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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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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李卓吾]七十二朝人物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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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 12:39:4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

  螃蟹橫行知邪否?這般路勸君休走。須念聲名,切宜珍惜。寧失渾然忠厚。
  今古風情人人有,最堪哂奪妻重媾。玷倫常,比行禽,貽穢百千年後。
  這首詞名曰船入荷花蓮,只為世人失其志氣,敗其風俗而作。若做人不顧前後進退,不知羞惡廉恥,但口雄心專肆妄為,雖得霎時暢快,遺下千載污名,被那路上行人紛紛譏笑,個個憎嫌,何苦之有?縱使其人有了英才絕學,鉅業鴻勛,奕世累朝蟬聯官爵,一發要被那高人彈論,遭世流議。這卻是斷不可做的。若一做了,把那名節也弄壞,骨肉也傷殘,真是人面獸心,衣冠夷虜,千秋萬載之下匹夫匹婦之口,誰不取為笑府話柄?誰不視為戲場傀儡?誰肯奉其德范,宗其教令,信其為人,原其苦衷,緩其罪過,寬其責罰?所以,當今的時勢,做人極是煩難。最要緊的百凡之內當知警戒。既知警戒了自然存心純是天理,自然作事畢合人情。果然完得這天理人情這兩件,自然不偏不猗不邪不曲,上可以對玉皇大帝,下可以對卑田乞兒,雖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之鄉也行得通,也施得去。何況在這本鄉本裡居桓閒處,呼兄喚弟事父稱見之際,難道倒有甚麼隔礙,有甚麼間阻,反不能調停委婉,盡其所尊,致其所信麼?總之,到了這個去處:
  先宜達變又通常,不愧鬚眉男子行。若騁聰明越往軌,淑儀滅沒臭名揚。
  為人在世,第一要綱紀倫類上辨名分,盡道理,親恭敬,慎往來,別親疏,分上下,戒男女,嚴啟閉。以上這八事至切至要,慎勿認為腐話,視為泛常。若是略不經心,稍無意念,未有不為一家之玷,一國之丑的,甚且有帶累他人,致污異族,其害不可勝言,其罪不可勝數。正是:
  家仁國也仁,家讓國也讓。非為君莫作,報應立如響。
  如今就說一個有報應的故事。這故事卻也不近不遠,出在本朝。那袁了翁所著的立命篇上,有一首五言古詩為證:
  假令尋稗史,猶說事荒蕪。惟有袁老子,身為當代模。
  出言既不苟,著書豈糊塗。好尚求古賢,虛聲不敢沽。
  觀其談理義,在在遺皮膚。鏤心復琢髓,了凡號匪誣。
  所以有所傳,朝野交相趨。我今演斯紀,庶日報應圖。
  卻說那一個有報有應的人,你道他是何等樣人?他是本朝進士,身中大魁,姓支名立,未查籍貫何方,想亦不出這十五國都之外,決是衣冠文物之鄉,才生得這一位高英之彥。如今且不說他得意科場,掛名金榜,那般樣的榮華富貴,快意適情,身擁豐厚,結靷連駟,呼奴使婢,揖抗諸侯之庭,延譽四海之外這許多妙事。且說他的父親為人,真乃是個隱君子流。有詩為證:
  不爭名號不爭利,一生專尚恩和義。世間何處可修行,公門之中去充吏。
  支家老父果如斯,既無鄉籍又少諱。只因有志做好人,賴存名字為身累。
  縱在公門不說明,不說撫院並州衛。想來平反能出囚,或是法師或府佐。
  當年情狀眼前花,此日追尋舌下繪。繪成一幅文字畫,笑啼滿紙訓後輩。
  卻說支父身為刑房書吏,在一個風憲衙門。那支父平日不肯奸人婦女,不肯詐人財帛,不肯害人性命。操心順了天理,即有意外之物無故而來,不求自至,他必然正顏作色,嚴詞厲氣,抗志弗衰,服懷古道,寧可貧窶,樂其自然,決不妄希未來的際遇,決不貪戀驟然的快活。他雖做了一個刑房的書吏,心心念念要做好人,求天賜個兒子,接我支門宗祀。從古至今若是無子的人,便要邀福於佛,或拜懺,或禮經,或修橋,或砌路,或裝金,或造塔,或放生,或戒殺,如此等事,甚有施予極樂,究竟滅子絕孫是何緣故?只因外面要務名,十分擺佈得光光鮮鮮,及至最要緊的是心,反要思量害人利己,舍小獲大,亡重得輕,遺明失暗,弄得這心中黑黑墨墨。是這等人,要求長命富貴,兒孫昌盛,從來所不見,古今所未聞者也。惟有這個支父口裡說過的話,決在身上做得去的,身上行的事也決非心中過去不得的。果能如此,不負心,不負身,自然天地鬼神默佑於冥冥之中,少不顯其身其躬,必顯其子。支父日逐在衙門中清查案卷,一聞適當決囚之際,朝廷遣了一位恤刑大理寺官到這地方省察獄囚,凡有徒流戕斬凌遲等罪,若黜罰罪殺一人,非同小可,幸遇當今聖明在位,性甚好生,有詩為證:
  不惟解綱頌商湯,仁主尤誇周帝昌。天下自應體睿意,口口黎庶赴雲陽。
  此時獄囚中有一個囚犯,命口口阻,好端端坐在家裡,與其妻琴瑟調和,居處相愛,也是為人在世一樁快活的事情。其妻雖有幾分顏色,平常也極肯守自己的閨門法度,絕無淫奔呆心,貪嘴惡態,不知怎麼一旦有官符照命,朱雀飛星,偏生湊巧,都落在這個人身上。忽然生一件橫事來,將他吃敲吃打,受刑不過胡招枉認,定了這天條大罪,監禁獄中,就如不見天日一般,真好苦也。正是:
  到了那憲章口內,受了這梟首罪名。憑你是絕世雄夫,當場豪傑,便呼地斷沒個土地阿公。憐你叫破喉嚨,從地上伸出手救離了黑獄風波。即問天,缺少個九天玄女。因汝身遭縲紲,自天中側著耳,辨白了奇冤根腳,安得遇龍圖包侍制,只好餐蟋易鬼頭刀。說起也魂斷,跗之亦腸斷。鳥飛來不敢過去,草逢春怎肯抽芽。夜間伴著些沒頭沒腳的怨鬼做夫妻,日裡對著些如虎如狼的禁子為兄弟。即使楚霸王到此時,不能叱咤喑嗚,只索要低頭伏氣。漫教觀自在遇這日,枉說佛力洪深,那個來救苦濟難。飢時沒飯,蛔蟲也鑽出數十條。寒處無衣,肌粟也凍成幾萬個。要死不得,求活尤難。莫說權柄都在減刑官,須知平反倒繇司獄吏。
  這冤囚自枉受了這重罪,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監侯秋後取決,怕不引頸絞刑,這冤恨焉能得雪。幸喜青天有眼,遇著一個好人。你道是誰?就是那支父。每常間有事,到於獄中公幹,見了這一個冤囚,明知其無辜受屈,心甚不忍,時囑禁子獄卒,教他好生看管。因有這分情面,衣食稍足,苦楚雖不能盡無,比眾不同,其妻子常得出入牢獄,不時相見。時值恤刑按臨,冤囚還指望支父再得進來囑付他一聲,求他一個方便,得離牢獄,超豁沉冤。誰知支父是個刑房,乃恤刑的正管,要出文書,送冊籍,答應官府,忙忙然,並沒半點閒空,那得功夫來到獄中,心裡時時掛念這個冤囚。你道這支父與那冤囚非親非故,非友非鄰,又不受他半分三釐銀子,又不吃他三番兩次東道,為何恩顧得緊?此正是支父積德累仁的好處。不期冤囚在獄中雙眼望穿,不得支父一見,自分必死非命,過鐵不免,好不心裡恓惶,淚如泉湧。恰好其妻子提了一籃飯食肴饌要進獄中,只見管獄的禁子原是沒面目的,每常見他妻子來時,即便開門放進,走到面前,夫妻兩個還好說句知心話兒,消愁解悶。到了決囚時候,獄門分外防守,官府法度雖緊,然而何官無私?況他妻子日日走慣,便開門放他何害?那班架子把住獄門,恁他哀求決不肯放他進去。不惟官府緊急,也只因支父長久不來吩咐,這些人把冤囚眾囚一例看待,不比先前了。正所謂: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卻說冤囚思量平白遭冤,決囚在邇,苦痛無伸,在那邊啼哭。微聞得門外叫呼之聲,心知是自己的妻子到了,被獄卒阻住不得進來,便想道:「這就是咫尺天涯。想罷意欲向前懇求開門,又恐多人嗔責,只得含痛悲恓,嗚嗚而哭。其妻求之不止,被這班獄卒們撒村使狠,要搶他手中的飯食,只得暫退。恰喜事有湊巧,那支父抱了別項一宗文卷,正要來見獄中的獄官說話,看見這個婦人,認得是冤囚的妻子,因而歎道:人家誰無妻子,偏生這個女眷,生得命苦,出頭露臉。我向來事冗,不曾去看得他的丈夫。今日來又因文書旁午,未曾拿得一二兩銀子把他使用。古人云:有心不在忙,明日送來也未為遲。其妻認得走來的是支父,即忙放了飯籃,向前斂衽叫道:「支相公,向蒙盛意,常得進獄中送飯,見我丈夫一面。今日被這獄卒哥再三阻住,不容進去,還求相公方便,容婦人進去一見,感恩非淺。」支父聽罷,便道:「娘子你且少待,我就去與他們說。」其妻連聲答應,立在一旁。支父便去叩門,獄卒只道是其妻再來,十分辱罵。那支父也不回他一句,獄卒口中喃喃不休,勉強到洞門裡一覷,看見是支父,忙賠笑臉說道:「不知老爹到來,有失迎候。恕罪!恕罪!」即忙開了獄門,支父怒道:「誰與你作此行徑,我平常何等看待你們?便有這冤囚,相煩你們好生看待,緣何他的妻子送飯,不容進來,是何道理?」獄卒道:「小可自蒙吩咐,日逐與他酒飯,他妻子來時,百忙必定開門放進,何曾有此事?冤囚在裡面,可以質對。」支父道:「這不是轉眼活賴,你去看那門外站的人是誰?」獄卒已知事露,不敢強辯,大家自認不是。支父道:「你們這等薄情,已後再若如此,安肯和你干休?我本欲就去看他一看,恐怕擔擱,有誤正事。且去見了獄官,完了公務然後就來。」說罷自去。這些獄卒又因支父吩咐,敢不遵依,連忙賠了笑臉,如接院君相似,其妻始得走進獄門,見了冤囚。夫妻相會,十分苦楚,又備說支父的好意。冤囚道:「支公盛德,愧無以報,他既然有這好情憐我,決肯替我開豁。只是我有句話要與你說,又不好啟齒。」其妻道:「有甚麼吩咐?」冤囚說到口頭又止住了,叫道:「我的妻,教我怎麼與你說?總說之時,又道我身遭牢獄沒了志氣,只是不說罷。」他便嗚嗚咽咽哭個不了,其妻道:「我與你相見之日能有幾時?有話今日不說更待何日?」那冤囚一聽此言,五內寸裂,不覺昏殞在地。這正是:
  話到傷心處,悲來奈若何。
  其妻急忙扶起道:「丈夫,你如今受了這個冤屈,痛苦無伸,倘若官府決要執法,活得一日是一日,活得一時是一時。且逐日逐時捱去,萬一青天見憐恤,刑老爺筆下超生,我夫妻還有團圓之日,何必過多煩惱,徒損精神,有話必須明說,如何半吞半吐?」冤囚一頭哭,一頭說道:「妻呵!你可依得我說,我的性命還可保全;你若不肯依我,我與你再無見面之日了。」其妻泣道:「常聞女則出嫁從夫,有話但說,怎敢不從?」冤囚雖然到此,還是怕羞,扯住其妻,附耳低聲道:「你若有心救我,也不可惜此身體。我看支老官要出我罪名的意思,你明日在家可安排幾味時新肴饌,著人請他到家飲酒。」那冤囚說到其間又哭起來,其妻道:「有話大家商量,不要哭了。」冤囚道:「飲酒之間,你便以身事之,倘若他肯用意,或者我還有生日,這是背水之計。」其妻道:「若論與人偷情我決不為,今因救丈夫性命,也顧不得失節了。」說罷即走出,冤囚又哭殞在地,幸得禁子扶起。是日,支父的文卷完了一宗,又是一宗,重重疊疊,不得閒空功夫去看那冤囚。次日,支父在家中取了一兩銀子,要送冤囚,心裡想道:此銀送到牢中,端被這班禁子起發去了,不如不送,我畢竟送與其婦,任他自去買辦,可送進牢中到得實惠。即便往到他家,其妻正在買辦,安排東道的光景。有詩為證:
  非關彼婦好鶉奔,總為槁枯遭厄屯。欲買一尊隨乞愛,將邀半席暫希恩。
  難同紅粉杯中計,只為愆尤獄底惛。敢藉春風沾雨露,庶資法力覆冤盆。
  支父就在門首見了其妻,便道:「昨日有公務未及去看得你丈夫,今日還有事忙,聊以白銀一兩奉送尊夫盤費。」其妻笑嘻嘻的走近身邊,雙手接了,便道:「多謝盛情,只怕我丈夫無福受用。」支父道:「我送與他的,怎麼不受用?」其妻此時裝出許多妖嬈勾引的形狀,便應道:「他雖受用了,其如命在日前,無人搭救。」支父道:「有我在此,怕什麼死罪?」其妻道:「支相公,罪名已定,恐怕難好挽回,動問相公,我丈夫還可救麼?」支父道:「不難。」其妻道:「既可出豁,請到中堂尊坐,商量一個計策。」支父道:「你家止有一個女子,我若進來,豈不被人嫌疑?」其妻道:「人家誰無親戚朋友來往,況奴家又蒙見愛,怎麼說到嫌疑二字?」支父一聽此言,心中自想道:我好意待他夫妻,怎麼其妻反思邪事?正色道:「小娘子,你適才所言,我豈不知?但我是一個正直男子,耳朵中厭聽邪淫之事,你這般見識,從那裡說起?」但其妻原不是這樣人,只因丈夫強他,故有此事,見支父拒絕,滿面羞慚,就將丈夫所囑的緣故從頭告訴。支父道:「壞了一人名節,救了一人性命,我斷不為。若如今減刑老爺出你罪名,不消說了。倘若不能,我拼得赴湯蹈火也要救你,你且放心。」說完便走,其妻道:「支相公,你平生仗義疏財不必說了,我丈夫之事恐一時萬不能勾,將若之何?」支父道:「我今後若不救你丈夫,管取前程短塞。」誓畢,拂衣出門,冤囚之妻也不苦留。正是:
  從空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人。
  支父也不回家,徑往衙門中公幹去了,因受其妻所托,果然替他一力平反。那恤刑審錄竟把他的板來劈了,供明無罪。冤囚脫罪歸家,夫婦二人就來登門拜謝。便道:「我公如此厚德,口世所稀,即是重生父母,大恩難報。今公無子,吾有弱女,願奉為箕帚之妾,此亦理上也可通得的,萬望收留。」支公當下應允具了六禮,擇了吉日良時,娶過門做了次妻。後生一子,取名支立,弱齡登科,官為翰林孔目。支立也生一子,名曰支高。支高也生一子,名曰支祿。俱發巍科為國子博士,子孫綿衍,甲科不絕。有鷓鴣天為證:
  積得陰功似海深,勝遺囊篋有黃金。聯登龍榜叨天眷,獻美瑚璉積德沉。
  從此後,擁冠衿,榮華豐祉占文林。救人拯急無人賽,盡頌支家老父心。
  以上的故事,還是自己做了好事,以至子孫發科發甲,天下知名,做一個好善的榜樣。如今卻說一個人,自己棄了妻子,奸宿妻姊,到後來把自己的妻子又讓與兄弟為妻。這一個倫常盡喪、廉恥都捐的故事,說來以為世勸。以見:
  人當學好並為良,莫信人心天理彰。為善之人應受福,果然作惡必貽殃。
  卻說這件故事,雖然自作自受,也算得是草偃風從。可知這四個字麼?假如那個草本是世間無情之物,長至數尺之高,硬督督的,或是生於山間,或是生於地上,一經風來,無論輕狂緩驟,便要隨勢披靡,吹向東便向東,吹向西便向西,南北亦然。只因此人也是他的晦氣,生於衛國之中,又在靈公之世。這個人也非等閒下流資格,恰是執政上卿。正是:
  既受上祿,宜正綱常。號為屍位,誰曰非當。
  如今且未表執政的姓字,漫談其短。自古道隱惡而揚善,誰知他善既無多,惡亦不少,總之要警世上之人。若是不述其詳,那個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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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 12:40:3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下     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

  卻說衛國有一個大夫,本是宋公子,名朝。在衛國做官,人都稱他為子朝。他為人極其風流蘊藉,談吐講論娓娓可聽,令人不厭。正是:
  不待女子色傾國,即有男兒貌奪城。
  那時,子朝自恃靈公寵愛,真個勢達四方,貴操天柱,根受扶疏,至大至重。那子朝若能守己以道,待人以禮還可。不意他橫了這片心,黑了那點意,志大言大,便一舉眼視人如蛆末,即動一念笑人若土芥。因此,有了這兩個女子,年皆長大,容貌天然。只為擇婿,難於得人,雖長尚未許聘。姊妹二人果稱絕色處子。有南鄉子詞一闋為證:
  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環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朱樓相對怯。
  那時,子朝之女雖未出嫁與人,頗有懷春之意。不意太叔疾是靈公一位庶弟,做了衛國太傅之職,尚未娶妻。聞知宋公子朝乃是本國大夫,有兩個嫡親生的女子,絕色羞花,美顏閉月,說不盡能詩善賦,會畫擅歌,穿花衲繡刺鳳描鸞,好不窈窈窕窕,媚媚嬌嬌。太叔疾也是個色中餓鬼,總是風氣使然,無足異也。他心裡實有俯就之意,但只有耳聞,不曾目睹,尚未啟齒。這日三春天氣,太叔疾偶然乘馬在子朝側牆經過,卻好兩個女子在樓上觀望,被太叔疾瞥然而遇。有詩為證:
  散騎斜陽下,偶逢雙玉人。秋漪橫媚盼,柳葉蹙輕顰。
  相見寧無意,相看似有因。天台逢二女,仙峽擁雙嬪。
  願結芙蓉綬,思偎翡翠茵。贈環嫌隔襆,解口比來濱。歡愛雖難授,情緣已備陳。
  這兩個女子雖然一般顏色,一個略長些年紀的是子朝的長女,一個略幼些年紀的是子朝的次女。那次女畢竟有些孩子氣,看見太叔疾騎馬過去,一見時看了如此丰采,也覺動念。既去就罷,其姊長了幾年已識情事,卻是有心了。一見太叔疾,便生顧盼,兩下留情,即教侍女下樓問了姓名,牢牢記著。那太叔疾有事入朝從此經過,誰知早又撞出這段奇緣,故日後做出千般狀態。此時太叔疾止不過三十多歲,他當此時節正是血氣方剛之際,怎麼見了非常女色不要動心?回到府中思量子朝好對小姐,若得一宿有緣,不枉為人在世。即遣媒人向宋公子朝府中與他小姐說親,不管是長是幼,但求允婚罷了。據太叔疾的心腸,思想得隴望蜀,故說這等圂話。且說媒人來見子朝,子朝想道:「我一向擇婿,並無可意的人,今太叔疾是衛國公族,又且風流俊雅,若不許他,眼見錯過。但婚嫁之事,必須從長至幼。奈長女臥病在牀,如何是好?你道他長女因何有病?只為見過太叔疾之後,廢寢忘餐,朝思夕想,說道我爹爹做了衛國大夫,有了這般勢力,把我如此年紀還不許配。眼放著一個太叔疾,這樣一位風流公族,倒不將我嫁他。倘若異日嫁了個不文不雅的人,可不誤了終身?日逐如此閒思,染成一疾,懨懨臥於牀榻之上。那其間,惟有次女年芳質嫩,又無疾患,子朝便把次女許之。太叔疾大喜,選了吉日,行過聘禮,未及月餘,六禮具備,百兩盈門,娶其次女到於太傅府中。鼓樂喧鬧,親朋畢至,僚屬齊來。有詩為證:
  曙色日邊開,明霞映碧苔。東方雲騎降,南國繡車來。
  瑞結金蓮燭,香生玉鏡台。何年跨彩鳳,玄圖共徘徊。
  筵宴一完,諸親眾友俱各散去。太叔疾與次女攜手歸房,解衣鬆帶,行那夫婦之事。爭奈太叔疾所慕的是其長女,雖然身子與其次女相近,心腸只在長女身上。這次女只道太叔疾會得憐香惜玉,是個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人。那知這個太叔疾一心為著那令姊,因此摟著這次女,雖然做盡風魔之態,各人心上自知。正是:
  有朝倩蝶傳書信,阿姨用伴妹夫眠。
  卻說太叔疾自娶次女,與他相得雖不甚濃,猶喜從嫁來的一個侍女,倒便於偷寒送暖,先中太叔疾的意。一日,太叔疾乘次女未起,喚那侍女過來。那侍女因家主所喚,敢不依從?太叔疾見四下無人,就要做那鷺鷥跕腳摸魚的勾當,正待下手,忽聞次女聲息,事又不成,匆匆散去。又過了數日,太叔疾畢竟是個有心人,照依前次早起,與侍女調了眼色,侍女會意,即便走到一個僻靜所在,與太叔疾鼠竊狗偷,兩情甚濃。侍女年已長成,深諳情事,到此身不繇己,快活非常,便道:「太叔爺,你有了次小姐,可謂天上少種,世間所無之人了,何故又愛及於我?」太叔疾道:「有了你我怎肯放過了,你若肯為我出力,我決另眼看待。」侍女道:「俾子乃太叔爺所有的,怎麼不肯出力?」太叔疾附耳低言道:「我只為你家大小姐美貌無雙,欲通以情。」侍女道:「此亦易事,何不早說?太叔爺不說,我亦不敢言,今既要我去作說客,管取一說便成。」太叔疾道:「休得亂說。」侍女道:「原來太叔爺兀自未知。」太叔疾道:「我不知。」侍女道:「長小姐因見過太叔爺,朝夕相思,染成一病,至今未曾痊可。前者太叔爺行聘之時,原有言在先,二位小姐不拘長幼,只要成就。彼時俺公子朝主人原要把長小姐相許,爭奈有病,故把次小姐嫁來。」太叔疾歎道:「妙哉!難得長小姐好情,我斷然要娶他過門來。」侍女道:「這也不是難事,奴家還聞得一個美女,若太叔爺娶得到手,才好稱心如意。」太叔疾急問是誰?有詩為證:
  一言引出風流禍,致令親弟與嫂臥。自己妻兒讓別人,他姓之夫興嫉妒。
  侍女道:「是執政上卿的女兒。」太叔疾道:「這等是孔文子的小姐了,他叫做甚麼名字?」侍女道:「名喚孔姞。」太叔疾道:「早是你說,不然豈不失卻了一個美女?我也必定要娶他,如今且煩你往誘長小姐,事成之後我決收你為妾。」侍女便癡了這點心,滿口應承,猶恐次女知覺。太叔疾忙整衣冠,與侍女各散。卻好這日次女遣侍女回去,一則與父親問安,一則與姐姐問病。侍女正中下懷,剛欲出門,太叔疾又向侍女叮嚀。侍女道:「謹領尊命。」徑回到子朝家中。恰好子朝不在,就去相見大小姐。那長小姐問道:「你今日回來何事?我妹子與妹夫可相得麼?」侍女道:「雖然相得,也不算十分。」長女道:「卻是為何?」侍女道:「不好講。」長女再三催逼,侍女先告了罪,然後把太叔疾的心事從頭訴了一遍。長女道:「他果有此心,何難之有?你去傳示與他,他已後到我府中飲宴,須裝假醉,我父必留他在書房安歇。待至更深,我自出來與他相會便了。」侍女別了長女回來,將此情備細說與太叔疾。太叔疾十分之喜,那裡等得個子朝請酒的來帖兒到手?等了數日,不覺也遂其心願,恰好子朝差人來請,太叔疾接了柬兒就如捧了敕旨,也等不得人來下速柬,一徑去了。這日賓客也不甚多,吃得不多時,太叔疾即裝醉態。子朝果令人扶入書房,本待醒後送他回去,誰想他沉沉睡去,再喚不醒。酒闌人散,夜靜更深,只得留宿,當下各自歸寢。到三更時分,長女果然出來與太叔疾私會。一個是久渴想的色鬼,一個是未慣經的淫奔,兩下初嘗滋味,無限綢繆,極其繾綣,巴不得鬧個更兒。不意雞聲三唱,長女勉強披衣而去。少頃,天光忽曙,太叔疾起來梳洗。早膳後,辭別回府。自此之後,遇空偷閒,太叔疾常常與長女私會,長女之病所以漸除。正是好色之徒,心愈不足。說這太叔疾已娶了宋少女,又偷了宋長女,也自該知足了。奈何他心中還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只因那日侍女說起孔文子的小姐孔姞,生得十分標緻,心裡念念不忘道:怎生娶得他來做個偏房也好。你說太叔疾不是癡子,他是何等樣人?他的女兒肯替你做妾?說起此人,便是適才講的執政之官了。他姓孔名圉,又叫做仲叔圉,就是蒸鉏的曾孫,乃是衛國執政的上卿。但他為人雖則勤學好問,自古說得好:文人行短。此言非謬。只因死後諡為文子,故此人都稱他做一個孔文子。且其平生行事甚是丑穢,卑卑無足數者,若不說起便沒了個報應。這孔文子執政之時,剛值靈公無道,雖有蘧伯玉史魚兩個君子之人,忠直之士,其如寡不敵眾,弱不勝強,其國大亂,上下效尤,名分倒置。這孔文子雖為貴官,也是一個無恥之徒。他的女兒孔姞生得:
  冰姿玉骨不沾塵,妙舞清歌事事新。可惜不棲燕閣月,空教生在鳳樓濱。
  如花帶霧含嬌韻,似玉臨風弄媚頻。倘中雀屏誇燕賞,果來天上步虛人。
  卻說孔文子因未曾招得快婿,常想滿朝文武官員,又沒一個可意的人,止有太叔疾風流瀟灑,勢位榮高,奈他又娶了公子朝的次女,我欲教他出了其妻,娶了我女,又恐他不肯。我且乘個機會不可造次。那知事有湊巧,這個宋公子朝原來曾通過夫人南柔,已是罪不勝誅,又去通了靈公的襄夫人宣姜,不覺丑聲大布,畏懼獲罪,遂同了三個人,一個叫做齊豹,一個叫做北宮喜,一個叫做褚師圃,結為心腹,登時作起亂來。那宋公子朝尋個空隙,出奔到晉國去了,倒遺下長女在府中。一月之後,孔文子發兵遣將,定了其亂。探知太叔疾也有娶孔姞之語,即使一個家臣捧了一封書,往太叔疾府中投下。太叔疾拆開封筒念其書道:
  執政臣孔圉,致啟於太叔座下。近因齊褚輩作亂,使令岳奔晉,心中殊歉。然亦按之國法,恐不利於太叔。今圉為太叔計,莫若出其尊閫,以杜物議。圉有女名姞,雖無傾國之容,頗有箕帚之志,敬薦座下伏乞裁之。
  太叔疾看罷來書,默然半晌,因想道:「我雖慕孔姞的丰姿,不過要他為妾。這仲叔圉出言如此唐突,怎麼教我出了自己的妻室,來娶你的女兒?天下焉有此理?幸喜我太叔疾向慕其女,觀書不怒。若使他人讀之,豈不恨死?又想道:我雖與長姨相處,況不得時常往來,所娶次女沒甚丰韻,恰好仲叔圉有此美情,便出了個舊的,另娶了那個新的來受用,有何不可?如今先把長姨誘至家中,另處在一個所在,豈不各遂了生平心願?就寫一封一一依允的書,交付與差官,回覆孔文子去了。太叔疾便喚出次女說道:「你的父親乾了不法的事體,如今已逃出外邦,若留你在此,畢竟要貽累於我。你可速速回家,另出嫁人,我已別有婚姻,也不來管你的閒事,速去速去,不得遲延。」說罷就叫從人備了一乘車子,登時打發起身。可憐這次女只因父親不好,卻也無言可對,只得含淚上車回去。正是:
  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吩咐與東風。
  卻說孔文子接了太叔疾的回書,滿心歡喜,擇了吉日,備了花燭,遣人迎太叔疾成親。這太叔疾喜逐顏生,上了高頭大馬,一應鼓樂儀從,吹打鬧熱,送入孔文子府中。孔文子迎至中堂,即請孔姞出來拜堂,拜畢飲酒,酒散筵撤,太叔疾與孔姞入房行樂。正是:
  嬌姿未慣風和雨,吩咐東君好護持。
  太叔疾剔起銀燈,細看孔姞之貌,委實與次女不同,越看越美,這叫做情人眼裡出西施。其時孔姞舍羞無地,側立銀釭,嬌嬌滴滴,如花枝相似。那太叔疾眉留目亂,意癢心燃,不覺春心蕩漾,雨雲之樂,不必細說。過了一月,卷帳回府。那孔文子因得了太叔疾為婿,甚中下懷,那知太叔疾得隴望蜀,又迎長姨到了犁邑,別為一宮住那長姨。誰知這長姨年紀大些,也是個淫蕩之女,當初尚有父親礙眼,不過偷情幾次,未盡其欲,一至犁宮,兩情甚篤,把那新娶的孔姞又閣起了。那孔姞獨眠孤院,轉展淒涼,頓減冰肌,時懸珠淚,口中深恨太叔疾薄倖。過了幾時,一發不見太叔疾的影兒,心中愈加怨恨。況且太叔疾所誘前妻之姊,又在一宅,止不過分為兩院而居,一邊有歌有笑,一邊無伴無人,怎當得這許多淒涼光景?兼且日日遣人接太叔疾說句話,見一面,也不能彀。甚至這孔姞為其正妻,那太叔疾向人前稱妻道室,乃是正理。如今連長姨也稱做荊妻賤累,那孔姞聞知,巴不得請孔文子來,咬也咬太叔疾幾口,出這口惡氣。其如太叔疾不許人往孔府通信,所以孔文子尚不知道。那孔姞每日遣人歸去,說些心腹事,那乾人都是受太叔疾吩咐的,面前假應承,過後即來假回報,孔姞苦不勝言。有閨情詩為證:
  鸞羞青鏡崔孤琴,對月臨風更不禁。石解望夫情始密,津名妒嫉恨方深。
  雙珠口脫江妃意,七夕梭拋織女心。天上人間定相似,誰知尚有海西禽。
  卻說孔文子因孔姞與太叔疾回去之後,不見音信,即日到犁宮來探孔姞,只見女兒顏色憔悴,不復當時容貌,連梳妝也不喜歡。孔文子始初尚疑有病,及問其故,乃知為太叔疾所棄,因有了前妻的長姨,以此撇了正妻。孔文子大怒,欲要面正其罪。那太叔疾與長姨方酣寢,侯門深遠,無人敢入報事。孔姞道:「今日止此一面,見必死矣。」孔文子道:「何出此言?我當為汝報仇。」即刻便回登了執政堂上,點起家丁,各執利刃,要來攻這個太叔疾。孔姞聞知大喜,那太叔疾見勢頭來得兇險,慌忙躲避不及。正是:
  本為門下快婿,翻為敵國仇讎。
  孔文子看見太叔疾逃匿也不窮追,遂將孔姞奪了回來。那太叔疾直待孔文子去後,方敢回家,聞知孔姞被這孔文子奪了去,心中好生慚愧,又打聽得這孔姞到了府中,全無戀著太叔疾之言,太叔疾愈發不悅。一日偶往外州,這也是個衛邑地方,那外州也有此豔容美貌,太叔疾又在彼淫污,外州之人莫不恨入骨髓。適值太叔疾在這外人家中淫宿,那外人因畏其勢,強勉讓了他,敢怒而不敢言,思量沒處出氣,竟把太叔疾所乘的一隻軒車奪了,去獻與孔文子,又訴其淫污之事。孔文子知之,即在滿朝播揚其過,太叔疾聞知甚為可恥,即帶長姨奔往晉國,便將這本國做下的太傅之位也不顧了,他便舍之而去。有詩為證:
  為漁花下色,甘受苦奔波。美位棄如屣,聲名掃地過。
  求皇空醉拊,別崔枉悲歌。到底成何益,鄙哉賤丈夫。
  孔文子見那太叔疾奔晉,心中大喜,又見太叔疾的嫡親兄弟,名喚太叔遺,年少無妻,又無官職,心裡想道:太叔疾既然出奔,太傅之政乏人管理。我是個執政之官,一應官員遷除升降,皆係我掌管,何不就立他為了太傅,有甚麼不好?遂去薦舉他以代兄職,靈公亦自允了。這太叔遺此時尚說道兄終弟及,理之當然。誰意那孔姞因一向久曠,巴不得尋個丈夫。孔文子倒會曲體其意,便要把孔姞再配與太叔遺,說知其故。孔姞也欣然應允,但恐太叔遺嫌是阿嫂,難道也說得個兄終弟及的話?不意太叔遺也是個禽獸,一見文子差官前去說親,一口應承。孔文子擇吉成親,二人如魚似水十分相得。昨日還是叔嫂,今夜做了夫妻,真是異事。這也是衛君做事不好於上,下邊之人都不學好。太叔遺自得孔姞之後,指望久在孔文子身邊盡些子婿之禮,那知十餘年的光景,孔文子身故,太叔遺與他請了這個諡,叫做文子。後來孔門有一個好方人的徒弟,叫做子貢,甚疑此諡羞了。再沒有孔圉這樣一個失倫敗俗之夫,如何諡為文子?聞之於師,其師是不肯揚人之過的。諡法上有以勤學好問為文者,今孔圉得諡為文,因此故也。子貢方才不問。你看這太叔疾,奸了妻姊並那外人之妻,竟被自己兄弟來奸占了自己的妻子,先做嫂,後做弟婦,如此報應昭彰,為人怎麼不思積些厚德,為此喪盡天理之事。有四句俗語云:
  我勸世人休錯意,冷眼試看文子記。只因淫亂二字生,多少敗倫活把戲。
  總評:孔圉有治賓客才而不能治家,枉為上卿以執國政,悲夫。此雖圉罪,然亦是靈公為其火種,作春秋安能復護短乎?
  又評: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此二語似為太叔疾作個案證。然既淫之,安有不受報者?危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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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臧文仲居蔡

  渾沌一元兮,兩儀中分。天地絪縕兮,萬物化生。萬物化生兮,各效其靈。幽明不測兮,疑鬼疑神。山嶽發祥兮,河洛獻禎。聖人效法兮,剖斷人情。凡民難解兮,日懼災口。焚香祈禱兮,心懵懵而不知所行。
  開闢以來,輕清為天,重濁為地,艮坎相對,河岳居中。岸有虎豹犀象,水有魚鱉鼍龍,惟人為萬物之靈。要曉得人生在世都是假的,就如一年一月,一日一時,光陰倏忽,轉眼便過,終朝碌碌度了韶華,家中事務那得清靜?或者冠婚,或者喪祭,或者爭訟,或者疾痛。開口而笑能有幾日?稍有快活,吃幾碗安樂的茶飯,也是靠天地的。斷不可妄作妄為,希圖富貴事業。所以說:
  布衣得暖皆為福,草舍平安總是春。
  如此看來,窮通得失都有個命在那邊。難道因你艱巧,都被你僭了些便宜?難道守本分的竟不要過日子?常見許多懦弱沒用的人,樹葉落來怕打破頭的,倒也有人憐他,將將就就過了一生。有許多兇頑惡膽的人,不顧利害,不管是非,亂做一番,惹了飛災橫禍,小則一身承當,大則累及父母妻子,反為不美。俗語道:
  世事盡從奸巧得,癡聾喑啞呷西風。
  況且舉頭三尺,便有神明,故作善降之百祥,不善降之百殃。欺心的事一毫也乾不得的,就是瞞過了人間耳目,那幽冥中也有大帳簿與你總算的。比如人來算計我,猶可躲避他,若是一個天來算計,縱使英雄豪傑也沒法處置。所以,積善之家,恤孤慈寡,愛老憐貧,又終日燒香點燭,報答天地,敬禮鬼神,暗暗有保佑他的所在。然又有那一等的人,口念彌陀心如虺蜴,惟是求神拜佛,鬼神也不理他。有幾句醒世的話,可與人道:
  惠迪則吉,從逆則凶。未思獲報,先求飭躬。
  姱修繇己,盈虛在空。盛德既備,食福自隆。營求非分,必取困窮。
  這鬼神有甚麼形跡?不過是陰陽二氣的功能。隱隱躍躍,若有若無,天地間沒有一處不是。就是那伏羲時,龍馬負圖而出於河,神龜載書而出於洛,這些都是鬼神的運用。惟開天的聖人曉得只此二物,可以使人趨吉避凶,故制為卜筮以教人。於是,人人尊崇神道。雖那公卿大夫世家,也都敬奉鬼神。就如那魯國的大夫臧文仲,名辰,他的祖父俱享魯國的恩榮,位列上卿。其始祖僖伯,祖哀伯,極是拘古板,走方步的人。僖伯一見隱公如棠觀魚,就阻抑他,哀伯見桓公要納郜鼎,就去諫諍,至今人人稱頌。所以,功德及於子孫,簪纓累世不絕。說起魯國臧孫氏家,那一個不曉得?只有其父伯氏瓶,是個布衣人,也是有蔭襲的,卻不肯出仕。他道那做官的,一日之間出若於號令,行若干政事,喜怒哀樂少有不當,便是罪過。若身上不寒,肚裡不飢,乃是人生安閒之福,何必定要高車駟馬誇耀貴顯。況我家中豐衣足食,並不缺少東西,便是天與我的現成福分,豈不快活?因此,只在家中安守本分,以度春秋,且極喜放生救物。一日,偶然無事,閒步門外,遠遠望見一個漁父賣魚而來,擔中有一烏龜。伯氏瓶隨問道:「這龜如何藏在擔中?」漁父道:「亦是賣的。」他就喚家人將銀出來,即與重價買了放生。那伯氏當晚便得一夢,夢見此龜口吐人言道:「蒙君大恩,得救殘命,君家日行善事,子必榮貴,位至公卿。二十年後復至君家,以求圖報。」醒來大驚,便與妻子稱為奇事。後有詩云:
  大造無私意,陽和育物微。海寬魚任躍,天闊鳥能飛。
  蠕動皆生趣,浮沉得妙機。慈祥成普濟,善慶自攸歸。
  伯氏瓶想道:我既是個布衣,又叫子孫甘口恬退,後世家聲便不能振起了。終日躊躕,時常口口思量,祖父立朝已久,頗有重望,同僚故舊甚多,口去見他,豈無幾分情面?正欲攜了兒子前去謁見,口意天從人願。只見那魯國的相知故舊,不待他去相求,一齊薦舉。先因他祖父情多,又知文仲抱負非凡,以至如此。魯君看見薦牘盈幾,日素聞文仲的重名,遂破格擢用,進為大夫。一家歡慶,都道昔日放龜得夢,於今一一應驗,毫忽不差。為此,闔家大小俱信陰陽,說起鬼神愈加尊敬。後人有詩為證:
  放龜得夢信為真,暗室原來有鬼神。貴賤果然天付定,遭逢半點不繇人。
  文仲居官之後,遵依父命,諸事崇厚,凡所職掌,無小無大,一應小心經理,並無缺與。適遇時年不好,天道亢陽,禾稼枯蕪,民不聊生。魯國之人一齊告荒,君臣每日集議,欲解百姓之危,魯君道:「天久不雨。祈禱不靈,不若將巫覡焚之,萬一上天見憐,必然有雨。你道那巫覡是個甚麼物件?也不是物件,乃是兩個人名,那祈雨的女師喚作巫,瘠病的男子喚做覡。臧文仲聽得此語,心中甚是不忍,出班奏道:「天久不雨乃天災流行,此是人君之責,於巫覡無辜,何為受此慘死?君欲救民危急,莫若修政施仁。人力格天,自然下雨。自今民遭飢饉,速宜遣使請糴於齊,庶得解救旦夕。」魯君即便依允,一面遣使齎帛到齊國告糴,一面率群臣齋戒修省。未滿旬日天果大雨,國中老幼男女無不感佩文仲的恩德,這也不必絮煩。自古否極泰生,泰極否生,又道久晴必有久雨。魯國遭此大旱之後,自必有大水相繼。只因文仲崇信鬼神,廣行德政,上天先賜一個響報與他,使他知覺,好令他預備祛水之策。你道甚麼一個響報?忽一日,魯國南門城樓飛一隻大鳥來,歇於屋脊之上竟不飛去。這鳥的生相與凡鳥不同,世人未經目睹,觀看無不駭異。但見此鳥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蹁躚舞翅,百般彩映,霞輝皓潔,修翎一片,光生雪練。匪兕匿虎,不似南國玉麒麟。如鳳如鸞,好像西方金孔雀。游女征夫俱訝異,山童牧豎共稱奇。
  當時,巡城員役忙將此事報與魯君,魯君隨命臧文仲解驗。文仲一到南門之下細細觀看,竟不曉得此鳥之名,便出示遍諭國中軍民人等,如有識得此鳥的必加重賞。看看日暮,並無一人來說,文仲暗地思量道:這個異物不知主何吉凶?若非總覽古今山海人物焉能識認?我國止有柳下惠是個賢才,他齋居一室不聞車馬之音,草屋數椽僅曉琴書之樂,信是博物君子,多聞多見,必然曉得。就令家僮快去請來,霎時已請到了。兩人相見禮畢,文仲便道:「南門城樓上來一異鳥棲止不去,並無識者。大賢博學無不通曉,特屈求教。」柳下惠應命即便同往,把那鳥細看一回,果然是識得的,乃開言道:「這鳥名爰居。此鳥一至,必主大水,今我國其有大災乎。」文仲問道:「將何法為解可免此難?」柳下惠答道:「歷稽此災,無法可解,唯鳥去,水亦不至矣。」言罷相別而去。文仲心下想道:柳下惠之言斷不虛謬,既然鳥來水至,鳥去水退,一誠可以格天,何況於鳥?若要鳥去,此亦易事。倘一疏懈,水災立至,則魯國人民盡蒙其禍。即回奏魯君,遂著國人鋪設齋壇,安排香案,致牲口肥遁之儀,行豐潔享祀之禮,尊如神明,拜了三日三夜,那鳥方才飛去,不知所之。後人有詩為證:
  海內波濤鼓大風,翩翩吹下鳥如鵬。自來自去垂天翼,不與人間凡鳥同。
  不及一月,魯國的東海忽然天昏地暗,陡起一陣狂風,吹得滿眼塵沙,那方人民無不驚駭。到得下午,大水發了。看那:
  波濤澎湃,止見麥浪翻銀。湧勢奔騰,遠望秧針底線。蛇龍橫騖,家家灶冷炊煙。蚌鱉馳形,處處民無畔岸。正是:須臾變作稽天浸,淹沒荒郊幾萬村。
  於是,文仲聽得東海大水,便說道真個陰陽有准,氣序無差。那爰居信是靈異之物,幸大水不及國中,甚為可喜。其時國中老幼人等無不感仰柳下惠的賢能,臧文仲的誠信。於是,文仲聲名愈振。不意有一件意外之事掉將下來,不惟跋涉長途,且受囹圄幽禁。這也是他一片忠心,自取之咎。那時,齊國土宇昌大,明欺魯國弱小,熟練甲兵,前來侵奪疆界。魯君自思彼強我弱,難以制勝,命柳下惠前去行說。果然被他從容辨論,那齊人竟自退兵去了。柳下惠便得授為士師之職。臧文仲合當災難到了,心中想道:齊魯本為兄弟之國,奈我弱彼強,時欲侵佔魯地,雖彼柳下惠一言屈服,勉強罷兵,將來必有後患。思量所可與齊對敵者止有楚國,況楚王甚是好貨,不若把些珠玉財帛厚賄於楚,挑唆楚王與齊國爭鬥,齊國自救不暇,尚有甚麼功夫來侵我魯乎?不是魯國坐觀他們成敗,反受安寧之福矣。此計甚通,即上疏奏知魯君。魯君覽奏大悅,即命文仲往聘於楚。文仲一面打點行李,一面告辭魯君,遂往楚國聘問。但是,涉水登山,行行且止,路途遙遠,吃盡艱辛。一到楚國,見了楚王,把那贄享之物盡行貢獻,說道:小國久與修好,弟通往來,今特遣臣歲貢,所有微忱,深愧不腆,欣忭之至。那楚王極是愛貨物的,見了這許多厚幣,滿面春風,便覺藹然。細問文仲國中事體,文仲便把齊人侵北鄙的事一一奏明楚王。楚王聽畢便抱不平,大怒。楚人遂有伐齊的意思,又約與魯為盟。文仲拜辭楚王回見魯君,便把楚王的言語奏聞魯君,魯君不勝欣悅。不數日,聞得楚王起兵伐齊,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那齊人張皇無措,保守兩月不敢出戰。後來割地求和,才得罷休。齊人受了這場大虧,沒處可以出氣,會問轉來,乃知魯國挑起來的是非,結怨愈深,竟成切齒之恨。這魯君原是柔懦怯弱的人,聽得齊國這些光景,日日畏懼,無計可施,置些幣帛,辦些珠玉與齊國修好,或能免禍,就差文仲往齊。文仲明知齊人不快活他,恐此去決沒好處,意欲推托。又因本國並無聰明能幹的,況君命難辭,只得勉強起身。臨行時,與母分別的情景好不淒楚。文仲道:「前番差往楚國,不知受多少辛苦,方得回來。如今又要往齊國,將日奔走道途,閱歷風塵,豈不苦煞人也,但為臣食祿,則此身非我之身,雖殆在所不辭。」於是即發行李,飄然長往,放膽前行,走了數日,已到齊國疆界。文仲正欲整頓禮物,打點辭令,那齊人聞說魯國有使臣來聘問,齊之君臣皆恨心切齒,連忙著人將文仲拘係下獄,也沒得把文仲申訴。好似:
  龍逢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此時,文仲一身俱是桎梏,進退無門。欲要顯明修書,通知家裡,又恐漏泄其機反受人害,只得奇奇怪怪寫下幾句,使人去猜,那個書上寫的果然難解。其辭:
  斂小器,投諸台。食獵犬,組羊裘。琴之合,甚思之。臧我羊,羊有母。食我以同魚,冠纓不足帶有餘,公及大夫莫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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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下     臧文仲居蔡

  因文仲去齊許久不見回國,魯君正在懸望,忽一日此書寄到魯國。魯國人民以為新聞,未免風聞到魯君耳內。魯君便著巡風官拿來一看,仔細觀詳全然不曉,又命滿朝文武臣工將書去解。你又拿去看,我又拿去看,大家看了好一會並沒解說得出的。魯君便教將這封書投與其母,其母雖是女人,倒也聰慧非常,把那書上的言語剖析分明道:「吾子拘有木治矣。」魯君問曰:「何以知之?」對曰:「斂小器,投諸台者,言取郭外民內之城中也。食獵犬,組羊裘者,言享戰鬥之士而治甲兵也。琴之合,甚思之者,言思妻也。臧我羊,羊有母者,告妻善養母也。食我以同魚,同者其文錯錯者,所以治鋸鋸者,所以治木也,是有木治係於獄矣。冠纓不足帶有餘者,頭不得梳也,飢不得食也。故知吾子拘而有木治。」於是,魯君因其母之言,即發兵口口之。將到境上,那齊人正要殺害文仲,暗暗發兵口魯。忽聞魯國之兵已到境上防守,齊王遂還文仲而不伐魯。文仲便得歸家,脫離羅網,歡喜不勝。見了魯君把齊人待他的刻薄,許多苦楚言之不盡。後人睹此未嘗不為長歎:
  皎皎者污,口口者缺。盛滿必危,崇高見黜。
  攖鱗之凶,履虎之至。自古有然,能識時務。
  文仲歷盡艱危,連遭坎坷,將欲優游林下,仕宦之心正濃,推諉他人,秉國之權誰屬?因此,常防禍變,時慮凶災,日日精求課問之事。那課問中世應動變,亦甚深奧,在昔文王能得詳審,推求極其明白,稍不看得仔細便難斷得分明。比如十件事體,應驗的也有一半,不應驗的也有一半。就是那星家言命,窮通得失非不自有定理,流躔度數,差之毫釐,謬之千里,盡多不准的所在。不若揲著之法,倒無差錯。然而,那揲著中分二、掛一、揲四、歸奇,十有八變,才成一卦,亦費無數功夫。文仲退朝少暇,便把術數去著意精研,深心探討,以為曉得一樣,亦可趨吉避凶。豈知在家未幾,魯君又要差他蔡國去,文仲只得應命,又往那蔡國。你道那蔡國的風俗如何?但見:
  層巒疊嶂,煙水溪雲。翠峰似畫,遠看萬點紅霞。瀑布如飛,望見一條白練。幽禽棲古木,低低曲曲弄笙簧。奇獸滿山林,兩兩三三成隊伍。令人想佳境而流連,睹異鄉而拭目。正是:壯游可遂男兒志,何惜徵車在四方。
  文仲往見蔡君,道達魯君聘問之意,蔡國君臣待之禮遇甚隆,情誼最厚,況且風景堪玩,因此到在彼國十餘日,凡遇名山大川,無不週覽,山童牧豎,無不諮詢。人都不知文仲留心山水、民風土俗,故此到一處便曉得一處的事情。雖深山窮谷中,也要去觀看一番,亦是博聞廣見的所在。終日長歌澤畔,箕踞河濱,每懷物外之感。後有霜天曉角詞一闋,贊道;
  仙翁笑倒,同調人真少。有甚香風吹到,日月摧。乾坤小,利名擾擾,還是清虛好。採藥茹芝足老,勞攘的沒昏曉。洞門深杳,樵牧何曾攪。一片野雲縹緲,白者猿,青者鳥,山圍水繞,圖畫天然巧。寸寸異花香草,地無塵松枝掃。
  文仲於山澤間徘徊久之,便問此處有何奇物?蔡國的人都說道:此處並無奇物,只有一個大龜,其大無比,平昔幽棲岩內,未嘗露形,如遇清風明月之下,間乎出來一見,或一兩年一見,或半年三月一見。祖上傳言,到今不知數千百年矣。他通靈性,若要見他,甚是不易,久在山澤,並不出來攪擾世界。我們也不去驅逐他,所以還留在這裡。文仲聽說此處有龜,既如許之大,決是神龜,乃國家至寶,恨不得一見。日夜管求,只要尋他,那裡能彀尋得他著?文仲暗想道:我今久居於蔡,只因貪愛山水,兼守大龜,萬一遷延日子,返國無期,此事怎了?心中躊躇不定。忽一晚風和景明,夜深月靜,銀河在天,碧潭見底,如此良宵亦是罕有。那個大龜靈異非常,不應埋沒山林,也該出世。這文仲誠心等候,整日望風懷想,心至福靈。偶然見此天色,大喜道:今夜此龜必定出來,吾願遂矣。帶了從人入山尋覓。不多時,只見此龜從巖穴中出,昂頭掉尾,緩步行來。文仲遠遠望見,隨著從人上前,照頭衝破。那龜把頭縮了進去,四足全然不動,就如一隻大浴盆覆於地上的模樣,有百餘斤重,推也推不動,趕也趕不起,死的一般,像這班人做弄。文仲得了這龜滿心歡喜,叫眾人把索子絡了,抬到寓所,點起火來,細看其甲上之文,真個是奇珍異物,世不常有者也。但見:
  隱含綠字,外具赤文。吐五行之秀,生剋動靜俱全。列八卦之義,奇偶陰陽悉備。實是地氣呈祥,河圖再出。
  後人又有詩贊道:
  本是先天六甲師,吉凶禍福有前知。只因人世迷趨避,重教當途問卜筮。
  文仲既得此龜,勝如得珍寶,心滿意足。次日拜辭蔡君,帶回本國。思想大夫之家,藏龜有戒,若論名分原不該藏在家裡。古昔先王命告,凡是所藏的龜,都有等級。公龜九寸,侯龜七寸,子男之龜五寸,惟獨元龜尺有二寸。今龜如許之大,豈不是個元龜,非大夫家所藏也。但當國家的重任,得失憂危時當預防。有此大龜凡事一一取決於他自無差錯,那裡拘得這些古法。然而欲藏此龜,必須安頓得他好。比如虎兕猛獸可以木柙陷阱縶伏得他,這龜本是天生神物,能知過去未來,不可褻慢,萬一有些不到之處,他也未必責及於我,我心裡終是不安。思想起來,自己有一個家臣,名喚漆雕馬人,為人篤實,小心謹慎,況且平生極是尊敬鬼神的。將此龜托他守管,諒不褻慢,可謂得人。就命他構起茅屋數椽,將龜藏在此中,朝日焚香虔誠供養,所卜之事無不靈驗。文仲時常親來觀望。不知此龜原在山林巖壑之間,餐霞吸霧,弄月迎風,受了許多清趣。今居此斗室中猶如桎梏,雖有明窗淨幾,爭如綠水青山,看他似有不安的光景。文仲又喚漆雕馬人與之商量,說道:「龜性素愛山水,市井之內,城郭之中,焉有真山真水?無此兩樣,就養他這裡,他也是不安穩的。」於是,特造一所大屋,廣闊數楹,廊腰縵回,簷牙高琢,看來也極巍麗。想將起來此處雖無山水,也尋個有趣的所在,可以待彼娛樂。特命工匠把那柱上的斗拱都要刻出山來,終日雕鏤,猶如真山。又要叫畫工彩畫,便商議道:花木亦只尋常,與龜也不相宜,不若那水中的物件到是清潔。龜之所喜,把那樑上的短柱都畫出水草來,細細描繪猶如真的水草。就是王公大人之家,堂高數仞,榱題數尺,也沒有這般齊整。文仲不過要這大龜顯靈,故此竭其自己的心機,盡人間的巧妙以造此室,規制已畢,將此大龜藏於其中,凡有謀為必誠必敬以奉之,然後敢去卜問,如此尊禮可謂極矣。文仲又道:一家之人稱他為龜,甚是褻慢,不若別立名色,取一個號。假如取得不妙反被人笑,還是把他生身之地名之。他原出自蔡國,因呼為蔡倒也不差,又避了大龜二字。從此以後,人人叫他做蔡,豈不是尊奉他?文仲奉蔡之心固如此,那蔡受命如響,把那圖書中雨霽蒙繹克,七十二兆,一一剖斷,絲毫不亂,真如鬼神之在目。想將起來,也是一段因緣。這龜生於蔡國,蔡國之人尚不能得,反被文仲得之。且造這等大房屋安頓他,好不尊重。凡有卜問吉凶休咎,禍福禎祥,或趨或避,歷有應驗。文仲亦得龜的功力,人皆以其父放龜之報,亦應於此。有詩為證:
  先年夢兆果為真,異國相遭自有因。卜兆有靈多有驗,從來人物感精神。
  文仲居蔡在家,柒房滿屋,並無形跡,外人也有曉得的,也有不曉得的。只是漆雕馬人素與孔子善,一日相遇,孔子曉得他在臧孫氏家,遽得已久,必深知他家中所作所為的事,因以問及。漆雕馬人見了聖人動問,不敢隱瞞,便把居蔡,事直言無隱一一告說。此時孔子方作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毫不假借,其於賢人猶要求全責備,故把臧文仲居蔡一事直說何如其知。看來文仲也非不知,只為救民利物,在魯國行了無數善政,就是居蔡,雖要趨吉避凶,嫌他奉之太過些了。當初河圖洛書,群聖則之,為天下萬世利。易經上說,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亶亶者,莫大乎蓍龜。如使龜不可寶,聖人何故說此?但孔子苛責了他一分,說道文仲居蔡,山節藻梲,不務名義,鬼神焉得為知?後人觀此,不可因這一言之貶遂掩了他的全美。
  徒知物類具靈明,卻羨吾心自至誠。試問誰為先覺者,聖人睿知有權衡。
  總評:大譽所歸毀或集之,文仲素有智名,一經孔子品題遂成瑕玷。然則龜豈枯甲也邪,藏龜者豈真愚人也邪。
  又評:末段不把文仲淹沒,甚得抑揚之法。不然人之所為知者,看他竟是個養烏龜的阿呆。千載而下,文仲亦當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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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

  人還有不貪財的,總是他生於奢華之地,眼中看慣了手中用慣了,全然不在心上,到把來撒漫了些,又覺得爽快有趣。那些生於艱苦,後得富貴的人,見了衣服也是值錢的,見了用度的什物也是值錢的,見了珠玉寶貝,這是一發值錢得不必說了。至於銀子、銅錢,這正是當行的美物,就積攢得一釐半毫也覺快活。所以,滿盛之後越慳吝、越無厭了。這些貪財的總是癡人,若是說為著自己,正是:
  萬般財寶俱難帶,去時惟有業隨身。
  若是說為著子孫,又道: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
  世人若還看得透時,就是身居福貴,安享榮華,不去妄想妄求,也就算極有人品的。若是身居執政,一貧如洗,這便是宇宙間異人,就是上天也往往秘惜,不肯容易生的。那春秋時,楚國的令尹子文也算得一個了。有詩贊曰:
  身居尊顯押朝班,刻意清廉破利關。輔佐國家成伯業,休名應自播人寰。
  卻說子文之父姓鬥名伯比,他家世為楚臣,伯比正現居大夫之職,適遇楚君差伯比往鄖邑公幹。那鄖邑是楚國附近地方,鄖子聞得伯比來到,自然以禮相待,伯比在鄖住了多時。一日偶然出遊,看見一個鄰女頗有姿色。那女子生得如何?但見:
  臉若凝酥,腮如瑩玉。袖底飄飖,依稀風前之弱絮。鞋尖掩映,分明鏡裡之文鸞。蛾眉蹙黛,嬌癡不肯讓人。檀口生香,俊雅真堪傾國。西子耶溪尋范伯,宓妃洛浦覓陳思。
  那伯比做人最是至誠,況又少年老成,故此看些婦女倒也不甚噁心,只因久在客邊,未免難於消遣,又道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忽然見了這等絕色女子,那裡還說得那毫不動情的話?所以,伯比出入之間每每有顧盼之意,或是有遇著的時節,或也有不遇的時節。只因他腳步頗勤,那鄖女心裡也自知覺,兩下漸漸看熱了,從此眉挑目送,暗裡調情。那鄖女也不知丟了多少眼色,這伯比也不知撇了多少風情,不過只要略略遮瞞旁人耳目,還肯顧甚麼體面,惜甚麼廉恥?不思這鄖女竟被伯比勾搭上了,真個是枕邊恩愛,被底溫存,曲盡畏縮之態,難描貪戀之情。當下立誓道:但願永久無負。故此鄖女一心願嫁伯比,那伯比也一心要娶鄖女。初時還瞞著人,後來漸漸人都曉得了,那一日不指著他們作新聞講,惟有伯比和鄖女兩個尚自道人不知的,終日私下來往。過了數月,那鄖女已有孕了。一晚,鄖女對著伯比垂淚而坐,伯比看了失驚道:「何故如此?」鄖女道:「妾腹中已有孕矣。倘若父母得知,豈容再生?妾雖亮,斷不累君,亦自宜保重。」伯比道:「我誓不娶,你誓不嫁。今事已至此,我明日遣一媒人到你父母處議親,倘得應允,即可了你我終身之願。」鄖女道:「如此甚好,但事不宜遲。」伯比道:「准在明日。」鄖女大喜,當下兩人又做了些不三不四的事體,各自散去。正是:
  癡心女子負心漢,兩人合挑偷情擔。一個熟讀痛苦經,一個口念撮空贊。
  次日,伯比清晨起來,梳洗已畢,正待要去尋一媒人了還心願,只見那班同伴從人俱來催促道:我們公務已完,須索及早收拾回去,況且離家已久,家中人俱在那裡記掛。各人自有正經事體,專待回去料理。只管在此擔延,甚沒來由。」那伯比那裡肯聽,只因自有心病,故意千推萬阻,說出許多未完的首尾來。這個喚做真人面前說假話,那班同伴人個個是明白的,逐件剖斷,伯比那裡還開得口,算來拗眾人不過,只得應承道:「明日行罷。」眾人聽說明日起身,各自打點行李去了。你說伯比為何要挨這一日?他指望到晚間再去與那鄖女一會。還圓約了鄖女一同逃走。因此,一日之間無心無緒。只從左思右算,做來有些礙手。自己想道:我本等是個奉公差遣的人,為何私自拐帶人家女子?倘或路上盤詰出來,作事無成,反受其禍。不如索性斷了念頭,連鄖女也不去見他,恐怕見了他時未免有些黏黏切切,倒覺難為情些。直教一夜無眠,次日徑同一班人人起身回楚國去了。正是:
  望斷嬋娟暗倚門,舉頭惟見霧成文。留情空有心千種,不及徵途一片雲。
  卻說伯比回至楚國,復了楚王之命,轉到家中,一心想著鄖女,廢寢忘食。惟有國家多事之時,那伯比原是功名路上人,還肯打起精神來去做一番事業。及至閒暇,仍舊體上害病一般,家中雖有妻小,竟自沒心去對付他,並無子息,中年而亡,這是後話,不必細講。且說那鄖女一心專等伯比去議親事,等了一日兩日並不見有媒人走動,自己立在門首探望,莫說甚麼媒人,連伯比的影也不見了,卻也疑心得極。畢竟是女兒家,那裡去打聽信息,後起忽然聞得人言楚國那起人都回去了。他這心就憑空裡脫了下去,好半日再提不起來,先去暗地裡啼哭一場。慢慢想道:世上人也再沒有這等負恩忘義的了。總是心忙得緊,咒罵也不成一個咒罵,思念也不成一個思念。只是心裡苦道:我如拼得一死,今再沒別說。看看捱過數月,不覺分娩之期已將近了。鄖女口裡雖說要死,你說人生在世,那一個就肯把性命輕輕斷送的?日挨一日,死也不知說過了幾千遍,只是不曾真個死得。那些婦女們說死正與那做官的說致仕一般。所以後人曾有詩云:
  相逢盡道作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
  說那鄖女將次分娩,忽然心生一計,走到間壁鄰嫗家裡去。那鄰嫗正坐在那裡績麻,看見鄖女走到,連忙起來施禮,禮畢仍舊坐了。鄖女對著鄰嫗道:「我有一件心腹事情,特來與你商量。」鄰嫗道:「小娘子有何吩咐,我老朽自當效勞。」鄖女把腹中的物件與鄰嫗說了,又道:「他明日出來的時節,還要你替我收藏,著將去撇在曠野地方。」鄰嫗失驚道:「這事決難奉命,倘或你家父母得知,見罪老朽,我卻擔待不起。」鄖女只得再三哀求,又將幾件衣服首飾送與他。你說那些婆子們見了錢物連性命也不顧了,那有不應允的?鄖女既得鄰嫗應承,卻把心放了幾分,且自歸家再作區處。不過數日,鄖女果然生下一個小孩子來。那時鄖女的父母自然有些知覺,爭奈家醜不可外揚,到此田地,也喚做沒奈何了,任憑鄰嫗來替他遮遮蓋蓋,藏了出去。那鄰嫗自藏了這小孩子出來,心裡想道:前日那主東西如今已好消受的了,只是這個小孩子也須與他撇得乾淨,日後還好覓他些財物。算來算去,止有夢澤那個地方是第一僻遠的了。當下鄰嫗連忙把些破衣敗絮包著孩子,揣在懷中,竟望夢澤而去。行了數餘里,走得那婆子腰癱背折,叫苦連天,遠遠望見一座林子正是夢澤。鄰嫗眼見不遠只得又走,竟似掙命一般,堪堪走到面前,果然是個兇惡地面。但見:
  高樹搓椏,一片陰雲異影。老藤衰短,幾枝古怪奇形。清風過處,一聲聲鳶叫猿啼。慘霧移來,一陣陣神愁鬼哭。背坐崇山,數不盡青峰插漢。前依大港,拍不了白浪滔天。狐狸與獐兔成群,虎豹共豺狼逐隊。真個是樵夫不敢執斧而伐木,村豎不敢橫笛而牧牛。
  鄰嫗撇了孩子,轉身便走。你說那婆子來時已是走不動了,此時為何倒走得動起來?只為看了這荒僻景象,也是要性命得緊,慌慌張張管甚腳高步低,往前亂奔,霎時已到鄖女門首了。鄰嫗暗暗回復鄖女,那鄖女口裡不言,心中暗想:此孩兒身子實出自我肚的。母子天性,未免有割捨不得之意,這也繇他做主不得,只好空自掛懷。正是:
  暗裡和針吞卻線,刺人腸肚係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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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下     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

  卻說那小孩子撇在地上,四邊並沒人影,想來也再沒有活的道理。況他才離母腹,只消半日之間,就該凍殺餓殺的,難道這幾個畜生到會撫養他不成?只不馱他去嚼下肚,也極承盛情了。正不知畜生,只不能彀像人這般會講話,他的靈性原自與人一樣的。況且他那些鳴叫聞嗅的光景,就是他的說話。如今撇這孩子睡在地下,那些狐鼠麂鹿這班畜生也都發哀愍之心,不去驚害他。忽然又跳出一隻大蟲,你說這些些小孩子,彀他做甚麼點心?卻不知正是一隻乳虎,他的小虎適湊死了,故此見了這個孩子想是有些前緣,大發慈悲,自己身子盤曲了,眠在地上,將乳放他口中,那孩子天生天化不覺吮了幾口。從此日食虎乳,習以為常,似人間奇子。你說那世上戴紗帽的,人人稱他是虎而冠的,故此把一個楚大夫的種,將來過房與老虎做兒子,這也不為異事。一日鄖子帶領許多軍兵士卒,擎鷹牽犬,出來打獵。先從近地游畋一番,還覺不暢。鄖子吩咐眾人道:我們必須直到夢澤走一遭,方快吾意。那夢澤地面又廣,野獸甚多。眾人聽令,即便欣然而往。頃刻之間,早已來到夢澤。那鄖子和眾軍士們,無過是槍刺野獸,箭穿小鳥,大家戲耍一番。偶然撞到一個所在,只見一個大蟲睡在那裡,眾人一齊驚喊,鳴鑼擊鼓,趕向前去。那大蟲全然不動,眾人又道是只死虎。內中有大膽的出頭去定睛一看,老虎身邊卻像一個小孩在睡著,又看一看是乳著一個小孩子,因此不動的,眾人都叫道:古怪,我們且趕了老虎去,大家看個明白。當下擊鼓鳴鑼,搖旗吶喊,那老虎被人攪擾不過,只得慢慢走去,轉身回顧也有不捨之意。眾人道:虎生人決是妖孽。又有的說道:老虎都生起人來,還是祥瑞。鄖子道:大家都不許喧嚷,且去抱那孩子來看。那些從人爭先去把那孩子抱來鄖子面前,那孩子生得如何?
  雖未見虎步虎行,顯他富貴之相。恰早露虎頭虎額,可徵將相之資已落虎口。偏生大難無口如將虎鬚,且喜平安無事。豈狐假虎威哉,其大人虎變乎?
  那鄖子把這孩子仔仔細細上下週回相了一遍,見他生得端莊凝靜,心中到十分歡喜他,就吩咐從人道:我們帶他回去,撫養大來,且看如何結果。那些從人答應了,起初各自爭先奪去抱他,如今已有鄖子吩咐,大家俱要稱功,好好懷抱,無敢一些驚動,回去送進鄖子衙內。正是:
  今日得君提掇起,免教人在畜生中。
  自此鄖邑大小人等,那一個不傳說老虎生人的新聞,都道生在夢澤地方。如今現是鄖子救養衙內,只因傳說已久,漸漸吹入鄖女耳朵裡來。鄖女想道:這分明是我前日所生之子,只是不好明說。又暗暗保佑道:但願他長大成人,再得母子完聚,也不負我這一番苦楚。那鄖女在家時常怨恨伯比無情,所以父母要把他嫁與鄰人,也不十分推阻。及至聞得這兒子是鄖衙收養,萬一長成,自有團圓之日,誓不改嫁。父母拗他不過,只得繇他在家罷了,把一個嫁字再不提起。後人有詩云:
  奇聞原是尋常事,只為常人自好奇。眾口一時傳動處,幽聞才解暗中疑。
  卻說鄖子把那孩子養在家裡,與兒子一般看待,漸已長大。鄖子想道:這樣一個沒名沒姓的人,怎麼著落他?不如脫空取個名兒,日後也好呼喚。因此就取他姓彀,名於菟。你說彀於菟這個姓名,是怎的解說?原來楚人在春秋時還是夷狄,所以管仲攘夷狄,正是攘楚夷狄的語言,與中國全不相同。若要解說出來,就如今人翻譯梵字一般。那彀字是他那裡的乳字,於菟兩字是他那裡的虎字,彀於菟猶華言乳虎也。這是就將前日帶回的來歷,把他做個小虎看待的。又過數年,這彀於菟從師講學,卻極聰明,極賢能,鄖子甚愛他,又替他取個表字,叫做子文。再過十餘年,朝野聞名,大臣交薦,楚君竟舉他為大夫了。果然居官清正,作事忠勤,那一個不贊他,那一個不讓他。當時遍國中遂有謠曰;
  芝草無根,醴泉無源。孰為為之,受命自天。良臣眠址草芊芊,吁嗟乎於菟產英賢。
  那時子文雖是新進名重一時,就是楚國世臣也沒有甚麼人了。楚國惟有鬥姓世為卿大夫,有功於楚國的,正是若敖氏之後。只因伯比已死,並無子孫,其餘宗族人丁頗多,有才幹者實少,楚君常常思念若敖氏之功,對著群臣道:如今伯比死後,既然無子,族人如有可用者,卿等亦當舉薦一人,俟朕採擇。時令尹公子元出班奏道:臣有家丁一人,他曾服役於伯比處。先年伯比在鄖,曾通於鄖女,已經有孕,後來未及生育,伯比先歸。不如前遣一人去鄖探聽,如鄖女果曾生子,這便是伯比的遺腹,若敖氏的嫡派了。楚君准奏,遂面諭公子元,著他即遣家丁往鄖打探詳細回復。子元領命出朝到家,即喚家叮噹面把上項事情一一與他說了,隨賞了他些盤費著他往鄖前去。正是:
  為念先臣兮,不忘後臣。傳說死臣兮,曾留生臣。微臣有聞兮,上奏吾主。主君遣臣兮,臣又遣臣。
  那家丁到了鄖邑,一連打聽數日並無影響。你說這家丁原是跟著伯比來過的,為何也沒處尋問?只因這些私通的勾當,即便人人曉得,若明明說了,便有是非口舌,故此沒人敢說。況且隔了二十餘年,這班前後左右的人,都不是昔年那起熟識的了。真叫做眼眼覷生人,去問那一個好?不意中恰好間壁那個鄰嫗還在,其時已九十多歲了。到底婆子家的口嘴不十分謹慎的,七搭八搭說了出來。又道家中不好留得,拿去撇在夢澤,後來遇著鄖子出獵,收了回去,大家傳說是老虎養的,其實不過只吃得老虎幾口乳。若要根究他的死活,必須去問鄖子,便有下落了。家丁得了此信,竟到鄖子衙中,見鄖子說道:「小人奉令尹之命,到鄖邑來訪求伯比大夫的遺子。聞說棄於夢澤,得蒙府中收養,不知後來存亡如何?」鄖子道:「我那日出獵之時,果見一個小孩子在地下,恰好老虎在那裡乳他,實是怪異的事。因此帶他回來撫養長大,就替他取個表字,喚做子文,又替他捏個姓名喚做彀於菟。如今現在國中為大夫,難道你們不曉得?只想那個名姓也就該明白了,我卻不知他是鬥大夫之子,緣何到在此處?」家丁也把前番私通,鄰嫗抱棄之事說了一遍。鄖子點頭歎道:「真是奇事。」那家丁辭了鄖子,轉到楚國,便去回復令尹,把初時訪問鄰嫗,次後訪問鄖子的話一一說了。公子元大喜道:不惟斗室有後,又替國家舉了一個賢人。明日早朝就把此情奏與楚君知道,楚君大悅,即宣子文到來,命他繼續若敖氏之祀,依先賜他姓鬥,還要商量與他改名。子文上前奏道:「人生在世,凡事俱有定數,不若存臣原名,以示不忘本之意。姓則須復,名不必改。」楚君道:「卿言甚是有理。」竟把原名之上加一新姓,凡是一應誥敕,與夫疏草之類,上面都寫作鬥彀於菟便了。子文出朝,文武官員盡來作賀。子文先去謝公子元。那公子元見了子文,極口贊美他的才德,又道前日差去探信的家丁,原是令尊的舊役,如今也送還大夫。子文道:「正要商量遣人去迎接老母,此人路途頗熟,若得見賜這是極感盛情的了。」話畢散去,子文回至家中,即忙就差舊役家丁去接母親到楚國來奉養。自今已後不稱鄖女,竟稱太夫人了。不過幾時,太夫人自鄖接到,那太夫人並不曾認得了文的面孔,子文也並不曾認得太夫人的面孔,母子相見宛如夢中。過了數日,家中女眷們細細講說,才曉得伯比正為相思而亡,太夫人不覺愈加傷感。詩曰:
  永訣孩提二十年,常思無地可求全。天教母子重相認,不見槁砧倍慘然。
  那時楚國中人,個個把子文的這件事傳作新聞,只有子文一個族人鬥般,他自恃有些小才,希圖繼襲伯比之後叨竊富貴。不料公子元去訪求子文來,把他原自乾擱起了,因此懷恨在心,一日挾了匕首把公子元刺死。楚君聞之,立刻把般斬首示眾,就命子文為令尹。那時,正是齊桓公擯楚之時,楚國多難,子文極其勤慎。因子文做了令尹,那些大小官僚都道他是虎種,畢竟凶狠的。他卻緇衣之衣以朝,鹿裘以處,未明而出,日晦而歸,朝不謀夕,家無盈積。自毀其家以紓國難,絕無咆哮之意,意不像食虎乳的。他在國中治兵也不曾殺戮一人,絕無暴戾之態,那裡曾像吃虎乳過的。做了幾年,致仕家居,朝中無人任事,又起他去做令尹。做了又罷,罷了又做,所以當日都說他三仕為令尹。三已之,他也並不曾形於顏色。他的下首正是子玉,那子玉為人傲慢,人人怪他。惟有子文與他交代之時,必竟和顏悅色,把舊政一一告他。真所謂:
  老成謀國多忠慎,不憚殷殷誘後人。
  子文居家極貧,甚至炊煙不繼。楚君知之,每每將脯一束糗一筐以餽子文,子文即逃往深山中避之。楚君見子文逃避,不敢復餽,子文方才回家。家中人私下問子文道:「何苦若此?」子文道:「國中百姓多有不足者,我安得獨取富焉?」故此家人們也都不敢勸他了。自奉甚廉,事母至孝,一生忠慎清介,老來無疾而終。後人有詩贊曰:
  身居宰輔抱深心,只積清心不積金。博得高風千古在,欲從後世覓知音。
  總評:從來未有以老虎為乳母者,有之自子文始。當時姜口棄后稷於冰上,飛鳥以翼覆之,則飛鳥即后稷之乳母矣。兩種乳母俱來得甚奇,而后稷令尹兩人不聞有報乳母處,亦可謂千古遺憾。
  又評:子文身為元老,即國君有賜亦不應逃。不然,後世老臣俱有存問之例。睹此皆有愧於子文。吾以為不如把子文罵做矯廉,還好使後大老有著腳處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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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孰謂微生高直

  國風漸靡柔,人性亦紛鑿。與物相為搆,蕩乎流莫著。
  理斲氣自消,神威形安托。敝哉抱空質,俯仰多愧怍。
  卻說人生於天蓋地函之中,日照月臨之下,豈非甚大甚貴?若是昏聵之人,徒知其生,不曾明白那所以生的緣故,母惑乎形生雖存,猶之遄死一樣。吾謂人在世間,既邀造化之幸做了人,具了五官百骸,知覺運動,必須要將那平易簡率之理,藏於身心性命之內。如喜怒哀樂、是非好惡,乃人生必不少的。若能耿直為性,不偏不倚,無曲無私,何畏何懼?坦坦然,一味正大光明,誠信篤敬,直道而行。以之事君,自然勿欺;以之事父,可稱大孝;以此交友,不至不信;以之處鄉黨鄰里,豈有不能和睦?以之出仕治民,必無貪污酷虐。可見人之真直,無往不利,觸處皆通,焉有橫逆之來,為身名之累?故孔子嘗說道: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大聖人立言立教,無非要人是曰是、非曰非,有曰有、無曰無,真真實實行去,一毫不容以假借。一事不至於虛浮,便是千駟萬鍾。義不苟取,安能易我之飢寒。隻語片言,義不妄發,豈肯喪吾之節操,這等才算是一個直。如此德行,渾全無一些錯失,使人可議萬世之下,人亦不敢是非之也。至如好名之人,既欲以直自居,實不能以直自持,面似心非,何以為人。有詩為證:
  直道從來不任私,將無作有竟何為。沽恩莫訝人難識,昧己瞞心總自欺。
  這一首詩原是說不直的弊病。春秋時,魯國有一個人,平生不肯做直人、行直事,到頭來忒把主意錯了,不幸受那沉溺之禍。你道他是什麼樣人?名雖讀書,實則懶學,文不文,俗不俗,功不成,名不遂,在閒人這一等內算的。他姓微,名高,當時人皆稱他是微生,或呼他是微生高,又名尾生。此人賦性虛花,務名不務實,專好在私恩小惠上做工夫,全無一些大成之法。且不論他德業何如,即把他出身說起。這微生高也非名門舊俗,亦非卑下凡流,乃是中等之人。讀些書,識些事,頭戴了頂儒巾,在村方上說得事起,鄰里中也算他是個一伯。他的父母早喪,上無兄,下無弟,亦無姊妹,只有區區一人。年紀三十有餘尚未婚娶,身邊並無僕從,乃是單身獨漢。你道他住居何所,作何恒業?只見:
  草舍茅簷,幸傍明山秀水。荒郊僻徑,賴有四舍東鄰。瘠地頗閒,聊以種瓜為業。青山不買,何妨採藥誤生。來往頗多,交遊亦廣,一身支給能多少,碌碌巴巴只是窮。
  看起微生高行徑反好清閒,盡彀快活的了,手頭為何只是不足?人那裡曉得他有一樁弊病,也只因好名市恩,費能誇美。且說他的相與既多,其中貧富不等,有一等不足的,說起少柴缺米,他便那借些與他眼前食用。日後有的時節,那邊就加利還他,這個是有借有還,到底是他利益處。有一等富足的,偶然要買件東西,只是國中沒有,縱有也是貴的,微生高說道:我魯國中乃聚貨的所在,何物不有?況此物決有,其價也不甚貴,他便應承去買。不憚辛苦,賠了工夫,貼了盤費,認貴買來,爛賤賣與那人,只討得一聲作謝。這些虧折竟沒一毫挽回。更有一等人,凡有難做的事與他商量,微生高就包攬了,大則用智用巧,小則用工用力,不但費工夫,還要折錢鈔,畢竟要替他乾成此事方才丟手。因此人都道他是個好人,是個直人,也不見有些甚麼利息。這微生高平生不過要人說他些好處,所以竭力掙持。若論家產,亦只有限,平日生理不過種些瓜菜,採些藥苗,靠這兩般救口度日,那得這許多賠貼?只因他有了這小恩信待人,人也有些少報謝他,所得不抵所費,未免挪東掩西拆梁換棟,手裡越見掤拽。假如他有了這些小活計省吃儉用,本分營生,怕不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做一個安閒自在的好人?如今只是一著不到處,弄得左手來右手去,依然是窮漢子、精光棍,有名無實的人。正所謂:
  萬事不繇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一日,微生高在家心口相商道:我如今克己利人,也只望別人贊我一聲好,巴得個名聞梓裡,譽出鄉邦,一則好覓婚姻,一則可圖功名。誰想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手頭越不濟了,著甚麼要緊?古人云,不作無益害有益。自今以後只顧自己,莫管他人,卻也乾淨。因此,只是種些瓜菜,採些藥食度日,並不去招惹閒事,縱有那等人來央他,一概推托不管。忽一日,進國中去多耽擱了一會工夫,回來天色已暮,到得一個村舍所在,與家中止隔得二三里光景,偶見一個女子,倚著柴門在那裡盼望,你道那女子的容貌生得如何?但見:
  容貌世無雙,風流絕代妝。秋波橫眼媚,春岫拂眉長。
  杏臉多嬌致,桃腮醞麗香。鬢鬟光似鑒,體態弱猶藏。
  似柳垂纖露,如花曳淺霜。鶯聲疑巧笑,蝶影訝拖裳。
  神女來襄夢,文君補敝口。帶綃棲翡翠,袂錦繡鴛鴦。
  羞澀頻遮扇,妖嬈輒薦口。相逢何驟爾,願得永偎郎。
  微生高見了這女子恁般標緻,不覺動了一點欲心,按捺不定。暗想道:村莊之女有如此的儀容丰韻,不亞越國西施,也算出奇的了,怎得與他結為姻眷,諧了唱隨,不枉做人一世。但我向來在此行走,並不曾聞知,不意今日瞥然看見,莫非是注定的夙緣,待我且轉去再看一看有何妨礙?即便轉身移步,一眼覷著女子。那女子看見微生高眼角輕薄,他便正色低頭,折身轉閃在門背後去了。微生高又想道:我有心趕轉來,不看明白難道就罷了不成?連忙生個計較,一腳跨進女子的門裡,鞠恭如也,深深唱一個大喏,那女子登時迴避不及,沒奈何只得向前回了一禮,遂啟櫻桃小口便問道:「寒家與官人素無相識,並無往來,何故進門施禮?請自尊便,勿惹嫌疑。」微生高道:「非是斗膽奉叩,我係前村微生高,諸人盡曉。偶因天晚,路上難行,欲借宅上一個亮光,故此干瀆小娘子,望乞恕罪。」女子聽得說是微生高,不覺喜形於面道:「原來是微官人,奴家不知,失敬了。但只是我父母今日往探外戚去了,尚未回來,不曾備得火炬在家,卻怎麼好?」你道這女子為何聽著微生高三字就覺歡喜來?只因平日聞得父母說他是個好人,專一施恩行惠,有人敬仰,那女子也是個耳躲當眼睛的,口裡不好說得,心裡也仰慕他為人,聽見是他,自然歡喜。卻說微生高目中已經飽看,聽說沒有火炬,連忙又唱一個喏道:「如此不敢勉強,小生只索告辭。」說罷退出門外便走,心中好不快樂,洋洋得意,如獲珍寶一般。正是:
  相逢謾道恩情好,不是冤家不聚頭。
  那女子有一近鄰的老嫗,忽然間染了寒熱病症,心裡只思量一碗酸湯吃,卻教丈夫去整治。那老者道:「要做酸湯必須要用醯醋,我們這裡乃是荒村僻徑,如何容易就有?便是近村大戶人家縱有也不肯賣,難道遠遠的走進城中去買不成?老媽媽,你千思萬量,這件東西想差了,一時間教我那裡置辦?」媽媽亦自嗟歎道:「你果然說得是,只因我和你住這個所在,要碗酸湯吃便不能彀。」老夫妻兩人一對一答的,在這裡說得不了。那女子清清的坐在家裡,與媽媽止隔得一重泥壁,句句聽得明明白白,連忙走到鄰家去對那媽媽說道:「媽媽,你思想酸湯有甚難處,在此與公公煩惱,我本村人家若無醯醋,此去前村不過一二里路,有個微生高,他生平極肯為人,凡去求他無不應允,只該到他家去討。縱然自己沒有,知是病人要吃也會處辦與你。」老者道:「微生高,我雖聞其名,未曾識面,那個遠遠的到他那裡去?」媽媽道:「只因我病中想著此味,萬一吃了病痊亦不可知,比如求醫問卜,拿了錢鈔還要望遠處去走,微家只隔一二里,又不要費甚財物,只須開得一場口,直恁繁難得緊。」老者見媽媽說得有理,心裡也過意不去,只得向廚下拿了一隻碗,出門徑往前村微家去了。且說這微生高自從遇見那女子,不覺又經三日,好生渴想之極,自道:「前晚瞥然相遇,不為無緣,況他初然正色,一聞我的名字就變為歡喜,似有企慕我的意思。若是我去求親,管取一說便成。只因我目下那裡處置得聘金出來,便是有了聘金,必須他來尋我還好,若要我去央媒說合,只道我見色起心,卻不把我平素正直的名頭一旦壞了?」正在那裡思量,左難右難,無計可施。忽聽得外面有人扣門,慌忙出來開門相見,原來微生高認得此老是女子的貼隔壁鄰舍,心下暗喜道:多應是那女子的父母央他來作伐了。故意兒問道:「老丈到此有何見教?請坐了講話。」老者道:「坐到不敢領了,老拙此來非為別事,只因山妻患病思量一盞酸湯吃,敝村人家都無醯醋,特乞官人少假些須,容日奉還。」微生高聽了這些說話,把一團高興化作冰炭。欲待要回他沒有,一來怕壞了平日為人的好處,二來連姻緣也落在他的地方,怎好遽然就回復他,使他空手而去。只得連聲允諾道:「有,有。當得,當得。」又問道:「老丈可帶得什麼器皿來麼?」老者道:「帶來在此。」就在袖裡摸出一隻碗來,雙手遞與微生高,微生高接碗在手道:「老丈請坐一坐,待我取醯就來。」那老者坐等自不必說。且說微生高走進廚下,歎一口氣,心裡焦做一堆道:我家裡何曾有醯?只因學做好人,怕失體面,勉強應承個有,如今卻往那裡去尋?前日一連騷擾東鄰幾次過了,今番不好再去,只好西鄰去轉借些與他,恐怕西鄰未必有,如何是好?大步跨出後門,一頭走一頭沉吟,早已來到西鄰家裡。西鄰便道:「微官人,何事到此?」微生高道:「家下偶缺一物,宅上是決有的,求借些兒,容日奉還。」西鄰道:「是什麼物件?」微生高道:「是醯醋。」西鄰道:「別的還有,剛剛此物昨日偏吃完了。」微生高道:「相煩再看看,或者罐底還有剩下些也不見得。」西鄰道:「委實完了,微官人在此要得幾多,焉敢窒吝?」微生只得沒興而返,心中又想道:適才已應允此老有醯,如今怎好回復他?說不定還再到東鄰家去走一遭,決然是有的。急急轉身到東鄰家去,偶然在門首相見,東鄰問往何處?微生高道:「有一小事特來相求,萬勿見吝。」東鄰道:「又要什麼物件?」微生高道:「家中偶乏醯醋,求借些少,容日奉還。」東鄰道:「這是小事,拿些去罷,說什麼叫做還。」微生高見說,心中大樂,也向袖中拿出那只碗來,東鄰接了進去,滿滿傾了一碗醯出來遞與微生高。微生高謝別東鄰,一徑往自家後門走進,不期那老者等得厭煩,也到牆外閒步,不意兩人劈頭撞見。老者道:「官人那裡去來?」微生高本等要裝自己體面的,卻被老者識破,因此遮掩不得,故把直言告稟,另外生發幾句好看話兒打發他便了。隨口答應道:「方才我到廚下看時,翁中醯醋雖有,但家下不十分用他,不覺走了些氣,味覺淡了,我想病人吃的必須好物,況老丈遠遠而來,故此小生特往鄰家轉覓得些滴滴美品在此。」口中說完已走到家,就將此碗放在桌上,又向廚下取出兩個大空瓶也放在桌上道:「這是家下的醯,老丈如不彀用,再取些去。」老者信以為實,然得了一碗美醯,心滿意足,倒不好近前去看,口中只說多謝,手裡拿了桌上這一碗醯與微生高別了徑走。有詩為證:
  如獲明月珠,似返連城璧。持歸亦欣然,可勝溥濊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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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下     孰謂微生高直

  老者手持醯碗便別微生高,走到家中,那女子還在那裡與媽媽講話。媽媽問道:「可有醯麼?」老者道:「難得這微生高,真真是個好人,他家中自有兩罐醯,因道是病人要吃,恐怕此醯出氣久了,其味不佳,特地去鄰家借些好醯與我。」媽媽道:「難得微官人這般好心,我若病好,少不得在我門首經過,自然也要作謝他。」說罷,就叫老者快些煮湯我吃,老者自去廚下做湯,女子也別媽媽回家。心裡想道:微生高果然是一個好人,我雖然是個女人,也知好歹,一向慕他的名頭,今日方才信真。看他的容貌固是清奇的,後來決然發達,我若嫁了這樣一個丈夫,果然相稱,也不枉了。還有一說,普天之下要尋熱心人,除了微生再有那個?萬一我父母不能擇婿,或者嫁了個村夫俗子呆頭呆臉,不俐不伶,可不誤了我終身?我且留心在此,倘有人來議親,那時稟知父母。父母聽了,他自然應允,嫁了他有甚不美?自此念念不忘,奈父母面前難以啟齒,不覺蹉跎過了月餘。適值清明節屆,女子約了鄰家幾個幼女同去踏青頑耍,卻是有意存焉的。他也不往別處,徑到微生高所住的村莊來尋春行樂。但不知那一家是,又不好問得人,只得轉身回家。行至半途,恰好遇著微生高獨自行來,微生高也認得是這女子,見有幾個幼女同行,不好上前相見,倒是這女子一點春心發動,不顧羞恥,不別嫌疑,便問道:「微生官人往那裡去?」微生高見他如此動問,即忙向前施禮,回答道:「在此閒步。」女子答禮道:「向聞官人大名,前因父母不在家,不曾備得火炬相送,甚是惶愧。」微生高道:「多蒙小娘子美意,尚未能補報,敢問今日因何到此?這幾位小女子乃是何人?」女子道:「他們都是我鄰近人家小妹子,乃是清明佳節同來踏青戲耍。」卻說那幾個幼女見他兩人講話,也不同行,也不兜彩,各自四散遠去嬉戲。這女子見女伴去遠,正遂下懷,就訴出一腔心腹事。有詩為證:
  整日思量效唱隨,誰為月老訂佳期。滿懷情緒難傳紙,準備相逢訴與君。
  微生高情知此女已有見憐之意,倒假意告辭。女子道:「今日偶逢官人也非容易,只當天假之便,還有一言相告。」微生高道:「有何見教,乞道其詳。」女子道:「奴家雖然年長,尚未擇配,向慕官人高誼,欲以終身相許,如官人亦有此心,便可央媒對我父母說合,不知可否?」微生高道:「卑人久有此心,爭奈平日克己待人,手中未免空乏,乞稍緩幾時,即當如命也。」女子道:「婚姻雖非偶然,只恐遲延有變,官人若不嫌鄙陋,我父母亦不是貪財之人,聘禮只須表意,奴家有私積數金藏之已久,當持贈官人以佐行聘之用。」微生高道:「如此卻好,只是要訂一日期,還在那個所在,待卑人好來相候。」女子道:「就是今日傍晚,在澠水支溪之內,木橋之下相會便了。」微生高道:「那邊到也偏僻,行人極少,但你父母不知果肯許否?全仗小娘子自做主張,既承厚情,晚間相會的時節,欲求先為夫婦之歡,我兩人矢志不移,終身不能更改了,你道如何?」女子道:「少待相會就是了,何必他言。」兩人正有未言之言思量要說,那女子遠遠望見父親來了,兩人只得勉強而散。有詩為證:
  好事多磨語匪庸,深悲市德尾生蠢。正期握手河梁去,旋復驚心老父逢。
  豈是晤緣初會絕,應無歡趣再來濃。人生情在癡為主,情不求癡遇不重。
  這女子依舊喚了同行幼女而回,他父親已到面前,問道:「你方才與何人在此講話?」女子道:「方才那人不知路徑,來問孩兒,孩兒指點他去了,無甚別話。」他父親情知是遮飾之詞,卻也不好十分窮究,只得說道:「你們出來好一會了,想是肚飢,還不回去吃午飯麼?」女子即便與眾幼女回去,其父亦隨後歸家。皆因女子與微生高講話不密,露了形跡,以致其父母緊防,安能脫身出外?因此將微生高的命,倏忽之間斷送了。正是:
  怨女多情忒認真,癡心只欲貼金銀。背違不出閨門訓,枉使鯫生喪水濱。
  且說微生高別了女子回到家中,好不歡天喜地,乃道:這段姻緣豈不是從天而降?可見人生於世要做好人。我微生高若平日不施恩全信,為人不好,這女子怎肯就肯傾心向我。然而,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我那日若不轉去借火,那女子那裡認得我是微生高?兩人應該契合,自然天緣輻輳,不假人為。心中好不快樂,說罷抬頭起來一看,天色正是未時光景,便性急起來道:怎麼等得到那時候,此去橋下竟有一里多路,走得到那裡,諒來也差不多了。縱然還早些,寧可我去等他,不可令他先到。隨即掩上柴扉,緩步前行,到彼踐約去了。有詩為證:
  有侶美洵都,偷期學燕雛。抒懷不用瑟,結愛恰鬆襦。
  佇望真何在,相憐豈有虞。鸞驂應乍至,始愜夢雲圖。
  微生高來到溪旁,天色尚早,或者到澠水河上看看水勢,或者到溪中橋下閒步一回。你道橋下是有水的,只好在橋上走,怎麼橋下也走得?原來山溪與河道不通,此溪出水便通澠河,因他的發源不遠,一經大雨之後,隨發山水,其勢頗急,過往之人俱從橋上行走。數日之內水已發盡,溪中便乾,止有一股清流,卻是縱步跳得過的。所以,過往的人不去走那危險的高橋,只望溪中穩便的所在行走。設使天道亢陽,山中發起洪水,比那雨水更凶十倍,這便是百年稀有之事。微生高橋下閒步良久,看看紅日銜山,歸鴉繞樹,已是薄暮光景,睜了這兩隻眼,呆呆的望著溪上,何曾得見一個人影走來?心中暗忖道:日間這等相約確是真情,及至此時不來,難道這女子作耍我不成?也莫管他,這是百年大事,關係匪輕,既然期約定了,好歹決要等他來。不多一會,只見一個漁人負網而歸,微生高遠遠望見,錯認做女子,心中好不歡喜,走到面前方知不是。那漁人說道:「你這官人,從何而來,在此做甚麼?」微生高道:「有事在此,你莫管他。」漁人道:「不是這樣說,此時天昏日暮,恐怕你是吃酒醉的。剛剛一兩日前下了大雨,今夜溪中必然發水,萬一你沉醉,跌倒在此橋下,四顧無人,有誰扶救?倘若溪水發時如何是好?」微生高道:「我不醉。不妨,不妨。」那漁人也是好意思與他說知,微生高佯然不理,漁人徑自去了。少頃,天昏地黑,月淡雲迷,微生高道:「這女子想被父母拘礙不得脫身,或者夜靜些來,一則免人看見,二則可行歡娛之事也未見得。」正在沉思,忽聽得遠遠的有潺潺水聲,初時尚疑道:夜靜時澠河水響,這裡也聽得見的。說未畢,其聲漸近,始信適才漁人之言不謬。意欲走到堤上避水,又算計道:此水諒來不大,就在水中站立一會,待女子到來,見我不逾半步,牢牢在橋下立於水中,方顯我是個真誠篤信的君子,有何不可?又想道:此水來得勢凶,大得緊,也是難事。正猶豫間,水勢奔騰,快如飛馬,好不兇險。但見:
  清溪號怒,巨浪奔騰,力可起蛟龍。滔滔直滾,勢能追駿馬。浩浩橫衝,聒耳繁聲,似沙場上齊鳴戰鼓。迎眸皓色,如壩橋邊滿砌銀塘。奮飛去,擁數里黃沙。搏激來,卷一堆素練。卻是那支祁作祟,竟非關河伯施為。慾火千層燒夜壑,癡人頃刻喪洪濤。
  說時遲,那時快,微生高被水沖激,立腳不牢,是不能走離橋下的了,只得緊緊抱定橋柱,口中尚道:「我雖不怕此水,但恐此女來時怎麼到得橋下相會?正說之時,水越大了,微生高支持不過,只得偎著橋柱,把下身衣服拴在橋柱之上,仍舊抱了其柱,不多時水已沒過胸脯,不覺嗚呼哀哉了。奈他一點真性不移,一雙手猶自抱著橋柱。後人有詩歎道:
  無端欲作有情癡,膠柱輕生不再思。只恐藍橋緣未了,水晶宮裡續鸞詩。
  次早,近村人家相傳河內有一人抱著橋柱被水淹死,紛紛都來觀看。昨日那個漁人也來說起,昨晚此人不聽我說,果然被水淹死了。只有那女子聞了此信,心中好不苦楚,自想道:是我誤他了。你道這女子起初實有一片真心,為何期約定了倒言而無信起來?只因日間在路上兩人說話,被父親看破了,將晚持了銀子正要赴約,被父親責叱,不許出門,不得如意,以至微生高抱了橋柱而死。這些地方上人都巍他平日為人正直,多行恩惠,憐他死於非命,各人捐貲置棺槨衣衾,皆從其厚就葬於澠水之上,至今墳墓在焉。設使尾生為人正直,自無私欲相纏,那有溪水之禍?嗚呼!人生世上,安可不行正直,而專事詐偽為哉?
  鴛牒藏名山,覓綠勤探討。惟有夙因人,不期成燕好。
  纏綿此琴瑟,杳名溢夏潦。相逢未為歡,不學殞霜草。
  世傳尾生事,鄙歟弗恰老。或曰抱柱逝,如乘槎入島。
  總評:微生高乞醯於鄰,還好冤做直處,大不該與女子相期。凡是行奸賣俏之事,專施小惠,以邀結人心。孔子評由孰謂二字,極其暢絕。
  又評:或曰不逾期而至,已逾期而不返,直欲淹死,豈不是直乎?吾謂其色心已迷,忘其性命,非是不爽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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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

  富貴業,英雄血。事功燁,聲華歇。大塊繇來愚弄人,無端枉把心頭熱。須達觀,宜早決。眼前誰見誰優劣。錦衣美食薄於霜,道義文章堅若鐵。君不見松柏才能耐歲寒,濃桃豔李三春孽。又不見蒼蒼空碧近自然,瑞靄飛霞終消滅。岐路中間須認真,去來莫費閒周折。滔滔濁世積埃塵,清修端把身心潔。明明端簡豈相饒,天地無聲芳譽徹。
  此調正是說富不如貧,貴不如賤的話。若能富而好禮,貴而下賢,這樣的富貴便勝於貧賤人千百倍矣。究竟那富貴人自己防閉又疏,旁人忌刻又多,未免終有受禍的,怎如得身居貧賤,反可以傲世肆志,無掛無礙,逸樂逍遙,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諸侯,並沒有職業擔憂,亦沒有家私牽累。只是那「傲肆」兩字到底也不可用盡,若是一味傲肆的時節,覺得做人也太罔些,作事也太亢些,其實是個正氣好人。只因這些已甚之行,虛憍之氣,卻教世上人當不起。他便痛心切齒,以圖報復。你既罵得他倒邊,他也處得你徹底。正叫做癩子吃豬肉,還圖甚麼人身?這些小人原是不要好的,至於釀成大禍不可挽回也。都是君子們自惹出來的,難道還怨得人?任你極貧極賤端的難免禍患,這也著甚麼要緊?當日,東漢時范滂,字孟博,他雖是個士人,卻也海宇聞名,群賢欽服,更兼又與陳蕃竇武相好,彼此標榜,互相推許,一時還有三君八俊等名。這一班人難道說得不是君子?只因自己稱揚得太過些,後來遂成黨錮之禍,受累不淺。處士虛聲,深可痛恨,倒被那一種不痛不癢的富貴人將來做了話柄,滿口道士君子沽名釣譽,全是把貧賤做個招牌的,豈不冤屈了多少大聖大賢?殊可惜哉!正是:
  智士必須明智,廉士切莫矯廉。傲士應知多累,高士始覺無愆。
  如今,試說一個二十分貧苦卻又二十分清高,其實有二十分學問的。你道此人是誰?正是春秋時宋國人,姓原名憲,字子思。家道饒裕,父母又極其愛惜,真乃選衣而衣,擇食而食。只因子思生得天性廉介,不肯在衣食上做工夫,故此把一個富室溫飽之子,常常扮作清貧寒儉之兒。他在家中只是鼓琴而坐,抱書而眠,也不肯去營運家私,也不肯去干求進取。一日聞得孔子設教於東魯,便去稟過父母,要往魯國遊學。父母連忙收拾行李,吩咐從人,打點他出門的光景,子思又來對父母說道:「那遊學原是甘澹泊受辛苦的事,不是教你像意受享的。若要像意受享,何不站在家裡,卻遠遠出去做甚麼?這些行李僕從都是不消得的。」父母平日曉得了思執性,卻也不去拗他,繇他便了。子思歡歡喜喜拜別父母出門,只是一個孑身,竟往魯國而去。有詩為證:
  擔簦負笈辭鄉國,問水尋山涉路岐。今夜未知何處宿,不堪回首白雲低。
  自宋至魯,子思也並不僱牲口,只是步行。一日挨一日,卻早已到魯國,就去參見孔子。孔子見他志氣高潔,稟性狷介,倒也極其喜他。子思又刻苦力學,不避艱辛,竟做了孔門高足弟子。他一心慕學,因此就要在魯國覓一居住之地。你說那要住居也是極容易的事,或是買一所宅子,或是典一座花園,最不濟的或是租一間房兒。要鬧熱的就在市上,要冷靜的尋到鄉村裡去,這樣調停將來也果然容易。不知怎的,輪在子思身上便有十二分難處。走前街穿後巷,一竟看了十餘日,把一個魯城裡面差不多都看完了,並不曾有個樂意的所在。子思只是攢著眉頭道:不好。正愁悶間,忽然想一想道;是我差矣,這城市之中怎得有個幽僻的境界,何不到城外去尋,自然有冷淡的地方,極相應的屋宇。若是早去走一走看,怕沒有撞著的時節,卻要苦苦在這城裡搜索,費盡了力氣總不曾有個像意的撞到眼睛裡來。即忙提起腳步望城外就奔,一面走,一面想,一面歡喜,一面懊惱。那歡喜的是歡喜今番定尋出個好所在來,那懊悔的是懊悔前日多走壞了十餘日工夫。先到一應近山的山腳邊或是半山裡,走了三五日,子思也不中意,又去近水的所在,或是谿澗之旁,或是溝河之側,又走了三五日,子思也不中意,又把那些深遠的村鄉也逐個個走到,又走了六七日,子思竟不中意。第一著是憎嫌不幽靜,就是幽靜的了,子思又憎嫌人跡可到的去處,還不避俗,所以尋來尋去,依先攢著眉頭道不好,與城裡尋房子時端的一般。忽一日,打從一條伙巷邊經過,子思看了這巷倒歡喜道:此中大有佳趣。原來這巷隘窄異常,莫說兩人並肩而行,就是一個人也須側身而入,至於車馬一發不必說了。子思且不往前面去,竟回身轉來,望這巷中走將進去。那子思是守正的人,緣何肯像尋常人,只圖貪便側身走的,他偏要正身直走,把兩個肩膀緊緊貼著兩邊牆,一步步挨將進去。走過一段狹路,裡面自有空闊地方,四圍曠野之趣觀玩不窮。子思看了又看,甚是中意。你道這個地面怎的光景了,子思便如此中意?但見:
  巷窄且逶迤,僅可側身而入。地寬能俯仰,盡堪縱目而觀。中央一答廢基,方圓丈許。環繞四邊頹壁,高低尺餘。眼前皆是藤翳,步下無非離黍。雖見依稀蹤跡,諒為狐足夜行。更多凋敗枝柯,怎得樵斤日彩。刺體野花能妒客,過頭蒿草欲欺人。
  子思想道:吾得居於此足矣,看這一圈頹垣尚可修葺,此乃天助吾也。不免去尋著地主與他商量,物各有主,我也預先定不得意思。遂轉身出巷,無過在左右前後,尋問地主消息。那左右前後的人大半回報不曉得,又有的道;原是一分人家的廢址,他移去已久,不用的了,要住就住,不消問得地主。子思畢竟要去尋著地主納了佃價,然後敢去經理。那地主原把這個所在做了棄物,因此久不管業,如今得些佃價只當落得的,並不較量,恁憑子思收管。後人有詩贊原思道:
  取人所棄道偏優,與世無爭無所求。狹巷曾聞原氏子,顏家陋巷可同游。
  子思一介不苟,又兼性厭繁華,自從覓居之後,獨自一個在那裡辟除荒穢,剪去荊棘,把一個環堵之基重新清理出來。只是上面不蔽風日,難以存身。子思就在身邊摸出幾貫錢來,向本村人買了些蒿萊野草,一束束背了回來,背完又一束束疊在垣內,再去買了幾根桑木,自己就把斧子胡亂斲削,搭在垣上,隨後攙把蒿萊打散,勻勻的鋪在上面,拿些繩子絆了,公然竟是一間茅簷草舍,也好將就住得了。只是門戶全無,這也覺得有些不便處。子思不慌不忙,慢慢的又去身邊摸出幾貫錢來,走到鄰近人家,逐家問過,只揀有那枯蓬草的斡買了他一捆,自己駝將回來,放散了捆,一根根理將過去,直直的排在地上,又去劈了幾條細竹,將來夾在中間,一連夾了三道,都把細繩子一一縛好,那闊狹高低原是照依門的數目,不多時紮縛停當,豎將起來竟是一扇蓬戶,即時就拿去掩在門上。又仔細相了一回道:門便有了,只是開閉不便,如之奈何?只因少了戶樞,所以開閉不便。但這戶樞決要匠人做的,自己一時難處,總是子思不求備的,又不肯僱人的,情願盡力掇來掇去到也不消得戶樞了。過得數日,子思又將幾貫錢收買了別家許多敗甕回來,那些看見搬敗甕的沒一個不笑。前日見他屋上蓋了茅茨,門首立了蓬戶,口都道是子思的新制,如今又拾這些破甕來,正不知做甚麼故事。那子思把這敗甕放在地上,就是牆外掘起泥來,把水潑上,將泥練得稀爛,凡是家中牆缺上都把破甕連泥砌好,那些沒牖戶處也把破甕砌了,四圍用泥搪上,又把那甕口取了亮光,也只當開牖一般,豈非兩便,以此人人都傳說甕牖是起於原氏子思的。後賢有詩歎道:
  庸夫偏自占華堂,野處良賢空自傷。豈料宅居轉眼變,戶蓬牖甕久彌香。
  後人又有題子思新居七言律一首:
  委徑深山足可通,繩樞甕牖膝堪容。無窗屢見窺人月,閉戶時來掃榻風。
  雪點孤衾添紙帳,雨侵書案淬文鋒。任他寶馬香車客,不敢馳驅入巷中。
  後人又有五言律一首:
  一片荒涼地,茅房僅半間。山深堪學業,地僻盡幽閒。
  隱跡高陳仲,安貧效魯顏。聖門真道學,德望重如山。
  那子思端坐於草屋之中,終日只讀書自樂,並不出門行走。凡遇閒暇之時,或是鼓琴或是鼓瑟以陶性情,一些外務卻也動搖他不得。這草屋四面俱是土牆,未免有些陰濕,又是不用匠作做的,多有不到之處,蒿草不是悠久之物,日子長遠,子思再不修葺,自然會得敗壞。一經雨雪,滿屋裡都漏得淋淋滴滴,無搭乾燥的所在。恁憑他漏下來,只是怡然獨樂,及至天氣晴明,又全然不動修葺的念頭,但曉得一味讀書,略無愁悶之意。正是:
  居室千般愁苦事,胸中半點不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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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 14:11:2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卷     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

  子思雖則無求於世,一應衣食之需,免不得也要有些經營。子思既受教於聖門,那些絕人逃世的事決不屑學他的。可見古時士君子原是樣樣做得,件件皆能,不像如今世上人讀了幾句書便貞固不通,一些世事也不曉得。止要自食其食,毫不妄取於人,日用之間,到也將就過得。況天地間自然之利不因取之而為貪,不因不取而為廉。就略略取些也無妨礙,這也是聖賢中正之道。一日,子思偶爾出遊,忽然一片樹葉落在他衣服上,他就取來看一看,心裡想道:這樹葉隨風飄落,眼見得是充物了,他也是天地生長,怎能彀生出一個裁制的法兒,庶不負天地生物之意。又想一想道:且待我看是甚麼葉,再作區處。仔細相看原來是片楮葉。子思想道:這楮葉編成一冠盡可戴得,何必定用布帛?就向地上拾了數十片拿到家慢慢編置起來,儼然是一頂冠了,將來戴在頭上倒覺有些山林氣象,甚是雅致。又一日,子思偶然游到一個曠野所在,只見許多青藜遍地荒生。子思想道:這也是天地間自然之物,取之無禁用之無罪的。遂取了數根回來,略加斲削,便是天然一條柱杖了。杖了藜杖,戴了楮冠,一發相稱得極。只是子思身上的衣服破碎得異常,歷年不曾有新衣替換,止得這幾件舊衣服,寒也是他,熱也是他,愈加壞得快些,初然不過有幾處破損,落後漸漸破開來了,或是東掛一片,或是西掛一片,遠遠望著竟像禽鳥的毛羽一般。那離離披披的光景,更與鶉鳥相似,故此人人都把他的破衣服喚做鶉衣。那子思獨居草屋,從來不曾有人與他縫補,也不曾有人替他漿洗,做人又極窒板,斷不肯去央人,難道這樣破碎,聽憑他不成?就把破的所在打成一結,已後凡有破損的並不連補,只是扯將攏來打個結兒便罷,一件衣服上不知打上多多少少結兒。這些外邊人又喚他做鶉衣百結,凡是一應服飾之類,都因年代多了,沒一件不是霉爛的。遇著正冠的時節,則見那纓索又早斷了,若要整理襟袖,只見兩肘都露出來,就是腳下一雙麻履,也是陳年宿貨,偶然納履之時,那足踵無有不踹在外面的。子思只是徐徐而動,並沒有一毫煩躁之色。果然是:
  華屋無關賢士念,美衣不動學人心。若非道義多真見,怎得塵緣徹底清。
  子思雖處貧困,志氣卻甚清高,所以孔門諸弟子沒一個不敬畏他。其中只有子貢聰明出眾,天性又是好比方人物的,所以略略還有些與子思相伯仲。其諸人見了子思,未有不事之如嚴賓,就是夫子也覺得尊重他一分。其時,夫子正得志於魯,做了中都宰。那些兵刑錢穀都擇門人中有才幹者分曹管理,只有子思卻一些也不去煩瀆他。那些門人見夫子不用子思,便在背地裡議論道:可見子思只是個遁世之才,那些用世的事,一毫也著不得腳的。就是夫子平日歡喜他,都只是一個虛意,至如今做起事來,那裡用得原子思著。所以,管兵也不用他,刑名也不用他,管錢穀田賦也不用他,管禮儀雜務通不用他。可見他的這些行徑外面雖覺好看,其中實沒恒用的。不久,夫子又進位司寇,那中都宰免不得要薦人頂代。這些用事的門人,個個摩拳擦掌,指望夫子薦他。也有在夫子面前微露其意的,也有當面不言要夫子會意的,也有故效慇懃等夫子自發心的,也有托彼此相好兩下互薦的,亂紛紛了幾時。一日,夫子果然有了薦本,大家正在猜疑未定,及至命下,卻正是原子思代夫子做了中都宰,大家都是空想。可見子思向來比眾不同的,就是夫子平日歡喜他的心腸,畢竟有個大用的所在。後人讀到此處,有古風一首,單道夫子舉原思的好處。
  掄人自古號為難,聖哲知人世所艱。大器小成應有咎,小賢大任必遭彈。
  我懷獨羨尼山氏,曾拔諸生原憲寒。原子以貧礪其骨,矯然不染世紛繁。
  量才自處能生吉,審德而居可任安。豈獨原思須效力,還欲餘人惜羽翰。
  子思在位數月,果然庶事肅清,下吏凜凜。凡是為官的只是不要了錢,諸事都做得開去,人都怕他。但靠幾分本分俸祿,支銷過日子,這也是極難得的了。子思更加清介,連朝廷賜他自己的俸祿也把來辭了。夫子常常借些事端勸諭他,教他為臣食祿,理之當受,恐怕他蹈了矯廉名目,把與世人做口實。子思又會得夫子的意思,所以不辭,貯作公用,是不辭之辭也。他本性至潔,不可勉強到得的。正是欲知節操清如水,先試肝腸潔似冰。後來夫子致了司寇之職,辭魯而去。子思也就掛冠不肯作宰,仍居隘巷陋室。不多時,子思的父母著人來說:父母俱已老年,風燭難保,要汝歸來把持家業。但子思本是至孝的人,只因從師遠遊,亦出於必不得已,久離膝下,未嘗不舉心動念。一聞此言渾身戰慄,存坐不寧,便有思歸之意。正遇夫子歸魯,隱居洙泗,就去與夫子說知。夫子甚是慫慂他回去,好盡人子之道。子思便拜別了夫子,收拾歸宋,不數日到家與父母相見,果然風景不異,只是年齒容貌比前大不相同。子思在父母跟前,請了許多曠違之罪。父母亦見子思道德學問真實有進,心中不勝之喜。子思在家奉事二親,昏定晨省,夏清冬溫,盡心竭力,無微不至,指望永享遐齡,久供子職,不料天數已盡,父母雙亡。子思盡禮盡哀,必誠必信,將父母殯葬已畢,思想學問無窮,光陰有限,到底捨不得夫子,遂把家中什物都收拾了,帶了妻子,一總僱了幾輛車兒,自宋至魯,竟到隘巷中住下。至魯之時,即便去見夫子。夫子先盡弔唁之禮,後來又與琢磨道義,凡是同門朋友都來致些慇懃,其中也有與子思極相好的,聞得他移居在魯,心中思想要與他盡一盡人情。只因子思平日狷介無比,這些繁文俗套那裡用得?所以,連說也不敢說起,只是付之罔聞而已。又經數年,無不做些明心見性,希聖希賢的工夫,窮究淵源之學問,不求聞達於諸侯,矢志讀書,忘情富貴,隘巷棲身,安貧樂道,皆謂顏子之後一人,孔門中如子思者絕少。有詩為證:
  聖學如天不可幾,精心體認也能知。先年雖惜顏淵死,今日原思更出奇。
  當時孔門弟子文質彬彬,各具才能,聲名滿於天下,道德著於鄉邦,凡是列國中若致得為卿為大夫,大家爭以為重。所以,子路、冉求俱為魯臣,後來冉求又和卜子夏同為衛大夫,子路又做楚大夫,宰我也做齊大夫,子游子賤俱去為大夫,其餘仕者不可勝數。獨有子貢歷聘列國,游說諸侯,他是第一個赫奕的了。他見原子思閉門不仕,心裡想道:所貴乎朋友務要彼此規諭,況仕隱兩涂不可偏一。如今子思堅執,未免太過,須索與他剖晰一番,庶不負朋友切磋至誼,又不如把自己的才具榮華去感動他,更好進言。子貢遂乘了肥馬,僕從如雲,身上披了輕裘,襯著紺色之衣,倒把一件素衫表在外面。果然裘馬翩翩,宛如神仙中人也。到了隘巷,把車馬停於巷口,子貢側身而入,只見子思敝冠破裘應門,子貢對著子思慰問道:「先生何病也?」子思仰面而笑,復俯而應之道:「無財之謂貧,學而不能行之謂病。如憲之所為乃貧也,非病也。那些希世之行,比周之容,正乃名教中罪人。車馬之飾,衣服之麗,憲所不忍為也。」子貢聽了這話不覺面有慚色,逡邂而退,心中又嫌子思出言唐突,未免有些憤怒之意,遂不辭而行,行得數步,忽然聞得一派金石之聲滿於大地。子貢意肅神清,聽了一回,止不知此聲從何而來。四下顧望,乃是子思行令也。只見子思徐步曳杖,口歌商頌之章,可見他真是盛德君子,餘人不可及者。
  衣食從來不謂貧,胸中偏自富高吟。但求品格多清貴,便是人間第一人。
  總評:原思之貧,卻也叫做貧到絕頂去處。分明是個秀才皮色,然世上實無此等秀才。又因中間多了一番中都宰的紗帽,分明是個林下風味。然世上又實無此等鄉宦,既然秀才鄉宦俱無此人,惟當於古人中求之耳。
  又評:口曲遞後日宰天下,當如是肉。原思今日宰魯,不如是粟。一個先打未來帳,一個不索眼前債,其實二人胸中沒甚分別。讀史者凡遇此等處,便當作出處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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