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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行煙煙 -【予我千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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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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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02:04: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景和十一年末,二國剛剛停戰了兩年的邊境又起硝煙。

  大晉出兵,來勢兇猛,先是一舉收復了大平在景和九年的幾場勝仗中攻佔的晉地,然後移麾南進,兵鋒直指大平北境前沿諸鎮。

  景和十二年四月,大晉破恆州;五月,破安州;六月,破肆州。

  大平三月連失三重城,北境門戶被晉軍如虎的攻勢撕出一條縱深的傷口,而那傷口裂痕若再往南進,就要裂到豫州了。一旦豫州有失,晉軍兵抵金峽關不過須臾之事。

  北境戰勢如將傾之廈,大平常年鎮戍邊境中能打的將領死的死傷的傷,一敗再敗的戰報更是攪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當此亂時,皇帝依兵部所奏,詔令戎馬一生、戰功等身的宿將裴穆清出鎮北境,望以裴穆清之赫赫聲望安定人心。

  景和十二年七月,裴穆清掛帥鎮豫州,督大平北境諸州軍事,命豫州全境堅壁清野,修繕城廓,造屯兵器,以堅城厚防待敵軍。同月,晉軍集結全部南征兵力,人馬盡數壓入豫州境內,在休整了十日後開始全力強攻豫州城。

  晉軍自七月末開始圍城至十月,大小攻城戰不下二十場,卻久不能下豫州。因豫州境內無所可掠,晉軍輜重糧秣吃緊,人馬亦因平軍的頑固抵抗而死傷無數,因此幾番權衡之下晉軍暫停攻城,退軍三十里後就地扎砦,而後發書朝中請援軍。

  當此之時,裴穆清沒有自城中出兵攻晉軍,更沒有加固城防以待後戰,而是抽調了一股人馬,隨他連夜出城南下,大有棄城捲甲避戰之意。他的這一舉動,未曾提前請命於朝中,後經兵部探報稟明朝廷,朝中人人大驚。皇帝雖平素仁和,然聞此亦動了急怒,當下詔令兵部調兵將裴穆清人馬截歸朝中,下獄問審。

  晉軍聞豫州城中主帥畏戰南撤,雖援兵未至,然不忍放棄此大好機會,又火速整甲圍城,寄望於在大平派遣新的帥臣之前將僅留有裨將守城的豫州一舉攻下。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裴穆清坐畏戰不守之罪,經兵部會同大理寺審定過後,由皇帝御筆判斬。

  在詔令已下、處決未行之前,裴穆清在朝中的眾多門生以及曾於軍中追隨過他的武臣們幾乎無一人相信他會行畏戰撤逃之事,一日內數次聯名向兵部請命重審,然兵部因裴穆清罪證確鑿、又加皇帝御筆判書,拒不重審。聞此,皇帝命人傳詔,曰北境軍情緊迫如斯,畏戰之罪乃動搖軍心之首罪,凡有再上書為裴穆清說情者,皆視與裴穆清同罪。朝中由是無人再敢為裴穆清求情。

  二十八日午時,裴穆清於獄中被處斬。自其歸朝、問審、定罪至處斬,不過短短三日而已,除大理寺及兵部少數幾位奉詔處置此事的人之外,並沒有誰能夠有機會於裴穆清死前探問其本人一二。

  是日,皇帝於朝會上詢問誰人可替裴穆清出鎮豫州,北擊敵犯。舉朝噤聲,無人願領此命。皇帝遂令兵部於朝會後合議,速定人選。當晚,成王英肅然連夜上表,力薦中書令卓亢賢之子卓少疆為帥。皇帝允其請,於次日晨命外臣製詔,拜其為將,令其提兵二萬北援豫州。

  二十九日晚,成王府開家宴。

  ……

  那夜的成王府家宴,意在為卓少疆出征踐行。

  自景和九年那一場裴穆清與成王在朝堂上就主戰還是主和的激烈諍論之後,二人及其僚屬於政議上雖不至水火不容,但也堪算涇渭分明。成王雖於朝中經營兵部多年、勢力滲透兵部六司重要職官,但卻一直未尋得機會於軍中培植翼黨,更因礙於裴穆清在軍中的極高人望,從未成功拉攏過任何一位禁軍高階將領。

  皇帝於景和八年立儲,委中書令卓亢賢兼行太傅事。卓氏自顯宗一朝入仕,代代皆出將相之才,至這一代雖人丁稀薄,然亦可稱得上是朝中望族。卓氏一雙兒女自幼習兵事於講武堂,女兒尤其天資出眾,卓亢賢更是早已請了聖旨,計於來年春讓女兒蒙恩蔭免試入兵部。卓亢賢為臣恭穩恪己,於朝中行事素來謹慎,從未親附倚就過任何一方,眾亦皆以為卓氏多年來立場中正平和,不會為任何一派所動搖。

  直到此次卓少疆經成王舉薦得以拜將。

  ……

  成王府開宴,帖子下給卓氏閤府。除了卓氏之外,亦請了兵部及大理寺中平素與成王交好的一些臣屬。

  酒行十巡,眾人皆醺醺然,而成王因事耽擱,尚未出席。

  卓亢賢藉口不勝酒力,趕在成王來前攜眷屬先行告辭。卓少疆為宴席主客,不得先行,卓亢賢便將他留下,並無猶豫分毫。

  當時她隨父母步出成王府,待到無旁人處,聽得父親低聲喟息:「我半生如履薄冰,如今被這逆子……」,言未盡,母親便將父親攙扶上車,輕聲囑咐說:「官人,回府再說罷。」

  父親點了點頭,面色暗沉地上了車。

  母親將攜她一併上車時,她足下微頓,似乎突然想起什麼:「我有一物落在席間了,母親陪父親先行回府,給我留一輛車駕,我去取了就來。」

  待得母親同意,她立刻轉身向回走。

  一路上所遇成王府下人,她皆以要回席間取遺落之物為由,令人將她引回卓少疆與眾臣僚們在席後聚飲的暖閣外。

  然後她將引路下人屏退,上前幾步,停在閣簾外的廊柱處。

  此時閣中眾人飲得正酣,因無卓氏眷屬在側,言談間便少了諸多顧忌,被酒興一催,更是音高辭烈,一句句話順著酒風飄至閣外。

  先是有人持酒賀卓少疆此番拜將。

  如此飲了數輪之後,又有人順嘴提到北境戰事。一提到戰事,說話的人便多了。被不加遮掩地說出嘴的秘事也多了。

  恆、安、肆三州為何沒能守得住?因兵部刻意壓著糧械不發,壓著急報不稟,壓著兵馬在並、光、懷、朔諸州一線不准北援,不論三州如何發報求援,兵部皆視若無睹,直至將亡城破。

  戍守這三州的主將、裨將、左右都虞候共十數人,俱是裴穆清的舊部驍將,任是兵部在成王的授意下在過去兩年間如何籠絡,皆不為所動。

  而既然不為所動,那麼便只得死。

  死在晉軍手下,更省得兵部或大理寺髒了自己的手。

  接下來晉軍繼續南進,而豫州為北境重鎮,不得有失,正是將裴穆清送去赴死的絕好時機。

  然而先前對付恆、安、肆三州守將的法子卻對裴穆清無法奏效。裴穆清何等智勇,率軍堅守豫州近三個月,將晉軍活生生打到需要退兵求援,連一絲敗跡都看不到。

  既然無法借晉軍之手取其命,那兵部便只得自己髒一回手了。

  就在晉軍退兵三十里的消息傳回朝中的當夜,兵部便請了成王之意,矯詔一封,快馬加急發往裴穆清軍前。詔書上稱,晉軍不敵,晉帝遣使求和,願與大平合議停戰後事,皇帝命裴穆清將守城諸事交由裨將處置,自調人馬速速回朝,與兵部共議和事。

  裴穆清究竟有沒有懷疑過這封詔書上的內容,無從知曉。然而以裴穆清之性子,是絕做不出抗詔不遵的舉動來的。

  於是裴穆清與所抽調的人馬前腳剛出豫州城,兵部後腳便擬了一封彈章,誣其畏戰南撤。

  一旦裴穆清落馬,軍中自會震盪,局勢自會大變。而成王在經營兵部多年之後,終於能夠有機會向軍中安插和培植自己的親將了。

  ……

  她就這樣一直立在閣外聽,聽到最後,雙目變得血紅。

  閣簾被人自內打起,有人離席出恭。

  她抬頭,正見一張酷肖自己的面容,當下繞柱出來,擋在那人身前。

  那人酒意上臉,定睛看了她好一陣兒,才將她認定,然後冷笑:「你怎麼又回來了。」他回頭望一眼暖閣,再看她時,彷彿酒醒了些許:「你都聽見了?」

  她喉頭有千萬句話,然卻不知當從何處說起。

  他又冷冷一笑,臉色全然不在乎地向暖閣後面行去。

  行了數步,他回首,見她仍跟在身後,便停住腳步,轉身避進一處無人之室。

  她跟進來,闔上室門。

  然後她終於說得出話了:「裴將軍,亦教過你。」

  這幾個字她吐得極其艱難,說話時眼眶通紅,手亦成拳。

  「教過我又如何?」在未通暖的閣間內,冷意驅退他的酒意,他的神色逐漸變得清醒:「裴穆清最賞識的學生,是你。我在他眼裡又算是什麼?」

  然後他繼續說:「又何止是裴穆清。父親喜歡的,特意請旨要送去兵部的,也是你。」

  「就連成王……」他笑起來,笑得表情都有些扭曲,「就連成王,喜歡的也是你。不然我如何能得這拜將的機會?難道是靠咱們那個不識時務的父親?」

  她盯著他。

  熱血自心口湧上額間,又逐漸變得冰涼。

  一雙手的指骨被她在不自知間攥得僵白,而她聲音瘖啞,含了戾色:「北邊已死了多少人……恆、安、肆三州以及裴將軍受誣之事,你脫得了干係?父親一生謹慎小心,卓氏如今卻要被你拖入這骯髒爛泥坑中……裴將軍拳拳忠心,赤膽報國,為朝為民,而你不僅眼睜睜地看著他含冤受戮而知情不報,更還要踩著他未寒之屍骨上位……」

  她的雙眼被心火燒得乾澀疼痛,嗓子亦然:「哥。這樣的功名會污了祖宗,你又如何能取。我求你去向陛下請罪,說出你所知的實情,還裴將軍一個清白。」

  他冷冷看她,半晌後道:「我若不去,又如何?」

  她靜了片刻。

  再開口時,她眼中血色更甚之前:「那我就去。」

  他依然冷冷看她,許久之後,忽然動手,抬胳膊一把掐住她的喉嚨,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將她推逼到牆角處,然後抬起另一條胳膊,兩隻手一起下死勁地掐住她的脖頸。

  這舉動堪稱瘋狂,而他神色陰沉可怖,一副欲置她於死地的模樣。

  窒息的痛感瞬間襲遍她全身,整個天地漸漸在她雙眼中暗下去。

  而他的聲音冷血且忿恚,響震於她耳側:「裴穆清已經死透了,你既為他鳴不平,便該同他去死。」

  熱淚自眼角淌出,赤色盡染眼底。

  騰騰暴怒與滿腔殺意層層掙破她的神智,如出籠之凶獸,戮滅她殘存的意識。在失去意識之前,她只記得她看見了被他一直掛在腰間的那柄長劍。

  待到天地再度清明,她低頭長喘,渾身發抖。

  鐵劍脫手而落,只一剎,便被地上鮮血浸透。

  血泊之中,她抱劍坐在地上,雙臂青筋暴起,手指劇烈顫抖。

  黏稠的血液沿著地磚細紋緩緩漫開,浸透她的長裙下襬。

  她急劇地喘息著,因恨,因怒,因不甘,因奮烈之爭。

  豆大的汗粒從額頭滾落,蟄迷了眼睛,她伸手抹了抹眼角,待視線再度清明時,看見室門不知在何時已被人打開,而她身前背光處站著一個男人。

  頓驚之下,她橫劍指向那人,嗓子卻沙啞到發不出一字。

  那人慢慢走近她,將她暴怒發抖的模樣收入眼底,然後平靜柔緩地開口:「卓姑娘,鄙姓顧,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見您出宴,故而叫顧某來尋姑娘。」

  他的雙腳踩在血泊中,地上橫陳著尚溫熱的少年軀體,而他卻視若無睹、無驚無懼,待她如常。

  她仍然在顫抖,攥著劍的手指幾乎要被自己握斷,嘴唇已被咬出深深血印。

  他這才像反應過來一般,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氣中瀰漫的濃重血腥味,然後微皺眉頭,道:「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氏竟無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費了。」

  她死死地盯住他。

  他則稍稍側身,回首望向廊柱後的陰影:「殿下,您說呢?」

  陰影中應聲踱出一個人,縱於暗色之中,儀姿仍雍容閒雅,從容鎮定。

  然後那人抬眉,輕輕探目看向她。

  她的眼角掛著未乾的淚,然眼中卻燃著細焰,半身浴血,襯得她整個人更加狠戾不平。

  她拄著劍站起來,回視那人,任心頭一腔血液沸滾不休,面色卻逐漸變得沉靜寂冷。

  然後她一面走向他,一面開口說:「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少疆能做到的,我必然能做得比他更多、更好。」

  「你圖什麼?」那人問道,目光掠過地上的屍體。

  「圖功業、圖盛名。」

  她答說,又靠近他些許,目光抵入他的眼中:「圖佐助明主上位,為卓氏一門謀世代之榮寵。」

  那人抬手,非常溫柔地抹去她眼角的淚,然後笑了,應道:「好。」

  ……

  夜風襲上關牆,將卓少炎的尾音吹斷。

  沈毓章從頭聽至尾,心內幾番震動,幾次開口欲言,卻終還是以無言來對她這一片坦誠。

  那些他在南邊聽聞的以及這些年他在心中臆測的,不及她所道真相之十一。

  她以一己之力來應付這至凶之北境,五年間所受之苦,又豈是他能夠想像得到的。

  卓少炎掃視他的神色,自然明白他在想什麼,遂道:「毓章兄不必自惱。當年你雖未曾北上,然這些年來亦盡了將臣本分。再看這往後的幾十年,又豈會少了毓章兄流血吃苦的日子。」

  這話雖是在勸慰,卻又實在不算順耳,令沈毓章一時失笑。

  她見他鬆緩了神色,亦抿唇一笑。

  「你與謝淖……」沈毓章提起這個話頭,望她一眼,又收住了。

  卓少炎知他想問什麼,並不為怪,答道:「我與謝淖,當初不識,更從未通謀。」她微微一哂,「如今倒與他結了夫妻,合兵共進。世事難料,此亦當真是諷刺。」

  既說到此處,沈毓章便多問了一句:「謝淖是何時知你即是卓少疆的?在你被貶流北境軍前、為他所擄劫時?」

  卓少炎目光望遠,盯著關內遠處的晉軍營房,搖了搖頭。

  「恐怕要更早。」她說。

  「有多早?」沈毓章皺了皺眉。

  卓少炎再度搖了搖頭,臉色平靜地收回目光,說:「我也想要知道。毓章兄,我們且走著看罷。」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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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02:04: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翌日晌午過後,卓少炎親自去找英嘉央。

  她進屋之時,英嘉央正好將筆墨收起,身前案上攤著墨跡尚未乾透的兩封奏表。

  這兩封奏表,是沈毓章按昨夜與她相商之後的決議,於今晨來請英嘉央親筆手書的。

  其中一封將發至宰閣與兵部,告知朝廷此番出使金峽關談和的結果與雲麟軍對朝廷所提的要求,而其中就請皇帝禪位讓賢一事,卻刻意未寫明雲麟軍有所推立之人,僅曰願皇帝擇宗室賢材即大位。

  另一封則是直呈御前的密函,其上完完整整地寫清楚了雲麟軍此番所圖為何,做了什麼打算,手中捏著什麼樣令皇帝不得不應的籌碼,接下來需皇帝如何配合,以及英嘉央自己並代沈毓章向皇帝告罪之言。

  論朝中目前大勢,皇帝一旦真的禪位,若按朝綱,由皇太子即位可謂順理成章,然若按人望,則成王被眾臣推舉的可能性最大。

  之所以分兩封奏表,便是因卓、沈二人無意在雲麟軍兵抵京城之前讓朝臣及成王一系得知雲麟軍的真正謀劃。成王耗費心血經營多年,一朝逢帝禪位,又豈會容讓大位旁落,不論雲麟軍推立誰人,都勢必會成為擋在他走上帝位途中的莫大阻障。雲麟軍對朝臣聲稱將策立誰人交由皇帝決定,此舉不僅能夠將這一池水攪渾,更能夠自然而然地讓太子代替沈、英之子成為眾所矚目的靶子。

  卓少炎閱過兩封奏表,確認所書無誤後,便吩咐人拿給英嘉央的儀從親兵,即刻發往京中。

  然後她沒有馬上離去,而是對英嘉央道:「前一日多有冒犯得罪,不妄求殿下諒解,但求殿下明白我輩苦心。」

  她意態誠懇,頗有推心置腹之誠。

  英嘉央看她一眼,臉色已不似前一日那般憤怒牴觸,道:「事竟成此,我又哪裡無辜?如今既已在一條船上了,就也不必再多計較了。」

  卓少炎微微一笑,心中欣賞她處事通透不矯情的性子,更知她如今願意配合雲麟軍,定是因她自己亦經過了充分且謹慎的考量。

  環視一圈這屋子,卓少炎轉身坐下,開口道:「在朝局未明朗之前,還需委屈殿下在這邊多待些日子。昨夜殿下睡得可還好?」

  英嘉央瞟一眼門窗,沒說話。

  卓少炎貌似隨意地說:「毓章兄昨日特地讓我調了些人手來,將殿下這屋子的門窗皆加固了一番,說是夜裡風大,吹得門窗亂響,怕殿下睡不踏實。」

  說罷,卓少炎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下英嘉央的神色,見其臉上未起一絲波瀾,便又不著痕跡地將目光移開。

  她少時亦曾親眼目睹過當年沈毓章與英嘉央之情深,如今得知他二人這些年來周折至此,又豈會毫無常人惋惜之意。

  「少炎。」英嘉央開口,臉色依然如常,並不刻意迴避她方才的話中有話:「這世間最令人婉嘆不忍之事,莫過於有情人因誤會而互相傷害、互生憎意、錯失彼此後便再也回不去當初。」

  「但我與沈將軍,從來沒有過任何誤會。在一起時,我們不曾傷害過彼此,亦不曾憎惡過對方。我與他走至今日這一步,並不是什麼錯失。」

  「在與他分開之前,我對他毫無保留,他對我亦皆是男兒之坦蕩,我們之間對彼此從無隱瞞,從無藏私。我與他當初之所以決裂,是因我以為我是為了他好。他割斷與我多年的情分,是因他明白了那麼多年我都未曾真正明白過他。我沒有什麼可為自己辯白的。他的感受絕不是什麼誤會。是我錯在太自負。」

  「自然,我也有過委屈,有過難過和傷心,有過極其難熬的日子,但是那些都過去了。如今再見他,我只是覺得,心已經不會再如當年一般因他而動了。」

  她說著這些,到最後輕淺一笑,真無芥蒂。

  卓少炎聽得不知該說些什麼,又為她的豁達所觸動,由是安靜著思索了片刻,而後問說:「殿下,為一人心動,是什麼感覺?」

  英嘉央一時怔了怔。

  ……

  為他心動,是什麼感覺?

  那是多少年前,她在太后宮裡不當心摔破了一盞從仁宗朝傳下來的八角如意宮燈。那燈相傳是當年仁宗與皇夫的定情之物,三百多年來一直被小心珍護。因物件不算小,縱是太后宮內曲意討好她的內侍們有心幫忙,這事也到底沒能在太后面前遮掩過去。

  當時太后板著臉問:「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如今是哪個不長眼的摔破的?」

  她本欲上前認錯,不想卻有一個少年比她更快地跪了下去。

  「是臣失手,犯了大錯,還請太后懲處。」他伏地叩首,語甚恭敬。

  當日正逢月初,沈氏夫人身有誥命,按例入宮覲見太后與皇后,因子侄輩有在宮內伴讀的,便也叫他們過來一併請安說話。

  她看清替她跪在地上請罪的少年,臉不禁紅了紅。

  太后瞅了瞅他,似乎亦未料到,於是頗無奈地嘆了口氣,用力將枴杖向地上一拄,斥道:「這一輩的朝臣子侄中,就數你平素行事最為穩妥,今日為何如此不知輕重?」

  「還請太后重罰。」少年說道,從始至終端方循禮,連頭都不抬一寸。

  因看在沈氏的面子上,太后終究也未真的重責他,只是罰他在殿外跪足兩個時辰,自省己過。

  當時正逢炎夏,真跪上兩個時辰亦是十足受罪的事情。她壓不住心內愧疚,每隔一刻就悄悄去殿門口看一眼在殿階下跪著的少年。

  他端端正正地跪滿了兩個時辰,跪到最後衣裳由裡到外都濕了,可肩背卻從始至終未曲未彎,一如他沈氏剛正的門風。

  她瞧著他英俊的側臉,心頭如羽拂過,轉身就叫內侍去備一碗解暑湯。

  待他起身回太后宮,借偏殿更衣拭汗再出來時,她用送這一碗解暑湯做藉口,近前與他說話。

  「你為何要替我受罰?父皇疼我,若知道我犯了錯,必會為我向太后求情,我也不會真就被罰的。」她對他說。

  他喝了幾口湯,神色稍緩,然後回答她:「公主殿下自有陛下疼愛。然而每一次陛下為了公主有違宮規朝制,都會受到外臣諫責。陛下之難處,殿下亦當體諒一二。為人臣者,理應為君分憂。臣今日替殿下受罰,亦是為陛下解憂。」

  他所言句句在理,她輕聲應了,然而心裡面卻有些悶悶的,說不清是因他耿直的諫言,還是因失自己所望的情緒。

  然而這便是他。沈氏家風如高松,如厚岩,他諸行諸舉,絕不會有損這三百多年的望族門楣。

  ……她又有什麼可額外期冀的呢。

  少年說完該說之言,又抬眼看了看她,沉默片刻,端著碗將湯一口氣喝完,然後將碗擱下。

  她一時只覺也沒什麼可再多說的,悶聲伸手去取那碗,可手還沒碰到碗邊,便被他一把攔下握住了。

  「殿下。」少年清了清嗓子,似乎這大不敬的動作令他自己也很是不自在。

  她的心一下子跳得飛快,看也不敢再看他,下意識地就想將手抽出。

  少年耳後隱約有紅意漫出,卻十分執著得將她的手握得愈發緊了些,一雙眼更是極其認真地盯著她,繼續說道:「臣今日替殿下受罰,也是想要讓殿下知道,這世間男子中,除了有陛下疼殿下之外,臣也疼殿下。」

  她的手被他攥在掌中,她卻覺得他攥著的分明是她的一顆心。

  就聽他再度開口:「臣以後,能不能同陛下與太后一樣,喚殿下『央央』?」

  ……

  英嘉央出神半晌,才動了動目光,收回遐思。

  側首去顧卓少炎,想到她方才問的話,想到今晨沈毓章轉述的她這些年的經歷,想到她以大好韶華盡付這漭漭沙場,又想到她以一紙婚書定來的謝淖及其大軍,不由心生憐惜之意。

  料她在兵事上有多精熟,於情事上便有多懵懂。

  「為一人心動……就好像你的心被掛在了他的身上,你的喜怒能夠被他輕易牽動,可你又會覺得很安心。你會想要同他親近,卻並不是為了求得什麼。」

  卓少炎聽了,若有所思。

  須臾,她垂下目光:「多謝殿下解惑。」

  ……

  是夜,戚炳靖處理完封地政務,如常來卓少炎這邊宿下。

  夜半時分,二人睡得正熟,卻被疾如驚雷的敲門聲震醒。

  來者是周懌。

  能夠讓平日裡嚴謹低調的周懌在這種時候貿然來稟,必定是至關緊要的急情。

  戚炳靖沉著臉色,披袍走去開門,與周懌在屋外低聲交談了數句。

  然後他返回屋內,不發一言地將衣甲穿戴整齊,掛劍上腰。

  在離開之前,戚炳靖回頭看向裡屋的床榻處,目光在卓少炎已經清醒的面龐上盤旋了一圈,簡單說道:「有點急務,我去去便回,你且繼續睡。」

  夜色中,清明的月光斜打在他身上,將他本就棱角分明的臉龐映得更加嚴峻,而他整個人亦似被籠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戾氣。

  卓少炎目送他出門,然後翻了個身,重新閉上眼。

  卻無論如何都再也睡不著了。

  思緒無序輕飛,她憶起了那一襲遠在晉煕郡鄂王府中的鄂王妃婚服。

  不覺是從何時起,在夜裡他抱著她入睡時,多年來時時糾擾她的染血噩夢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她自鏡中看見自己身著鄂王妃婚服的那一幕。

  鏡中除了她,還有身著戎裝的他。當日的每一個細節都反反覆覆地在她的夢中重現。每每醒來時,她的心口都被一股莫名的陌生情緒所纏繞。

  她用了很久的時間才得以分辨出,那是安心。

  在此之前已不知有多少年,她的腦海中不再出現這兩個字。三千里的北境疆線,十六州的戍守重責,心中籌劃多年的大謀大策,無一能許她有暇顧念這二字。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竟然有比手握鐵甲利刃更能讓她安心的事情。她更加沒有想過,如今能夠令她夜夜安穩入睡的,是本該最讓她枕戈以待、不得安眠之人。

  她想起那日他問她,待立新帝後,有何打算。

  也許是夢境與記憶都太過清晰,她並不遮掩地說出了那一刻她的真實所感。事後再想,她想要的或許並不是做他的正妃,而是那一份有他在便會有的安心。

  她又想起那日在他問她這話之前,二人那一場激烈的纏綿。

  那是她頭一回清楚地確認自己對他滋生的慾望,更是頭一回無所求亦無所取地與他親密。她僅僅是渴望他這個人,而非圖他能夠助她什麼。

  所有的這一切,在今日之前,她並未多加思索,到底是因什麼。

  腦中滾過英嘉央所言,卓少炎睜開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戚炳靖口中的「去去便回」,現已變成了許久未回。

  她稍蹙眉頭,忽而想起,那一日在關外晉營前,他同她說的,為防晉軍餘部。

  ……

  徹夜守著城樓的士兵看見卓少炎披甲前來,紛紛敬行軍禮。

  卓少炎略作詢問,果然得到戚炳靖同周懌帶了一隊人馬夜出關城的回覆。她阻止了欲隨她前行的士兵,獨自一人走至女牆後,眺目遠瞰。

  尚未翻白的天色一片灰濛,目所能及之地,若無燈火照亮,並不能看清什麼。

  他如同前一回一樣的不言何所往、亦不言因何而往,令她感到有些煩躁。且這煩躁的心情,又更甚前一回。

  煩躁之下,她全無耐心去仔細分辨,這煩躁之中是不是還摻雜了別的什麼。

  卓少炎如是站著,一直到天邊捲出一抹透亮的光彩,才看見極遠處依稀有人馬向關城馳來。

  戰馬全速奔行,不多時便到了城下。

  在看清他的容貌的那一剎,她先前所有煩躁的情緒皆在一瞬間被捋平。

  而在等士兵迎開城門時,戚炳靖亦已看見了她,一手勒著馬韁,昂首對上她望下來的目光。

  他的目光沉定有力,又帶著些許安撫之意,令她的一顆心悄無聲息地落回原處。

  卓少炎輕怔。

  在感到心落回胸腔內的這一刻,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此前她的心彷彿一直都掛在他的身上。

  ……

  戚炳靖在城下,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沒有風雪。沒有戰火。

  她披著將甲,站在城頭,不是為了抵禦他的進犯。

  她是在等著他歸來。

  他無聲地笑了。

  然後將掌心中殘留的一點血色拭淨,在城門洞開之後收回目光,一鞭抽下去,縱馬疾馳入城,不忍她再多等一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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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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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掌心中的血色雖被拭去,但戚炳靖的甲衣上仍沾上了些許血跡。在他回屋更衣時,那幾縷本是難於被常人察覺到的暗紅色澤,被卓少炎一眼就辨認出來。

  她不動聲色地移動目光,去看他衣物褪盡的上半身。裸於初晨陽光下的寬闊肩背、結實胸膛、勁瘦腰腹,上面除了掛著悶出來的汗意,並沒有什麼異常。

  在戚炳靖走出屋外、舉起一桶水自頭頂倒澆下去時,卓少炎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夜裡的急務,是要你親自去殺人?」

  冰涼的深井水令他一身暑意快速消散。

  剔透的水珠順著他的身體向下滾,戚炳靖抬手抹了一把臉,轉過頭看她,一張臉被天光割出一半明亮一半陰沉。

  「是。」他答得很果斷。

  借了陳無宇的營盤,親自審了幾個人,然後全殺了,割下的頭顱裝入鐵匣內,派人連夜快馬送去北邊。

  但這些他就沒必要說出口了。

  她走向他。先前本已被捋平的那一股煩躁情緒忽又憑空襲來,她動了動嘴唇,卻在意識到自己想要說的是什麼後,立即抑制住了這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衝動。

  戚炳靖始終在讀她的神色,道:「你說。」

  卓少炎不言。

  戚炳靖遂將手裡的木桶扔在地上,往她身前踱近兩步。

  曾經他與「卓少疆」交鋒多次。疆場之上,她極擅用兵,卻絕不莽進,凡大略必定是謀定而後動,從無例外。

  眼下她有話卻不直言,是因她於此事無謀可施,故而一無所動。

  ——但他毫不介意主動教她一教。

  晨光熹微中,戚炳靖伸手握住卓少炎沒什麼表情的臉,道:「少炎。」

  她目光微跳了下。

  他則道:「你心裡面的話,不妨由我替你說一說。」

  「你是在擔心——」

  「擔心我受了傷。」

  「又擔心我受了傷卻不言。」

  「還擔心你自己竟然對我起了擔心之意。」

  卓少炎面色不動,被他才殺過人沾過血的手掌按著的臉頰陣陣發熱。

  那熱意自心口深處傳來,隨著他手掌的力道加重而變得愈加熾烈。

  她並沒有反駁。也沒有掙脫。

  戚炳靖牢牢地看了她一陣兒,挑了一下嘴角,道:「你掛唸著我的這副模樣,十分讓我受用。」然後他低頭,曦光照亮他深黑的眼底:「亦十分讓我情動。」

  他徹夜未眠的沙啞聲音廝磨著她的耳骨。

  咫尺之距,他與她呼吸可聞。

  被她抑制住的那股衝動在他說罷之後終於有了出處,於此刻一霎再起,犀利地掙破她先前的箝制與禁錮。

  卓少炎動了動,一偏頭,用力咬住他的嘴唇。

  熾熱的呼吸瞬間燒紅了她與他的雙眼。

  連帶他身上殘留的水氣,都一併被蒸入這烈烈夏光中。

  ……

  二十日後,北邊傳來了一道消息。

  大晉先帝的次子、易王戚炳哲於封地暴斃。

  江豫燃將這消息遞給卓少炎之後,皺眉道:「大晉皇室又死了一個。這已是四年來死的第三個了。」

  晉歷建初十五年,大晉先帝染急疫,詔已出閣之諸子歸京問安。大晉先帝的長子、時封昌王的戚炳軒在回京途中為人所截殺。此案懸了數年,至今未破。大晉先帝生前從未立儲,昌王為先皇后所出,身居嫡位卻多年不冊,時人皆疑先帝欲立最寵愛的第四子為儲君;故而昌王遇害時,不少人皆疑此為戚炳靖所為,但因無實證,無一敢明言。

  晉歷建初十六年,戚炳靖封鄂王。同年,大晉先帝再染急疫,崩於寢宮。鄂王遵先帝遺詔,領文武百官扶立皇長孫登基即大位。而這一位因在戚炳靖的扶持下才得以將皇位坐穩了的新帝,正是已歿昌王戚炳軒的遺孤。在戚炳靖自請出京就封地後,此前疑他為了皇位而截殺昌王的謠言便不攻自破了。

  到如今晉歷永仁二年,距離大晉先帝崩逝不過區區兩年,先帝的次子也毫無徵兆地歿了。

  這便是江豫燃口中說的四年死三個。

  不論是當初的昌王還是如今的易王,生前都是春秋鼎盛之期,死得都過於突然。

  也不怪江豫燃忍不住要多評議幾句:「晉室祖上得位不正,如今子孫受天罰也不無辜。不過眼下晉室突逢此事,定少不了要亂上一陣,想必鄂王與大晉朝中也無暇去顧南下追討謝淖逆軍一事,如此對我軍倒是件好事。」

  卓少炎沒說什麼,只是在聽到江豫燃的那句「子孫受天罰」時,不太明顯地沉了沉臉色。

  但也僅限於此。她並沒有多餘的空暇與精力就此事深想下去,因為就在當日早一些的時候,雲麟軍收到了大平朝中在上上下下鬧足了十多日後、終於傳來的確定的旨意。

  ……

  當時奏表遞到大平朝中,立刻引起軒然大波。

  皇帝於翌日聽朝,宰閣、御史台、六部、三寺的臣工們不待皇帝說話,紛紛跪奏諫曰不可聽允叛軍所提的要求,更有欲以死明諫者,一時間鬧得滿殿皆是慟哭哀嘆之聲。

  如此一個半時辰,皇帝都插不上一句話。末了皇帝嘆了一聲,說了句「諸卿且繼續鬧罷」,然後便先行離殿而去,留下兩個內臣吩咐御膳房給眾位臣工們準備點心,說是若有人想一直在這殿上哭,也不必硬餓著肚子當忠臣。

  一連鬧了三日朝會,見皇帝從最初的插不上話到後來的一言不發,眾臣才漸漸收停了這聲勢浩大的諫鬧。

  然後皇帝道:「朕知卿等皆是忠臣,然雲麟軍佔大勢又咄咄逼人,眾卿還是議一議如何才能保住這祖宗江山罷。」

  鬧夠了的眾臣推舉出一人,出列奏曰:「陛下心懷天下蒼生,恐金峽關被毀、晉軍來犯而無所恃、致無辜百姓受戰火催燎,故欲讓位以求和,臣等深明君意,願為蒼生叩謝陛下!」

  皇帝滿面倦色地擺一擺手,道:「這些便免了,且撿重要的講。」

  那人便立刻道:「如今國中局勢複雜、外敵虎視眈眈,皇太子年少,恐難於此亂局之中當天下之大任。陛下若果真讓位,臣等願推舉成王殿下即帝位。」

  話音落地,大殿之上立刻隨之跪下去了多一半的臣子,皆紛紛說:「臣等亦願推舉成王殿下即帝位。」

  皇帝看著這滿殿臣子,默聲良久,方道:「容朕深思。」然後便叫了散朝。

  如此又過了五日。

  推舉成王即位的札子成山一般地堆在皇帝的案頭。朝會之上凡論及此事,言願成王即帝位的臣子數量亦是一日多過一日。

  到第九日,皇帝臨朝,告眾臣道:「朕已想明白了,卿等且自放心。」

  這一句讓眾臣放心的話,無不代表著皇帝願從眾臣之議,當下滿殿臣子又是紛紛跪謝叩恩。

  皇帝又喟嘆道:「如今雲麟軍挾持昭慶不放,且傳詔軍前,讓雲麟軍將昭慶送回京中。朕見昭慶無恙後,便出禪位詔書告天下。」

  朝臣聞言大驚。

  有人立刻出前諫道:「陛下!雲麟軍虎狼之心,陛下倘讓雲麟軍入京畿,安知卓少炎又會行何逆舉!」

  皇帝道:「不見昭慶,朕絕不會出禪位詔書。而雲麟軍不見詔書,又何以會放昭慶回來?允讓雲麟軍陳兵京畿一帶,便是要讓卓少炎能夠放心將昭慶放回京中,而不必擔心朕會反悔。」

  當即又有十數名朝臣出列,音辭慷慨而激動地大呼不可。

  皇帝沉默著看著眾臣,並不發一辭。

  過了片刻,皇帝忽然重重地將手邊的一物砸了下去,怒喝道:「朕還未退位!朕還是不是卿等口中嚷嚷著要誓死效忠的皇帝!」

  重物落地的聲音極大,與皇帝高聲怒斥之言一道,成功地令滿殿臣子立時噤聲。

  皇帝眼見眾臣消停了,方正了正臉色,再道:「何況雲麟軍又不只扣了昭慶,沈毓章眼下亦在其軍中。卿等不信卓少炎,難道還要再疑沈氏之人不是真忠臣?!」

  聞此,先前犯顏逆諫的臣子們啞口無言。雖然此前彈劾過沈毓章的人不在少數,但目下既然皇帝已決定要禪位,誰也不敢在這當口上將朝中望族如沈氏一門再次得罪了。

  於是眾臣喏喏,連聲奉皇帝之意,當日便由兵部派快馬北赴金峽關傳詔。

  ……

  雲麟軍收悉聖意後,次日便出關南下。

  卓少炎留了一半兵力在金峽關,將戚炳靖人馬編入麾下,以江豫燃為先鋒,競鞭揚塵地奔馳向京。

  晝夜兼程十七日,江豫燃的先鋒人馬踏入京畿地界。

  在命部署為後軍扎砦時,他提筆簡單寫了封信讓人發給卓少炎:「卓帥:沿途所見,京畿禁軍皆已撤防,兵部這一遭竟絲毫沒有為難末將。倒是稀奇。」

  卓少炎收信閱罷,想了一想,下令全軍加速馳南。

  ……

  待雲麟軍整軍安營於京畿之內後,天已入秋。

  大平自太祖高皇帝開國定都於此地,三百八十年來皇城大位經十數次易主,卻無一次是像今次這般,由武臣率軍兵諫京城、逼迫皇帝主動禪位讓賢。

  京中有老人於街頭連日哭唱,嘆皇室式微,竟至於此。

  此事傳至軍中,卓少炎問了問身旁的男人:「大晉皇室又如何?」

  當時週遭並無閒雜人等,戚炳靖撩動一下眼皮,簡單道:「近年多災。」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卓少炎看他兩眼,也沒再多話。

  ……

  雲麟軍既已陳兵京城之外,便如約將英嘉央與沈毓章送回京中。而皇帝亦將於見到愛女後的三日之內出製禪位詔書,明告天下將傳大位於誰人。

  就在英、沈二人離開雲麟軍的當夜,軍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來者是一名兵部的低階武官,言稱是奉了成王之令,出城請見雲麟軍主帥。

  卓少炎聽稟,面無表情地命人開轅門,將人迎至中軍。

  然後她吩咐左右:「去請謝將軍一併來中軍。」

  不多時,兵部來的武官已被帶到中軍帳外,而親兵亦回來稟道:「謝將軍眼下正在周將軍帳中議事,說是議完便來。」

  卓少炎頷首,示意人將兵部的人先帶進來。

  武官入內,按軍中之儀向她行禮,語甚恭畏:「卓將軍。成王殿下不便出城,卻又惦念與將軍之舊情,特委下官來給將軍送點心意。」

  卓少炎依然沒什麼表情,看他道:「成王殿下費心了。」

  武官便不多廢話,垂首上前,奉上一個精緻的木匣。

  卓少炎伸手,不疾不徐地將其打開。

  匣中躺著兩封文書。

  每一封文書正對匣蓋的那一面,都端端正正地印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章跡。

  卓少炎淡淡掃視過去,目光凝在那朱色的印跡上。

  印有五字。

  每一字她都無比熟悉——

  大晉鄂王戚。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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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兵帳中油燈的光線半明半昧地照著卓少炎的臉,她的表情幾乎沒起任何變化。甚至連多一絲遲疑都沒有地,她轉手便將匣中文書取出,然後逐一展開。

  目光首先掃到內文尾部的日期——

  一封是晉歷永仁元年十一月初十。

  另一封則是晉歷永仁二年五月三十日。

  看清後,卓少炎的目光不易輕察地微微頓了一下。

  在永仁元年十一月初十過後還不到一個月,她自豫州奉詔振旅歸京,一入城便被械送御史台獄。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她親手將寫著白首永偕的婚書塞入戚炳靖的掌中;一個月後的五月末,謝淖大軍叛晉、與雲麟軍並師南下的消息傳遍二國,震驚整個宇內。

  卓少炎低眼,用手指將文書捲軸推平,自右來閱。

  兩封文書皆言簡意賅,措辭有力且果決。

  永仁元年的這一封並非普通文書,而是在鄂王印之外還加蓋了大晉帝璽的國書。書中答允大平成王英肅然,大晉誠願出借兵力南下,助其登基即大平之帝位。大晉借兵之條件有二:一是成王須按此前約定,在即位之後割讓大平金峽關以北之十六州疆土予大晉,以充鄂王之封邑;二是將卓少炎送至鄂王手中,大晉不見活人則不發兵。

  卓少炎看著那「卓少炎」三字,定了片刻,才擱下這封,拿起另一封。

  永仁二年的這一封文書則是僅蓋有鄂王印的私函。書函中稱,謝淖叛晉實為鄂王之授意,目的在於借卓少炎與雲麟軍之力,以更少的傷亡、更快的速度破金峽關南下,一旦合軍兵抵大平京城,謝淖必會率麾下臨陣反水,挾持卓少炎後殺雲麟軍一個措手不及,而後兵逼皇城,拱立成王上位;望成王於大平朝中力促此事成,開金峽關與京畿諸路門戶,切勿令兵部發兵北擊雲麟軍。

  閱罷,卓少炎將其向帥案上隨意一丟,舉目看向下首處的武官。

  她的臉色鎮靜而冰冷,聲音不帶什麼特別的情緒:「成王的心意,我收悉了。」

  然後她嘴角輕動,看向武官的目光像是在看著一個活生生的笑話:「自雲麟軍成功南出金峽關以來,成王便再也沒有收到過來自大晉鄂王的信函,更是從始至終都未得到過來自謝淖本人的消息。我說的對麼?」

  武官絕沒有料到她在閱過這兩封文書後會是這樣的反應,一時啞聲,不知該回應什麼。

  ……

  卓少炎不高不低的聲音穿過帳幕縫隙,清晰地傳入剛走到帳外的戚炳靖耳中。

  她身邊的親兵去請他來時,並未詳細說是何事。而他眼下聽得裡面傳出的這一句,當下便止住了要替他揭開幕簾的士兵的動作。

  士兵無聲收回手。

  戚炳靖給了他一點笑意,然後貼前,負雙手於背後,神色仔細地繼續聆聽裡面的對話。

  ……

  帳中,卓少炎等了那武官半晌,不聞其言,臉上便露出些不太耐煩的神色來。

  她以指輕叩帥案,說:「大晉鄂王戚炳靖,英武睿明,才出眾人,於大晉國中權勢滔天,便是大晉新帝亦須賴其以定朝綱。成王今能得他相助,大位雖不能說唾手可得,但若籌謀得當無失,亦能有八九成之勝算。」

  「但若諸策果真無所失,」她說著,嘴角露出一點譏色:「我此刻應已被謝淖挾持,雲麟軍更應已被殺個措手不及了,我又豈會有暇在這兒看這兩封文書?」

  她繼續說道:「謝淖其人,踐歷行伍而通兵事,從一介不知名的邑軍先鋒使憑著軍功一路升至大晉中將軍,僅用了不過一年多而已。當年他與卓少疆交手,七戰而四勝,四勝皆是速戰速決。這樣的一個人,若早已謀劃好臨陣反水一事,又豈會遲遲不動,徒增後事變數?」

  「我今能收到這兩封文書,足以說明諸事並未如成王所謀。我料成王久不聞鄂王音信,見雲麟軍陳兵城下亦久不見謝淖有所動,故而坐不住了,料定已不能再賴鄂王之允助,這才叫你送這兩封東西來給我看,意在挑撥離間我與謝淖。」

  「自然,成王與我相識多年,不會以為我看不出他這挑撥之意。他之所以赤裸裸地行挑撥之舉,是因他以為,既然這兩封文書已儼然無所用了,不如送來給我,縱然眼下謝淖尚未反水,然而這文書背後的事情,必能令我對謝淖的信任蕩然無存。他想試一試,如這兩封文書能夠使我與謝淖二軍離心,這局勢必將大變,雲麟軍若逢兵亂,三兩日間必亦顧不得這城中大位;而如若此計不成,於他而言亦不會有什麼多餘損失。」

  「我說的都對麼?」

  武官的額上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卓少炎看他一眼,伸手重新拿起那兩封文書,動作從容卻有力,緩慢地將其撕裂成四半。

  她拈了拈指尖,連眼都不再抬,冷冷道:「這兩封文書,皆是大晉鄂王所言所允,可成王怎麼就忘了去問問領兵的謝淖——他答應鄂王了麼?」

  ……

  口中所言,遠不及心中所想。

  先出現於她腦海中的,是江豫燃領先鋒人馬在踏入京畿地界後給她發的那封信。京畿禁軍撤防,江豫燃的那句倒是稀奇,如今再看,是一點都不稀奇。

  再往前回憶,便是金峽關前後諸事。

  最初大平換將,不從北面諸路軍中選人,偏從南邊將沈毓章千里迢迢調來。沈毓章一非成王親腹,二是裴穆清生前所看重的門生之一,多年前亦曾主動請纓北上抗敵,一向奉聽成王之意的兵部竟能在那當口上將他派往金峽關,如今想來,圖的便是沈毓章與她少時如兄妹般的舊情。

  但兵部所圖卻並非是為了讓沈毓章以舊情前去招降,而是能夠借此找個盡合情理的由頭將大平守關之將在二軍對戰之際撤下。沈毓章因念舊情而通敵與徇私,縱使她當初不為之搆陷此二罪,想必兵部亦不會手軟。而若非沈毓章這等門楣忠正、文武盛名赫然有聲於國朝之中的將領含冤被罷,金峽關守軍之軍心又何以能被輕易動搖,金峽關之門戶又何以能被輕易打開。

  顧易侍從成王多年,借兵部之名北赴金峽關問罪沈毓章的這一趟差使,他辦得是極其漂亮。

  當日關外一晤,沈毓章言稱所奉旨意為可招降、不可濫殺。

  當然不能殺了她。

  若殺了她,成王又何以按鄂王所言,讓謝淖借力雲麟軍破關南下?

  此後她拆毀金峽關牆以要挾大平朝廷,昭慶自請替朝廷北上談和,兵部竟不曾阻攔昭慶分毫;而雲麟軍扣住北上談和的昭慶以逼迫皇帝禪位讓賢,想必更是正中成王與兵部之下懷,由此順著皇帝之意,開京畿門戶以迎雲麟軍南下,等的便是謝淖會按鄂王所允諾的陣前反水。

  諸事一經想通,她的心中自然極震極蕩。

  二月的寒天雪地中,她被晉軍於戎州境內劫入兵營的每一幕畫面,至今猶在眼前。

  此後數月間,她於晉都看宮牆外的春日花芽,於金峽關外瞰山谷中的夏夜幽澗,於京城腳下聽兵帳間的秋風颯颯,身邊始終少不了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以國書明言索求,將她的性命納入他的掌中,還她兵權,予她舊部,因一紙婚書而應她所取,更在她不覺不察之間,默不作聲地將她所謀之事以他的方式強勢推助。

  ……

  兵帳幕簾被人自外揭起,有人踱了進來。

  卓少炎抬眼。

  腦海中才想著的男人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戚炳靖步履從容地走至她身前,將已被她撕裂的兩封文書自案上撿起,一瞥之後又扔回案上,目光移去看武官,說道:「從未應過。」

  這話應和著她方才那句反問,迫得武官額上冷汗又密了一層。

  卓少炎叫親兵進來,吩咐說:「將此人帶下去關起來。還有,讓我帳外的守衛撤得遠一些。」

  親兵遂依言將人綁了拖出去。

  幕簾落下,帳中一時變得極安靜,兩人誰都未立即出聲。

  就這麼靜了半晌,卓少炎才瞟向他,問:「你在外面聽了多少?」若不然,怎能夠卡著她問完那句話走進來。

  戚炳靖於她身旁落座,答道:「全部。」

  一開始,他本無意一直在帳外聽,但她說出口的話,思慮嚴密條理清晰,層層遞進之下將人逼得無從應對,不容他入帳打斷,於是便多站了一會兒。

  他話音落後,二人又沉默了片刻。

  夜風颳擦著兵帳,帷幕被吹得向內用力鼓動著,有風順著縫隙漏進來,撲滅了帳內燈苗。

  沒人去點燈。

  這一片看不清對方的暗色如霧如綢,將人攏在其中,令人一時只聽得清外面的風聲與自己的心聲,莫名得催人想要坦誠以待。

  黑黜黜的兵帳中,只聽戚炳靖振了振甲衣,問說:「為何信我?」

  她對謝淖不會反水的絕然篤定,令他於帳外聞之動容。

  二人隔得不遠,但卓少炎只能辨出他的側影輪廓,看不見他此刻是何表情。他雖只問了四字,她卻能在心中替他補全他未說出口的話。

  「你要的,從來都不是大平的疆土。」她開口,聲音沒什麼起伏,一字字清晰地敲入他耳中:「否則,從一開始你便不會留我的命。」

  他無聲片刻,又問:「你從何時開始這樣以為的?」

  「在你於金峽關城牆上將沈毓章激怒的次日。」

  「因何故?」

  她沒有立即回答,手指無意識地敲著另一隻手的掌心,少頃,才說道:「那日晨,我與沈毓章議過拆關之事後,望他能據實說出為何會被你激怒,他便對我和盤托出。」

  「我從未對你坦言過我出兵是為了什麼。你曾問過我一次,當時我稱是為報卓氏私仇,你也看似信了。然而你對沈毓章說的那些話,若不是清楚地知悉我所圖究竟為何,若不是全然瞭解他有著與我相同的不甘與執念,又豈會那般容易地撕破他蓄意的偽裝,以簡單幾句話便將他輕易激怒。」

  「而你既然早就知悉我為的不是報一己之私仇,就應該知道我所守的是什麼,心中必定明白不論你能給我什麼,我都絕不可能拱手將大平疆土讓予你。」

  「你亦不可能寄望於利用我與雲麟軍。旁人或許以為你提兵相助別有所圖,意在借我之力破關之後再尋機與我反目,吞據戰果。但曾與你真正在沙場交鋒七次的人,是我。」

  「謝淖之用兵,謀深而慮遠,從來都是先審我之強弱,斷地之形勢,觀時之宜利,胸懷必勝之策而後戰,從未有過臨機赴敵之舉動。便是如此,你與我之過往交手亦曾敗北三回。你又豈會自大地以為與我反目之後真能得勝?」

  「依你素來用兵之主張,若真要南掠大平疆土,從一開始便不會留我的命。如此,大平北境空虛,你發兵南犯,短時間內誰能擋得了你的道?又何必要大費周章地借我之力,圖那只有五六成勝算的結果。」

  這一席話卓少炎講得不快,故而耗費了一些時間。

  待她講完時,二人的眼睛已適應了這黑暗。

  戚炳靖看向她,她並未回視,但那一雙平日裡看起來英氣十足的眉眼此時被夜色勾勒得柔和了許多。

  他按她所說的想到了那一日。那一日的傍晚,晚風穿堂而過,他醒來時,正對上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模樣。

  而亦是自那一日起,她與他相處時便慢慢地有了自細微處的變化。

  停頓少許,卓少炎繼續說道:「你刻意對沈毓章說那些話,是因你知其必會被傳入我耳中。你想讓我自己想透,若我想透了,遇事便不會輕易受人挑撥。若我沒想透,你早晚會與我一戰。你擔著這一戰的風險,是想要看一看,我究竟是不是一個無情背義之人,我究竟有沒有心。」

  她沒有問他,她說的對或不對。

  但她最後的這幾句,如火苗細細地燎過他的肺腑,逼得他沉聲應道:「嗯。」

  暗色中,卓少炎輕輕笑了。

  然後她伸手,將油燈重新點燃。

  乍亮的光芒激得她微眯了一下眼,但很快地,她在光亮中抬頭看向他,明眸映著火光,一如當初晉營相見,美得令他挪不開眼。

  她說:「晉歷建初十六年,你受封鄂王。冊禮既行,大晉先帝曾經問你,想要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王妃。當初長寧大長公主講過半句,事後你又補了半句。但是今夜,我想要聽一聽,你的真話。」

  戚炳靖看著她的眼,沉默了許久。

  然後他慢慢地笑了一下,回答她:「不求貌美,但求才智當與南朝卓少疆一般。」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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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她以十分的通徹透闢換來了他十分的從容坦蕩,卓少炎再度輕輕一笑,沒說什麼。

  戚炳靖則泰然問說:「還想要聽什麼?」

  他以更直接的方式來應對她的直接。

  她聞此,投向他的目光中帶了一絲調侃:「看你還想說些什麼。」

  他接著她的目光,牽動了一下嘴角,道:「很多。」

  雖言很多,然二人卻皆未再言。

  今夜已說了足夠多,二人之間的氣氛又足夠好,彷彿此刻若有誰再多說半句,便會將這足夠美的夜不小心捅破。

  被他凝視著,卓少炎站起身,走至他身前。

  然後她伸出手,極輕地撩過他的耳垂,落在了他的肩頭。

  被她以指尖擦撩的地方如被放了一把火,輕而易舉將她還想要聽的同他還想要說的話統統燒成灰燼。

  戚炳靖的臉色黯了黯。

  他扭過頭,咬住她的指尖將她的手扯下來,然後將她的指尖含入口中,以舌輕戲。

  她的眼睛瞬時浮起一層水霧,目光變得軟如細鉤,勾得他揚臂一把攬住她的腰,將她按進懷中。

  她就勢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粗暴地解除二人衣甲的時候,銜咬著他的嘴唇、耳朵、喉結,一點一點地將火添得更烈。

  他的聲音被她成功得燒得滾燙,反過來將她耳垂也燒得通紅:「想要我怎麼弄?」

  她昂起頭,被他手下的動作撥得難耐,遂用力地掐著他的肩背,喘著氣答:「……你還不清楚?」

  戚炳靖啞著一笑。

  他清楚。

  他太清楚了。

  冰涼的帥案貼著她的前胸,熱意蒸人的他覆著她的後背,她死死地按著他緊扣在她腰間的手,汗自頰側被一下下地甩落,濺濕了那幾半被她撕毀的印著鄂王印的文書。

  ……

  是夜臨睡前,卓少炎趴在戚炳靖胸膛上,臉埋進他的肩窩處,任他緩慢地揉著她腰間發紅的指痕。

  痠痛但又舒服,令她微微嘆息。

  如是良久,他覺出她的呼吸漸趨平和,手勁便也漸漸鬆了,待她入睡。

  然而她卻忽然出聲,聲音輕低,自他肩頭傳入耳中:「當日周懌將我丟入你大帳前,說他們將軍好色。」

  戚炳靖聞聲笑了,一時無言。

  她便也跟著笑了,臉隨著他肩頭的震動而輕輕震著。

  他從未張口解釋過她與他的當初。

  而以她之聰穎與多思,又怎會想不透戎州境內二人初見的那一夜。周懌之言,是為了讓他將她自罪眷中挑出留下的舉動看上去盡合情理、避免她生出疑心。至於他對她的一次次佔有與試探,又何嘗不是為了讓這一切盡合二人當初之各自身份,為了驗證她果真是他為之惦念在心的、處心積慮地籌謀與推助的那個女人。

  今夜,她將周懌舊話再提,是在以她的方式對他說,她都懂。

  少頃,她收了笑意,輕輕蹭了一下他,他便伸手出去,捻滅了燈燭。

  深夜中,他的心跳沉而有力地貼著她的胸脯。

  「我的身上,沾過太多血。」

  卓少炎的聲音忽然再度響起。

  「該沾的,不該沾的……全沾上了。」她又說道。

  戚炳靖沒作聲,安靜地聽她說話。

  而她今夜說的那麼多話,都不如此刻說的這兩句,讓他覺得清晰震耳。

  她的頭在他肩窩裡動了動,似乎想要掩蓋什麼。但他仍然感受到了肩頭皮膚上的那幾乎難以察覺到的一丁點濕意。

  她曾親手弒兄。她的父母亦因她而亡。

  她以雙手掩埋過數不清的同袍血屍。她亦曾下令屠戮過數萬名敵俘。

  而她身上所沾染的那些鮮血,皆是為了她多年所守所持之事。

  又過了良久,卓少炎才聲音悶啞地繼續道:「多謝你。南下一路因你之助,少死了很多人。」

  她謝他,不是為他救了她自己的命,是為那些仍然鮮活的大平軍士們的性命。

  雲麟軍的,金峽關守軍的,北面諸路與京畿諸路禁軍的……她的不願戰,不願揮戈向同袍,或許他全部都明白,不論曾經她與他在沙場上如何交戰廝殺過,此刻他都能當得起她這一聲謝。

  戚炳靖緩緩地以掌輕撫她的後背,算作回應。

  待她徹底沉靜無聲、在他肩頭進入深眠後,他才稍稍側首,就著漏入帳中的月光看了看她的側顏。

  他的確從未張口解釋過她與他的當初。

  而那些她懂得、她以為的當初,卻並不是他與她的當初。

  ……

  建初十三年的豫州境內,大雪一日接著一日地下。

  大晉自西境調來攻城的援軍被派至西邊守圍,無令不需出戰。

  每日的清晨及傍晚,他都會藉著巡圍之際,策馬出外廓,遠遠地看一會兒風雪之中的豫州城頭。

  那個守城的年輕大平將領,他有時能看見,有時則看不見。

  能看見的時候,他便會勒馬多站一會兒,目不轉睛地打量那人在城頭的種種舉動。年輕將領的身形纖瘦而單薄,然勝在意志卓絕不屈,有一回晉軍集各部猛烈攻城,他連續六日每一次巡圍時都能看見他,令他幾乎懷疑那人連續六日不曾歇息過。

  每日去看看那個叫卓少疆的年輕平將如何了——此竟成為了他此次隨陳無宇出征中最令他沉迷的事情。

  如是過了近二十日,城下攻城之部中有消息傳至各軍。

  消息稱,豫州城大平守軍射向城外的箭經晉軍士兵細查,箭鏃看上去極像是百姓們在倉促間燒熔城中錢幣而製成的,料想平軍城頭兵罄,難以久持。

  陳無宇聽後,特意叫人去要了一支這樣的箭來看。

  除了箭鏃之外,連箭桿也非軍中常制,更像是劈裂門板而製成的。

  陳無宇看罷後,對他道:「如此來看,我軍回師之日可期矣。」

  他則盯著陳無宇手中的箭,久久不言。

  風雪之中城頭的一幕幕於他眼前飛掠而過,如此將敗之際,他竟不知有人的意志還能夠堅定若此。

  陳無宇看出他神色有異,問說:「殿下有何心事?」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抬頭望向遠處,那一片蒼茫的城牆在他眼中漸漸地化變成了雄弘森嚴的宮牆。

  須臾,他沉下目光,自嘲地笑了一聲,說:「陳將軍。有人從軍,是為戰一國之存亡;有人從軍,卻是為避一己之禍難。」

  陳無宇聽了這話,豈能不明白他意指何人何事,一時不知該接些什麼。

  他又說:「卓少疆雖為敵將,卻令我敬而重之。」他伸手拿過那根箭,翻看少頃,「我敬他這一腔忠血。若他戰死城頭,望將軍請攻城之部收他全屍,我必親為之葬。」

  為戰一國之存亡的人,將死;為避一己之禍難的人,可旁視其死而葬之。

  豈還有比這更諷刺之事?

  然而陳無宇卻沒有等到替卓少疆收屍的那一日。

  大平守軍兵罄後的第五日,晉軍收到了皇帝命諸部撤軍北退的詔令。

  大軍不得不從,攻城之部按令偃旗息鼓。

  而晉軍在退兵之時,無人知曉卓少疆從京中帶來豫州的兵馬僅剩下了三百人而已,豫州城原守軍皆已陣亡,若晉軍不退,豫州城破不過再一二日之事。

  在整軍回撤西境的途中,寒風呼動,陳無宇在馬上飲了幾口酒驅寒,然後且嘆且道:「陛下多疑,偏在此時罷兵。大平宿將裴穆清既死,後輩中尚無智勇過人、身經百戰之驍將,我軍不在此時將豫州城一舉攻破,真是白廢了這十年難遇之良機!卓少疆經此一役,聲名於大平國中必將大振,且此人又是這般堅勇不屈、悍不畏死的性子,若大平將他留在北境,往後大晉要想再討得便宜,只怕更難。」

  寒風難掩他臉上寒色,他冷冷一笑,道:「父皇若不多疑……將軍以為,我還有命活到現在麼?」

  陳無宇沉默,目色複雜地看他兩眼,然後將手中的酒囊一把扔進他懷中。

  他接過,掂了兩下,拔開塞子一飲數口。

  酒將胸口刮擦得火辣辣的疼,他的心底卻仍然僵、冷、硬、寒。

  回到西境後的沒幾日,他收到了長姊的信函。

  自他從軍以來,長寧一月一封家書,同他說些京中近況、皇室諸事,以及總是少不了問問他,需不需要她幫些什麼。

  這回的信中,長寧先說自己又收得幾幅大平先賢畫作,這些費了她近四年的功夫才得來的寶貝,待他下回回京時給他瞧瞧。

  然後又說,父皇近日抱恙,久不臨朝,國政皆委炳軒處置,然又對炳軒不甚滿意,幾次於炳軒覲見時當眾摔罵;侍奉父皇多年的文總管說,父皇這是想他了,但心中又還是恨,便將這恨意轉嫁至了炳軒身上;身邊但凡知悉內情的人都勸不了,也不敢勸,更別提旁人了。……

  他閱罷,將信燒了。

  然後坐著,慢慢闔上了眼。

  黑暗中,死窒不透的感覺籠罩著他,他看不見什麼是真正的生路,無邊無際的不見天日令他想要以血洗盡這一切。

  但不知為何,便在心中這暗無天日的黑境中,突然莫名地閃過了一刻的皚皚堅城。

  那城是風雪之中的豫州城。

  那皚皚之色是一個人將甲上的厚雪。

  那個人在八面圍城的絕境中向死而生的堅悍與孤勇,如同一柄鋒利的長劍,遽然劃破籠罩著他的無邊暗色,讓一抹微弱的光亮透進他的心底。

  他睜開眼。

  然後給長寧提筆寫了一封回信。

  信中他說,皇姊得大平先賢之畫,多賴長年委人於大平京中經營,而今他亦想委皇姊幫忙,於大平收買一個人的消息。

  那個人,是他永不可能成為的人,卻給了他在絕境中向生的明光。

  ……

  清晨,天光半亮而鳥鳴清脆。

  卓少炎枕在戚炳靖肩頭的姿勢整夜未變。

  她動了動,就聽見他說:「醒了?」

  她應了一聲,然後換了一處繼續枕著,儼然還未完全清醒。

  他遂隨手將她攬著,讓她安心繼續睡。

  然而帳外卻響起江豫燃急切而洪亮的聲音:「卓帥,城中急報!」

  「報。」她清醒了八九分,沖帳外說了聲。

  「昨夜皇帝遇刺,消息剛自城中傳出來!」

  卓少炎在戚炳靖的懷中僵了一瞬,下一刻翻身而起。

  她一面披衣,一面冷靜問外面:「死了?」

  江豫燃則飛快地回稟說:「皇帝無恙,而成王重傷,幾乎不免,現下生死難測。」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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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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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02:05: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停頓一下,江豫燃繼續說:「城中已有多處傳謠,說刺客是雲麟軍的人。雲麟軍表面聲稱欲立明主、振社稷、由皇帝定奪將傳大位於誰人,暗地裡卻行此暗殺苟且之事,實是因卓帥聽聞舉朝推舉成王即位,故而欲先弒君,而後或圖自立,或圖推立非成王之旁人。」

  聽清楚後,卓少炎披衣的動作慢了下來。

  「豫燃,今晨如常練兵。」她對帳外的江豫燃吩咐後,轉頭看向戚炳靖,而後者亦已在這幾來幾回的對話中起身,此時正好整以暇地攏起衣襟。

  他二人昨夜在帥案上鬧出的一片狼藉還未清理。

  被她親手撕了的文書亦在那狼藉之中。卓少炎向那處掃了一眼,臉色冷下去三分,說:「這是在挑撥你我之餘,還要讓英氏宗室內亂。」

  她並未說是挑撥皇帝與雲麟軍,因皇帝對雲麟軍的信任早已自她舉兵的那一刻起便蕩然無存。雲麟軍挾持昭慶,欲立者誰,皇帝清楚;雲麟軍陳兵城下,不欲立者誰,成王清楚。這一齣刺殺之戲,挑撥的正是皇帝與雲麟軍所欲推立之人,而不論那人是誰,皇帝此時此刻的內心必定猶疑搖擺,宮牆之中又豈會不亂。

  戚炳靖頷首,以示認同。

  然後他說:「若宗室內亂,你能如何?」

  這一問簡直犀利。

  雲麟軍陳兵城外,仗著多年來在邊境攢積的殺名與血勇震懾京畿一帶,令皇帝與眾臣不敢擅悖前約;然若宮城之內宗室自亂,皇帝對傳位於誰搖擺不定,這無兵無煙之戰局,又實非雲麟軍於城外所能制。倘若雲麟軍此時提兵入皇城,那更會坐實了卓少炎欲弒君自立之謠言,雲麟軍又何以能再得人心。

  沉思少頃,卓少炎答說:「我不能如何。」

  她的臉上看不出明顯的怒意,然而眼神卻極銳利:「但沈毓章人在城中,不如看看他能如何。昭慶之子,身上流著他一半的血。成王如今這一鬧,沈毓章又如何能忍得了。」

  城外之兵,她來典;城內之局,沈毓章來破。如若他二人之間連這點默契都沒有,那便當真是枉費了少時共同奉教於裴穆清座下的那幾年。

  戚炳靖再度頷首。

  待將衣物穿戴齊整,他對她道:「出去看看。」

  要去看什麼,卓少炎沒問,但心裡非常清楚。刺殺皇帝是天大的事情,兵部自然有十足充分的理由層層加強京城各處的衛戍兵力。

  吩咐親兵備馬,二人並轡出營,於晨輝之中策馬馳近城下。

  秋日朝光浮於護城河上,河面淨碧如鏡。河畔四野泛柳飛絮,於熏風之中輕蕩。

  卓少炎籲止坐騎,遙遙遠眺。

  戚炳靖亦勒馬,立在她身旁。

  縱只這般遠望一眼,亦可輕易分辨出城門樓與外城牆上各處加增的士兵。而外城尚如此,更可以想見皇城宮內此時是何等景象了。

  有風捲著燒雲掠過,霞彩不掩這座近四百年的都城之弘偉堅雄。

  風亦輕柔地撩動著卓少炎的髮絲,她的聲音在風中聽起來有些飄忽不實:「皇城中的那一個帝位,為無數人所覬覦。」

  戚炳靖稍稍側首。

  卓少炎則看向他,淡淡問說:「為無數人所覬覦之物,你為何不圖?」

  無論是當年大晉之帝位,還是如今大平之疆土,在他最唾手可得之際,他皆不曾試圖謀取。

  在此之前,她從未主動開口詢問過他的事。

  而此刻她開口,問的不是他如何得知她的身份及過往,問的不是他何時開始對她動了男女之情,問的不是他如何從成王手中謀得她的性命,問的不是他為何要自造另一個身份……問的卻是一個如尖銳之匕刃一般,直欲劈開他的胸腔,去窺他心底至深至暗處的問題。

  風肆無忌憚地襲上他的臉龐,戚炳靖微微眯了眼,不動不語。

  朝陽輕霞將他的側臉鍍上一層流光,他的神情於不知不覺間變得毫無溫度,銳冷漠然。

  過了許久,久到卓少炎以為他要以沉默不言回應她的問話時,他轉過頭,看向她。

  「待此事平,我講給你聽。」

  戚炳靖的聲音沉而慢,將這短短幾字的回應,說得如同千鈞之重諾一般。

  ……

  近晚時,丹墀上覆了一片夕暉。

  頭一夜刺客之事鬧了個通宵,宮內於日出時分終於清靜,但皇帝在大驚大怒之下難以入眠,請太醫來看過後進了安心養神之湯藥,又過了約一個時辰後才勉強睡下,至眼下還未醒來。

  在皇帝半睡半醒的這小半日間,內宮及外朝早已翻騰如沸水。

  昨夜成王受召,入宮伴皇帝下棋說話;刺客不知如何闖入了寢殿,行刺皇帝未果後,一轉手便將成王刺成了重傷。刺客被殿司侍衛拿下後,立刻服毒自盡;屍體經大理寺查驗後,報稱刺客額部有青色雲字刺涅;朝中人人皆知,當年卓少疆於北境募建雲麟軍時苦於邊境丁少,遂向兵部拿了特令,北境上凡服刑未滿但願投身軍旅之犯人,皆可刺字入伍,以充雲麟軍之兵員。

  當下宮中人心惶惶,道卓少炎為報一門血仇,不僅將大軍壓陳於京城之外,更欲於宮中取皇帝性命,其居何心,簡直人神共憤。

  成王重傷陷入昏迷,不省人事;若其身故,皇帝自然將傳大位於皇太子;當下又有人說,雲麟軍刺殺皇帝乃是皇太子與卓少炎相勾結,因皇太子擔憂皇帝按眾臣之願禪位於成王,故而想要先下手為強,縱使殺不了皇帝,便殺了成王也是好的;而這雲麟軍的刺客若無皇太子為內應,又如何能輕易闖入皇帝寢殿。

  皇太子英嘉凜聞宮中傳此言,亦駭亦驚,幾次求見皇帝,皆被侍奉皇帝的內侍以皇帝還未睡醒給擋了回來;皇太子遂上書論己之失察、未盡孝守之罪,自請廢黜皇太子位,同眾臣共舉成王即大位。

  未幾,此事傳遍外朝,有臣工上書曰,成王眼下生死不測,皇太子又有弒君父之嫌,皇帝當派人至城外雲麟軍中,說明逢此大亂,兩三日間京中無人能就大位,待皇帝自宗室之內另擇賢材後,再出禪位詔書。

  當下不少人稱附此言,亦紛紛上書。

  外朝如此一鬧,皇帝雖還睡著未醒,但這欲另擇宗室賢材一說,早已插翅飛往各王侯在京中的驛所,快馬攜信出京,不出數日便會遍聞各處封地。

  至晚膳時分,皇帝終於轉醒,而一醒來,面對的就是這亂如鍋粥的局面。

  內侍入內奉藥,出來後,即刻命人傳皇帝之令,詔昭慶公主入見。

  ……

  「你給朕跪下。」

  皇帝的聲音並不高,卻帶著平素難得一聞的怒意。

  英嘉央於殿上依言跪了下來。

  睿思殿為大平歷代皇帝之政殿,殿中的那一個御座,曾有過十八位帝王端坐於斯,或日或夜,批閱政章,聆聽臣議。

  而眼下,御座空著,皇帝站在下方,臉色因少眠而顯得青白,垂在身側的手指亦因心內滾動的怒氣而微微顫抖。

  「你自幼及長,朕有多疼你,你心中自有分明。」皇帝說著,然後抬手指了指御座,將本有些沙啞的聲音盡力拔高了些:「但你如今勾謀武臣,目無君父,不忠不孝,如何對得起英氏列祖列宗傳下來的帝位江山?!」

  英嘉央垂著目光,跪得端正。

  皇帝繼續斥道:「朕心疼你被雲麟軍扣在金峽關,朕同意禪位,朕同意傳位給你的兒子、朕的親外孫!朕甚至擋著外朝諫言,讓雲麟軍踏入京畿,陳兵城下!但她卓少炎不信朕,要來謀朕性命,還要取你成王叔的性命!這便是你勾結的外臣!」

  「嘉凜是你的親皇弟,自被冊為皇太子後多年來謹小慎微,如今被逼成了什麼樣?而你成王叔——」

  皇帝頓了一下,深喘了幾口氣,繼續道:「你成王叔……當年你母妃過世,朕欲為她上謚,滿朝臣子無人答應。你成王叔當年只有十六歲,幫著朕將宗室上下一一說服,你母妃才得以身後得謚。這麼多年來,朕唯一能說說心裡話的親兄弟便只他一人,可他如今卻也落得個生死不測!」

  「朕今日就要問你一問,雲麟軍遣人刺殺朕一事,你知不知情?!你是不是覬覦著大位,生怕朕傳位給你成王叔,故而想要先下狠手?!宮中議論嘉凜的那些話,說的其實應是你?!」

  這誅心三問,震得英嘉央眼底發紅。

  她跪著,沒有出聲。

  因皇帝早已屏退眾侍者,整個大殿中沒有旁人,故而顯得極其清冷。

  前方的御座於她眼中逐漸變得模糊,她的思緒沉沉蕩蕩,心中想著,不知那過往的十八朝中,這大殿上曾發生過些什麼事,而那些事中,又有沒有像她此時此刻所經歷的這樣的……一切。

  她沒有一絲一毫想要開口分辯的慾望。

  助武臣廢親生父皇之帝位,再逼迫其傳位於自己的兒子,比起刺殺皇帝而言,又能無辜多少?

  而她的父皇,當此亂局之中,怒問出口的竟是這三問,更足以解釋他是如何一步步落入如今這境地了。

  二人僵持之中,殿門突然被人叩響,有內侍報稟:「折威將軍沈毓章求見陛下,小臣拒推多次未果,故來請陛下之意。」

  皇帝聞言,冷冷一笑,道:「好,好。來得正是時候。」遂命人將沈毓章帶來殿上。

  然後他轉身,在御座上坐下,臉上終於露出一抹疲態。

  不多時,殿門開闔兩聲。

  英嘉央聽見身後穩健的腳步聲,未回頭看,眼角便映入一道瘦長而精悍的人影。

  沈毓章目不斜視地下跪,俯首,對上道:「臣沈毓章,叩見陛下。臣昨日歸京,不聞陛下傳臣入見,臣不敢擅請進見,然臣今日聞宮內事,不得不來請陛下安。」

  皇帝冷冷覷他兩眼,未叫他平身。

  沈毓章抬起頭,說:「今連公主殿下都跪在這殿上了,若臣不跪著,實在說不過去。陛下也不必叫臣平身了。」

  這話不臣,又刺耳,當即令皇帝臉色發青。

  「你這個逆臣!」皇帝怒道,指他道:「朝廷未負過沈氏,亦未負過你!但你又做出了什麼事來!」

  沈毓章說:「公主殿下生子而臣六年不知,此臣有負於公主殿下。除此之外,臣未負大平之江山,未負英氏之天下。陛下若論朝廷,朝廷早非可效之朝廷;陛下若論帝位,帝位自當由賢明之君居之。」

  皇帝一愣,下一刻怒意更甚,嘴唇亦微微發抖:「沈氏……沈文公在世時,如何能想到沈氏如今竟出了你這樣的逆子?!」

  皇帝口中的沈文公,姓沈名無塵,三百八十年前以文臣之身助太祖開國,居元功之首;世宗在儲位時亦蒙文公教輔多年,後來能成為一代明君,文公於其功不可沒。大平建朝至今,文臣死後因功高而得一字謚者,數百年間唯沈文公一人耳。沈氏一族綿延數百年的門風與家教,亦自文公當年所定。

  沈毓章聞言,嘴角輕扯,竟自一笑。

  頂著皇帝且怔且怒的神色,他竟站起身來,說:「文公在世時,必然想不到沈氏如今竟然會出臣這樣的逆子,因他絕對想不到沈氏之子孫,如今竟要效忠於這樣的皇帝。沈氏先祖若有靈,當於地下告太祖與世宗,當年太祖與世宗打下的大平江山,如今已落敗成了什麼樣。」

  此言足可被誅九族。

  英嘉央側昂起頭望向他。他堅毅的側影中依稀可見當初少年之倔強。

  沈毓章又道:「六年前,陛下於明堂之上拜臣為將,臣謹奉聖旨出南邊——當年未曾抗旨,成為了臣畢生之憾事。如今臣既歸京,朝廷便再殺不了任何一個忠臣良將。」

  他抬起手,按在腰間的鐵劍上——

  「陛下予沈氏履劍上殿之恩寵,臣謝過陛下。」

  皇帝看清他的動作,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驟驚之下高聲大呼道:「來人!」

  殿門四下大開,殿前侍衛們持兵而上。

  沈毓章拔劍,揚臂,劍鋒落在英嘉央的脖頸上。

  他說:「我看誰敢進來。」

  侍衛們躑躅不前。

  皇帝大駭,腰腿一軟,半邊身子都在御座上發抖,無力地朝四下襬了擺手。

  侍衛們遂退了下去,殿門亦隨之關闔。

  許是兵刃寒光令他想起昨夜才經歷過的事情,皇帝的臉上浮起一層虛汗,聲音低啞:「你想要朕死?」

  「想要陛下死的,非公主殿下,亦非臣。」

  沈毓章持劍不動,目視皇帝,道:「成王重傷昏迷,臣請代掌兵部事,望陛下出手詔。」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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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直到出了宮門,英嘉央才停下腳步,在夜色中回頭看了一眼沈毓章。

  男人意態平和沉穩,絲毫看不出他不久前才在大殿之上持兵相逼,迫皇帝於惶惑無奈之下出製手詔,以他代掌兵部事。在拿到這封詔令後,他更是得寸進尺,要求皇帝一併出具大禪詔書,明言將傳帝位於昭慶公主之獨子。

  這兩道內降御札,此刻已被送往宰閣中書,最遲明晨便將公之於臣眾。

  皇帝生性仁懦難改,雖因刺客一事而心疑英嘉央與雲麟軍勾結弒君,對傳位之前約多有搖擺之意,但被沈毓章如此強勢一逼,皇帝畏於其勇魄,先前那點動搖立刻被震得稀碎,急情之下計無從出,只能順應於他。

  成王多年來在人前立的是公明的名聲,在皇帝跟前兩袖始終不沾一塵,如今謀位,更是要圖一個「名正」。此前半朝臣工推舉他即大位,鬧得是沸沸揚揚,卻始終不聞他表露願即位之意圖。縱於暗下裡施展諸多見不得光的手段,將局面攪得紛亂如麻,也不見他真的親自動手公然要挾皇帝。

  可沈毓章卻不計將臣忠名,不計闔族前程,以一顆孤膽與一柄鐵劍,強硬且無畏地將這亂局狠狠劈開。

  ……

  英嘉央無意識地抬手,撫過自己微微有些發紅的頸側。

  他出手看似迅狠,然而力道拿捏得極好,那般鋒利的冷刃,竟至最後都未真傷她分毫。

  掛著公主府燈籠的車駕就候在不遠處。

  她料他是騎馬而來,於是對他告別道:「沈將軍。天色已晚,我先回府了。」

  沈毓章沒說話,卻一路跟著她走到車駕旁,看著公主府的侍婢將她扶上車,然後,就定定地站在車駕前不動了。

  他這麼擋著路,駕車的小廝不敢造次,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侍婢將簾子打起來,英嘉央於車中凝眉望向他。

  片刻後,她垂下目光,對婢子吩咐道:「去請沈將軍上車來。」

  ……

  馬車緩緩前行,街光一忽明一忽暗地透進車內。

  車內寬敞,兩人坐著,中間尚隔了不少的空。

  沈毓章微閉雙眼,擰著眉頭抬手,用力按了按跳痛的額角。

  英嘉央無聲地坐著。

  如此沉默地行過四五條街。

  她開口說:「公主府雖在城西,路途稍遠,但這畢竟是在京中,你又何必擔心我之安危,特意來送這一趟。」

  他睜開眼,目中有些疲意,「如今之成王,除了弒君之外,還有什麼事是他不敢做的。」

  他未鬆眉頭,又說:「陛下今日一醒來便傳你入見,更是失策。成王深知卓少炎與雲麟軍不可能允讓陛下傳位於他,但卻不知陛下究竟做了什麼打算。他以一場刺殺攪亂內宮外朝,看陛下遽慌之下,責譬誰人,便可知其本欲傳位於誰人。我料此刻,成王必定以為陛下欲傳大位與你。」

  英嘉央的指尖微微一麻。

  沈毓章看她一眼,「成王本想借刺殺一事讓陛下猶疑不決,以拖延時間。待宗室各王、侯於封地知悉京中事之後,不免會有想要上京勤王、以謀大位之人,到時局面便會亂上加亂。而局面越亂,則對雲麟軍越不利。如今若要穩定大局,必得逼有司速速行陛下禪位、新帝登基之二典。」

  話到此處,正遇路面不平,馬車重重顛簸了兩下。

  沈毓章的後背撞上車板。

  他眉間一緊,額角冒出一層細汗。

  他這稍顯異狀的模樣被英嘉央看見。她挪過手邊的蓮燈,不聲不響地朝他那邊照了照。

  不甚明亮的光線下,他衣袍的背側隱約有深暗的赤色現出,這是她此前在殿上並未察覺到的。

  沈毓章正坐著,不妨她探手過來,在他背上輕拂而過。

  他轉過頭,就見她凝神仔細查看指尖血跡,遂知瞞她不過,便又無聲將頭轉回。

  「怎麼受的傷?」她問。

  他答說:「沈府家罰。」

  ……

  昨夜入京,他歸府後先至雙親處告罪。

  當初他離京一走便是六年不歸。年初卓少疆坐通敵死罪,他自集州大營發書京中沈府雙親處,斥貶朝廷、明論己志,而後沒過多久便奉兵部調令北上金峽關,此後再未與府中主動聯繫過。

  北邊後來所發生的事情,一件更比一件震悚沈府。沈氏闔族被朝中彈劾近三個月,父親與叔伯輩早已告罪歸府、不視朝事,數月來向皇帝請罪的札子摞起來幾乎與案同高。

  他與雲麟軍共謀廢帝一事本就已將閤府連累,父親積攢了數月的怒火無處可發。而今他終於歸府,卻在面謁雙親時又將她生子而自己多年不知一事冷靜陳說出口。

  父親聞之雷霆大怒,天明之後便叫他到祠堂先跪滿四個時辰,然後在裡面親手將他狠狠杖責了一頓。到最後父親打到手臂發抖,怒意卻絲毫未減,衝他說了句極重的氣話:「若非你眼下所謀之事連繫著沈氏一族之生死,我必定要將你這逆子親手打死,以告罪於沈氏祖上。」

  他跪在沈氏先祖的靈牌前,回父親道:「父親今日若不打死兒子,兒子便做定了這逆臣逆子。」

  他接著說:「父親既知兒子眼下所謀之事連繫著一族之生死,便望父親於朝中助兒子一臂之力。宰閣、御史台、六部、九寺的臣工中,凡有不附成王之忠良之輩,望父親能費心親攏之。陛下一旦大禪,還需賴此輩與成王一系抗衡,與雲麟軍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父親須知,這即將要坐上大位的人,亦是父親的嫡親血脈。」

  父親被他氣得臉色蒼白,手中沾血的木杖掉在地上,嘴唇抖了半天卻說不出話來。

  他最後又說:「至於央央,兒子是一定會娶回來的。」

  ……

  但沈毓章僅以四字簡單回答了她。

  英嘉央不見他多解釋,又問:「傷口怎不妥善處理?」被打成這樣,衣袍裡外都染透了血,分明是沒有好好包紮上藥。

  沈毓章沉默了一會兒,說:「趕不及。」

  她沒有繼續問下去。

  皇帝一醒便傳她入見,這消息傳到沈府,他豈能容大事有失,必是一刻都多等不了。

  大殿之上,他氣勢強硬,神色鎮靜,逼著皇帝連出兩道手詔,誰又能想得到他是帶著這樣一身杖傷提劍上殿的。

  此刻血透衣袍,卻還要先顧她在這亂局之中的安危,執意要將她先送回府。

  英嘉央低眼,手上他的血已乾涸,指尖皮膚被扯得緊繃。

  她只覺心口似也被輕輕一扯,繃得緊了些。

  ……

  馬車在公主府前停穩,二人先後下車。

  雖有非常短暫的遲疑,英嘉央還是看向他,說:「先進來把藥上了,再回沈府。」然後先行步入府中。

  沈毓章頓了一下,跟了上去。

  公主府中極為闊大,雕甍邃閣,高軒曲徑,夜風輕來,有花草香氣盈於四周。

  她讓婢女先去備藥,回頭就見沈毓章立在原處,臉色沉沉地盯著地上花階,目中添了些說不明的情緒。

  她卻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思緒,想了一下,對他說道:「宇澤每日睡得早,眼下應已睡下了。」

  沈毓章聞聲抬眼,片刻後,說了一個「好」字。

  婢女備好藥,回來為他引路,她遂交由婢女侍奉他,為他清理傷口並重新上藥,自回屋去更衣。

  待更了衣,派去侍奉沈毓章的其中一個婢女回來,臉色不太好看,囁喏半天不稟。

  英嘉央一面對鏡摘去耳上金鐺,一面問:「怎麼了?」

  婢女未辦好差事,年幼的臉龐掛著懊色,輕聲說:「奴婢們請沈將軍寬衣上藥,沈將軍坐在屋中,冷著臉,不言不語的,奴婢們半晌都勸不動。」

  英嘉央將耳鐺擱在妝鏡前,看了一眼鏡中的婢女,並沒責她什麼,起身走了出去。

  ……

  屋門再被人打開時,英嘉央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眼前。

  沈毓章挨著矮榻,手肘撐在膝頭,脊背繃出一道流暢而結實的線條,上面幾抹猩紅刺眼。

  他抬眼覷她,不作聲。

  英嘉央輕輕嘆了口氣,對屋內外的侍婢們吩咐說:「藥放著,你們都先下去罷。」

  門被緩緩闔起,屋中點了燈,照著他冷肅的臉。

  她走近他,什麼話也不多說了,抬手去解他的衣袍。

  一層接一層地揭下來,待到他上身盡裸,背上那幾道杖傷又長又深,觸目驚心。她扯著他衣物的手一抖,不當心地輕敲到了他的腰側。

  「央央。」

  他叫她。

  這一聲她已有六年不聞。

  當下她只覺心口再次被人輕輕一扯。

  他說:「你對我,還是會忍不住心疼,是不是。」

  ……

  十六歲那年秋,他跟隨皇帝及諸皇子們出獵,雖有禁軍跟著,卻還是因貪獵而不當心地從馬上摔了下來。

  幸得天祐,摔傷不重,骨頭也只斷了肋條一根。

  回京之後,她一聽聞他受傷便跑出宮來看他。

  當時她眼眶通紅,緊攥著他的手腕,又氣又急,掀開他的衣袍就要看他的傷處。

  那時候的他還能忍著疼笑出來,騰出一隻手將她摟住,安慰她不是什麼大傷,不過兩三個月他便又能同從前一樣,能上馬能張弓,能將她一把抱起來。

  她把下巴擱在他肩頭,只覺心被揪扯得難受,半晌後悶悶地道:可是我心裡面疼。

  ……

  「你既然還是會心疼,」沈毓章的聲音低沉有力,「那麼我有些話要說給你聽。」

  英嘉央不語,手中替他輕輕清創、上藥。

  他背著她,看不見她的神情,停了停,又兀自繼續說道:

  「這些年你因我而受了多少委屈,我只能揣測。而我只要一揣測,就覺得心都要沉了。」

  「你說無意再敘你我之舊事,又說你我再無當初了。那便如你所願,你我不敘舊事,我亦不提當初。」

  「我要你看這往後,我是如何待你。你若願意把心再給我,我絕不會再讓你疼一分。」

  「你若不願意,那麼我便一直等到你願意為止。」

  「但你若想把心給別人,除非我死。」

  ……

  傷口被處理妥當後,英嘉央拿他褪下的衣物稍稍搭在他身上,說:「我去讓人找些乾淨的男子衣物,拿來給你。」

  然後便離開了這間屋子。

  這是自他說完後,她對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說這話時,她的聲音聽起來無波無瀾。而從始至終,她都沒叫他看清她臉色如何。

  英嘉央離開時留了門,夜風裹著花香侵入屋中。花香催人眠,沈毓章用手肘拄著案台,手掌撐著額頭,閉眼休息。傷痛極抽人精力,不多時他便意識昏沉,幾欲睡著。

  朦朧間,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沈毓章勉力睜眼,瞟見有一角孩童的袍擺掛在門檻處,目光再向上去,正見一個想要極力隱藏自己、卻又忍不住要探頭向內張望的小男孩。

  怔了一瞬,他幡然清醒。

  小男孩被他發現,頭先是往外躲了一下,沒過多久,又大著膽子探頭向內望了望,見屋中的男人無甚反應,便試探地抬腳邁過門檻,不算費勁地將自己挪進了屋。

  他眨著眼看了看沈毓章,雖難掩好奇,卻還是有禮地衝他一揖,動作帶著孩童獨有的青澀認真。

  然後他稚嫩的聲音在屋中響起:「你是誰?」

  沈毓章想說些什麼,但一絲聲音都發不出,整個喉嚨都被心頭翻湧上來的熱血堵得牢牢的。

  他不止發不出聲音,他連動都動不了,整個人像是被用粗而硬的石釘釘在了這榻上,從頭到腳都僵硬著,連背部的傷口都沒了痛感。

  小男孩的容貌在屋中的光線下現出細節。

  眉毛像娘親,眼睛也像娘親,臉盤……臉盤像他,鼻子像他,嘴唇下頜統統都像他。

  沈毓章連呼吸都要窒住了。

  小男孩沒得到他的回應,便邁著小步子,有模有樣地走近他,大膽地盯著他的臉瞧了半天,十分執著地再次問說:「你是誰?」

  見他不語,小男孩的眼睛眨了幾下,換了一句問:「你姓什麼?」

  到此時,沈毓章才終於感覺到血液回流至四肢,僵麻的手腳能夠動了。

  他略顯艱難地從榻上起身,一條腿彎下,單膝跪在小男孩身前,讓自己的目光與他的眼睛平視,然後聲音有些不受控制地、沙啞而微顫地回答他:「……臣姓沈。」

  小男孩瞪大了雙眼,近距離地看著他眼中映出的自己,再問:「那你是不是我爹爹?」

  不待沈毓章說話,小男孩又湊近了些,神情期待極了,說:「娘說過,我爹爹就姓沈。」

  沈毓章的喉結滾了滾,反問:「你娘還說了什麼?」

  小男孩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很是認真地回答他:「娘說,我爹爹心中是山河,他在邊疆守著我英氏的天下,那天下裡也有我。所以我和別人不一樣,從小沒有爹爹陪在身邊。」

  沈毓章眼底發脹,又發酸,良久不能言。

  這是他與她母子錯失的六年光陰,這更是他無論如何都填補不了的愧責深洞。

  他想要抬手,碰一碰身前孩子的小手,卻終究按捺住了這衝動。

  然而有一隻小手卻輕輕地摸上了他的臉,細軟的小指頭在他眼角擦了擦,孩子的聲音變得有些小心翼翼:「……我不問了,你別哭。」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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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02:06: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屋外不遠處,侍婢托著衣物,貼心地打量了一下英嘉央的神色,輕聲問說:「小公子進沈將軍的屋子,殿下不讓奴婢們攔著,是為何?」

  英宇澤年幼未封,亦非宗室男所出,雖經皇帝密允入了宗室屬籍,但無名位品秩,故而公主府中人數年來只能以小公子稱呼之。

  英嘉央望著屋中,良久後亦輕聲回她道:「宗姓雖為至高,然血脈方為至親。他二人既為親生父子,又何必攔著不讓相認。」

  ……

  英宇澤聽見身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回頭去看,然後眼內閃現出欣喜的光亮,立刻丟下沈毓章,轉身向後小跑了幾步。

  「娘,娘。」他扯著英嘉央的裙,急切地喚她。

  英嘉央將手裡的衣物擱下,順著他拽扯的力道彎下腰靠近他。

  英宇澤很是期待地,同時又很是小心地,貼著她的耳側,以小得幾乎要聽不清的氣聲說:「娘,我問到他姓沈。他是不是我爹爹?」

  英嘉央掀起眼睫,探了一眼孩子口中的「他」,然後溫柔地摸了一下孩子的後腦,亦以同樣的氣聲在他耳邊說:「去叫吧。」

  「真的?」英宇澤小臉仰得高高的,露出不敢相信的高興表情。

  英嘉央唇角挑出一點笑意,對他點了點頭。

  她再度抬眼時,對上了沈毓章的目光。

  沈毓章仍然維持著先前單膝跪地的姿勢,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母子之間短短的一段互動,人如石雕一般,唯目光中濕意難抑。

  英宇澤扭過上半身,眨了眨眼,試探著小聲叫了一下:「……爹爹?」

  沈毓章的身體明顯地一震。

  他被這突如其來且未敢奢求的巨大喜悅衝擊得幾乎維持不了自己的姿勢與神態,撐在膝頭的手緊緊地攥成拳,那力量似乎要令手背上的青筋爆斷。

  他的嘴唇翕動數下,沒能出聲。

  然後他迅速地放棄了說話,面朝小男孩,頓著點了一下頭。

  英宇澤看清,滿臉喜悅,興奮且雀躍地向他衝過去,一頭撲進他懷中,以稚亮的聲音又叫了他一聲:「爹爹!」

  沈毓章一把抱住他。

  他的手有些發抖,但極鄭重亦極珍視地,將孩子抱得緊緊的。

  他抑制多時的情緒於此刻終於找到了一個堂正的出口。他用嘴唇輕輕地碰了碰孩子的髮頂,然後將孩子鬆開了些,抬起一隻手,緩慢而小心地摸了摸孩子的臉龐,仔細地將孩子看了許久後,又再次將孩子一把擁入懷中,抱住他站起身來。

  這男性獨有的堅實胸膛與力量令英宇澤感到新奇,他睜圓了一雙眼,兩隻小手扣在沈毓章肩頭,驚喜地又叫了一聲:「爹爹。」

  這一連三聲的爹爹,令沈毓章飽脹的心口如被車石碾過,欠愧之情又深數分。

  他越過孩子的肩膀,看向英嘉央。

  她站在原處注視著這一切,眼圈不知在何時已盡通紅。被他這麼一望,她垂下目光,轉過身去,過了許久,才轉回來。

  再轉回來時,她眼瞼潮潤,而神色已恢復如常。在孩子面前,她仍然維持住了作為一位母親與一位皇族公主該有的儀態。

  英宇澤被抱著,很是乖巧,一動不動地趴在沈毓章的肩窩處。過了一會兒,他蹭了一下沈毓章的肩頭,開口要求道:「今夜爹爹陪我睡。」

  這話沈毓章與英嘉央都聽清了。

  二人都沒有立時回答。

  片刻後,二人又幾乎同一時間開口。

  英嘉央說:「你爹爹受傷……」

  沈毓章則說:「好。」

  這一字便截斷了她沒說完的話。

  英嘉央瞥他一眼,臉色有些無奈,又帶了少許令他感到久違了的嗔意。

  沈毓章微微牽動嘴角。

  時隔六年,他終於露出了自從與她再次相見後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笑容。

  ……

  屋內只留了盞角燈。

  英宇澤躺著,身上搭了一條小薄被,手指勾著沈毓章的大掌不鬆開。

  沈毓章則坐在榻邊。

  因不知該如何去哄孩子入睡,他只能藉著昏蒙的光線,再一次仔仔細細地端看孩子的容貌。

  好在英宇澤並不需要他來哄。

  大抵是太過於沉浸在「我有爹爹了」這一股極大的愉悅心情之中,他久久都沒有睡著,閉著的眼睛每隔一小會兒就要偷偷睜開一下,確認一下他的爹爹是不是還在身邊。

  沈毓章看著他這副小模樣,有些好笑,又極為心疼。

  為人父是什麼樣的感覺,他此刻還沒有十分豐足的體驗,然而與孩子相連的骨血,卻令他真實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被孩子的一舉一動牽著走,是何等既滿足又憂慮的感覺。

  掌心被英宇澤的小指頭輕輕撓了一下。

  沈毓章揚眉。

  英宇澤扭過小身子,睜開眼,一臉期冀地說:「以後就有爹爹帶我去騎馬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勾拉了一下沈毓章的指頭,說:「爹爹還可以陪我讀書,給我買好吃的,和我一道玩。」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動了動,喚得沈毓章的注意,說:「等我長大一些,爹爹再帶我去軍營裡,我想看看爹爹是怎麼當將軍的。」

  說完這些話,他心滿意足地又將沈毓章的手拉得牢了些,重新閉上眼。

  沈毓章看著孩子,心口沉了沉。

  他沒有出聲去答應孩子的任何一個要求。

  因這孩子並不單單是他與她二人的兒子,更將是大平萬民不遠將來的皇帝。

  孩童可以任性索求,然而帝王卻需克己以為天下之表率。

  沈毓章低眼,拇指摩挲過孩子細嫩的手背。

  這隻手是那般的小,不知還需過多久,才能夠強勢而有力地握住御筆,親自處分這天下萬事。

  ……

  天亮後沒多久,屋門被侍婢自外極輕地打開,英嘉央躡步走了進去。

  晨曦尚未布入此處,床榻之間昏昏暖暖,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睡得正熟。

  她走近些,放輕了呼吸,看他父子二人的睡容。

  因背上有傷,沈毓章側臥著,臉正對著睡在裡面的孩子,一條胳膊越過孩子幼小的身軀,手掌搭在內側的床板上,將孩子虛攏在懷間,形成一個極為自然的保護姿勢。

  而英宇澤的小手捏著沈毓章的衣襟,睡得極香。

  英嘉央就這樣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孩子表露出的對他的強烈喜愛與信任不言而喻,更是遠遠超出她的想像。或許是因不可分割的血緣關係,或許是因沈毓章身上那一股難得一見的男子剛正氣概,又或許是因孩子對父親這一角色長久以來的渴望終於被填滿,不論如何,這父子二人相認時間雖極短,但相處起來竟極融洽。

  雖是無聲,但她的目光卻似有重量,沈毓章更似感受到了那重量,很快便睜開了眼。

  長年領兵戍邊,他睡得向來不深,此時一醒,更是立刻捕察到屋中多了一人。

  那人的氣息卻令他一時如墜夢中。

  夢中,她如清冽甘甜的水,流入他乾渴龜裂的唇,撫平他的焦灼。

  沈毓章翻過上半身,抬起眼皮,看向他這一個清醒的夢。

  片刻後,他平復了自己略顯粗沉的呼吸,坐起身來。

  起身之前,他輕輕將孩子的小手挪開,擱進被子裡。起身之後,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孩子的睡顏,然後才轉而看向她。

  然後他站起來,為了不吵著孩子,同她一道走至門外。

  屋外自有久候的侍婢們過來伺候,沈毓章便就著這朝陽晨風,簡單漱了口,接過侍婢遞來的外袍披上。

  「沈府來人了。」英嘉央道出一早便來找他的原因。

  他徹夜未歸,事前亦未與府上打過招呼,當此大亂之時,沈府中人不放心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沈府尋人,竟一徑尋到了昭慶公主府,這不免令人多想。

  她幾乎是在聽到這一消息的當下,便想明白了他回府之後究竟說了些什麼,能夠激得他父親盛怒之下更是下了狠手,將他打成這樣。

  不管她還要不要,亦不管她是否還在乎,這便是他對她一意之擔當,這更是他昨日對她所許重諾的切實履踐。

  輕捋被晨風吹亂的髮,英嘉央又說:「我同沈府的人說,你還睡著未起,然後將人打發回去了。」

  然後她側過臉,目光平和溫柔地抵進沈毓章的眼中。

  沈毓章低頭,看了看她的神情。

  夢中那清冽甘甜的味道頓時自他仍然鮮活的記憶中湧出。

  他的掌心有些發燥,喉頭亦有些焦渴,一如夢境當中。

  但他只是看著她,貌似冷靜地壓住自己這股貿然而發的心火,待其完全平熄冷卻後,才回應她道:

  「你說什麼,都妥當。」

  ……

  待英宇澤起來,梳洗罷,用過早膳,又誦讀了幾頁書後,宮內傳來了消息。

  中書頒詔,百官已悉皇帝昨日所出兩封內降御札。料想要不了多時,這詔書上的內容便會遍傳京城內外。

  朝臣們有多驚怔,百姓們有多震惑,沈毓章根本不去想,亦根本不在乎。他所想的,所在乎的,是昨夜勾著他的手不肯鬆開的親生骨血。

  書閣中,英嘉央將英宇澤從案前領至一旁坐好。

  她神態柔和,對孩子微微笑了一下,然後儘量以他能聽懂的語言,緩慢地向他講述並解釋,這一件與他相關的、足以令英氏宗室與國朝為之動盪的大事。

  沈毓章則在一側沉默地看著。

  英宇澤乖乖地坐著,聽娘親對他說的話。一張小臉從初時好奇,漸漸變得懵懂,到後來皺了皺小眉頭。

  孩子正逢啟蒙的歲數,此事對他而言太過艱澀,聽不明白正在情理之中。但他仍然保持著聆聽的模樣,不因自己的不解而放棄對娘親講述的專注。

  沈毓章的目光逐漸從孩子身上移到英嘉央的臉龐上。

  英宇澤不曾在宮中長大,身上卻蘊有宗室子的教養與知禮,又因身份特別而長年居於府中、不見外事,卻能養就一副懂事與樂觀的性子,這全因她在孩子身上傾注了難為旁人所知的諸多心血。

  他從未懷疑過,她能夠將孩子教得這般好。

  她自幼喪母,被父皇以極致的呵護疼愛養大,卻沒有仗著聖眷生成高傲驕蠻的心性,反倒是聰慧知國事、明理又溫柔,而這正是他當年為她心動的最初緣由。

  如今她做了母親,又豈會不將孩子教得更好。

  憶想當初在金峽關,想必卓少炎亦是料定了這一點,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迅速拿定主意,執意策立她所出之子為新帝。

  ……

  聽娘親說罷,英宇澤悶著聲,半晌都沒動。

  他天資穎慧,雖不甚明解娘親話中深意,但已能隱約感到今後他將要面臨的是全然不一樣的人生。除此之外,他甚至能感覺到,今後就連自己與娘親和爹爹的關係,也不會同今日一樣了。

  為了確認自己的感覺,他擰著小眉毛——那擰著眉的樣子竟像極了沈毓章——向母親提出了他的問題:

  「以後,我想讓爹爹陪著我玩,給我買好吃的,帶我出去騎馬,帶我去軍營裡看看,是不是都不可以了?」

  英嘉央看著他,沒說話,只是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

  這舉動便是令他失望的回答了。英宇澤極力忍著心內的委屈不表現出來,拿眼瞅了瞅沈毓章,小聲說:「可是我想要爹爹疼。我好不容易才有了爹爹。」

  這話一說出口,他便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大聲哭出來,小臉一時間擠得皺皺巴巴的,模樣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沈毓章走來,抬臂將他的小手握進掌心中,安撫地捏了捏,又替他擦了擦臉上的眼淚鼻涕。

  大掌溫厚的熱意及男性可靠的力量,令英宇澤的哭泣聲漸漸弱下來。他小聲抽噎著,長密的睫毛都因淚水而凝成了一簇簇的。他努力睜了睜眼,忍住哭意,看向面前的爹爹。

  與先前的動作相反,沈毓章的臉上沒有絲毫哄慰他的表情,甚至還凝有幾分肅色。看見孩子的情緒較之方才穩定了些,沈毓章開口說:

  「你想要爹爹帶你去軍營看一看,那麼爹爹現在就先讓你知曉,我大平近些年來,每年戰死的軍人及丁夫,少則數萬,多則十數萬。那些軍人及丁夫的孩子們,同你一樣,也想要他們的爹爹疼,但是他們的爹爹卻再也回不了家。」

  「戰死的那些軍人及丁夫,很多本不該死。但因皇帝昏聵,以致有無數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們,從小便沒了爹爹。他們甚至都沒有辦法去和別人說,他們想要爹爹疼。」

  「你不是尋常人家的兒子,故而你的肩膀上須承擔安國安民之重任。邊疆多少將兵,為守英氏之天下而終年枕戈,而你既然姓英,更當為英氏之天下而盡一己之全力。」

  「你要做一位英睿賢明的帝王。如此,才能夠對得起曾經為了這天下而鞠躬盡瘁、不惜以身濟民的英氏列祖列宗,才能夠讓天底下的孩子們都可以有爹爹疼。」

  英宇澤怔怔地,雖然並沒能全部聽懂,但卻清晰地接收到了自己必須要做一個好皇帝、讓天底下的孩子們都能有爹爹疼這一關鍵信息。

  這是他期盼相見了多年的、心中有山河的、剛正英武的爹爹,對他說的。

  他抬手胡亂地抹了抹自己的小臉,眼鼻通紅著,小聲問說:「爹爹……好皇帝,要怎麼當?」

  沈毓章很短暫地沉默了一下,眼底浮出堅定的決意,說出口的回答更像是他久存於心底深處的莫大願望:

  「恢復前烈,力致太平。」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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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沈毓章不在乎眾人反應的那兩道皇帝御札,如雷如霆,人情驚駭。

  皇帝先欲內禪,詔曰「朕以不德,獲奉宗廟,宅帝位二十有八年,惟累先聖託付之重,夙夜惶懼,憂勤萬機,今思欲釋去重負,退避大位,稱太上皇帝」,再明言傳位之人,曰「皇女昭慶公主有元子,質本聰明,天之所望,可即皇帝位,以昭慶公主垂簾聽政,凡軍國庶務,一聽裁決」。

  昭慶公主竟有一子,子父為誰人,朝中無人不爭問,然而這卻是連宗正寺秘閣廳都無法拿出確鑿實證的一問。

  但這答案幾乎是一望而知。

  皇帝內禪,不傳儲君,不傳成王,甚至不直接傳位於愛女昭慶——不論是自願為之或是被雲麟軍逼迫至此——都必定是因看重這孩子的父親一系在朝中的地位,確信一旦傳位於他,無人再敢輕覷帝位。

  眼下能令朝中推舉成王之諸臣仍舊保有忌憚的,唯有沈氏。

  眼下能令卓少炎與雲麟軍收兵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的,唯有沈毓章。

  而皇帝因成王重傷,令以沈毓章代掌兵部事的另一道旨意,則更像是為了讓眾臣坐實這一答案。

  兩道御札既出,沈毓章之父、尚書左丞沈尚銘復朝視事,請率有司行內禪、登基二典之禮備事宜,皇帝批允其請。

  ……

  同這些消息一併送到雲麟軍城外駐營的,還有沈毓章以雲麟軍換防京城各城門守軍的兵部諭令。

  雲麟軍陳兵城下數日,等的便是這一刻。

  江豫燃持令,火速領兵馬赴各城門處交接換防事宜,不到傍晚,事已俱妥。

  他立在城頭等卓少炎率餘部入城。在這短暫的空檔間,他任思緒跑馬,回憶起昨日晨收到皇帝遇刺消息時的心情,不禁嚥著城頭秋風笑了一笑。

  當時誰能想得到,不過一日夜的功夫,沈毓章便能叫京中朝局翻了一個天。

  而卓少炎識人斷局,至今還未錯過。

  ……

  卓少炎尋到江豫燃時,一彎又細又長的月輪正擦著城牆升入半空中。遠天淨透無雲,淺青色天幕襯得那月又亮又柔,帶著一圈微弱的光暈。

  江豫燃正看著那彎明月,不知在想些什麼,連她走近都未察覺到。

  「豫燃。」卓少炎出聲叫他。

  他回頭,看清來人,行軍禮道:「卓帥。」

  卓少炎看了看他的神色,問說:「在想什麼?」

  江豫燃低了低頭,嘴角勾起一絲笑,回答道:「在想惟巽。」

  卓少炎聞之,亦微微笑了。

  江豫燃又說:「卓帥,待此事大成之後,我要迎娶惟巽為妻。」

  卓少炎頷首,認同道:「惟巽等你多年,確實不該再拖了。」然後她又略略打趣道:「你與惟巽成婚,是雲麟軍中難得的喜事,想必上下同袍皆會助你籌備聘禮。」

  江豫燃一條硬漢,此刻耳根竟露紅意,除了低頭笑笑,便再說不出旁的了。

  ……

  待巡完城防,江豫燃見還未晚,欲再稟報些北邊遞來的不急瑣事,卓少炎便讓他說下去。

  他抬眼,正待開口,就見卓少炎看向城下不遠處的表情起了變化。

  這前後只相差一瞬,而她的變化又太微弱,若非他這等常年追隨在側、對她足夠瞭解的人,根本不會分辨得出。

  那是一焰有溫度的光,被她盛放在素來冷淡漠然的眼中。隨著她目光的挪移,這光在夜中微微閃耀著。

  江豫燃止住了話頭。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然後看見了謝淖。

  男人騎著馬,輕緩地踱著步,在宵禁之前沿著城牆根毫無目的地隨意移動著,一臉的漫不經心,偶爾才抬頭向上瞟一眼。

  「豫燃,方才本要說什麼?」卓少炎聽不見他說話,開口問著,目光仍然追隨著城下的男人。

  那語氣中更是噙了若有若無的一點笑意。

  江豫燃於此事哪怕再愚鈍,亦能感受到她這變化是因何人而起,當下也無意再以瑣事將她拖困在此,便徑直退後半步,行禮道:「無事了。天色將晚,卓帥早些歇息。」

  待卓少炎應聲而去,他才再度抬頭,目送她的背影越行越遠。

  江豫燃緊了緊眉,心中的感觸難以言喻。

  ……

  景和十二年末的豫州境內有多冷,江豫燃至今記憶猶新。

  大雪像是永遠都下不完,朔風更是不分晝夜地說起就起。圍城的晉軍定了必破豫州的決心,自東西兩面馳援的人馬源源不斷。

  城外黑天白日地都有敵軍在喊降,圍城之夾砦密不透風,想突出去求援都不成。

  城中斷了糧,百姓哭嚎聲如針刺耳。

  城頭兵罄,有同袍在絕望之下自己尋死,清晨踩著女牆下還未來得及收的屍體縱身躍下城牆,落地後腦漿迸裂,沒幾瞬便凍成了赤糊的冰。

  每一刻都是錐心刺骨的冷。除了冷,就再也感受不到旁的了。

  冷到最後,連心都被凍得僵麻,待到彷彿連冷也感受不到了的時候,晉軍竟退兵了。

  晉軍拔營北撤後的當晚,卓少炎命人將豫州城門打開,她走出城,到被大雪封住的城壑中親手刨挖平軍戰死士兵的屍體。

  雪一層一層地落在她的頭頂和將甲上,遮住了她身上的血跡。

  她用滿佈凍瘡的雙手,在被冰意封住的暗紅色雪泥中不停地挖,任誰叫都停不下來。

  江豫燃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當時的那個畫面。

  他眼睜睜地看著寒意自她身週一層層打疊起來,她的眼中盛著赤裸裸的戰意,她的頰側凝著凍成冰晶的淚痕,他看著她親手將自己的心與戰死的同袍們一起埋在了這被大雪冰封的豫州城下。

  自此往後數年間,他難見她怒,難見她驚,難見她哀,難見她樂。

  她如一塊永不會碎裂的冰,森冷而無畏,凜然且堅硬。

  ……

  但是現在,此刻,江豫燃看見這塊冰在融化。

  融盡一角的冰塊中,隱約可見有炙熱的光焰在爍動。

  那不同於陽光打在冰面上反射出的光芒,因那光芒雖刺眼,卻仍然滿透寒意。

  但這一簇光焰,穿透冰層傳遞出來的熱度,真實而灼人。

  這光焰是因誰而生,江豫燃縱然只是旁觀,卻亦看得非常分明。

  那個叫做謝淖的男人,用了八個月的時間,在他看得見以及看不見的地方,以他能料到及料不到的手段,一點點地將冰殼焐熱,勾裂,貼著她的心口送入一苗火種。

  在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時候,她久僵的心動了動,這一苗火種就勢而著。

  江豫燃無法想像,亦不敢想像,若冰融盡後,這火焰將成何勢。

  他只是依稀地感到,這一顆被冰封了數年之久的心,其下之火種一旦被引燃,那爆發出的光芒當百十倍壯烈於平常。

  ……

  翌日天亮後,卓少炎單騎向城東。

  行了約五炷香,她於一個巷口停下,勒止坐騎,翻身下馬,將馬栓好後,獨自轉入巷中。

  烏頭大門之上,「卓府」二字蒙塵難辨。

  卓氏當初沒府抄家,府門早已被寬厚結實的木板封釘得嚴嚴實實。

  卓少炎拔劍,將木板一條接一條地砍斷,然後收劍,破門而入。

  卓亢賢在世時,性節儉,建府從不鋪金銷翠,閤府上下五間九架,無一屋室飾有藻井。屋宇往日乾淨整潔,雖無奢侈繁飾,但看著心曠神怡,換了眼下破敗至此,這一分節儉倒添數分心澀。

  卓少炎足下每一步都驚起草塵灰沫,陽光照下來,塵跡打著圈地飛起又落下。

  她一直走到雙親寢閣門前才止步。

  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她用衣袖擦了擦門板上的灰,然後像少時每日清晨向雙親問安時那樣輕輕叩了叩門。

  裡外靜無人聲,並沒有人來為她開門。

  她在門外雙膝跪地。

  然後稽首大拜,往復磕了九下頭。

  「爹,娘。」

  她的聲音平平靜靜。

  「女兒不孝。」

  她又說道,攥按在地磚上的雙手指節泛了白。

  ……

  直到日頭竄上去幾節後,卓少炎仍獨自坐在廳堂處,低著眼皮,看著灰塵細沫在眼前飄飄轉轉。

  有腳步聲自遠及近,不疾不徐而來。

  待至她跟前數步,停下了。

  「少炎。」

  男人的聲音落在這空空蕩蕩的廳堂中,激起一片輕塵。

  卓少炎抬起眼皮。

  一個本該因被刺客重傷而臥床休養的男人,此時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身形挺拔,儀姿一如她記憶中。

  於眼下的朝局中,二人相視須臾,他絲毫沒有敗者之容,而她亦未露勝者之態。

  清透的陽光下,英肅然的臉色於隨和中透著微微暖意。

  他像是對一個許久未見的舊友打招呼那般,說:「當初你下獄,到最後離京也沒能見到雙親一面。我聞昨夜雲麟軍換防京城諸門,便料定你今日會來這裡。方才路過,便順路進來一瞧。」

  她沒有答腔,而他也不以為怪,臉色竟又溫柔了幾分。

  英肅然踱近兩步,陽光令他稍稍眯了眼。他就這般眯眼看著她,目光看不出深淺,又道:「事至今日,我有時會責問自己,當初是不是太縱著你,又是不是太過於小看了你。」

  縱著的是,明知她是一把不屬於他的無鞘的匕首,卻還是心有僥倖地替她開了鋒利的刃。

  小看的是,她一個不知情愛為何物的女人,竟能勾得大晉鄂王與晉將謝淖兩個男人心甘情願為她所用。

  卓少炎聽著,仍然面無表情,手按在劍上,指尖輕敲兩下。

  英肅然看了她的動作,微微一笑,轉身步入陰影中,不叫陽光再眯了眼。

  離開前,他回首顧她,陰影中,他的臉龐被鍍上一層清冷的暗意,他輕輕喟道:「新帝將立,亂事未平,你自保重。」

  ……

  步出卓府,英肅然上了馬車。

  成王府儀從親兵護駕,一路浩蕩往西行去。

  然而剛轉過一個街彎,人馬立即止了步,車廂急停之下重重一震。

  車內,英肅然皺眉問:「出了何事?」

  外面隔了片刻,有親兵來報:「前方有兵馬封街,路走不通。」

  「雲麟軍的?」

  「屬下認不出。」

  英肅然伸手挑起簾子一角,向外望了望。

  不遠處,一眾人馬全副披掛,嚴嚴整整地將回成王府所必經的這條街封了。人馬雖數眾,然極有序,不擾不亂,不聲不響。

  為首居中的,是一個貌若將領的年輕男人。

  男人跨著一匹黑鬃戰馬,身如勁拔蒼松,氣勢剛健,悍勁十足。

  見成王府的車駕停滯不前了,男人方動了動脖頸,不鹹不淡地向這邊探了一眼。

  英肅然看清,吩咐道:「去問那人姓名。」

  親兵領命而去。

  英肅然目視著親兵去到那邊人馬當中,先禮而後請其姓名。

  男人聽了,並未還禮,保持著先前不變的姿勢與神色,嘴唇微動,吐出兩個字:「謝淖。」

  他並未刻意拔高聲音,然這二字足夠鏗鏘有力,越過二人之間隔的所有人車馬,清晰地送入英肅然耳中。

  這便夠了。

  親兵奉命讓道,掛有成王府燈籠的車駕繼續往前行了一段短路,直到與男人相距不過數步,才又再次停下。

  車簾被打起,英肅然正坐於車中,正目看向面前的男人,親自開口叫了一聲:「謝將軍。」

  男人聞之,眼神與注意力才移過來,斜了斜眉,算作回應。

  英肅然見他毫無退避讓路之意,問說:「謝將軍在此封街,擋我回府之路,是有何要事?」

  男人隨手以鞭尾敲了下戰馬健碩的背脊,驅馬靠近馬車,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車中之人,淡淡開口道:

  「謝某無事,但等夫人耳。」

  ……

  這短短一句回應,足夠輕視,亦足夠挑釁。

  像是刻意引著英肅然出言交鋒。

  英肅然坐在車中,溫和地笑了。

  他接過這一句帶刺的話,問說:「謝將軍為了女人,連晉將的身份都不顧,更連鄂王之命都不奉了。值得麼?」

  這話固然不需要對方回答,更像是他自顧自的惋嘆。

  「鄂王之命?」戚炳靖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反唸著這幾字,說:「謝某所奉之王命,自始至終都是——」

  他著意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完:「力阻成王登基稱大平皇帝。」

  英肅然的笑意凝在嘴角。

  下一刻,他重又笑了一下,說:「按謝將軍此言,則鄂王空有睿明之名。謝將軍奉其為主,亦是可惜。」

  「願聞成王見教。」

  英肅然道:「鄂王背棄與我之前約,視唾手可得之大平疆土而不取,是謂不睿。而今大平若果真立幼子為帝,沈毓章欲法大平之太祖、世宗,早晚必與大晉一戰存亡;鄂王視強敵坐起而不顧,是謂不明。」

  「鄂王與成王之前約,對於成王而言,當真作數?」

  「謝將軍何意?」

  戚炳靖不經心地瞥他一眼,說:「成王是不是真的以為,鄂王完全不知你與他那幾個兄弟私相勾通之事。」

  英肅然聞言,臉上的笑容迅速地淡了下去。

  就聽男人繼續道:「你欲謀大位是真,欲借力於大晉是真,而欲亂晉室更是真。鄂王若遵循前約,拱立你登基稱大平皇帝,你又將如何以大平疆土做誘餌,挑撥晉室諸王相殘,坐觀而取其利?鄂王若連這都不清楚,才是真正的不睿不明。謝某若不奉鄂王為主,才是真正可惜。」

  天邊捲過一片厚雲,遮了太陽。

  英肅然的臉色一時落得如同這天色,重新審慎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肅聲問:「足下究竟何人?」

  戚炳靖無視這問話,斂了斂容。

  然後他策馬前行,在越過馬車時,伸出馬鞭挑住簾布,打斜向內壓入的目光如輕刀薄刃,撂話道:「謝某不惜命,但惜夫人。望成王今後處事前多復斟酌。」

  話畢,他收鞭,車簾隨之落下。

  他背身向後方人馬打了個手勢,一眾人馬立刻有序地讓出一條可供車馬通行的道路。有士兵上前催了馬車一鞭,半逼半送地目視成王府的儀從親兵護著車駕離開此地。

  戚炳靖則繼續向前行去,轉過街角,便進入了卓府的巷口。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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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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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02:06: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馬車在無人封阻的闊街上行得飛快。

  英肅然頗顯慵意地靠入堆疊的軟墊中,左手撫過右手拇指上冰冰涼的玉扳指,露出一絲輕微又淺淡的笑意。

  那抹笑太淺,又消逝得太快。在他一雙細長的眼微微眯起時,這笑甚至生出了幾分刻薄的意味。

  隨後他將手搭在一邊,整個人在車內坐得隨意而舒展,再將目光向下微微一垂,短暫地小憩。

  閉上眼後,卓少炎在卓府中以指叩劍的模樣清晰地浮現於黑暗中。

  那劍是他未見過的劍。

  她身上的甲衣亦是他未見過的甲衣。

  她從頭到腳全套的武將披掛與兵器,恰合她的身量,卻皆是另一個男人為她所製辦之物。

  英肅然閉著的眼一時如被光蟄,再睜開時,眼角漫著幾縷血絲。

  ……

  那一日是景和十五年的五月十七。

  她於北境大勝,率兵攻入大晉領土,拔重城四座,屠俘兵五萬,無視大平朝中彈劾她殺俘不仁的聲潮,再次趁大晉皇帝崩逝之機領兵突進,擊退了大晉南下復仇之八萬兵馬,硬是以這駭人的殺名令大晉將南邊的兵線向北收縮近三百里。

  她憑著這等大功歸朝受封侯爵、拜上將軍。

  是日禮畢,她身姿英武地踏階下殿,眼風擦過他的臉,遞給他一個明晰而乾脆的笑。

  一個時辰後,成王府中,他親手為她在腰間佩上了一柄他為她新製的寶劍。

  她定定地望向鏡中,抬手按在那劍上,以指摩挲過劍鞘上細密的雕紋,再隨意地輕敲了數下。

  這是她慣常的動作,凡有所思時,必會無意識地碰一碰隨身的兵器。

  然後她的目光稍作挪移,觸上站在她側後方的他,嘴角罕見地勾出一個堪稱撩人的弧度。

  他看進了眼裡。

  然後他伸指,捲起一抹胭脂,將她摟進懷中,指尖按住她的嘴唇,將那胭脂之色一點一點地揉進她的雙唇間。

  鏡中,她的英武之氣被這一抹鮮紅的唇色撕裂,裂縫之中露出她原本就該有的柔意與美貌。

  她瞥見這變化,回首顧他,眼尾隨之微微吊起,再度勾了一下嘴角。

  他壓著身子貼近她的唇。差半寸就要貼上時,他停下來,眯起眼笑了笑,一轉而貼上她的耳邊,說:「功業與盛名,皆在你的掌中。」

  她睨著他,不言不語。

  他迷戀地感受著她頸側皮膚的溫熱與其下跳動的脈搏,又說:「北境如今大安,軍權已定。接替你執帥雲麟軍的人我已有了主意,你大可放心回京。回來之後,你要什麼,就有什麼。」

  她像是被他的說辭打動,將那一抹撩人的笑意又加深了幾分,反手虛虛摟上他的脖子,說:「最遲明年,我必提兵歸京。」

  他那時必定是一剎間被這數年難得一見的笑容迷了心竅。

  那「提兵歸京」四字背後,實藏了多少狠意與殺意,他竟容自己沉迷惘顧而未去深想。

  ……

  被親兵告知車駕已至府外時,英肅然花了些時間才徹底醒過神。

  下車後,他的臉色較先前陰沉了不少,吩咐來接迎的心腹侍從道:「送人到我屋中。」

  來者沉默了一下,然後領命而去。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一對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女便被送入英肅然的屋中。

  二人極為乖順,進屋後依次脫去所有衣物,裸著年輕而光潤的身體,直接攀上英肅然,替他寬衣解帶,然後用嘴唇與雙手毫不停歇地、極盡所能地取悅於他。

  這些動作嫻熟流暢,二人面無赧色,顯然並非頭一回做這事。

  隨著少年滑至他身下,伸出舌尖撩吻他的腰腹,英肅然稍顯不耐地昂起頭,呼吸逐漸沉下去。

  少頃,他伸手,將另一邊少女的腰肢用力壓低,一寸一寸地順著她光裸的後背一路撫摸向下,然後以三根手指粗暴地拓入她的體內。見她吃痛,他低低地哼一聲,抽出手,扯著她的頭髮令她抬起頭來。

  少女的脖頸纖細而優美,彎出一道脆弱的弧跡。

  她因痛而滲出一層細汗的側臉,在不甚明亮的光線下,七分肖似卓少炎。

  這容色激得英肅然手上的力氣更重了,他鷙冷地看著她,又看向身下的少年——那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少年的臉,亦同卓少炎有七八分像,而少年瘦薄纖窄的身軀融有幾分陰柔之色,透著非男非女的詭異美感。

  片刻後,他毫無徵兆地勃然動怒,一把鬆開少女的長髮,接著反手揮掌,狠狠地抽上她的臉。

  巴掌聲接連響了十多下方停止。待看見少女兩邊的臉皆腫出一指高的數道紅痕,英肅然的神色才現出一點溫度,然後他輕輕地活動了一下手腕。

  少女忍著痛爬下榻,無聲地伏跪在地上。

  少年見狀,亦停止了動作,翻過身後老實地跪著。

  二人的臉孔正對英肅然的膝頭。他未著寸縷的胯下肉物,此刻痿匿於深色髮叢之中,更是從始至終都未成功翹昂起頭。

  「滾出去。」

  英肅然沉聲喝道。

  二人瑟縮,不敢多耽一刻地團起衣物退了出去。

  ……

  英肅然將眼閉起。

  腦海深處的幻境一層連一層。她坐在他的身上,輕輕地擺動腰臀。她被他壓在身下,因無法承受過多而將嘴唇咬破。她捧著他含著他,時輕時重地吮吸吞吐。她在他懷中笑著輕語。她將甲衣與弓劍褪下,站在他面前親口告訴他,她想要的,並不只是這些。

  他緊咬著牙根,探手到自己的胯下,握住後快速捻動。

  半晌後,他頹然放棄,頰側的肌肉因怒及不甘而微微顫動著。然後他猛地揚臂,掀翻了榻上諸物。

  那一個個畫面,長年撕咬著他心頭的血與肉,似尖銳的齒鋒一塊接一塊地磨噬,將那血肉碾碎成渣。

  那是他的念而不得。

  更是他的無能為力。

  她的身。她的心。她的志。

  莫論哪一樣,都不曾真的屬於過他分毫。

  而當他每每閉上眼念及此的時候,她那一個外表撩人而內裡冷厲的笑容就浮蕩在他的面前,清楚得連她眼角的笑紋都如現昨日。

  ……

  不知過了有多久,英肅然才平復了呼吸,抬手以掌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將其上粗脹的青筋一點點撫按開來。

  再叫人進來時,他已穿戴整齊,收斂起臉上陰沉的鷙色。

  他看上去異常平靜,和緩地對來人吩咐道:「陛下內禪及傳位之詔,英氏宗室人人必奉,成王府更無例外。早前顧易雖於金峽關扣押問訊過沈毓章,但他畢竟是朝廷命官,又怎能被一直扣在雲麟軍中。沈毓章欲安人心,又豈會罪人而無名。你去兵部,訴明我意,讓沈毓章勒令雲麟軍放人。」

  ……

  都堂內,沈毓章聽成王府親兵訴明來意,沉吟少許後,答允了這要求。

  待人走後,他叫了個武官,持他手令,去雲麟軍中處置此事。

  恰在此時,尚書省有人來遞話,說是沈尚銘公務冗雜纏身,請他代為去一趟禮部,督禮部諸吏將新帝即位之典儀務必於今夜前擬出個章程來。

  沈毓章應了下來,一忙完手上諸事,便抬腳去了禮部。

  此地他不常來,自門頭往內各堂間,他見諸吏眼生,諸吏見他更眼生。他頗有自覺地不叨擾禮部常務,只說自己奉了沈尚銘之命來走一趟,督問新帝即位之典的籌備進度,然後便被小吏帶去禮部侍郎與諸郎官坐聚辦事的閣子外。

  沈毓章將人謝過,腳步只不過是在門外頓了一下,就被裡面傳出的談議聲擊得皺起了眉。

  裡間一人道:「公主未出降而私生子,國朝從未有過此例故事。新帝即位後,要如何改昭慶公主之封號、尊謂?公主垂簾,諸臣陛見時又該如何謂主?」

  又有一人嘆道:「若為帝君計,公主該早日選尚、早日出降,不然新帝無父,這又是成何體統。」

  緊接著,又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新帝之父姓,一眾臣僚都知其必是沈氏。然而沈將軍毫無尚主之意,否則,又如何能忍公主被眾臣於暗地裡奚笑?你說公主該早日出降,但試問眼下這朝中,又有誰能不顧旁人論議而誠願尚主?昭慶公主被陛下寵愛了這許多年,卻不想被男人連累至此,也當真是可憐。」

  沈毓章踩著這話音,步入閣間。

  他的到來令眾人的議論一時中斷。有人打量著他,想要出聲問他是誰,又有何要務,然而卻被他慍冷剛硬的氣質逼得不敢直問出聲。

  整間屋中,禮部侍郎陳延是最後一個看見他的,亦是唯一一個將他一眼認出的。

  陳延一經看清,心裡面自然咯噔一下,卻勉強維持住臉色,招呼他道:「毓章來了。」他與沈尚銘是同年,情急之下仗著這一層關係,自作主張地試圖用這一聲親暱的稱呼將二人的距離拉近。

  而這一聲稱呼,更是令眾人在驟驚之下,立刻噤聲。

  沈毓章淡漠地點了一下頭。

  他站定在門口,沒往裡面再走半步。然後他對陳延道:「陳大人。禮部治事若此,大人當自劾己罪,於此事我沒什麼多餘廢話。」

  「至於昭慶公主,何時選尚,何時出降,」他順著屋中掃視一圈,對眾人說道:「自有沈某費心,不勞諸位。」

  他停了一停,繼續道:「昭慶公主之於沈某,譬若明珠,沈某愛之疼之尚慮不足。公主今蒙諸多非議,皆是因沈某之過。諸位大人如有欲再奚笑此事者,可來說與沈某聽,沈某必將於都堂之內恭候大駕。禮部人多口雜,沈某不介意借諸位之口將此言傳至朝中上下,讓眾臣周知。往後,若有人再在私下議論此種種,一旦傳至沈某耳中,沈某只能怪罪禮部未盡全力。屆時沈某無法保證,還能如今日這般與諸位大人好好說話。」

  沈毓章說罷,看了陳延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陳延嘆了口氣,疾步跟了出去。

  沈毓章停在門外等他,見他出來,並未再就此事為難他,只是簡略地將沈尚銘的要求讓陳延知悉,並說明今夜自己會再來一趟,來閱禮部初擬的章程。

  陳延見他沒再繼續發難,心中雖有愧意,然亦感佩於沈毓章的氣度,當即點頭允諾,言辭之間亦帶了敬意:「德壽宮已著人簡萁,為陛下大禪之後的居所。至於昭慶公主與其子,將軍安排於何時入宮?」

  沈毓章簡單答說:「已著雲麟軍於午後封戒城中各主道,護送二人入宮城。」

  ……

  就在此前早些時候,戚炳靖率一眾人馬往來封街,正是為了此事。

  晨時卓少炎獨自一人去往卓府,他至城外調兵,回來後看到她留的字條,當即便催馬先去了卓府附近。

  至於與英肅然的晤面與對話,雖未在計料之內,卻是早晚都會發生的事。

  在給了對方一個不大不小的下馬威與警示之後,戚炳靖獨自行至卓府外的巷口,待見卓少炎的坐騎,便亦翻身下馬,將二馬並轡栓好,然後走去卓府門口。

  門外,地上散落著七零八碎的斷裂的木條。

  門板上則有被劍劈掃到的痕跡。

  戚炳靖伸指蹭了一下門上碎屑,推開,步入府中。

  廳堂中,卓少炎遠見他走來,一整個上午都沉寂無光的眼中隱約現出一絲微亮。她握著劍,坐著等他走近。

  戚炳靖走得不快,步伐穩健,一面行,一面粗略地將這府中上下做了打量。

  待目光觸及她,他立刻覺出她的不同來。亦深亦沉,她像是負著萬鈞之重,連帶看向他的眼神都沉甸甸的。

  她來此處祭拜雙親,他必然能懂她的心情,雖雲麟軍人馬已於城中各處開始封街,他卻並沒有急迫地開口催促她起身。

  走至她身前時,戚炳靖伸出手向她,叫她:「少炎。」

  卓少炎瞟他一眼,沒接他的手,亦沒什麼表情,握著劍的手驀地一動,劍鞘脫落,鐵刃橫起,一瞬抵住他的前胸。

  然後她開口,說:「你當初出兵助我南下,而今大事將成,雲麟軍成功控扼京城,你的人馬於我而言已無大用了。旁人只知你是晉將謝淖,不知你更是大晉鄂王,但我清楚明白你的身份,更不能不顧你的身份。謝淖叛晉容易,鄂王卻生死皆為大晉宗室。晉軍連年南犯大平疆土,鄂王若死,大晉必亂,皇權數年難穩,不會再有暇心南征。如此,大平則不必憂慮北患,更可逐步收復北地。」

  她將劍刃輕輕翻轉,用了點力,割破他胸前的束甲勾帶,說:「你當初於城外問過我,為何信你。如今我倒想問一問你,為何信我?」

  戚炳靖任她的劍戳著胸口,神色未變,答她說:「信你,不信你,都無礙於我做所有這些事。」

  「我若殺你?」

  「那便來殺。」

  卓少炎盯著他,嘴角挑起一個細小的弧度。下一瞬她俐落地收手,一把將劍扔到腳下。

  她垂下手臂,有一物自她袖中輕輕滑落,被她飛快地握進手心。

  她站起身,靠近他些許,將他方才伸向她的那隻手重新牽起,然後將手心裡的東西順入他的掌中。

  戚炳靖攤著手掌,低眼去看。

  一枚鏽跡斑駁的甲片靜靜地躺在他的掌紋中。

  他凝視它許久,而後復看向她。

  卓少炎將他的手指屈起,按握成拳。她一貫的清冷容色在他面前逐漸崩解,有點點火星跳躍在她的眼中。

  她說:「我的心,給你。」

  她又說:「你握緊了,若丟了,便再沒第二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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