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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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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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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teae 於 2020-12-21 00:14 編輯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作者:寫離聲

內容簡介】:

  上一世,沈宜秋戰過白月光,鬥過硃砂痣,過五關斬六將,從沒落世家女熬成皇后,終於熬死了狗嗶男人,榮升太后。

  誰知腳底一滑,撞死在皇帝棺材上,回到還沒出閣的十五歲

  沈宜秋眼一睜,發現回到了新手村,氣得把眼一閉翻了個身:愛誰誰,老娘這回不伺候了

  尉遲越回望人間最後一眼,卻看到不討喜的皇后一頭碰死在自己棺材上。尉遲越深受感動,重活一世,他決定對這個愛慘了他的女人好那麼一點點……

  到了前世兩人初見的那天,尉遲越左等右等沒等到人——沈宜秋把他鴿了

  又等了幾天,沈宜秋開始跟禮部尚書家的公子議親了

  又又等了幾天,沈宜秋快跟人過定了

  尉遲越:???!!!

  尉遲越:汪汪汪,老婆你看我,是不是還能拯救一下?

  沈宜秋:哦(滾一邊去別妨礙我鹹魚躺

  這是一個狗男人欠教育,女人並不想教育,狗男人只好自學成才的故事

  一句話簡介:狗子追妻

  立意:愛讓人成為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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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3: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三章 番外(十) 所有人都活著的平行番外6

  尉遲越自小在女人堆裡長大,應付嫡母和生母有一套,但面對新過門的嬌妻全然束手無策。

  其實沈宜秋性子很好,身為沈景玄的獨女,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裡嬌寵大,卻沒什麼驕縱之氣,待人誠懇,馭下寬和,不過數日,楚王府上下都對這知書達理的新王妃交口稱讚。

  不過一到夜裡,吹熄蠟燭,放下床幃,王妃的好脾氣便蕩然無存,變得捉摸不透、喜怒無常。

  尉遲越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可還是時常觸怒王妃。不但肩頭、手臂和後背添了許多新傷,還一言不合就被轟下床。

  好在他在某些事情上的悟性略勝於丹青,又肯下死功夫鑽研,屢敗屢戰,越挫越勇,慢慢的便摸到了門徑。

  勤學好問的楚王殿下有了實戰經驗,再對照書卷圖畫,便有茅塞頓開之感,他猶如打通了任督二脈,進益一日千里。

  數日過去,王妃仍舊時不時抓他咬他,不過已是變了種味道。

  偶爾也有意外發生,比如某次楚王得意忘形,興頭上失言,揶揄了王妃一句「饞小丸」,被趕去睡了三日書房。

  楚王府的日子平靜閒適,府中的事有長史操持,有尉遲越管著,沈宜秋這個主母只需偶爾翻一翻賬簿,幾乎不用操什麼心。

  三不五時入宮向皇后、賢妃問個安,也沒人會為難她——賢妃早年受寵的時候心氣高,如今除了兩個兒子沒什麼可指靠的,哪裡敢難為家世顯赫的兒媳,至多不過在心裡埋怨兒子耳根子太軟,對媳婦言聽計從。

  沈宜秋不喜歡酬酢,但在長安也結交了幾個朋友,與戚家、王家和宋家幾個小娘子一見如故,倒比沈家的堂姊妹們親厚多了。

  她閒來無事便備下宴席,邀表姊邵芸和三五好友過府來,或是相攜去名藍大剎遊玩,倒比出閣前還自在——沈府畢竟有老夫人在,祖母雖不能越過父母對她指手畫腳,但成日繃著張冷臉也叫人不舒服。

  順心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倏忽數月過去,不覺已是鶯飛草長的時節。

  春色滿城,淑氣晴和,正是呼朋喚友出外踏青游春的好時節,沈宜秋身邊卻冷清下來。舅父外任益州刺史,一家子連同剛過門的戚七娘都去了益州,緊接著宋六娘便啟程回江南完婚,王十娘的桃花蘚發作,只能閉門不出。

  尉遲越見夫人懨懨的,生怕將她憋壞了,便欲帶她離京遊山玩水。

  沈宜秋一聽,果然來了精神,兩人商量一番,決定往西北行,取道靈州、涼州去西域。

  尉遲越閒人一個,說走便能走,不過出趟遠門非同小可,安排隨行人員、打點行裝,都要耗費不少工夫。

  兩人忙了半個月,待籌備得差不多了,這才一同去宮中辭行。

  郭賢妃一聽長子要去西域,唬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堅決不肯答應。一來西域在她眼裡是片遍地妖魔的蠻荒之地,二來兒子一走便是一年半載見不著面。

  尉遲越早有所料,搬來了救兵尉遲五郎。

  尉遲淵是郭賢妃的剋星,一張小嘴抹了蜜似的,最擅長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一出馬就將生母說得暈頭轉向。

  不過為了請動弟弟,尉遲越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不得不帶著這礙手礙腳的玩意兒一起上路。

  擺平了生母,張皇后和太子便不足為懼了。

  太子得知弟弟要去西域,非但沒有阻攔,反而求之不得——去歲吐蕃進犯安西,雖然被守軍打退,但龜茲、焉耆的百姓還是飽受其擾,朝廷正要派安撫使前去慰問,這不是一瞌睡就有人送枕頭麼?

  楚王自帶侍衛隨從糧草,不用花朝廷一文錢,且他通曉西域語言文字,連鴻臚寺的人員都省了,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太子當即委任弟弟為安撫使,又道:「去都去了,順便繞道原州,幫孤看一看馬政。」

  今上好大喜功又奢侈成性,留給兒子一個爛攤子加個空空如也的國庫,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太子逮著機會便要薅兄弟姊妹的羊毛,尉遲越早已見怪不怪,捏著鼻子應承下來。

  他答應得這樣爽快也不全是一片公心——他正愁不好跟岳父交代,如今倒是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夫婦倆去沈府小住了幾日,然後尋了個良辰吉日,便帶著侍衛隨從啟程了。

  太子還算仁慈,並未將抵達安西都護府的日程限死,楚王一行不必著急趕路,一路上不慌不忙地玩過去,遇上風景絕佳之處,不拘驛館、客舍還是寺觀,便住上幾日。

  這一日,一行人沿著馬嶺川北上,行至慶州地界。

  去歲慶州刺史曹彬因勾結豪富隱沒民戶、兼併田地被革職下獄,新上任的刺史謝孝節是沈景玄進士科同年,又曾一同在翰林院供職,私交很不錯。

  謝刺史一早得知楚王和王妃駕到的消息,早早在慶州城外相迎。

  謝孝節剛過不惑之年,矮而微胖,生著張和氣的麵糰臉,乍一看像個鄉紳,見了他們笑著行禮,本就狹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他與沈景玄是同年,兩人時常不免被拿來比較。

  沈景玄任靈州刺史時曾帶著兩千州兵援救涼州,襄助城中守軍抵擋吐蕃大軍,直至援軍到來,堪稱無雙國士。

  和驚才絕豔的沈景玄一比,謝刺史便黯淡了許多,甚至平凡到了平庸的地步,帶著一點讀書人的迂氣,據說朝中還有不少同僚笑他有官癖。

  不過沈景玄本人卻對這位同年讚譽有加,稱道他外圓內方,清正廉明,腳踏實地,為官一任便造福一方。

  沈宜秋深以為然,他們行至慶州城郭,一路上見阡陌井然,百姓安居,謝刺史雖沒有可以吹噓的政績,但卻是真正讓百姓受惠的父母官。

  是夜,楚王一行下榻刺史府,謝刺史和慶州一眾官員設宴款待賓客,尉遲越和尉遲淵在前院飲宴,沈宜秋則與刺史家的女眷同席。

  刺史夫人育有一子二女,幼女尚在襁褓中,長女也才四歲,生得像個粉糰子。

  沈宜秋是獨女,打小羨慕別人家有弟弟妹妹,特別喜歡孩子,尤其是這般粉雕玉琢的漂亮孩子,看見便心癢手癢。

  謝夫人哪裡看不出來,將襁褓交給她。

  沈宜秋對付小孩很有一套,幾番逗引,襁褓中的謝二娘咯咯直笑。

  謝夫人笑道:「這孩子平日認生得很,倒是第一回見她如此。」

  沈宜秋越發得意,輕輕搖晃懷中的孩子:「可見二娘與我有緣,二娘叫什麼名字?」

  謝夫人答道:「叫娘娘見笑,還未及取大名。」

  她頓了頓道:「可否請王妃娘娘賜個名字?好叫孩子沾沾娘娘的福氣。」

  沈宜秋推卻不過,便問了謝二娘的八字,想了想道:「令嬡生於冬至日,『含章可貞』,『含章』二字可好?」

  謝夫人連連頷首:「真是好名字。」

  伸手撥了撥女兒胖胖的小臉蛋:「含章,快謝謝娘娘賜名。」

  謝含章吐了個泡泡,揮動小手,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八歲的謝大郎自認已經長大成人,不願再與女眷同席,跟著父親去前院赴宴。

  這小小孩童正襟危坐,應對得體,儼然是個小大人,他的相貌隨了秀美的母親,氣派卻比他的刺史阿耶還大。

  尉遲越覺著好玩,逗他道:「小公子可曾進學,何時進京考進士?」

  謝大郎煞有介事地作了個揖:「啟稟殿下,家嚴常教導某,追求功名只是末流,當思報效國家……」

  「休得胡言,」謝孝節連忙打斷兒子,掖掖額頭上的汗,向尉遲越賠禮:「稚子無知,貽笑大方。」

  尉遲越還以一禮:「謝使君教子有方,家風謹嚴,令某汗顏。」

  說罷又對著謝大郎鄭重一揖:「小公子所言甚是,受教了。」

  小孩冷不丁被誇,臉漲得通紅,半天說不出話來,席間賓主都笑起來。

  楚王一行在慶州刺史府逗留兩日,第三日早晨,他們辭別謝刺史一家,動身啟程。

  行至城南郭外,日頭漸漸升高,馬車中燠熱難當。

  沈宜秋撩起車帷,忽見道旁支著個茶棚,布旗上寫著「梅茶菓子」,一股若有似無的清香隨風飄來,她不由食指大動,對尉遲越言簡意賅道:「我想吃。」

  楚王知道自家王妃最喜歡這些民間茶食菓子,一開始他還儘量勸著,但王妃哪是他攔得住的,久而久之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這一路上她見著什麼新鮮物事都要嘗一嘗,倒也沒吃壞過肚子。

  兩人下了車,走到茶棚前。

  賣茶的是一對父女,父親是個身形魁梧、滿面虯髯的大漢,那小娘子與沈宜秋差不多年紀,生得挺秀氣,雖不十分好看,卻喜眉喜眼的叫人心生親近。

  見有客人來,那大漢忙搬了兩張小胡床出來,用袖子揩抹幾下,熱情地招呼他們坐。

  沈宜秋和尉遲越各要了一大碗梅子茶,沈宜秋又要了一碟糯米做的茶菓。

  梅茶微酸,茶菓裡摻了不知什麼青草的汁液,清香而沁涼,十分消暑解渴,沈宜秋一口氣吃了三個,又飲了兩碗茶,頓時暑氣全消。

  她愜意地坐在茶棚中,捧著茶碗,看著遠處的青山出神,那大漢忽然道:「敢問夫人……」

  沈宜秋回過神來:「怎麼了?」

  那大漢欲言又止地朝她髮髻上看了一眼,在衣擺上搓搓手,好容易鼓起勇氣道:「不知道夫人頭上這支簪子是哪裡打的?」

  「阿耶!」那小娘子正在棚子後頭收拾,趕忙扔下抹布,提著裙子跑出來,拉著父親的粗褐布袖子道,「問客人這個做什麼!」

  大漢道:「阿耶只是問問……」

  說罷對沈宜秋解釋道:「實在對不住,女兒快出嫁了,老漢我攢了幾兩銀子,打算給她打支簪子壓箱底,見夫人這簪子新巧,這才忍不住開口問,客人莫要見怪。」

  沈宜秋笑著道恭喜:「這簪子是長安買的。」

  這支荷塘小景金簪在長安很常見,不過慶州城裡未必有工匠會打。

  那小娘子滿面通紅,對父親道:「你看,這裡哪有人會打,還去問人家,多丟人吶……」

  說罷忙不迭地向他們道歉。

  沈宜秋道:「無礙的。」

  這事就這麼揭過,牛三娘拍拍滾燙的臉頰,暗暗長出了一口氣。

  兩個客人稍坐片刻,命僕役會了賬,便起身離去。

  待他們走後,牛三娘拾起空茶碗,卻見碗下壓著什麼東西,用一方雪白的絹帕包著。

  她打開一看,卻是那支漂亮的金簪。

  牛三娘轉頭喊道:「阿耶!」

  牛二郎一看金簪,頓時明白過來,忙奪過簪子,解開栓驢的繩索,跨著驢朝著車馬離去的方向追去。

  可他的瘦驢哪裡追得上楚王府的快馬良駒,追出數里,車馬的影子越來越小,他只能站在原地抹了一把汗,在心裡默默道了一聲謝。

  沈宜秋撩起車帷往後望,那大漢終於沒再追過來,她看著那人影漸漸縮小,變成一點,不知為何鼻子莫名一酸,眼淚便奪眶而出。

  「小丸,」尉遲越扳過她的肩,疑惑地看著她紅紅的眼眶,「怎麼哭了?」

  沈宜秋吸了吸鼻子,靠在男人的胸膛上:「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特別高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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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3: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二章 番外(九) 所有人都活著的平行番外5

  尉遲越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大婚的日子。

  當日,他早早換上袞冕之服,等不及天色暗下來,便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儐相隨從鼓樂儀仗,浩浩蕩蕩地出了王府大門。

  楚王娶妃是長安城裡的大事,滿城士庶爭相觀睹,雖有金吾衛開道,圍觀百姓還是時常將街巷擠得水洩不通,從楚王府到崇義坊區區幾里路,生生走了半個多時辰。

  圍觀者中不乏妙齡少女。這些少女中有一大半是來看趙王尉遲淵的——自打定了親,楚王已是不中用了,趙王後來居上,一躍成為全長安小娘子最傾慕的小郎君。

  比起高高在上的楚王,笑意盈盈的趙王更多了幾分風流蘊藉,一雙狐狸眼簡直能把人的魂魄勾了去。

  此刻,趙王正怡然自得地騎著白馬,跟在兄長馬後,頻頻朝道旁的人群送去微笑和秋波,引得不知多少小娘子羞紅了臉,全然不顧車中的兄長心急如焚。

  按說尉遲越已經熬了一年半,不差這一時半刻,然而越是好事在即,等待的時刻越是煎熬,迎親的幾里路竟有咫尺天涯之感。

  迎親的車馬好不容易到了崇義坊東牆外,再轉一個彎便能看見沈府的烏頭門了。

  尉遲越見勝利在望,心中略感欣慰,誰知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大群人呼啦啦從巷口湧出來,載歌載舞、敲鑼打鼓,將坊門堵了個嚴嚴實實。

  尉遲越頓時如臨大敵,本朝「障車下婿」之風甚盛,每逢嫁娶,便有好事者攔著迎親的隊伍,討要酒食、財帛,杖打新婿,以百般刁難新婿為樂,連王公貴家都不能倖免,朝廷屢禁不絕,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本來他大小是個親王,不必遭此罪過,皆因張皇后發話:「三郎娶妃是大喜事,當與民同樂,拘禮太過反倒無趣。」言下之意就是隨你們折騰。

  張皇后一眼相中沈七娘,一心要她當兒媳,結果被楚王死皮賴臉求了去,自然意難平。

  尉遲越心知肚明,只好打落牙齒和血吞。

  金吾衛是指望不上的,右將軍是張家姻親,早已經命侍衛們收起兵刃,袖手立在一旁,只等著看楚王的好戲。

  充當儐相的尉遲淵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非但不幫兄長出主意,還說風涼話:「嘖,阿兄你這下可慘了。」

  好歹是正經親王,沒人敢杖打他,男女老幼只是手舞足蹈地將迎親的隊伍團團圍住,高聲喊著:「新婿下馬!新婿下馬!」有膽大的便來扯輿人手中的馬韁。

  這些人大多是附近的街坊鄰里,驅趕不得,發作不得——新婿本來就是給人鬧的。

  尉遲越心中焦急,卻也只能耐著性子,命隨從將帶來的美酒佳餚、點心菓子、絹帛彩錢分給眾人。

  滿車的酒食彩帛分發殆盡,人群卻沒有散開的意思,有人嚷道:「新婿歌一曲!」

  眾人立即跟著架秧子起鬨:「歌一曲!歌一曲!」

  尉遲越雅擅音律,又有一副好嗓子,但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展歌喉不啻於要了他的命。

  尉遲淵落井下石:「今日家兄迎娶佳人,莫說一曲,便是高歌十曲也唱不盡心中喜意。」

  眾人見小趙王如此上道,越發亢奮:「十曲!十曲!」

  尉遲越轉頭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忽然心生一計,眯了眯眼,高坐在馬上向眾人團團一揖:「承蒙諸位抬愛,本不該拂了諸位的雅興,只是小王確實不善音律,慚愧。」

  他頓了頓,話頭一轉:「不如請舍弟代為獻歌一曲,聊以助興。」

  眾人倒也不介意是楚王唱還是趙王唱,兄弟鬩牆更是喜聞樂見,便又起鬨起趙王來。

  尉遲淵本來好好地隔岸觀火,沒管好一張嘴,以至於引火燒身,只能認栽,唱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少年郎的嗓音清亮婉轉,雌雄莫辨,眾人聽得入了迷。

  尉遲越趁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弟弟身上,瞅準了一個空隙,忽然策馬突圍,待眾人回過神來,他已經單槍匹馬地闖進了坊門。

  眾人不由懊惱地捶胸頓足,迎親的隊伍伺機一擁而入,在眾人的哄鬧聲中進了坊門。

  沈宜秋已經梳妝停當,聽見外頭的響動,知道是迎親的車馬到了,忍不住撲進母親懷裡:「阿娘,我不想走……」說著便抽泣起來。

  沈夫人的眼眶也濕了,拍拍女兒的背:「那麼大個人還撒嬌,羞不羞吶。又不是見不著了,想阿耶阿娘時便回來看看。」

  沈宜秋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卻還是摟著母親不捨得撒手。

  沈夫人握著女兒的雙肩將她掰直,在女兒紅紅的鼻尖上刮了一下:「妝都哭花了,一會兒出去楚王都認不出來了。」

  沈宜秋道:「認不出才好,讓他打道回府,我一輩子陪著阿耶阿娘。」

  話是這麼說,卻忍不住朝妝鏡瞥了一眼。

  沈夫人看在眼裡,笑著拿起粉盒和胭脂,替女兒勻妝。

  還未將妝補好,院外便吵嚷起來,迎親眾人齊聲高呼:「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

  片刻後,一個婢女捧著一封彩箋走進來,笑著呈給沈宜秋:「小娘子,楚王殿下的催妝詩來了。」

  沈宜秋接過來一看,只見花箋上的字跡瀟灑遒勁:「玉為質兮花為顏,蟬為鬢兮雲為鬟。何勞傅粉兮施渥丹,早出娉婷兮縹渺間。」

  她嘟噥了一句「歪詩」,將花箋撂在一旁,臉頰卻飛起了薄紅。

  沈夫人湊過去看了看,收起胭脂盒:「有殿下的詩,胭脂倒是省了。」保姆和婢女們都笑起來。

  沈宜秋嗔道:「阿娘又拿我取樂!」

  不一會兒,又一首催妝詩送進來,外頭的喊聲越發響了。

  沈宜秋撫了撫腰間的鸞鳳佩,遲疑道:「阿娘,要作幾首詩啊?」

  沈夫人的乳母杜嬤嬤笑道:「小娘子莫心急,這催妝詩少則一兩首,多則十來首,沒有定數的。想當年郎君來我們邵家迎親,足足寫了二十八首,娘子才出房門。」

  沈宜秋吃了一驚,脫口而出:「要寫這麼多?」

  她阿耶是進士科狀元,出口成章,七步成詩,莫說二十八首,便是二百八十首也是信手拈來。可尉遲越一個不學無術的紈袴,也不知能寫出幾首,若是沒有備足,豈不是要出醜?

  沈夫人見女兒神色慌張,忍不住揶揄她:「方才還說捨不得阿耶阿娘,這就急著出門了。」

  沈宜秋囁嚅道:「誰急了,我才不急……」臉卻漲得通紅。

  沈夫人笑著拉女兒起來:「女大不中留,再留下去得怨阿娘了。」

  保姆在前引路,沈宜秋手執團扇掩面,帶著侍從,前去正堂行禮。

  尉遲越巴巴地望著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心上人,可惜朝思暮想的面容被團扇遮著。

  一套繁瑣的禮儀完畢,終於到了道別父母,登車出門的時候。

  沈景玄與夫人並肩立在階前。

  沈侍郎眼眶微紅,望著女兒,聲音哽咽:「必有正焉,若衣若筓。戒之敬之,夙夜無違。」

  又壓低聲音道:「若是那小子膽敢欺負你,便回來找阿耶。」

  沈夫人睨了夫君一眼,小聲道:「大好的日子又胡說!」

  說罷依禮將五彩絲繩與佩巾結在女兒身上,一邊道:「戒之敬之,夙夜無違。」

  忍不住抬手撫了撫女兒仍舊帶著些稚氣的臉頰,顫聲道:「別怕,有阿耶阿娘在。」

  沈宜秋無聲地點點頭,兩行淚滾落下來,好在有團扇遮面,沒叫父母看見。

  可夫婦倆哪裡看不出來,心中酸澀難當,沈景玄勉強笑著對女兒道:「去吧,別擔心阿耶阿娘。」

  沈宜秋依依不捨地登上輅車。

  尉遲越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連忙拜辭岳父岳母,翻身上馬,駕著車往王府去了——按照禮制,他只需裝裝樣子,讓輪子滾上三週便可交還給輿人。

  尉遲越卻親自駕車將王妃迎回了府中。

  回到王府,又是一套冗長的繁文縟節。待他們行過同牢禮,飲罷合巹酒,已經是月上中天的時分。

  好不容易入了洞房,將撒帳、鬧新婦的親眷們打發出去,兩人坐在床前,一時無話。

  沈宜秋一手捏著錦囊,裡頭裝著他們打成結的兩縷頭髮,另一手還捏著團扇扇柄。

  尉遲越喉結一動,清了清嗓子,從她手中抽出團扇放在一邊,挪近了兩寸。

  他們本來就離得近,如此一來,胳膊便挨在了一處,男人的體溫透過層層絹帛傳過來,沈宜秋頓時心如擂鼓,手心裡沁出了薄汗。

  她忍不住揪緊了裙裳。

  尉遲越大著膽子將手覆在她手背上,慢慢扣住她的手指,啞聲道:「夫人,時候不早了,我們就寢吧。」

  沈宜秋知道夫婦之間要行周公之禮,嬤嬤也大致講解過如何行禮,可她聽得雲裡霧裡,這時候一慌張,更是忘得一乾二淨。

  就在這時,她眼前一黯,卻是尉遲越將床帷放了下來。

  不等她回過神來,一雙修長有力的手便攀上了她的肩頭,又從肩頭滑落到腰際。

  沈宜秋不由顫慄,那雙手停下來,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輕輕拍撫,耳邊傳來低沉又溫柔的聲音:「別怕,有我呢。」

  他說得十分篤定,沈宜秋心下稍安,平復了一下慌張的心緒,由著他去發揮。

  尉遲越見她平靜下來,這才小心翼翼地繼續手下的動作。

  沈宜秋感到有一片羽毛輕輕搔著她的心尖,一股麻癢從她身體的深處湧出來,她忍不住縮成一團。

  男人輕撫著她,讓她放鬆,把身體打開,一邊在她耳邊信誓旦旦道:「我會讓你快活的。」

  沈宜秋狐疑地望著他,皺起眉頭。

  尉遲越訕訕道:「我……看了許多書。」

  不過楚王殿下很快便發現有些事單靠紙上談兵是行不通的,書上講得天花亂墜,但他摸索了半晌,愣是沒找對地方。

  沈宜秋被他摸得心煩意亂,忍不住道:「還沒好麼?」

  尉遲越赧然道:「有勞夫人稍等片刻……」

  兩刻鐘後,喜帳中傳出一聲痛呼,不一會兒,只聽「撲通」一聲,一個人從床上滾了下來。

  楚王妃把夫君踹下床猶不解氣,坐在床上抱著被子,用手背抹眼淚:「你騙人,你欺負人,你無恥!我不嫁你了!」

  尉遲越揉揉腰,輕輕籠著她的肩,低聲下氣地哄道:「還疼麼?都怪我不好……」

  沈宜秋噙著淚道:「疼死了!我都喊疼了你還不停……」越說越來氣,又忍不住哭起來。

  尉遲越道:「要不你打我兩下出氣?」

  沈宜秋一點也不見外,在他上臂內側重重地掐了一下。

  尉遲越痛嘶了一聲,咬牙忍住,由著她出了氣,這才涎皮賴臉地湊過去,摟著她的纖腰,抵著她的額頭,柔聲道:「下回要是再弄疼你,你便狠狠地咬我……」

  沈宜秋瞪他:「誰要咬你,那麼硬。」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尉遲越氣血上湧,二話不說便將王妃壓在身下。

  翌日,尉遲越的肩上多了幾道深深的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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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有私設,按照開元禮親王迎親乘輅車,不是騎馬,也沒有障車和催妝詩,程序大體上和太子娶妃差不多。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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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番外(八) 所有人都活著的平行番外4

  尉遲越老大不小仍舊孑然一身,自是想盡快將媳婦娶過門,然而事與願違,有沈景玄這座泰山橫在中間,他只能望洋興嘆。

  沈侍郎忍痛將女兒許給楚王,終究是意難平,加之女兒才及笄,有心讓她在家多留幾年,請期時便不肯鬆口。

  尉遲越使盡了渾身解數討好岳丈,又託大媒盧思茂斡旋,最終將婚期定在一年半之後。

  本朝男女大防沒那麼嚴苛,已定親的男女三不五時見上一面也是常事。尉遲越摸透了岳丈的脾性,不敢有此奢望,只盼著偶爾能一睹心上人的芳容,聊慰相思之苦,便也心滿意足了——沈景玄總不至於為了防他就將女兒拘在宅院裡,只要沈七娘出門,他便能遠遠望一眼。

  誰知一轉頭,沈侍郎出任江淮轉運使,揮一揮衣袖,帶著夫人女兒去了江南。

  楚王仗著自己臉皮厚,便欲追去揚州,可惜走遲了一步,不巧叫他太子阿兄抓去接待渤海國使團,接待完渤海使團又去接待天竺使團——楚王殿下精通多國語言,多才多藝,生得又好,每每使團到訪,太子都要拉這個閒人弟弟出來給大燕掙臉。

  好容易盼走了天竺使團,新羅使團又來了。

  尉遲越望得兩眼欲穿,沈宜秋卻在江南遍訪名山大川,玩得樂不思蜀,差點忘了自己定親這回事。

  好在歲末沈侍郎要回京述職,參加元旦大朝。沈宜秋終於在第一場雪落下之前回到了長安。

  尉遲越總算盼得心上人回京,哪裡按捺得住,第二日便收拾得山清水秀,帶著西涼美酒,來登沈府的大門。

  沈景玄用江南帶來的好茶款待楚王殿下,和顏悅色地與他聊著一路上的山川風物,卻對楚王殿下的百般暗示視而不見。

  尉遲越不敢在岳父跟前造次,只得怏怏地回了王府。

  他自覺克己復禮,舉止得宜,卻不知自己已經戳了岳父的肺管子。

  當夜,沈景玄一邊替夫人捏肩,一邊忿忿地告狀:「穿得那樣花哨,一看便是個登徒子。」

  沈夫人哭笑不得:「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是穿得太素,你又要挑剔人家簡慢。三殿下潔身自好,怎麼到你嘴裡就成了登徒子了。」

  頓了頓又道:「想你當年,成日裡花枝招展地在我們坊曲晃著,可也不遑多讓。」

  沈景玄叫夫人戳穿,微露赧色:「那怎麼一樣,若是他有我一半實誠可靠,我也不必擔心小丸了。」

  沈夫人「撲哧」笑出聲來:「阿耶當初可不是這麼說的。」

  沈景玄道:「岳父怎麼說的?」

  沈夫人睨他一眼,笑盈盈道:「阿耶說你搔首弄姿的模樣活像御苑裡的花孔雀。」

  沈景玄臉上有些掛不住,扯開話頭:「那小子遇上我算是走運了,若換了岳父,一笤帚便將他掃出門去。」

  那時候只要他一登門,岳父便冷著臉一言不發,抄起笤帚「刷刷」地掃庭院,掃得庭中的土都薄了一層,卻也沒能將覬覦他女兒的「登徒子」掃出去。

  想起往事,兩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沈夫人道:「你攔著他們見面,兩人到了成婚時還似陌生人,這不是難為自家女兒麼?」

  沈景玄搖搖頭:「罷了罷了,夫人所言有理。」

  沈夫人反手握了握他的手,安慰道:「女兒總是要長大的,我們又不能陪她一輩子。」

  沈景玄嘆了口氣:「話雖如此,總想多陪她走一程。」

  經過夫人一番耳提面命,沈侍郎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惜他不難為尉遲越,自有旁人代勞。

  元旦大朝在即,來朝的使團紛紛來到長安,鴻臚寺卿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病了。太子靈機一動,抓了楚王去湊數。

  尉遲越分身乏術,成日忙得腳不沾地,哪裡還能去沈府外頭守株待兔。

  一轉眼便到了翌年上元節。

  沈侍郎和夫人定情便是在某一年的上元,每年這一日,夫婦倆都要通宵達旦攜手同遊。

  沈宜秋年幼時總鬧著要跟父母一塊兒去,最後總是早早趴在父親肩頭睡去,第二日在自己的小床上醒來。

  懂事後,她便不再去父母跟前礙手礙腳了。

  這是他們多年來第一次在長安過上元節,沈宜秋自然不會打攪父母的清靜,一早便與邵家表兄和表姊約定好,要痛痛快快玩個通宵。

  是夜,長安城九衢十街人流如織,幾乎每個人手上都提著燈,燈火隨著人潮慢慢湧動,宛如璀璨星河流淌到地上。

  太極宮承天門前結起了燈樓,足有三四丈高,猶如水晶雕鑿而成。

  身著綵衣的宮人、綵女在燈樓前舞蹈踏歌,彩袖相連,衣袂翩躚,清亮的歌聲直上九霄,引來圍觀的士庶無數。

  沈宜秋與表姊邵芸手挽著手走在朱雀大街上,街道兩旁燈樹林立,綵棚戲場連亙十里,伎人們使出渾身解數,尋橦、走索、丸劍、戲馬、舞象、幻術……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回在長安過上元節,只覺一雙眼睛壓根不夠用,不知該往哪兒看好。

  表兄妹三人看了一齣百戲,又去西市王二家食肆吃了乳糖圓子,接著便去騾馬行賃了兩輛車,向曲江池去了。

  長安有上元放燈的習俗,曲江池更是士庶放燈的首選之地。

  曲江池畔擠滿了人,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成百上千形狀色彩各異的花燈漂浮在池中,將池水映得彷彿融化的琉璃。

  池邊到處都是支著棚子賣燈的商販,各種花燈連成一片汪洋,但凡能想到的這裡都有。

  最常見的是竹篾為骨,彩紙為面的蓮花燈,講究一些的用彩絹,再講究些的紮成六角八角、彩船、錦鯉、麒麟、龍鳳等形狀,再講究些的,還要在燈上題字描畫。

  幾乎每座棚子前都是人頭攢動,沈宜秋看得眼花繚亂,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去哪家買。

  就在這時,一座棚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這棚子就在路口,佔著最好的位置,生意卻十分寥落,與左鄰右舍的盛況對比鮮明。

  沈宜秋心中納罕,與正在專心往一家鋪子裡擠的表姊說了一聲,便往那無人問津的鋪子走去。

  待她走到近處一瞧,頓時明白這家的燈為何賣不出去——一來店主戴著個「蘭陵王入陣曲」的鬼面,叫人退避三舍,二來這些花燈實在是太醜了。

  就說掛在顯眼處的那盞鯉魚燈,腦袋滾圓,尾巴尖細,兩隻眼睛像一對贅瘤似地鼓凸著,從頭到尾散發著死不瞑目的氣息。

  放這樣一盞燈到河裡,恐怕只會冒犯神明。

  那店主卻一點也不著急,自顧自埋著頭,用一把鋒利的小胡刀耐心地削著竹篾,連有客人光顧都未察覺。

  沈宜秋的目光落在那人的雙手上,只見褐色粗布包裹的手腕白皙,十指修長,不似工匠的手。

  她心中不由微微一動,指著那盞醜絕人寰的鯉魚燈道:「店家,這燈怎麼賣?」

  只聽「噹」一聲響,卻是小胡刀脫手落在了地上。

  那人抬起頭,鬼面裡露出一對含笑的眼睛。

  沈宜秋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未及細想,鬼面下傳出男子帶著笑意的聲音:「不賣。」

  那聲音十分年輕,無端有幾分耳熟,沈宜秋怔了片刻,驀地想起來這嗓音像極了尉遲越,只是隔著面具有些悶。

  再仔細一打量,除了楚王,還有誰生著這樣討嫌的一對桃花眼?

  沈宜秋佯裝不知,撇撇嘴道:「你的燈這樣醜,除了我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肯買。」

  鬼面下的眼睛彎了起來:「小娘子既嫌燈醜,又為何要買?」

  沈宜秋道:「這些醜燈無人問津,免不得要傷心一場。」

  「小娘子真是菩薩心腸。」那人一邊說一邊抬手將面具往上推,鬼面底下的真容顯露出來,下頜,薄唇,鼻樑,最後是雙眼。

  明亮的眼睛裡映著燈火,光的河流在他眼底溫柔地流淌。

  「許久未見。」他輕聲道。

  沈宜秋的心一緊,接著亂跳起來。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尉遲越,然而直至此刻,他似乎才第一次真正落進她眼底。

  尉遲越彷彿絲毫不曾察覺她的不自在,從竹竿頂上摘下那盞「死不瞑目」鯉魚燈遞給她。

  沈宜秋去接,不經意觸到他的手指,不自覺地縮回手,尉遲越卻已放手,鯉魚燈掉在地上,火苗點著了絹布,熊熊燃燒起來,不一會兒便壽終正寢。

  沈宜秋很是懊惱,尉遲越卻揚起嘴角,又摘了一盞蓮花燈給她。

  這盞蓮花燈與鯉魚燈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十六片花瓣不帶重樣的,裡出外進,崎嶇坎坷,叫人說不出話來。

  沈宜秋卻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彷彿捧著什麼稀罕物事。

  她低著頭,佯裝端詳手裡的燈:「殿下這向可好?」

  尉遲越笑道:「本來不怎麼好,如今卻好了。」

  沈宜秋明白過來他又在說渾話,不由漲紅了臉。

  就在這時,忽聽遠處傳來邵芸喚她的聲音。

  沈宜秋結結實實鬆了一口氣,趕緊對尉遲越道:「家人還在等我,失陪了。」

  說罷福了一福,便匆忙轉過身,朝著表姊快步走去。

  邵芸挑了盞老虎燈,威風凜凜,栩栩如生。她一看表妹手裡的蓮花燈,忍不住「嘶」了一聲:「半天就挑了這個?」

  沈宜秋抿唇一笑:「不是挺好麼?」

  她回眸向來處望去,只見一道身影佇立在原地,身前是洶湧人潮,身後是煌煌的燈火。

  沈宜秋回過頭,指尖輕撫了一下蓮花燈:「我覺著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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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3: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番外(七) 所有人都活著的平行番外3

  沈景玄擔心女兒被那巧言令色的楚王拐了去,自己又不好意思去打聽,只能央求夫人去打探女兒的心思。

  沈夫人來到女兒院中,見她正手捧書卷坐在院子裡的鞦韆上,一邊看書一邊慢悠悠地蕩著。

  沈宜秋見母親到來,眉眼一彎,放下書,往旁邊挪了挪。

  沈夫人在女兒身邊坐下,沈宜秋便往母親肩頭一靠。

  「這麼大了還撒嬌,」沈夫人捏了捏女兒的腮幫子,開門見山道,「方才見了楚王殿下,覺得如何?」

  沈宜秋含糊地「唔」了一聲,不自覺地擺弄起腰間的白玉臥獅啣環佩來:「那人滿嘴怪話,討嫌得很。」

  頓了頓道:「再說我想陪著阿耶阿娘,不想出嫁。」

  沈夫人聽女兒話中一團懵懂的孩子氣,心知她這是還未開竅,不由笑道:「待我們小丸有了心儀之人,可就不會這麼想了,再說阿耶阿娘又不能陪你一輩子。」

  沈宜秋想起終有一天要與父母分離,一顆心酸澀飽脹,緊緊抱著母親的胳膊,臉在母親肩頭蹭來蹭去,像幼時一樣耍賴:「阿娘定是嫌我煩,這才催著我出嫁。」

  沈夫人啼笑皆非,眼中閃過促狹:「既如此,這就叫你阿耶盡快回絕楚王殿下,也省得耽誤人家。」


  話音未落,她便感到女兒一僵,不覺竊笑:「怎麼了?」

  沈宜秋撇撇嘴:「阿娘說得對,趁早回絕了,免得拖老了來怨我。」

  沈夫人的笑意都快從言語中滿出來了:「當真?一回絕可就沒有轉圜餘地了。」

  沈宜秋猶豫片刻,沒接母親的話,卻道:「那人信口開河,滿嘴沒有一句正經話,畫的畫還奇醜無比……」

  沈夫人笑道:「啊呀,原來你竟這麼厭惡他,那更該斷然回絕了。」

  沈宜秋抿了抿唇,輕哼了一聲,便不吭氣了。

  沈夫人用手肘輕輕捅捅女兒胳膊:「小丸,阿娘這就叫你阿耶去回絕啦?」

  沈宜秋咬住嘴唇,半晌的沉默之後,她含糊道:「再說吧……」

  沈夫人樂不可支笑起來,笑得鞦韆亂晃,沈宜秋背過臉去:「阿娘就知道取笑我。」


  沈夫人正色道:「阿娘哪是取笑你,阿娘這是高興,我們小丸長大了……」說罷「撲哧」一聲又笑出來。

  沈宜秋惱羞成怒:「明日就叫阿耶回絕,誰要嫁他!」

  傍晚,沈夫人將女兒的心思與沈景玄一說,沈侍郎坐不住了:「我就知道這人陰險狡詐、心機深沉,定是趁機給我們小丸灌了迷魂湯……」

  沈夫人又好氣又好笑:「人家一個十幾歲的小郎君,怎麼就心機深沉了?」

  沈景玄道:「若非他心機深,小丸怎麼會看上他?」

  沈夫人掀掀眼皮:「可能像她阿娘一樣以貌取人吧。」

  沈景玄一時語塞,那小子怎能與自己相提並論?但夫人總是對的,他只能把氣憋回肚子裡:「全怪我將小丸護得太好,養出這麼一副天真的性子,容易叫人幾句花言巧語騙了去。」

  他背著手在堂中來回踱步,片刻後又道:「對了,她自小在靈州長大,也沒見過幾個小公子,見了個略微平頭正臉的便覺稀罕。」

  「我看那寧家的小公子便很好,家風好,本人又肯上進,他的詩文我看過,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比他祖父又多了幾分鋒銳,生得也是清俊不凡。還有盧家、崔家、祁家的小公子也都不錯。」

  沈夫人睨了夫君一眼:「我看你就是對楚王有偏見,你倒是說說,楚王究竟哪裡不好?」

  沈景玄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來,楚王雖是個閒人,但他是親王,與太子只差了兩歲,文武雙全才更叫人擔心。

  他們只要擇個叫女兒順心如意的女婿,不是非得找個經天緯地的才俊——女兒最不耐煩後宅中的周旋,嫁個將相之才,難免要與同僚夫人們往來酬酢,倒不如當個閒散王妃來得自在。

  何況比起妻妾成群的大皇子和四皇子,連個侍妾都沒有的楚王堪稱潔身自好,相貌風姿也挑不出什麼不足來。

  可越是如此,沈侍郎便越發看他不順眼。

  沈夫人嘆了口氣:「女兒還小,倒是不急著定下親事,多相看幾個也好。」

  ……

  沈宜秋得知要相看別家小郎君,有幾分不情願——她還沒將那勞什子楚王的事理清楚。

  然而阿耶阿娘都這麼勸她,她便從善如流地去了。

  第一個見的是崔家八郎。

  崔八郎擇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登門拜訪沈侍郎,沈宜秋便藏在柏木彩畫屏風後,透過屏風上小小的蛀洞往外看。

  崔公子容貌俊秀,談吐風雅,然而沈宜秋總是忍不住往他鼻子兩側的橫肉瞧——其實這兩道橫肉並不明顯,只是在他說話時時隱時現,若非楚王提醒,她沒準壓根不會去注意,然而一旦發現,就很難忽視,沈宜秋滿心滿眼都是橫肉,自然沒有聽清楚崔公子說了些什麼。

  盧三郎也是一樣,他的鼻孔其實說不上多大,只是比常人稍大了那麼一丁點,可沈宜秋先入為主,眼睛盯著人家鼻孔瞧,竟是越看越大。

  沈景玄對崔、盧兩位公子讚不絕口,可一問女兒,她只是搖頭,問她哪兒不合意,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沈侍郎只能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寧家公子身上。

  女兒以貌取人隨了夫人,而寧十一郎的品貌有目共睹,他的文章已經夠漂亮,聽說人比文章還漂亮,還特別白淨。

  且這回是邵夫人岳氏做的媒,沈宜秋和舅父舅母最親,舅母介紹的小郎君,自然比某些自己腆著臉貼上門的有譜多了。

  兩家夫人約了去城南郭外的聖壽寺進香,讓兩個孩子趁機相看。

  出發前,沈宜秋暗暗告誡自己,這回切不可再中楚王的奸計,盯著人家的腿瞧。

  到得聖壽寺,寧家人與邵家人已經到了,沈宜秋一眼便看見與表兄邵澤站在一起的白衣少年郎——此人相貌出眾,氣度不凡,無疑就是那寧家小郎君了。

  沈宜秋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去看人家的腿,可眼睛雖不看,心裡卻全是腿。目光不聽使喚,像是被磁石牽引,不知不覺落到兩個少年的腰帶上——一高一低有些明顯。

  平心而論,寧十一郎身量頎長,腿也說不上短,只是沒有楚王那般長得驚人罷了,尉遲越這廝純粹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然而初見時他不巧與邵澤站在一起,邵澤生得高大,腿長自然也十分可觀,叫他一襯,寧十一的腿是不短也短了。

  見過禮,拜過佛,幾個大人心照不宣地打發孩子們去寺後遊玩。

  其他人很快便跑得沒影了,只留了沈宜秋和寧十一在桃林裡。

  寧十一道:「聽聞女公子不久前才從靈州回到長安?想必還不曾游過芙蓉園和大慈恩寺?」

  沈宜秋使盡了渾身解數管住自己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應道:「那兩處勝跡倒是還不曾去過。」

  寧十一郎淡淡一笑道:「若是去大慈恩寺,一定要登一登雁塔。芙蓉園曲水縈迴,春日杏花盛放,煙柳拂堤的時節最是可觀,只可惜人多。」

  頓了頓又道:「女公子平日作何消遣?」

  沈宜秋答道:「讀讀志怪傳奇,偶爾塗寫幾筆,再就是逛市坊了,長安的市坊可比靈州大多了,三天三夜都逛不完。」

  寧十一目光微微一動:「不知女公子可喜歡聯句賦詩?舍妹前日起了個詩社,未知女公子是否願意賞光?」

  沈宜秋歉然道:「小女子不才,不擅詩賦,有負寧公子厚意。」

  她一向隨心所欲,偶爾興致來了也作幾首詩,但只是自娛自樂,至多給阿耶阿娘品評一下罷了。

  回京之後她曾赴過一次四堂姊辦的詩會,耐著性子忍了一下午,差點沒把滿口牙都酸倒,從此對所有詩社、詩會都沒了興致。

  寧十一微笑道:「無妨。」

  他心中微微有些失望,沈侍郎當年以弱冠之齡高中進士科榜首,是當今文壇領袖,一手文章粲然如錦,他以為沈七娘身為沈景玄獨女,定然也是鐘靈毓秀,不想見了面才發現與他期望的相去甚遠。

  娶沈侍郎的獨女有多少好處自不必說,但他並非那等不擇手段爭名逐利之輩,比起靠岳家提攜,他更願意憑自己的學識與詞采博得認可。

  不過他是謙謙君子,縱然失望,面上分毫不顯,仍舊時不時彬彬有禮地與她交談幾句。

  兩人話不投機地聊了半晌,其他人終於折返回來,兩人都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場相看自然沒什麼下文。

  有意與沈侍郎攀親家的人雖多,可才貌雙全,年齡家世都相當的小郎君卻不多,崔八郎、盧三郎和寧十一郎都不中沈宜秋的意,沈侍郎也變不出別的俊彥。

  半個月後,楚王請了戶部尚書盧思茂為大媒,正式登門求娶沈七娘。

  盧三郎便是盧思茂的侄孫,他不知道自家人被楚王坑了,只道侄孫與沈家小娘子無緣,還樂呵呵地給罪魁禍首保媒。

  沈景玄在心裡把奸猾的楚王罵了無數遍——盧思茂是他恩師,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請動老人家的。

  他只覺四面楚歌——夫人光看臉,並不站在他這邊,女兒全然隨了夫人,如今恩師又被攛掇著來保媒!

  沈侍郎負隅頑抗了一番,最終還是捏著鼻子點了頭。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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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2: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 番外(六) 所有人都活著的平行番外2

  沈宜秋也認出了「劉玉玨」,情不自禁多看了兩眼,沈夫人察覺女兒神色有異,循著她的視線望過去,輕輕「啊呀」一聲,問宮人道︰「那是哪位殿下?」

  宮人答道︰「回稟沈夫人,那位是三殿下。」

  沈夫人感慨道︰「三殿下都那麼大了啊。」

  沈宜秋奇道︰「阿娘見過三殿下?」

  沈夫人笑著道:「好幾年前了,你也見過啊,那時候你阿耶回長安述職,我們一起回來的,我帶你去向皇后娘娘請安,正好三殿下也在,你們還玩得挺好,你忘了?」

  沈宜秋略一回想便有印象︰「原來是他啊……」她小時候曾經隨母親入宮,在皇后娘娘宮裡見過一個小男孩,非要把自己的小胡刀送給她,她當然沒要,不過因為是在皇后宮中見到的,她一直把那羅里吧嗦的小男孩當作太子,沒想到卻是三皇子。

  上了沈家的馬車,沈夫人還忍不住感慨︰「啊呀,我還從未見過這麼俊俏的小郎君。」

  沈宜秋靠在車廂壁上,撇撇嘴︰「不過爾爾。」

  沈夫人瞥了女兒一眼,見她臉頰透出紅暈,心中不由微微一動。

  自打在甘露殿前邂逅「邵冬春」,尉遲越便有些魂不守舍,將賀禮呈上,心不在焉地與嫡母、二兄寒暄了幾句,便起身告辭。

  出了甘露殿,他照例要去飛霜殿看看生母郭賢妃。

  郭賢妃照例要念叨他的婚事︰「三郎,德妃都抱上孫子了,你什麼時候才能娶個媳婦讓阿娘安心吶?」

  尉遲越敷衍︰「知道了阿娘。」

  郭賢妃旁敲側擊;「前日你姨母入宮,說祁家終於提出把婚約解了……我看阿蕙這孩子挺好的,溫婉柔順,又有孝心……」

  尉遲越皺了皺眉︰「阿娘,我不知說了幾回,何家表妹不合適。」

  這何家表妹動不動迎風落淚、傷春悲秋,像個紙糊的美人,娶這麼個王妃不是給自己找罪受麼,奈何他阿娘總不死心,想著親上加親。

  不等賢妃繼續勸,尉遲越道︰「再說了,你願意何家還未必願意呢,何家成日吹噓京城第一美人兼才女,可不是為了讓女兒嫁個閒王。」

  郭賢妃一聽也是,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可眼看著太子也要成婚了……」

  尉遲越心裡莫名有些不自在,若無其事問道︰「二兄要娶沈侍郎之女麼?」

  郭賢妃道,「皇后起先看上的是沈家那小娘子,不過沈侍郎夫婦不願叫女兒進宮,大約是從盧家和王家的女兒裡選一個。」

  尉遲越雙眼倏然一亮︰「當真?」

  郭賢妃道︰「你高興什麼?」

  尉遲越也不知道自己高興個什麼勁,只是莫名覺得外面的蟬聲沒那麼聒噪了,飛霜殿的香沒那麼刺鼻了,連母親的嘮叨都沒那麼煩人了,目之所見都似籠了層朦朧的光。

  他佯裝不經意地問道︰「竟然有人不願意嫁太子?」

  他二兄不是一般太子,而是個實權在握的半君。

  當年皇帝忌憚張家勢大,不願讓皇后生下孩子,皇后懷上太子後,他便命人在皇后的飲食中動手腳,誰知叫皇后察覺。皇后隱忍不發,生下太子後一直裝作不知。

  皇帝大約是心裡有愧,雖然戒備著母子,倒也沒再痛下殺手。

  待太子長到十四歲,皇帝慢慢放鬆警惕,張皇后這才突然發難,出其不意地調遣北門禁軍逼宮,將皇帝軟禁在華清宮中。

  自那以後,便是太子秉政,到如今已經四五個年頭了。

  只要不出意外,嫁給太子為妃,將來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郭賢妃努努嘴道︰「聽說他們夫婦生怕女兒受委屈,太子已經有兩個侍妾了,將來御極,免不了三宮六院。」

  尉遲越這才想起聽誰說過,沈侍郎與夫人鶼鰈情深,後宅中只有夫人一個,半個妾室也無。給女兒擇婿,大約也要後宅乾乾淨淨的才行。

  賢妃又酸又惆悵,嘆了口氣︰「那邵氏真是八百輩子修來的福氣……」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狐狸血脈。

  她年輕時有過數年盛寵,可皇帝從江南弄了個小寡婦來,便冷落了她,大兒子七八歲時出天花,皇帝正與小寡婦打得火熱,對這兒子不聞不問,賢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最後還是張皇后派人將告老還鄉的陶奉御快馬請回來,這才救了孩子一命。

  後來得知皇帝還給髮妻和親兒子下毒,賢妃就徹底寒了心。

  母親還在嘮叨著要抱孫子,尉遲越心不在焉地應承著,待她把嘴皮子說乾了,他瞅個空便腳底抹油溜了。

  回到王府,他拿出沈七娘的兩幅畫看了又看,直從午時看到掌燈時分,驀地回過神來,發覺臉已經笑僵了。

  他以指尖敲敲桌案,對書僮道︰「去把甄七甄八叫來。」

  片刻後,甄氏兄弟到了。

  尉遲越吩咐道︰「幫我去查查沈侍郎的喜好。」

  兩人領了命出去,甄八不明就裡︰「阿兄,殿下為何要我們查這個?」

  甄七彈了弟弟個腦瓜︰「傻,我們府裡要有王妃啦。」

  甄八一頭霧水︰「啊?殿下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

  甄七難以置信地看著弟弟︰「出門記得離我五步遠,我沒有你這麼蠢的兄弟。」

  沈侍郎沒什麼癖好,他第一喜好夫人與千金,第二喜好夫人與千金的丹青,第三喜好書藝,要說還有什麼,大約就是醇酒了——但是夫人不喜歡酒氣,他也只敢小酌兩杯怡情。

  這一日又逢休沐,沈侍郎難得有閒暇,伏在案邊看夫人畫庭中盛放的寒梅。

  正愜意,忽有僮僕隔著簾子道︰「郎君……」

  話還未說全,沈侍郎的臉便是一垮︰「定是三皇子又來了。」

  果然,僮僕接著道︰「楚王殿下遞了名刺進來。」

  沈夫人擱下筆,揉揉眼楮︰「快去吧,我也歇歇,去榻上歪一會兒。」

  「不急,晾他會兒。」沈侍郎一邊說一邊替夫人捏起了肩。

  沈夫人啼笑皆非︰「不是挺好一個孩子。」

  沈侍郎道︰「哪裡好了,一肚子壞水。」

  沈夫人笑著推他︰「喝了人家那麼多好酒,還老大不情願的,快去吧。」

  沈侍郎嘟囔︰「我貪圖他那幾罈酒了?料我不知道,幾罈酒幾幅字就想拐走我們寶貝小丸,想得倒美。」

  話是這麼說,到底是吃人嘴短,只好不情不願地起身,換上見客的衣裳,往前院走去。

  楚王每日閒得發慌,不知道休沐日對朝臣來說多來之不易,見未來岳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心內很是忐忑。

  沈侍郎向他行禮︰「僕拜見殿下,不知殿下光降,有失遠迎。」

  尉遲越忙還禮︰「沈侍郎不必客氣。」

  又命侍從呈上禮物,是兩壇嶺南靈博羅酒和一卷當世名家的書帖。

  他對沈景玄作了個揖︰「不腆之儀,望沈侍郎笑納。」

  沈景玄聽見「靈博羅」眼楮一亮,隨即更氣惱了,這楚王著實可惡,這小半年來,每逢旬休必登門,擾他一家子的清靜,偏偏每次來都不空手,送的禮還特別合他心意,真是叫人有火發不出。

  可對方是親王,到底不能怠慢,沈景玄只得捏著鼻子延他入座。

  尉遲越照例東拉西扯,從詩詞歌賦談到佛理禪機。

  楚王殿下是長安城裡出了名的閒人,他扯起閒篇來沒完沒了,一兩個時辰不在話下。

  沈侍郎忍了半年,實在是憋不住了︰「殿下有何吩咐,還請直言。」

  尉遲越本來打定了水滴石穿的主意——沈侍郎不出意外是將來的宰相,沈七娘是他們夫婦的掌上明珠,京城裡想求娶她的人不計其數。

  雖說沈侍郎明白無誤地說要娶她女兒便不能納妾,嚇退了一大半人,但剩下的依舊能從朱雀門排到玄武門,其中不乏家世出眾、前程似錦的俊彥,盧家的,王家的,祁家的。

  還有寧家那個排行十一的小白臉,仗著自己是太子侍讀,又有個四十無子方能納妾的家規,也來湊這熱鬧。

  他這個閒王還真沒什麼勝算。

  故此他只能軟磨硬泡,以情動人,先將岳父的鐵石心腸泡軟——如今沈七娘才剛及笄,沈氏夫婦也不捨得她太早出嫁,磨個兩三年,再怎麼都磨穿了。

  誰知才半年,沈景玄就將話說開了。

  尉遲越知道此時千萬要慎言,否則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他斟酌再三,深施一禮︰「實不相瞞,某願求娶令嬡為妻。」

  沈景玄心中冷笑,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

  他面上不顯,露出為難之色︰「小女嬌生慣養,不懂規矩,恐怕不堪為君執箕帚。」

  尉遲越忙道︰「若得令嬡為妻,某定視如珍寶,絕不讓令嬡受一點委屈,請沈侍郎放心。」

  他說得懇切,但沈景玄不為所動,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悠然道︰「並非沈某信不過殿下,不過殿下年方弱冠,未必知道一生有多長,如今視如珍寶,十年二十年後也許棄如敝屣。」

  尉遲越道︰「某並非輕然諾之人……」

  沈景玄掀了掀眼皮︰「沈某知道殿下一諾千金,只是夫婦相處貴乎自然從心,若只是為了守諾待小女好,這諾守與不守又有何異?」

  尉遲越一時無言以對,他知道自己心意堅如磐石,但卻不知道怎麼叫別人相信。

  沈景玄佯裝飲茶,用茶碗擋著上翹的嘴角。當年求娶夫人時,岳父便是這麼對他說的,如今他成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那個,別提有多開心。

  他頓了頓又道︰「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知殿下可曾將心意告知賢妃娘娘,若是娘娘不允,不知殿下如何自處?小女又當如何自處?」

  尉遲越忙道︰「某早已將心意稟明家母,若是令嬡下嫁,某絕不會令她有半分為難,請沈侍郎放心。」

  沈景玄沉思半晌,方才道︰「雖說父母之命重要,終究還是得看小女自己的意願。還請殿下稍等幾日,待沈某問過小女的意思再作答覆。」

  尉遲越知道自己算是過了岳父這關,但他一顆心懸得更高了,他與沈七娘滿打滿算也只見過三四回,除了書肆那回,剩下幾次連話都沒說上一句,沈七娘是什麼想法,他一無所知。

  若是她一口回絕,那就徹底沒戲唱了。

  尉遲越想了想,深施一禮︰「某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沈侍郎成全。」

  沈景玄道︰「殿下請說。」

  尉遲越道︰「請讓某見一見令嬡,與她說幾句話。」

  沈景玄笑容漸隱,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尉遲越道︰「某絕無輕忽之意,還望沈侍郎成全。」

  沈景玄不答話,晾了他兩碗茶的時間,這才對婢子道︰「去請小娘子。」

  婢女來傳話的時候,沈宜秋正歪在榻上邊吃子邊看志怪傳奇,正看得津津有味,聽說父親叫她去前院見楚王,萬般不捨地放下書,不情不願地去更衣,帶上李嬤嬤和素娥等幾個婢女去了前院。

  到得前院,她心裡還記掛著那篇故事的下文,心不在焉地向尉遲越福了福︰「民女見過楚王殿下。」

  對於見外男這種事,她倒沒那麼在意。沈府規矩大,但他們一家三口在靈州時,她經常與素娥穿了男裝四處亂逛。

  尉遲越的心怦怦直跳,他許久未見沈七娘,但知道當著沈景玄的面千萬不能造次,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於是他強忍著多看心上人幾眼的渴望,逼著自己目不斜視,一本正經地回禮。

  沈景玄看著一臉懵懂的女兒,一想到捧在手心上的女兒要離開耶娘,與另一個人朝夕相處,他心裡便酸澀難當。

  楚王殿下火上澆油,對著沈宜秋道︰「某可否與女公子說幾句話?」

  沈宜秋隱約有些明白,但又並不十分明白,點點頭︰「殿下請說。」

  尉遲越看了沈侍郎一眼,面露難色。

  沈景玄自己也是那樣過來的,怎麼猜不出他心思,輕哼了一聲︰「沈某還有些許冗務,請恕失陪。」

  自己是走了,卻留下了沈宜秋的乳母李嬤嬤和幾個婢女。

  尉遲越看了一眼護崽母雞似的老嬤嬤,暗暗嘆了口氣,向沈宜秋一揖,開門見山道︰「某欲求娶女公子為妻。」

  沈宜秋一怔,半晌回過神來,雙頰飛起薄紅。

  自她及笄以來,時常有冰人上門,父母也會問她意見,但這麼面對面求親,她還是第一回遇上。

  一提婚姻,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要離開阿耶阿娘,心裡十分不情願。

  她搖搖頭︰「請殿下恕罪,民女還不想嫁人。」

  尉遲越略微鬆了一口氣,她說的是不想嫁人,不是不想嫁他——只要不是單單不想嫁他就好。

  他溫聲道︰「為何?」

  沈宜秋道︰「民女想在家嚴家慈膝下多盡幾年孝。」

  楚王殿下十分善解人意︰「我們可以先將親事定下來,過個三五年再過門也無妨,無論多久某都等得。」

  沈宜秋眉頭一鬆,隨即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叫他帶偏了,她可未必要嫁他!

  她斟酌了一下措辭,儘量說得客氣些︰「殿下請恕民女直言,齊大非偶,民女又是散漫慣的,不敢覬覦王妃尊位,還請殿下另擇賢良。」

  尉遲越並不氣餒,反而慶幸自己能見沈七娘一面,若是讓沈景玄去問,她多半就一口回絕了。

  他想了想道︰「家母一直住在蓬萊宮中,若是女公子下降,王府中便全由你作主,規矩都由你說了算。若是女公子嫌王府悶,想出去遊山玩水,某隨時可以奉陪,便是一年到頭在外遊玩也不妨事。」

  沈宜秋的心忍不住動了一下︰「大燕之外的地方也行麼?」

  她長在邊城,一直想去西域看看,奈何阿耶公務繁忙,又不放心她自己亂跑,故此她連涼州都不曾去過,遑論西域了。

  尉遲越微微眯了眯眼︰「自然可以,多帶些侍衛便是。某一直想去西域走走,奈何無人作伴。非但是西域,還有南詔、新羅、日本,某都想去看看。」

  沈宜秋本以為嫁了人便要被拘束在後宅中,萬萬沒想到還有這等好處,聽他這麼一說,竟是比在閨中更自在。

  她不知不覺已經動搖了︰「當真?」

  尉遲越認真地點頭︰「自然,大丈夫一諾千金,某從不食言。某無官無職,又無人管束,閒雲野鶴一隻,若是換作別家公子,未出仕時要讀書考進士,出仕後更是少有閒暇,自然不能如此自在。」

  沈宜秋輕輕晃了下昏沉沉的腦袋,她十分心動,但又隱約覺得因為這好處便許嫁似乎有哪裡不對。

  她不曾嘗過心悅一個人的滋味,但看著阿耶阿娘多年恩愛,她心底也是暗暗羨慕的。

  而她和楚王實在只能勉強算相識,距離「心悅」還有十萬八千里。

  尉遲越見她面露遲疑,輕聲道︰「婚姻大事自要好好斟酌,女公子不必急著答覆某。」

  沈宜秋暗暗鬆了一口氣︰「多謝殿下。」

  尉遲越又道︰「女公子可曾見過盧氏、崔氏、寧氏的幾位小郎君?」

  沈宜秋搖搖頭︰「還不曾。」

  尉遲越看了一眼伸著脖子盯著他們的李嬤嬤,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盧三郎鼻孔大,崔八郎臉有橫肉,寧十一郎……寧十一郎腰長腿短,待你相看時可稍加留意。」

  沈宜秋被他這麼一說,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的長腿上,雖然穿了長袍,可看得出他的雙腿十分修長。

  她回過神來,臉一紅,忙收回目光,一抬眼,不防又看到他漂亮挺拔的肩背和腰肢,再往上挪,便是修長的脖頸……

  沈宜秋自小學畫,最擅長畫人,皮相好的易得,骨相似他這般的卻是萬裡挑一,骨相皮相俱佳的更是稀世罕有。

  此人雖一身臭毛病,但若是要找個人朝夕相對,自然要挑個賞心悅目的。

  沈宜秋一想到大鼻孔、橫肉和短腿便渾身難受。

  尉遲越佯裝沒察覺。

  沈宜秋抿了抿唇道︰「請殿下容民女考慮幾日。」

  尉遲越雲淡風輕道︰「女公子慢慢斟酌,考慮清楚再作答覆不遲,多久某都等得。」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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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番外(五) 所有人都活著的平行番外1

  長安城裡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

  午時剛過,毒日當空,街衢兩旁的排水溝散發著臭氣,聚滿了蠅蟲,烏雲似的一坨坨,人馬從旁經過,便成群結隊「嗡嗡」地叮上來。

  車馬行人皆是灰頭土臉,只有一人鶴立雞群。

  楚王尉遲越玉骨冰肌,從頭到腳被沉香、龍腦和薄荷醃透,那些醃蟲子自慚形穢,不敢靠近半分。

  他雖是微服出行,卻不失體面,戴了紫玉冠,白衣用銀線繡了雲紋,腰繫白玉帶,外罩煙青色輕紗薄衫,身下的黑色大宛馬毛色油亮、骨大筋粗,配上金銀鬧裝鞍、錦繡障泥、五鞘孔絛帶,別提有多神駿。

  這一人一馬,長安百姓並不陌生——楚王殿下每回上街,都是一道奪目的風景。路上行人紛紛駐足觀看,膽大的小娘子紛紛向他拋花擲果。

  尉遲越靈巧地避開一個照著他面門砸過來的林檎果,又堪堪與一小串葡萄擦肩而過,心中很是無奈——他已經竭盡所能收斂光華,奈何太過引人矚目,每回出行都是險象環生,著實叫人苦惱。

  一路苦惱著到了西市,他徑直去了全長安最大的那家書畫鋪子。

  店主人一見他便滿面堆笑地迎上前來行禮︰「三殿下辱臨敝肆,有失遠迎。」

  楚王殿下出了名的喜歡書畫,是他頭一號大主顧,且從不吝嗇財帛,只要看入眼,一擲千金是常事。

  哪個做買賣的不喜歡這等冤大頭?

  尉遲越微微頷首,一邊搖著摺扇跨進店堂,四下裡環顧︰「這幾日有什麼新到的佳作?」

  店主一張臉都笑成了菊花︰「前日才蒐羅來幾軸難得的上品,小人正尋思著送到王府請殿下品評,不想殿下恰好光降……殿下請入內室稍坐,待小人將來與殿下過目。」

  一行說,一行將他迎入殿後的雅室,牆壁上掛著一幅溪山雪意圖,正是他的平生得意之作。

  他時不時將自己的畫作拿來寄售,署名雲山居士,倒不是為了趁幾個錢,只是平日裡畫了畫只能與親友分享,尉遲五郎嘴裡沒一句好話,母親只知誇好看,誇不出個所以然,王府的僚佐一個個阿諛奉承說得天花亂墜,卻也誇不到點子上。

  他常常嘆惋知音難覓,只好孤芳自賞,難免衣錦夜行之感。

  店主人親自端了冰鎮的葡萄、蜜瓜與酪漿來。

  尉遲越拿起碗抿了一口酪漿,指指自己的大作,狀似不經意地道︰「還是沒賣出去。」

  店主人道︰「殿下的丹青乃是無價之寶,令敝店蓬蓽生輝,時常有客人詢問,只是喜愛的人多,可尋常人都叫這千金之價嚇退了,也只有殿下這等天潢貴冑出得起……」

  尉遲越不以為意地點點頭,若是俞伯牙那麼容易找到他的鐘子期,那知音也就不稀罕了。

  店主人暗暗長出一口氣,叫小僮將新近覓得的上品取來。

  片刻後,小僮抱了四五個捲軸進來。

  尉遲越取了一卷展開,端詳了片刻便放下,搖搖頭︰「平平無奇。」

  店主人不以為怪,這一位自己的畫技不怎麼樣,眼睛卻是一等一的毒——到底是一出生便見慣了好東西的人,也只有對自己一葉障目。

  尉遲越很快將三卷畫都看完,沒有一幅能入眼的。

  他掀起眼皮道︰「就這些?」

  店主人忙道︰「倒是還有一軸,也是貴客寄售的……請殿下稍等。」

  便對那小僮耳語了一通。

  小僮不一會兒便抱著個嵌螺鈿的紅漆長盒來。

  尉遲越輕輕一敲摺扇,睨了店主人一眼︰「有好東西還藏著掖著,難道我出不起價?」

  店主人道︰「豈敢豈敢。」一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畫軸呈給楚王。

  尉遲越展開畫卷,不由眼前一亮︰「展子虔?」

  店主人道︰「小人不曾聽聞展子虔有這《平林晴霽圖》傳世,雖那貴客說是展子虔之作,可小人眼拙,分辨不出來,這畫又沒有落款,故此不敢呈給殿下過目。」

  尉遲越默默端詳了半晌,點點頭︰「是展子虔無誤了,我在宮中曾見過他的《游春圖》,這筆意筆法一脈相承,絕不會看錯……」

  話音未落,簾外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嗤笑,像是一片羽毛拂過尉遲越的心頭。

  他有些羞惱,抬起眼,隔著稀疏的珠簾隱隱約約看到個人影。

  他挑挑眉︰「足下有何高見?何不入內一敘?」

  店主人正要起身迎客,一柄竹骨扇挑開珠簾,一個青衫少年走進內室。

  尉遲越一怔,只覺有人將一泓清泉直直潑到了他眼底。

  那少年約莫十四五歲年紀,身量還未長足,生得雌雄莫辨,俊俏非常,尤其是那雙燦若晨星的眼楮,顧盼間閃現出靈慧狡黠,叫人一見之下便難以忘懷。

  尉遲越不期然地叫他晃了一下眼,回過神來,心中不由氣惱,從來只有他晃別人的眼,豈有叫別人晃的道理。

  最可氣的是,這小子一舉手一投足顯然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偏偏穿了件不起眼的青衫,鴉羽似泛著微青的烏髮用一支素牙簪隨意綰起,越發凸顯出姿容過人來。

  對比之下,自己這一身講究的華服便略有雕飾之嫌。

  饒是他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認,這少年生得並不比他差,肌膚還更細膩白皙,籠著層瑩瑩的光澤,彷彿吹彈可破。單憑美貌能叫他多看一眼的,這少年還是頭一個。

  楚王殿下不動聲色地打量來人時,沈宜秋也在打量他,她隨父母從靈州回長安才數日,這是頭一回逛市坊,不曾見識過楚王殿下招搖過市的盛況,不由叫這花孔雀似的年輕男子晃了一下眼。

  她在簾外聽這人頭頭是道地大放厥詞,忍不住發笑,此時見到他真容,倒不忍心刻薄他了,無他,此人雖一身傻氣,奈何臉長得好,她待美人總是格外寬容。

  她向男子一揖︰「汝南邵冬春,見過足下,方才多有冒犯,請足下見諒。」

  尉遲越見這少年彬彬有禮,惱意消了大半,起身還以一禮︰「汴州尉氏劉玉玨,行三。足下可是與邵員外有親?」

  沈宜秋絲毫不慌︰「邵員外是某隔房的叔父。」

  兩人敘過年齒,相讓入座。

  店主人眼光毒辣,一看便知這少年郎非富即貴,連忙慇勤地奉上茶。

  寒暄了幾句,尉遲越佯裝不經意道︰「方才某言此畫乃展子虔手跡,足下似有異議,還請不吝賜教。」

  沈宜秋瞟了一眼攤展在畫案上的《平林晴霽圖》︰「不敢當,不過這畫並非展子虔所作。」

  尉遲越聽他說得斬釘截鐵,暗暗不忿︰「足下何以斷言?莫非足下見過展子虔的真跡?」展子虔流傳於世的畫作不多,幾乎全在宮中,也不知她是在哪裡見過。

  沈宜秋點點頭︰「在洛陽洛陽雲花寺看過他畫的壁畫。」

  尉遲越道︰「僅僅見過一回壁畫,足下如何斷言?恕某直言,無論是『空勾無皴』的筆法、設色的方法還是題款的書跡,都是展子虔無誤。」

  頓了頓接著道︰「不瞞足下,展氏真跡某倒是有幸見過幾幅。」

  沈宜秋將手上半個玉露團塞進嘴裡,拍拍手上的米粉︰「某敢肯定,這幅並非真跡,。」

  尉遲越心道這破小子年紀不大,氣派倒是不小,不過面上不顯,仍舊做出虛心求教的樣子︰「願聞其詳。」微彎的嘴角卻暴露了他的心思。

  沈宜秋走到畫案前,伸出縴細玉白的手指,指給他看︰「一來沒有落款,二來,你看這處山石運筆的偏向和收筆,是用左手畫的,可見作畫之人左右開弓,雙手並用。三來……」

  她撩起眼皮,衝著男子得意地一笑︰「三來這畫是某的拙作。」

  尉遲越和店主人都吃了一驚。

  店主人張口結舌︰「小公子可是認錯了?此畫乃是一位貴客放在敝店寄售……」

  沈宜秋道︰「那位貴客可是姓沈?」

  店主人支支吾吾不敢接茬,沈宜秋便知自己沒猜錯,這是祖母去年壽辰時她親筆畫了隨父母的賀禮一起送到長安的,因為祖母喜歡展子虔的山水,她便模仿展氏的筆法戲作了一幅,也不知被沈家哪一位拿出來寄賣。

  她先前在靈州時一無所知,回了長安幾日便察覺出來祖母不待見阿娘和她,想來是祖母恨屋及烏,隨手將她的畫給了別人。

  沈宜秋倒也說不上難過,做親人也是講緣分的,強求不來,她和父親那邊的親人不是一類人,倒是和舅父一家親近,連她阿耶都與幾位伯父叔父不親近。

  尉遲越卻是滿腹狐疑,這幅畫功底深厚,筆法老辣,便是如他這般天縱奇才,自問也未必畫得出來。

  這少年郎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莫非是從襁褓裡便開始學畫?

  沈宜秋見他不信,指了指一株遠樹的樹幹︰「我畫的畫不落款,但都會找不起眼處藏一個『丸』字,這裡便是。」

  尉遲越仔細一看,果然是個「丸」字,但依舊有些將信將疑︰「可否請足下揮毫,讓某開開眼界?」

  沈宜秋大大方方應承下來,對店主人道︰「請借筆墨一用。」

  店主人立即命小僮備好彩墨,親自將上好的益州白麻紙鋪在案上。

  沈宜秋左右手各拈起一支筆管,隨意蘸了蘸墨,不假思索地往紙上落。

  她畫起畫來信馬由韁,東一筆,西一筆,一叢竹子畫到一邊,又去點染那邊的山石,也不知是誰教出來的。

  偏偏這麼胡畫一氣也不亂套,尉遲越手中的茶還未涼,少年已將一幅夏山小景畫完,撂了筆,悠然地抿了一口茶,掀起眼皮看了眼尉遲越︰「獻醜了。」

  少年用的是展子虔的筆法,還有模有樣地題了展子虔的款,只是在旁用硃砂畫了個小小的紅圈。若不是親眼看著他畫出來,尉遲越多半也要把這畫當成展子虔的真跡。

  楚王殿下心裡酸得像是灌滿了醋。

  少年猶自不知︰「許久未畫,有些生疏了,某仿展子虔不像,若是戴安道和張僧繇,勉強可以以假亂真。」

  尉遲越抿了抿唇,不知該說什麼。

  青衣少年放下茶碗,不經意地抬頭,看見牆壁上楚王殿下的大作,不由自主輕輕「嘶」了一聲,秀眉微蹙,神色古怪,既像牙酸又像眼疼。

  尉遲越心頭一跳,便聽那少年對店主人道︰「這畫也是賣的麼?」

  店主人覷了一眼楚王,硬著頭皮道︰「回小公子的話,此畫也是一位貴客寄售的。」

  少年道︰「什麼價?」

  店主人後背上冷汗直冒,卻只得照實答︰「一千金。」

  沈宜秋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千金?不是一千文?」

  她百思不得其解,走上前仔細看了看,摸摸下巴︰「紙倒是好紙,捲軸也是上好的沉香木,若是沒有上頭的畫,倒也值個十金八金的,添上畫,我最多出三金……」

  楚王殿下的臉都綠了。

  店主人暗暗嘆息︰「回小郎君的話,的的確確是一千金,少一文都不賣。」

  沈宜秋「嗯」了一聲,便去看別的畫。

  尉遲越忍了半晌,終是憋不住︰「依某之見,這《溪山雪意圖》雖不能稱上品,卻也差強人意,不知足下為何嗤之以鼻?」

  少年撩起眼皮,一雙青白分明的鳳眼似要看進他心裡︰「這位雲山居士莫非是足下的相識?」

  尉遲越微露赧色,避過臉低咳了一聲,趕緊撇清︰「非也,某不曾聽說過這位雲山居士,不過是見這畫作尚可……」

  那就是真的眼瘸了,沈宜秋看著那對漂亮的桃花眼,心中暗暗惋惜,此人長得金瓖玉裹的,不想是個草包。

  她正要直抒己見,忽聽店堂裡傳來一個聲音︰「七郎,你可在裡頭?」

  沈宜秋「啊呀」一聲站起來,匆匆向尉遲越一揖︰「家兄在等某,不能久留,就此別過了。」

  尉遲越想聽他點評自己的畫作,奈何人家急著回去,強留不得,只得起身施禮︰「後會有期。」

  沈宜秋撩起簾子走到外面,見到扮作少年郎的表姊,笑道︰「阿兄逛完了?有什麼斬獲?」

  邵芸揚了揚手中鼓囊囊的紙包︰「杏李脯一大堆。」

  兩人並肩走出店堂,匯入人潮中。

  邵芸掏出一小包杏乾給她︰」怎麼還是兩手空空?」

  沈宜秋道︰「本來看上一幅畫,誰知那店主人漫天要價。」

  邵芸道︰「你自己什麼畫不出來,還要去買畫?」

  沈宜秋莞爾一笑︰「就是畫不出來。你不知道,一般的畫差一點醜一點,都還醜得有章法,這畫卻是獨具一格,第一眼覺著醜,多看一會兒便覺有些憨實,怪好玩的。奈何那店主大約把我當作外州來的冤大頭了,竟敢要價千金。」

  邵芸道︰「噫,叫你說得我都動心了,改日我也去長長見識。你方才是在和誰說話?」

  沈宜秋道︰「你可聽劉玉玨這名字?」

  邵芸搖搖頭,沈宜秋也沒在意,轉頭就將此事拋在了腦後。

  楚王殿下卻對這個邵冬春唸唸不忘,他平生得意之作叫人貶得一文不值,實在難以釋懷,連著好幾日寢食難安,不顧天氣炎熱,不時往那家書畫鋪子,只盼能逮著那小子問問清楚。

  他遣人去查邵家的親眷,發現壓根沒這號人物,一想便知「邵冬春」只是個假名。他連那少年是否還在長安都不知道,人海撈針談何容易。

  不知不覺過了一個月,他也沒能找到那少年,心緒雖平復了些,但心裡始終掛著件事,沒著沒落的。

  這一日是嫡母張皇后的壽辰,他照例要去宮中賀壽,車駕到得甘露殿門外,一個黃門迎出來行禮道︰「沈侍郎夫人與小娘子正在殿中謁見皇后娘娘,有勞三殿下去堂中稍坐片刻。」

  尉遲越點點頭,便即跟著那黃門沿著迴廊穿過殿庭。

  走到半路,隱約有環珮聲入耳,尉遲越抬頭循聲一望,只見一隊人沿著對面的迴廊往殿外走,宮人黃門在前引路,後頭跟著兩個女子,一個作婦人裝束,另一個梳著雙鬟髻,穿著薄紅衫子郁金裙,看身量應當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她正偏過頭與母親說話。

  想來那兩位便是那沈侍郎的家眷了,尉遲越暗忖。

  沈侍郎先前在靈州任刺史,最近才回京任吏部侍郎,朝中都在暗暗猜測,太子和張皇后有意讓他為宰輔之臣。

  太子比他大一年,至今還未迎娶正妃,聽聞張皇后屬意的人選便是沈侍郎的獨女,沈家行七的小娘子。

  沈夫人帶女兒來謁見皇后,大約就是為了與太子的婚事來相看。

  這些念頭只是在尉遲越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只是個富貴閒人,這些事與他沒有半點干系。

  正想著,那沈家小娘子忽然轉過臉來,尉遲越不經意一瞥,忽然覺得她有幾分面善,定睛一看,卻不正是他找了許久的「邵冬春」?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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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番外(四)

  有尉遲缺德的前車之鑑,這回帝后湊頭給孩子取小字,沒敢再說什麼月盈則虧,愣是要給孩子留點缺陷。

  他們痛定思痛,給第二個孩子取名叫阿滿。

  兩人私心裡都想要個女兒,一來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再來一個沒那麼稀罕;二來是怕重蹈覆轍,萬一再生出個尉遲缺德那樣的,沈宜秋自問管不過來。

  奈何天不遂人願,第二個孩子生出來,依舊是個皇子。

  不過尉遲二郎的性子與他兄長大相逕庭,他自小便安靜得出奇,給他一隻彩絲繞成的小鞠,他能一個人翻來覆去地玩上半日。

  尉遲缺本以為阿娘生了個弟弟便是給他生了個玩具,誰知這弟弟竟一點也不好玩,成日除了吃便是睡,要不就是一個人躺著玩小鞠和鈴鐺,路也不會走,話也不會說,有一回他不過是想掀開他尿布瞅瞅,他便「哇哇」哭,害得他叫阿娘罵。

  沒多久他便對弟弟失去了興趣。

  尉遲小滿省心,帝后兩人起初十分欣慰,暗暗覺得蒼天有眼,大約是看見他們叫大郎折騰得太慘,這才送來那麼乖的二郎,補償他們這兩年的心血。

  連天子都忍不住感慨︰「二郎真是可人疼吶。」這時候尉遲缺正吊在他脖子上,差點沒把他勒得背過氣去。

  尉遲阿滿凡事都不用父母操心,只有一樁事有些愁人——他長到兩歲上還沒開口說話,也不太愛搭理人。

  沈宜秋愛操心,免不得胡思亂想︰「大郎一歲不到便開口叫耶娘和嬤嬤了,二郎該不會有什麼……」

  尉遲越安慰她︰「孩子開口有早晚,不會有事的。多花些心思教,早晚會說話的。二郎雖不會說話,卻聰敏得很。」

  他說著對兒子道︰「阿滿,指指香爐在哪兒?」

  尉遲滿掀起眼皮看了父親一眼,又低下頭,繼續玩他的玉鈴鐺。

  尉遲越趁他不備搶過鈴鐺,晃了晃︰「指指香爐,阿耶便把鈴鐺還你。」

  尉遲滿盯著那鈴鐺看了片刻,隨即低下頭,從身邊地衣上撿起一隻小金魚繼續玩。

  若是就此氣餒也就不是人中龍鳳尉遲越了,他又生一計,叫宮人取來筆墨紙硯,畫了一隻狗兒和一隻貓兒︰「阿滿,你看看,哪隻是老虎?」

  尉遲二郎紆尊降貴地抬起眼皮,賜了一眼給他阿耶的丹青,這一看不打緊,小孩點漆般的黑眼睛裡浮出貨真價實的困惑。

  沈宜秋沒眼看,將孩子抱起來,睨了尉遲越一眼︰「兒子傻不傻,我這做阿娘的會不知道?」

  尉遲阿滿只是不會說話,他非但不傻,還機敏得很。

  他一歲半時,尉遲淵有一回來做客,與他玩了半日,對尉遲越感慨︰「阿兄,你家這老二名字取得卻是不對,大郎只是缺一點德,這位可是個坑。」

  尉遲越將長舌的弟弟揍了一頓,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他反躬自省,覺得自己在二子的教養上不如對長子那般上心,一來長子是太子,二來尉遲缺德不管不行,二子太省心,便容易叫人忽略。

  思及此,他便有意多將阿滿帶在身邊,這孩子有些怕生,跟著他也能多見見人。

  故此尉遲越去外書房處理政務,也時不時帶著二子——倒不是他不想帶太子,只是尉遲缺太鬧騰,壓根坐不住,不像阿滿,他伏案理政或是與朝臣議政,他在屏風裡安安靜靜地玩,只需讓個小黃門看著便是。

  尉遲阿滿第一次開口說話是在兩歲半時。

  尉遲越總算知道什麼叫一鳴驚人和一語成讖。

  那日黃昏,尉遲越抱著二子回暉章宮用晚膳,沈宜秋照例問兒子︰「阿滿,今日玩得開心麼?」

  阿滿乖乖地點點頭,嘴邊現出個淺淺的笑窩,他不似兄長那般肖似母親,也說不上來更像父親還是母親,一對桃花眼卻是明白無誤地隨了父親。

  隨著尉遲阿滿一點點長大,他這雙桃花眼也越來越像他阿耶小時候,總是讓沈宜秋想起幼時在宮中見到的少年,心裡便沒來由地一軟。

  沈宜秋抱過兒子,又問︰「阿滿在阿耶書房裡玩了什麼?」

  她時常問他各種問題,但沒指望他真的回答,不想這一回,尉遲阿滿轉頭定定地看了父親一會兒,忽然道︰「賈八,綾錦坊新出的料子,送一百端去平康坊。」

  整句話說得字正腔圓、一氣呵成。

  沈宜秋激動不已︰「我們阿滿會說話了?!」

  隨即她才回過神來,看向尉遲越。臉往下一沉︰「孩子說的這話是什麼意思?」

  尉遲越訕訕道︰「無關緊要的小事,阿滿會說話了啊,還管那些做什麼?」

  沈宜秋將孩子交到保母手上,瞪了男人一眼︰「進去說說清楚!」

  尉遲越知道這時候再藏著掖著,只會惹得皇后胡思亂想,便硬著頭皮道︰「還記得慶州的事麼……」

  這事說來話長,解釋清楚頗費了點功夫,尉遲越免不得又身體力行地闡發了一回,由不得皇后不信,皇后甚至覺得,她也該賞點什麼給那位玉璜小倌才是。

  良久,沈宜秋的呼吸漸漸平緩,臉頰上的潮紅卻還未褪去,她懶洋洋地道︰「該起來了……」尉遲越從後頭抱住她,不讓她動。

  沈宜秋打他手背︰「孩子們還等我們用膳呢……」

  尉遲越把下頜抵在她肩頭,嘴唇膩在她粉頸上︰「待忙過這陣子,我們抽空去驪山待幾日。」

  沈宜秋此時正是最憊懶的時候連指尖都不想動一下︰「兩個孩子太小,出趟門累人得很,大郎鬧騰,二郎還擇床……」

  尉遲越打斷她︰「不帶他們,就我們兩個。」

  他用長指繞著她一綹從髮髻裡散出來的頭髮,在她耳邊低聲引誘︰「你不想試試麼……」

  沈宜秋臉刷得一紅,轉身去推他胸膛︰「又不是沒試過。」

  尉遲越一本正經道︰「熱泉不一樣,養人。」

  尉遲越說「待忙過這陣子」,這陣子往往少則數月,長則一年,他們最終成行已是第二年的冬日。

  沈宜秋還是第一回與兩個孩字分別數日,馬車才駛出太極宮的北門,她已經開始牽掛尉遲小缺和尉遲阿滿。

  尉遲越也思念兒子,但是轉頭看一眼妻子,想起兩人可以獨處五六日無人打擾,又有些喜不自勝——平日政務繁忙,又要親自教養兩個兒子,實在分不出多少時間來給彼此。

  自打上次差點病死,他也不敢過度揮霍精力,不敢徹夜不眠,飲食起居都節制了許多,日常一碗參湯不離手邊,床笫之事自然也要收斂些——見過小丸肝腸寸斷的模樣,他比誰都惜命。

  認真算起來,自打懷上二郎,他們便不曾恣意過。

  尉遲越籠著皇后的肩輕聲細語地安慰她,心裡盤算著,這次定要將欠的幾年找補回來。

  太上皇近兩年移去了長安城中的興慶宮,那些身穿道袍頭戴蓮花冠,在雲山霧靄中來去的宮人也不見了蹤影,只留了一些黃門和老宮人灑掃庭除,看門守戶。

  到得華清宮,兩人依舊宿在少陽院——這裡湯池不如主殿的大,但當年來時住過,湯池也用得安心。

  自打入了華清宮,兩人幾乎就沒出過寢殿和湯池殿,直到第三日,尉遲越才道︰「要不要騎馬去山間走走?」

  沈宜秋腰酸腿軟,只想一動不動地躺半日,不過難得出宮散心,連著幾日關在院子裡也著實可惜,便打迭起精神,起床更衣。

  兩人都換上騎裝披上狐裘,便帶著隨從往山上去了。

  經過幾年磨練,沈宜秋的弓馬便不能稱精湛,也算得嫻熟,不過經過這兩日兩夜,她實在是騎不動馬,只能仍舊像當年那樣與尉遲越共乘。

  外頭天寒地凍,沈宜秋被尉遲越裹在狐裘中,不一會兒便昏昏欲睡。

  尉遲越感覺到她身子歪斜,便讓她靠在自己懷中。

  沈宜秋眼皮發沉,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沈宜秋感到有人輕輕揉她的耳垂,迷迷糊糊醒轉過來,揉揉眼睛往四下裡一張望,他們已經身在一處山谷中,週遭的景物有些眼熟。

  她很快便想起來,原來是當年來過的那處秘境外頭的山谷,她掩嘴打了個呵欠道︰「原來是這裡……」

  「認出來了?」尉遲越若無其事道,「早想回這兒看看。」

  沈宜秋不疑有它,眼中浮出些許懷念︰「上回還有日將軍和小灰呢,啊呀,早該把它們也帶來。」

  才不能帶來,尉遲越心道,面上卻是不動聲色︰「走吧。」

  沈宜秋見他手中還提著個包袱,好奇道︰「帶了什麼?」

  尉遲越道︰「糕餅子。」

  這麼一大包糕餅子,是想在裡頭過多久?沈宜秋狐疑。

  兩人仍舊沿著當年那條路往谷中走,穿過狹窄的山洞,便找到了那處溫暖如春的小山谷。

  闊別多年,山谷中的山花草木依舊如昔,只是池岸的野桃樹又大了些。

  沈宜秋坐在如茵的草坡上,對尉遲越道︰「帶了什麼子?讓我瞧瞧。」說罷便去解包袱。

  解開一看,裡頭只有可憐巴巴的一小包柰脯和蜜漬枸櫞,剩下的都是巾櫛和換洗衣物之類的東西。

  沈宜秋這時才知上了當,這廝從一開始就居心不良。

  正氣惱,男人的胳膊已經後面纏上來,溫熱的呼吸噴吐在她耳後。

  他的雙臂摟得不算緊,但沈宜秋此時就像黏在蛛網上的蝴蝶,竟無法動彈,只能看著他骨節分明、修長靈巧的手指一點點抽開她的腰帶……

  沈宜秋後背抵著池岸的白石,雙目緊闔,眼前有光斑不停閃爍晃動,耳邊是嘩嘩的水聲,以同樣的節奏律動,越來越快,快得難以置信,她忍不住咬住自己的手臂。

  尉遲越頓住,將她翻轉過來,將她手臂抽出來放到背後。

  沈宜秋齒關一鬆,便有聲音溢出來,身後的男人一頓,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疾風驟雨,彷彿要將她的聲音全都壓榨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沈宜秋趴在白石上睜開雙眼,嗓子乾咳,眼前金星閃爍。

  尉遲越俯下身,隔著濕透的紗衣在她脊背上輕吻︰「小丸,你說我們第三個孩子該叫什麼?」

  沈宜秋哪裡還有力氣想這個,奄奄一息道︰「再說吧……」

  尉遲越微微眯眼︰「不如就叫小潭吧。」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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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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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2: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六章 番外(三)

  身為大燕朝睿文聖武孝皇帝與皇后的長子,甫一出生就被立為太子的天之驕子,尉遲大郎降世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晨,沒有滿室紫光、天降神龍之類的異兆,天色還有點陰沉沉的,氣候悶熱,雨要下不下。

  尉遲越在沈宜秋房外焦急等候了一夜,聽見「哇」一聲嘹喨的嬰兒啼哭,拔腿便衝了進去,倒把幾個收生的女醫嚇得不輕,然而誰也不敢提醒天子進產室不吉利。

  房中仍縈繞著血腥氣,但尉遲越什麼都顧不上,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床邊,只見沈宜秋臉色蒼白,鬢髮已經被汗濡得濕透,躺在床上喘著氣,顯是已經精疲力竭,但她仍舊努力用手肘將自己撐起,探頭去看剛出生的孩子。

  尉遲越忙攥住她的手︰「躺著別動,還疼麼?」

  他在外頭等了一夜,不曾聽見她喊一聲,心中忐忑,雖然女醫和宮人說皇后無恙,可直到此時親眼見到人,他才放下心來。

  沈宜秋虛弱地搖搖頭︰「這裡亂七八糟的,進來做什麼……」

  素娥和湘娥正絞了熱帕子替她擦洗,眾人都在忙,尉遲越杵在床邊實在是添亂,奈何他毫無自覺,從湘娥手裡搶過熱帕子,笨手笨腳地替沈宜秋擦頭臉和脖頸上的汗。

  他不曾伺候過人,生怕自己手重弄疼細皮嫩肉的媳婦,便格外輕手輕腳,倒把沈宜秋癢得直躲。

  這時宮人們已將嬰兒身上的羊水擦洗乾淨,乳母用潔淨柔軟的細布將他裹起來,抱到床邊給帝后看。

  從小將尉遲越帶大的錢嬤嬤笑得見牙不見眼︰「小皇子與聖人生得真是一模一樣!」

  孩子只在剛娩下時哭了幾嗓子,這會兒已經安靜下來。

  乳母把襁褓放在皇后枕邊。

  尉遲越湊過頭去看,只見襁褓中的小嬰孩紅皮皺臉,塌鼻腫眼,鼻尖上還有一粒粒白點,像是灑了幾粒白芝麻。

  沈宜秋稍稍側身,伸手輕輕撫摸孩子柔軟微黃的額髮,喃喃道︰「我們大郎真好看……阿娘的小乖乖……」

  尉遲越疑心自己眼花沒看清楚,又端詳了好半晌,沒看錯,不管怎麼看都是那麼難看,哪怕是自己親兒子,他也不能違心地誇出一句好看,只盼他長著長著能改邪歸正,別辜負了他阿耶阿娘的美貌。

  沈宜秋見他一臉茫然,不由彎起嘴角︰「抱抱我們的小缺呀。」

  天家講究抱孫不抱子,尉遲越不記得父親曾抱過自己——其實他幼時見父親一面也難得。

  經妻子提醒,他才俯身去抱孩子,一伸手,卻發現無從下手,這麼小的一團,渾身上下軟綿綿的,不知道怎麼才能抱起來。

  錢嬤嬤笑著將襁褓抱起來,交到尉遲越手上。

  尉遲越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胳膊和脖子彆扭又僵硬,女醫和宮人們見了都忍不住竊笑。

  尉遲越卻是如臨大敵,剛出生的嬰兒小得驚人,抱在手上彷彿沒有份量。

  他像是在做夢,雖然心裡明白這是他和小丸的第一個孩子,但與懷中的小小人始終隔著一層,倒不如他還在母親肚子裡時熟悉。

  他學著沈宜秋的樣子輕撫尉遲大郎的小臉,又蹭了蹭他塌塌的小鼻子,心說小丸那麼喜歡孩子,一定狠不下心來管教孩子,他更該拿出為人父者的威嚴才是。

  尉遲大郎不知是不是叫他蹭癢了,淺淡稀疏的眉毛皺成一團,張開嘴連打了兩個小噴嚏。

  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隨著那股小小的氣流衝進他心裡,他驀地回過神來,這是他和小丸的第一個孩子啊!

  好像有人用鐘槌在他的心口敲擊了幾下,他整個人都震了震。

  他心頭忽然湧起豪情壯志,這非但是他和小丸的長子,還是大燕儲君,他一定要親自教導他,將一身文韜武略悉數教給他,他要手把手地教他詩書禮樂、騎馬射箭、琴棋書畫……讓他青出於藍,長成英明神武的一代雄主……

  尉遲大郎不知道有人對他寄予厚望,他只覺得自己躺的地方又僵又硬,有些硌人,不太舒服,於是扭動了兩下,小嘴一咧,發出輕輕的嚶嚀聲。

  尉遲越頓時忘了那些宏圖大志,笨拙地把襁褓輕輕晃了晃,嘬著嘴,發出可笑的「哦哦」、「喏喏」聲。

  小孩的臉還是那麼醜,但不知怎的順眼了許多。

  算了算了,尉遲越心道,孩子還這麼小,大一點再管教也不遲。何況他和小丸的孩子,天資根骨擺在那兒,還能長歪了不成?

  小嬰兒經他這麼一晃,滿意了些許,紆尊降貴地嚅嚅嘴,吐了個口水泡。

  尉遲越的心化成了一團水,恨不得在孩子紅彤彤皺巴巴的小臉蛋上親幾口。

  就在這時,孩子小小的五官忽然皺起來,臉漲得比原先更紅。

  尉遲越不明就裡,正不知所措,一股熱烘烘的臭氣從襁褓中透出來……

  ……

  一轉眼,尉遲大郎已經三週歲了。

  身為太子,他有個經過卜算大吉大利,聽起來威武雄壯,載入史冊也非常體面的大名。

  不過這名字不怎麼常用,乳母和宮人都管他叫「小殿下」,阿耶阿娘平日喚他「小缺」,若是他淘氣叫阿娘抓了現行,阿娘會管他叫「尉遲缺德」。

  若是他從阿娘口中聽到自己那體面的大名,那事情就有些棘手——若是恰好踫上阿耶在前朝處理政務,那就是在劫難逃了。

  尉遲缺德這諢名據說是他五叔給取的,那時候他兩歲,五叔看見他在庭中追著日將軍跑,要騎到日將軍的背上去,嚇得日將軍滿院子亂竄,他五叔趴在闌干上,懶洋洋地對他阿耶道︰「阿兄,尉遲缺這名字取得貼切,這孩子是有些缺德啊。」

  他五叔俊俏的腦袋上因此多了一個鼓包,過了十來日才消下去。

  當然這些是他真正曉事後才知道的,這時候他才三歲,活得無憂無慮、縱情恣意、人憎狗嫌。

  尉遲缺德最怕的人是阿娘,最喜歡的人卻是五叔——阿耶雖然耳根子軟,對他百依百順,但正因如此,叫人不怎麼看得上。

  而且阿耶無趣得很,成日不是上朝就是「揍書」,不知道書有什麼好揍的,書雖然不怎麼樣,不去搭理便是了,揍它大可不必。

  阿耶不「揍書」的時候,就上趕著要教他這個那個。

  他最喜歡手把手教他畫畫,畫出來的老虎像狗兒,馬兒像騾子,蘭花像韭菜,蛐蛐像蟑螂,還把阿娘畫得像頭鵝。

  不過他從來憋著不說,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只是隱隱覺得若是照實說,下回阿娘揍他的時候阿耶或許就不會護著他了。

  五叔就不一樣了,五叔什麼都會,只有五叔把他當大人,五叔會與他一起趴在地上裝貓兒狗兒打架,會把他扛在肩上帶他逛上元燈會,他第一次投壺、打雙陸都是五叔教的。

  五叔從來不拿大人架子,也不與他掰扯那些「子曰子曰」。

  他可太喜歡五叔了,阿耶阿娘問他︰「小缺,這世上你最喜歡的是誰?」

  他想也沒想就說︰「小缺最喜歡阿耶阿娘。」但他心裡想的是五叔,長大了他也想當五叔。

  尉遲缺長到三歲上,生得越來越像沈宜秋,任誰見了都要誇漂亮。

  尉遲越總想著從明日起要拾掇起嚴父的尊嚴來好好管教兒子,奈何一見那張小臉心腸就硬不起來,明日復明日,就這麼一日日地拖了下去。

  郎君不頂用,沈皇后只能捋起袖子自己上,一國太子的教養事關社稷萬民,可不能輕忽。

  然而這破孩子油鹽不進,在襁褓中便不安分,自打學會爬,更是無一日消停。

  沈宜秋無可奈何,忍不住抱怨︰「這孩子的性子也不知隨了誰。」

  一邊說一邊睨尉遲越︰「我幼時可安靜乖巧得很。」

  自小帶大她的李嬤嬤聽皇后這麼大言不慚,赧然地避過臉去。

  尉遲越回想了一下,他小時候雖有些好動,卻不像兒子這般上房揭瓦,四處捅婁子,這樣蔫壞的性子,實在也不像他。

  沈宜秋埋怨道︰「都怪你,將他寵得無法無天,我管他都沒用,他這是有恃無恐呢。」

  尉遲越知道自己理虧,說話便沒什麼底氣︰「孩子還小嘛,慢慢來。」

  想了想,義正詞嚴道︰「怪就怪五郎,老是帶壞孩子,該給他找個媳婦好好管管了。」

  沈宜秋不知不覺被他帶偏到尉遲淵的王妃人選上,忘了再追究尉遲越管教不力——日子過得順心,就愛給人保媒拉線,沈皇后也不能免俗。

  夫妻倆正商量著給尉遲五郎說個什麼樣的小娘子,寢殿中忽然響起一陣「噠噠」的腳步聲,兩人一聽便知是尉遲缺小皮靴的聲音。

  尉遲越站起身︰「孩子睡醒了,我去瞧瞧。」

  未走幾步,孩子便從寢殿中跑出來,懷中還抱著個木匣子,那匣子是黑檀的,很沉,他小小一個人,抱著有些吃力,走路跌跌撞撞的。

  沈宜秋覺得那木匣子有些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最近尉遲小缺迷上了翻箱倒櫃,沈宜秋雖然約束他,卻也不想將他拘成自己小時候那樣,只與他說清楚不可亂動阿耶書房中的物事,寢殿等地便隨他去了。

  這幾個月,他不時從犄角旮旯裡尋出些「寶貝」,他們早已習以為常了。

  尉遲越從孩子手上接過匣子︰「讓阿耶瞧瞧,小缺又挖到了什麼寶貝。」

  小缺趴在案上,手捧著白裡透紅的小臉蛋,長睫毛忽閃忽閃整︰「阿耶開開。」

  尉遲越一口應承下來,打開匣子,小孩探頭往裡一瞧,裡面只有一條舊帕子和一條結著玉珠的五色絲繩,就是端午時阿娘往他胳膊上繫的那種。

  沈宜秋一看,怔了怔,這才想起來,這是當年寧十一退回來的帕子,還有那條不曾送出去的長命縷,她那時收在匣子裡,塞在衣箱底下,過了這麼多年,連她自己都忘了這件事,不想卻被兒子翻了出來。

  尉遲越道︰「這是什麼?」

  沈宜秋輕描淡寫道︰「未出閣時的舊物,隨便往盒子裡一塞便忘了。」說罷便要把蓋子合上。

  雖說她早忘了寧十一,但當年的舊物暴露在尉遲越眼前,她還是有幾分不自在。

  不想尉遲越卻搶在她之前將帕子取了出來,抖摟開來一看,只見角上繡著一朵紫藍色的菖蒲花。

  這朵花有幾分眼熟,他略一回想,便想起自己是在哪裡見過一模一樣的帕子——那一日寧彥昭來東宮看《蘭亭序》,從袖中掏出的就是這樣的帕子。

  他又拈起那根長命縷看了看,帕子與寧十一有關,這根長命縷是為誰編的自不必說。

  他把兩件物事放回匣子中,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宜秋,若無其事地教訓兒子︰「不可亂翻你阿娘的東西,去自己殿中反省反省。」說罷便叫保母將太子帶出去。

  若是換了平日,尉遲缺絕對沒有那麼好打發,但他不知怎的從阿耶的眼神中領悟了什麼,知道此時乖乖跟保母走才是上策。

  沈宜秋隱約覺察出男人的異樣,不過直到他屏退宮人黃門,將她抱起放到案上,她才確知,這廝定然知道什麼。

  不過這時候再解釋已經來不及了,這男人連捕風捉影的飛醋都吃,遑論有真憑實據的陳年舊醋。

  沈宜秋很快便感受到了這陳醋的後勁,在巨浪滔天的醋海中顛簸沉浮了半日,她渾身的骨頭就像被醋泡軟了一般。

  待她能動彈,第一件事便是將那勞什子帕子和長命縷投入火盆燒了。

  不過東西是燒了,有人的醋勁卻絲毫不減。

  一個多月後,尉遲越摸著兒子的腦袋道︰「小缺,你要做兄長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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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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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1: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五章 番外(二)

  尉遲越這場病症來得毫無徵兆,兩日前他還好好的,忽然就發起高熱來。

  他一開始以為是染了風寒,叫隨行的醫官煎了幾副風寒藥喝下,誰知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重,高熱持續不退,渾身直打寒顫,隔著車帷都能聽見他牙齒打顫的聲音。

  來遇喜將帶來的衾被、氈毯、皮裘都蓋在他身上,他依然覺得冷,寒意往骨頭縫裡鑽,如同冰刃,似要將他肢解。

  他很快便不能起身,只好在馬車上躺著。

  隨行官員提議在驛站歇息幾日,待天子的風寒痊癒再回京。

  可尉遲越沒同意,反而命輿人快馬加鞭,倍道兼程,立即回長安。

  他隱隱覺察到這不是一般的風寒。

  也不是疫症,隨行官員和近身伺候的黃門都沒事。

  更不是陰謀,身邊都是他的親信,食物和水都是來遇喜親自經手的。

  兩個字無端從他心底浮出來:天意。

  他曾聽聞,有的鳥獸在臨死前數日便有所感應,如今他親身體會到了這種難以名狀的預感。

  狐死首丘,他只想回長安,回太極宮,回到小丸身邊。

  尉遲越是叫人抬進暉章宮的。

  沈宜秋見到他時,他正在昏睡,眼窩深深地陷下去,臉頰呈現不正常的緋紅。

  她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燙得幾乎不自覺地縮回手。

  陶奉御很快趕到,然而他和隨行的醫官一樣說不出個所以然,除了當成風寒醫治別無他法。

  一副湯藥灌下去,高熱一點也沒退,額頭似乎還更燙了。

  當日黃昏,尉遲越醒轉過來,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但聞到熟悉的氣息便笑了,使勁分辨哪裡是她的臉龐,伸出手:「小丸……」

  觸到一手溫熱的液體。

  他的手無力地在她臉頰上劃過,又垂下來:「別哭,沒事。」

  不過說了幾個字,他便覺胸骨疼得像要裂開,急促地喘了幾口氣,這才道:「來遇喜?」

  老黃門走上前來,眼眶發紅,鼻音很重:「聖人有何吩咐?」

  尉遲越吃力道:「叫盧公、崔公、邵家舅父、周宣和趙王來一趟,別走漏風聲……」

  沈宜秋一下子明白過來,啞聲道:「只是風寒,會好的。」

  頓了頓道:「我已遣人去找那胡醫,他連祁十二都能治好,這樣的小病一定手到擒來,你再等等,會好的,只要找到那胡醫……」

  尉遲越很少聽到她這般語無倫次,心頭緊緊一揪。他不忍心告訴她,別說他根本撐不到那時,就算立即將那胡醫找來,他也不會醫治他。

  他只是微笑頷首:「我知道。請盧公他們來,只是以防萬一。」

  幾人得到消息,很快趕到了太極宮。

  尉遲淵跌跌撞撞地走到床邊,跪下來握住兄長的手,低低喚了一聲「阿兄」,滾燙的手心嚇了他一跳。

  尉遲越握了握幼弟的手:「五郎,從今往後,聽你阿嫂的話,看顧好阿娘,莫要再淘氣了……」

  尉遲淵道:「五郎知道,五郎以後聽阿兄阿嫂的話,絕不再胡鬧了。」

  尉遲越抬手,想如小時候那樣摸他的頭,卻摸了個空,無力地垂下:「乖。」

  尉遲淵忍住淚,不敢在兄長面前哭出來,然而他不知道,尉遲越根本看不清他。

  尉遲越又道:「盧公來了麼?」

  盧思茂走到床前跪下,聲音微顫:「僕在,聖人有何吩咐?」

  尉遲越道:「朕要立遺詔。」

  沈宜秋再也忍不住,背過身捂住臉,費盡全力才將哽咽鎖在喉間。

  尉遲越接著道:「朕死後,傳位給太子,新帝加冠前,由沈太后聽政,諸位都是大燕的股肱之臣,請諸位竭力輔佐太后,如事朕一般……」

  幾位臣僚面面相覷,盧思茂道:「太子還未降世,國賴長君,且若是醫官推斷有誤,皇后娘娘腹中的是公主……」

  尉遲越搖搖頭道:「不會錯的。」

  又轉向尉遲淵:「五郎……」

  尉遲淵不等他說完便道:「謹遵聖人之命,五郎願盡心竭力輔佐阿嫂與侄兒。」

  尉遲越道:「有勞盧公擬詔。」

  盧思茂無法,四皇子不堪大任,五皇子雖聰明過人,但性子跳脫,並非合適的君主人選,其餘親王年歲尚幼,若是將哪個扶上了帝位,沈皇后果真誕下皇子,這又該怎麼算?

  他只能依著尉遲越的吩咐將遺詔擬好。

  尉遲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許是了卻了最重要的一樁心事,接下去的三日,他的身子每況愈下。

  陶奉御和一眾醫官寸步不離地守在天子榻邊,將藥方添減了幾次,始終沒有半點效驗。

  面對皇后期盼的眼神,憔悴的臉龐,老醫官只能慚愧地搖頭,如實告訴她:「天子的脈象一日比一日虛弱,老僕從醫多年,從未遇見過這樣古怪的病症,藥石全無作用,只望聖人吉人天相……若是高熱再持續一日夜,恐怕……」

  沈宜秋緊咬著牙關,良久才點點頭:「我知道了。」

  她木然地掃了一眼醫官們,對陶奉御道:「諸位去歇息一宿吧,不眠不休好幾日了。」

  陶奉御知道皇后是想和皇帝獨處,他們在這裡也是束手無策,便即告退離開。

  尉遲淵也跟著醫官們一起退了出去,他雖捨不得兄長,但兄嫂兩人一定有話要單獨說。

  待他們離開,沈宜秋屏退了宮人,彎腰將絹帕在涼水中浸濕,輕輕擦拭尉遲越的額頭和手心——藥石沒有丁點作用,她只能晝夜不停地反復用涼帕子替他擦拭。

  尉遲越醒轉過來,發現額上一片濕涼,他知道沈宜秋又在照顧他。

  他抬起手,將她冰涼的手攥在手心裡,轉過看著她道:「小丸,你去睡會兒。」他的聲音很澀,彷彿用烈火燒過。

  沈宜秋道:「你睡的時候我也在睡,片刻前才醒。」

  尉遲越不信,她的聲音裡分明透著疲憊。

  沈宜秋抽出手,撫了撫小腹:「別擔心,我知道輕重。」

  說罷她揭下尉遲越額頭的帕子,不過片刻時間,帕子已經熱得有些燙手了。

  她將帕子投入涼水中,重新絞乾,再貼到尉遲越的額上,又端了溫水來餵他,然後道:「你再睡會兒。」

  尉遲越搖搖頭,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卻有些渙散:「我想多看你幾眼。」

  沈宜秋輕輕抽了抽鼻子:「你快些好起來,隨你看,看到膩味。」

  尉遲越扯了扯嘴角:「哪裡看得膩,看十輩子也看不夠。」

  頓了頓道:「下輩子我不做皇帝,你……」

  不知為什麼,他們兩世住過不知多少錦堂華屋高閣,但到頭來最叫他惦念的卻是靈州那個小得腿腳都伸不開的小院子。

  若是有下輩子,他想和她住在那樣的院子裡,生幾個孩子,他們大約沒什麼餘錢,日子過得有些緊,或許還要他寫字畫畫給人撰寫碑文來貼補家用。

  他發奮苦讀,或許能考上進士,或許屢試不第,但他們一定會很恩愛。

  這一回,他們要將前塵往事都忘光,簡簡單單在一起,開開心心做一對匹夫匹婦。

  他想把自己的願望告訴她,但他不敢說,他的小丸下輩子大約不想再做他的小丸了。

  思及此,他笑了:「如今這樣已經很好了。」

  人不能太貪心,他已經偷得了一輩子,雖然這輩子很短很短,但他覺得完滿。

  邊患平了,薛黨除了,太子是小丸的親骨肉,她一定會將他教導成一個明君,比他阿耶強。或許上蒼又賜他一世,便是為了將上輩子未完成的事做完。

  他捋了捋沈宜秋的臉頰:「我知道你們會過得好,把大燕江山交到你手裡,我也很放心。」

  他輕笑了一聲:「不過這次小心些,別再跌倒了。」

  沈宜秋一直強忍著眼淚,這時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咬著牙道:「尉遲越,你忘了當初答應過我什麼了?」

  尉遲越眼中滿是迷茫。

  沈宜秋緊緊抓住他滾燙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他皮肉中猶不自知,她索債似地道:「我四歲那年入宮,你許諾過的……」

  尉遲越明白過來,苦笑道:「不久後我生了一場大病,高熱不退,痊癒後那陣子的事便記不太清了,我不是故意忘掉的。」

  他捏了捏她的手:「那時我答應你什麼了?」

  沈宜秋叫他問得一怔。

  「你會說話麼?為什麼不吭聲?」

  「這把刀好不好看?想要麼?若是你開口說句話,我就借你摸一摸……」

  「為什麼苦著臉,笑一笑呀,丁點大的小人兒,愁眉苦臉的多難看……」

  「你笑一笑,叫我一聲阿兄,再借你玩一刻鐘……」

  「他們打死你的狗兒?太壞了,改日我尋隻一模一樣的送你……」

  「想學騎馬就更容易了,我教你……」

  「別傷心,等我長大了,把什麼吐蕃人突騎施人都打回老家去……」

  「想回靈州有何難,不就一千里路了,改日我送你回去……」

  「大丈夫一諾千金,這把刀給你做信物,回頭你拿著刀來找我……」

  ……

  當年那小小少年承諾過她的,已經全都做到了。

  尉遲越等了許久,沒等到她的答案,卻聽到輕輕的抽泣聲。

  他歎了口氣:「聽說我那時執意要將把小胡刀送你,那把刀還在,不過我再也不敢送你刀了。」

  他從枕邊摸出個小小的錦囊遞給她。

  沈宜秋打開抽繩,往掌心一倒,卻是三枚銅錢。

  尉遲越道:「那時我要求娶你,阿耶身邊那神神叨叨的老道卜卦,連卜了三卦,第一次卜出噬卦,第二次是訟卦,第三次是否卦,我一怒之下自己擺了個泰卦……」

  他搖搖頭,揚起嘴角:「我不信命,可事到如今……」

  沈宜秋收攏手指,緊緊握住那三枚銅錢,然後鬆開,將那銅錢一枚接一枚,慢慢擺到他枕邊。

  泰卦,象陰陽交感,地天同泰,大吉。

  沈宜秋用力瞪著床上的男人,淚水不住地往下流,她言簡意賅道:「你不許死,我不准你死。」

  尉遲越沉默許久,輕輕歎了一口氣:「小丸,讓我抱抱。」

  沈宜秋替他換了一遍帕子,躺到他身邊,側過身,輕輕抱住他。

  尉遲越說了許多話,很快便昏睡過去。

  沈宜秋撫著男人枯瘦的臉龐,用手指輕輕描摹他的眉眼,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道:「我心悅你,我心悅你啊……」

  不知說了幾千幾萬遍,她終於睏倦不堪,不小心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燈燭已經燃盡,殿中簾幕低垂,光線幽暗,只有冷青色的晨光從窗紙中透進來。

  沈宜秋一個激靈坐起身,便即去摸男人的額頭,觸手微溫。

  就在這時,她看見他的長睫毛輕顫了一下,像是蝴蝶輕輕掀動鱗翅。

  男人慢慢睜開眼,似乎恍惚了一瞬,隨即揚起嘴角:「小藥丸。」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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