建號宣政。未及一年,傳位于太子闡,稱為靜帝,改元大象。靜帝寵用一員大臣,職居首相,權傾內外。此人姓楊名堅,小字那羅延,弘農華陰縣人也,漢朝太尉楊震之後。其父名忠,出仕東魏,後東魏禪位于周世宗,楊忠又事周為司馬,屢建功勣,封為隋國公。忠死,楊堅襲父之爵,執掌朝綱,位居冢宰,總督內外軍馬。革周朝苛政,更為寬大,選拔人材,躬履節儉,天下大悅。未及一年,進爵為王。是時乃周大象三年春,周靜帝下詔,遜位于隋王楊堅,自居別宮。楊堅遂即皇帝位,建號開皇元年。文臣有高熲、蘇威、李林、李諤輔佐,武將有楊素、韓擒虎、賀若弼統兵,天下疆國,隋國已得其七。
  此時陳後主叔寶,年幼無德,溺于女色,光昭殿前起造臨春閣、結綺閣、望仙閣,各高數十丈,連延數十間。門窗欄杆妝飾,皆是沉檀異木。外施珠簾,內有寶床寶帳,玩器寶貝,堆積如山,每微風漸至,香聞數里。其上積石為山,引水為池,雜植奇花異卉,晝夜飲酒作樂。嬪妃綵女皆為女學士,與詞人才子共賦詩,互相贈答,選其新艷者,編為樂府新聲,擇宮女千餘,習而歌之。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府,君臣酣歌暢飲,自夜達旦。諫官皆遭殺戮,奸佞濫叨爵位,天下大亂,盜賊蜂起。
  隋帝遣賀若弼自北道,韓擒虎自南道,水陸並進伐陳,軍威大振,沿江守將望風而遁。陳國驃騎將軍任忠迎降,引韓擒虎直入朱雀門,來擒陳主,宮中大亂,君臣各不相顧。陳主慌迫,自投御國井中。軍人窺見,將繩索引之而上,執送長安。自是陳亡,隋家混一區宇。
  隋文帝與文武群臣議曰:「朕今日成一統,四夷賓服,只有隴西一帶地面,被杜伏威薛舉張善相三人所據,朕欲發兵討之,眾卿以為何如?」賀若弼道:「杜伏威等小寇,疥癬之疾耳。臣請得精兵一萬,數月間必斬三賊之首,獻于陛下。」只見一大臣紫袍金帶,象簡烏紗,出班諫阻。文帝視之,乃諫議大夫阮繪也。原來阮繪自同尹氏回家,一載後,奉母命往長安訪親,與司徒高熲是兩姨兄弟,高熲薦之于隋公,授漢陽縣令,歷有政勣。後隋公即位,欽取為諫議大夫,直言敢諫,不畏權倖,文帝重之。當下見帝有征蜀之議。出班道:「賀將軍雖然英勇,不知杜伏威薛舉張善相三人,非等閑小寇可比。杜伏威深通天文,兼精法術,施仁好義,甚得民心。薛舉勇力超群,萬夫莫擋。張善相抱負奇偉,精通韜略。況路途險阻,糧食不繼,彼若深溝高壘,自守不戰,則進難與交鋒,退又恐其掩襲,徒費錢糧,空勞兵力,無濟于事。依臣愚見,只宜遣一介使臣,賜以優詔厚幣,誘其歸服,此為上策。如彼倔強不從,然後加兵。此乃先禮而後兵,攻無不取也。」隋文帝道:「卿言甚善。」隨寫三道詔書,各賜黃金千兩,綵段千疋,差侍中御史李諤,即日起程。
  李諤陛辭文帝,齎詔取路,來到信州地界,卻是西秦王薛舉所轄。李諤先差部下裨將進城通報。薛舉差官上城探望,回覆道:「止有李御史一人,部下裨將數員,僕從數十人而已。」薛舉宣王驤、朱儉、皇甫實、曹汝豐上殿商議。王驤道:「臣聞李諤乃隋文帝第一個直臣,文武全材,此來必為說客,下說詞誘主公降隋之意,必帶詔書禮物,主公不可收之,詔書亦不可開讀,且先問了來意,厚禮相待,安頓館驛中。差官星夜迎請林師爺、天定王、萬壽王、查近仁會議定了,然後見機而動,庶無差失。」薛舉依言,即差王驤曹汝豐二將迎接李諤入城,留在館驛安歇。次日,薛舉差官迎請李諤相見。薛舉降階相迎,至殿上相見,賓主而坐。薛舉躬身道:「久仰侍中大德,關山修阻,不克領教。今幸光臨,足慰渴想。」李諤道:「區區一介儒生,何足掛齒!久慕大王英名蓋世,德政遠敷,素所畏服。但大王懷不世之才,抱孫吳之略,戰勝攻取,若能輔真英主,以定天下,雖古良將,不能過也。何乃竊據一方,僭稱年號?位非天子,爵非諸侯,雖然雄霸一時,終非久長之業。今我主上仁明雄略,尊賢禮士,天下歸心,四海賓服,山河一統,止大王等未曾歸附耳。吾聞識時務者,呼為俊傑。以一隅而欲與全隋抗衡,如螳臂之捍泰山,多見其不敵也。今主上聞大王等忠義素著,不忍加兵,特差李某送黃金千兩,綵段千疋,詔書一通,禮請歸朝。伏乞大王改邪歸正,名垂千載。莫以某言為迂,實有益于大王也。」
  薛舉道:「承天子洪恩,感侍中大德,本宜拜命趨朝,奈孤等兄弟三人,同盟一體,凡有事務,必待天定王萬壽王相會之後,方有定議。詔書未敢開讀,幣禮未敢擅收,伏乞侍中海涵。」乃大設宴款待,送于賓館安息。過了十餘日,林澹然、杜伏威、張善相、查訥陸續皆到信州,薛舉迎入,一一相見,備言此事。林澹然道:「俺夜觀乾象,隋帝亦非真主。聞其為人,猜忌苛察,所信讒言。子弟如讎,多疑好殺,惟以詐力取天下,諸子弟驕恣無德,非久遠之基也。聖人云:得之易,失之亦易。只三十年,必為亡周之續矣。但當今已成一統,豈容汝輩各據一方?若不歸服,必起戰爭,生靈塗炭。率爾投順,又非保全之計。進退皆難,未可造次。」查訥道:「某仰觀天象,與師爺所論相同。隋帝無德而居大統,加以子孫自相戕賊,亡可翹足而待也。今賴文臣武士協忠相輔,得以夷陳滅齊,禪周主之大位。彼不加兵取蜀,而反以禮聘,是先禮後兵之術也。拒絕之,必起傾國之兵而來,又恐寡不敵眾﹔一旦以土地歸之,又慮不能保其始終。為今計,彼以禮來,吾且以禮答,厚待李諤,贈之金帛。隋帝聘幣,加倍還之,以為貢獻。暫奉其正朔,以為西蜀一帶地面,蠻獠錯雜,不時變亂,三主鎮守數十年,民夷貼服,四境安寧,若一旦擅離,恐獠蠻依舊作亂,百姓遭殃,為害不小。懇乞天恩,欽賜舊職鎮守,以為西北保障,歲貢不廢。朝廷有事,必來赴援。隋帝若知機,從吾等所請,且暫稱臣,數兵自守,待時而動。如其不然,遣軍發馬遠來,蜀地險峻,糧草不繼,我等守險塞要,堅壁不戰,待彼師老糧盡,退軍之時,然後出奇兵以撓其後,雖不能全勝,亦可使隋軍喪膽。又有一計,秋收之際,佯徵軍馬,聲言掩襲,彼必屯兵守衛,足以廢農時,彼兵既聚,我即解甲。彼兵已退,我復進軍。虛虛實實,使其不得安逸。我再陰蓄精銳,收錄豪傑,俟隙而舉,則天下大事,未可知也。」林澹然道:「近仁陳說大計,深合玄機。天數已定,非人力所能斡旋,不如屈節降之,再圖後舉。」杜伏威張善相俱各拱聽。商議已定。
  次日,排香案迎接李諤進殿,開讀三道詔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承天命,撫有輿圖,四海擴清,妖氛淨掃。惟爾西蜀杜伏威等,竊據一方,尚未納款。朕念生靈塗炭,不忍加兵,特遣殿前侍御史李諤,齎到黃金百鎰,綵段千端,遠聘賢豪,委以大任。詔書到日,爾其悉將所蒞土地甲兵,歸附朝廷,無廢朕命,則明良會合,寵渥有加。欽哉故詔。  開皇二年七月日詔。
眾人謝恩畢,林澹然上前和李諤相見,次後一一行禮。李諤坐了客席,林澹然坐了主位,杜伏威等次序列坐。李諤見林澹然是一個老和尚,三王以師禮事之,心下疑惑。又看杜伏威、薛舉、張善相、查訥等,人材魁偉,相貌英雄,心下十分欽敬。躬身問道:「老禪師高姓尊號,壽齡幾何?」林澹然道:「老僧姓林,法名太空,別號澹然。今庚已是九十一歲矣。」李諤驚道:「觀吾師尊顏,不過半百,豈料壽近期頤,非全真內養,何能致此!」林澹然道:「老朽雖生,已無益于人世。」指著四人道:「這是天定王杜,這是西秦王薛,這是萬壽王張,這是護國軍師查,皆出老僧門下,頗識兵機,亦通武藝。適見天子詔書,足感皇上洪恩。又聞西秦王達侍中鈞旨,銘刻肺腑,本當赴朝面聖,奈其中事有委曲,老僧只得稟明。當初蒙齊後主大恩,封天定王等三將留守西蜀。蒞任以來,屢遭蠻獠叛亂,王等再三征討,方得貼服,數十年幸而安息。今若擅離此地,猶恐變亂復生,殘民擾境,為禍匪輕。乞侍中轉達聖聰,三王願稱臣奉貢,遵天子正朔,歲歲獻納不廢。朝廷如有差調,無不竭忠用命。懇求天恩,錫以王爵,願為國家西蜀之保障。若得允從,皆出侍中之賜也。」
  李諤道:「皇上久聞三位大王英名,故差李某聘請,並無他意。今若稱臣貢獻,遵奉正朔,足見大王等高明遠見,應天順人,聖主良臣,共成王業。李某回朝,必當代三王轉奏。」林澹然等同聲稱謝。
  說話間,筵席已備,邀李諤赴宴,酒至數巡,樂供幾套。李諤辭道:「下官天性不飲,感禪師諸位盛雅,不得不領數盃。今已酩酊,即此告辭。」杜伏威道:「粗餚薄酒,非待天使之禮。倘蒙不棄,盡醉為感。」李諤只得又飲數盃,正欲推辭,只見座中查訥起身道:「自古酒以合歡,非選伎徵歌,不足以鼓豪興。鼓樂之類,皆係尋常。僕幼年頗諳音律,亦嘗歌詠,今有小詩,意欲獻笑侑觴,不識可乎?」李諤道:「承不吝金玉,下官拱聽,」查訥擊節而歌道:
    西蜀宣威百萬兵,將軍號令自嚴明。旗穿麗日雲霞燦,山倚秋空劍戟嶒。鼓角聲催巫峽曉,旌旗照影錦江春。九重恩澤從天降,悉秉丹衷拜紫宸。
查訥歌罷,清音遶梁。李諤大喜稱謝。查訥命內侍進酒,李諤立盡三觴。
  少頃,薛舉張善相起身道:「適查近仁奉歌勸酒,侍中不拒,愚弟兄不能歌,但舞劍以助一笑。」李諤辭道:「焉敢勞二位大王,李某實不能飲矣。」薛舉道:「侍中休笑,試觀一擊,以侑三觴。」說罷,和張善相即于筵前卸下錦袍金冠,換卻扎巾繡襖,手持雙劍,拽步出席,到殿中對舞。李諤看了,目炫神驚。有詩為證:
  雙龍飛躍雲電泣,六尺潛驚鬼魅愁。
  試看二王相對舞,直須斬卻佞臣頭。
張薛二王舞罷,李諤喝采道:「二王劍法,天下無敵,四海不足定矣!」薛舉張善相遜謝,內侍即忙進酒,李諤又飲三觴。
  林澹然道:「李侍中誠為酒海,杜郎可無侑酒之物乎?」杜伏威道:「有,惟恐侍中不可口耳。」林澹然道:「他物不足為奇,惟鮮桃庶可下酒。」杜伏威走入殿中,步罡捻訣,口誦真言。只見風過處,現出兩個青衣童子,躬身道:「吾師有何使令?」杜伏威道:「今有天使李大人在此飲酒,無以為敬,可取仙桃二枚,麻姑酒一壺來獻。」童子唯唯,騰空而去。少頃,一個童子捧桃,一個捧酒,從空而下。杜伏威接了桃酒,送與李諤,發付二童子去了。李諤驚異問道:「童子何人,何為桃酒從空而得?」杜伏威道:「此乃仙桃,非凡果也,侍中食之,可以延年。此酒亦是仙酒,侍中飲之,可以除病。二童子仙童也,適從蓬萊至此,今已歸彼處矣。」李諤謝道:「下官有緣,得大王賜此仙品,感激不盡。」喫桃之味,香美異常﹔飲酒下咽,神氣清徹,心中大喜。內侍們又欲進酒,李諤再三推辭。杜伏威分付撤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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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續)土地爭位動陰兵 孽虎改邪皈釋教

  看看夜靜,林澹然仗劍坐于廟前。頃刻間,陰風驟起。遠遠燈光閃爍,白馬之上,坐著一人,數十鬼卒手執器械,呼喝而來,漸至廟前。林澹然按劍大喝道:「汝是何處妖邪,假稱天旨,來此強奪正神之位?」馬上那人大怒,驟馬向前,見了林澹然,即忙退避,霎時人馬皆散,寂無蹤跡。林澹然進廟叫出道人,說其緣故。
  道人道:「新土地被太爺神威所懾,不敢近前,只得散兵去了。」林澹然道:「似此行徑,不像妖魅所為。敢來代任,必有來歷。鬼神之事,理實有之。」當夜就宿于本廟,彷彿中見一人,幞頭象笏,角帶青袍,向前施禮稱謝。林澹然答禮道:「足下素未相識,何故謝我?願聞姓氏。」那人道:「小人非別,本廟土地是也。因與新任妖神相戰數夜,未分勝負,今得太爺所逐,小神特來拜謝。」林澹然未及回答,又見殿側走出一人,青衣小帽,皓鬢蒼髯,向前跪下。林澹然慌忙扶起道:「足下何人,休行此禮。」細看來,卻像曾有一面之識。那人道:「小神乃向上是也,昔日跟隨太爺在萬善鎮飯店分別,太爺如何忘了?」林澹然方纔認得是老蒼頭向上,大喜道:「當日俺與你入梁之時,分囊相別,數十餘年,並無音耗,每每相念,汝今何故在此?」向上道:「小神昔日得太爺所賜金銀,往洛川鞏縣村間買良田住宅,耕種為生。每歲所獲利益,頗為豐裕,除衣食外,金銀穀帛,盡數賑濟貧乏,砌路修橋,將三十年,所施財穀數千。今夏無疾而終。上帝道小神正直無私,敕封為峨嵋山土穀之神,奉旨前來代任。不期舊神抗拒不讓,擁兵出戰,小神不得不與之爭,昨晚太爺在此,欲上前稟知,被太爺神威衝散。誰是誰非,乞太爺作主。」
  林澹然合掌道:「南無釋迦牟尼佛!人有善願,天必從之。得汝為正神,不枉山僧一念。」即喚二土地近前,對舊土地道:「此向上者,是俺昔日從事之人,上帝敕旨代汝之任,非妖妄也。汝若抗違,必遭天譴,速宜辭位。不然,即是貪位冒祿之鄙夫,何以為正神乎!」舊土地低頭不敢再言,唯唯連聲而退,新土地向上拜謝就位。林澹然忽然驚覺,似夢非夢,暗暗稱奇。次早,道人來送茶湯,林澹然細說其事,道人驚異贊嘆。林澹然回庵,寫書差遣人往青州報知張善相。
  張善相看了來意,差官督工修蓋廟宇,又差巧匠粧塑新土地向上神像。一月之間,工程完就。林澹然親往廟中觀看,匠人貼金綵畫已畢,一個匠頭磕頭求賞道:「土地神像塑已完,今開甲明,求太爺賞賜。」林澹然看這匠人好生面熟,聽其聲音,十分舊識。想了一會,想得起來,拍掌道:「你原來在此!」那匠人抬頭看了林澹然半晌,也笑道:「為何住持爺也在此間?」
  看官:你道是誰?自古無巧不成話,這匠作頭兒不是別人,乃金陵妙相寺中鍾守淨的行童來真。昔日與鍾和尚在梁武帝駕前暗進讒言,欲害林澹然,卻虧這來真暗通消息,得脫大禍。後來被鍾守淨凌辱不過,只得逃走還俗。數年後報父之讎,持刀殺人,入縣自首,縣官依律擬絞。遇梁太子即位,改元大赦,減一等發配西蜀充軍。因無生理,習了這一行技藝,奉官差遣土地廟中裝塑神像,湊巧得與林澹然相遇。兩下俱大喜,乃邀入側房細談往事。
  來真將日前歷過苦楚備細陳說,林澹然亦以經過之事說與來真,感嘆不已。來真道:「小人雖以手藝度日,出家一念,寢食不忘,今得與太爺相會,亦出意外,望太爺與小人祝髮,以了終身之事。」林澹然道:「汝願出家,前念不忘,甚為可喜,擇日為汝披剃,在俺庵中過活便了。」來真磕頭謝了。開了土地光明,道人整頓牲禮祭賽,並辦齋款待林澹然已畢,打發匠人散了。林澹然和來真同回庵中,擇日替來真誦經落髮,法名印月,與樵雲互相伏侍林澹然,一面習學經典,講談釋理。朝暮依依,漸識玄理,宛然一物外僧也。
  自印月入庵已來,又早小春天氣,林澹然喫罷午齋,閉戶打坐。入定之際,見一老嫗,身穿皜素,與一個年少美婦,身著青衣,闖入庵中,雙膝跪下,叩頭求救。林澹然喝道:「俺這裏是清靜法門,閑人不得輕入,汝二女人何由至此,快快出去!」那年少女人匐匍向前,滴淚道:「妾身黎氏,小名賽玉,因貪淫敗德,觸犯三寶,被丈夫沈全殺死,一靈墮落,已歸畜道,今日合有大難,望林太爺救拔。」林澹然合掌道:「阿彌陀佛,此皆汝一念之差,致有今日之苦。」又問:「那老嫗是誰?」黎賽玉道:「這就是利口拔舌,做牽頭的趙蜜嘴,陽受一刀之慘,陰罰六畜之報,今日也有大難,故同來求救。」林澹然又嘆息道:「汝欲陷人而反自陷,不過圖一時口腹之欲耳,佯名佛頭,暗裏騙人財物,誘人淫慾,非畜類而何!今日受此陰報不差。既有大難,俺以慈悲為主,焉忍不救。汝二人可避于庵後,有難來,為汝解之。」二女人磕頭而起。猛聽呀的一聲,庵門開處,一個和尚身披五綵袈裟,手執利劍,踴躍直入,大喊道:「二淫婦何在,若不殺汝,誓不再生!」
  林澹然仔細看時,卻是正住持鍾守淨。林澹然迎住道:「師兄久不相會,何故要殺二人?此二人是師兄最喜者,出家人戒殺為先,仗劍逐人,非釋門之所為也。」鍾守淨收了劍,與林澹然稽首坐下,躬身道:「貧僧不才,有負吾兄大德。向來謹守淨戒,毫無所失,師兄之所知也。叵耐趙蜜嘴老狗誘人犯法,騙我錢財。設計定謀,誘黎賽玉成姦,承師兄對月諷言匡正,彼時弟有悔過之心,復被黎氏這淫婦蜜語相牽,令我暗中毀謗,逐兄出寺,致我死于非命。輾轉思量,深為可恨!今欲刃之,以泄大忿。」林澹然道:「噫,兄言誤矣!豈不聞不貪美色者。閉戶不納,秉燭達旦,上人視色如蛇蝎,智士視色如讎敵。語云:水盪舟行,風揚幡動。人若內有主持,外欲何緣得人?昔日趙婆設計,黎氏姦淫,由師兄一念之差,彼方投隙而入。兄不自責而責他人,非悔過遷善之道也。比如兄欲殺彼,彼又欲殺兄,冤冤相報,何為了期?兄但存一念之正,則道可進,冤愆可滅,何為又動殺機?」鍾守淨低首無言,長揖而別。
  林澹然醒來,對印月樵雲說知。印月道:「太爺心有所思,故見此境界。」林澹然道:「久不念及于彼,何思之有。但二女人說今日有難,求俺救之,不知何意。汝二人不可出庵,看今日有何事故。」師徒站在庵前閑談,又早日色銜山。忽見狂風驟起,撼木揚沙。風過處,一隻白犬,一個黑豬,遠遠從嶺上跑將下來,一直奔至庵前,不知從何而至。林澹然早已省悟,即忙讓開,放二物奔入庵裏去了。只見又一陣腥風刮面,大吼一聲,振得山崗也動。一隻斑斕猛虎咆哮而來,聲如霹靂,眼似明燈,從嶺上直跳下山坡,逕奔庵前。林澹然忙取寶劍,當門而立,大喝:「畜生慢來,有吾在此!」那猛虎剪尾跑蹄,正欲向前撲人,見了林澹然,逡巡畏縮,雄威頓挫,低頭伏蹲于地上。林澹然收住寶劍,笑說道:「老鍾老鍾,汝忘昔日之事乎?但知戀色貪財,不顧禪宗戒律,生前害物,死後戕人,生死雖殊,造孽則一。今不思回頭歸正,到此地位,尚欲恃勇傷生。汝恨此二人壞汝性命,便欲報復,獨不念合寺僧人,焦頭爛額,中劍著刀,死于非命,為著何人,是何辜乎,可憐可憐!談及于此,汝亦當恍然悟矣!俺禪定時,曾勸汝及早回頭,秉教迦持,一點靈光復歸大道。不然,失迷真性,萬劫沉淪,人身不可復得矣,痛哉痛哉!汝若肯聽吾言,皈依三寶,可盡釋往日冤愆,以求再生之福,放下一片雄心,不失本來面目。即當俯首屈足,諦聽吾教。」那虎兩眼流淚,雙足跪下,低頭受教。林澹然又道:「汝沉迷已久,非朝夕提醒,不能登于覺路,俺庵側有一石洞,幽僻可居,汝當棲身于此,聽俺講經說法,漸歸正道,但不可妄害生靈。若傷一蟻之命,必斬汝首,終墮阿鼻,難以超生。汝若果有善願,可三點其首。」那虎將頭點了三點,擺尾伸腰,似有喜狀。林澹然將劍指著西首道:「離此數十步,即是石洞,乃汝安身之所。天色已暮,汝可速去!」那虎在庵前盤旋一會,即往洞中去了。
  印月樵雲驚道:「太爺與虎說了半日話,使我二人擔著血海干係。果然畜通人性,低頭垂淚,似有悔過之意。古人云:道高龍虎伏。今日方見太爺伏虎之能也。」林澹然笑道:「鍾守淨雖犯色戒,頗有夙緣,好行小惠,亦是他的善根不斷。雖墮畜道,一點靈光未泯,聞俺言亦能省悟。此所謂一切眾生,皆具佛性,非降龍伏虎也。」印月樵雲稽首信受,方悟性無不善之理。林澹然進庵,呼出一犬一豬,令其回家。二畜蹲踞于地,不肯行動。再三呵叱,反鑽入禪床之下來了。林澹然笑道:「汝既知畏死,何不早修?」即將二物留于庵內。
  次日,林澹然坐于竹林石上,敷揚佛法,開講涅槃。印月樵雲侍立左右,那白犬黑豬,低頭聽講。少頃,只見那虎昂頭掉尾緩步而來,走入林中,向林澹然點頭三下,似乎稽首之意,即立于側首,聽談禪理,豬犬驚惶無措,閃在林澹然座後。直至講畢,豬犬隨林澹然回庵,大虎復歸石硐。林澹然令樵雲至青州見張善相,取飼虎領給,每日豕肉一肩,朔望則賜羊一羫。自此後,凡逢談經說法之日,虎不食肉,一虎一犬一豬,相隨聽講。初時豬犬見虎慌張躲避,次後漸漸馴熟,或並立顧盼,或同行山麓間,不復畏憚矣。林澹然呼虎為老鍾,白犬為老蜜,黑豬為小賽,一呼其名,馳驟而至。
  山下居民互相傳說,中峰有一長老,每日講經,一虎一豬一犬相隨,並不侵犯。遠近聞名,皆說林太師是一個得道神僧,故能降龍伏虎。又有好事的,都上山拜見活佛,就求老虎一看。果然虎見人低頭伏氣,不敢轉動,人人稱異,個個道奇。上山來看的人,絡繹不絕。
  卻說峨嵋山下有一富翁,姓趙,名自宏,業販生藥,家道饒裕。中年娶妾得孕,臨產之夜,夢一老僧雙手捧日,立于床前。其妾大驚而覺,生下一子,生得額高耳大,面闊口方。趙自宏大喜,彌月後,因夢取名,叫做昱兒。漸漸長成至八歲,見葷即吐,啞不能言,未嘗一笑,不好戲耍,時常面壁而坐。趙自宏每每嘆息道:「中年得子,又是殘疾無用之人。」心下不樂。聞得山頂有此伏虎聖僧,竭誠齋戒,令家僮抱了昱兒,一同上山來。見林澹然禮畢,備道其事。林澹然閉目定息半晌,回神將右手摩昱兒之頂,說偈道:「永清永清,久陷幽冥。倩吾償貸,方轉法輪。托生西蜀,依舊光明。不言不笑,有何不平?」昱兒便開口答道:「今見吾師靈光返照,割去愁城,復能言笑。」說罷,相視大笑。趙自宏驚駭問故,林澹然道:「天機不可泄漏,難對君言,日後自知也。」趙自宏不敢再問,拜謝林太爺,領了昱兒下山回家,對妻妾備道始末,一家歡喜。擇日請師訓讀,昱兒即名為趙昱。開蒙之後,甚能讀書,一目十行,下筆成文。年至十六,舉孝廉,每得暇就上山和林澹然講談玄理。林澹然傳以水遁劍術,後于隋煬帝大業三年,授為嘉州府太守。時犍為縣大潭中,有一老蛟作虐害民,興風播浪,淹沒田禾,或變人形,誘民沉溺。趙昱仗劍入潭,與老蛟大戰一晝夜,斬卻老蛟,潭水盡赤,百姓皆感其德。數年後,棄官修道。後嘉陵水漲,蜀人見昱于雲霧中騎白馬而下,宋太宗敕封神勇大將軍。此是永清長老轉世得道的後事,表過不題。
  卻說林澹然見遠近士民拜訪者接踵,心下甚是厭惡,長嘆道:「本欲求靜,而反得擾,豈非沽名釣譽之態乎!」暗令張善相掛榜文于山下,禁止居民,不許上山混擾,犯者重究。自此士民不敢上山。林澹然方得一靜。
  再說薛舉至南安郡,添軍九千,進發至信州。所屬官吏,遠遠迎接進城。到任諸事皆畢,薛舉體訪民情土俗,頒號令約束軍民人等,差心腹將士巡按州縣,拿問貪官污吏,訪察巨惡積奸。只見探馬名為夜不收來報:「爺所轄地方,有土官猛姓者,所生一女,名為姩蜚僊,美貌絕倫,英雄無敵。領土兵數千,橫行州縣,已占據了新寧、建始、東鄉、梁山、通州五縣,勢甚猖獗,無人敢敵。目今太平縣被圍、乞爺爺早調兵救援。」薛舉聽了,即差曹汝豐、皇甫實領鐵騎三千征勦。二將得令,選軍出師,星夜到太平縣來。一路見百姓慌慌逃竄,曹汝豐問:「汝百姓為何如此慌張?」百姓口言:「被猛家姩蜚僊率兵殺至,勢不可當,只得棄家逃竄。避他鋒刃。」言未已,見塵頭起處,姩蜚僊兵馬已到。兩陣對圓,曹汝豐與皇甫實並馬觀看,對陣兩面百花旗開處,擁出一員女將,結束得十分標緻。但見:
    眼如秋水,眉似春山,桃花臉撒幾絡青絲,櫻珠口含兩行皓齒。頭戴束髮金箍,後垂蚆貝。手執方天畫戟,上掛豹旛。犀皮甲軟襯絳紅袍,獅蠻帶緊繫繡裹肚。背插飛刀兩口,腰懸短箭一壺。雙鳳靴斜挑金蹬,朱文鏡半掩芳心,弓袋中插一面小小杏黃旗,雕鞍下跨一匹蹻蹻追風馬。楊柳腰藏紅套索,鴛鴦勒響玉鸞鈴。
曹汝豐看了,誇獎不盡。正欲回馬,只見那女將手挺畫戟衝殺過來,身邊緊護有三百女兵,俱是蓬頭赤腳,黃髮黑面之輩。後隨三千蠻兵,一湧殺至。曹汝豐急輪大刀抵住,皇甫實挺鞭助戰,兩邊混殺。那女將猛然飛起一把刀來,逕取曹汝豐,曹汝豐眼疾,側身躲過。又飛起一把刀,奔皇甫實頂上落下,皇甫實急躲,早削去盔頂斗來大一顆朱纓。皇甫實喫了一驚,撥馬便走,怎當得蜚僊的馬是千里龍駒,飛馬趕上,手裏紅綿套索上有七十二金鉤,從空一撒下,將皇甫實套住,拖下馬來,蠻兵活捉,囚送土官去了。曹汝豐大敗,折兵一半,回見薛舉,說女將猛勇難敵,失了皇甫實。
  薛舉大怒,點起精兵五千,令王驤鎮守信州,自同曹汝豐領兵至太平縣。見隔河一簇人馬,往來如飛,兩面百花旗招展飄搖。曹汝豐指道:「那繡旗下的,就是女將姩蜚僊。」薛舉聽了,把馬一拍,飛身跳過大河,喝道:「何處潑婦,敢如此橫行?」那女將以戟架住戟道:「吾乃洞主之女姩蜚僊是也。平生慣使畫戟,無人敢敵,不知斷送了多少英雄。有誓在先,三合之中,能敵得我畫戟者,方與成親。汝今亦使畫戟,恐敵不過時,頃刻即為無名之鬼。可通名來!」薛舉道:「女流賤婢,誰與你通名!」挺戟便刺,蜚僊躍馬迎敵,戟對戟,這一場好殺,若舞神蛟,如飄瑞雪,戰八十合不分勝負。蜚僊用計,早擲起一把飛刀,薛舉用戟撥了,不能近身。蜚僊見擲不著,又飛起一把刀來,薛舉用手接住,回擲蜚僊。蜚僊鐙裏藏身躲過,急解下紅綿套索,向空撒起。薛舉馬已到身,正待活捉,不期那套索落下來,將薛舉與蜚僊一齊套住,你我牽扯,團成一塊。當不得薛舉力大,將索扯斷,輕舒猿臂,把蜚僊提高馬鞍,喝手下綁了。曹汝豐見主兵得勝,大驅軍馬殺去,蠻兵大敗,走不及的,都被砍死。
  薛舉收兵回城,未及點視兵將,忽報猛土官差人到來稟事。薛舉叫令進來,那差來的蠻官跪稟道:「小官奉本官差遣,昨者姩蜚僊小姐無知,擒了將軍皇甫實,冒犯虎威,罪該萬死!本官不敢加害,以禮款留。不意今日又抗違天兵,姩蜚僊親身被擄。特差小官送皇將軍回城,望元帥天恩,釋放小姐姩蜚僊還家,願進貢方物,拱聽約束,立誓不敢復反。所據城縣,盡皆奉還,懇求姑恕。」
  薛舉道:「汝本官大膽鴟張,本當踏平蠻洞,盡正國法。今既知罪,姑恕這番。我皇將軍今在何處?」只見皇甫實進堂請罪,備說土官厚待送還,求換其女之意,薛舉道:「此女果然英勇,吾亦幾為所困。汝力不及,非戰之罪也。」命押過姩蜚僊來,去了綁縛,以酒壓驚,盡還兵器鞍馬。蜚僊上馬而去。次日,土官又差人來請皇將軍議事。皇甫實稟知薛舉。薛舉道:「汝試往不妨,看他有何話說。」
  皇甫實領命而去,直至日晡,回來說:「土官止生此女,年方二九,未曾許聘,英雄了得。設誓在先,有敵得過者,願委身事之,今遇元帥,實乃天神,其女心悅誠服,不負初言,願侍箕帚,浼某為媒,未知元帥鈞意何如?」薛舉道:「吾未有正夫人,所隨侍側者,婢妾而已。此女剛毅武勇,吾甚喜之。但此事必須作書達知林太爺,若許娶時,再作區處。」於是,寫書問林澹然之安,並言此事,差官齎往青州。不一日,差官回來,遞上林澹然回書。書中說:「此女絕世無雙,姻緣有在,即當娶為正室,不必計其為苗蠻土俗也,老僧主張不差。」薛舉觀書大喜,擇日令皇甫實為媒,將金珠蜀錦之類,送至猛土官處為聘。土官收了,大排筵席,厚贈皇甫實,回貢薛舉犀角、象牙、珊瑚、玳瑁、碧玉、黃金,奇珍異寶,土產之物,極其隆盛。薛舉班師回信州,擇定吉日,差皇甫實率兵一千,用彩輿鼓樂迎娶姩蜚僊至府成親。合巹之後,薛舉與蜚僊愛敬如賓,蜚僊生一子,名薛仁鄅,後為世子。薛舉所轄地方,人人畏服,處處稱揚,化為醇俗。
  不覺光陰荏苒,歲月如流,又早過了十餘年。當下值三月天氣,杜伏威預發傳帖,約薛舉張善相和文武將士,同到江油大禹廟中,郊天祀地,大排筵席,兄弟敘情飲酒。正歡笑酬酢間,忽探馬報周高祖發兵,將鄴城圍困,燒城西門。齊人出戰,周師田擊,齊兵大敗。後主帶百餘騎東走,被周人所執,聖駕已崩,各地盡屬周主。杜伏威弟兄三人聽罷,即備祭禮,望東南遙祭舉哀,示諭大小官員軍民人等,俱掛孝三日。三人商議起兵,為後主報讎。查訥道:「周高祖用兵如神,勇略蓋世,近得齊地,國勢更張,若與抗衡,恐非萬全之策。」薛舉道:「我等受齊主厚恩,今被周子所辱,義當大興士馬,踏平周上,復奪城池,訪後主子孫之賢者而立之,方是臣子之道,豈可束手坐視,據土自安乎?即使兵敗國亡,捐軀何恨!」張善相怒道:「二哥之言甚當,國家有難,臣子不赴援非忠也,速宜操練三鎮軍馬,即日起程。」查訥道:「二主公但知為國忘家,全忠盡節,不知兵猶火也,不戢當自焚。凡用兵之法,必須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若欲以區區三鎮之兵,與中國抗衡,是以鄒敵楚也,安能勝乎?依臣之言,不如據地稱王,仍遵齊王年號,養軍恤民,以俟天時。不然,徒勞民傷財,無益于事。」薛舉張善相堅執要起兵。杜伏威道:「二弟志在報讎,培植綱常。近仁見機自王,亦通時變。我等主張不定,不如同見林師爺,求其定策,以立行止。」眾人齊道:「此言甚善。」車駕即日起程。
  不數日,來到峨嵋山,差官通報。杜伏威等步行上山。參拜已畢,各敘寒溫,列坐兩傍。杜伏威先開言道:「目今齊後主被周高祖所執,境土皆為兼併。薛張二弟決意起兵報讎,查近仁再三勸據守勿動。不才心無定主,特稟師爺,懇乞尊裁,以決去就。」林澹然道:「汝等未來之先,俺已預知。齊國自武成以來,驕奢淫佚,大失民心,國勢衰弱甚矣。幸後主好賢勤政,似有返治之機。不期汝等歸附後,復驕悖自恣,酖于酒色,信任讒佞,屠戮忠良,骨肉內殘,百姓外叛。所為若此,鮮有不敗!俺夜觀乾象,見周之主星,亦暗淡無光,非能久于人世者,不數年,亦傾社稷。汝等不必興兵,當從近仁自守之策,以待天時。各宜修緝城地。操演士卒,整頓器械,廣蓄錢糧,積德累仁。俟中國有變,起而圖之,進則可以兼併,退則可以獨霸。不宜妄動干戈,傷殘民命。」薛舉道:「師爺之言誠是。但周子貪得無厭,既滅全齊,必有取蜀之意。若待他兵馬臨城,豈不坐受其制?」林澹然道:「周主雖然僥倖滅齊,以俺度之,必不敢遠圖巴蜀。其論有三,西蜀山川險阻,道路窄逼,糧食不繼,進退甚難,一也。陳國見周人兼併齊土,豈無覬覦之心?若周師一動,彼必乘虛直搗,以襲其內,二也。大將軍楊堅,奇偉有才略,周主雖用之而多疑。若委以國柄,車駕自將西征,則疑生內變﹔若假以兵權,統軍代蜀,則疑有外變,君臣猜忌,焉敢輕動,三也。查近仁之見,與俺暗合。三子不必多疑。」杜伏威三人唯唯聽服,再無他議。
  杜伏威問道:「不才久聞師爺畜一虎、一豬、一犬,俱有名號,馴服伏教,乞呼出一見。」林澹然令樵雲呼豬犬,印月引虎。樵雲走出庵後,高叫:「老蜜小賽快來,太爺呼喚!」只見庵後跑出一白犬,一黑豬,搖頭掉尾,逕奔至林澹然跟前。林澹然將手指著杜伏威三人道:「眾爺在此,老蜜小賽可向前磕頭。」那豬犬向伏威等跟前,將前足跪下,頭拄于地。杜伏威等拍手大笑。只見印月逐虎而來,叫道:「老鍾來了!」眾人舉目看時,那虎輕身緩步,走向前來,向林澹然點頭三下。林澹然道:「老鍾何不向眾爺行禮?」那虎亦向眾人點頭。張善相對林澹然道:「此虎日費領給,為何羸瘦?」林澹然道:「老鍾初皈依時,俺每日取豕肉一肩飼之,遇朔望則賜羊一羫,極其雄壯。近來一載有餘,斷葷守戒,惟餐蔬粟淡飯而已,故此羸瘦。」薛舉問道:「老蜜小賽為何這等肥壯?」林澹然道:「此二畜並不食葷,但食山桃野菜。凡聽講後,似亦能解悟靜養,所以壯健。」眾人驚異。當晚庵中暫宿一宵,次早拜辭下山,三人相別,各各取路回鎮。正是:
  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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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土地爭位動陰兵 孽虎改邪皈釋教

  詩曰:
  靈臺方正可生蓮,壘積陰功位上僊。
  解脫便能超萬劫,貪嗔端的墮深淵。
  施仁下役歆民祀,戀色山君返善緣。
  苦海茫茫無盡處,回頭即是大羅天。
  話說羅統芒稟道:「先君肆毒害民,已蒙都爺正法,但屍骸暴棄荒野,卑職心中不忍,懇乞天恩得賜歸土,萬代恩德。」張善相慘然道:「予幾忘了,葬父人子之至情,今賜爾父冠帶殮葬,以盡爾心。」羅統芒叩謝而去。張善相車馬行不數里,又見阮繪在前途跪送。張善相令人扶起,分付好生調理妻室,速宜回家,不可久淹于此。阮繪領命拜辭。
  不說張善相回郡,再說阮繪復至寓所,對尹氏說張爺分付早回之言。尹氏道:「妾身雖狼狽,幸飲食可進,勉強支撐,及早回家,以免孀姑懸念。」阮繪即僱了一輛車兒一匹騾子,謝了店主,帶了小廝回武陽縣來。一到家內,老幼盡出相迎,抱頭痛哭。尹氏將盡節復活之情,訴說一遍,無不傷感。次後親鄰族友俱來探望,個個稱羨尹氏之節,張善相之恩。阮繪擇地伐木,建一座大祠,粧塑張善相全身,備牲牢祭獻。夫妻二人,鎮日點燭焚香,祈禱張爺位至三台,壽登百歲,不在話下。
  且說張善相一行人馬回青州郡,大小官員出廓迎接入府,設筵慶賀。筵間備言前事,盡皆感嘆。張善相具表申奏朝廷,又作書達知林澹然杜伏威薛舉三處。西蜀百姓,人人稱頌張善相的好處,於是威名揚四海,政績著千年。
  話分兩頭。再說杜伏威自娶了舜華,帶惠氏蒞任楚州,時亢旱已久,從秋至春,並無點雨,禾稻枯焦,草木黃落,井乾見底,溪澗斷流。萬姓惶惶,皆赴帥府呈告旱荒,懇求賑濟。杜伏威與眾官道:「自我蒞任,適當此時,如何賑濟得許多貧民?」只見報說安化侯張爺有書,杜伏威喚入,來人將書呈上。杜伏威拆開看時,書云:
    自別台顏,倏爾逾月。弟所轄巴的甸土官羅默伽,橫行肆虐,黎庶受殃,偶于路次窺見阮秀士之室尹氏姿色,強奪逼姦,其婦自經而死。弟起兵勦之,托兄覆庇,巨惡授首,碎屍馬足之下,遐邇稱快。其子統芒頗賢,弟立為巴的洞主。不意尹氏死後一月,服林太師所賜丹藥復生,重偕伉儷,此亦千古異聞。耑人奉達,餘俟面悉。辱弟張善相再拜。
杜伏威看罷,將書與眾官看了,俱各稱賀。
  杜伏威道:「張爺至任,即能勦賊立功,代民除害,甚為可喜。我命蹇德薄,遭此大旱,使黎庶無賴,何以處之?」查訥道:「主公初任楚州,倉廒不足,稅賦甚輕,若欲賑濟,難以遍及。主公何不禱之于神,求一場甘霖以活禾苗?若得田稻成熟,勝于賑濟百倍。」杜伏威然其言,即命查訥領一千軍,出西門外縉雲山下築壇求雨。不數日,壇場已完,器用俱備,杜伏威和大小官員,盡皆齋戒三日上壇。此時上自縉紳,下及士庶,都出城觀看求雨,一齊到壇看時,果然嚴整潔靜。但見:
    壇高一丈八尺,上容千人。橫闊數百餘步,階分三級。正中央供奉風雲雷雨之神,四週圍擺列龍鱷鯨鯢之像。寶鼎香焚檀速,金瓶滿貯清泉。旗分五彩,青紅白黑間真黃。路設八門,南北東西兼四極。執香玉女著青衣,捧劍金童穿皂服。耳畔不聞人笑語,壇前惟有鶴翩躚。
  杜伏威披髮跣足,身穿皂袍,腰繫麻絛,手執柳枝,步至壇上。次後,查訥將軍士各分班次,陸續上壇,依方位站立。軍士二十四人身著青衣,足穿青履,手執青旗,立于東方。二十四人著紅衣,穿朱履,執紅旗,立于南方。二十四人白衣、白履、執白旗,立于西方。二十四人黑衣、黑履、執黑旗,立于北方。二十四人黃衣、黃履、執黃旗,立于中央。各布方位已定。只聽得令牌三響,杜伏威執劍步罡,捻訣念咒,燒符噴水,以劍尖指著風神,念念有詞,猛可地一陣風起,拔木揚沙,壇上燈燭暗而復明。又一陣大風來得利害,將壇中黃衣軍士盡皆刮落壇下,卻將西方白衣軍士捲入中央。眾人看了驚駭。黃衣軍士又不跌傷,但只口呆目瞪,似睡魔的一般。少頃,杜伏威又將劍尖指著雲雷二神,念動咒語。一時烏雲蔽合,電光四起,霹靂震天。杜伏威然後將劍尖指著雨神,敲動令牌,燒符三道。牌聲未畢,霖雨大降,倒瓮傾盆。壇下官民人等,不惜衣裳,跪于泥濘之中,頂禮天神。壇上杜伏威頂著令牌,兩目直視西北,自午至申,足有數尺之水,方纔回神,放下令牌。漸聽得輕雷隱隱,雲開而止,依舊太陽出現。眾官請杜伏威下壇,束髮漱洗,冠帶已畢,簇擁上轎進城。
  一路上百姓稱揚大德,歡聲不絕。杜伏威一行人到府,整酒相慶。眾官問道:「大人作法時,為何將黃衣軍士推落于壇下,又將白衣軍士移人壇中,此是何意?」杜伏威道:「此乃生剋之義也。非我所使,乃神力使然。五行之理,黃屬土,白屬金,黑屬水。適纔我燒符請神,水星已至壇,被土星所掩,不能施行,故請東方甲乙之神,剋伐中央之土,拂勾陳于壇下,運太白于壇中。太白者,金也。金能生水,故水星得以展布,大雨遂滂沱而降。此是五行相克相生之道也。」眾官悅服。自此遍處田禾,盡皆豐熟。遠近百姓仰杜爺求雨之功,再生之德,家家感戴,戶戶謳歌。這消息傳入青州,張善相差人報知林師爺。
  原來林澹然自從同張善相上任之後,即往峨嵋山尋幽覓勝,見連崗疊嶂,復澗重崖,峰巒聳秀,高入雲表,長松夾道,古樹參天,兔鹿交行,猿猱舒展。其中洞天福地,美景奇觀,不能盡述。遠觀山頂突起三峰,其二峰對峙,宛若峨嵋,故以名焉。林澹然手扶竹杖,足踏芒鞋,後隨一僕,扳膝躡磴,窮岩盡谷,遍處遊覽,信步來到中峰之上。只見有平地數十畝,寬敞可居,東傍溪流,西連石洞,背倚高崗,前臨幽壑,丹楓修竹,青翠鬱然。林澹然坐于石上,徘徊顧盼,甚為得意。坐了一會,依舊下山回郡,對張善相說:「此地可以結庵。」張善相欲興工大造,林澹然不允,只于中峰平地,結成草庵三間,中為客座,左為靜室,右作丹房。留一僕名為樵雲,以供炊爨灑掃。自此林澹然只在庵中靜養,足跡不下山者數月,自得靜中之趣,道念日堅,精神倍固。
  前聞張善相征勦羅默伽有功,次又聞杜伏威求雨救濟萬民,心下暗喜道:「二子一能代天討罪,一能興利濟民,不負俺平日教誨之功。」
  一夕,時值深秋,林澹然見窗外月色倍明,如同白日,扶杖出草庵,立于修竹間,仰觀皓月,俯聽溪流,清風徐來,長空鶴唳,覺神清氣爽,非復人間世。正觀想間,忽聽得東北角上喊聲大舉,似乎廝殺之意。林澹然心下疑道:「此山連亙千里,又非城廓去處,何故有此殺聲?」靜聽良久,喊聲不絕,只見陰雲四合,月色漸晦。林澹然回庵就寢。
  次日夜間,正入定靜坐,聽得東北角上喊聲又起,直交夜半方息。數夜如此,不知何故。林澹然喚樵云:「你往東北山徑一路尋訪,看有甚蹤跡。」樵雲領命,取路往東北而行,攀藤附葛,走了二十餘里,見嶺下一座廟宇,不甚高大,近前看乃是本山土穀神祠。樵雲走得力倦,人廟席地而坐。一個道人從內捧出三牲祭禮,擺列神桌之上,點燭焚香。道人跪下,禱祝道:
    弟子廟祝,名號自愚。仰托神靈,飽食安居。不期近日夢一白鬚,自稱新任土地向爺,奉上帝旨,來此山隅,代老爺任,管萬民居。老爺應得託生陽區,交代而去,不必躊躕。為甚不忿,戰爭無虛?使我弟子日夜瞿懼。特備三牲,豬首鵝魚,水酒一壺,伏望鑒諸,享我微忱,早駕雲衢,讓向爺來,兩下無虞。
祝罷,禮拜化紙。
  樵雲一一聽得明白,抽身回庵,對林澹然備說其事。林澹然訝道:「如何有此奇事?待俺親至廟中,看是何等邪神爭鬥。」即扶筇步到廟中。道人見了,慌忙磕頭迎接進內,坐下獻茶。林澹然細問其情,道人說:「數日前夢一老者,鬚髮皓然,衣冠濟楚,乘馬而來。後隨人役,口稱姓向,奉玉帝旨敕為本山土穀之神,前來交代。小道覺來不信此事,只見從此後一連五七夜,廟前喊殺,直至五更方散,攪得小道不曾合眼。」林澹然道:「今夜俺在此過夜,看是何神敢來廝鬥,汝且迴避。」道人辦齋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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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11: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回     羅默伽肆兇受戮 尹氏女盡節還魂

  詩曰:
  蜂蝶無知恣浪遊,偶逢塵色起戈矛。
  顛狂妄想同鴛帳,烈節捐生誓柏舟。
  魄返泉途彰大節,軀戕鋒鏑愧風流。
  古今善惡須當鑑,一點狼心好自收。
  話說羅默伽復進桃源洞中,觀玩景致,見怪石玲瓏,奇峰壁立,蒼松翠柏交加,白鶴青鸞飛舞,何殊閬苑,不異武陵。羅默伽賞心樂事,徘徊眺望,取過酒樽食罍,席地而飲。漸漸金烏西墜,見那蠻丁走得汗流滿面,飛來覆道:「秀士一行轎馬,穿過碧雲峰南下,至一客店中進去了。」羅默伽暗暗分付蠻丁,如此而行。按下不題。
  再說阮繪夫妻二人,進了客館,喚家僮將轎抬入後邊藏了,將馬牽入側屋喂料,自與渾家進內小閣中坐。這店主原是舊相識,令妻子出來相陪。茶湯已罷,擺下酒餚,店婆作別自進去了,夫妻燈下飲酒。尹氏道:「相公向來要和妾身桃源洞中尋芳玩景,今用了盤費到此,為何不進洞一看?慌慌張張趕到這裏,卻是何故?」阮繪道:「娘子不知。晌午洞前那個長大漢子,頻頻窺覷你,原來是巴的甸洞主羅默伽。久聞這人兇勇強悍,不循道理,貪酒戀色,肆惡橫行。娘子進洞遊玩,這廝無狀起來,如何與他爭執?只索避他便了。」尹氏道:「原來如此。幸是早早避他,不然怎了。」說罷,收拾杯盤,上床歇息。
  將至二鼓,忽聽得門外人聲喧嚷,一片亮光。尹氏夫妻二人穿衣起來,開房門出看,見十餘人手執鎗刀,一擁入來。阮繪慌忙閃進房,跳窗越土牆而走。那夥強人搶入房中,將尹氏攙出門,推上小車,復身牽出那馬,一個大漢騎上,點著十數把硫黃火草,簇擁而去。這店主人合家男女客商盡驚惶躲避,見強人去得遠了,纔敢出來。店主人關了門扇,將燈四下照看,並不失一些物件,單單不見了阮秀士夫妻二人。家僮轎夫等慌張無措。店主道:「強人打入門來,我只道放火殺人,劫擄財物,誰知只搶了阮相公夫妻兩個去了。這事怎處?」一個轎夫道:「適纔我躲在櫃身內板縫裏張那強盜頭兒,就是日間桃源洞口遊玩的巴的甸洞主,想是看上了大娘子美貌,故此強奪去了。相公擒去,只怕性命難保!」眾人團做一處,猜疑不定。
  天色黎明,只聽得扣門聲急,一齊出來開門,卻是阮繪,鬅頭跣足奔入店來。眾人歡喜相問,阮繪道:「我見強人勢頭來得兇惡,即忙越牆而走,藏在樹叢裏。今將天曉,方敢回來。我大娘子不驚壞了麼?」眾人道:「大娘子被那巴的甸洞主搶去了。」阮繪聽罷,魂飛天外,大慟一聲,昏倒在地。眾人攙起,急用茶湯灌下,方得甦醒。哽咽半晌,哭道:「我那娘子,稟性貞堅,決不被強人玷污。但此一去,必然玉碎,焉肯瓦全?可憐賢哲嬌妻,死于強賊之手,今生安能再得相會也!」說罷又哭。店主夫婦勸慰道:「大娘子被奪去,未知生死若何,相公須索保重身體,設一計策,救取回來,方是道理。」阮繪滴淚道:「老丈不知,我那荊妻,博通書史,謹守婦道,此去必無生理。羅默伽這廝兇頑無比,又不能與之爭理,怎生取救?不如死休,與我那賢妻相會于九泉之下罷了。」說罷,跌足而哭。店主道:「相公差矣!大丈夫頂天立地,豈可為一個娘子,就這般輕生?強徒肆惡,誓當報讎雪恥,方是男子。若與令正同死,有何益哉?目今新任張爺,鎮守青州漢嘉等處地方,為官清正,青年英武,部下有精兵數萬,猛將千員。相公何不往青州擊鼓鳴冤,求張爺起兵征勦,或者大娘子不死,還有相見之日,未可期也。」
  阮繪聽罷,點頭拭淚,謝了店主。喫些酒飯,令轎夫和家僮回家報信,只帶一小廝,取路往青州來。到得帥府前,天色已暮。阮繪顧不得天晚,跑入府裏擂動大鼓。此時林澹然已往峨眉山去了,張善相在後堂與王騏飲酒,猛聽得鼓聲如沸,慌忙冠帶陞堂。把門將士將阮繪帶入跪下。張善相喝問:「汝是何人?有甚緊急軍情,擅擊禁鼓?」阮繪稟道:「儒士姓阮名繪,本貫漢嘉武陽縣人氏,父祖皆叨仕籍。」遂將還願往桃源洞遊玩,遇巴的甸洞主搶去妻子尹氏之情,哭訴一番。張善相沉吟半晌,問道:「據汝所言,事係搶劫,自有本處衙門,何必來此纏擾?莫非有讎誣捏?若果情虛,擅擊軍門禁鼓,難逃三尺。」阮繪道:「儒士世習儒書,頗知禮法,焉敢誣陷害人?況儒士家住武陽,羅默伽世守巴的,彼此遼絕,有何讎隙?因耐那廝見儒士妻子顏色,一時起意,明火執仗,黑夜生生的強搶去了,府縣衙門奈何他不得。除是老爺天恩,發兵征勦,方能除此大惡。不惟儒士感戴,一方黎庶,皆沐洪恩。若有半點虛情,甘受責罰。」
  張善相令阮繪且退府外俟候,連晚聚集將士,商議此事。眾官吏稟道:「這羅默伽從來肆惡,淫毒無窮,遠近人民,盡遭其害。色心最重,若見婦人有些姿色,不論宦族村民,強擄進洞淫媾。不服王化,一味強梁,誰敢與之爭理?所以人人切齒。阮生之事,諒非虛謬。」張善相聽了,怒髮衝冠,瞋目拍案道:「世間有此巨惡,若不勦除,使百姓受其荼毒,張生之罪也!」分付宣令官曉諭諸將:「明早五鼓,率各部軍兵,赴演武場聽點。」言畢退堂,眾人散訖。
  次日平明,張善相入教場,將士俱已聚集,迎接入廳參見。張善相傳下將令:繆一麟為先鋒,常泰黃松為左右護衛,領馬軍三千步軍一萬,即刻先行。自為中軍主帥,王騏為參謀,蜀將四員葛攀龍賈裕葉重鄭凝脂,統馬步軍一萬五千,次日起馬,以為後應。軍馬陸續起行,殺奔巴的甸來。
  再說羅默伽當夜搶了尹氏回洞,不勝欣喜,分付洞丁設席,和美人飲酒取樂。尹氏一路就欲尋死,奈蠻丁緊隨,無隙可乘。及進洞坐于側廳,又有人圍護定了,心內十分焦躁,淚下如雨。只見數十苗女,名為烏男姑,向前道:「洞主爺爺請娘子赴席,飲合歡酒,結同心帶。娘子若肯順從,不愁不富貴也。」尹氏低頭不應,只是悲啼。那夥苗女互相喝采道:「看這位倭男枯哇,雲鬟撩亂,玉箸低垂,越顯出風流態度,怎地教爺爺不愛?」齊向前勸慰。尹氏垂淚不言,亦不動身。烏男姑等只得進去了。
  少傾,羅默伽改換衣冠,搖擺進廳裏來,叫烏男姑:「移席到此,待咱與美人對飲。」霎時酒席移來,羅默伽親捧金壺,斟蒲萄酒于犀杯之內,雙手送過來,笑吟吟道:「美人請此一杯合歡酒,與咱成親,尊汝為正夫人,一生富貴不盡。」尹氏正在悲憤之際,舉手將盃一澆,潑了羅默伽一臉一身酒,罵道:「我乃女中丈夫,豈與禽獸為偶?任你鼎烹鋸解,休得亂想胡思,我那丈夫是有名才子,一朝風雲際會,把你這苗狗碎屍萬段!」原來洞蠻最怪罵的苗狗二字,羅默伽大怒,喝左右:「將這惡婦綁了!」烏男姑等用繩索將尹氏背剪綁了,羅默伽取出佩刀向前,尹氏並不畏怯,伸頸受戮。羅默伽心中雖怒,見他如花似玉,不忍下手,收住寶刀笑道:「咱將你一刀砍死,卻便宜你了。」叫烏男姑:「押去鎖禁在後邊幽室中,待咱慢慢擺佈這廝。」眾烏男姑將尹氏去了綁索,攙扶至一空屋內,反鎖門兒去了。
  尹氏尋思:「此處無人,正好自盡。」又見三四個烏男姑捧些茶湯酒饌,開門進來,見尹氏坐在地上啼哭,烏男姑齊聲勸了一番,將酒饌奉過來與他喫,尹氏悲咽不理。眾烏男姑使性子開門去了。看看天色晚來,窗眼裏透進一點蟾光,尹氏暗思:「此時無人纏擾,不如早尋死路,以報丈夫之恩,全我一生貞潔。稍若遲延,這廝強來侵逼,此身一玷,雖死何及!」四下一看,空蕩蕩並無一物,只得將裙帶咬下,和膝褲帶兒接做一條,從窗檻上立著,乘月光將帶子丟過橫穿木上,打了一個結頭,意欲將頭套入。心下又思:「阮郎從娶我入門,情同魚水,未嘗片言相逆,詎料半路相拋,未得相依一語。婆婆待我甚厚,恩同母子,今夜長往,不能奉養暮年。」輾轉思量,心如刀割,淚似湧泉。悲哭道:「節孝不能兩全。」望南拜了四拜,將頭套入帶去,兩腳墜下,霎時間氣塞痰迷,一命歸陰,杳然而逝。可憐貞烈青年婦,七魄悠悠入九泉。
  次早,羅默伽又差苗女烏男姑看視,見尹氏懸于橫木之上,驚得屁滾尿流,奔回羅默伽臥房報知。羅默伽大驚,親自出來看,果然玉碎香消,美人懸梁而逝。雙手抱住,放下索來,雖然氣絕,面色如生。羅默伽心中不捨,追悔道:「可惜美貌佳人,是咱性急,一時將他逼死。」試解開他衣服來看,但見酥胸似玉,香氣襲人,心中愈加可愛。羅默伽不覺慾心難禁,想欲與死屍雲雨一回,了此姻緣,不枉為人半世。發付眾烏男姑都出去:「待咱用摩臍過氣之法,救此婦人。」眾苗女皆散。羅默伽正欲解開尹氏下衣,一霎時烏雲罩地,黑氣迷天,電光四起,霹靂交加,雷聲似擂鼓一般,屋宇四圍旋繞,振得地皮也動,屋子也搖。羅默伽驚慌,連忙跪倒磕頭禱告:「雷神爺爺,雷部將軍,饒恕默伽則個,以後改過,決不敢非為了!」俯伏在地。只聞雷霆震擊,轟轟之聲不絕,自辰時直至午後方止,依舊天晴。羅默伽立起身來,出了一身冷汗,道:「慚愧!」即令備辦棺木,將尹氏收殮,葬于洞側高崗之上。默伽被霹靂驚壞肝膽,臥病在床,數日後掙挫起來,悶悶不樂,心驚肉顫,坐立不寧。
  一日晚間,有一黑犬端坐于前堂椅上,蠻丁報入。羅默伽令將黑犬殺了,棄屍河內。又一日夜半,羅默伽與夫人睡在床上,那床忽然不推自動,將二人滾進滾出不止。羅默伽大怒。與夫人起來,將床砍為粉碎,移出洞外燒了。又一日,黃昏月上,正飲酒間,窗外有人張望,問時不應。羅默伽推窗一看,見一個人,身長丈二,白臉微鬚,三隻眼灼灼有光,頭戴金冠,身穿白袍,手執方天戟,立于檻前看覷。羅默伽大怒,掣寶劍奔出來,劈頭砍去。那長人將戟隔開,回身就走。羅默伽飛步緊追,直趕出幾層房子,到花園亭子上,鑽入土中去了。羅默伽將劍尖劃地為記,令人掘土,掘出大銅鑼一面,竹片一條,默伽不解其意。次日聚集大小將佐,說此異事,眾各議論不一。有西賓王好善聞此數事,私對默伽之子羅統芒道:「爾翁貪財好色,殘忍不仁,上天示警。再不悔過,喪亡無日矣!」羅統芒請問其故。王好善道:「黑犬陞座,以畜代人。臥床自動,夫妻分散。鑼者,汝家之姓也,竹片者,篾也,分明羅滅二字,甚為不祥。」羅統芒慌了,乞求解救之策。王好善道:「善不積,不足以致福﹔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汝翁積惡已久,惡貫滿盈,天示誅滅,無可逃也。只有勸尊翁作速悔過,庶幾能轉禍為福。」
  師徒二人談論間,不提防被一家僮竊聽。這家僮名喚雞孤,掇在館中伏侍,為人狡猾奸佞,每被王好善責罵,因此懷恨在心。竊聽了此言,就到羅默伽帳中搬嘴,又道:「王師父勸公子藥死爺爺,暗襲官職。小人恐事發連坐,不敢隱瞞。」羅默伽分付雞孤好生守看那廝,待至夜靜,差人殺此二賊。雞孤以為中計,歡喜應諾而去。
  看官:為人在世,生死自有定數。當時先生與公子命不該死,卻遇了一個救星。羅默伽與雞孤說話,卻好苗女瓦刺的送茶來,立在帳外,聽得二人言語,不敢進帳,捧茶復身入去,對夫人說:「爺爺聽信雞孤之言,要殺公子與王師父。」夫人大驚,欲令人通知,又恐洩露,慌忙寫字一紙,藏在蒸餅內,令瓦刺的送入書房,對公子如此說。對公子說:「此是夫人親手所炊,公子與師父自食,莫賞與他人。」羅統芒喫餅,只見餅內微露紙角,隱隱有字。羅統芒取出看時,上寫道:
    適雞孤在汝父前,訴汝欲殺父襲職許多言語,又說與王師父同謀。汝父大怒,夜深要殺汝師徒二人。作速躲避,勿得遲誤!至囑至囑。
羅統芒看罷,驚得目瞪口呆。王好善笑道:「悖逆狂徒,不思改過,反欲害人,我與你走為上著。」當晚,師徒二人將雞孤灌醉了,鎖于側房,急急收拾銀兩衣服,乘夜而逃,往烏門山躲避去了。
  卻說羅默伽當夜差一僚丁賈孤來殺公子,只見房門反鎖,賈孤掇開進看不見先生公子,遍處尋看,止有雞孤睡在房內打鼾。賈孤搖醒問他,只睜著眼不能答應。賈孤提了雞孤轉入帳中,稟覆道:「王師父公子不知去向,只見雞孤醉倒地上,拿在此間。」羅默伽問雞孤:「公子與師父何在?」再三詰問,雞孤張目只是不言。羅默伽大怒,拔出佩刀,將雞孤揮為兩段。即差賈孤四下緝訪王好善與公子二人下落,又出告示,有人擒獲二人投獻者重賞。正在煩惱之際,伏路洞丁飛報:「張元帥起大軍殺奔前來。」羅默伽大驚,號令部下將士,謹守洞門。
  卻說繆一麟常泰黃松率領軍士殺至巴的甸,離洞三十里可渡河邊紮下營寨。次後張善相軍馬陸續皆到,左右結成二寨。次日,張善相令先鋒繆一麟率部下軍渡河,將洞圍住。只聽得洞內嗚嗚畫角之聲,隨後喊聲大起,羅默伽領五百洞丁,殺出洞來。繆一麟將軍馬約退半里,布成陣勢。繆一麟當先,左有常泰,右有黃松,各持兵器立馬陣前。只見對陣畫角齊鳴,擁出一員蠻將,正是羅默伽。頭戴三尖帽,赤著身,遍體垂掛纓珞,下穿鐵葉戰裙虎皮靴,腰懸弓箭,斜掛寶刀,手執一根鐵蒺藜,騎著灰毛大象,前後圍護數十個身長黑面苗將。部下洞丁,俱是光頭披髮,赤腳裸身之輩,手執利器。羅默伽風擁騎象而來,常泰手揮巨斧,躍馬正欲交鋒,不期戰馬驚嘶跳躍,幾乎將常泰掀下馬來。黃松見了,忙出陣助戰,那馬也長嘶驚跳,不肯向前。二人只得帶轉馬頭而走,羅默伽隨後大驅洞蠻追殺。繆一麟遮攔不住,軍士大亂,當不得羅默伽大象壯健,疾走如飛趕上來。黃松正走,被羅默伽一蒺藜打中馬膊,那馬負疼跌倒,黃松跳在地上,雜于亂軍隊裏而逃。官軍在後者盡被殺死,中鎗著箭者甚多。直追出二十餘里,卻遇張善相軍到,羅默伽收兵回洞去了。
  張善相接應繆一麟軍馬渡河回寨,備問戰敗之由。繆一麟道:「從來征戰,未曾見此等異類。那洞主生得醜惡無比,騎著大象,其行如飛。正對陣,常將軍出馬,無奈馬驚不肯向前,因此未曾交鋒,即便敗走。兼蠻兵精勇,刀劍甚利,難與對敵,黃將軍幾乎喪命。」張善相道:「我自蒞任已來,即知洞主勇悍肆惡,蠻兵精銳善戰。然而一勇之夫,不知孫吳玄妙,明日破之如擒犬彘耳!」傳令次日五更造飯,平明進兵。次早,張善相令繆一麟常泰黃松三將領精兵一萬,各帶火銃火箭火砲一應火器,以衝前鋒,若羅默伽騎象出陣,即放諸樣火器,象必驚走,待他陣腳移動,向前衝殺,必獲全勝,就乘勢攻進洞口,我這裏隨後接應。繆一麟稟道:「蠻獠勇鷙,敢死惡戰,恐火器不足以勝之。」張善相笑道:「公端何怯也!常將軍率火軍三千在前,繆公端與黃將軍率步軍七千繼後,一半持長鎗,一半執短刀,十人相間為一隊,連結而進。長鎗刺其上,短刀砍其下,焉有不勝之理!」繆一麟大喜,即時起兵殺過河來,逼近洞口,鼓譟引戰。羅默伽騎象擁眾而出,兩下吶喊。羅默伽奮勇當先,忽聽得對陣連聲砲響,火箭火鎗如雨點般射將過來,火銃火砲一齊發作。那大象著了驚,回身就走。羅默伽腦中一箭,翻身滾落塵埃,被亂軍砍死。蠻兵見主將被殺,俱奮怒拚死,殺過陣前。官軍不能當抵,退步且戰且走。正趕殺間,繆一麟黃松大軍擁至,長鎗大刀,竭力向前。這一陣殺得蠻兵屍骸滿地,血肉成山。隨後張善相軍馬又到,合兵一處,將巴的甸洞門圍住,連夜攻打。
  卻說逃得性命的洞蠻奔回洞中,見夫人報說洞主被殺,蠻兵大敗。夫人大哭,慌聚苗將商議。眾皆說:「洞主貪暴不仁,自取其禍。如今官兵勢大難敵,不如早降,庶保性命。」夫人聽從,豎起降旗,親自綁縛出洞拜降。張善相率請將入洞,堂上坐了。喚集近甸百姓,細問洞中之事。百姓稟道:「羅默伽貪財好色,殘暴不仁,百姓皆受其害。今蒙誅戮,村民得以安生。部下還有一夥助惡兇徒烏蒙牟等,求爺爺一併誅之,以除大害。夫人最賢,屢諫其夫不從。公子統芒仁慈厚重,秉性純雅,乞爺爺宥之。」張善相聽畢,令人解去夫人綁縛,問羅統芒何在。
  夫人道:「兒子因諫父,父反欲殺之,與師長王好善一同逃竄,不知去向。」張善相問:「阮秀士渾家尹氏搶來,今在何處?」夫人道:「尹氏遭妾夫所逼,誓死不從,自縊而亡,葬于洞側崗上。」阮繪聽得妻子已死,號啕痛哭。張善相也覺傷感,勸慰阮繪。阮繪哭道:「感老爺天恩,發兵勦賊。今巨惡授首,亡妻之恨已泄,儒士欲見屍一面,乞老爺矜憐。」張善相道:「汝妻落土將及一月,屍已腐爛,看之何益?我代汝將此情申奏朝廷,請旨建造貞烈祠,受享血食,以彰其節,汝心下何如?」阮繪叩頭道:「若得如此,亡妻之靈,感恩于九泉之下。但儒士一心要開棺見妻一面,雖死無恨!」張善相見阮繪情切堪憐,令軍士掘土開棺,但使一見即掩,軍士同阮繪去了。張善相發放羅夫人回內,收捕惡黨三十餘人,盡斬于洞口。
  這阮秀士隨著洞丁同到尹氏墳上,阮繪一見土堆,哭暈于地,軍士救醒。掘開墳土,拭淨棺蓋,輕輕用鐵鍬撬開。阮繪近前看時,尹氏身屍不爛,面色如生。阮繪抱住屍首大慟,將手撫摸其額,微溫不冷。阮繪大訝,與眾軍士商議道:「亡妻尚微有暖氣,何也?」眾軍士道:「想是土中氣旺,故這般暖。如今掘開泄他的氣了,反為不美。」阮繪心中不捨,痴心望想,又將右手輕輕弄其鼻邊,只覺鼻中有一絲之氣,自內而出,心下駭然,令一個軍士報知張善相。張善相道:「死而復生,世或有此事,只是已一月了。」即親自上馬,率諸將同來看視。阮繪備說額上微溫,鼻中有氣,實為異事。張善相道:「汝妻貞烈,完天地之正氣,鬼神呵護,或可回生。吾聞林太師有言:人屍不冷者,親人擁抱同臥,以口相哺,授其元氣,將還魂丹置口中,以湯下之,則可復生。君試為之,萬一天鑒節婦重生,未可知也。」阮繪領命,張善相一行人自回。
  阮繪借了民間空屋,鋪設床帳,遍熏蘭麝,將尹氏屍首放于床上。阮繪對面摟抱,以口對口,微微呼吸,接引其氣。許久,尹氏忽然嘆出一口氣來,又聞得咽中有聲,自上而下,漸覺星眼半開,玉腕微動。阮繪不勝大喜。阮繪輕輕詢問,不能回答。阮繪心下憂疑,忽報張爺差人送丹藥至。軍士道:「老爺分付,將此藥用神妙湯調化灌之,娘子若能受藥,則回生了。」阮繪致謝,忙煎湯調藥,初用一匙送入口中,慢慢的流下咽喉,次後扶起身來,緩緩灌下。一會兒氣轉神舒,便能說話,將阮繪看了一回,悲傷哽咽起來,帶淚道:「妾與官人相見,莫非是夢裏麼?」阮繪扶著娘子,細細將張都爺發兵殺羅默伽,開棺救醒之事,說與他聽。尹氏聽了,扯住阮繪道:「我與你真是兩世重逢也。」阮繪又道:「娘子死去見甚神鬼,安身何處?焉能身熱而氣還?」尹氏道:「妾初死並無所見,但昏昏沉沉,如夢裏一般。恍惚見一青衣童子,口稱山神所差來救濟我,與我一粒丹藥,其味甚甘,服之不飢。得以再生,皆張爺之德也。」
  阮繪道:「張爺德同天地,恩若丘山,細思無以為報,惟建祠塑像,晨昏拜祝,求其長命富貴,福祿康寧,子孫昌盛便了。」阮繪浼居民婦女,伏侍湯藥,自卻飛走到張善相營中拜謝。
  此時張善相差人緝訪羅統芒消息,土民報知在烏門山中,著人喚來。王好善羅統芒參拜已畢,羅統芒叩頭請罪。張善相道:「汝父積惡,強奪阮秀士之妻,活活逼死,故起兵前來討罪。本當族滅,百姓說汝仁厚有德,能規父失,今使汝襲父之職,以鎮此土。昔日大禹之父鯀治水無功,舜殛之于羽山,舉禹使續父勣。禹傷父之功不成而受誅,勞心焦思,居外十三年,三過其門而不入,由是水害皆息,地平天成,百姓安居,立功不朽。願汝效之。」羅統芒稽首受教。張善相又賜王好善冠帶,職任參謀,輔佐公子。王好善拜謝。羅統芒即襲職參拜了,殺牛宰馬,大排筵席,款待張善相。
  正飲酒間,報阮秀士來拜謝張爺。張善相喚入,問其備細。阮繪頓首說:「遵老爺接氣之法,妻子漸漸醒轉。又蒙老爺丹藥,今已能言,進得飲食,特來叩謝。」張善相大喜,令羅統芒王好善下席相見,命阮繪坐于末席。當日盡歡,大小將士俱有賞賜。
  話不絮煩。次早,張善相號令軍士班師回郡,羅統芒餽送金帛珠玉寶玩蜀錦等物,同王參謀率領部屬人員,直送出石駝關來。張善相發放回去,羅統芒雙膝跪下,稟道:「卑職萬死,不知進退,有一事稟上,伏乞海涵。」張善相問:「有何事講?」羅統芒流淚說出這件事來。正是:
  在世未歸三尺土,為人誰保百年身。
不知羅統芒說甚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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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10: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回(續)雙玉人重逢合巹 三義俠衣錦還鄉

  自此之後,小姐病體日漸痊可,飲食如舊,不數日,便覺花容精彩,玉體妖嬈。段韶選定吉日成親,至期大排筵席伺候。此時衣冠滿座,賀客盈門。大女婿張雕亦乘轎前呼後擁來賀喜,送上禮帖,開的是錦段十端玉帶一圍牙笏一執金臺盛四副豸補金花,外折儀一百兩羊四腔酒四樽,牲禮之類,不計其數。球瑛小姐亦回家省親,兼賀雙喜,亦備厚禮,皆是珠翠玉珮之類。母女姊妹相逢,不勝歡樂。張雕頭戴烏紗,身穿大紅繡服,犀帶皂靴,先賀了岳父段韶,次與杜伏威等諸親相見。杜伏威等俱是錦袍玉帶,威儀整肅。次後與張善相行禮。善相頭戴烏紗,身穿粧花團龍織錦大紅袍,玉帶皂靴,丰采異常,宛如文昌臨凡。張雕讓張善相是新郎,不敢佔右。張善相遜張雕是大姨夫,又不敢佔先。張雕道:「今日特來奉賀,思皇兄新客也,何必過遜!」張善相道:「姻婭論之,張兄居長,齒爵皆尊,焉得不讓!」遜了半日,張雕只得佔右相揖,又回遜善相轉右再揖,次序而坐,交問表號,敘些親誼。後說及雙玉人重逢之妙,眾皆嘖嘖稱羨。段韶又談及二女大瑛小瑛,得配二婿大張小張,一文一武,富貴雙全,世之罕有,只聽得堂上堂下一片奏動,鼓箾笙簫聒耳,歡笑盈門。少焉吉時已到,堂上點著一對欽賜的合巹龍燭,堂前垂掛珠簾,大張花燈,懸紅結彩。小姐頭戴珠鳳冠,身穿霞披繡襖﹔張善相換了束髮紫金冠,身穿御賜錦袍,腰繫藍田玉帶。前後簇擁,同上華堂,瞻拜花燭,鼓吹細樂,迎入洞房。這一段姻親非同容易,不比尋常,千古奇逢,百年佳遇。有樂春風詞為證:
    龍燭搖紅,金花耀目。慢誇雙玉重逢,試看鵲橋初度。繡帷深處,列笙歌,纖手同攜,把香肩並僤。俊傑嬌娃生一對,彩鳳文鸞共舞。須知道,天賜姻緣證果。
段韶陪杜伏威等飲宴,夜闌方散。
  張善相與小姐同飲合巹之杯,共效于飛之樂。花燭下張善相取出羅帕半幅,付小姐道:「玉人先已成雙,此帕今宵作合,小姐之帕安在?」小姐亦出羅帕半幅與張生道:「自君之別,妾謂此生未必再會,豈料今夕果得成雙!」遂命春香縫作一幅。張善相笑道:「留取此帕,海棠枝上拭新紅也。」小姐道:「使妾那夜與郎苟合,今日復何面顏?妾終日思君,作迴文詩二首,出以請教。」張善相看罷,大喜欲狂,因說:「小生出門之時,亦有二詞託春香姐寄與小姐,未審見否?」小姐道:「未見。」春香笑道:「呀,是妾忘了,不曾送與小姐。」急向奩中檢出。小姐看畢微笑。春香道:「夜色深沉,二位請自安息,明日敘闊。」說罷,垂幃而去。張善相忙牽其衣道:「姐姐,今夜何以發付小生?」春香附耳低言道:「小姐在此,賤妾何敢?應須明日上奴床。」張善相大笑,於是與小姐解扣吹燈,鴛鴦枕上,海誓山盟。翡翠衾中,鸞顛鳳倒。訴不盡往日相思,說不了今宵歡愛。兩人如漆投膠,似魚得水,樂不可言。
  話不絮煩。倏忽光陰易過,又早一月。杜伏威查訥等上堂見段韶稟道:「某等感元帥大恩,完就張三弟親事,今已彌月,某等叨擾太甚,欲拜辭上台,暫回故鄉省親,拜謁恩師林住持故舊人等,然後赴任,特候台旨。」段韶道:「本欲再屈留諸君數日,既欲歸省,不敢久淹。明早黃道吉日,奉餞啟行。」杜伏威等致謝而退。
  次日,段韶大設筵席餞行,張雕等俱來相送。飲酒中,段韶對杜伏威道:「諸君且同小婿歸省﹔不久再得相會,張郎蒞任之日,然後送小女同行。」命家僮捧過金銀段疋,聊為贐儀。查訥謝道:「感元帥提攜厚德,已銘肺腑。所賜金帛,斷不敢受。」段韶道:「些少薄禮,不必固辭。」杜伏威只得收了。酒闌席散,拜謝而行。張善相進內辭別夫人小姐,隨後上馬。段韶與張雕親自送了一程,兩下分別。杜伏威等帶領三千軍士,取路往朔州郡來,一路無話。到郡之時,常泰、王騏、王騋、王驤、皇甫實、曹汝豐、尉遲仲賢、黃松、朱儉諸將,會同迎接入元帥府坐下,眾將參見,各各問安。杜伏威將面聖封官賜親事體說了,就將御賜官誥文憑給與諸將。王騏常泰等望闕謝恩,就在帥府安排筵宴,杜伏威主席,眾將遜序而坐,酣飲以敘闊情,至曉方散。
  杜伏威眾將與裘澄譚希堯諸官作別。裘澄道:「某感元帥之恩,正欲朝暮奉聆教誨,不期又成離別,思之殊為傷感。此後某即掛冠歸田矣。」說罷,潸然垂淚。杜伏威眾將亦各灑淚,再三寬慰,作別而行。不數日,已到河東郡,府縣文武官員,離城遠接。杜伏威一一以禮相待。又早來到廣寧縣石樓山林澹然莊上。林住持每使人探聽消息,已知備細。原來張善相逃竄之後,張太公父子心下憂疑,常到莊上和林澹然講談,消遣悶懷。次後張善相到朔州,時有書寄回問安,張太公方纔放心。自從杜伏威起兵,攻取州郡並招安之事,林住持一一都知。又有人報說杜伏威弟兄諸將,入朝廷俱封官爵,早晚將次還鄉。時值仲夏天氣,林澹然接張太公父子到莊內後園乘涼,賞玩荷花飲酒,忽聽得軍馬喧鬧,人聲鬧哄。道人飛報道:「住持爺,不好了!不知何處來的軍馬,將莊前圍定,怕是賊人。請住持爺出去退他。」林澹然笑道:「痴老子!非是盜賊,必張郎輩回來了。」苗知碩胡性定沈性成齊起身道:「我等都出去一看。」往莊外來探望,杜伏威等一行人已到莊前,都下馬步行入莊來。苗知碩三人見了,喜從天降,跑出莊笑臉相迎。杜伏威道:「未見林爺,不敢施禮。」分付查訥等:「暫在莊前伺候,待我稟過之後進見。」又號令軍士依隊伍排列,不許喧嘩。杜伏威薛舉張善相三人,整肅衣冠,隨苗知碩進到後園亭子上。林澹然見了笑道:「俺說是兒等來也。」張太公父子一見張善相,如獲奇珍,堆下笑來。三人向前齊下拜道:「不肖等遠離膝下,心切懸懸,久失侍奉,抱罪殊深!今睹尊顏,歡傾肺腑。」林澹然道:「汝等別後,聞說驟興兵馬,雖然累戰累勝,佔據城池,俺心中卻只是為汝等危懼。今喜歸服朝廷,又得封爵列土,老朽方纔放心。今日歸來,增輝多矣。但直盡忠報國,毋以爵祿為榮。」杜伏威三人再拜受教。又參拜了張太公,公孫二人,悲喜交集。次後又和張大郎、苗知碩、胡性成、沈性定俱見了禮。
  杜伏威向前稟道:「不肖因巡按州郡,行至成州縣,偶遇傅司農姪女被鬼,不肖為之驅邪拯救,其女始痊。昔年不肖負公公骨瓶歸葬時,曾于隔塵溪逢姚卿褚一如二仙長,引見天主,傳以琴棋藥餌。又言師爺乃天主第一座弟子,犯酒戒暫謫塵寰,不肖亦是看丹爐仙童,有罪謫貶,後當修真煉性,復返本元。琴中有慢商調廣陵散之曲,嵇叔夜歿後,世無知者,命二仙傳與不肖,特留後序八段不傳。不肖問故,天主言留之以待姻緣配合。不意傅司農姪女舜華善此,感不肖救命之恩,欲傳此八段與不肖,以成全調。不肖憶天主之言,欲娶此女以順天緣。未曾稟命于師爺,不敢擅便。」林澹然道:「汝年已壯,宜受妻室。既夙緣素定,天主作合,便當娶之。何必拘拘也。」杜伏威又稟道:「不肖收得數員將士,累戰有功,朝廷皆授顯武將軍之職,今從不肖回來,在莊門首俟候,稟過太爺,然後敢進參見。」林澹然道:「何不早言?快請進來。」張善相接引查訥繆一麟等十一位將官進園門參拜,林澹然答以半禮,又和張太公眾人見畢。澹然教一行人都在爽心亭坐下,設席相待。又問杜伏威隨行軍士共有多少,杜伏威道:「馬步軍兵共十萬有餘,令分往各郡守衛,隨行軍士止有三千。」林澹然令苗知碩取常住白銀三百兩賜與眾軍,每人銀一錢,買酒肉喫。眾軍大喜,歡聲如雷。
  張太公飲酒之際,問及孫子走馬踹死人命逃竄事體,張善相將逃入段元帥花園,馬騰大王賜夢,段小姐贈羅帕玉人許結親,及助杜伏威攻取擒將,計困段元帥于苦株灣,招安面聖賜親之事,從頭訴說。張太公父子林澹然俱各大喜,頂謝天地。薛舉道:「不肖等感朝廷恩賜,託太公師爺福庇,今已列土封侯,各分地境鎮守。欽限回鄉省親已畢,即要蒞任,就接師爺同去,以便朝夕侍奉。苗沈胡三位師父和張太公喬梓,亦求齊至西蜀遊樂數月,聊表微意。」杜伏威張善相又都要接眾人同臨任所,三人爭之不已。林澹然笑道:「三人不必爭論,俺已跳出紅塵,久甘恬澹,豈肯復戀人世繁華?任你隆禮供養,皆所不欲。俺向來垂涎峨嵋山景致,內多逍遙隱者,幸汝等在彼為官,隨便至峨嵋山頂結一茅庵,煉性修真,兼可尋師訪道。俺隨身自有用度,不必汝等費心。
  太公喬梓隨善相之任,苗知碩隨薛舉之任,性成性定隨伏威之任。汝弟兄三人亦不可疏了情分,于春秋二季,巡按邊郡地方,訪察民情,修緝城池,勸善懲惡,選拔人材,即於便途勝景之處相訂一會,以聚交情。上圖盡忠報國,次要修身敬士,三來練軍愛民。爾等功名富貴,全始全終,以期青史垂名不朽。」杜伏威、薛舉、張善相、查訥諸將,齊聲唯諾,當夜席散。
  次日又設宴款待,一連盤桓了數日。杜伏威稟道:「朝廷欽限已近,乞師爺分撥將士,陸續起行,庶不遲誤。」林澹然選定吉日,隨發付繆一麟、王騏、常泰、黃松四將,跟張善相太公父子,同老僧帶領部軍一千、神將三十員,取路到延州府,添上馬步軍九千,至青州郡蒞任。次撥朱儉、王驤、皇甫實、曹汝豐四將,隨薛舉帶領部將一千、神將三十員,取路到南安郡,添上馬步軍九千,至信州府鎮守。又撥軍師查訥、王騋、尉遲仲賢三將,隨杜伏威帶領部軍一千、神將四十餘員,取路往朔州府成州縣,迎娶傅氏舜華小姐為夫人。完親之後,添上馬步軍九千,至楚州郡蒞任。囑咐道人等:「看守莊院,灑掃佛堂,田地租息,儘可度日,俺得便還要回莊。」分撥已畢,杜伏威薛舉率眾將拜別了林澹然,隨即啟行。一路風景不能盡述。到了路歧處,只得分袂,各自添軍至任。
  話分兩頭。且說張善相公孫送杜薛二人動身之後,進城來合家圓聚。令狐氏見了兒子,不勝欣喜。此時親故來慶賀者極多,終日飲宴作樂。張太公一面祭掃先塋,收拾行囊,委託家僮管理田園產業等項停當。數日後,林澹然來到,正要挈家起馬,只見張善相的母親令狐氏不欲同行。張我再三請問,又不肯言。張善相跪求,亦不肯允。張太公道:「這又是異事了!」拄著拐杖來問媳婦:「不去何故?」令狐氏道:「可請林太爺進來,方說明白。」張善相急出廳請林澹然進中堂,令狐氏將澹然拜了四拜,潸然淚下。林澹然與張太公等俱大驚,問為何如此。令狐氏斂衽向林澹然稟道:「太爺在上,妾非令狐氏,乃昔年獨峰山五花洞中老狐是也。向年送天書與太爺之後,張大郎夙緣未了,又不敢再來。因令狐員外之女病療當死,我用法攝去其屍,變作其女。媒妁說合與大郎成親,情好甚篤。妾五百年修煉之真,盡種此子,今幸功成名遂,妾與郎君緣分已滿,故欲拜別,復往名山仙洞,養性修真,求個正果,不戀繁華,只此拜辭而去。」
  張太公父子並張善相聞言,皆哭起來,說成親多年,焉有再去之理。張善相扯住令狐氏衣襟哭道:「母親養孩兒辛苦,未曾孝順一日,怎忍一旦分離?即欲修行,在任亦可,何必拋棄骨肉,遠往山中,教孩兒如何割捨?」放聲痛哭。令狐氏道:「我兒不必悲傷。我名登仙籙,非凡女可比,若再戀塵緣,必遭天譴。只望你此去為官清正,愛軍惜民,不負林太爺教育之恩。得意處急急回頭,尚有相逢之日。」張善相見母親去志已決,哭倒在地。張我悲苦不勝,張太公亦嗟吁感嘆。令狐氏全無悲感,扶起張善相道:「我兒,吾愛已割,吾志已決,不拂我修真之心,便是孝順。緣盡于此,哭之何益?」張我執手難分,張善相嚎啕欲絕。林澹然勸道:「既然緣絕,不可抗違。古云:能養親之志,稱為大孝。須索順母親便了。」張善相如何肯放?只見令狐氏從從容容拜了太公,又拜了林澹然,然後與張我作別。這張大郎哭得眼昏,張善相寸腸欲斷,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忽然不見了令狐氏。張善相撞跌而哭,張我苦痛自不必言,張太公流淚不已。林澹然勸慰說:「事已至此,令狐氏去修仙道,又非死別,後會有期,不必為無益之悲,且理正事。」再三相勸,三人然後收淚。後來張善相與杜伏威薛舉棄職修真,雲遊天下,到獨峰山與令狐氏重得相會。那時張我先已在彼,令狐氏傳張我張善相吐納修煉之法,不知所終,此是後話。
  只見張我亦拜辭張太公林澹然,要往城外。澹然莊上修行,不願隨任,暇時兼可進城覺察僮僕督理田產。張善相苦苦哀求道:「母親既去,不能事奉,豈可又離父親膝下,曠定省之情?」張我道:「汝母倏然分離,我心內已成灰矣!汝既順母志,亦當順我之心。但小心侍奉太公,就如孝我一般,不必多言。」張善相無奈,只得從父之志拜別了,只奉張太公林澹然含淚上前取路,投常平鎮段韶府來。
  段太宰已差人迎候,一同進府。段太宰與林澹然張太公行禮。小姐請張太公至後堂見禮畢,前廳設宴款待,其家僮虞侯將士軍校,各有賞賜。林澹然坐了首席,其次張太公,段太宰下席相陪,張雕張善相兩傍侍坐。酒席間,張善相說起父母修行,不欲赴任之事,淚流滿面。又說起後園靈應大王馬騰托夢之異,今日果完親事,兼得顯位:「日前小婿曾許下心愿,得諧所望,重造廟宇,再塑神像。今有白金千兩,乞岳父收下,買一空地,蓋造廟堂,以酬此願。」段韶道:「賢婿有此善念,老夫自當完就,功成之日,可差人前來拈香。」善相領諾。林澹然張太公一行人,在段府又住了數日。張善相拜辭要行,段韶道:「本待再留數日,奈朝廷欽限已迫,只得相送。」張善相令繆一麟、王騏、常泰、黃松帶領軍馬同林師爺先行,次後家眷起程。段韶夫人贈小姐粧奩極其富厚。錦繡盈箱,金珠滿斛,隨從十餘個家僮使女,又有春香為妾。張太公欣喜,拜辭了親家,段小姐拜辭父母,不忍分別,十分哽咽。夫人與琳瑛小姐皆大哭,眾親族再三勸慰,小姐一一拜別,含淚登車,前呼後擁而去。夫人與球瑛拭淚回房,段韶乘轎同張雕送了一程,各自分別回府。不題。
  且說張善相一行人到延安府添上軍馬,取路往青州郡來。郡縣大小文武官員,俱遠遠出郭迎接。張善相差官蓋造帥府,招募勇士,延攬英豪,士民相慶。有詩為證:
  藍田種玉配鸞儔,帥府談兵陞虎帳。
  仁民愛物奏清寧,蜀地馳名張善相。
杜伏威娶了舜華,各自到任,皆勵精圖治,撫養黎民,所在無不貼服。
  再表張善相所守地方,一處名為巴的甸,屬漢嘉郡管轄。有一洞主,名羅默伽,自漢末諸葛孔明收伏孟獲之後,封其祖烏蠻鎮守其地,子孫世居于此。山崖險阨,十倍蜀道。洞丁數萬,皆務農耕,內有山田,足以自食。性勇狡猾,剛狠輕生,出入往來,皆佩刀劍。這羅默伽生得身長一丈,大眼紅鬚,滿身血肉橫生,青筋盤繞,兩臂有千斤之力,慣使一件兵器,甚是稀奇,名為鐵蒺藜。上陣常騎大象,部下有十萬蠻獠,極其勇悍,四遠無人敢敵。因此附近土苗酋長畏其威力,盡皆賓服,受其節制。但此人縱酒重色,性剛好殺。當下值陽和天氣,二月花朝,羅默伽改換衣粧,帶領心腹蠻丁,取路往牂牁郡桃源洞尋芳玩景,隨路發弩放彈,射獵為樂,早行至洞前。遠遠見駿馬之上,坐著一個年少秀士,後面一乘山轎,跟隨數箇僮僕,迤而來,漸漸相近。羅默伽仔細偷覷,見轎中是一美人,姿容絕世,艷麗驚人,珠翠滿頭,輕羅襯體。羅默伽不覺眉留目亂,神魂飛蕩。當晚欲奪此女,爭奈遊人如蟻,不好動手。心下暗想:「且隨他進洞去飽看一回,又作區處。」
  原來那馬上秀士不是村民俗子,乃漢嘉郡武陽宦族,姓阮名繪,宇本素,是有名的一個才子。轎內美人,便是他渾家尹氏,因患怯症,禱于瀘州穆清廟中得痊。夫妻二人,僱轎馬跟隨僕從到廟還願,隨便到桃源洞遊翫。阮繪至洞口,正欲下馬,見羅默伽隨後而來,心中疑惑,問傍人:「那長大醜漢是誰?」傍人答道:「這是巴的甸洞主羅默伽爺爺,在此踏青。」阮繪聽了,心下大驚:「久聞此賊是個勇悍酒色之徒,可知道頻頻覷我渾家,甚非美事。」即分付渾家,不可下轎,自復跨上雕鞍,落荒策馬趲轎,奔西南而去。羅默伽步入桃源洞中,回頭望這美人,等了一會不見進來,復身出洞口,轎馬俱不見了,忙問洞口之人。有那好管閑事的苗酋,指著西南道:「這一行人從那裏去了。」羅默伽分付蠻丁飛步追去:「尾那轎馬,在何處停止,快來回報!」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畢竟這人追去遇著阮秀才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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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4:09: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回     雙玉人重逢合巹 三義俠衣錦還鄉

  詩曰:
  玉人漂泊久無憑,今日相逢兩遂情。
  龍燭插金來鳳闕,紫袍籠玉出宸京。
  羅香密綰同心結,錦字重傳舊日盟。
  眾俠承恩歸故里,共傾赤膽報明廷。
  話說段元帥一行人出了山口,行不半里,便遇著杜伏威等眾將遠來迎接,齊到寨前下馬,前遮後擁入中軍帳來。杜伏威扶段韶居中坐了,率眾將啟居參見畢。段韶答禮道:「蒙眾將軍盛雅,曲從愚意,歸命朝廷,老夫不勝慶幸,何敢當此隆禮?」杜伏威拜道:「某等皆因勢豪所逼,以致謀動干戈,無非濟困扶危,替天行道,不敢妄為,蒙大元帥赦宥納降,情願執鞭墜鐙,以報殊遇,張三弟又蒙俯賜良姻,既為結契之尊親,實乃超拔之恩主也。」段韶道:「眾將軍年雖弱冠,各負雄才,文武兼通,正堪為朝廷之股肱,廟廊之樑棟,今能順天知命,解甲而降,準擬青史標名,流芳千古,下官見皇上,備奏將軍等情由,保諸位恩榮媲美,稍或虛言,有如此酒!」言畢,以酒瀝地為誓。
  杜伏威等叩首拜謝,請段韶居了正席,齊穆次之,其餘次序,兩傍排列而坐,奏動軍中得勝鼓樂。酒過數巡,段韶舉著金杯對眾道:「老夫獲此佳婿,事為偶然。老妻曹氏向來無子,只生小女二人。長女球瑛,適今朝內國子監祭酒經筵講官張雕,目下因告養親回家,其家與寒舍只隔里餘。次女琳瑛,年方一十六歲,小長女五歲,因老夫久宦在朝,未曾受聘。今得與張郎永侍巾櫛,小女終身有託,光我門楣。世間有這般巧事,長女之婿姓張,為文章領袖,次女之婿亦姓張,乃將帥班頭,兩家一姓,文武聯襟,天下最難得者也。非諸將軍福庇,老夫安得有此快婿哉!」杜伏威等舉杯躬身道:「此太宰大元帥閥閱之福,小將等何與之有!」
  段韶又問張善相道:「賢婿以玉人為聘,諧此姻事,但這玉人,老夫昔日征異域得來,乃是香玉,非中國諸玉可比,次女琳瑛見而愛之,遂與玩弄。不意中秋之夕,拿出一翫,次早不見了一個,小女著驚,因而抱病,至今未愈。此玉人出在萬里之外,縱使錢如山積,何處去買?素聞張郎善于法術,故以相難。不意果得此玉人,又係舊物,不知張婿何術所致,從何處得來?」
  張善相躬身道:「承岳父明問,小婿不敢不以實告。小婿因走馬踏死人命,棄馬脫逃,至檀府花園後門,見園門半開,時已二更,無奈潛身入園躲避,蹲于靈應大王神廚下。尊婢春香姐適來鎖園門,小婿以苦情訴之,蒙不趕逐,匿小婿于園之東軒。次早瞞著夫人小姐,私竊飯食救濟小婿。小婿深感其德,遂與訂盟,異日寸進,必娶為妾。小婿問及檀府姓氏家門,春香姐備與小婿言姓段,老相公在朝為都督之官,夫人曹氏,在家有小姐琳瑛,年方一十六歲,與小婿同庚,美麗無比,未曾受聘,於是促小婿出門,恐夫人知覺。小婿以乏盤費告之,春香竊小姐玉人一枚相贈,云此乃無價之寶,貲之可得千金,因此小婿得這玉人,珍藏至今。乃岳丈之舊物也,豈有法術可致。但小婿既與春香訂盟,必報其一飯之德。若非春香救援,小婿焉有今日,悖之不祥。今得結絲蘿為岳翁之半子,望成就兒女之私,遂小婿得隴之望,併賜春香為妾,俾私情信義為兩全也,岳丈大德,銘刻不忘。」
  段韶笑道:「可知小女不見了玉人,更無覓處,乃春香這妮子竊去,老夫要加刑罰他,一味左支右吾,原來是他竊與賢婿。但這妮子是廝役賤婢,豈堪與郎君為妾,既有所約,老夫必當奉贈,只是太便宜了這妮子也!」張善相大喜,頓首致謝。眾皆歡悅,盡醉方休。是夜段韶等一班就在杜伏威寨裏安歇,部下兵另屯一寨。
  次早升帳,諸將聚立。段韶道:「諸位將軍既已歸順朝廷,不可在此羈滯,幸早早入京面聖。」杜伏威道:「某等願隨大元帥朝京,但各處城池守將,俱是某等部下,乞元帥鈞旨定奪,然後起行。」段韶道:「各處所委守城將士,皆依舊職,不宜更動,奏過朝廷,論材陞擢。杜將軍隨行一班將士,同赴京師。所有十萬餘眾,可分撥各處守衛城池,將軍等略帶軍士朝京。」
  杜伏威與薛舉張善相查訥計議此事。查訥道:「今觀段元帥乃誠實長者,所行之事,盡皆合宜,決無他變。我等選三千精銳軍士隨行防護足矣。」查訥當下分調軍馬,令常泰等一班戰將守衛各郡城池,王騏王騋王驤弟兄三人監守諸郡,以防不測。杜伏威、薛舉、張善相、查訥、繆一麟五將,帶三千鐵騎,隨段韶班師。分撥已定,拔寨起行。不數里,已到岐陽驛。刺史和用行,預于驛內辦下筵席,邀段韶杜伏威等赴宴,一面犒賞三軍。此是慶賀太平筵席,各無疑慮,開懷暢飲,當晚皆宿館驛中。次早起行,和知府送了十餘里,拜別自回。一路無話,直抵晉陽。段韶和齊穆商議,發付杜伏威等軍士,權在城外梵天寺中屯紮,著嚴敬、趙銀、馬信、洪修、孔嶅五將相陪遊玩。
  段韶齊穆二元帥進城,到五鳳樓前,早是午牌時分,後主尚未退朝。黃門官啟奏,段都督得勝班師,在朝門外候旨。後主大悅,即宣二元帥進朝,俯伏金階,三呼萬歲已畢。後主道:「巨寇猖獗,失陷許多城池,賴二卿智勇,一戰成功,朕心嘉悅。」段韶將交戰中計、招降之事陳奏。後主驚道:「二卿老成持重,反遭賊人奸計,若非以忠義感動其心,幾乎喪師辱國。今得歸附,皆二卿之功也。」段韶叩頭道:「臣等僥倖成功,陛下洪福所致,臣等何功之有?但杜伏威等俱少年豪俊,萬夫之敵,原非叛逆,皆緣貪官污吏肆志暴虐,克剝小民,激起英雄之氣,以致震驚乘起。今知天命,解甲來歸,乃社稷之靈,陛下天威所懾。乞陛下待以優禮,賜以厚祿,團結其心,足為朝廷重鎮,管取周陳二國,聞風畏懼,不敢輕覷本國矣。」後主准奏,又問:「杜伏威諸將今在何處?宣來面朕。」段韶奏:「杜伏威一行軍馬,權在城外梵天寺中,專候聖旨。」後主御筆手詔,赦杜伏威等之罪,差近臣二員飛馬召來。兩個天使奉聖旨,立刻往梵天寺來。杜伏威等五人見聖旨到了,忙排香案,開讀已罷,隨即同天使進朝。黃門官引入金鑾殿前,山呼舞蹈。後主見五將人材表表,相貌堂堂,喜動龍顏,頒下玉音道:「朕聞段太宰所奏,足知卿等忠義之心,所有過犯,盡皆赦宥。」杜伏威等叩頭謝恩。後主又道:「朕嗣位以來,遭時不造,干戈兢起,強敵侵凌。卿等盡心為朕出力,必不有負。」
  杜伏威當先奏道:「臣等蓬茅賤士,韋布愚夫,幼讀詩書,頗知大義。因見國家多事,賊寇蜂起,故聚義兵為陛下除亂。奈守土官不察,反以外盜相禦,勢不由己,以致驚動天兵,罪當萬死。感蒙天恩,臣等肝腦涂地,不足以報萬一也。」後主聞奏大喜,著光祿寺賜宴,議封官職。五將謝恩出朝領宴不題。段韶當駕又將次女琳瑛許配張善相之事,俯伏奏聞。後主道:「此卿家事,得婿如此,汝女終身有託,任卿為之。」段韶叩頭謝恩。天子退朝,眾臣皆散。
  次日早朝,百官拜舞罷,大司馬韓長駕出班奏道:「杜伏威等雖受招安,部下將士數千,原係亡命之徒,屯聚梵天寺中,切近皇城,設有不測,何以禦之!乞陛下聖旨,先將他人馬調散,然後授杜伏威遠方官職。伺彼有隙,緩緩除之,庶免後患。」後主低頭不語。尚書僕射和士開向前道:「韓司馬之言,深達國計,陛下不可不從,臣觀杜伏威諸將,年少英雄,抱負不凡,終非久屈人下者,不如及早圖之,以免後患。」後主躊躇不決。只見段韶連聲道:「不可不可!和尚書韓司馬所奏,誤國非淺。當今時世亂離,干戈不息,周陳二國屢侵邊境,疆圍日促,萬民塗炭。國家急務,惟在收羅豪傑,延攬英雄,固結其心,藉彼勇力以保社稷,乃為上策。今杜伏威等俱有文武全才,得來歸服,國家之大幸也。陛下若委以重任,賜以厚祿,彼必鞠躬盡瘁,以報陛下。何故欲調散其眾,疏遠其身,以啟彼攜貳之心。倘一時有變,是激之反也。若說俟彼有過殺之,誅降戮順,又非朝廷待賢之典。苟慮杜伏威諸將有變,臣敢以全家保之!」後主聽罷大悅道:「聆卿所論,使朕豁然。杜伏威等當授何官,方稱其職?」
  段韶奏道:「臣觀杜伏威薛舉精通法術,力敵萬人,可當大將軍之任。張善相查訥深明天象,善曉兵機,智勇足備,可居藩鎮之職。繆一麟弓馬熟閑,善撫士卒,可居邊隅保障之職。今西蜀一帶地方,自楚州至蒲原瀘雅,蠻獠錯雜,朝變夕更,每每殺害官長,劫掠賦稅,甚且稱王建號,大肆淫毒。從晉末迄今二百餘年,殆無寧日,非智勇足備者不能鎮之。陛下宜授杜伏威等三人鎮守西蜀,得專征伐,則西北一帶地方必然無事,可免朝廷北顧之憂。」後主允奏,御筆親封杜伏威為鎮安侯靜國大將軍,帶領本部軍馬一萬,鎮守西蜀楚州江汕二郡,管轄三州二十一縣地方。封薛舉為信陵侯定國大將軍,帶領本部軍馬一萬,鎮守信州牂牁昌城三郡,管轄一州二十縣地方。張善相為安化侯護國大將軍,帶領本部軍馬一萬,鎮守青州、蒲原、漢嘉、蒙山、瀘州等處,管轄三州十七縣地方。查訥繆一麟為顯武將軍,查訥輔佐杜伏威鎮守楚州,繆一麟輔佐張善相,以鎮守青州。各賜黃金千兩、錦段三百疋、廄馬千乘。其餘常泰諸將等,皆授武德將軍,分隨杜伏威等蒞任,待後有功陞賞。外欽賜張善相龍燭一對,金花二朵,錦袍一襲,玉帶一條,擇日段府成親。段韶加為太宰總督大將軍,齊穆陞為副總督將軍,嚴敬陞為昭勇將軍,其餘出征將士皆陞一級。又著樞密院差官,查視延州諸郡縣所少官員,量材擢用,補缺拾遺,如奪任者,照舊供職。段韶率杜伏威諸將赴闕謝恩。杜伏威又上表陳奏:「臣等感陛下天恩,寵賜爵祿,富貴極矣。懇恩乞賜臣等暫回故鄉,省親祭祖,以彰陛下寵榮。伏乞聖旨。」後主允奏,賜五臣衣錦馳驛還鄉。五將謝恩,帶隨行軍馬與段韶即日起行。有詩為證:
  身惹御爐煙,將軍衣錦還。
  聲名馳故里,譽望振邊關。
  再表段小姐琳瑛,自夫人遣張善相去後,病體懨懨,漸加沉重。四肢無力,諸事慵親,未免害了些目傍木田下心的症候。春香再三勸慰說:「小姐,張官人決不負心,榮歸有日,何苦愁損玉容?」小姐蹙著雙蛾,長吁了一口氣道:「春香,你那知道我心事來?老爺與老夫人許大年紀,並沒一個子嗣,止生我姊妹二人。大小姐嫁了張翰林,十分貴顯,甚是得所,只我一人未聘。夫人嘗說,要將我招個贅婿,奉養天年,只待老爺回來。我嘗思張官人之言,這些公子王孫,佳者能有幾人,倘招了一個不尷尬的,不如姊夫,豈不誤了我終身之事?所以看得張思皇這人英俊天成,紋犀貫頂,乃大貴人之相,抑且與張姊夫同姓,又與我同庚,一時不思,與他月下有羅帕玉人之約。然事不三思,終貽後悔,平白地遇個男兒,怎麼就把千金之軀相託!想此人丰標多情,一朝貴顯,豈無佳人求配?那時別娶嬌姿,那裏還記得月下之約?我若永守前盟,夫人逼嫁,必然是死﹔我若從了父母之命,又背了月下深盟,禽獸不如。進退兩難,因此日加沉重。」春香道:「小姐且自寬心,若老夫人逼小姐改嫁時,春香就對夫人直言,說小姐已與張官人月下私期成了親事,難道又好贅得別人?」小姐嗔道:「獃丫頭,倒說得好太平話兒。羞人答答,這事如何好提?今張官人一別,杳無音信,不知他蹤跡何如,安否何如,功名何如,好生教人放心不下。昨日心緒無聊,偶然製得羅帕玉人迴文絕句二首,念與你聽。」題羅帕詩曰:
  羅香一幅半題詞,月皦盟深刻漏遲。
  何奈可沉魚與雁,夢入愁念繫人思。
迴文云:
  思人繫念愁人夢,雁與魚沉可奈何。
  遲漏刻深盟皦月,詞題半幅一香羅。
題玉人詩云:
  雙成再面郎如玉,獨處堅心妾比金。
  香玉遠分人異地,鳳鸞交折兩同心。
迴文云:
  心同兩折交鸞鳳,地異人分遠玉香。
  金比妾心堅處獨,玉如郎面再成雙。
吟罷,淚如雨下。
  春香道:「小姐好詩,顛倒迴文,兩韻俱和。小姐可寫在錦牋兒上,待張郎來時,索落他也和兩首。」小姐道:「知道他來與不來,多應是九泉相見。」春香道:「我倒忘了與小姐賀喜。」小姐問:「喜從何來?莫非張官人有書寄回?」春香道:「不是張官人寄信,卻是老爺殺賊,得勝回朝。早間有報子來說,老爺陞官加爵,即便回家,那時玉人必有分曉。小姐請免愁煩。」
  不說小姐病害相思,再說段韶與杜伏威等回家,不一日,已到常平鎮段府門首。段韶留杜伏威等在客廳安歇,每日大排筵席款待。眾軍士各給口糧,分投寺院客館權駐。段韶初到之夕,對夫人細言出征被陷,張善相獻玉人求親招安之事,目今欽賜龍燭金花錦袍玉帶,擇日與女兒完親。夫人驚道:「果然有了玉人,真大奇事!」心中暗思:「前者園中避難郎君,名為張善相,如何賊中亦有個張善相,莫非就是他?這玉人來得有些蹊蹺!」沉吟不決。段韶見夫人不言,又道:「還有一段奇事,夫人未知。」遂把張善相避難入園,春香丫頭瞞著夫人,與他東軒暫住,偷玉人與他,今他欲娶為妾之事,細細說與夫人:「因此這玉人原是故物。」
  夫人聽罷,畢竟疑心那日黑早張善相誤入清暉堂之事,終未釋然,只得含糊應道:「原來是這丫頭偷了,蒙聖恩欽賜榮歸,了此良姻,又加大爵,正為雙喜。只是女兒病體十分狼狽,如何合巹?」段韶笑道:「夫人不須煩惱,赤繩所繫,自然輻輳,我與你同去看女兒病體若何。」夫妻二人到小姐繡房內來,燈光之下,見女兒倚桌假寐,令丫鬟輕輕說知。
  小姐抬頭見父親來到,勉強支撐,叫一聲爹爹,依然垂頭隱几,不能再言。段韶看女兒時,伶仃瘦弱,形容枯稿,貌若殘花,遠山顰蹙,全不是舊時模樣,不覺淚下,問道:「我兒病體,近日少減些麼?」小姐勉強答道:「從爹爹去後,病勢日加沉重。前聞戰勝回朝,略覺身子可些。數日來不知怎地,心窩作痛,夢寐不寧,口渴心煩,不思飲食。前者與爹爹玉人,曾帶來與孩兒否?」段韶笑道:「良緣天定,玉人今已成雙,我兒收了。」說罷,袖中取出一對玉人,遞與小姐。小姐接在手,輾轉細玩,果是原物,喜不自勝,笑道:「爹爹此物從何而得,乞與孩兒說知。」夫人道:「你爹爹奉詔討賊,內中有一少年大將,用計困你爹爹在于山谷,不期那大將就是後園避難的張郎。他結義弟兄杜伏威薛舉共聚義兵,據城奪地,勢不可當。卻為你親事,願歸服朝廷,散了軍馬,隨你爹爹班師面聖,朝廷俱授高官顯職,鎮守邊疆。又賜張郎龍燭金花錦袍玉帶,擇日與你成親。這玉人,張郎送與爹爹的聘禮。」小姐聽罷,笑逐顏開,便起身道:「原來如此。這一會覺心中寬爽,身體輕鬆,喫些茶湯也好。」段韶與夫人十分歡喜,叫丫鬟快拿人參湯,小姐喫了,氣爽神舒,病體好了一半。夫人分付小姐寬心調養,好生將息。二人歸房措辦粧奩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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