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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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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行煙煙 -【予我千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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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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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02:02: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此後接連二十日,都不聞金峽關內大平守軍有何異動。

  卓少炎所行一如前言,於營中按兵不動,每日早起練兵、督眾卒修造攻城器械、閒時繪製大平疆塞輿圖、按時吃飯、按時就寢,過著極為規律而又波瀾不驚的日子,沒有展露出一絲一毫欲率軍出戰攻關的企圖。

  而自那一日後,戚炳靖亦未再追問她所持何計,任她籌策在心,不預不涉。

  又十餘日,如何攻略金峽關一事尚未明了,北面的大晉朝中卻先傳來了一道令人作難的消息——

  早先,因謝淖不經請旨便自作主張地率麾下人馬並師雲麟軍、聚兵南下,鄂王震怒之中令封地諸郡斷其大軍輜補,又遞表朝中,請發兵討逆。晉帝允其所請,令兵部即刻擇將調兵。兵部奉旨,拜曾於大晉西境鎮戍多年、為人沉勇忠正的陳無宇為將,發距離謝淖南境大軍最近的永嘉、定陽二郡守軍,南下追討逆軍。

  至是,陳無宇麾下前鋒已經踏入大平疆域,途過留有雲麟軍守兵的十四州而不掠,一路循謝淖大軍之蹤跡,徑逼金峽關而來。

  ……

  周懌接聞此報後,極少見地皺了皺眉頭。

  之前做戲為做全套,戚炳靖一令之下自斷大軍輜補,這些時日來軍中積儲已漸難支撐大軍日常開銷,只能仰靠雲麟軍自十四州轉運軍前的輜重物需。本冀望於攻克金峽關後因糧於敵,但未料到二軍曠日久持,竟不知何時才會一戰。而大晉追軍在後,不破金峽關則無以為恃,饒是戚炳靖兵智驕人,要想對付好眼下這局面,恐也不是容易之事。

  於是他找到戚炳靖,將陳無宇進軍之消息詳細作稟,隨後提出心中顧慮:「南有金峽關堅城為障,北有陳無宇追軍進阻,王爺持軍不動已有月餘,若再拖下去,諸事恐難收拾。」

  這時已近傍晚,營中埋鍋造飯的香味四處飄散。

  戚炳靖不急不躁地走在回中軍的路上,對周懌的顧慮充耳不聞。

  周懌知他每日此時皆要回帳中與卓少炎一道用膳,眼下心思固不在此處,但逢事定做萬全之策的性格促使他再度開口:「王爺究竟是何打算?望請明示。」

  「她既有破關之計,你又何須擔憂?」戚炳靖回他道。

  周懌不屈不撓道:「王爺可知是何計?」

  「我又何須知道?」

  「是王爺無意問,還是她不肯說?」

  戚炳靖停下腳步,瞥了一眼周懌。

  周懌固然看得懂那眼神,忍了忍,卻還是沒忍住,道:「王爺不問,她亦不說。末將斗膽而問:王爺與她結為夫妻,卻連她心中想些什麼都不知曉,這又哪裡像是夜夜共枕之夫妻?」

  這話堪稱放肆。

  然戚炳靖卻未動怒,目色平靜道:「舉大事者,又豈能度之以常理。我心中想的是什麼,又何曾讓她知曉過?周懌,你當比誰都清楚。」

  聞此,周懌一瞬冷靜,默聲不再言。

  「與我結為夫妻,同我夜夜共枕,是因她目下對我有所圖取。」戚炳靖繼續道:「若要交心,必得待她以真情付我之日。」

  周懌喟道:「卻不知王爺等那一日,還要等多久。」

  ……

  營中另一頭,江豫燃足下生塵,直入中軍大帳。

  「卓帥,外放至金峽關城外的遠探斥候回來了。」他臉上有隱約的喜色。

  卓少炎聞言起身,「城頭有異變?」

  江豫燃重重地點頭,「今晨時分,關城內外的『沈』字帥旗皆被撤了,至斥候回報時,尚未有新旗掛上去。」

  「大平朝中的動作倒是快。」卓少炎面無喜怒,「檄書都準備妥當了麼?」

  「皆按卓帥早前吩咐的,備了足足三千份。」

  「傳令各部:明晨依令進至金峽關外,列陣,招降。」

  「晉軍那邊要如何?」

  卓少炎想了想,回道:「此事晉軍去了,反會掣肘。」

  江豫燃領命告退,走至帳邊,揭簾看見不遠處正在埋鍋生火的晉卒,想了想,又返回帳中,說道:「謝淖大軍被大晉鄂王斷了輜補,眼下晉卒所食皆是雲麟軍自十四州轉運來的軍糧。」

  「心疼了?」卓少炎瞟他一眼。

  「心疼倒不至於。謝淖既願出兵相助,吃我們幾口軍糧又何妨。只不過……」他有些欲言又止。

  「直言無妨。」

  江豫燃便道:「卓帥與他結為夫妻,是圖他出兵相助。但他心中圖的究竟是什麼,卓帥可曾知曉?卓帥當真信他別無它念?」

  卓少炎一時無言,似在沉思。

  江豫燃又說道:「晉將陳無宇追兵在後,卓帥豈知謝淖不會陣前倒戈?倘若他存了異心,卓帥又何以成大計?」

  卓少炎仍然未說話,心頭卻忽而浮現出深印於她記憶中的、那一簇隱忍而熾烈的眼底深焰。

  「他對我有所圖之物,在未得到前,斷不可能會率軍倒戈。」在短暫的沉默後,她回應道。

  「何物?」江豫燃記得自己曾經問過一模一樣的話,卻未從她口中得到答案。

  而這一次,卓少炎終於未再迴避,直答他所問:「他要的是,我的心。」

  ……

  戚炳靖回到中軍時,恰逢江豫燃從內走出。

  江豫燃向他行禮,目光卻有別於平常,在他身上逡視了數圈後仍然不肯收回去。

  「有事?」戚炳靖覺察到他之異狀,近前詢問。

  江豫燃無意掩飾心中震動,直通通地開口:「今日方知謝將軍野心之大。」

  「野心?」

  江豫燃點點頭,並無意多解釋一字,既已當面感嘆過,便又行一禮,隨即抬腳離去了。

  ……

  入得帳中,戚炳靖開口便問卓少炎:「江豫燃今日為何如此古怪?」

  「許是得聞金峽關之變,心緒一時難控。」她雲淡風輕地回答道。

  此言果然令他的關注點得以轉移。

  「金峽關之變?」戚炳靖聽到這幾字,連解甲的動作都頓了頓。

  卓少炎點了點頭,「方才得報,關城內外的『沈』字帥旗已被撤了。」

  「大平又換將了?」他皺眉道。

  「不止換將這般簡單。」

  「哦?」

  她目中杳杳,吐字清晰:「沈毓章通敵、徇私,想必此時正被大平兵部派來的軍法官押詢中。」

  「通敵、徇私?」

  「兩軍相持,沈毓章卻遞函於我,函書中稱『故日舊情』、『願聊敘往懷』等諸語。在與我關外相晤之後,更是持軍不動,時過月餘都不出戰。鐵證如是,依大平軍法,他是罪責難逃。」

  戚炳靖定定地看著她,問說:「不過是帥旗撤換,你又如何能推斷如是?」

  「並非推斷。」她面無波瀾地開口。少許停頓後,她繼續道:「沈毓章這兩項罪名——正是我為他搆陷的。」

  他聞之,目中略震。

  她則哂笑了笑,「沈毓章之所以持軍不動,無非是因知你被鄂王斷了輜補、你我人馬必定難以久持相抗,計在長耗而迫使你我退軍。這點計策,還是當年同我一道在講武堂內學的。」

  他卻問:「你又是如何讓大平朝中得知沈毓章書函之內容的?」

  卓少炎轉過頭來,對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因我身邊至親至近之人中,有大平兵部所安插的眼線。」

  戚炳靖萬沒料到會聽到這般答案,不由自主地上前兩步,握住她的手:「此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晉歷永仁二年正月,卓少疆奉詔回朝,坐裡通敵軍之罪而被下獄——便是在那時得知的。」

  她淡淡地說著,臉色平靜如常,彷彿談論的並不是她所親歷的事情一般。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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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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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發表於 2020-12-30 02:02:4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以堅厚磚石砌造的武庫深入地下數丈,森寒戾戾,將籠罩於關城內外的烈暑熱浪隔絕於外。

  銅燈靜幽的光線下,沈毓章面無表情地坐著,久置於膝頭的雙手紋絲不動。

  在他的身前,放有一張簡單的木案。木案之後,一個貌若中年的男人亦是面無表情地坐著,案上墨硯已乾,攤鋪的紙上未落一字。

  此番兵部派來盤訊的軍法官姓顧名易,早年是成王府上家客,後經成王舉薦入仕,歷職方、庫部、兵部三司,雖未經試科、做官多年位不過從五品,然其為人恭謹不伐,素為大平皇室所信重。

  面對態度冷漠、拒不配合的沈毓章,顧易不急不緩地開口敲打他:「沈將軍,顧某此來乃是奉旨問話。將軍拒不開口,是連聖意都不放在眼裡?」

  沈毓章則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人似石雕。

  顧易又道:「聖上念沈氏世代忠正,此番未詔將軍回朝下獄,僅令兵部遣顧某前來問訊,已是特開殊恩。將軍不領聖恩,欲置沈氏一族於何地?」

  沈毓章依然不為所動,連「沈氏」二字都撬不動他的嘴唇一分。

  顧易遂站起身,繞過木案,走至他身前,於燈下細細打量他因一日一夜未睡而略顯青白的臉色,再開口時語氣透露出明顯的惋惜之意:「六年前,沈將軍試進士科,一甲第三名賜進士及第;同年試武舉,答策、武藝皆拔出於眾人,一舉登第武狀元。其時沈將軍之文武盛名,赫然有聲於國朝之中,縱觀沈氏三百八十年上下,亦難見似將軍之佼佼英材。其後數年間,沈將軍領旨出南邊,雖未逢大戰,然為我大平立威於諸藩國前,是亦武功。似將軍之輩,身受皇室恩信,身負沈氏名望,怎會一時糊塗,做出那通敵、徇私之逆反諸事?」

  他稍作停頓,似乎不再在意沈毓章是何反應,轉而又道:「或許,將軍是仗著昭慶公主對將軍的一片痴心與情意,以為聖上顧忌愛女,必不會令有司對將軍論罪?」

  這話音砸在磚石之上,令沈毓章久滯的目光霍然一跳。

  留意到他神色之輕微變化,顧易只覺好似一堵密不透風之牆終於裂了一條隙縫,正待再言,卻見沈毓章忽而張口,聲音沙啞低沉地問說:「幾時了?」

  顧易稍皺眉頭,卻仍舊回答了他:「辰時三刻。」

  「再不放我出去,顧大人便將成為我大平失金峽關之頭一號罪人。」沈毓章看了一眼武庫內堆放著的自城頭撤下來的「沈」字帥旗,話音平靜卻生冷。

  顧易臉色一沉。

  這句話,在他赴金峽關宣詔、命隨行禁軍將沈毓章與其帥旗一併收押入這城牆下的武庫內之初,便聽沈毓章說過一遍。

  彼時他不曾在意,而之後沈毓章閉口拒言,一日夜間他便淡忘了此事。

  而眼下再聞此言,雖是一模一樣的字句,可卻偏偏被沈毓章說出了全然不同的語意。不似前一日之威脅或是警告,竟似冷血生寒地陳述一件即將發生的事實。

  顧易張了張口,然話未道出,外面的廊道內便傳來一陣急重的腳步聲。

  緊接著,厚重的門板被人用力地叩響。

  「軍前急情!」

  沈毓章依然面無表情,掃向庫門的目光中已有隱約血色。

  「顧大人,還在等什麼?」

  他一語驚醒微怔的顧易。後者快步走去起閂開門,來報的禁軍士兵因太過急切,險些撞進他的懷中。

  「半個時辰之前,叛軍以攻城器械將這檄書捲裹草團、拋投至關城內外之各處城牆之上,估摸著有數千張之多。」

  顧易抑著怒氣,一把抽過士兵手中捏著的浸滿了汗漬的紙張。

  在他試圖轉身就著銅燈昧光去分辨上面字跡時,士兵因緊張和畏懼而變調了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顧大人,眼下、眼下金峽關內外五城守軍,都嘩、嘩變了……」

  此言不啻晴天之炸雷。

  顧易大驚大駭,反手便抽了那士兵一嘴巴,「何以胡言!」

  士兵捂著嘴退至門外等著。

  沈毓章卻坐著冷冷笑出了聲。

  這笑聲令顧易脊骨生出一陣顫慄,手中檄書上的諸字在這一剎清晰地映入他目中。

  ……

  大平景和十七年七月初八。

  雲麟軍主帥卓少炎告金峽關諸將軍、都虞候、都尉、參軍、兵曹長、校尉、隊正、士卒:

  吾輩從軍,為衛戍疆土,為鎮守家國,為報效朝廷。

  然今之朝廷,信用奸佞,誅戮忠正,冤系無辜,早非可效之朝廷。

  昔,有名將裴氏穆清,以拳拳忠心而受其刑毒,含冤地下;有亡兄卓氏少疆,以赫赫戰勳而披罪曝屍,滿門皆沒。

  今,折威將軍沈氏毓章,系出名門,志慮忠純,文武之名冠天下,而一朝被謗以欲加之罪,生死難測,三軍上下咸盡袖手而旁視,又何忍乎!

  朝廷無狀,焉知沈氏之今日,非諸君之明日邪?

  諸君苟以衛戍疆土、鎮守家國為志,何不若投身死地,奮起肅清宇內凶逆!

  吾既繼以亡兄之志,必竭雲麟軍之力,披丹心、塗肝腦,立明主、振社稷,誠得諸君所信,則雖死不悔耳。

  而諸君蓋世之功,必經百代而不殆矣。

  ……

  顧易一氣閱罷,又不可置信地從頭到尾重讀了一遍,然後立刻將手中的紙張撕扯了個粉碎!

  他轉身,對上沈毓章生冷的目光,一時竟不知當何以自處。

  數千紙措辭激昂詰厲的檄書被投上各處城牆,他已能全然想見守軍將會被激起什麼樣的反應,亦已全然相信了方才來遞報的士兵所說的每一個字。

  金峽關內外五城守軍皆已嘩變……

  顧易轉目看向無動於衷地坐在原處的沈毓章:「沈將軍不速速出去撫平嘩變各軍,還留在此處做什麼?」

  沈毓章瞟他一眼,「已晚。」

  顧易聞之大怒:「沈將軍是如何治的軍?放任亂軍而不顧,是真心想做反臣不成!」

  沈毓章這時緩緩站起身,以指輕撣肩頭積塵,然後向顧易走近。

  至他身前半步時,沈毓章停住,突然抬手,以掌扼住顧易的喉頭,猛地將他撳按到身後的門板上。

  鈍痛襲來,顧易一聲都發不出,圓睜的雙眼漫出條條血絲。

  「沈氏世代忠正,何來反心?」

  沈毓章一字一字地說道,掌勁逐漸加重。

  「我一心持軍、抵禦叛旅,卻被扣上通敵、徇私之名。而今叛軍叩關、檄書投城,致我麾下各軍嘩變,反倒能證明我前事之清白。敢問顧大人,這世間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麼?」

  顧易被他扼得幾乎不能呼吸,整張臉憋漲得紫紅。

  沈毓章盯著他的雙目,手勁一鬆,扯著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甩至一旁地上。

  然後他打開門,臉色青黑地步出武庫。

  ……

  在收得雲麟軍兵不血刃下金峽關之報時,一向處變不驚的周懌竟楞了好一陣兒才肯相信。

  他捋了捋諸事首尾,然後才去遞報於戚炳靖。

  戚炳靖無驚無動地聽了,並沒有說什麼。

  周懌卻將他捋順的諸事一一說來:「沈毓章之罪名是她蓄意搆陷的,不然雲麟軍不會這麼早便做好招降的準備,沈毓章帥旗被撤還不到一日夜的功夫,雲麟軍便能叩關投檄,顯見是早就料到了此變。至於那封檄書,其上字字看似襟懷宇內,實則是為報她一己私怨。沈毓章與她有兄妹舊誼,她卻仍然能夠以這般手段將他麾下各軍逼反,致他亦不得不反,實是無情,實是背義。王爺,大平成王對她的評價,竟是分毫不差。這樣的一個女人在身邊,王爺不得不防。」

  戚炳靖很是耐心地將他的長論聽完,不予置評半字,反倒吩咐說:「備馬,出營,北赴金峽關。」

  「王爺此去何故?」

  「想她了。」

  ……

  關城之外,天幕深青,明月皎皎。

  卓少炎在簡易搭建的兵帳裡睡得酣熟。

  「少炎。」

  有人在耳邊低聲喚她的姓名。

  她一下醒過來,睜眼就見戚炳靖近在咫尺的臉。

  他順著她身邊側躺下,伸出手臂,從她頸下穿過,讓她可以枕得更舒服些。

  她沒有猶豫地靠入他懷中,一如這幾個月來的每一個共寢之夜。

  「金峽關既破,為何不入關去?」戚炳靖問說。

  卓少炎剛醒的聲音透著啞色:「叫豫燃先帶兵入關去收整各軍,我待過兩日再去——沈毓章此刻定是怒極,倘見了我,怕會殺了我。」

  他又問:「你一計令沈毓章與他麾下各軍被迫反降,就不擔心大平皇室對沈氏一族問罪?」

  她聽見這問話,半睜的雙眼變得清明了些,瞄了一眼他的神色,沒有立刻回答。

  半晌後,她反問說:「我不念與他之故日舊情,令你徒生可憐沈氏之意?」

  戚炳靖沒有說話。

  卓少炎則道:「大平皇室不會對沈氏一族問罪——大平皇帝最疼愛的女兒,是絕對見不得沈氏受一丁點兒委屈的。」

  她的語氣不帶絲毫感情。

  他撫著她的背,問:「沈毓章盛怒之下,你不願入關,然為防已降諸軍不會有變,不若明晨讓我去會會他?」

  思考了好一陣兒,她方點了點頭,以示允諾,然後將頭埋進他的頸窩處,不多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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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02:02: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沈毓章一動不動地立於高處,俯瞰關外四野。

  清晨北風襲上關牆,掠過牆頭張揚怒展的「卓」字軍旗,將他沒有什麼表情的面龐吹得微透寒意。

  紅日東出,雄厚的牆體投下巨大的陰影,將一行緩慢步入關界的人馬襯得冷冷峻峻。

  守關步卒持兵上前,按例校驗其關牒,然後神色突然就變得不一樣了,很快地返回城門樓,吩咐放行。

  為首的是個年輕男人,簡衣素髻,未披兵甲。他雖從始至終未發一詞,然意態遠闊、氣度雄毅,非常年上位者難有此姿容。

  沈毓章不由得將他多看了兩眼。

  而後者在馭馬踱近金峽關城門時,昂頭望遠,在看見沈毓章的身影後,緩緩抬起握著馬鞭的右手,抵在額頭前方,似乎是遮擋刺目日光,亦似乎是對他遙遙致禮。

  沈毓章目光不移地回視,心內對他的身份一瞬瞭然。

  ……

  關城外的臨時兵帳中,卓少炎一面用早膳,一面聽江豫燃出關前來回稟:「關內諸軍都已收整妥當,沈將軍這兩日雖寡言少語,卻也不曾出手阻攔。」

  卓少炎點點頭,問:「晉軍追兵情況如何了?」

  江豫燃回答:「斥候回報說,最多五日,晉將陳無宇的追兵便將抵達金峽關下。」

  卓少炎微微一笑。

  江豫燃問說:「局勢這般亂,卓帥何以笑得出來?」

  卓少炎略略收起笑意,道:「大平朝廷無能,局勢越亂,目下當權者便越不知該如何對付;局勢越亂,越能看出來誰人才是忠賢之輩。」

  江豫燃聽後,旋即頷首。

  「謝淖一行人已入關了?」她擱下木箸,最後問說。

  「是,天亮未多久便持牒入關了。」江豫燃答罷,又忍不住嘆道:「卓帥當年率軍浴血轉戰十六州之時,如何能想到身後金峽關之城門,如今竟會主動開迎一晉將。」

  她並未責他僭言,只神色淺淡地瞟他一眼,沒再說什麼。

  ……

  城牆之上,沈毓章不冷不熱地對來者道:「自大平烈宗朝以降,謝將軍是頭一個踏入金峽關的晉將。」

  戚炳靖未應,逕自舉目向南看去——

  越過金峽關雄闊的內外五城,便是大平關內北三路,沃野千里,豐田萬頃。

  沈毓章順著他那堪稱放肆的目光一道望去,臉色不辨喜怒:「建康、臨淮、潮安……將軍想要先染指哪一路?」

  聞此,戚炳靖斂回目光,答說:「我之所圖,固非目下之沃土。」

  「將軍忤叛晉廷,與雲麟軍合兵並進,難道只為助卓少炎?」

  「只為助她。」

  「她許了將軍什麼好處,可叫將軍不惜自毀大晉名將英名,不顧與她亡兄多年的沙場宿怨,心甘情願地襄助她起兵?」

  「一紙婚書。」

  沈毓章聞言,陷入了沉默。

  他的臉色無驚亦無動,似乎這並未過於出乎他之所料。

  城頭風大,將二人袍擺吹得簌簌作響。

  半晌後,沈毓章復開口:「她所謀之略遠,自當不擇手段。以她一人換將軍麾下眾部兵馬,的確是一樁好交易。」

  那「不擇手段」四字,難掩他對卓少炎此番以計逼反金峽關守軍的未泯怒意。

  戚炳靖則笑了。

  「沈將軍之怒意,是在少炎,還是在將軍自己?」他問道。

  「何意?」

  「將軍既與少炎關外一晤,知她所圖卻未斬殺她,豈是真的因奉旨不可濫殺?將軍按兵多日不動,豈是真的持長耗之策、冀望於我軍糧磬退兵?將軍被朝中撤帥,金峽關內外五城守軍因此嘩變,將軍又豈是真的毫無辦法撫平諸軍、只能任由江豫燃入關收整麾下各部?」

  迎著這三問,沈毓章緩慢抬眼,面色終於動了。

  戚炳靖卻似看不見他逐漸轉青的臉色一般,繼續逼問道:「將軍之怒意,是在於少炎不念與將軍之故日舊情、不擇手段地搆陷將軍、以計令將軍與金峽關守軍反降雲麟軍?還是在於深知二軍之所以會有今日這局面,皆因自己蓄意縱容,放任少炎做出了將軍自己想做卻不能做、想謀卻不可謀之事?」

  沈毓章一向自持的冷靜克制與此刻心口的磅礡怒火激烈地交撞著。

  而戚炳靖則向他瀕臨爆發邊緣的怒火之上潑了最後一捧烈油:「『沈氏』——三百八十年的忠君祖訓,令將軍想反卻不能反,只能借少炎之力謀己之志。而將軍怒意之根源,正是做了外人不可見之悖逆之舉的將軍自己。」

  鐵劍出鞘,鳴音錚錚。

  彈指的功夫,劍鋒便已抵上戚炳靖頸間。

  沈毓章臉色朔青,指節泛白,持劍卻無語。

  ……

  大平朝野文臣武將,誰人不慕沈氏門楣。

  「沈氏」二字,代表了數十代先人以歷朝出仕之政績武功而鑄就的顯赫榮耀。

  而沈氏三百八十年的忠君祖訓,於沈毓章而言,卻不啻於噬心之枷鎖。

  六年前國之北境風雨飄搖,他登第武狀元,主動請纓北鎮邊疆,然而奉來的卻是提兵出南邊的一道聖旨。

  明堂拜將,皇帝親自降階授印與他,而他頂著這浩蕩天恩,只得硬生生地壓下了一腔熱血。

  出邊前夜,他特意往拜恩師裴穆清,向其辭行。

  裴穆清戎馬一生,至老亦是硬骨錚錚,然面對他時,竟語意寬和慰他道:「北邊的仗難打。陛下見不得沈氏英才落得個兵敗的下場,於是才有了這道旨意。你既有報國之心,便鎮南疆又何妨!」

  話畢,裴穆清親手為他佩劍,然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老師。

  大平景和十二年十月,出鎮豫州的裴穆清兵敗回朝被斬。

  遠在南疆的他,知悉此情已過了一月有餘。

  「畏戰不守」。

  印在邸報上的這四字,便是裴穆清以命相抵的罪名。

  他盯著那四字,眼內突地爆出血絲。

  來送報的兵部武官看見他的模樣,頓感憂懼,不自覺地退後數步。

  而他合了闔眼,又睜開,聲音鎮定而冰冷:「我願出鎮豫州,馬上便草請命書,勞你攜帶回京,呈至兵部馮大人案前。」

  武官卻說:「裴將軍既沒,朝中無人願往鎮豫州,唯獨成王連夜舉薦中書令卓大人之子卓少疆為帥。卓少疆雖未經兵事,亦未試科、出仕,但陛下看在成王的面子上,破例命外臣制詔,拜其為將。不日前,卓少疆已領兵二萬出京。縱是沈將軍眼下飛馬遞表於兵部,亦不過徒勞而已。」

  卓少疆?

  他沉思片刻,將與此人相關的記憶自腦海深處盡數撈起,倒也拼湊出了個英武的年輕模樣。

  而在那模樣後面,分明是另一張他更熟悉的女子面孔。

  既是她的胞兄,必當不會令人失望。

  如此想著,他便未再做糾結。在將武官送走後,他一寸一寸地把那張邸報疊成一小方,收入甲衣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大平景和十二年歲末,卓少疆於豫州一戰揚名,憑一己之力扭轉了大平北境之敗勢。

  此後三年間,卓少疆請旨募兵,建雲麟軍之旗,率軍多方轉戰,擊退了十數次大晉南犯之兵馬。

  至景和十五年,卓少疆總兵六萬,入侵大晉疆域,拔滅四座重城,殘戮五萬晉俘,一役震動大平朝野上下。

  皇帝御筆下旨:卓少疆遷拜上北將軍、封逐北侯,督大平國北十六州軍事。

  南疆軍中,沈毓章聞報,對近衛道:「我輩能出這等年少英雄,裴老將軍泉下終可闔眼。國朝能有這般勇臣良將,是邊民之福。陛下能信之、重用之,更是萬幸之幸。」

  然而僅過了一年多,又一封自京中遞來的邸報,狠狠地將他所懷抱的信念與期冀徹底敲碎。

  「……卓少疆坐裡通敵軍,杖斃於市。」

  這一回,他無驚亦無怒,只是一人縱馬出營,尋到一處開闊野地,凝望著北面連綿起伏的山巒,深思了許久。

  夜裡回營,他點了燈燭,自出南邊以來頭一回提筆給沈府去了信。

  ……

  今之國朝,早非太祖、世宗、仁宗三朝。

  陛下仁昏,庸臣當道,賢才苟活。

  良將含冤受戮,疆土又何人可守鎮之?

  宵小之輩登高制令,若此以往,國終將不國!

  試問忠昏君而戾天下,此忠是謂何忠?!

  兒不肖,不敢有污沈氏世代忠正之名,然沈氏之所以為今日之沈氏,不在乎愚而忠君,而在乎擁明主、正社稷。

  雖然,兒既奉沈氏之名,絕不謀不忠之事、以累沈氏一族,然為社稷萬民計,兒亦難為忠君之事。

  望雙親其明之。

  集州大營

  毓章長叩首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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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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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直到日頭西落,卓少炎才施然踏馬入關。

  江豫燃守著城門,提前將一切打點妥當,迎她入關之後即帶她一一巡視,更少不了向她稟報從奉他之命一直於城牆上執勤的親兵處得來的消息——

  謝淖與沈毓章今晨於城頭晤面,言敘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激得沈毓章拔劍相向。而後過了半刻,沈毓章又默聲歸劍入鞘,未發一詞地轉身步下城牆,徑直回了他此番掌軍立機要的幕室,至今未出。

  卓少炎問:「謝淖則去了何處?」

  「回晉營了。」

  她對戚炳靖並未流連於這座雄關之內沒有表示任何驚訝,只是吩咐道:「明晨,整肅旗鼓,發書與晉營,迎謝將軍麾下大軍入關。」

  江豫燃沉默少許,不得不應命。

  ……

  石階森寒,沒入地下數丈。

  武庫之中光線昧暗,卓少炎提一盞銅燈,不急不緩地向深處走去。

  至盡頭,一堵石牆,中砌一道鐵柵,上掛重鎖。

  門外守衛見她來,立行軍禮。

  卓少炎將手中銅燈提得高了些,透過柵格向內照了照,在看清裡面的人之後,目光停留了片刻。

  然後她下令:「開門。」

  ……

  鐵鎖被開的聲音驚醒了淺睡中的顧易。

  他不適地睜眼,下意識地舉袖擋了擋迎面而來的光亮。

  「顧大人,別來無恙。」有人走了進來,語氣不疏不親地叫了他一聲。

  顧易將胳膊向下挪了兩寸,眯著眼看向光亮中的來人——

  鋥亮的將甲,修長纖硬的脖頸,女人眉眼之間蘊有不可逼退的崢嶸英氣。

  他看清,有些許的發愣,而後又很快恢復了如常神色,最後闔眼一扯嘴角:

  「……卓將軍,別來無恙。」

  ……

  「卓將軍,別來無恙。」

  大理寺獄內,囚牢積水,顧易烏靴雪底浸透了髒漬,神色平和而守禮地向她道。

  她站在牢房內唯一能透進光亮的牆洞前,背身不語不應。

  一滴血珠自她指尖緩緩滾落,砸入牢地上骯髒的積水中。

  顧易瞥見,目光順著她的指尖向上,看見她破裂的袖口下那雙因被鐵條用力鎖縛而已皮開肉綻的手腕。

  他並沒有露出任何憐憫的神色。

  然後他踱前兩步:「聖意已定,顧某前來宣諭,請將軍跪聆。」

  她身形不改,未退未跪,僅張口問:「不問不審,大理寺和兵部便能定我的罪?」

  「鐵證如是,聖上以為沒有必要依群臣所諫詔三司會審——即便是審了,也改變不了什麼,不過白白令將軍受苦罷了。」

  她漠然道:「大平自開國以來凡三百八十年,建功之武臣不問而罪,恐無先例。」

  顧易答說:「那只得由將軍做這先例了。」隨即,他不再計較她跪與不跪、言辭恭與不恭,兀自宣道:「逐北侯、上北將軍卓少疆坐裡通敵軍,褫奪侯爵、去職罷官、以庶籍杖斃。」

  她的唇間逸出一絲冷笑。

  「裡通……敵軍?」

  顧易似乎料到她有此一問,拿出準備好的一物遞上:「鐵證在此。」

  她終於轉身,回顧。

  那是數張墨字滿滿的信紙。

  紙上字跡,非她親筆不能為。

  「難為顧大人費心作偽,請問我這信是通與何人的?」她言辭間諷意深濃。

  顧易不以為怪,又遞上另一物:「大晉中將軍謝淖。」

  那分明是一封回表。上面竟加蓋了碩大的一個晉軍中軍印。

  「連謝淖的軍印你們都能造出來……既是這等『鐵證』,我抗罪不伏亦是白費力氣。只不過——」

  她徹徹底底地轉過身,直面顧易:「顧大人,你我都很明白,若當真論罪,我頭上的罪名絕非這一樁。你們大費周章作偽,安放通敵之罪名給我,是何故?」

  顧易的神情中露出一抹未能掩飾的憾意:「成王殿下對將軍用情至深,雖握有將軍大逆不臣之罪證,然若以謀逆論將軍之罪,卓氏必將被誅九族,成王殿下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

  她面無表情地聽著。

  「……而今以裡通敵軍論罪,卓少疆倘伏誅,兵部便將充卓氏女眷於北境軍前、沒為營妓。如此,則可保全卓少炎一條性命。」

  顧易停了停,退後半步,衝她再道:「卓將軍若無其它疑慮,便下跪伏罪罷。」

  牆洞中漏出的光將她青白的臉照得了無血色,而她抬起血跡斑斑的手,撥了撥鬢角散亂的髮,一字一句地問說:「向成王舉證我謀反之罪的,是我身邊的誰?」

  ……

  武庫密室中,卓少炎撥了撥銅燈油芯。

  「顧大人,當初京中獄中一晤,我有一問,而大人未答,是因勢所不容,大人的難處我明白。如今大人受押於金峽關內,我斷然不可能輕易放大人走,當初我那一問,大人現下能答否?」

  顧易抬一抬眼皮,看她道:「我無法回答將軍此問。當初將軍欲反之事,乃成王殿下先得先知,我不過是遵殿下之命辦事罷了。」

  「我料大人會這般回答。」卓少炎盯著他道:「不過眼下已無所謂了。此番沈將軍之事畢,我已將我身邊親兵換過一輪,當年經顧大人之手插入我週遭的人,如今是一個不剩了。」

  顧易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稍稍昂頭,仰望距自己身前半步的這個女人。短短數月的時間便已洗盡她身上罪囚與血的痕跡,那一雙寫滿了野心的眼中,無聲而露骨地表明了她如何在不動聲色之間,以當初所受之計,奉還與施計之人。

  銅燈暗光中,她影影綽綽的鐵甲之下,依稀疊映著一個暴怒至渾身發抖的少女。

  「當年……」恍惚之中他緩慢開口,卻又立刻清醒,隨即頓住,不再說得下去。

  ……

  血泊之中,她抱劍坐在地上,雙臂青筋暴起,手指劇烈顫抖。

  黏稠的血液沿著地磚細紋緩緩漫開,浸透她的長裙下襬。

  她急劇地喘息著,因恨,因怒,因不甘,因奮烈之爭。

  豆大的汗粒從額頭滾落,蟄迷了眼睛,她伸手抹了抹眼角,待視線再度清明時,看見身前背光站著一個男人。

  頓驚之下,她橫劍指向那人,嗓子卻沙啞到發不出一字。

  那人慢慢走近她,將她暴怒發抖的模樣收入眼底,然後平靜柔緩地開口:「卓姑娘,鄙姓顧,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見您出宴,故而叫顧某來尋姑娘。」

  他的雙腳踩在血泊中,地上橫陳著尚溫熱的少年軀體,而他卻視若無睹、無驚無懼,待她如常。

  她仍然在顫抖,攥著劍的手指幾乎要被自己握斷,嘴唇已被咬出深深血印。

  他這才像反應過來一般,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氣中瀰漫的濃重血腥味,然後微皺眉頭,道:「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氏竟無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費了。」

  她死死地盯住他。

  他則稍稍側身,回首望向廊柱後的陰影:「殿下,您說呢?」

  陰影中應聲踱出一個人,縱於暗色之中,儀姿仍雍容閒雅,從容鎮定。

  然後那人抬眉,輕輕探目看向她。

  ……

  卓少炎一陣心悸,大汗淋漓地驚醒。

  她起身著衣,望一眼窗外已破曉的天色,深思了一陣兒。

  然後她叫人傳令江豫燃按前日所計即刻前往晉營,再讓人將沈毓章請來議事。

  ……

  沈毓章來時,卓少炎正將她親手所繪的金峽關關城圖掛起來。

  因頭一日將怒火洩了一大半在謝淖身上,沈毓章此時心緒已平靜不少,見到卓少炎後並未主動發難。

  她則笑笑,招呼道:「毓章兄,請用茶。」

  關城之內固然不可能有什麼好茶,然而他未拂她之情,伸手取過她為他備的茶盞。

  這一個動作勝過千言萬語,二人已是心照不宣。

  「叫我過來,是為商量如何佈防關城內外?」沈毓章一面掃視她繪製的關城圖,一面問說。

  卓少炎伸手,慢慢撫過圖上的城牆,然後回道——

  「我欲將金峽關城拆了。叫毓章兄來,是為商量從何處開始下手。」

  話畢,沈毓章先是沉默。

  下一刻,沈毓章震怒!

  他倏然起身,將手中茶盞狠狠地按回案上,衝她低聲喝道:「你瘋了!金峽關城乃世宗始建——世宗!你若真的動手,則雲麟軍將盡失人心、便是興師亦無名!」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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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猝震之下,茶盞瞬間裂出數道碎紋,各向不同的方向逐漸延展,又堪堪在茶盞將要完全破裂之前止住。

  這個將碎而未碎的物件,脆弱得一如他二人才緩和了沒多久的關係。

  卓少炎並未立即做出回應,只是平靜地將目光轉投向那猶在微顫的茶盞。

  沈毓章的這一道震怒,合情又合理。

  他口中說世宗,世宗是什麼人?其在位三十年間,清四海、平兵亂、寬律令、體民艱、尚節儉、抑奢靡、勵精吏治、拔除黨爭、治天下以至公。景宣一朝英才頻出、將卒精強,諸賢竭誠輔弼,天下得以太平,百姓得以安養,家國得以富強。三百餘年來,世宗睿武孝文皇帝,始終是大平萬民奉於心中的第一明君。

  而沈氏為世代天子親臣、沈氏子弟自幼伴讀儲君,亦自世宗一朝始。自世宗以降,沈氏全族出過二位皇后、七任宰輔,沈氏子嗣尚公主及英氏宗室女闔九人、嫁女入皇族宗室闔十四人。沈氏一姓,早已與大平皇室血脈相結、不可分斷。

  她猶記得此前與他軍前一晤,他在確認她欲廢帝另立後的不言不語、深黑眼底,那一刻他未出手斬殺她,她事後便想明白了身為沈氏子弟的他在不應的背後壓著怎樣的一番決意。

  那是他亦想做、卻不能做的事,只能借她之力謀己之志。

  他勒軍閉關的久久不戰、他面對通敵詰責的拖延不辯、他受冤而致守軍嘩變後的放任不管,皆源於他蓄意已久的借勢而為。

  但他悖逆家門、賭上沈氏一族的這一番蓄意已久的借勢而為,為的是兵諫廢立,而非曝萬民於戰火之中——

  這座由世所敬戴的明君始建的關城若果真被她拆毀,則國之北境將盡失屏障,任是再多兵馬亦難擋大晉虎視之雄軍。倘是戰火一朝燒至關內,雲麟軍又有何顏面高擎立明主、振社稷之檄旗,又何以得天下之人心?!

  她懂得深烙於他骨血中的沈氏立身之正,故而坦然承接了他這一道震怒。她又因太懂得沈氏子弟自幼所受的教誨,所以絲毫不亂,深知他縱是怒極失態,也不會丟掉所有的理智。

  果然,卓少炎的鎮定與沉默成功地迫使沈毓章漸漸收束怒意、平復情緒、回歸冷靜。

  ……

  少頃,沈毓章收回按在茶盞上的手,目光複雜地探向卓少炎。

  她這時方看向他,開口說:「毓章兄胸懷經略,眼下定已想通了我為何要拆關。」

  縱使二人南北相隔、六年不晤,但少時在講武堂相伴習業數年、共同奉教於裴穆清的經歷,早已培育出了二人對兵事及大局判斷的默契,這一點她篤信無疑。

  而她所料不錯,沈毓章確實在發怒後的片刻之間就明白了她的意圖。

  晉將陳無宇追兵一路南進,不過數日之間便可叩關釁戰;金峽關守軍既已嘩變,大平朝中定將重新調集人馬北上討逆。如此一來,雲麟軍在關城之內如困甕中,必將面臨南北對擊、腹背受敵的局面。如若雲麟軍直接出關南下、兵諫京城,則亦需留下一半的人馬守穩北境門戶,這必將削弱南下之軍力;且更為重要的是,縱使如此能夠一路廝殺入京,這一場大戰傷的是大平的兵馬國力,坐觀得利的可是大晉;此戰過後,大平必難再與大晉之雄兵相持相抗。

  上兵之策,乃是不戰而令大平帝臣股粟,再借其主動請和之機圖策廢立。

  而將金峽關城拆毀一舉,則是卓少炎欲以萬鈞破釜沉舟之勢,與大平皇室拼一個誰更憂懼國之北境再無堅城屏衛、誰更駭怕大晉鐵蹄踏入關內平原千里。

  至於拆關之事,根本不必雲麟軍親為之——

  江豫燃眼下不是正奉了卓少炎的軍令,去發書晉營,迎謝淖所部兵馬入關麼?

  ……

  半晌沉默後,沈毓章終復開口,聲音冷靜無波:「可行。」

  卓少炎又問:「毓章兄以為當從何處拆起?」

  沈毓章瞟她一眼:「不如去問謝淖。」

  她輕輕挑眉,示意他多做一句解釋。

  他神色雖略有不豫,卻還是補充道:「欲令大平朝中聞之震盪,必應同時拆通關城南北。然陳無宇追兵近在咫尺,如何拆北邊方能將風險降至最低,這對付晉將的法子,自當去問晉將。」

  卓少炎睹他神色,想了一想江豫燃昨日對她稟報的,說:「有一事,我想問問毓章兄,還望毓章兄能夠據實以告。」

  ……

  戚炳靖回屋時,晚霞正蔽天。

  窗門皆大開,斑斕的霞光如同燒熔了的琉璃一般,漫得屋中到處都是,連在一起便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五彩琉璃湖。

  而卓少炎就坐在這一片琉璃湖的正中央,不緊不慢地梳著她半乾的長髮。

  髮梢所過之處,衣衫皆被洇濕,輕薄的布料緊緊貼著她的肩膀、胸口、窄腰……然後她瞧見了戚炳靖,便無聲地放下了手中的梳子。

  戚炳靖走過去。

  他曲了一條腿跪在她身前,緩緩伸手拈起她一縷濕漉漉的髮,低頭深深聞了聞,再抬頭看她時,眼底黑得不見一絲光亮。

  然後他隔著薄衫一口咬上她的肩膀,炙熱的呼吸瞬間將她燙得渾身顫慄。

  「你又想要什麼?」他的聲音自肩頭傳入她耳中。

  她昂起頭,輕喘兩下,正待說話,又被他咬著耳垂打斷:

  「要什麼,都允你。」

  緊接著她就被他按到了地上。

  趁著他解除衣物的間隙,她急促地推他一把:「門窗未闔。」

  他並不搭理她這話。

  「你若不關,我便叫人了。」

  「你叫。」

  說這話時,戚炳靖特意將壓著她的上半身抬起些,體貼地給她留出喊叫的餘地,似乎篤定她叫不出口。

  卓少炎盯著他,微微一側首,毫不猶豫地向門口放聲道:「來人!」

  這本是江豫燃為謝淖安排的住所。晉軍入關後,周懌在各要處都謹慎地安排了親兵守衛,雲麟軍上下除了卓少炎本人,誰都無法在戚炳靖不在的時候進來此處。

  戚炳靖被她激得渾身血又熱了三分,一把握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翻過身去。卓少炎反手扣住他堅實的手臂,指甲掐入他的皮膚中,引出他半聲悶哼。

  門外很快響起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略顯猶豫的人聲:「卓將軍?」

  可這時的她已發不出任何完整的聲音。一頭濕漉漉的長髮染著汗水鋪散在琉璃湖面上,她的身體亦如扁舟一般於湖水上蕩漾起伏,而那起與伏所帶來的,是令她連天靈蓋都在打顫的愉悅。

  只得由戚炳靖在衝撞間替她抽暇,對外喝道:

  「滾。」

  ……

  這一場比之前任何一回都要激烈數倍。

  事後,卓少炎筋疲力盡地直接陷入睡眠,戚炳靖將她攬在懷中,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她肩頭那塊硬繭,慢慢地,也就跟著睡著了。

  再醒來時,日頭已經沒入遠山。

  門與窗仍然沒人關合,晚風過堂,將先前屋內曖昧的情愫滌蕩得乾乾淨淨。

  戚炳靖活動了一下頸骨,目光就對上了卓少炎的。

  她像是早已醒了,此時仍保持著在他懷中入睡時的姿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不知已這樣看了他有多久。

  她少有這樣注視他的時候。

  戚炳靖任她看著,並未開口問什麼。

  片刻後,卓少炎笑了笑,垂下眼睫,逕自收回了那目光。

  ……

  因有戚炳靖的那一句「要什麼,都允你」在前,晉軍於次日便在周懌的指揮下開始有條不紊地拆毀金峽關南北兩邊最外側的某段城牆。

  關內的這個異動被駐紮於大平潮安路最北邊營砦的一隊禁軍斥候所發現,立刻被向上層層通稟,由隊正到校尉、再到參軍、再到都虞候……這個消息每向上傳一級,便被添上一筆峻急之色,如此級級累加,至京中兵部時,已赫然成為了一道足以震駭大平帝臣的軍前急報——

  金峽關城將毀,大晉聞風發兵;鐵蹄踏關,近在漏刻。

  ……

  大平兵部發來的通使文書比卓少炎想像中的還要快許多。

  文書中未明言來使何人,僅曰和使攜厚誠之意自京中來,望關內諸軍在晤和使之前,萬勿再拆關城一磚一瓦。

  卓少炎閱罷,倒亦頗奉誠意地叫戚炳靖暫且停了拆關諸事——其實縱是沒有這封通使文書,拆關之事也不得不停了——因晉將陳無宇早已於十日前列兵關北,日日叩關叫謝淖叛軍出降。

  如是又過了八日,終有城頭望樓的守兵來稟報說,遙見巍巍儀仗,竟一眼望不見其尾。

  卓少炎聞報微蹙眉頭,隨即叫江豫燃去請沈毓章與戚炳靖,自己則先行前去探看。待上關牆,卻見沈毓章早已在此,負手凝立,一動不動地望著南方。

  遠處,大平和使的儀仗已清晰可見。

  「寶珠連頂,六輪八駿……」卓少炎的目光敏銳地抓到行進陣中最顯眼的那輛馬車,神色不掩疑慮:「……毓章兄,我竟不記得朝臣中有誰人能得如此聖眷。」

  沈毓章的臉色異常生硬。

  「不是朝臣。」他說道。

  卓少炎聞之,繼以目光相詢。

  沈毓章牽動了一下嘴角,然而那表情卻極難稱得上是一個微笑。

  然後他回答:「是央央。」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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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沈毓章口中的央央,姓英名嘉央。

  她的母親是赫赫有名的獻靜皇貴妃顏氏。顏氏生前寵冠大平後宮,在為皇帝誕下一女後晉封貴妃,不足一歲便因病早歿,上謚「獻靜」。在顏氏之前,大平朝惟皇后有謚及有追加策命者,未有妃嬪得謚之先例,而顏氏非因其子為皇儲或繼大位者、僅因被皇帝極為寵幸而得謚,此雖為極大之榮耀,卻亦為極大之悖制。此事在當年震驚朝野,自宰執以下,侍從、台諫、兩省官、監察御史以上諸臣紛紛奏諫不可,惹得皇帝大怒,降旨將反對聲最激烈的十餘名大臣連貶三級並發配邊地,再一意孤行地命宰臣親製冊、寶,告謚號於南郊,令顏氏成為了大平建朝以來唯一一位死後得謚的妃嬪。

  而皇帝對亡妃的深愛與故念,亦順理成章地在她所誕下的獨女身上得到了延續。

  顏氏去世時,英嘉央不過剛滿週歲。正在咿呀學語的她被皇帝親自送至太后膝下撫養,同年獲封公主,封號即為「昭慶」。自幼及長,英嘉央被皇帝捧在掌心中寵愛,所享所用皆是宮中至珍之物,所期所冀莫論何事皆被滿足,莫說大平的其她任何一位公主,便是已封王的諸位皇子,亦比不上她從皇帝那裡得到的榮寵一分。在這內宮與外朝之間,不知有多少人嫉她妒她卻不敢發一言,待到真的面對她時,又不過只餘恭、敬、尊、畏罷了。

  而這天底下能夠張口便叫她「央央」的,除了皇帝與太后,怕也只有沈毓章一人了。

  ……

  金峽關南城門在這輛象徵著她獨一無二身份的精貴馬車後面層層關闔,遮蔽了半片無雲晴天,亦擋住了護她而來的那一眾巍巍儀仗。

  在雄弘的關牆前,英嘉央步下車駕。

  關風獵獵,帶著塵沫與鐵的氣息,向她撲蕩而來。

  她迎著風抬眼,然後看見了沈毓章。

  他正站在離她不過五步的地方,投向她的目光又冷又靜,如同冰凍數年一時難化的硬土。

  ……

  卓少炎站在高處,將下方情景盡收眼底。

  半晌後,她對身旁的江豫燃道:「空一處地方給沈將軍與昭慶公主敘舊,勿令人靠近,亦勿安排守衛。」

  江豫燃頗為解意地應了下來——

  當年沈、英二人的舊事,國朝之中又誰人不知?二人青梅竹馬,自少時便互許心意,皇帝更是在景和十一年的正旦大朝會上允諾沈氏可於次年尚昭慶公主;然而這對曾引無數人羨望的天作之合卻於沈毓章奉旨出邊之後毫無徵兆地決裂:沈毓章連續數年皆以邊務冗繁為由謝不歸京詣闕,皇室亦從此絕口不提二人婚許之約;世人在驚詫之餘,並不能知曉到底是發生了何事,能使得這一對璧人形同陌路;而這六年來,皇帝無視朝臣中求尚昭慶公主之聲,一直未為愛女再擇夫婿;世人又不禁紛紛揣測,料想昭慶公主對沈毓章仍是一片深情、難以輕易釋懷。

  而今大平兵部遣使談和,來者竟是英嘉央,其意欲從何人處下手,卓少炎與江豫燃又豈會不明白。

  別過江豫燃後,卓少炎獨自一人下了城牆,向晉軍在關內的駐紮之所行去。

  就在此前一刻,奉令去請沈毓章與謝淖的江豫燃負命而歸:前者早已於他去請駕之前便獨自上了關牆,而後者則根本不在關城之內。

  至於江豫燃從周懌處討不到後者去向的答案,便只得勞卓少炎親自走一趟去問了。

  ……

  周懌守在戚炳靖的屋門口,見了卓少炎,依著禮數向她問安:「卓將軍。」

  卓少炎回禮,直截了當地問:「你們將軍呢?」

  周懌聽她此問,平靜答說:「我們王爺出關了。」

  卓少炎留意到他轉改的稱謂,略微沉吟,又繼續問:「出關——他以大晉鄂王的身份,去往何處?去見何人?」

  周懌衝她欠了欠身,似乎是要為接下來的話而提前告歉:「恕末將無可奉告。」

  卓少炎並沒有立刻發難。

  少頃,她說:「是去見陳無宇?」

  這語調雖是在問話,然語氣卻是絕然的篤定。

  周懌不免微微訝然,卻又很快地控制住了自己的神情,閉口不答。

  他未否認,卓少炎便當他是默認,又說:「你們王爺,昔從軍於大晉西境時,跟的就是陳無宇?當初大晉兵部下令追討謝淖叛旅,特地從西邊調陳無宇來發兵南下,亦是你們王爺的籌策?陳無宇揮師一路疾進,途過有雲麟軍鎮守的十四州而不掠,為的就是要趕在關外追上謝淖,必定是不知謝淖即是你們王爺?而今你們王爺出關去見他,豈非自揭身份,又是欲圖畫什麼?」

  這一句連一句,無一不近事實。

  周懌心中震盪,臉上終究是顯露出了些許驚色。

  他想起了那時在山澗中,卓少炎被沈毓章以劍相逼時,戚炳靖對他說的那句:莫要忘了,她是誰。

  至此時此刻,他才有了稍許切實的感受與體悟,她是誰,她何以令戚炳靖數年來痴迷如狂。

  頂著她最後近乎於逼問的那一句,周懌稍稍垂首,回道:「待王爺回來後,卓將軍可自去問王爺。」

  聞此,卓少炎輕輕笑了。

  「我想問他,又何必要等到他回來再問?」

  將周懌怔詫的目光丟在身後,她大步踱離此處,翻身躍上坐騎,策馬直向金峽關北城門。

  ……

  關外晉軍駐營的中軍帳內,陳無宇與戚炳靖各持一杯,對坐飲酒。

  這酒由戚炳靖自晉煕郡的鄂王府一路帶到金峽關,今又自關內被他隨身攜來此處。

  待見陳無宇酒過喉頭、臉色微舒後,戚炳靖這才飲下自己手中這杯,然後微微笑問:「將軍仍好這口?」

  此時距離陳無宇得知謝淖即是戚炳靖本人一事,才剛過去不過二刻的功夫。

  這位因沉勇忠正而為大晉皇室素所信重的中年將軍,此時的臉色仍稱不上是霽晴。他捏著酒杯,瞪了瞪眼前這個闊別三年、已是愈發成熟冷毅的年輕皇胄,以眼神代替話語對他進行了堪稱嚴厲的詰斥。

  ……

  一日前,陳無宇接到落有鄂王私印的信函,上曰謝淖本人將於次日出關叩營求見,請他務必開營迎見、以議降事。

  雖極疑惑,陳無宇仍是按此函所述,於今晨如約開迎自金峽關內而來的叛將謝淖。

  當時轅門既開,陳無宇親自駐馬於營頭等待來者,然後在深濃的晨霧之中,一人一馬的身影逐漸清晰,逼得他凝神盯視,竟不敢信自己所見——

  那一匹馬,是他在建初十二年時,為一個才赴西境參軍沒多久的少年親自挑選、親手打上蹄鐵、親身示範如何駕馭一匹軍馬的坐騎。

  而那個少年在那個時候,一手按著馬轡,一手接過他遞上的馬鞭,眼睛一眨不眨地道:「陳將軍,我在軍中一日,這馬兒必跟我一日。若有一日它再上不了戰場,我也會為它好好送終。」

  那個少年,姓戚名炳靖,是先皇帝的第四子,在建初十五年離開西境戍軍後,與他便再沒見過面——

  直到今日。

  ……

  良久,陳無宇才擱下酒杯,開口答他道:「難為王爺還記得。」

  戚炳靖仍是微笑,「想當年西境冬天濕寒,軍備不足,靠的就是偶爾偷一點將軍這酒來驅寒取暖了。」

  說著,他伸手取酒,再度斟滿二人的酒杯。

  陳無宇目光頗有些複雜:「這些年來謝淖在南境鬧的這些動靜,竟都是王爺所為?」

  戚炳靖不置可否。

  陳無宇又道:「王爺欲征南邊,何必要造一個謝淖出來?」

  戚炳靖先是沉默了一下,而後似乎是覺得無所謂直言,便答道:「晉室之昏亂,將軍也非全然不知。多一重身份,便可多十分餘地。」

  說這話時,他臉上已無笑容,帳外的陽光穿過帷幕縫隙打在他的側臉上,照出一片寒意。

  他的眼中透著鐵劍映日才能有的光亮,一如當初少年時。

  陳無宇看著他,一時無言。

  這個如今權懾大晉、威名震耳的鄂王,曾經是在何等暗晦無邊的日月中積蓄力量、靠一己之力搏出一條通天生路,恐怕並沒有多少人知曉。

  ……

  「從軍甚苦,上戰場更是會死人。殿下貴胄之身,何必要來蹚這拿命掛在刀槍尖上的日子?」

  陳無宇記得當初面對那個少年,自己如是問道。

  少年眼眸漆黑,身上有一種獸類欲於困境中求生的狠勁。

  然後他沒有什麼笑意地笑了笑,回答道:

  「為了活命。」

  ……

  二人又飲了數杯,有親兵來問何時進午膳。

  陳無宇稍稍遲疑了一下,隨即吩咐:「再候片刻。」

  戚炳靖捕捉到了他那一抹遲疑,待親兵退下後,毫不委婉地謔道:「將軍眼下沒什麼體面的吃食招待我,亦沒什麼可遮掩的。」

  陳無宇再度瞪他一眼。

  戚炳靖道:「將軍發兵南下,過雲麟軍駐守的十四州而不掠,又為金峽關城所阻,軍中餘糧自然日日見少。從我封地發來的軍糧,又不免被這一路所過的十四州雲麟軍所劫掠。將軍當初揮師疾進,是因料定謝淖叛旅不可能那麼快攻下金峽關,豈料事不如將軍所願,將軍如今倒落入了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陳無宇冷冷道:「王爺今日來,就為了講這些?」

  戚炳靖搖頭,認真道:「我來,是為了給將軍送糧——只要將軍願意長駐關外。」

  「糧從何而來?」

  「金峽關內。」

  「我帶麾下留在關外,駐守於十四州內的雲麟軍倘若出兵攻我,我豈非白白折損部下?」

  「這一點將軍可放心。」

  陳無宇聞此,不得不疑:「王爺與卓氏之雲麟軍,如今當真是共進退?」

  戚炳靖答說:「眼下是。」

  陳無宇皺了皺眉,沒再問什麼。半晌後,他慨然道:「建初十三年的豫州一役,我部奉令馳援,大軍都已到城下了……倘是當時不曾接到退兵之令,又何來今日之雲麟軍?而大晉與大平之間,又豈會是今日之局面?」

  戚炳靖則笑一笑,擱下酒杯道:「這世間,又何來如許多的『倘是』。」

  ……

  向陳無宇告辭出營後,戚炳靖不急不緩地策馬,踏上回程。

  盛夏的日頭又毒又烈,蟄得皮膚刺痛。

  他騎在馬背上,思緒被陳無宇那隨口一提的往事所挑動,連帶神色都不自知地變得和悅了許多。

  ……

  建初十三年的冬日格外冷,寒風捲著雪碴撲到人臉上時,刺痛的感覺遠甚於被這盛夏的烈日炙烤。

  大晉發兵南犯,一連攻破大平三座重城。

  大平北境風雨飄搖,朝中急令宿將裴穆清掛帥北上、出鎮豫州。

  晉軍集兵攻豫州三月不下,死傷無數,遂發書兵部,請自東、西二境發兵馳援。

  他便是在那時被陳無宇點為麾下左虞候,奉令隨軍馳援豫州。

  而在陳無宇所部一路馳近豫州城時,大平守將已換了人——裴穆清因畏戰之罪名已被大平朝中詔回問斬,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在此前從未上過戰場的年輕將軍。

  大雪之中,他在城下,聽著週遭已在此處圍城多時的士兵們議論那個頭一回上戰場的年輕人是如何率眾潰圍突入城中,又是如何領著殘部守城抗敵,是何等的堅忍智勇,又是何等的悍不畏死。

  然後他抬頭,遠遠地望向豫州城頭。

  ……

  行進中,戚炳靖再抬眼時,就見一人一馬正擋在他回關城的途中。

  來者似乎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遠遠地驅策著座下的馬兒緩緩兜著圈兒,不時地望一眼晉營的方向,直到也看見了他,才催喝坐騎向他靠近。

  他看清她的容貌,不禁微笑,然而一時未完全攏回的思緒尚有幾絲留在那風雪之中的豫州城下。

  ……

  漫天而降的大雪降低了可視的距離,他只能依稀瞧見城頭一人身著將甲,頂風逆雪地在與守城的士兵們一起修復被毀的城防工事。

  那人的將甲上覆滿了厚雪,雪色中又摻雜著驚目血色。

  從頭到尾,他都沒能看清那一片赤赤白白之下那人的容貌。

  然而他的心中卻極震極蕩。

  那是頭一回,他目睹了這世上除他之外的另一人,需在如此暗而無望的逆境之中奮勇拼爭,為的卻不是自己一個人的生路,而是一國的尊嚴、眾軍與百姓的性命。

  ……

  烈日下,卓少炎近在咫尺,她身上的甲衣反射著刺眼的光亮,沒有一絲一毫的雪色或血色。

  戚炳靖終於徹徹底底回神。

  「少炎。」

  他開口叫她,一如平常。

  然而心中卻道——

  多麼遺憾,在建初十三年初見她時,他竟並不知道那是他與她的初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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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卓少炎坐在馬上,對戚炳靖無聲地笑了一下,算作回應。然後她雙腳夾了下馬腹,又靠近他些,說道:「天太熱。」

  戚炳靖扯住韁繩,不急不躁地等她繼續說下去。

  「天太熱的時候,我的耐心通常不大好。」她補充道。

  戚炳靖笑笑,瞭然道:「周懌得罪你了?」

  「我問他你去了何處,他叫我自來問你。」說這話時,卓少炎早已收了先前的那一點笑意,目光平靜而冷淡。

  她說得簡單,而他卻十分清楚她真正想要知道的並非是他去了何處,而是為何要去——倘若她果真不知他去了何處,又豈能夠在此時此地將他攔下質詢?

  戚炳靖遂再度笑了一笑,據實以告:「我欲令陳無宇長駐關外,又煩他日日叩關叫謝淖出降,故而來讓他知曉謝淖身份,順便資糧與他,否則他又何以長駐得下去。」

  「叫陳無宇長駐關外,是為防誰?」她正目視他,又問道,「雲麟軍?」

  他經她如此咄咄逼人一問,面上竟無一絲一毫之怒色,只亦正目回視她,答道:「防的是,晉軍餘部。」

  卓少炎自然未曾料到會得到這般答案,一時微微愣住。

  面對她如此的質問,戚炳靖並不以為怪,神色如常地催馬上前,與她坐騎並轡,伸手替她抹去額角的汗粒。

  卓少炎未動未避,任他的手指又順勢撫了撫她的臉頰。

  然後他拽過她的馬韁,口中低喝一聲,同時馭兩匹馬兒向關城北門行去。

  行了數十步,戚炳靖側首瞥她,忽而笑著問:「倘是我果真臨陣倒戈,你又將如何?」

  卓少炎沒什麼表情地抬手指了指遠處關城,說:「先將城門封了,叫豫燃在關內將你麾下人馬殺個遍,」然後她又轉過來指向他——那指的位置正是他的心口處:

  「再引軍出關,與關外晉軍一戰,正好了結你我二人數年沙場舊怨。」

  戚炳靖順她所指而移動目光,盯著自己心口半瞬,再抬眼,先前那笑逐漸變為似笑非笑:「竟絲毫不顧念你我之夫妻恩情?」

  卓少炎不作聲地看他一眼,又撇開了目光,神似這話根本不需多問。

  戚炳靖一手突然用力,緊緊收拽她坐騎的韁繩,迫使她離他更近了些,然後伸手覆上她的左胸,掌下壓著她的心跳,說:「你方才的那些懷疑與狠話,本不必講出來讓我知曉。依你的心性,既疑我私通陳無宇部,若真無絲毫顧念,直下狠手便是,又何須單騎出關來尋我當面質詢?縱是逼我答了你的疑慮,你又如何能分辨我話中真假?你對我,縱使只有一分之顧念,其下亦是十分之真意。」

  她的臉色未起一絲波瀾。

  然而被他壓覆的胸口,卻因心臟遽起狂烈的跳動而變得緊繃僵窒。

  ……

  待近關城,戚炳靖將她的馬韁鬆開,交還至她手上。

  而卓少炎此時才再度開口,打破二人後來一路無話的局面:「大平朝中派遣的和使到了,已於今晨入關。」

  「和使什麼來頭?」他問說,又因她竟會將和使留在關內、自己獨自出關尋他這一事實而露出些許詫色。

  「昭慶公主。」

  聽到這四字,戚炳靖面上詫色倒是沒了,卻一時無言,似乎此亦出乎他之所料。他想了想,道:「你讓沈毓章與她談和?」

  卓少炎淡淡地「嗯」了一聲。

  戚炳靖又沉默片刻。

  她睹他神情,大約明白他在想什麼,遂道:「沈毓章欲成大計,如今連『沈氏』一姓都不惜悖逆,更何況是與昭慶公主的舊情。」

  ……

  沈毓章坐在屋內,雙手覆膝,神情難辨。

  在他身後一牆之隔的內臥中,英嘉央正沉沉睡著,以解她連日來倍道兼程趕赴金峽關的車馬勞頓之疲苦。

  在他右手邊的案几上,擱著厚厚的一摞札子,皆是她此番自京中帶來給他的。

  當時她是這麼對他說的——

  「沈將軍,這些是近日來朝中上下參劾將軍及沈氏一族的彈章。將軍人在金峽關多時,恐怕還不知朝中已亂成了什麼樣。還請將軍先將這些彈章讀上一讀,待我睡飽後,再與將軍談議和事。」

  他聽著「沈將軍」這三字,冷冷的心頭忽起一道罅縫。

  那道罅縫崎嶇而逼仄,通向的是早已被他埋葬在心中偏僻角落處的與她的種種過往。在今日之前,他本以為這六年之後還有數個六年,可以讓他在徹底淡忘之前不再輕易有機會翻動那些舊事。

  ……

  六年前的出邊前夜,他自老師裴穆清處告辭歸沈府。

  而英嘉央早已在府中等著他。

  「毓章。」——那時,她還叫他的名。

  他未料到她竟深夜違例出宮城,不由皺了皺眉,屏退了府中下人與她的侍婢。

  她的臉色不比他好多少,在叫了一聲他之後,便不再說什麼。

  他去斟了一杯熱茶給她,又拿了一件自己的外氅披在她身上。做完這些之後,他說:「早點回宮,免得陛下擔憂。」

  這話雖是關切之言,然他語氣之生冷,足以令人絕望。

  她伸手握茶,待血色漸回指尖,亦清冷回他道:「縱是讓你恨我,我也絕不讓你去蹚北境那趟渾水。」

  這「北境」二字,足以點燃他才被裴穆清平覆沒多久的心火。

  他極力克制著欲發之怒意,對她說:「而今已如你所願——我奉的是提兵出南邊的旨意。」

  她則默聲不語。

  他之心念她不是不知,但又如何?他一封自請出鎮北境的札子,換來的是明堂上那道令他出南邊的聖旨。皇帝愛女心切,凡她所願,無不滿足。然而國之北境動盪若此,他一腔報國之心如今又可投之何地!

  二人無言半晌,待茶都涼透了,她才緩緩站起身,緊了緊他為她披的外氅,說道:「北邊之亂,不在大晉南犯,而在大平朝中——如今這兵部已盡成了皇叔的犬牙,凡非皇叔之親信,任誰掛帥出鎮北境都落不得個好下場。毓章,你我自幼相識,我並非不懂得你心中大志,然而我決不許自己眼睜睜地看著你投身死地。今次此事,你若恨我,我也絕不怨你,望你去南邊後,照顧好自己。」

  然後她走向門邊。

  「央央。」

  他在她身後叫她。

  她身形一頓,回頭看他,目中微透水光,似乎已經料到他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他定定地看著她,似乎要將二人自幼及長的所有情分都以這如炬目光一把燒光。然後他說:「從此往後,你我之間,除了皇室與沈氏之間的君臣情分,便再無其它了。」

  ……

  英嘉央睡醒步出外堂時,沈毓章正背身站在屋門口。

  夜幕將臨,落日餘暉沉入關牆之後,巨大的牆影如山一般倒落,令未升燈燭的屋內頗顯冷悶。

  她就這麼看了好一會兒他的背影,才出聲叫他:「沈將軍。」

  這一聲似乎將他自夢中驚醒——雖然他原本就清醒非常。

  沈毓章轉過身來,對上她的目光,眼底滑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遲疑。然後他應聲行禮,回道:「殿下醒了。」

  英嘉央道:「沈將軍如今叛逆朝廷,任卓氏亂軍拆關而不制止,又哪裡還當自己是大平的將臣?對我又何須再行臣下之禮。」

  沈毓章不辯不駁,默聲走進屋中,將手裡捏著的幾封彈章擱在案上。

  「大平朝中派你前來,是兵部當真無能人可用了。」他果真不再對她用敬謂,「我今與卓氏之雲麟軍共進退,連累沈氏一族,是我之過。但我絲毫不悔。」

  英嘉央望著他,卻並沒有走近他。

  六年不見,他身上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張揚意氣,多年在邊境帶兵的經歷賦予了他更多沉毅冷肅的氣質,連他的聲音及語氣亦與她記憶中的有了差別。

  二人就這麼隔著不大的一間屋子,無言了片刻。

  而後英嘉央打破了沉默:「你雖無悔,但你既姓沈,大平皇室便無論如何也見不得你落入這叛臣的絕境。卓少炎因卓氏一門慘歿而行此逆舉,尚通人情;可朝廷從未負過你,你又為何要叛逆朝廷?」

  沈毓章抬眼,目光頗沉。

  他沒有立即回答,然而她卻被他重如千鈞的目光壓得一怔,然後瞬間就看懂了他目中深意——

  而沈毓章亦已開口:「當年你說,決不願眼睜睜地看著我投身死地。然而在此之後,因出鎮北境而死的人,哪一個不是安國護民之良將,哪一個不是拳拳赤心之忠臣?憑什麼只我不死?」

  英嘉央怔然片刻,忽地笑了,笑亦艱澀:「原來如此。」

  ……

  當年因她之故,他未能如願北上抗敵,而他的恩師裴穆清卻因出鎮北境而獲死罪,含冤受戮。那一道畏戰不守的罪名,或許本該落在他的頭上,而他頂著沈氏二字,皇帝又豈會真降死罪給他?她仗著父皇寵愛,阻擋他安國盡忠之志,這又何嘗不是以其他將臣之鮮血去祭她這一腔私情?

  過去六年間,前有裴穆清,後有卓少疆,皆是他口中的良將,亦皆是他口中的忠臣。朝廷是未負他,可朝廷負盡了那些浴血報國的錚錚將臣,而他早已將自己視同他們一體,又豈能夠心甘情願地向這樣的朝廷繼續效忠。

  ……

  沈毓章將目光自她身上挪開,投向屋外夜色,問說:「當初裴老將軍獲罪之時,舉朝上下可有誰為他求過情?」

  「無人敢求。」她答道。

  他的臉色一如夜色,又問:「連你也不敢?」

  英嘉央注視著他,一時未答。

  ……

  密不透風的暖閣中,血腥味濃重。

  猛烈而密集的陣痛如同狂浪來襲,欲將她整個人撕裂。

  意識朦朧之間,不知是誰在她耳邊匆匆甩下一個急切的消息,那隻言片語令她瞬間大慟。

  體內極大的痛楚令她渾身汗濕、虛弱無力,而她於這無邊苦境之中仍然試圖掙扎起身,因腦中始終有一個聲音如針般一下下地紮著她:她若起不來,這宮城內外又有誰人能去求這情,而她若不及時去求這情,他必定真的會恨她一輩子。

  可神識渙散不過剎那間的事情。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她只聽見宮中接生的老嬤嬤大哭數聲,然後便墮入了黑暗無聲之地。

  ……

  「不是不敢。」

  過了許久,英嘉央才說話。

  這半句說罷,又過了好一陣兒,她才繼續說:「當時裴將軍歸朝,下獄、問審、定罪、處斬,兵部僅用了三日。待我能去向父皇求情時,已來不及了。」

  「三日。」沈毓章重複道,聲音僵硬,「你有何要事在身,整整三日,竟不得一空。」

  又是一陣沉默。

  然後她分外平靜地回答:「我難產三日,終得一子。」

  話音落後,空氣隨之凝滯不流。

  一開始,沈毓章像是並沒有聽清她的話,故而表情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

  過了半晌,他才轉過身來,先前僵冷的臉色一塊塊地碎裂脫落,露出新的神情——他像是聽到了極荒唐離譜的事情一般,眼底儘是不可置信。

  孩子是誰的?此事他為何從未得知?如此天大的事情,她又是如何避過外朝眾人的?倘是今日他不問裴穆清舊事,她要瞞他到何時?

  他想問,然而他卻一個問題都沒問出口,因這每一個問題在他心中都找得出答案。

  而那每一個答案,都如同鋒利帶刺的荊條一般,將毫無防備的他抽得心口震痛。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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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景和十二年二月,皇帝下詔,於京西闢昭慶公主府。

  整座公主府的規模與弘制自不必多說,僅這一道為未出閣之公主納地闢府之詔令,便足以令舉京臣民們大大吃驚。在此之前,除了皇帝因幼弟英肅然在封王後未就藩封而於京城內為其闢府之外,皇室任是哪一個王、侯、公主、宗親,皆不曾在成婚或就封地之前得享過這般聖眷。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將皇帝的這一舉動視為對掌珠的又一次有違朝制的寵愛,無人去探究此事背後是否另有隱情。

  昭慶公主未出閣便離宮入府一事,於當時動靜頗大,便連沈毓章在南邊軍中亦有所耳聞。

  那時他未曾多想。而今再憶往事,沈毓章只想笑,笑自己的後知後覺,笑自己的剛愎自用,笑自己的自私狹隘,笑自己的絕情絕意,笑自己這麼多年都不知自己竟有子存於世間——

  當年的那一座公主府,分明是她為了生養他二人的孩子,而去向皇帝求得的恩寵。倘不為此之計,又何以避得過內宮與外朝眾人,又何以保全他沈毓章及沈氏一門的顏面?

  他曾經那般斬釘截鐵地說,從此往後,她與他之間,除了皇室與沈氏的情分,便再無其它了。

  這便是她從未令他知曉此事的根源。

  而倘若今日他不曾咄咄逼問裴穆清舊事,她亦絕不會主動開口,令他知曉這個當年她無法去求情的真實原因。

  那是他與她的孩子……

  過往的所有耳鬢廝磨的纏綿,那些本以為已被遺忘的細碎畫面,於一瞬間聚起巨浪,又於下一瞬向他劈頭蓋腦地轟然砸落,將他整個人裡裡外外滌蕩得只剩下狼狽。

  ……

  沈毓章止住笑。然後他狼狽抬眼,眼內有清晰可見的血絲,卻無一分笑意。

  他問:「孩子叫什麼?」

  英嘉央靜了靜,回答他:「宇澤。」

  沈毓章掐滅了眼中的光。因他本打算繼續問的問題,此刻也不必再問了。

  宇字一輩,正是皇室為帝孫一輩所定,她是讓孩子隨了母姓。

  宇澤,澤被宇內。

  她對這個孩子有何等之冀望,而這冀望又是背負了誰的心志,這名字便足以解釋,根本無需多言。

  沈毓章忽覺這簡直就是天大一個笑話,而他自己,就正在這笑話的中心。

  他為世人所稱道的系出名門、志慮忠純、謙謙端方、文武盛名,於眼下這情境中,統統都是泡影,統統都是笑話。

  他想,他應被天下人所鄙笑。彷彿只有這樣,他才能從這笑話中脫身而出。

  可他最終也沒能再次笑出來。

  此時的屋外天色已然全黑了,而屋內仍未點燈。

  英嘉央就著這一片深濃暗色開口出聲,為這一段二人不曾計料到的對話畫上句點:「沈將軍,我此來無意再敘舊事。」

  這話又將沈毓章震了震。

  世人都以為皇帝數年來未為昭慶公主再擇夫婿,是因她對他舊情難消,便連他自己,在內心深處亦不自禁地這樣以為過。

  但世人皆錯,他亦錯。她一直未出閣,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她懷胎十月、歷經三日難產而誕、又由她獨自撫養了五年的孩子。

  至於她對他是否還有情,那情的份量又有多重,都在她這一句話之後不再重要。是她不會讓他知曉,更是她不會給他機會開口相問。

  無視沈毓章的沉默,英嘉央又繼續說道:「卓少炎策反亡兄舊部,與大晉叛將謝淖合兵並進,如今堂皇入關後,又動兵拆毀金峽關的關牆,以此來逼朝廷停兵談和。你袖手旁觀她諸多逆舉,可謂通謀,不妨直接說一說,你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沈毓章終於動了一動。

  但他此時此刻的神情根本無意與她談論和事,只道:「明晨再談。」

  然後他伸手點了燈燭,將這一室照亮,對她道:「一會兒我叫人進膳,你留在關外的儀從親兵,我會命人放一些進來,在外守著這屋子,你可安心。」

  話畢,他輕輕振袖,離開了此處。

  ……

  隔牆之室中,卓少炎靜默地坐著。

  江豫燃追隨她多年,雖奉令空出一處給沈毓章與英嘉央用來敘舊,不置守衛、亦令人不得靠近,但又豈會不知需留個玄機?

  而他所選的這一間屋宇正是如此。她身旁的牆體中,早已被人拆落數塊石磚,改用木板以與磚同色的灰泥封牆,中留數個細小孔洞;而在牆另一側的室內,又貼牆立花作裝飾,如此一來,尋常人若不循牆細察,根本發現不了其中蹊蹺。

  此刻聽到沈毓章話音已了、腳步聲亦已遠去,卓少炎才抬起眼睫,看向坐在她對面的戚炳靖。

  沈、英之間的對話,無不出乎他二人所料。二人目光相觸,皆是一時無言。

  良久,卓少炎站起身。

  戚炳靖隨她起身,口中道:「想好了?」

  卓少炎點頭,「想好了。」

  他便略略一笑,不再多問。

  ……

  翌日晨,沈毓章如約再至。

  英嘉央方梳洗罷,正於案邊用早膳。

  他於她身側坐下,口中無話,伸手取箸,陪著她一道吃了些東西。

  待用罷早膳,沈毓章仍不開口,不知是不知當講些什麼,還是要等她先出聲。

  如此片刻,英嘉央方說話:「北境天乾,風大,夜裡吹得窗門亂響,讓人睡不踏實。」

  「嗯。」沈毓章應道。

  這一聲之後,他又陷入沉默。

  而她臉上亦有倦怠之色,一時也未再言語。

  正是於此略顯僵硬尷尬的氣氛中,卓少炎的身影出現在了屋門之外。她的到來,彷彿解開了縛在沈毓章身上的無形重鈞,令他微微闔了一下眼。

  「毓章兄。」卓少炎先是同他打了招呼,然後一面步入屋內,一面沖英嘉央道:「公主殿下。」

  英嘉央將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後頗為克制地收束目光,應道:「少炎與我少時亦有所交,但自從入皇叔府後,便是數年不見。誰能想到今日再見,會是此地此景。」

  卓少炎輕輕望她一眼,並未入座,而是在他二人面前站定。

  「殿下此來,是為代表大平朝中與雲麟軍談和,」她不疾不徐地說,「不如便直言罷,朝廷的誠意是什麼?」

  英嘉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毓章,然後平靜卻直截了當地回答道:「令兄盡忠報國,卻為小人所搆陷,而今舉朝文武皆為卓氏抱冤,朝廷願為卓氏一門平冤昭雪。令兄生前所封職、爵,皆由你代襲,朝廷亦願以金峽關外的十六州為逐北侯之封地,由卓氏世代守鎮。」

  聞之,卓少炎笑了。

  她的笑意毫無溫度,但卻不是不加克制的嗤笑或冷笑。她的笑是三分早已料到又何必多問的自嘲,以及餘下七分的篤然決意。

  她說:「這些年來,將臣含冤者,難道僅是亡兄一人而已?朝廷若不是見金峽關被拆,又何以願為卓氏平冤?」

  而這話並不是問話,她也並沒有給英嘉央回答的餘地,逕自又繼續說:「朝廷的這點誠意,不夠。」

  英嘉央的臉色依然平靜,問她:「那麼,你要什麼?」

  卓少炎看著她,娓娓開口:

  「為已故裴穆清將軍平冤、追諡。」

  「為過去六年間因朝廷昏聵而戰死北境的大平將卒立碑。」

  「朝中自宰執以下,凡過去六年間涉北事軍機之臣工,皆黜官免職,另補賢材。」

  講到此處,卓少炎停了一停,轉首看了沈毓章一眼。

  他的神色清冷,目光晦明難辨,在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卓少炎遂道:「皇帝仁昏,故能令宵小之輩制政朝堂,致良將受戮、忠臣苟活。今雲麟軍所圖,在於廢帝、另立。故望皇帝能夠禪位讓賢。」

  英嘉央的臉色終於變了。她神情微震,卻又很快平復。目光抵上沈毓章的臉,她冷冷問道:「讓賢——你們欲讓何人居此大位?」然後她又轉去盯著卓少炎:「你叛逆朝廷,是為了自行稱帝?」

  卓少炎漠然道:「亡兄征戰沙場,為的是安民報國,豈有望圖大位之心。我今繼亡兄之志,又豈是為了自爭帝位。皇帝若肯禪位,當從英氏宗親內另擇賢明之材,雲麟軍必奉其為主。」

  「宗親……」英嘉央唸著這二字,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時冷笑:「你此番起兵,是為了成王?」

  「並非。」卓少炎回道,自然明白她作何聯想,但卻根本沒有一絲欲作解釋的樣子,反而問:「殿下心裡,可有人選?」

  英嘉央凝神不語,臉色暗青。

  卓少炎口中要廢的,是她親生之父皇,她幾乎不敢相信,站在她眼前的這個身著冷甲的女人,何以能夠用如此泰然的語氣,問她如此大逆之言。

  見她不語,卓少炎便道:「目下宗室之內,皇帝諸兄、弟、子、侄,凡封爵者哪個不是各踞一方,為己謀利,有誰心懷天下?不若策立帝孫一輩,再以忠良之臣輔政,雖是幼君,然若教撫得當,亦可望其將來成為賢主。」

  沈毓章驀地抬眼。

  「我欲立一人,不妨說出來聽聽殿下之意。」卓少炎雖是對英嘉央繼續說著,目光卻轉而去望沈毓章——

  而後者遽然起身,像是已料到她要說的是什麼。

  「殿下誕子五年,該是時候張告天下,這個孩子的存在了。」

  卓少炎看著他,全然不給他出言打斷的機會,一字一句地、極清晰地說道。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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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晉軍駐所內,數十封自晉煕郡的鄂王府一路轉遞來此處的札子正擺在周懌眼皮下,由他一絲不苟地拆閱、檢視、歸檔。鄂王平日裡需處理的尋常封地政務,大部分已由和暢代為裁決;但凡被轉發到軍中的,皆是與軍機或朝中大事相關的,容不得和暢不稟而斷。

  待檢理完所有公務,周懌才拿起一封和暢單獨寫給他的私函,面無表情地拆開來看:

  「蘇姑姑近日來問了我兩次,王妃那婚服究竟是做還是不做。依你日日跟在王爺身邊所見,我該怎麼答她?」

  周懌神情不變地提筆寫下:不知。

  「不日前聽說,王爺那四個兄弟又陸續不安分了,其中有兩個藉著事由入京陛見,在宮裡賴了近半個月都不回封地去。」

  「此事是長寧大長公主送信來告知的,隨信還附了一幅她的新作。我料想王爺在軍前必沒什麼心思賞畫,於是便收在他的書閣裡了。大長公主信中又提到,有近一年時間不曾見到你了,想知道下次王爺回京時,你是否會跟著一道回去?」

  周懌將那後一句反覆看了數遍,神情依然未變,寫下:不知。

  「……王爺到底何時才願意回來?」

  讀到這句和暢不敢直接去問戚炳靖的話,周懌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神色終於有了些鬆動。他抬起頭望了望窗外——

  窗外斜對著的是戚炳靖的居所。三刻之前,卓少炎於門前翻身下馬、排開守衛,走了進去。至眼下時分,仍沒有她要離去的跡象。

  周懌低下頭,重新提筆,再度寫下:不知。

  ……

  卓少炎此來,除了要將與沈、英二人對話的結果讓戚炳靖知曉之外,便是順便來補一頓早膳。

  戚炳靖的廚子是他自鄂王府帶出來的,自然比雲麟軍的強上百倍。尚未入關前,二人夜夜共枕,卓少炎由是深知這廚子的手藝。入關後兩軍分立中軍,戚炳靖知她惦記這廚子,常常在她未留宿他這邊時命人送吃的過去,而她亦養成了逢事與他相商時,便來他這裡用一餐膳的習慣。

  此時屋門緊闔,卓少炎卸了甲衣,以水淨面,然後走去戚炳靖跟前坐下。

  戚炳靖今未練兵,又因天熱,僅披著內袍,在屋裡一封封地批閱周懌前一日送來的札子。見她來了,他擱下手中筆札,然後頗自然地自案上挑了些她平素愛吃的粥菜推到她面前,又親手拿調羹舀了細粥送到她唇邊。

  如今早非當初在長寧大長公主府上初受他寵惜的時候,卓少炎面對他的這些舉動,已是早就習慣,並且來者不拒。

  戚炳靖伸手餵她時,另一手按在腿上,身上未繫的內袍受力虛敞開來,肩胸處的遒勁肌肉依稀可見。

  卓少炎一抬眼就看見這般景象,喝粥的動作無意識地慢了一慢。

  她低眼,不動聲色地嚥下口中的粥,然後將他的手按住。

  頂著他微詫的臉色,她將他手中的調羹取過來,舀了一勺粥,反遞到他嘴邊,再抬眼看他,說:「不嘗嘗?」

  戚炳靖並沒有張口,神情更像是因她不同於尋常的舉動而一時沒反應過來。

  「不嘗,便算了。」她本欲輕輕收回手,卻於半途中不當心碰到了他的肩膀,熱粥一下灑在他身上,又有些淌進他的衣袍縫隙。

  她臉上掛了歉意,將調羹扔下,然後手伸入他的袍中,以指沿著他的肌肉邊緣輕揩那粥跡——

  下一刻她便被他拽入懷中,騰空抱起,拋入床榻。

  這是二人間卓少炎頭一回主動求歡,戚炳靖在格外受用之下,亦少見地多費了些心思額外取悅她。

  到後來,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亦一個字都不想說,在他身上落下一串深淺不一的牙印。

  ……

  曖意蒸融的床笫間,戚炳靖扯過自己的衣袍,蓋上卓少炎的後背,俯身在她後頸啄了一口,然後下地去取水喝。

  她筋疲力竭地歇了好一會兒,才側過身,拿眼去覷他。

  他雖背對著她,卻可感知到那目光,沉沉笑道:「還不夠?」

  她懶得搭理,轉而逕自埋下臉。

  戚炳靖則拿水過來,將她的臉扳正,又握著她的後頸,一點點餵給她喝。然後他用指撥開她汗濕的髮,盯著她看了半晌。

  卓少炎與他對視,他無聲的目光像是需要一個答案。

  她遂伸手勾下他的脖子,迫他壓低上半身靠近她,然後她低垂眼睫,側首在他耳邊輕輕道:「想幹你,何須原由?」

  ……

  當初戎州境內的晉營兵帳內,冷得要命。

  周懌奉他之命,從一眾罪眷中將她找出,又一路扛著她,將她如丟麻袋一般地丟進他的中軍帳中。

  當時他未多看她一眼地,按著她的腰身便幹了起來。

  事後他點了油燈,照亮她的臉。

  她沒什麼表情地望著他,彷彿方才經歷的一切是發生在旁人身上一般。然而那一張沒有什麼表情的美貌之下,透出的是刻骨的剛強與堅忍,令他於一瞬間憶起建初十三年大雪紛飛的豫州城頭。

  那幾乎一模一樣的氣質,令他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確定了她是誰。

  從看不清長相的遙遙一眼,到能夠如此近距離地細細察視這張臉龐,他等了足足五年。

  從對她滋生出情與慾望,到像那般切切實實地幹她,他渴望了一千餘日夜。

  再到今日——

  她說:想幹你,何須原由?

  ……

  戚炳靖不計較地笑了笑。

  這並非是他最想要聽到的答案,但又未嘗不是她的真心之言。這簡單的一句,亦昭示著二人之間的關係早非當初,她不必再像從前一樣,一面需受制於他、一面又要依附於他。她能夠如此露骨地展示對他的慾望,便是恰到好處的宣告。

  而此刻她以嘴唇貼著他的耳,輕輕摩挲了一陣,慢慢斂盡纏綿之意後,才鬆手將他放開。隨後她說:「我欲策立昭慶之子。」

  這本該是她今日此來的要事,但拖到此時才切入正題,便也說明這算不得什麼「要事」了。而她更是明白,縱使她不說,他也知曉她做的是這等打算。

  戚炳靖淡淡地應了聲,然後問:「沈毓章能答應?」

  「不答應,也得答應。」

  卓少炎說著,臉色恢復了如常清冷。

  ……

  當時她話音落後,整間屋子裡許久都沒人作聲,靜得針落可聞。

  直到遠處突來的一陣士兵叱馬聲打破了這靜,沈、英二人才從措手不及的震驚中勉強回神。

  「你瘋了。」英嘉央先開口,語氣猶不可信:「你竟然瘋到,認為我會同意廢了我的親生父皇、再立自己的兒子作皇帝?!」

  她此時已無心去追究卓少炎是如何得知她有子一事,因對方口出之狂言遠比知悉此事更令人生駭。

  「我瘋沒瘋,毓章兄很清楚。」卓少炎意態平靜地回道。

  沈毓章冷冷地望著她:「廢帝、另立——要立誰人,此前已有決策,你今日為何突然變卦?」

  卓少炎回望他:「在昨日之前,我不知朝中派遣的來使是公主殿下,我更不知公主殿下竟有子存於世間。毓章兄,你難道不以為策立殿下之子,於此時此刻而言,才是上上之計麼?」

  她說話時語氣極度淡漠,一口一個殿下之子,好像她並不知那殿下之子亦是沈毓章之子似的。

  沈毓章一時冷笑,自然明白她打了什麼算盤。

  他看一眼英嘉央僵白的臉色,又看向卓少炎,將所有的不滿與怒意推入硬邦邦的三個字:「你休想。」

  卓少炎亦笑了笑,但與沈毓章不同,她笑意平和,甚至還帶了點敬意。

  「毓章兄心懷天下,此前捨生報國尚不懼,眼下捨子又何妨。」她說著,走近英嘉央,「立殿下之子為帝,殿下垂簾,再選三位忠良懇幹之臣輔政——這三位人選,此前我與毓章兄雖已有過商量,但若策立殿下之子,後面定還是要聽聽殿下的意思的。」

  面對她如此的自作主張,英嘉央幾乎憤怒:「你未免太放肆了。」

  卓少炎不駁她,收起嘴角一點笑意。

  而令英嘉央想不到的更加放肆還在後面——

  她說:「殿下今已入關,莫非還想要輕易出關回朝麼?殿下若想再與父皇相見,只能待皇帝禪位、新帝冊立大典之時。」

  然後她又轉向沈毓章:「毓章兄,你如今手無兵權,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勸一勸公主殿下。」

  ……

  這一番「不答應,也得答應」,卓少炎沒做過多解釋,也無需過多解釋。

  戚炳靖亦無意多問。

  此時令他更為在意的,另有它事:「待立大平新帝、昭雪卓氏冤情之後,你有何打算?」

  卓少炎抬眼看著他,神情似笑非笑道:「想要嘗一嘗,做你的王妃,是個什麼滋味。」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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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02:04: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使得她的話聽上去半真半假。

  戚炳靖臉色不變地「嗯」了一聲,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然後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做了王妃,再和我生幾個孩子。」

  「幾個?」卓少炎仍然將笑不笑的。

  「三個也就夠了。」

  戚炳靖倒還真的立刻給了她一個回答,答前不曾思考一瞬,更像是隨著她眼下的心情而隨意調侃的玩笑話。

  大抵是先前太耗體力,卓少炎此時不再多言,只是安靜地將他的目光接住,挑了挑嘴角,然後閉上眼,枕在他的肩窩處睡了過去。

  ……

  卓少炎離開後,沈毓章沉下臉色,鎖住眉頭,靜坐了很久都不發一言。

  他的這副模樣掉入英嘉央眼中,如彎刺一般勾動著她久遠卻仍舊熟悉的記憶。她輕易地回想起上一次他如此隱怒不發的樣子。

  那是景和九年,當時大平在北境接連打了幾場大勝仗,對於接下去該以何等策略對付大晉,朝中以裴穆清為首的主戰派與以成王為首的主和派吵個不休,朝堂連續數日不得安寧。沈毓章的父親恰恰在廷議爭論最激烈的時候上表諫奏,力諍當議和、劃地、休戰,而由他父親代表沈氏所呈的這一封札子,對皇帝自然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皇帝最終下詔,令本欲乘勝向北進軍的大平北境禁軍暫止攻勢。詔令下達的當日,沈毓章自講武堂出來後沒有回沈府,而是來宮中請見她一面。她便陪著他,任他一言不發、臉色黑沉、眉頭緊鎖地坐了整整半日,才聽他說了一句:我欲從軍。

  須知沈氏文臣出身,三百多年來鮮少有人身踐行伍之列。縱是他自少時起便習兵略於講武堂,亦不過是循沈氏一貫培育子弟的舊例罷了,家中又有誰會真的想讓他上戰場。他口中的這四個字,是對父親政議的最直接的反抗,更是他決計疏遠親族的最早開端。

  當時沒人想得到,沈毓章會在兩年後一舉登第武狀元、拜將出邊;更沒人想得到,大晉在用這兩年時間休養生息、厲兵秣馬後,會以洶洶之勢捲土重來,再犯大平北境。

  而他那時的神情,與眼下她所目睹的,幾乎一模一樣。

  不過那時的她,尚可作為他隱忍重怒之下的一道慰藉,而今日的她,對他而言又能是什麼?

  在靜坐許久之後,沈毓章開口說話了。

  他說得不快,因此更顯得語氣極冷:「你何必要來這一遭?」

  這話是衝著英嘉央問的,但他看也不看她一眼。

  在短暫地停頓之後,他的語氣逐句加重:

  「金峽關是個什麼態勢,你在京中難道一丁點不知道?兵部無能人可用了,求你來你就來?」

  「你既無意與我再敘舊事,那麼來了又有何用?又與其他任何一個人來有何分別?你以為拿著朝廷的那點誠意,你就能勸伏得了卓少炎?勸伏得了我?」

  「皇室如今是什麼樣,何須我再多言?皇帝無心問政已是多年,成王自封王後久不就封地,其野心昭然若揭。倘若你不來這一遭,雲麟軍便會推立英氏宗親中最無勢力的端侯之子,再委忠懇之臣輔政,肅清朝中宵小,以制衡成王一系。端侯封地偏遠且小,又是宗室旁系,新帝五年內翻不出什麼大浪,足夠讓朝廷有時間收拾北境亂局。」

  「如今你將自己送到這關內,卓少炎扣住你不放,逼皇帝做什麼,能比立你之子更快讓他答應?不過才五歲大的孩子,何必要被捲入這等亂事中來?」

  說出最後一句話時,他幾乎壓不住火氣。

  他明白卓少炎所提議的確實是眼下的「上上之計」,他無法反駁,也不能反駁;他心中絕不希望事態朝著這個方向發展繼續,但他卻又必須同意這樣去做。

  這怒意歸根結底,是他深覺自己虧欠了她。他不止虧欠了她,還更虧欠了二人的孩子。但他卻將對自己的火氣衝她發了出來。

  這樣的遷怒,鮮少在他身上發生。然而他竟然控制不住。

  英嘉央一直靜靜地看著他,待他把話都說乾淨了,才向他走近數步。

  身前近距離的人影帶來了些微的壓迫感,沈毓章皺著眉抬眼,眼底墨黑中透著紅斑。

  英嘉央看著他說:「你問我何必要來這一遭,那麼我來告訴你。」

  「我想親眼看一看,令你奮不顧身的、當初為了它寧可將我二人十餘年的情分一夕割斷的北境,究竟是個什麼模樣。這個理由夠不夠?」

  「六年前因我之故你未能血戰沙場。五年前我沒能救得了你的恩師裴將軍。而今你不惜賭上沈氏一族而投身叛軍,我將自己送到這關內,就是為了將自己與你綁在一起,令朝中無人能論你之死罪、能議發兵北上攻金峽關。我用我自己來賠你我之當初。這個理由夠不夠?」

  「兵部從來沒有因無能人可用而來求過我。從始至終都是我主動要求,替朝廷來走這一遭的。」

  沈毓章聽得胸口一窒。

  他盯著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字。心底深處一霎而起的強烈衝動,令他抬起胳膊,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將她的手緊緊地攥在掌心中,就好像攥著他二人所有的當初。

  她一動不動地任他攥了半晌,才緩緩地將手從他掌中抽出。

  「毓章。」英嘉央輕輕嘆道,終還是叫了他的名,「此番賠過之後,你我便再無當初了。」

  沈毓章的手在她身前滯了滯,重新落回膝頭。

  他沒說好,也沒有點頭。他用新一輪的沉默來面對她的這句話。

  英嘉央側身,在他身旁坐下。

  她給出足夠的時間讓二人重新恢復冷靜。直到屋外的日頭移近天空正中,屋內的熱意將人蒸出一層薄汗後,她才出聲:「你來輔政。」

  「你來輔政,」她又重複了一遍,然後說:「我便同意。」

  同意的是什麼,她不需要多解釋。

  沈毓章將她的話聽得很清楚,臉色不變地繼續沉默著。

  他沒有表露出一絲的驚訝或猶疑,證明這個主張亦經他自己熟慮過。

  英嘉央看他一眼,繼續說:「餘下的二位,你與卓少炎可自決策。但是你,必須列位三輔臣之一。否則我絕不答應。」

  她說:「皇室如今是什麼樣,的確無須你多言。我自幼及長,身邊所有人都告訴過我,父皇在當年母妃過世之後就像是完全變了個人。我不知從前他是什麼樣,但我又豈能不知他這些年來是個什麼樣。國政、天下、民生,哪一件都不在他心裡。皇叔虎視在側,積蓄多年而有今日之勢。而今之朝堂,半壁皆是他的僚屬,照此以往,用不了三五年,這大位便該易主了。一旦讓皇叔得了這大位,以他過往對大晉的主張,大平國祚崩塌足可望矣。」

  她笑一笑,笑裡頭帶了點自嘲謔意:「如今雲麟軍起兵謀大事,你放任部署嘩變不管,我因被扣金峽關便同意你們所為,別說什麼被逼無奈,這若是忠,什麼是不忠?這若是孝,什麼又是不孝?」她收起笑意,一字一句:「但倘是這不忠不孝,能夠換得我大平國祚延綿,你我亦算對得起祖宗了。」

  沈毓章目光頗複雜地看著她。

  然後他沉沉應道:「好。」

  這一個好字,便是他對她提出讓他輔政這一要求的回應。

  英嘉央起伏了兩日的心緒亦在此刻被這一個好字輕輕撫平。她垂下眼,又想到一事:「你信卓少炎,信到了如此地步。」

  這話裡有深意,引得沈毓章不得不問:「何意?」

  她答說:「你連續六年不曾回京,自然不知道。自五年前卓少疆經成王舉薦、提兵離京出豫州之後,他與卓少炎兩人便再未一同出現於眾人眼前過。就連景和十五年,卓少疆因軍功封逐北侯的那一次,卓府對外亦稱卓少炎抱病,沒有隨眾人一同出城親迎兄長回朝。這其中多少古怪,朝臣們亦非傻子,五年來不是沒人懷疑過,但因礙於成王之勢,從沒人敢將疑慮宣之於口罷了。」

  沈毓章倏然抬頭。

  她的話令他豁然一醒。

  那些之前他能想得通的以及想不通的,統統在這一刻,全部重新想得通了。

  ……

  卓少炎以亡兄之名重聚雲麟軍舊部,舉兵至今,凡她之命,江豫燃等人無不奉從。卓少疆在世時,麾下第一勇將江豫燃的名聲是連沈毓章也有所耳聞的。那根本不可能是一個只衝著卓少炎是卓少疆胞妹這一點,便能夠讓渡兵權給她、對她所有的籌略兵策俯首聽從的性子。

  而自卓少炎入關以來,沈毓章親眼目睹其在軍中統管軍務,駐營、佈防、城事、造械、屯糧、繪圖……諸事樣樣精通,絕不可能是一個連續五年深居王府、而今一朝從軍掛帥的人能辦得到的。

  更何況還有晉將謝淖。

  卓少疆與謝淖雖是沙場宿敵,但二人交手數次,戰績平分秋色,知己又知彼。謝淖此名自出世以來,連大晉鄂王都不放在眼中,有誰能叫他在用兵一事上言聽計從?而今卓少炎能以一紙婚書令謝淖反兵相助,但又豈能僅憑這一紙婚書就將謝淖鎮住、在兵事上不涉不問。

  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在景和十二年提兵出京北上的人,從來都不是卓少疆,而是她。

  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而能夠被解釋的又何止是這些事情?

  沈毓章微微閉上眼。

  雲麟軍當初兵不血刃下金峽關,旁人都道她不念與他的兄妹舊情而致他受冤、不得不反。其後她揮令拆毀關牆,以此逼迫大平遣使談和,如今見勢扣住昭慶,欲以此要挾皇帝禪位讓賢,又算得上什麼堂正。

  然而她的這些心計與手段之下,是不願戰這三字。

  雲麟軍流的每一滴血,都不會、也不可能是因揮戈向同袍而戰。

  五年前她於國北危亡之際力挽狂瀾,為一國之尊嚴、為眾軍、為百姓,以血以韶華。

  而今熱血仍在,烈膽猶存,她亦從未變過。

  ……

  天色將暗,卓少炎巡營之後,獨自上了城牆,遙瞰北邊闊土。

  不多時,身後響起腳步聲。待臨近,沈毓章的聲音傳入她耳中:「當初在關外一晤,我厲斥你過去數年間深居享樂、不盡臣事,你為何不辯駁?為何不解釋?」

  卓少炎有那麼短短一刻的怔愣,隨即很快反應過來。她回頭看了沈毓章一眼,並沒有想到他找到此地來會是為了提這事。

  「你為何不告訴我,過去這五年間,是你冒卓少疆之名在北境征戰?」他壓著聲音,又問她。

  卓少炎無言片刻,反問說:「多一個人知道,又能如何?讓毓章兄知道,又有何用?」

  「凡無用之言,你必不說。凡無用之功,你必不做。是麼?」他冷著面孔道。

  她聽得出他話中之意,遂利落道:「毓章兄倘有事問,我所知必答,絕不隱瞞。」

  沈毓章微微頷首,直截了當問:「當年發生了何事?為何要由你頂替兄長出征?將朝中上下瞞了五年,是何隱情不能令世人知曉真相?」

  卓少炎答:「因我親手弒兄。」

  她的神情過於冷淡,語氣過於平靜,將這本該是驚駭眾生的一句話,硬生生地壓沒了它本該有的波瀾。

  沈毓章定住了。

  縱是他做了十足的準備,也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一個回答。

  「為何?」他逼自己冷靜地問出這句話。

  卓少炎望了望他:「毓章兄只知道,當年裴老將軍是蒙冤受死的。」她輕輕停頓,眼底逐漸漫出紅線:「但我卻知道,裴老將軍是如何蒙冤、如何受死的。」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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