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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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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紀嬰] 不斷作死後我成了白月光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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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3:0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小重山 第二十章

  寧寧按照地圖一直往密林深處趕,隨著朝陽逐漸撕裂殘餘的昏沉夜色,眼前景象也逐漸明朗開闊起來。

  穿過密密匝匝的樹林,竟來到一處懸崖頂端。

  唱月峰乃小重山盡頭,視線越過週遭嶙峋的石塊,便是懸天般高聳的陡崖。崖底汪洋大海無邊無際,雪白色浪花拍打在石壁之上,像極了劍光浮影,轉瞬即逝。

  進入小重山秘境的,都是金丹期修士。此等修為無法與玄鳥抗衡,更不可能在它凌厲的攻擊之下來到這裡,見一見銀絲仙葉真正的模樣。

  就連「銀絲仙葉生在唱月峰」這一傳聞的由來,也是數年前一名弟子進入秘境時,恰好被傳來此處,這才見到那株傳說級別的仙草——

  至於他究竟是如何哭爹喊娘地成功逃脫,就又是另一個頗為驚險刺激的故事了。

  而今寧寧站在懸崖頂端,被呼嘯而至的狂風吹得眯起眼睛,在看清前方的景象後,微微勾起嘴角。

  陡崖盡頭的平地上,生有一株散發著盈盈光華的靈植。與尋常植物不同,它總共只有一片長且細的葉片,通體呈現出星光銀河般瑩亮的雪銀色,此時沐浴著淡淡晨光,便更顯得如夢如畫。

  崖頂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它卻始終靜靜立在整個秘境最深的角落,不曾有絲毫動搖。天光地影皆在此處渾然彙集,不愧為汲取日月精華而生。

  饒是寧寧也能感受到這株靈植所散發出的柔和靈氣,應該正是傳說中的銀絲仙葉。

  賀知洲不知道能把玄鳥拖住多久,她來不及顧及其它,立刻邁步向前將仙葉摘下。

  和天心草一樣,這種聖階靈植往往需要數百年才能凝成一株,因此寧寧在摘取時格外小心,不去破壞植被根莖的位置,讓它們能盡快重新長出。

  然而摘完抬頭,視線晃眼一瞥,卻不由愣住。

  崖邊植被稀疏,被重重疊疊的岩石陣陣包裹。而在某個被石塊掩映著的角落,赫然出現了一抹刺眼緋紅。

  那竟是個橢圓形的蛋。

  圓圓滾滾,高度大概足足有一米多,呈現出與玄鳥羽毛無異的鮮紅色澤,遙遙望去,宛如一團燃燒著的火焰。

  它所處的位置極為隱秘,加之寧寧一心取得仙草,因此之前並未察覺這道影子。此時不經意間望見,心臟用力地噗通一跳。

  這是……玄鳥的蛋?

  原來是這樣。

  玄鳥之所以拚命護著銀絲仙葉,是為了自己的孩子。

  之前她在古木林海與蘇清寒交談時,兩人就曾談論過,玄鳥究竟為何會死守銀絲仙葉。

  「其實銀絲仙葉的最大用途,還是解毒與抑制魔氣。但由於聖階靈植都擁有清心凝神的靈氣,所以絕大多數人都認為,玄鳥是為了通過它汲取天地精華、提高自身修為。」

  蘇清寒道:「但也有人覺得,說不定是因為玄鳥生了蛋,想通過它來滋潤幼鳥。」

  見寧寧露出困惑的神色,她耐心補充:「玄鳥一族極為罕見,雖然成年後實力極強,在幼年期卻十分脆弱——不但孵蛋需百年,孵出來後的幼崽也虛弱至極,如果沒有珍惜靈植吊著一口氣,很可能會在出生不久後死去。」

  寧寧點點頭:「師姐你曾經說過,天心草的作用才是滋養生靈,如果玄鳥想要修煉或孵蛋,為什麼不去直接找天心草呢?」

  蘇清寒搖頭笑笑:「且不說天心草蹤跡難尋,聽說曾有人見到過一株,本想強行搶奪,卻被看守在旁的石中靈差點奪了性命。據他所說,那石中靈不知吸取了多少來自天心草的靈氣,早就成了這秘境中實力最強的半仙,恐怕即便是玄鳥,也很難從她手中把天心草奪過來。」

  當時的寧寧驚訝得微微張圓了嘴。她是怎麼也沒想到,那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甚至有幾分書痴氣質的姐姐,居然會是這方秘境裡boss級別的人物。

  掃地僧果然無處不在啊。

  「玄鳥竟是為了繁衍子嗣。」

  玄鏡外,一名修士喃喃自語:「難怪它會拼了命地護著銀絲仙葉……我之前還納悶,明明以它如今的實力,應該並不需要靠靈植增進修為。」

  有人驚訝道:「我聽聞玄鳥蛋在孵化之時,顏色會隨著孵化進程由白變紅,看它的模樣,應該已經快破殼了。」

  萬劍宗的紅裙女修也來了興致:「不過與天心草相比,銀絲仙葉的孵化能力只能算是退而求其次。待會兒玄鳥回來,就算與寧寧撞見,不也可以利用天心草與它進行和平交易,免受傷害?」

  「這可不妥。」

  一旁的曲妃卿低聲一笑:「要是玄鳥性情貪婪,直接殺了寧寧奪走天心草,她能有什麼辦法麼?訴苦都沒地方說去。」

  「難怪之前玄鳥與賀知洲談話時,說的是『喜歡小孩,還想要個新孩子』。」

  天羨子嘿嘿咧著嘴,似乎想起什麼,眼底笑意更深:「諸位別忘了,我們可是打過賭,看哪家弟子能率先奪得銀絲仙葉——如今結果已出,記得交錢。」

  「等等!諸位快看!」

  浩然門長老眉頭一擰,死死盯著玄鏡之中:「那道影子……是不是玄鳥回來了?!」

  鏡中畫面一轉,果然在天際見到一束火紅的光。

  玄鳥來去如風,降落在地面時,引得石子紛然滾動。許是因為原身體型太大,它在落地後便化身為紅衣女子的模樣,還沒走動幾步,神色便陡然凝滯。

  ——本應該生有銀絲仙葉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可偏偏它從未感受到有誰靠近過此地,周圍更是不存在一絲一毫生人的氣息。難道銀絲仙葉還能生出雙腿來,憑空跑了不成?

  它越想越煩躁,原地來回踱步一番,眸中神色越發狠戾,隱隱由橘黃滲出血一樣的紅光。

  「奇怪,寧寧藏去了哪兒?」

  玄鏡外的何效臣四下找尋,卻並未見到小姑娘熟悉的身影。自他們將畫面轉到玄鳥,再回來時,寧寧便不見了蹤跡。

  曲妃卿斂了眉目,唇角終於沒了笑:「此地平坦開闊,唯一可供躲藏的,唯有蛋旁的石堆。」

  很顯然,玄鳥和她想到了同一個地方。

  身著紅裙的妖豔女子神色陰狠,一言不發地朝石堆旁一步步靠近。

  為了讓這個孩子誕生,她在此地守候了足足百年,要是功虧一簣……

  它必定叫那小偷生不如死。

  火焰般的紅色帶著刺骨殺意,漸漸劃破深褐色的土地。

  玄鳥來到那堆嶙峋石塊前。

  鏡外有不少人同時屏住呼吸,心腸軟的女修,甚至已經別開了視線。

  眾人看見它緩緩低頭,面帶狠意地探身至石塊之後。一縷冷風吹過,撩撥得遠處樹葉嘩嘩作響,像是某種倒計時般的鐘聲。

  玄鳥的瞳孔猛地一縮。

  石塊後……居然什麼也沒有。

  「沒、沒有?」

  鏡外有長老倒吸一口冷氣:「難道她逃走了?」

  小偷一定是逃走了。

  紅衣女人眼底冷光一閃,不過抬手之間,便又化為了巨鳥的模樣,搧動翅膀騰空而起。

  論飛行,那小偷的速度定然比不過它。

  「寧寧不可能比玄鳥更快,一定會被它追上。」

  何效臣劍眉緊鎖:「難道她是利用了玄鳥的視覺死角,巧妙周旋後御劍離去了麼?」

  天羨子哈哈大笑:「非也非也。何掌門不如再仔細瞧上一眼,崖頂除了那些石頭,不還有個蛋嗎?」

  「蛋?」

  萬劍宗的紅衣女修好奇張望:「可之前玄鳥查探的時候,蛋後面分明——啊!」

  她說著露出了極為驚喜的神色,美眸含笑:「這蛋……在不久之前就已經快孵化了。」

  女修話音剛落,玄鏡中圓滾滾的巨大鳥蛋便悠悠一晃。

  隨即最頂層的蛋殼被小心翼翼舉起來,從裡面探出腦袋的卻並非玄鳥幼崽,而是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

  寧寧舉著圓溜溜的蛋殼晃晃腦袋,悄悄鬆了口氣。

  當時她察覺天邊有異,明白玄鳥很快就會回來。要是藏在石頭後面或當場逃走,一定會被它當場抓獲,更何況她已經摘了銀絲仙葉,無論如何都解釋不清。

  千鈞一髮間,不遠處一直安安靜靜的鳥蛋忽然輕輕一晃,發出十分細微的、有什麼東西裂開的聲音。

  天無絕人之路,玄鳥幼崽居然破殼了。

  「她居然躲在了鳥蛋裡面。」

  何效臣也笑了:「這上下的裂口嚴絲合縫,被她緊緊一蓋,不仔細觀察還真看不出貓膩。玄鳥又尋人心切,更不會發現那小小的裂痕。」

  有人補充道:「它孵化只差臨門一腳,如今估計是受到她身上天心草的影響,直接破殼了。」

  頓了頓,又撫著長鬚輕笑:「真是無巧不成書啊。要是寧小道友身上沒有天心草,便定不會有此等巧遇。」

  他們你一言我一句地說,曲妃卿看著玄鏡裡的少女,眼底薄光更深。

  「謝謝你啦。」

  寧寧低下腦袋,看一眼手裡捧著的玄鳥幼崽。它與其它鳥類有所不同,不僅蛋殼中清新潔淨,帶了股淡淡奶香,自己還生出了豐滿的羽翼,摸起來熱乎乎又毛茸茸。

  雖然鳥蛋很大,剛出生的幼崽卻只有巴掌大。小傢伙似乎很喜歡她,一個勁往寧寧身上蹭,一雙小翅膀輕輕撲騰,劃過手掌時,帶來電流般的癢。

  「我不能在這裡待太久,得先走啦。」

  她摸摸玄鳥腦袋,惹得後者眯起橘黃色的雙眼,在手掌上滾了個圈,活像個火紅的小糰子。

  「不過……」寧寧把手中的銀絲仙葉旋了個圈,壓低聲音笑了笑,「有個禮物送給你哦。」

  =====

  玄鳥沒找到偷走銀絲仙葉的罪魁禍首,滿心憤懣地回到崖頂,居然見到滿地碎裂的蛋殼。

  它期待了百年的孩子在蛋底轉來轉去,聽見腳步聲時呆呆抬頭,圓溜溜的小眼睛撲閃撲閃,充滿了新生的生機。

  玄鳥幼崽身體不好,走了沒幾步便直挺挺摔了一跤,翅膀有氣無力地晃,虛弱得發不出聲音。

  而在幼崽身邊,規規矩矩擺放著兩片渾圓的葉子。沁人心脾的靈氣在一瞬間席捲上心頭,讓它不由得愣在原地。

  那竟是……它尋了百年而不得的天心草。

  也是能確保它孩子平安長大的唯一寶物。

  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從石中靈手裡將它奪來,而且還在此刻……白白送給了它。

  將如此貴重的靈植拱手相讓,簡直不可思議。

  除了天心草,蛋殼裡還有張小小的紙條。

  玄鳥將它輕輕拿起,眸中冷冽的殺意褪去,漸漸浮起笑意。

  [我等為救人性命,不得不摘走銀絲仙葉,為表歉意,特將天心草贈予夫人。]

  下面還有一行字:[小朋友要平平安安地長大哦。]

  =====

  寧寧回到古木林海時,身後還跟著賀知洲與許曳。

  之前他們之所以蝸居於金剛罩中,是因為玄鳥感知超強,一旦察覺金剛罩破,便會飛來獵捕食物。

  現如今它得了幼崽,暫時不會分心到其它事上,一眾修士才終於得到機會離開唱月峰。

  古木林海在一場苦戰後恢復了原本模樣,蘇清寒帶著裴寂暫居於一處洞穴。在見到裴寂的瞬間,饒是心大如賀知洲,也沒忍住皺緊了眉。

  虧他穿了黑衣,如果是別的什麼顏色,恐怕早就被染成了深紅近黑的色澤。

  露在衣服外的手臂與脖子裂開了好幾道血痕,雖然被簡略擦拭過,卻還是能看出當初血肉模糊的痕跡;臉色則是比紙片更為蒼白,彷彿為了抑制呻吟般,擰了眉頭死死咬著嘴唇。

  更令人感到無比驚訝的,是纏繞在他身旁的濃郁魔氣。

  賀知洲知道裴寂擁有魔族血脈,卻從沒想過,魔氣外溢竟是這般景象。

  純黑霧氣強烈得有如實體,將他渾然籠罩。血色靜靜融在濃霧之中,像一條條奪人性命的毒蛇,一點點逐漸匯聚,凝聚成漆黑的煉獄深淵。

  眼底的淚痣紅得詭異,好似無法被擦拭的乾涸血珠。

  就這副模樣,哪裡還需要什麼磨刀石啊,自己磨自己不就成了嗎。

  寧寧陰差陽錯正好帶了丹爐,在蘇清寒的指導下煉好藥材後,趕忙送去給裴寂服下。

  那小子魔魘纏身昏迷不醒,好不容易吞了藥,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這一番折騰下來,寧寧簡直心力交瘁,餵完丹藥就懶洋洋靠在洞穴石壁上,閉目養神稍作歇息。

  賀知洲知道她焦頭爛額地到處跑,當即提出與另外兩人一同外出,找些食材犒勞犒勞小姑娘。

  蘇清寒臨走前沉思片刻,特意囑託:「裴寂師弟如今被魔魘所困,寧寧師妹儘量一切順著他,防止他心神不定入了魔。」

  於是洞裡只剩下寧寧和裴寂兩人。

  她這兩天鬥智鬥勇忙上忙下,在生死邊緣反覆橫跳,這會兒雖則百無聊賴,卻又累得不想動彈,環顧四周,最終把視線停在裴寂臉上。

  睡著的裴寂可要比醒著的他乖巧許多。

  他在清醒時從來都冷著臉,就算偶爾笑一笑,也全是來者不善的冷笑或嘲笑,不像是男主角,當個終極反派boss還差不多。

  可一旦當他睡著,那些刀劍般冷戾的氣息便全部消散了。

  魔氣已經消失,但身體裡的疼痛即使在睡夢中也會施加折磨。裴寂是漂亮的少年人模樣,此時長睫微垂、薄唇緊抿,狹長的雙眼微微上勾,再加上身體不時的顫抖,竟無端顯出幾分單薄的脆弱感。

  像一隻傷痕纍纍的小獸。

  但當時在那棵萬年龍血樹前,他所散發的劍意,卻又狠戾得有如煉獄。

  寧寧正漫不經心地看,忽然望見裴寂眉頭輕顫。

  他被魔氣折磨得厲害,大概是做了噩夢,用沙啞得難以分辨的嗓音低低喚了聲:「……讓開。」

  寧寧心裡咯噔一下。

  這、這種情節,這種情節也太似曾相識了吧!

  男主在昏迷不醒時做了噩夢,恰好女主陪在他身邊。於是女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抱住他,並說出那句經典台詞——

  「別怕,有我在。」

  ——呸呸呸!她才不會這樣幹!

  這是惡毒女配和男主相處時應該發生的劇情嗎?

  就算她一時心軟,當真做了上述那麼肉麻的事情,根據惡毒女配的角色定位,鐵定是男主醒來、以為自己被佔了便宜、將她炒煸燉煮最後送往火葬場一條龍。

  寧寧木著臉,把腦袋轉到另一邊。

  耳邊傳來咳嗽聲,接著是破風箱一樣的吸氣聲。

  有點慘,斷斷續續的,像是下一秒就得斷氣了。

  ……她才不會心軟呢。

  寧寧很努力地想,裴寂他沒有很慘,他只是在表演口技。

  裴寂的腦袋像是撞到了石頭,傳來一陣悶響。

  他平時拽得厲害的聲線這會兒軟得不行,還帶了淡淡的哭腔:「不要走,我……」

  後面的句子太過含糊,寧寧聽不清。

  好的,這是第二個對她說「不要走」的人。

  第一個是800米測試時的體育老師,一本正經地對著隊伍末尾的她喊:「不要走,跑起來!」

  寧寧胡思亂想,試圖不去理他。但是……

  可惡啊啊啊!他幹嘛表現得那麼可憐!

  反正裴寂不省人事,對她做了什麼一概不知。雖然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寧寧還是暗自咬了咬牙,粗魯地上前摸了把他的腦袋。

  手中是毛茸茸又冷冰冰的奇妙觸感,她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凶巴巴的:「我不是在對你好啊,只是覺得你喊得很煩……別哭知道嗎?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要不要面子的?再出聲我就揍你!」

  裴寂當然不會有所回應,彷彿是為了追尋頭頂突如其來的溫度,腦袋在她手心裡蹭了蹭。

  然後發出了很低很低的一聲氣音,仍然是失落又難過的語氣,像在極力忍著痛。

  寧寧:……

  寧寧不可能真的揍他,聲音軟了點,試探性地自說自話:「你應該聽不到吧?你們男主就是麻煩,睡著了還要別人溫聲細語地走劇情,還好我沒有這種戲份。但其實睡著的人根本聽不見別人說話吧?那些所謂的『我會陪著你』真的不是在演獨角戲嗎?」

  裴寂對這些垃圾話無動於衷,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嘴唇被牙齒咬破,淌出一絲猩紅的血。

  寧寧被他急促的呼吸嚇了一跳,想起蘇師姐臨走前的囑託,趕緊亡羊補牢,又胡亂摸了把他腦袋:「別別別傷心!你看,我對你其實還是挺好的。知道我為了拿到銀絲仙葉有多拚命嗎?差點人就沒了。為了你小師姐被送出去的天心草,你也得挺住——」

  她話沒說完,表情和嗓子就一起僵住。

  純粹被嚇的。

  裴寂居然被她嗶嗶醒了,毫無徵兆地睜開眼睛。

  他眼底魔氣未盡,還籠罩著蛛網般密集的血絲,眼神實在稱不上友好,跟天空在下刀片雨似的,嘩啦嘩啦往寧寧身上砸。

  寧寧的第一反應,是面無表情地把右手從他腦袋上挪開。

  然後乾巴巴笑一聲:「你頭上有隻蟲子,拍拍就走了,哈哈。」

  那兩個哈哈顯得格外伶仃又心酸,裴寂還沒出聲,就聽見心底的承影大叫一聲:「裴寂,她為了救你,把天心草全搭上去了啊!」

  頓了頓,又一本正經地補充:「你腦袋上沒有蟲。你當時被魔魘魘住了,寧寧才摸你的頭來安慰。」

  他雖然失去意識,承影卻看得一清二楚。

  為了穩住惡毒女配人設,寧寧繼續胡說八道:「之前你做噩夢,賀知洲還摸著你腦袋安慰了幾句呢。」

  承影:「嘖嘖。」

  「還有,你說巧不巧,我去唱月峰時居然恰好發現了能治好你的銀絲仙葉,順手就把它帶回來了。」

  承影:「嘖嘖。」

  寧寧說著心虛地摸摸鼻尖:「那個,你身體好點了嗎?」

  裴寂按耐住頭痛欲裂,神色不變地應了聲:「嗯。多謝師姐。」

  他說話從來都心直口快,不加隱瞞:「此番恩情,裴寂必當傾力相報。」

  寧寧立馬接話:「不用!」

  ——她要是成了男主的恩人,這劇情還得怎麼走,簡直歪到了姥姥家,全面崩盤得了。

  承影嘆了口氣:「我就知道她會這麼說。寧寧這姑娘真傻,為什麼總是不求回報地默默做事呢?真是我見猶憐,只有菩薩知道我有多心疼。」

  裴寂被它嘮叨得有些煩,把目光從寧寧臉上移開,往地面看去時,恰巧見到小姑娘的裙襬。

  她穿著十分常見的門服,裙襬之下,隱約可以見到白皙纖細的腳踝。這是與渾身血污的他格格不入的景象,忽而一陣微風拂過,撩起輕飄飄的裙邊。

  一條明顯的縫隙逐漸漾開,一直蔓延到膝蓋的位置——

  寧寧的裙子不知在哪裡被劃破了口子,從底部到膝蓋,晃眼看去,能看見少女的小腿。

  裴寂抿了唇,別開視線。

  「怎麼了?」

  寧寧見他神色有異,順著裴寂之前的目光往下看。迷迷糊糊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應該是她在崖頂岩石堆裡被劃出的裂口。

  裴寂沒說話,從地上撿起沾滿血的包袱,在裡面翻找片刻,居然拿出了……

  一套針線?

  寧寧懵了。

  照她對這位的瞭解,他包裹裡應該裝著劍譜小刀和各種各樣的靈丹妙藥,這套針線的突兀程度,類似於奧特曼大戰天線寶寶、關公嫁給外星人。

  裴寂察覺到她眼神裡的驚異,把臉轉到一邊不看她,聲線沙啞又乾巴巴:「會嗎?」

  寧寧搖頭:「不會。」

  「……那就坐好。」

  這四個字說得斬釘截鐵,帶著沉重的壓迫力,叫人完全沒辦法拒絕。

  可就是說出了這樣的話的裴寂、不久前還憑藉一劍單挑萬年龍血樹的裴寂,此時卻垂著長睫,認真把線頭穿進針孔。

  這也太魔幻了。

  寧寧差點懷疑這位是不是遭到了奪舍,畢竟原著裡描寫男主,從來是滿臉裝逼的倒霉樣,一句話都沒提過,裴寂居然會這個。

  她依言坐好,看一眼對方滿身的傷:「你的傷沒關係?」

  裴寂自嘲笑笑,聲線很冷:「動動手指而已,無礙。」

  「喔。」

  寧寧點點頭。她實在好奇,眼看裴寂俯身在自己面前垂下腦袋,便只能看見他小扇子一樣的漆黑睫毛:「好厲害,你什麼時候學會的這個?」

  「小時候。」

  寧寧樂了:「你既然會這個,那做菜炒飯洗衣服是不是也都行啊?」

  裴寂的目光緊緊落在她破開的裙邊,努力不去看裙下少女光潔的小腿。修長手指熟稔地翻飛而下,他很簡短地回了聲:「嗯。」

  小姑娘睜大眼睛,語氣急了點:「那我和賀知洲之前做拔絲香蕉,你是不是偷偷笑話過我們笨手笨腳!」

  裴寂的動作頓了頓。

  他居然很低很低地笑了一聲,眼角眉梢又染上了熟悉的懶散與漫不經心,聲音仍然是沙啞的:「師姐若是想學,我可以教。」

  答非所問。

  寧寧明白了:「那就是笑話過!」

  這不就類似於學霸偷偷藏在學渣群裡,考試完了還要來上一句「我也全部不會」,其實心裡早就對身邊的笨蛋們腹誹無數嗎!

  可惡,裴寂這廝果然心機夠深。

  「不行不行,你瞞了我們這麼久,回去必須做頓飯給大家吃。」

  寧寧正色道:「還有你欠我的靈石!知道天心草多貴嗎?我可是為了救——」

  不對。

  按照她之前嗶嗶的內容,自己是「順手」把銀絲仙葉採回來帶給裴寂的。

  裴寂還是語氣淡淡地應:「嗯。」

  寧寧嘴瓢後就沒再講話,專心致志盯著裴寂的手看。

  他的手修長白皙,本應是非常漂亮的模樣,卻被陳年舊傷與拿劍的老繭破壞了美感——對了,這隻手應該在屍山血海裡握著劍的。

  但此刻卻拿著針和線,幫她縫好一條再普通不過的裙子。

  她被戳到了奇怪的笑點,從嗓子裡發出輕且急促的一聲笑,沒想到裴寂聞聲後,面無表情地抬起眼。

  寧寧努力把嘴唇抿直,滿眼無辜地與他對視。

  等他重新低下腦袋,又沒忍住噗嗤笑出聲,連帶著裙襬一晃,淹沒少年蒼白的指節。

  「師姐。」

  裴寂的語氣很硬:「想笑就笑吧。」

  「抱歉抱歉。」

  她用手撐起腮幫子,胳膊放在膝蓋上:「我只是覺得,沒想到你會懂這麼多。」

  不過想來也是,他從小就獨來獨往,像這種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必然不在話下。

  直到這時,寧寧才終於認認真真地開始審視裴寂。

  之前在她心裡,「裴寂」從來都是男主角的代名詞,運氣爆棚、天選之子、爽文主角,可現在看來,所有這些標籤,都不足以描述真實的他。

  甚至於,就目前來看,他的人生與那些冠冕堂皇的詞語壓根就沒什麼交集。

  真奇怪。

  寧寧想得入了神,目光便一直停在他臉頰旁。在大片白皙的色澤裡,忽然見到一抹突兀的紅。

  ——原來是一滴乾涸的血液凝固在少年耳垂上。

  「你別動。」

  她沒做多想地伸出手,在指尖觸碰到血珠時,明顯感受到裴寂的動作陡然停頓:「這裡有滴血。」

  耳垂的軟肉極為柔和,寧寧的動作很輕,慢慢按壓耳垂時,有一道道不易察覺的電流悄然蔓延。

  有點癢。

  裴寂從沒與誰有過如此貼近的接觸。

  那滴血被她一點點擦去,但由於血漬停留得太久,暈出了難以擦拭的血痕。

  寧寧好人做到底,既然那層濃郁的緋紅沒辦法被輕易抹掉,便板著臉加重力道。可努力了好一會兒,血痕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深了些。

  等等。

  更深……?

  寧寧也像跟前的裴寂一樣,呆呆停了動作。

  他耳朵上的顏色還是很明顯,像是把晚霞從天邊摘下來,將白皙的膚色完全浸透。

  好紅。

  原來這不是血痕。

  而是他當真紅了整隻耳朵。

  =====

  大家一起吃完飯,就到了許曳和蘇清寒與三人告別的時候。

  「聽聞許多萬劍宗弟子都駐紮在一起,我和師姐也想前去湊湊熱鬧。」

  許曳說著有些捨不得:「秘境快結束了,大家有緣再會。」

  他想了會兒,最終還是用十分委婉的語氣說出那句藏在心底很久的話:「答應我,以後不要再用煉丹爐燒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了,尤其是來秘境之前那晚的東西,好嗎?」

  賀知洲滿臉茫然地眨眨眼:「來秘境前的晚上?哦!你說我們的拔絲香蕉啊!」

  許曳:?

  許曳:「拔絲……香蕉?」

  「雖然它長得難看,但味道絕對是一流!」

  賀知洲頓時來了興致:「剛好寧寧帶了丹爐和糖,我們之前又找到了好幾根香蕉,要不趁這機會,我給你做一份嘗嘗吧。」

  於是賀知洲還真給了他一條歪歪扭扭像小蛇的深棕色物體。

  據他所說,那股詭異的色澤是糖漿凝固後的模樣。雖然看上去噁心,吃起來卻是甜的。

  可就算知道那玩意只是香蕉,以它長相的恐怖程度,也讓許曳完全沒有胃口嘗試。思來想去,還是將它拿在手中,當成朋友之間臨別的禮物。

  他和蘇清寒與另外三人道了別,跟著地圖上走,很快便抵達了萬劍宗的駐紮地。

  現場有好幾個跟他關係不錯的朋友,在見到許曳的瞬間,同時露出了極端震驚的表情。

  清一色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手裡握著的拔絲香蕉。

  唉,這群孩子,終究還是太年輕。

  他當初也是這樣,聽風就是雨,從來不去認真探尋真相,只不過看了幾眼,就認定這是低俗之物。

  「這一切都是誤會。這個東西其實真的可以吃,不信你們看。」

  許曳目光決然,把香蕉舉到嘴邊。為了讓大家相信這是貨真價實的食物,決定自己先行把它吃進腹中。

  ——可在萬劍宗其他人的眼裡,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們之前就從許曳嘴裡聽過,關於玄虛劍派那晚的荒唐事蹟。如今他們的小師弟好不容易脫離玄虛派回到大部隊,手裡卻舉著……和那群人如出一轍的東西。

  他居然還口口聲聲說那東西能吃。

  蒼天大地,這也太恐怖了吧!!!

  許曳師弟的腦子被玄虛劍派吃掉了?

  已經有人破了音地大喊一句:「不要啊!許師弟!快住嘴!」

  許曳卻邪魅笑笑,將那根顏色詭異的柱狀物體一個勁往嘴裡塞,然後用力一咬。

  他要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這真的只是一份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食物,大家不應該對玄虛劍派戴有色眼鏡。

  香蕉入口,帶來一股濃郁且清新的香甜氣息,外層的糖漿甜而不膩,能夠輕而易舉地俘獲食客芳心。

  這股味道出乎意料地美味,許曳嘴角輕勾,露出十足愉悅的神色,滿意地彎了彎眼睛。

  「嗯,香甜入味、軟糯可口,絕妙。」

  許曳笑著出聲,預備給所有人一個大大的驚喜:「你們絕對想不到,其實它——」

  話說到這裡,他的整張臉忽然僵了一下。

  等、等等。

  為什麼……肚子裡會突然傳來一陣絞痛。

  許曳還沒弄清眼前局勢,便猛地一翻白眼。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只有短短六個字:

  難道……香蕉有毒!

  ——糟糕,他還沒有告訴大家,這真的只是根香蕉而已啊啊啊!

  萬劍宗的弟子們永遠也不會忘記,在那一天,他們被許曳支配的恐懼。

  許師弟手舉穢物而不自知,在大庭廣眾之下,竟執意品嚐一番它的味道。

  那物件被他毫不猶豫塞入口中,在極為短暫的一瞬裡,露出了十分享受的愉悅表情。隨即整個人白眼一翻,從嘴巴裡噴出一堆白沫來。

  白沫濺三尺,而他本人則倒在地上開始不斷抽搐,手腳並用的那種。

  萬劍宗六師兄淚流滿面,聲嘶力竭地喊出那句顫抖著的:「許——師——弟——!玄虛派,我與你不共戴天!」

  「自作孽不可活,只可憐師弟雖被玄虛派洗了腦子成了白痴,味覺卻並未退化。」

  四師姐長嘆一聲:「什麼香甜入味、軟糯可口,在吞下時卻盡數吐了出來。可嘆可悲,此事一出,我萬劍宗臉面何存。」

  「我們都在勸他,可他就是不聽。誰能想到那玩意毒性如此強烈,許曳他……」

  一名內門弟子痛心疾首:「唉!人不能,至少不應該那樣啊!許曳到底為何那樣?想不通!」

  「我剛一過來,就看見許師兄躺在地上抽來抽去,跟個灑水陀螺似的。」

  小師妹躲在角落瑟瑟發抖:「廢話啊!吃了那種東西,整個人還能好嗎?他怎麼這麼想不開,非要——我的眼睛,嗚!我的眼睛髒了!」

  蘇清寒:……

  他們在說什麼?

  「哎呀,糟糕。」

  秘境另一邊,百無聊賴的寧寧翻看著小重山地圖,手指落在小小的一行字上:[朝天蕉,微苦微毒,食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一旁的賀知洲神情驟變:「我們給許曳做的拔絲香蕉……不會就是用的這玩意吧?」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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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3:1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小重山 第二十一章

  小重山如期關閉,不少弟子在秘境中收穫頗豐,歸來笑意盈盈。

  寧寧可謂經歷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先後兩次尋得聖階靈植,又像散財童子一樣把它們一一拱手相讓。

  好在她對寶物沒有太大追求,就算兩手空空,也並不會感覺多麼失落。

  出了秘境,流明山還會舉行一次大宴,用以宣告此次歷練的終結。直到離開小重山,寧寧才終於又見到了自家的另一名師弟林潯。

  小白龍狼狽得厲害,一襲白袍被塵土染成淺淺褐色,連白玉般的龍角上也蒙了層灰。

  問他發生什麼事,只道自己誤入山洞迷了路,與另一個同樣迷路的音修一起轉了整整一天,直到秘境關閉,才強制離開那個鬼地方。

  寧寧知道他社恐嚴重,聞言輕笑打趣道:「那音修是男是女,你們混熟了嗎?」

  林潯立馬紅了臉,連連擺手:「雲、雲師姐從頭到尾沒跟我講過一句話,我們全是靠寫字溝通,不過交流了幾個來回。」

  不講話的雲師姐——

  雲端月?

  自從將兩片天心草葉贈予她,寧寧與雲端月便道了別。那姑娘的社交恐懼症比林潯還嚴重,面對不熟悉的陌生人,絕大多數情況下連話都不敢講。

  這兩人碰到一起……

  寧寧已經可以大概想像到當時尷尬到飛起的場面了,肯定跟兩個機器人演默片似的。

  一眾弟子們趁大宴還沒開始,紛紛回去客房更衣沐浴,洗掉在林野之中摸爬滾打留下的灰塵與泥濘。個別受了重傷的,需被送往流明山中的百草閣,由醫修進行醫治。

  裴寂就是其中之一。

  他強行破開識海,五臟六腑因無法承受巨大壓迫而受到重創。好在魔氣被抑制大半,在銀絲仙葉的滋養後,修為亦是有所精進。

  寧寧想起什麼,有些好奇地詢問天羨子:「師尊,裴寂在古木林海一戰中魔氣外溢,其它門派的長老會不會對他頗有微詞?」

  神魔大戰死傷無數,不少正道修士都對魔族恨之入骨。如今裴寂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暴露出魔族血統……

  「放心,那群人還不至於變成一竅不通的老古董。」

  相貌俊朗的青年輕勾唇角,語氣淡淡:「就算有人不滿意,我天羨子的徒弟,也豈是旁人能非議的?誰想多嘴,為師自會拿劍堵住他的口舌。」

  寧寧眨眨眼睛。

  師尊在不討論錢的時候,原來還可以這麼靠譜!

  「對了,先不說這個。」

  天羨子說著嘿嘿一笑,狹長的眼睛裡裝了小星星,閃閃發光:「多虧你拿到銀絲仙葉,為師才能靠打賭大賺一筆。等咱們回去了,師尊就請你們吃一頓大餐!」

  大餐!

  寧寧漆黑的瞳仁也隨之一亮,她覺得自己應該收回之前的那句話。

  ——原來師尊在談及錢的時候,也可以這麼靠譜啊!

  =====

  本來只是想蹭個飯,結果卻莫名其妙成了被不停搭訕的焦點人物,這點寧寧是萬萬沒想到的。

  雖然她從石中靈手上拿到了天心草,可那畢竟是靠小聰明贏過來的。她對的那些下聯,比打油詩還不如;

  至於在玄鳥老巢偷走銀絲仙葉,也完全是看運氣。要是沒有天心草傍身,她早就成了一堆吮指原味人乾。

  真正一劍幹掉龍血樹的可是裴寂欸!明明在原著裡——

  對了。

  在原著裡……劇情是怎麼樣來著。

  身為男主的裴寂在古木林海尋得諸多靈植,之後一路暢通無阻,戰勝好幾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妖獸,獲得了長老們的賞識如潮。

  到底是出了什麼岔子,才讓他完全脫離了原著情節,被那棵發了瘋的龍血樹纏上?

  「對於秘境中龍血樹一事,何某深感歉疚。」

  何效臣很有校領導風範地總結致辭:「小重山現世多年,除靈氣滋生外,魔氣同樣在暗中蔓延。沒想到龍血樹竟會受到魔氣侵染,還險些傷及無辜——多虧玄虛劍派弟子裴寂拔劍除魔,才免去一場風波。」

  人群之中響起一片竊竊私語,寧寧吃了口杏花糕,聽見不知是誰叫了聲:「可裴寂身上也有魔氣!我聽說龍血樹是在被他靠近時,才突然變得不對勁,會不會他就是導致異變的罪魁禍首,在暗中策劃了一切?」

  果然會有人這樣說。

  寧寧臉色沉了沉,朝聲音的源頭望去,用力把沒吃完的杏花糕砸在他後腦勺上。

  立刻傳來哎喲一聲慘叫。

  「小道友怎會生出此等想法。」何效臣苦笑道:「裴寂為救古木林海中被困的弟子們,不惜以命換命。要不是同門為他尋得銀絲仙葉,恐怕已命不久矣。」

  那人不依不撓:「可他這不是活下來了嗎?魔族都是些什麼德性,大家並非不知道。如果裴寂早就預料到後續發展,因此特意布下這個局,讓自己變成人盡皆知的英雄——」

  「又是讓龍血樹入魔,又是讓同門輕而易舉奪得聖階靈植,不會吧,不會真有人當這秘境是裴寂家開的吧?」

  一道含了輕嗤的青年音毫不留情將他打斷,身著淡綠長袍的天羨子偷吃甜點忘擦嘴,半勾著的嘴角上還沾了點碎屑。

  他用最隨意的造型,說著最陰陽怪氣的話,上翹的尾音像一條抓不住的尾巴,耀武揚威:「再說了,以他金丹期的修為控制萬年古樹?小道友既然這麼會做夢,乾脆回房去多做一點囉,還站在這兒做什麼。」

  「你!」

  在場的長老們個個仙風道骨,唯獨這人居然當著大家的面跟一個小輩嗆聲。偏偏這位小輩還被懟得無話可說,只能漲紅了臉瞪著他。

  「此次秘境中,不少小友都展露出了難得一見的膽識與謀略。」

  何效臣不動聲色地無視這番爭執,仍是溫文爾雅的模樣:「流明山白曄重創太玄鳥;御獸宗宋悠然尋得獅虎巨獸;至於傳說中的天心草與銀絲仙葉……這次則由玄虛劍派寧寧一併奪得,可喜可賀。」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寧寧的事兒,此話一出,驚嘆聲大起。

  「不是吧!兩個聖階靈植,平常人想見一面都難,她直接全拿走了?」

  「寧寧?我聽說制服龍血樹時她也有參與,短短兩天內折騰了這麼多事情,時間管理大師啊!」

  「這還不是最厲害的。你們知道霓光島和浩然門麼?兩大毒瘤全被她給耍了,在秘境裡窩裡鬥呢。」

  寧寧聽得渾身不自在,低著頭一個勁吃東西,試圖用食物麻痺注意力,忽然又聽見一人道:「我聽說霓光島有不少人在找她,說是要取她——」

  立馬有人接話:「狗命?」

  寧寧被食物噎了一下。

  「哪是啊!就是娶!霓光島那群媚修都不正常的,被耍了一通,居然就看對眼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寧寧:……

  這更恐怖了好嗎!她才不要上什麼頭條新聞,說花季少女被莫名其妙榨成人乾啊!

  她聽得心裡像坐過山車,扭頭才發現,天羨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自己身後。

  還給了她一個「沒關係,師尊都懂」的眼神。

  「沒事沒事,明日我們就能回玄虛了。」

  他說著想到什麼,咧嘴笑了笑:「你大師姐從山下歷練回來了,正好回去後能敘敘舊。」

  大師姐?

  寧寧努力回憶了一下,露出有些複雜的神色。

  天羨子門下共有五個親傳,其中大師姐姓鄭名薇綺,同樣是她今後要瘋狂得罪的受害者之一。

  說起這位大師姐,實乃一位妙人。

  玄虛劍派的弟子們在剛入門時都要上學堂,學習劍論和文化知識,防止未來的劍道大能們變成大字不識的文盲。然而鄭薇綺,就是素質教育裡最大的一條漏網之魚。

  按照常理來說,上學堂學習文論普遍是在築基期,只要通過考核,就能順順利利地畢業。

  然而鄭薇綺從築基到金丹,從金丹到元嬰,三年又三年,媳婦都熬成婆了,只有她每年的考核還在參加,卻沒一次及格過。

  打個比方,就像一個人從十八歲開始高考,結果考到了八十歲,還是沒夠到本科線。真是男人聽了會沉默,女人聽了要掉眼淚,十三億中國人看後全哭了。

  聽說大師姐尤其厭惡讀書寫字,曾有一份試卷廣為流傳:

  被問及真霄劍尊的劍術屬於哪種流派,答曰「土豆派」。

  在之後的補考中痛定思痛,改成了「偶像派」。

  解釋何為「入定」,很老實地回答:和我上學堂發呆的時候差不多。

  還有道很小兒科的算術題,說農民給財主打工時提了個要求,聲稱發工資第一天給一粒米,第二天兩粒,第三天四粒,往後每天翻一倍,試分析農民的用意。

  她很認真地答:農民堅持了五天,吃了幾十粒米,最後直接餓死了。

  這腦回路,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偏生她的劍術又極好,屬於玄虛劍派弟子內數一數二的水平。

  在這樣的人面前不斷作死,寧寧只希望不要被一劍打爆腦袋。

  「話說回來,今天怎麼沒見到許曳?」

  身旁的賀知洲左顧右盼,很是疑惑地撓了撓頭:「天羨師叔,為什麼萬劍宗的人,看我們的眼神都那麼奇怪啊?」

  天羨子淡淡一笑。

  天羨子答非所問:「我聽說,你在唱月峰裡纏住玄鳥為寧寧拖延時間,表現得很不錯啊。」

  賀知洲得了表揚,努力壓下瘋狂上揚的嘴角:「師叔謬讚,也就一般般。比起師叔還是差遠了。」

  天羨子哈哈大笑:「不不不!你就是當之無愧的小天羨子,年輕人,對自己要有點自信。」

  賀知洲那可憐孩子還以為這是句表揚,樂得合不攏嘴:「謝謝師叔,謝謝師叔。往後我要是出了名,道號就叫天羨寶寶。」

  還天羨寶寶。

  寧寧欲言又止地瞥他一眼,最終還是上前一步,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不知道嗎?秘境裡實時監控,你幹的事情能在幾十個長老的圍觀下現場直播。」

  賀知洲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他師尊一年有三百五十天在外雲遊,徒弟基本放養,自然不可能詳細講解秘境中的相關規則。

  原、原來是有監控的哈。

  此時天羨子嘴角的弧度如同滲了毒汁,可謂三分邪魅三分慍怒,21.5%的嘲弄和19%的呵呵,差點就說出那句霸總文裡的經典台詞:小妖精,知不知道你在玩火。

  他太慌張,完全沒意識到那串數字加在一起不是百分百。

  白天秘境玩火,晚上師叔玩我。

  賀知洲願把自己的笑稱作絕望中綻放的野菊花:「師叔,咱輕點打成不?」

  =====

  修仙界的人普遍慕強,寧寧被何效臣一點名,上前挑戰的人跟沙丁魚罐頭似的。

  至於霓光島的人更加恐怖,時不時就湊上來問她要不要雙修,還是成群結隊一起問的那種。

  拜託,你們可是被耍了噯!這種情況下不應該對她恨之入骨,恨不得大卸八塊嗎?

  真搞不懂你們媚修。

  她不勝其煩,早早便找了個藉口直接開溜。回到客房時,發現裴寂的屋子裡亮了燈。

  應該是療傷完畢,把他送回來了。

  這孩子慘得不行,除了在古木林海的那一劍,完全沒有男主角該有的運氣。這時候別處都熱熱鬧鬧,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待在房間裡。

  寧寧總覺得有些過於可憐,遲疑片刻後上前幾步,打算敲門進去看看。

  然而指節還沒來得及落在門上,手腕就毫無徵兆地被人握住。與此同時耳邊響起少年人甜而不膩的低喃,帶著輕輕的淺笑:「我記得……你可不是住這間屋子。」

  這道聲音幾乎是貼著耳朵響起,說話時的熱氣像軟綿綿的蒲公英,一股腦撲在耳膜上。

  寧寧聽得腦袋轟地炸開,只覺得有道電流從脊椎一直往上竄,下意識屏住呼吸,往另一側避了避。

  對方悠哉地鬆開她手腕,明晃晃的月光映出少年人緋紅的衣衫。

  來自霓光島的容辭雙眼含笑,之前在山洞裡刻意偽裝的柔弱與膽怯盡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頗為張揚的侵略性。

  他生得美,這會兒直勾勾地盯著寧寧看,令人想起灼熱的火焰。

  這位是被她用反間計騙過的。

  寧寧擠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後退一步:「真巧。你怎麼在這裡?」

  「這可不是巧。」

  容辭雙眼微眯,像隻等待獵物上鉤的狐狸,悠悠俯身與她對視:「我是來專程找你的。」

  他頓了頓,笑著拖長了尾音:「不知姑娘還記不記得,上次我沒說完的話?關於雙……」

  之前在宴席上第一次見面時,他沒能把這兩個字說完。

  這回也不例外。

  容辭的「雙」字剛從喉嚨裡出來,寧寧就聽見另一道猝不及防的聲響——

  她身旁的房門被人兀地打開,屋內燈光一股腦傾瀉而下,晃得她有些睜不開眼睛。

  裴寂一定是聽見了門外的談話聲。

  他少見地穿了身白衣,面無血色的臉便顯得更加單薄蒼白。這衣物極薄,寧寧剛一回頭,就見到少年人蝴蝶形狀的鎖骨。

  他手裡還拿了本書。

  寧寧本以為是劍譜,仔細一看,才發現居然是菜譜,翻開的那一頁赫然寫著:「蘑菇的九十九種做法,夫君吃完都哭了。」

  不會吧。

  她之前只是順口提過,讓裴寂回到玄虛派後給大家做吃的,結果他真的……大病未癒就買了本菜譜看?

  裴寂眸色沉沉,眉宇間籠了層晦暗的陰翳,在見到容辭時挑眉冷笑,眼角眉梢儘是嘲弄的意味:「她想進誰的房門就進誰的房門,這一點,旁人總該是管不著的吧?」

  容辭也是笑:「說不定不久之後,我就不是『旁人』了呢?」

  寧寧:危。

  她已經能聞到空氣裡不太對勁的火藥味了。

  身邊的兩人互相陰陽怪氣,寧寧聽得滿頭霧水,腦子裡的念頭來了又去,思緒萬千。

  其一是,看來霓光島的那群抖M還沒那麼嚴於綠己,雙修也是要求身心唯一。

  其二是,沒有經過國產倫理劇和祖安大地的洗禮,他們吵架的內容真的很小學雞。

  尤其裴寂,一看就是平日裡君子動手不動口的類型,懟人時前言不搭後語的,頭髮還炸了毛,撅起一縷小揪揪。

  她聽得睏了剛要插嘴,沒想到眼神一瞟,居然在不遠處見到另一道影子。

  ——雲端月站在院落門前,一動不動地呆呆望著他們這邊,冰肌玉骨月下流光,漂亮得有如月裡嫦娥。

  她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被寧寧發現後猛然紅了臉頰。

  這裡是玄虛劍派的客房,雲端月又與門派裡的其他人並不熟悉,唯一可能來找的,只有寧寧。

  於是她先行將身旁的兩人丟在一邊,小跑著來到女孩身邊,為了防止嚇到對方,刻意放緩語氣:「怎麼了?」

  雲端月咬了咬唇,低著頭遞給她一個小小的刺繡錦囊。

  錦囊做工精美,繡著花前月下的幽寂夜色,寧寧道謝後將它接過,一打開,才發現是片天心草葉。

  「我聽說……你把天心草給了玄鳥。」

  她的聲音很小,因為有外人在場,全程沒抬腦袋,一雙瑩白的小手攥緊裙邊:「我問過大夫,救人性命一片足矣。這個還給你。」

  停頓片刻,忽然抬起小鹿般黑黝黝的雙眼,轉而又很快垂下:「謝謝你……對不起,我來得不是時候。」

  不成想寧寧輕聲笑笑:「不,你來得正是時候。」

  那一夜,注定被裴寂和容辭牢牢記在心上。

  寧寧不知道拿了什麼劇本,反正不是愛來愛去爭風吃醋修羅場的女主角。還沒等他倆互相嗆完,就提出要教給大家一種新型娛樂方式。

  叫打麻將。

  後來才明白,這哪裡是打麻將,分明是痛毆他們的錢包。

  兩個原本針鋒相對的男人被寧寧打得落花流水,在半夜時分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患難之中見真情,沒福同享,有難共當。

  可憐他們倆之前還為她爭吵一番,如今卻眼睜睜看著那廝坐在他們身邊,拿著他們的錢去逗另一個女孩開心,哦,還挪用了他們的台詞。

  雲端月:「不用了,我還有積蓄。寧寧姑娘沒必要將這麼多靈石贈予我這旁人。」

  寧寧笑道:「你哪裡算是旁人呢?」

  這是人幹的事嗎?啊?是嗎?

  於是在後半夜裡,裴寂容辭不但冰釋前嫌,還成為了並肩作戰的戰友。

  萬萬沒想到,本來打算對寧寧群起而攻之,結果卻成了葫蘆娃救爺爺,一個一個送。

  兩人被殺得落花流水,在磨難與屈辱之中形成了抗戰統一戰線,一夜之後順利成為牌友,約定下次見面時繼續決戰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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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二章

  「將天心草置於此爐中,待我煉製七日,便可成丹。」

  天羨子看著從爐子裡冒出來的徐徐白煙,不禁由衷感嘆:「不愧是聖階靈植,連煉丹時冒出來的氣都靈氣四溢。要是服下丹藥,你的修為必定大增。」

  天心草對提升修為大有裨益,從流明山歸來後,天羨子便主動提出要幫寧寧煉丹。用他的原話來講,是「拈春堂那群書呆子也就圖一樂,真要煉丹,還得看你師尊我」。

  「不是我吹啊,我年輕那會兒為了賺錢買劍譜,拼了命地鑽研煉丹,連高階丹師都誇我悟性高,很有這方面的天賦。」

  天羨子一說起往日輝煌就停不下來,咧著嘴尾巴快要翹上天,哪裡有半點為人師表的模樣:「拈春堂堂主還特意問過我,有沒有興趣跟著他學一學製藥,被我毫不猶豫一口回絕了。」

  寧寧吸一口周圍滿溢的清香,聞見沁人心脾的花木與雨水味道。體內的靈氣如同受了滋養,平和悠然地聚攏來。

  她有些好奇:「師尊,那你現在為什麼不繼續煉丹賺錢?」

  眉目清雋的青年挑了挑眉,眼底是難以掩蓋的桀驁:「煉丹賺錢,就代表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東西不得不被拱手讓人——我不喜歡那種感覺。」

  他說著伸出手去,百無聊賴地觸碰了一絲白煙,白皙指尖很快被燙出微微粉色:「誰都別想使喚我,與其聽那些人羅里吧嗦地講要求,不如拔劍大戰一場來得痛快。」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不愧是五湖四海人盡皆知的劍道大能,就算窮成了瓜皮,也絕對不做乙方。

  寧寧只得又點了點頭,天羨子見她若有所思,好奇問道:「在想什麼?」

  「我覺得,」她乖乖應聲,視線沒從白煙裡挪開,「修道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其實是不大公平的。普通人沒有出類拔萃的根骨,也得不到機會去尋求機緣,像這種天材地寶,恐怕一輩子也見不著——終其一生,都逃不開庸碌無為、平平無奇八個大字。」

  以前寧寧還覺得,修仙和曾經世界裡的高考沒什麼兩樣,同樣是一步步往上爬,依靠日積月累不斷變強。

  可如今想來,修仙界要比高考殘酷許多。

  從天賦看,數十年的苦練可能比不上誕生以來的劍骨天成;

  從家世看,大戶人家與宗門中的小孩從出生起就被靈藥供著,修為想不突飛猛漲都難。像她在秘境中得了天心草,實力毫不費力便能一日千里,可尋常百姓一沒錢財二沒機緣,一輩子都見不到多少靈丹妙藥。

  世家大族壟斷資源,小百姓們求路無門,好的更好,差的愈發被甩在身後,簡直惡性循環。

  「寧寧怎麼開始思考起這種問題?」

  天羨子展眉一笑:「常言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修道除了有天資與出身的門檻,其實還講究一個『命』字。」

  身旁的小姑娘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他停頓片刻,耐心解釋:「不少人相信命數天成。縱使是平平無奇的小人物,一旦時來運轉、觸發機緣,便可在逆境中觸底反彈,一路扶搖直上。」

  命數天成。

  寧寧想,她曾經看過的那本小說,應該就是裴寂既定的命運吧。

  可是——

  「師尊。」

  鬼使神差地,她下意識出言發問:「時來運轉的固然是有,但如果命裡注定有番劫數呢?難道也要順應天命,無能為力地等死麼?」

  天羨子「唔」了一聲。

  繼而眉眼輕勾,笑著垂頭看她:「把你師尊的名號念一遍。」

  寧寧愣了愣,依言出聲:「天羨子。」

  「天羨天羨,我當年挑中這兩個字,就是圖一個隨心所欲、自由自在,讓那老天也奈何不了。」

  他的眉宇在輕煙中漸趨模糊,唯有一雙晶亮澄澈的雙瞳格外引人注目。像是夜裡愁雲密佈,忽有兩顆星點劃破黑暗,引出璨然的光輝來。

  「說什麼天命不可違,知天命、盡人事,儘是廢話。若是天道不公不順——」

  天羨子點點她額頭,挑眉道:「那便破了天道。劍修嘛,唯我,唯劍,不由天。」

  =====

  與天羨子道了別,算算時間,恰好是原著裡鄭薇綺出場的時候。

  寧寧按照系統給出的提示來到山門前,抬眼便見到了立在地攤前賣貨的大師姐。

  鄭薇綺的名字聽起來雅緻溫婉,實則本人是與之完全相反的性格,用通俗易懂的話來講,就是當之無愧的祖安文曲星,性格一點就爆。聽說她下山歸來後學了滿嘴不堪入耳的粗話,一張小嘴老是叭叭叭,還沒湊成一本文筆優美感人淚下的《火葬場上分指南》,就被師尊天羨子下了禁言咒——

  只要一講粗話,就會失去理智做出各種丟人的醜事,比孫悟空的緊箍咒更恐怖,完完全全屬於心理上的折磨,真是非常符合天羨子惡趣味的行事風格。

  此時她斜倚在山門門口,雙手環抱在胸前,斜眼睨著地攤前挑選貨物的兩個女弟子。

  青絲被高高束起,一襲男衫玉樹臨風,被風微微拂過時,勾勒出修長悠然的體態。

  乍一看去,倒真有幾分像是個瀟灑不羈的翩翩少年郎,眼尾狹長、似笑非笑,惹得那兩個女弟子悄悄側目,不時發出輕笑。

  「看上這個了?」

  眼見其中一個小姑娘拿起一本書細細端詳,鄭薇綺打了個哈欠,往前站了一些:「師妹,我看你骨骼驚奇,定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練武奇才。這本《流光劍法:從入門到入土》是我親手所繪,配上你,絕對物超所值。」

  她的聲音倒是十足清雅,帶了點漫不經心的冷意,很好聽。

  那女弟子聞言大驚:「這是本劍法?對不住對不住,我還以為是本小人書,講蜈蚣精歷險。」

  「蜈蚣精?!我丟——掉所有不高興,和你這個絕世美少女靜下心來慢慢講道理。」

  鄭薇綺眼看要發作,大概是想到天羨子在身上強加的咒令,不得不眼角一抽,強行把即將扭曲的表情組合歸位,扯出個像是剛吃完人肉叉燒包一樣的微笑:「師妹,我畫的人哪裡像是蜈蚣精?」

  小姑娘被嚇了一跳,怯怯伸出手,指了指第一頁足足有12塊腹肌的異形生物,每塊腹肌都圓圓鼓鼓,比頭還大。

  這玩意別說蜈蚣精,就算聲稱是人形雷鋒塔都有人信,沿著它往上走,說不定能直接爬上天空與太陽肩並肩。

  「這叫腹肌,腹肌懂嗎?」

  鄭薇綺恨鐵不成鋼,心知劍譜賣不出去,憤憤然抬頭,正好撞上寧寧的眼睛。

  同為天羨子門下的弟子,她與原主雖然不熟,但總會是有些眼熟。於是當即舒展了眉宇,緩聲道:「小師妹。」

  「師姐。」

  寧寧心頭一動,低低應聲。

  在原著裡,原主尤其討厭這個行事離經叛道的大師姐,總覺得辱沒了師門門風。

  加之鄭薇綺聰明得過分,在劍法一事上頗有天賦,便更加生出了妒忌與嫌惡之情,只要一見面,就必須陰陽怪氣地懟人。

  如今鄭薇綺從山下回來,帶了許多新奇的小物件擺攤賣錢。寧寧此番前來,正是為了將這批貨物好好嘲諷幾句,並放言絕不會買這種下三濫的東西。

  打嘴炮誰不會啊。

  她頓了頓,很快繼續說道:「師姐這回下山,可真是少小離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啊。」

  鄭薇綺呆呆盯著她:「哈?你說什麼?」

  差點忘了,這位師姐不怎麼識字,聽到拗口的句子總會直接跳過。

  寧寧笑笑:「我在說,師姐下山回來後還真看不出來是個女郎。這一馬平川,實在無邊壯闊。」

  鄭薇綺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視線落在自己平坦的前胸上。

  沒想到幾秒鐘後哈哈大笑,似是受了天大的誇獎:「師妹眼光真好!我的裹胸布乃是天蠶蠶絲所造,冰瑩柔軟、彈性極佳,小師妹如果喜歡,我就送你幾條——還有這套男裝,混雜了鮫紗與碧蠶絲,在夏天穿上,身體會感到無與倫比的清涼舒適,不知師妹有沒有興趣?」

  她雖然沒什麼文化,但好歹知道「無邊壯闊」是個褒義詞啊!用褒義詞說出來的話,能是膈應人的嗎?

  寧寧:……

  你真聽不出來這是句諷刺嗎師姐!求求你快清醒一點,不要被罵了還這麼高興,更不要用一副「不愧是你,好眼光」一樣的眼神看著她啦!

  寧寧揉了揉眉心,決定放棄陰陽怪氣,直接從她的地攤本身入手。

  鄭薇綺是個有錢的劍修,把地攤經濟小買賣經營得輕車熟路,堪稱凌虛峰鄉村愛情版本的低配帶貨女王。

  見寧寧有些猶豫,悄悄從書堆裡拿出一本遞給她:「師妹對這個感興趣麼?」

  寧寧低頭一看,好傢伙,赫然一行大字:《我與真霄劍尊的三百六十五天》。

  下面還有串密密麻麻的簡介:整個玄虛劍派都知道,真霄劍尊清冷矜貴。直到某天,一名小弟子無意間看見他把新收的親傳弟子按在牆角親,男人雙眼猩紅:「怕我,嗯?叫一聲師尊,命都給你。」

  鄭薇綺道:「這是最近超級熱門的話本,講述了冷心冷面俏師尊與古靈精怪又愛闖禍的女弟子之間的愛恨糾葛,絕對值得一看。」

  這簡介那味兒太濃,寧寧看得差點犯尷尬癌,勉強應了聲:「……不用了。」

  想了會兒,又輕聲說:「冷心師尊和愛闖禍小徒弟的設定我之前看過了,主人公叫唐三藏和孫悟空,不知師姐可曾有過耳聞?」

  鄭薇綺自然搖頭:「我並沒怎麼讀過話本,你說的這個,從未聽說過。」

  先前徘徊在地攤前的兩名女弟子已然沒了蹤影,寧寧把視線粗略地越過雜書和話本,停留在角落裡的胭脂水粉上。

  在既定劇情裡,原主就是大肆抨擊這些化妝品質量低劣、上不得檯面,當場和鄭薇綺撕破了臉皮,從此結下樑子。

  她本應該也那樣做的。

  可是原文裡[寧寧拿起一盒胭脂,冷冷笑道:「這胭脂是石灰粉做的吧?塗了跟要去冥婚似的。」],這樣的劇情——

  面前這麼多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她哪知道什麼是胭脂,哪一份又是口脂啊?!

  寧寧又又又一次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原主從小被嬌養長大,吃喝玩樂樣樣不落,對於女子們最常用的胭脂水粉,毫無疑問如數家珍。

  可她這個冒牌貨不同。

  她能準確無誤地分辨出迪奧阿瑪尼楊樹林,但誰能告訴她,這些造型詭異、看上去長得都差不多的瓶瓶罐罐都是用來做什麼的?

  寧寧佯裝鎮定地吸了口氣。

  地攤上擺放的物件,以紅白兩色為主。白的應該類似於粉底,紅的則是口紅腮紅。

  她充分發揮聰明才智,確認了其中某一件圓盒裡東西的用處——

  紅而不艷,不似口脂或口紅紙般單薄,應該正是腮紅。

  原主就是拿它首先開的刀。

  寧寧很乖地跟著劇情走,將腮紅往手上沾了一點,輕輕塗在右側臉頰。

  這物件其實質量不錯,剛一觸碰皮膚就輕輕暈開,染出一片淺淡薄紅,她剛要開口挑刺,就聽見身旁的鄭薇綺猛地吸了口氣:「小師妹,你在做什麼?」

  此話一出,寧寧的心就涼了半截。

  然後聽她無比驚詫地說完下一句:「為何將塗指甲的色料擦在臉上?!」

  寧寧:……

  她就說這腮紅怎麼這麼潤,原來壓根就是指甲油。

  寧寧勉強扯出一個僵硬的笑。

  鄭薇綺滿臉震驚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這世上怎會有連脂粉和色料都分不清的女孩子?明明哪怕是最為平凡的家庭,都會為家裡的小女兒準備些胭脂水粉啊!

  難道——

  「小師妹。」

  鄭薇綺一年有大半時間在山下,對師弟師妹的信息一概不知。此時儘量壓低聲音、放柔語氣:「你未入玄虛派時,可曾學過妝容?」

  寧寧鬧了笑話,要是再死鴨子嘴硬地聲稱自己精通此道,恐怕只會惹出更多么蛾子。

  於是她實話實說:「家裡人說我年紀小,不適合學這個。」

  鄭薇綺心頭大駭,沉沉嘆了口氣。

  可憐啊,當今女子們自幼便研習妝容,哪會有什麼「年紀小不適合」的說法?恐怕小師妹還不會知道,爹娘之所以那樣告訴她……

  只是因為家裡實在沒有閒錢再去購置。

  這是一對貧窮的父母,為了守護小女兒脆弱的自尊心,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是是是,年紀小,的確不應該學。」

  鄭薇綺被小小地感動了一下,不好意思揭穿這個善良的謊言,低聲喟嘆道:「可你如今已是大姑娘了,娘親就未曾教授一些這方面的知識麼?」

  「我——」

  寧寧沒有原主的記憶,只得硬著頭皮答:「教是教過的,但器具不是這種。」

  她試著回想,努力描述:「口脂是一根長長的管,可以直接塗在嘴上;脂粉和皮膚的顏色很接近,擦上去不會白得過於明顯;還有塗在眼睛上的眼影,五顏六色的,什麼花樣都有。」

  一番描述下來,鄭薇綺聽得目瞪口呆。

  小師妹家……居然還是自製胭脂粉黛的。

  能被輕而易舉裝進管道的,一定是液體。為什麼要將口脂變成液態?只可能是因為,家裡只能找到很少很少的一點口脂,為了讓小女兒多用上些時日,便摻了水融合攪拌,顯得多一些。

  脂粉的顏色又怎會與皮膚相似?明明無論是鉛粉還是珍珠粉,塗抹之後都會和白麵疙瘩沒什麼兩樣。要想讓它與膚色一致,只能加入另外的東西。白色和淺淺褐色的粉末,難道是……

  土加石灰?!

  鄭薇綺驚了。

  她岌岌可危的腦容量,已經經不起那所謂「眼影」的折騰。

  五顏六色什麼花樣都有,尋常人家哪裡能弄來那麼多色料?無非是把花擠出汁水,塗抹在眼睛上。

  蒼天。

  小師妹之前過的,究竟是怎樣的日子。

  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努力擠出最後一點小管管裡淌出的液體,塗抹在蒼白嘴唇上。

  她的臉上滿是泥土與石灰的痕跡,眼睛則殘留著花花綠綠的花瓣顏色,笑得那麼滿足,那麼幸福。

  在她身後,則是一對同樣微笑著的中年男女,滄桑臉頰上儘是時間留下的痕跡,樸實無華。

  鄭薇綺一時語塞,半晌喃喃道:「你真是有一對好父母。」

  小師妹眉頭皺了皺,露出些許困惑的神色。她知道對方不會明白自己這樣說話的用意,停頓一會兒後試探性問道:「令尊和令堂,如今還過得順心嗎?」

  寧寧的眼底終於出現了一絲悵然:「我不知道……他們都在另一個世界。」

  鄭薇綺:!!!

  鄭薇綺是徹底不敢再問了。

  現如今,連最疼愛她的爹娘也先一步去了。

  再也不會有人用泥土混著石灰,強顏歡笑逗她開心了。

  她有過耳聞,說這姑娘在玄虛派吃了上頓沒下頓,童年已經那麼苦,怎麼能讓小師妹入了門派,還是孤苦無依可憐兮兮?

  正義感十足的鄭薇綺下定決心,從今以後,她願意為小師妹重建一個溫暖的家。

  「小師妹。」

  她滿目澀然,好不容易鐵公雞拔了回毛,無比憐愛地看著寧寧:「今日師姐與你有緣相遇,攤子上的東西不要嫌棄,隨便拿吧。」

  寧寧趕忙搖頭:「我不要。」

  傻孩子,這又是何苦呢。

  鄭薇綺心底微微一顫,自家小師妹雖然土,可她土得倔強,土得樸實,土得百折不撓。

  這種土,宛如從貧瘠土壤裡生出的小白花,乍一看去不起眼,只有深入接觸,才會明白它成長中的倔強與心酸。

  相信她遠在天邊的爹娘,也在默默為女兒感到驕傲吧。

  鄭薇綺思緒萬千,身邊的寧寧看她一個人又哭又笑,頗為不正常,便不動聲色往另一邊挪了挪。

  沒想到立刻就聽見鄭薇綺軟得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聲音:「那邊是我從外地帶回來的小食,你可以隨便嘗——你面前的是牛乳膏,小勺都在旁邊白色的錦囊裡。」

  這要是寧寧本人,一定會不好意思地道謝後拒絕,但惡毒女配的劇本大大咧咧晃悠在腦海,讓她不得不硬著頭皮拿起其中一盒,打開後用勺子挖了一塊。

  味道怪得驚天地泣鬼神,讓她真情實感地皺起了臉:「你這牛乳膏——」

  沒想到鄭薇綺倒吸一口冷氣,眼睛瞪得像銅鈴:「我這牛乳膏!」

  寧寧:?

  你怎麼搶我台詞?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鄭薇綺繼續道:「這不是牛乳膏啊!哪個小兔崽子沒長眼睛,把面脂放這兒了?!」

  面。脂。

  難怪小東西長得這麼別緻。

  呵呵。

  寧寧的一顆心臟隨著這兩個字直接上路,然而俗話說得好,人生就是不斷的起起落落落落落落,當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鐵定會連帶著鎖上另一扇窗。

  恍惚間,她聽見那道聲音猶然迴旋於耳畔:「這裡面可是有砒霜啊!雖然量不致死……快快快,我帶你去拈春堂!」

  砒。霜。

  寧寧面無表情地低頭,看向手裡瑩白色的凝脂狀固體。

  小妖精。

  是誰,送你來到她身邊?

  =====

  賀知洲被天羨子罰練了一天一夜的劍,結束後立馬衝進拈春堂裡躺屍。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道火急火燎的女聲陡然驚醒。

  那女人他認識,天羨子門下的鄭薇綺,常年不著家,似乎也是寧寧的攻略對象之一。

  至於被她扛在肩上送進來的人——

  賀知洲瞳孔地震。

  只見寧寧神情恍惚,臉上暈開一大團猙獰的紅,像是被誰狠狠打了一拳。

  饒是拈春堂的醫修也下意識驚呼道:「寧寧師妹被誰揍成這副模樣?」

  鄭薇綺低聲對他說了什麼,賀知洲一個字也沒聽見。他唯一知道的,是醫修聽罷後露出了更加匪夷所思的神色:「你說她自己吃了砒霜?」

  鄭薇綺雙手捂面,終於不再把聲音壓低:「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然後是寧寧低低的呢喃,每個字裡都溢滿心酸,讓他莫名其妙想起詐屍後的湘西陳年老乾屍:「師姐,我不要你的貨,真的不要了……師姐,我是不是好土?」

  他什麼都明白了。

  寧寧,你真傻,真的。

  早就知道你是個面子薄的小姑娘,搶人家東西被狠狠揍一頓,心裡一定很是過意不去。

  ——可你也犯不著吞下砒霜,這麼不留情面地殺了自己啊!

  賀知洲如置冰窖,只覺得未來一片迷茫,心痛不已。

  別人家的反派吃香喝辣樣樣精通,偶爾邪魅狂狷一把,還能引得讀者們陣陣尖叫。

  可他和寧寧呢。

  一個像被玩壞的破布娃娃躺在病床上,另一個直接心態崩崩,我殺我自己。

  他想哭,也想媽媽。

  他們這群反派,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站起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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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3:4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三章

  「天心草煉的丹,吃起來是個什麼味道?」

  賀知洲滿眼好奇地斜倚在門板上,看寧寧把一顆圓滾滾的東西吞吃入腹。

  她吃得一點兒儀式感都沒有,好像手裡拿的不是什麼聖階靈植,而是再普通不過的糖。

  「薄荷糖。」

  寧寧三個字剛說完就變了臉色,苦著臉補充道:「……還有點芥末味兒。」

  「然後呢?」

  賀知洲撓頭:「難道就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比如小宇宙爆發、鬥氣化馬,恨不得立馬大喊一聲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從今往後不想繼續做人了?」

  這都哪跟哪啊。

  丹藥入腹後,雖然讓整個人都為之神清氣爽,但似乎並沒有多麼特別的功效。

  她體內的靈氣有如一池清泉,這粒丹藥下去,縱然激起了淡淡漣漪,卻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波動,漣漪輕輕盪開又無聲褪去,從此以後便沒了下文。

  「可能要一點反應時間。」

  寧寧低頭看一看自己的手心,沒察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她本想繼續說話,不成想卻聽見一陣突兀的女聲:「寧寧,在嗎——!」

  寧寧臉色一變。

  自從大師兄告訴了鄭薇綺她苦練金蛇劍法的事情,導致後者也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家師妹是個同樣不折不扣的劍痴。

  大師姐身為親傳裡最富有的人,得到了錢,卻失去了煩惱,從而明白人活著一定有得有失。

  在將這句震撼全家的話傳達給寧寧之後,鄭薇綺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她肩膀:「同樣地,要想讓劍術精進,必須犧牲大量時間和精力——來,跟我繼續練。」

  ——沒錯。師兄師姐不知是商量好了還是怎麼,居然變著花樣地輪流來給她上課。

  可憐寧寧年紀輕輕,就不得不親身經歷不間斷的男女混合雙打,現如今累如老狗,實在經不起接著折騰。

  「就說我出去了!再見再見!」

  寧寧說完就跑,完全不留給賀知洲反應的時間。她之所以這麼火急火燎,除了要避免再度淪為人間揮劍機器,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

  系統發佈了新的任務,讓她去清虛谷找一找溫鶴眠。

  在原文裡,裴寂佔盡了小重山秘境的風頭,原主得知後憤懣不已、妒恨難當,可偏生就天賦來看,又遠遠比不上他,左思右想之下,決定去清虛谷與溫鶴眠見上一面。

  ——畢竟以先來後到的說法來看,若非生了場那麼大的變故,多年前便在山下與她相遇的將星長老,其實才是寧寧真正的師尊。

  原主企圖利用這一點,假惺惺地接近討好他,從而搾取後者身上僅存的剩餘價值。沒想到在相處過程中的鄙夷之情自然流露,縱使極力隱藏,也還是被溫鶴眠察覺大半。

  原著裡是這樣描寫的。

  [寧寧笑得溫和,眼底卻閃過一絲冷淡至極的厭惡之色,渾然不知被溫鶴眠盡數看在眼中。

  她討好道:「寧寧一直沒忘記,您才是第一個賞識我的人。不知還有沒有那份福氣,能喚您聲師尊。」]

  聊了沒兩句就原形畢露:

  [寧寧毫不掩飾來意:「聽聞將星長老劍術妙絕,若是能得到提點一二,我將不勝榮幸。」]

  所以溫鶴眠理所當然地更加討厭她。

  俗話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這樣想想,原主的形象實在有些過於淒慘。

  背井離鄉求學在外,結果落得個師兄鄙視、師姐厭惡、師弟只當她是個透明人的下場,盡心盡力在作死作妖,卻沒有一次成功過。

  失敗率之高,簡直能夠直接接任灰太狼,去青青草原裡捉小羊,必備台詞只有一句:我一定會回來的。

  清虛谷和上次來時沒太大變化,樹影交映、花香疊翠,寧寧行至半途,就聽見了熟悉的琴音。

  雖然仍有鬱結,比起上回毫無希望可言的絕望,卻還是無形之中多出幾分期盼的意味。

  如同陽光墜入迷霧陣陣的叢林裡,清淺的淡淡光線在霧氣間瀰漫滋生,染出片片亮瑩瑩的色澤,把空寂幽然的氛圍陡然破開。

  忽然琴聲驟然停下。

  溫鶴眠看見了她。

  昔日叱吒風雲的將星長老如今成了病秧子,安靜坐在樹下時,蒼白面龐被陽光照射得近乎透明。

  他身著一件繡了雪白雲紋的淡藍長袍,長髮不扎不束,如同上好的錦緞。鬢若刀裁,如墨眉眼冷冷清清,在與她四目相對的剎那,露出些許訝然的神色。

  寧寧這回是為了特意求人家而來,自然不可能做出頤指氣使的模樣,因此禮貌性笑了笑:「將星長老。」

  溫鶴眠神色淡淡地望著她。

  自從上次與寧寧偶遇,再收到她寄來的信件,他在一夜之中思考良多。

  他如今雖然已修為盡失,腦子裡卻記著多不勝數的絕世功法。這姑娘出現得不明不白,如果一切靠近,都只是她為了騙取信任而設下的局——

  這並非沒有可能。

  或是說,對於他這種無人願意接近的廢人而言,這種可能性要佔絕大多數。

  溫鶴眠穩下心神,聽她繼續道:「寧寧一直沒忘記,您才是第一個賞識我的人。不知還有沒有那份福氣,能喚您聲師尊。」

  師尊。

  青年在心底自嘲一笑。

  得知她名姓後,溫鶴眠才總算知道,為什麼會在寧寧身上感受到似曾相識的氣息。

  當年他下山除魔,無意間碰見個資質過人的小姑娘,出於愛才之心,便起了收徒的念頭。只可惜她父母以女兒年紀太小為由出言拒絕,這件事也就暫且擱置。

  沒想到就是她。

  自從寧寧知道他修為盡失,便再也沒來探望過,反倒參加了玄虛劍派的弟子選拔,被他人一眼相中。

  如今再說這個,未免有些太遲。

  寧寧明白溫鶴眠不傻,見他不為所動,就知道對方一定是看穿了自己的用途。

  ——這回她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做一回反派角色,再也不用擔心翻車了!溫長老,還是你最靠譜!

  這是反派們的一小步,寧寧的一大步。

  她深吸一口氣,一本正經地念出那句致命台詞:「我——」

  這個字一出來,寧寧就察覺了不對勁。

  奇怪。

  為什麼身體裡的靈力不受控制在四處衝撞……好像隨時都會衝破血脈和皮膚。

  不、不會吧。

  天心草的藥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種時候來?!

  溫鶴眠敏感地察覺到一絲靈氣波動。

  緊接著波動越來越明顯,外溢的靈氣一圈圈盪開,紛亂無章、氣勢洶洶,頗有橫衝直撞的虎狼之勢,掀起陣陣清風。

  罡氣成風,吹落一瞬飄飄搖搖的花雨,盡數遮擋在他眼前。

  花瓣落下,溫鶴眠看見不遠處的小姑娘不知何時變了神色,臉頰慘白地半跪在地。

  這是……食用了過烈丹藥後,身體無法承受體內暴漲的靈氣。

  莫非她來這裡是為了這件事?

  察覺到身體有異,卻又不知應該如何應對,所以沒做多想地……前來問他?

  青年拂衣起身,掃落一簇落花,繼而蹙眉上前,來到寧寧身邊。

  身體裡翻江倒海,猶如夜半猛然漲了潮水,卻不知道應該如何抵抗,只能眼睜睜看著洪水沖破堤壩,氾濫成災。

  翻湧的靈氣攪動著血液,連五臟六腑都好像錯了位,她難受得咬緊牙關,神志恍惚間,忽然聽見一道清泠如冬雪的聲線:「氣沉丹田,催動識海,嘗試將靈力聚攏。」

  是溫鶴眠。

  真是倒霉死了!上次來見他被石頭砸腳,沒想到這回更慘,身體裡像在玩掃雷似的,稍有不慎就砰地直接炸了。

  雖然心裡腹誹了幾句,寧寧還是很乖地聽從他的指示,垂下眼睛感受識海的存在。

  那是一片無邊際的空間,不同於平日裡的平和幽寂,種種思緒橫衝直撞,被動亂的靈氣一攪和,就更加混亂不堪。

  「不要急,緩慢地進行吐納呼吸。想像身體裡出現了諸多河道,將靈氣一一容納疏通。」

  溫鶴眠的聲音悠然響徹耳畔,身體裡的滔天巨浪一浪接一浪,讓寧寧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勉強攥緊手掌,按照他的話嘗試吸納。

  識海動盪,血液翻湧,隨著緩慢的呼吸漸漸聚攏平復。身體裡的每一處經脈都恍如一條河流,將四處衝撞的靈氣一一容納。

  等一切風浪平息,寧寧已是滿頭冷汗。

  「好些了?」

  溫鶴眠輕聲道:「誰讓你服下的丹藥?」

  寧寧的腦子裡一片懵,下意識回答:「我師尊。」

  頓了頓,好像有些委屈:「他之前還說,自己煉丹技術一流,曾經被拈春堂堂主看中當徒弟過。」

  ——結果怎麼把好好的天心草做成這種樣子了?

  溫鶴眠似乎很輕很輕地笑了聲:「你可知,拈春堂堂主是個怎樣的人?」

  看她搖頭,便不緊不慢地低聲補充:「拈春堂醫者仁心,唯獨堂主獨領風騷,別的一概不管,唯獨中意煉毒。」

  寧寧:……

  好,不愧是你,師尊。

  當初那個覺得你很帥的傻子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鈕祜祿寧寧。你選的嘛偶像。

  「不過這味藥雖則性烈,他也有諸多考量,既最大程度發揮了藥物作用,又不至於讓你爆體而亡——你師尊的確是煉丹的天才。」

  溫鶴眠說罷遲疑片刻,聲音比之前更低:「以後再遇見類似的事情,不要……」

  不用來找他。

  他能力有限,恐怕幫不了她什麼。

  可後面這句話,他不知怎地難以出口。

  獨自居住在清虛谷多年,曾經赫赫有名的將星劍聖逐漸被人遺忘,退居於歷史的幕布之後。他早就習慣了獨自一人,不被旁人惦念,更不被任何人需要。

  然而寧寧出了岔子,並未第一時間尋求師尊和師兄師姐幫忙,而是來到了他這裡。

  溫鶴眠久違地感到了不知所措。

  原來他仍被人記掛著,原來他……

  還不算那麼無用,能幫上她一些忙。

  寧寧看他欲言又止,順著溫鶴眠沒說完的話繼續想。

  遇見類似的事情,不要什麼?

  不要慌不要急,還是不要來這裡找他?

  溫鶴眠不會以為,她發現自己身體不適,特意來清虛谷向他尋求幫助吧?

  「你可別想多!」

  寧寧騰地站起身來,死鴨子嘴硬:「我才不是專程來看你,更不是想找你幫忙!我來只是、只是想要——」

  她說到一半就停了嘴。

  無論如何,任誰都不至於傻到脫口而出「我來是為了刻意討好你,從而騙取劍譜」。

  啊啊啊可惡!這是個什麼劇情!

  溫鶴眠垂眸,眼底悄然劃過一絲極輕的笑。

  她果然找不到別的藉口。

  他原以為世上不會有人在意自己,修為盡失的廢人,活該孑然一身蹉跎在幽谷裡。

  可——

  寧寧匿名給他的那些信裡,雖然身份是假,但虛虛實實假假真真,有些話,或許是真的發自內心。

  ……他應該相信嗎?

  「嗯。」

  他雖然順著小姑娘的意思說,語氣卻更像是某種顯而易見的安慰與縱容:「你不是。」

  寧寧知道他不信,又加重語氣重複一遍:「我真的不是!」

  溫鶴眠:「嗯。」

  寧寧:……

  這種敷衍至極的語氣是要做什麼!所以她真的真的不是啊!你不是原文裡公認的腦補帝嗎快懷疑她啊溫長老!

  太難了,寧寧心力憔悴,她真的太難了。

  原主那麼費盡心機地編造謊言,試圖把自己偽裝成天真無邪小迷妹的模樣。然而人話鬼話說盡,溫鶴眠都始終對她冷眼相待。

  可如今她都明明白白講了真話,為什麼人家反倒覺得她一往情深了?

  =====

  寧寧滿心複雜地回了小院,便收到來自不同人的三封信。

  第一封的主人是溫鶴眠,在這三份信件裡,就屬他的字跡最為漂亮,跌宕有致。

  這封是回覆她匿名裝作小迷妹後寄去的信件,遣詞用句都認真得厲害:

  [修行切不可急功近利,一切以順應本心為宜。

  我聽聞近日小重山秘境開啟,各方精英弟子都有所參與,其中玄虛派的寧寧佔了七分風頭,不但帶走兩樣聖階靈植,還重創古木林海中的萬年龍血樹。

  此番作為,實乃佳績。還望小友以此為目標,早日突破築基期。]

  被誇了。

  寧寧抿了抿唇,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笑意,咧著嘴低下腦袋,用額頭一下下輕輕磕在桌面上。

  ……哼,溫鶴眠絕對不知道,現在與他保持通信狀態的,正是信裡提到的寧寧。

  雖然他是無心提及,但四捨五入,大概也算是當面誇獎吧。

  她被誇得心情大好,毫不掩飾笑意地拿起筆。

  [我知道的長老!

  聽說小重山秘境很有意思,奇珍異寶多不勝數,如果哪天我也能進去參加試煉,那可就太好啦。

  我昨日與師姐一同練習劍法,他們元嬰期修士好像從來不會累,自始至終都蹦蹦跳跳的,不像我,累得像條死魚。

  但我會好好修煉的!

  清虛谷的風景如何?花是不是都開了?

  我也想有朝一日能去看一看呀。]

  除去溫鶴眠的信,第二封是賀知洲寫來的。

  他最近閒得無聊,便嘗試著用現代科學知識來解釋修真體系,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

  [寧寧你想啊,在這個世界裡,雖然存在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總體來看,其實是講究一定科學性的。

  煉丹,剛好能證明化學反應的有效性。

  御劍飛行看起來天方夜譚,但在飛行過程中還是得遵循力學三大定律,就像是坐著個小型飛行器,牛頓的棺材板勉強能壓一壓。

  你今天吃丹藥延時起作用,不也證明了生物學裡的消化系統嗎!

  至於神識,會不會就是腦電波的一種外在形式。當一個人的修為足夠深厚,腦電波就自然能得到極大的發散,甚至與別人的電波發生反應。我們之間的傳音入密,傳的不是聲音,而是電波。

  有種術法可以入侵他人意識,相當於奪舍。這不就是很明顯的腦電波入侵嗎!]

  在最後他寫:[我聽說還有種古老的秘術,能夠時空回溯,讓人穿越回過去。

  根據相對論,超光速會產生鐘倒和尺脹效應。通俗解釋一下,就是說一個人如果超越光速運動,就能看見曾經產生的光,從而看到以前的景象,看上去好像是時間倒流,但其實只是種個人的視覺效應,在這個人之外,地球的時間照常流動。

  所以綜上所述,這個秘術是不存在的,應該只是被人為編造的傳說。]

  寧寧看罷樂得不行,提筆給他回信:

  [知道我們現在所處的是三維對吧?

  時間和空間類似於三維世界的兩個坐標軸,但根據弦理論,宇宙存在九維空間。那我們可不可以大膽猜想一下,那些成神飛昇後消失不見的人,其實就是進入了高緯度世界。

  他們站在更高緯度的空間裡,所以才擁有在我們看來不可思議的能力。比如越過空間的坐標軸,實現瞬間轉移什麼的。]

  賀知洲回了她一大串哈哈哈,最後加了幾句:[絕,太絕了!不愧是你!我就知道你能對上我的電波!以後你就是修真界的居寧夫人!]

  最後一封信,來自於天羨子。

  他的字跡與本人一樣瀟灑肆意,行筆迅捷,縱意如游龍:[為師方才接了個委託,你金丹已成,正好能和師兄師姐下山歷練一番。]

  下山歷練啊。

  燭火映在白紙上,暈開幾縷淺淡的薄紅,寧寧的瞳孔之間同樣火光明滅,半晌閃過一絲笑意。

  裴寂也會一同前往,因此在原著裡,有著對於這番下山的詳細描述。雖然她現在對於原著劇情將信將疑,但按照既定的劇情來看,無論如何……

  這次的歷練,注定都不會無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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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4:0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四章

  「迦蘭城——」

  賀知洲走在路上實在無聊,於是把委託書又粗略看了一遍,打從心底裡發出疑問:「還真有建在湖底的城市啊?」

  他那位不靠譜的師尊向來見不著影子,手下弟子們便成了無依無靠的留守兒童。

  其他長老見後於心不忍,時常明裡暗裡地幫忙接濟,這回天羨子接了下山的委託,就讓他也跟著前來見見世面。

  明明見了賀知洲總要嗆聲幾句,但其實在李忘生所有弟子裡,天羨子最喜歡的就是他。教科書級別的刀子嘴豆腐心,不外如是。

  此時他與寧寧、鄭薇綺和裴寂一同走在樹林裡,未經修剪的樹幹密密匝匝,投下片片陰翳

  寧寧手裡把玩著劍穗,頗為玩味地接話:「似乎是整座城市都在三百年前被洪水淹沒了。」

  她想了想,又道:「我比較在意的是,一座置身於湖底的荒蕪古城,普通百姓進去後,為什麼能夠呼吸自如呢?」

  在玄虛劍派的規矩裡,弟子入金丹期後,就能被允許下山歷練、伏魔降妖。

  而今魔族銷聲匿跡,為禍世間的妖物卻仍有不少,或大搖大擺地胡作非為,又或棲息在某個角落休養生息,偶爾弄出點么蛾子,叫人實在不安生。

  比如他們即將要進入的迦蘭城。

  迦蘭城在百年之前沉入水底,從此銷聲匿跡、無處可尋。

  幾天前有個樵夫途徑此地,不甚跌入一片湖泊。他本以為就此一命嗚呼,不成想在冰冷湖水裡下墜片刻後,身體居然陡然一輕,沒有了被水包裹的感覺——

  原來在那湖水之下,竟有座憑空而立的古老城市。

  一層無形的屏障將古城與湖水分開,讓城市與陸地無異,他即便置身於湖底,也能暢通無阻地自由呼吸。

  樵夫大驚,竟然在驚懼交加下爆發了飛一樣的求生欲,趁自己還有小部分身體留在湖水裡,趕忙手腳並用地往回游。

  別人落水後都是拚命逃離水面,像他這樣面目猙獰地往水裡跑,大概還是頭一個。

  總而言之,樵夫狗刨著終於上岸,回家後向妻兒描述了這番匪夷所思的經歷。

  然而還沒等這個故事在街坊鄰居之間傳開,就發生了件更加詭異的事情。

  ——城裡的人們接二連三變得極為不正常,彷彿一具具無法思考的行屍走肉,除了無差別地攻擊其他人,什麼也做不了。

  請來道士一瞧,才發現三魂丟了七魄,元神不知在什麼時候被偷偷盜走了。

  「定是有妖物藏在水底。」

  鄭薇綺冷靜分析:「既不會被人發現,又能隨時前往林外的城市食人魂魄,可謂一舉兩得。」

  賀知洲點點頭,狂吹彩虹屁:「不愧是師姐!我聽說鄭師姐常年在山下降妖除魔,一定積累了不少經驗。」

  鄭薇綺神色淡淡地瞥他一眼。

  她屬於風骨天成的類型,眉目之間清雅如遠山。如今著了男裝,便更是顯出幾分颯爽英姿,清雋得叫人挪不開眼。

  然而在下一瞬間,美人就低低嘖了一聲:「可惡。如果不是為了躲避學宮的課業,誰又願意離開師門在外奔波。考考考,成天考他母親的什麼東西!一看到那些長老就頭大,在課上睡覺難道是我的問題嗎!」

  ……好好的姑娘,怎麼偏偏就長了張嘴呢。

  鄭薇綺屬於學渣,還是那種連灰都沒剩丁點兒的渣,相當於數年如一日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的中老年高考生。

  這種可歌可泣的精神引起了同為學渣的賀知洲的共鳴,聽罷一本正經地長嘆道:「絕對不是我們的問題!眾所周知,之所以在唸書時那麼睏,因為學堂是夢開始的地方。」

  「精闢啊!」

  寧寧點點頭:「一節更比六節長,剩餘電量還能拖個堂。上過的孩子全哭了。」

  鄭薇綺頗為感同身受:「一個人的狂歡,一群人的寂寞。」

  賀知洲很有默契地接隊形:「賜我夢境,還賜我很快就清醒。眼睛一閉一睜,一天就過去了。」

  眼看好端端的除妖委託成了學渣交流大會,裴寂面無表情地望著身旁一行人,下意識抿了抿唇。

  然後猝不及防撞到寧寧的視線,喉頭微微一動。

  「緊張什麼。」

  寧寧笑了:「不會為難師弟接話。我聽說過,你以前在學宮可是獨佔鰲頭。」

  原主和裴寂在同一年拜入師門,但內外門弟子並不一起上課,之所以知道他成績很好,是因為小說裡寥寥提過幾句。

  外門人數龐雜,又彙集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三教九流,裴寂能在那麼多人裡做到年年筆試第一,也實在不容易。

  他聞言一怔,略微別開視線,長睫在陽光下輕輕顫,遮掩眼底一片陰翳:「比不上小師姐。」

  承影又開始咋咋呼呼:「她怎麼知道你當年的成績?不會從那時候起,寧寧就在關注——」

  裴寂心裡有些躁:「安靜。」

  然而承影壓根不理他,聞言如同終於見到女兒出嫁的八旬老父,嘿嘿笑了笑:「別害羞,咱們就事論事嘛。」

  「小師弟居然這麼厲害!」

  鄭薇綺兩眼放光,語出驚人:「師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你有所不知,師姐我在幼年摔壞了頭,一半腦袋直接停止生長,這發育不良的小腦瓜實在無法容納書山題海,不如——」

  她越說越激動,臉上笑意更深:「不如你男扮女裝,代替我去答一次題吧!看小師弟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騙過那群老古董絕對不在話下!」

  賀知洲本來累了在喝水,聽到一半就全部噴了出來,等她把最後那段話說完,更是把水全部嗆在喉嚨裡,不停地咳嗽。

  寧寧遞給他一個同情的眼神,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鄭薇綺叫了聲:「我們到了!」

  再一抬眼,果然望見一片無比寬闊的湖泊。

  這湖名為「天壑」,據說是因為即便御劍飛行在遙遠的半空中,低下頭也能見到它的影子。湖面極清極廣,於白天遙遙看去,猶如一道鑲嵌在天邊的深深裂痕。

  四周皆是風平浪靜,湖面上連漣漪也寥寥無幾,放眼望去像極了巨大的圓形鏡子。太陽跌落在水中,破碎成點點細碎的銀白色微光,如同不斷游弋變幻的精怪,四處悠悠晃蕩。

  僅僅看著這幅景象,絕對無法想像湖面下的暗潮洶湧、古城鬼魅。

  鄭薇綺身為輩分最高的大師姐,理所當然承擔起了指揮的責任:「捏一個避水訣,我們一起下水吧。」

  眾人紛紛照做,寧寧神色不變,心裡清明如鏡。

  她看過原著,自然明白水下會發生什麼。

  鄭薇綺猜對了大半,的確有妖棲息在水下,然而並非一個,而是一群。

  迦蘭城曾經是妖族往來彙集之地,由於洪水來勢洶洶、猝不及防,之所以能在水下形成屏障,全靠當時年輕的少城主用盡全身修為,以靈氣護住了整座城邦。

  後來少城主精疲力竭地昏死過去,受靈力衝撞的影響,城中妖物同樣陷入沉睡,近年來漸漸甦醒,便想著找個法子讓他醒來。

  這個法子,自然就是奪取城中人類的魂魄,供養靈力滋生。

  探尋妖族古城,制止搶奪精魄,乍一聽來平平無奇,似乎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任務。

  然而寧寧知道,這次的委託注定不會簡單。

  做好避水訣,四人便下了天壑湖。

  避水訣能在水中形成一個透明泡泡,將修士的身體包裹其中,因而衣物不會打濕,還能進行簡易的呼吸。

  水下的光景一片蔚藍澄澈,波浪與游魚無比貼近地在身旁掠過,日影下瀉,風行水上,上下左右儘是寂靜,腳底則是漆黑的深潭。

  像巨獸陰沉空洞的眼睛。

  忽然耳邊響起鄭薇綺的傳音入密,與之前平和淡然的語氣不同,滿帶著驚慌與訝然的情緒:「不好,從湖底湧上來的……是不是漩渦?!」

  那幅場面實在稱不上多麼美好,寧寧只敢垂眸匆匆瞥上一眼。

  彷彿是腳底的巨獸蟄伏許久,終於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水沫聚成一圈又一圈的雪白色圓環,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們襲來。

  耳邊響起低沉的轟鳴,寧寧握緊腰間的星痕劍。

  這次的委託注定不會簡單。

  因為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會被漩渦強制分散,然後不得不以孑然一身的力量,去面對整個城市的殺意。

  =====

  多虧靈氣護體、避水訣保命,寧寧才不至於淹死或被巨浪拍暈。

  漩渦裹挾著浪潮迎面而來,反倒加快了她抵達湖底的速度,不消多時,便來到了籠罩在城市之上的廣袤屏障。

  這陣法上還施加了障眼法,如果只是在水中觀察,不會見到迦蘭城的絲毫影子。唯有親自來到屏障旁,才得以窺見藏匿在湖泊中的舊城景象。

  等穿過屏障,環繞在周身的氣泡便隨之裂開。

  與此同時,沉睡了數百年的迦蘭古城也終於慢慢掀開神秘的面紗。

  湖底已經很難見到太陽的影子,屏障本身似乎替代了陽光的作用,散發出瑩潤潔白的光澤。水霧瀰漫,波光四溢,屏障之上的粼粼水色掩映著街道與房屋,宛如千萬點破碎的琉璃美玉,恍然若夢,不知今夕何夕。

  古城中樓宇林立,長明燈點綴出星空般炫目的長河。天階水色,青瓦白牆,街道旁的樹木已然停止生長,乾枯成佝僂的枝幹,漆黑影子映在牆面,讓她想起張牙舞爪的嶙峋指節。

  陣法擁有一定的緩衝作用,等寧寧慢慢降落,足尖與地面相撞,沒有發出任何輕微聲響。

  原著裡描寫了主人公裴寂的經歷,對於其他人則並未著墨,她一邊警惕著潛藏在暗處的危機,一邊仰起腦袋,帶了點驚奇地欣賞迦蘭城中景象。

  一切都保持著百年之前的風貌,四周並未見到旁人身影,猶如不曾有誰踏足的鬼城。寧寧四下張望,毫無防備地,忽然隱約聽見一聲淒厲的求救:「救命!公子!」

  ——公子?

  這聲音並非在叫她,很有可能是與她一同前來的兩名男性之一。裴寂在前期理應沒撞見她,那就只可能是——

  寧寧心下一動,尋著那道女聲邁步走去,果然在不遠處見到賀知洲熟悉的身影。

  他似乎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眼底仍殘存著驚豔之色,而在與少年人相隔很近的地方,站著兩個他們未曾謀面的人。

  求救的女人生得極媚,被一名男子挾持在身前,拿小刀抵著脖子。她哭得梨花帶雨,可謂淒淒慘慘慼慼,一邊哭一邊喊:「公子救我!」

  她身後的中年男人則凶神惡煞,空洞無物的雙眼像是兩顆劣質的黑色石頭。

  他行動笨拙,似乎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理智,說起話來含含糊糊,很難分辨得清內容:「別……過來!不然我、我殺了她!」

  這樣的情形,讓寧寧第一時間就想起了附近城中被吸取魂魄之人的模樣。

  神志不清、殺意凜然,對任何人都具備很強的攻擊性,只不過……

  賀知洲顯然沒遇見過這種事情,僅憑曾經在電視劇裡看過的談判專家套路,試著好言相勸:「冷靜一點兄弟!想想你家裡的老爹老娘,要是你做了什麼傻事,他們——」

  他話沒說完,就聽見耳邊響起一陣傳音入密:「別信他們,假的。」

  詫異扭頭,便看見寧寧。

  她穿了身月白色長裙,腰間的星痕劍隱隱生光。屏障上星月般瑩亮的光線映著水波,落在少女精緻的臉龐。

  「那女人身上感覺不到絲毫靈氣,理應不是修士。既然並非修士,就不可能會用避水訣。」

  而她的頭髮與衣物卻整潔如新,不但沒有水漬,還乾淨得像是剛套上不久,實在不像是在湖水中掙扎過的普通人。

  「原著裡提到過這個套路。」

  寧寧繼續說:「這座城裡的妖察覺有修士進入,由於實力有限,不敢直接起衝突。於是便化身為無辜人類的模樣依附在主角團身邊,不時幹點下毒陷害和背後捅刀子的事情——被捅刀子的那個就是我。」

  說到這裡,又忍不住在心底暗罵一聲。

  真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下人。《工具人X的獻身》真不是蓋的,又壞又倒霉。

  寧寧說的不錯,這一男一女正是剛甦醒不久的迦蘭妖族,在此盡心盡力地逐夢演藝圈。

  女人名為孟佳期,屬於狐族子嗣;男人叫秦川,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實是隻兔子。

  得知有修士突破屏障,城中裝逼成癮的長老們少有地出現了慌亂的跡象,經過一番商討,決定派遣他們以人類身份混入其中,充當臥底。

  而最能令人信服的方式,就是來一場俗套卻經典的英雄救美。

  秦川見了她,心中危機感暴增,眼底凶戾的意味愈發明顯,啞著嗓子大喊一聲:「別過來!否則我——」

  話說到這裡,剩餘的台詞就全部卡在喉嚨中。

  只見那個新來的白裙小姑娘淡淡一笑,單手捏訣。

  然後一道劍風直接打在被他挾持的人質頭頂,讓孟佳期當場白眼一翻,不省人事地閉上眼睛。

  「好啦。」

  他聽見她說:「人質已經被我擊斃,你沒有了籌碼,還是乖乖投降吧。」

  秦川:???

  秦川驚了,心口上萬千羊駝奔騰。

  為了不被威脅,乾脆親手滅掉存在威脅的那個人,你們名門正派都是這種作風嗎?不應該吧?不會吧不會吧?

  說好的深明大義呢?說好的英雄救美呢?直接把美人幹掉了你是有什麼心理疾病嗎?!

  懷裡的孟佳期軟綿綿倒下去。

  他的心也隨著軟綿綿倒下去。

  這群人不對勁的。

  他已經不敢想像,如果落到那女孩手裡,自己會是個什麼下場。

  被分配到反派角色卻僥倖存活的秦川當機立斷,說溜就溜。立馬化身成雪白大白兔的模樣轉身就跑,奈何腿短,被賀知洲一把揪住耳朵:「小樣,臥底計啊?」

  ……可惡。

  原來這兩人早就看穿了。

  大白兔雙腿瞪啊瞪,末了尷尬一笑,開口卻是中年男人渾厚粗壯的聲線:「都是誤會。那個,就是,我不是來破壞你們,而是想加入你們嘛,哈哈。」

  寧寧不多廢話,開門見山:「大叔,你們還有什麼計畫?少城主和執事長老在哪裡?」

  兔子顫巍巍地把頭一偏,沒想到對方居然沒有繼續逼問,而是漫不經心地看了眼賀知洲,指著秦川白白胖胖的身體咧嘴笑笑:「笑死,兔子肉。」

  「別別別!」兔子奮力掙扎,「我已經幾百歲了,肉都乾了,不好吃的!」

  「自然風乾老臘肉!」寧寧眼前一亮,「還有這等好事!」

  秦川:……

  自從親眼目睹她幹掉人質,他就不懷疑這姑娘能做出任何事情了。

  於是雄渾的男音再度響起:「長老和少城主都在城主府往西一直走就是其它計畫我真的不知道兔兔這麼可愛為什麼要吃兔兔求求哥哥姐姐放我一馬謝謝謝謝。」

  寧寧頗為滿意地摸摸兔子腦袋:「乖。」

  然後拿出儲物袋,毫不猶豫將它套了進去。

  「要是放走它,一定會去通風報信。」

  寧寧道:「原著裡對這個委託描寫得不多,我也不確定究竟有沒有意料之外的危機……總之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賀知洲點點頭,指了指倒在一旁的陌生女人:「那她呢?」

  同為劍修,他自然明白寧寧沒下死手,對方只不過失去意識暈了過去。

  「還得留著用。萬一以後遇到險情,還得靠這座城裡的內部人員幫忙化解。」

  寧寧說著蹲下來,往她額頭上重重一點。女人立即猛然睜眼,滿目的恐慌與不敢置信。

  「你醒啦。」

  身旁的白裙小姑娘笑得人畜無害:「姐姐不要害怕,那惡徒已經被我倆解決了。我叫寧寧,這位是賀知洲,都是玄虛劍派的弟子,特來此地除妖。」見到她的臉,孟佳期心裡就是一抖。

  聽見惡徒被解決,心尖更是忍不住地打顫,彷彿已經見到了自己將來的命運。

  「孟佳期。」

  她努力抑住顫抖,勉強扯出一個笑:「我到湖邊浣紗洗衣,不料身旁突然衝出那男人,意圖襲擊於我。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投身入湖,沒想到竟來到此等地方……多謝二位相助,不知那兇徒的屍首……」

  賀知洲與寧寧暗暗交換一個眼色。

  他反應快,當即笑著應道:「我們覺得他不似常人,可能是中毒或者被下了蠱毒,於是解剖那人肚子檢查一番,看看內部情況。場面血腥,已經被我們處理掉了。」

  孟佳期聽得差點心梗,硬著頭皮問:「那、那二位有沒有查出什麼來?」

  現場沉默了一瞬。

  然後賀知洲撓頭吐舌,端的是六分嬌俏四分羞澀,上揚的尾音裡帶了不好意思的笑:「誒嘿。」

  他這一笑,孟佳期就覺得不太對勁了。

  像是有隻八爪魚黏黏膩膩地趴在眼睛上似的,又恐怖又噁心。

  而賀知洲的聲音在停頓片刻後如期響起,每個字都無比精準地敲打在她耳膜上。

  孟佳期聽見他說:「太巧了,你絕對想不到,他的死因剛好就是解剖呢。」

  太。巧。了。

  死。因。是。解。剖。

  孟佳期:草。

  草!!!

  秦川,你好慘啊!!!

  你這混賬東西吐個錘子的舌頭!巧巧巧,巧你娘的巧!究竟是擁有怎樣的厚臉皮,才能面色不改地說出這種話啊!

  不是人啊。

  他們玄虛劍派不是人!!!

  她神志恍惚,覺得自己整個妖都不太好了。

  身為一個根正苗紅的妖,孟佳期從小到大聽過那麼多狠話,見過那麼多狠人,只有眼前這個吐舌微笑的男人讓她頭一次感到,什麼叫做恐懼。

  這個人,他不正常的。

  還有那個剛見面就幹掉人質的寧寧,她的心臟真的好髒。

  孟佳期努力深呼吸一口氣,抬頭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不讓眼淚從泛紅的眼眶裡流出來。

  秦川中道崩殂,那不是最慘的。

  最慘的是她還要留在這群人身邊擔當臥底,鬼曉得他們還會有哪些喪盡天良的騷操作。一旦被發現真實身份,說不定等待她的,是比活體解剖更恐怖的東西。

  什麼叫生不如死,這就叫生不如死。

  「孟姑娘你怎麼哭了?被嚇壞了嗎?」

  寧寧瞥見她眼底的紅,一本正經地安慰:「別怕,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我們玄虛劍派的人道心長存,尤其我身旁這位賀師兄,因為心地單純得像白紙,人送外號『賀紙張』。」

  孟佳期:呵呵。

  真是好單純,好不做作。

  看見我額頭上那拔罐一樣的印子了嗎?那我可真是謝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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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發表於 2021-3-8 00:24:1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五章

  [秦川身死,修士入局。]

  孟佳期將傳信的靈鴿送飛上天,站在原地默默悼念了一會兒好同事秦川後,滿臉滄桑地回到了寧寧與賀知洲身邊。

  他們倆一路長途跋涉而來,進入迦蘭城後,又要面對潛藏在暗處的種種殺機。因此當務之急並非像個愣頭青似的往前衝,而是先吃點什麼東西填飽肚子。

  孟佳期藉著「想要一個人靜一靜」的理由離開半晌,回來時已經能聞到烤紅薯和烤肉的氣息。

  紅薯清甜醇香,被寧寧串在木棍上的不知名肉塊則散發著天然的肉香,此時籠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煙火味道,更是讓心力交瘁的她心下一動,悄悄嚥了口唾沫。

  「修士也要進食嗎?」

  孟佳期輕車熟路地做出天真女子模樣,上前一步問道:「我聽說仙門弟子皆需辟榖,吸取天地靈氣,通常不會接觸凡世食物。」

  「辟榖?在玄虛派的時候偶爾會那樣。」

  賀知洲正在剝紅薯皮,被燙得吸了口氣,聞言極快地抬頭看她一眼:「但那是因為飯堂的東西又貴又難吃啊!現在我們好不容易下一次山,誰能抵抗住美食的誘惑呢?天地靈氣去他的吧,舌頭上的享受才是最舒服。」

  天地靈氣……去他的?

  這人果然不正常。

  修士往往為了得道成仙不擇手段,爭搶機緣秘寶、油鹽不進五穀不入,甚至揮刀自宮的都有。他卻直言不諱地把天地靈氣丟在一邊,稱得上是格格不入,怪異至極。

  「孟姑娘,這塊肉給你吧。」

  寧寧把手裡的木串遞給她:「我們出門急,沒帶上太多物資儲備,肉不多,還請見諒。」

  孟佳期很入戲,受寵若驚地笑道:「多謝!二位能從兇徒手中將我救下,便已經是天大的恩情。」

  她說罷接過肉串,像真正的良家淑女那樣輕輕咬了口。

  寧寧說的沒錯,他們的肉質儲備的確很少。這一串肉又輕又薄又小,但經過火烤之後,體內濃郁的油脂香氣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激發,吃起來的口感居然並不差。

  孟佳期咀嚼半天,聽寧寧又道:「孟姑娘,味道如何?」

  她實話實說:「挺好。這是什麼肉?吃起來口感頗為奇妙。」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寧寧望著她彎了彎眼睛。

  幾乎是憑藉本能地,孟佳期感到脊背一寒。

  她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還沒等她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就聽見那個看上去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低低一笑。

  然後從嗓子裡輕輕蹦出幾個字,猶如魔鬼低語:「是鳥肉。看那隻鳥生前的模樣,應該是隻鴿子吧?」

  鳥肉。

  鴿子。

  孟佳期心梗了一下。

  ——這不就是她放出去的那隻靈鴿嗎!!!

  靈鴿,你死得好饞人,哦不,好殘忍啊!!!

  賀知洲醉心於烤紅薯,抽空點點頭:「那隻鳥雪白雪白的,倏地一下就從我頭頂飛過去了。能吃就行,誰管它到底是個什麼——孟姑娘不也覺得味道不錯麼。」

  孟佳期看一眼被自己啃掉大半的肉塊,所有笑容凝固在臉上。

  她覺得自己不會再好了。

  然而寧寧似乎並沒有察覺她的神色不對勁,仍是滿眼真誠地補充:「我們還在它腿上發現了一張紙條,裡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符,應該是這座城中的妖物在彼此通信。只可惜那些字符並非通用文字,我們沒辦法參透其中意思。」

  孟佳期少有地鬆了口氣。

  迦蘭城中的妖族擁有一套自己的文字體系,尋常人類絕對看不懂。要是被他倆明白信上的意思,她絕對吃不了兜著走。

  「我們此番下山,本以為是哪個膽大妄為的妖族汲取百姓精元,然後潛逃至此藏身。但據我觀察,那張信紙上的文字與迦蘭城裡石碑上的字體一模一樣,理應是由城中遺民所寫,再加上出現了傳書的信鴿——」

  寧寧思索片刻,緩聲道:「那就說明城裡的妖不止一個,還很有可能與這座失落百年的古城密切相關。」

  正是如此。

  孟佳期本以為她是沒個正形的草包,聞言不由得心頭一顫,悄悄攥緊裙邊。凝神屏息間,又聽見寧寧的聲音:「孟姑娘在附近的城中長大,可曾聽說過關於迦蘭城的傳聞?」

  「……我聽聞家父提起過迦蘭城的傳說。」

  她如履薄冰,只能咬著牙把戲演到底:「傳言這座城市曾經輝煌一時,乃妖族的極樂之地,卻不知為何天降洪水,將整座城淹沒殆盡。」賀知洲好奇道:「天降洪水?為什麼?」

  女人眼底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恨意,但很快被討好的諂媚微笑取而代之:「佳期怎會知道三百多年以前的事情?這個問題實在無法作答。」

  「我倒還聽說,當年的少城主風華絕代、天資過人,是妖修裡數一數二的天才。」

  寧寧說這話時帶了點八卦的意思,末了有些惋惜地補充:「這樣一個妙人就此葬身湖底,還真有點可惜——不過仔細想來,要說有誰能為迦蘭城創造屏障抵禦洪水,應該也只有他了吧?」

  賀知洲抬眼望向頭頂巨大的屏障,只見流水潺潺、瑩光如玉,偶爾有魚從屏障外游過,勾起片片撩人心弦的漣漪。

  屏障外的湖水與屏障裡瀰漫的朦朧水霧都映著幽光,他看得入迷,不禁喃喃自語地感慨:「要抵禦這麼洶湧的浪潮,一定會耗費許多靈力——他能撐住嗎?」

  「誰知道呢。」

  寧寧從地上站起來,遙遙看一眼西邊林立的玉宇瓊樓。

  原著只十分粗略地告訴她,迦蘭少城主為抵禦洪水,拼盡全身修為。可洪水的源頭是什麼、迦蘭城最後的結局又是怎樣,卻一概沒有提過。

  它只寫了個籠統的故事,男主角裴寂一路過關斬將,最終誅殺城中心懷不軌的長老。至於那個鋪墊很久的少城主,則自始至終沒有出場。

  沒頭沒尾,奇奇怪怪的。

  更何況……自從經歷過古木林海的那件事,就讓寧寧不可避免地對原著產生了質疑——

  似乎總有些什麼東西看不見也摸不著,被極其隱晦地藏匿起來,故意不讓她知道。

  也正是在那之後,寧寧頭一回開始認認真真地思考,系統選派她來擔任惡毒女配的角色,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

  可她想不明白。

  「之前挾持你的那人告訴我們,要一路向西。」

  寧寧拿起星痕劍微微一笑,不再念及其它:「只要走到盡頭,就一定能有所發現吧。」

  =====

  快到了。

  孟佳期眼底的暗色陡然加重,嘴角悄悄勾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

  長老們派她擔任臥底一角,自然是存了心思要將這群修士往死路上引。

  自從城中住民漸漸甦醒,為了防止外來者入侵,特意在迦蘭城裡設置了諸多九死一生的陣法機關。而他們即將抵達的,是其中最為凶險的其中之一。

  十方殺陣。

  顧名思義,就是先通過障眼法與幻術將入陣者困在一個空間不得離開,而陣法中處處險象橫生,稍微踏錯一步,就會遭遇常人難以想像的劫難。

  孟佳期久違地笑了。

  她只要先把身邊這兩人帶入陣中,給他們指出一條錯誤的去路,等他們踏進歧途,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

  沒有人會察覺,一個走在隊伍最末端的女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消失不見。

  十方殺陣,已經近了。

  「奇怪,這裡怎麼起了霧?」

  賀知洲說著皺了皺眉,抬頭嗅嗅空氣:「還有股香氣……這是迷香還是熏香?」

  寧寧屏住呼吸,將四周環視一圈。

  迷濛白霧從四面八方逐漸生長,如同不具備形體的亡靈鬼魅,幽幽攀附在牆壁與地縫之間。房屋與樹木的影子則是濃郁漆黑,與霧氣相融相交,頗有幾分森然恐怖之感。

  一股不知名的香氣縈繞鼻尖,她不敢多聞,全神貫注地打量著身邊的種種變化。

  「這、這是什麼?」

  孟佳期瑟瑟發抖地叫了聲,一把抱住身旁賀知洲的胳膊。

  沒想到那廝居然膽小得不行,還以為是被女鬼纏了身,當即雙目圓瞪地渾身僵住,發出一道比她更鬼哭神嚎的驚叫,然後猛地抬起手臂,將她往旁邊狠狠一推。

  孟佳期跟彈出去的乒乓球似的,噗通就落了地。

  「對不起對不起!」

  賀知洲老臉一紅,上前幾步拉著她的右手往上拽,沒想到又聽見孟佳期的一聲尖叫:「別!脫臼了脫臼了!嘶——!」

  他徹底不敢動了。

  孟佳期氣得直抖,恨不得當場把這兩個混蛋千刀萬剮,但礙於計畫,只得勉強笑著忍氣吞聲:「無礙。」

  ——無礙個大頭鬼啊!疼死她了好嗎!

  她腦子裡的劇場已經從「一個臥底的自我修養」變成了「烤串烘焙指南」,甚至開始認真思考,應該怎樣醃製這人渣才最入味。

  如今他們已入陣中,而她知曉哪一條路必死無疑。只要花言巧語哄騙這兩人走進去,一切就大功告成。

  孟佳期忍住心頭怒火,剛要出聲,卻瞧見寧寧眼前一亮,輕輕叫了聲:「裴寂!」

  ……裴寂?裴寂是何人?

  她狼狽地抬頭,撞上一對冷冽的漆黑眼瞳。

  與寧寧他們比起來,裴寂的情況要糟糕一些。

  他手中長劍早已出鞘,猩紅血跡順著邊緣匯聚成小河,再緩緩地一滴滴落在地面上。至於臉龐與手背都沾了血漬,乾涸成濺射狀的暗紅色痕跡,映襯著蒼白瘦削的臉龐,更顯出幾分陰戾氣質。

  像一道裹挾著血腥味的風,也像一匹剛經歷過廝殺的獨狼。

  總之不像是清風霽月的正派弟子,看上去殺氣重重的。

  在見到孟佳期時,被喚作「裴寂」的少年神色一凜,手中長劍發出一聲嗡鳴。

  下意識地,她感到了一股殺意。

  「別別別!千萬別激動!」

  寧寧明白他看出孟佳期有異,趕緊用傳音入密悄悄戳他,大致概括了這女人的身份與來意,最後言簡意賅地告訴他:「現在只有她知道陣法的出口,要想出去,我們得把孟佳期留下來。」

  她傳音後輕咳一聲,拉了拉孟佳期的袖子:「孟小姐,那是我的師弟裴寂;小師弟,這位孟佳期小姐住在附近城中,不慎落入此地,我們能幫則幫吧——你身上的血跡是怎麼回事?」

  說著又忍不住想,奇怪,她怎麼會在這裡遇見裴寂,原著裡描寫過這個地方嗎?

  而且裴寂此時此刻的模樣壓根就與原著大相逕庭,寧寧記得他理應無傷通關,而非被濺得滿身是血。

  「這裡是十方殺陣。」

  裴寂眸底的戾氣悄悄黯了一些,淡聲道:「四面八方儘是殺機,幾乎每條道路都設有暗器、傀儡、幻術和凶獸殘魂。要想離開,除了解陣,還有另一種方法。」

  不會吧。

  孟佳期的心臟滯了一瞬。

  ——沒有人會想要嘗試第二種方式吧。

  她神色複雜地又看了眼裴寂。

  他穿著黑衣,看不出沾染了多少血跡,但是臉頰和胳膊的傷明明白白地昭示著必定經歷過幾番苦戰。

  與此同時少年人清冽的聲線傳入耳畔,讓她不由得脊背發涼:「只需以殺止殺、以殺破陣,屠盡十方殺機,便可成功脫身。」

  只需?

  那麼多奪人性命的關卡,被你用這兩個字直接一筆帶過了?

  而他也的確這樣去做了。

  孟佳期在心裡暗罵一聲。

  好的,玄虛劍派她目前一共見到三個人。

  一個傻子,一個騙子,如今又來了個徹徹底底的瘋子。

  什麼以殺止殺,什麼以殺破陣。

  ——連魔修都不會這樣講的啊!知道十方殺陣什麼概念嗎?每走一步都是死局,四面八方儘是要命的東西。

  然而這小子卻想告訴那些蟄伏的殺機,對不起,你們全被我一個人包圍了?

  不愧是你們劍修,真是無時無刻不在用行動告訴她,人生處處有驚喜。

  孟佳期聽得震驚不已,寧寧則皺著眉朝他靠近幾步,塞給裴寂一塊手帕:「快把血擦一擦。想要一個打十個?你怎麼那麼能呢,要是不小心出了意外怎麼辦?這麼大的地方也沒個照應,你——」

  頓了頓,又板著臉補充:「我不是擔心你啊,只是因為你要是出了事兒,師尊一定得罵我。」

  裴寂別開視線不看她,本想伸手接下,卻察覺指尖濕濡一片。

  ——他拼了命地殺出重圍,手掌早就遍佈鮮血了。

  他向來是直來直往的性子,無論拔劍還是除魔,都能毫不猶豫地做出決斷。可不知怎地,在此時此刻卻隱隱生出了幾分遲疑,指尖微微一動,重重落在單薄的黑衣上。

  寧寧見他沒有任何動作,下意識低頭望一眼裴寂空出的左手,結果恰好看見他不動聲色擦拭手指的一幕,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這本來就是送給你擦血用的,哪裡來的這麼多講究?」

  她沒想到這人還有這麼多小心思,拿著手帕抬起手臂,胡亂擦了擦他側臉上的一縷血跡。

  雪白手帕上沾了濃郁的紅,少年呼吸一滯,長睫輕輕顫。

  「你看,現在它也沾上血啦。」

  眼看裴寂臉上的血跡被自己抹得擴散開來,像隻花了臉的貓,寧寧一手抓起他左手,一手把帕子塞給他:「自己擦。」

  孟佳期滿心忐忑地聽他們說完,這才終於低聲開口:「不、不用以殺破陣那麼麻煩。」

  這新來的小子像條瘋狗,要是讓他到處亂闖,說不定會誤打誤撞闖進正確的出口。

  因此她決定先下手為強,直接告訴他們進去後必死無疑的道路:「我曾經在爺爺手裡學過奇門遁甲和八卦風水術,勉強會解一些陣法……我觀察了一下,這個法陣只有一條出口。」

  她說著指了指街道裡一條不顯眼的小巷,語氣篤定:「就是這裡。」

  賀知洲半信半疑:「你確定?」

  「如若不是,我們再像裴公子說的那樣,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地殺出一條血路,不也能逃離陣法嗎?」

  孟佳期毫不猶豫地回應:「三位都是門派精英弟子,有你們在,應該不至於被陣法中的機關精怪難倒吧?」

  好了,接下來就是等君入甕的時候。

  正派弟子向來自視甚高,只要被稍稍一激,就難免頭腦發熱地按照她話裡去做。更何況他們目前沒有別的法子,只能聽信她的謊言。

  到時候她跟在隊伍最後,一聲不吭地悄然離開,這群人就必死無疑。

  「好像也找不到別的辦法了。」

  寧寧環顧四周,只見霧氣越來越濃,耳邊隱隱傳來陰風怒號與野獸沉重的低吟,想必多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境況就越凶險幾分。

  孟佳期忍著笑點頭,聽她繼續道:「那就勞煩孟姑娘,走在最前面為我們開路吧。」

  孟佳期:?

  孟佳期:???

  等等,這丫頭在說什麼。

  讓她走在最前面帶路的話,她還怎麼按照原定計畫趁機逃跑?你們身為堂堂玄虛劍派弟子,難道還要讓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以身涉險,在最前面充當人肉護盾?

  這也太不按照常理出牌了吧!

  孟佳期咬了咬牙,軟著聲音示弱撒嬌:「可是走在第一個多危險呀,我害怕。」

  寧寧回答得理所當然:「就是因為擔心你,所以我們才要跟在孟姑娘身後,確保你足夠安全啊。」

  「這、這不妥吧。」

  孟佳期笑得辛酸:「十方殺陣中凶險萬分,要是我來打頭陣,萬一遇上什麼妖物……那該怎麼辦?」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身旁傳來長劍入鞘的錚然響聲。

  那個一身黑衣的小子似笑非笑,眼底的淚痣染了層層血色,彷彿能把眼睛裡也暈出陰森的死氣:「如今姑娘受制於我們,恐怕沒有討價還價的理由。」

  孟佳期:……

  差點忘了這個刺頭。

  寧寧是只笑面虎黑蓮花,很難看清她的笑臉下藏著哪些心思,但這位與她完全不同。

  裴寂壞得張揚,冷得明顯,凶得毫不遮掩。

  那眼神裡帶了嘲弄,再加上這句冷冰冰的台詞,簡直是在明晃晃地告訴她:「我不是個好人。」

  ——可你不是魔修也不是妖,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啊!

  這是正派能幹出的事兒嗎?

  寧寧看他一眼,嘆了口氣:「師弟,你別嚇著孟小姐。她一介弱女子獨自置身這種險境,肯定早就被嚇壞了,等我好好安慰安慰她,孟小姐一定會明白我們的良苦用心。」

  裴寂非常上道,冷著臉與她對視:「她執迷不悟,留著也沒用。」

  孟佳期嘴角一抽。

  別以為她看不出來這兩人是在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你們真不愧是師出同門啊,還合作上了是吧!

  蒼天可鑑,在接到臥底的任務之前,孟佳期曾無數次設想過自己威風凜凜的退場,以及這群修士發覺被耍弄後氣急敗壞的模樣。

  可如今三個金丹期修士恬不知恥地逼迫無辜少女充當肉盾,到底誰才是反派啊?!

  寧寧看她臉色青一陣的白一陣,當即就明白過來,孟佳期指的是條有來無回的死路。

  這是她把孟佳期留在身邊的最大用意。

  四人中唯有她對迦蘭城瞭如指掌,一旦像現在這樣遇見機關陣法,孟佳期必不可能親自踏入死路,只要步步緊逼,就能讓她在迫不得已之下說出正確的道路。

  「孟姑娘別怕,我早就為你想好了後路。」

  寧寧在心裡把這條小巷悄悄畫了個X,溫言細語地安慰她:「如果遇見危險,你大可逃到一個偏僻無光的角落,整理衣衫後靜靜躺好,這樣一來——」

  孟佳期的理智所剩無幾,在破罐子破摔的邊緣勉強應了句:「這樣一來,那妖物便會以為我已經死了?可這種障眼法沒誰會相信吧?」

  「誰說是障眼法了?」

  寧寧十分誠懇地與她對視,解釋得語重心長:「我的意思是,孟姑娘如果這樣死掉,遺體不會太快腐爛發臭,看上去還能勉強美觀一些——女孩子嘛,都是愛美的。」

  孟佳期:……

  孟佳期的臉扭成一個麻花。

  傷心麻花。

  ——她算是明白了,凡是人說的話,他們劍修一句都不講的。她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才遇到這幫折翼的鳥人?

  孟佳期被折騰得身心俱疲,真的好想大喊一聲,全給我滾。

  可她有什麼辦法。

  這兒一個腦子不正常的傻子,一個喪盡天良的笑面虎,還有一個滿眼戾氣的殺神,都在虎視眈眈盯著她,四面楚歌。

  她只能深吸一口氣,用顫抖的聲音勉強笑著說:「寧姑娘,難道美麗的女人都像你這麼殘忍?你這張美麗的嘴裡,怎麼能說出這麼不人道的話啊!」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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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4:3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六章

  孟佳期陷入了兩難的困境。

  如果按照原定計畫,把這群人引入死路,那打頭陣的她同樣也會死無葬身之地;

  可倘若她貪生怕死,帶領他們從安全出口離開十方殺陣,便錯失了除掉這伙窮凶極惡之徒的最佳時機。

  兩相權衡之下,終於還是狠狠一咬牙:「我方才又算了一卦,原來這陣中玄機暗藏,施了層障眼法。之前那條路並非權宜之計,諸位請隨我來。」

  她心裡罵著娘,百般不情願地走進了另一條雅緻古樸的老街。

  據說設計這個陣法的人利用了「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最不起眼的通道恰恰是出口」這一思維慣性,故意把死局設置在最為破破爛爛的小巷裡。

  一旦有誰篤信上述的那段話,便半隻腳踏進了鬼門關。

  而這條裝潢華美的長街,才是真正的出口所在。

  隨著眾人漸漸深入長街,周圍迷濛的霧氣也悄無聲息地慢慢散去,餘留一層不甚清晰的水霧,輕飄飄懸掛在房簷角落。

  街道兩旁燃著長明燈,當寧寧抬頭打量四周時,瞳孔裡也墜入了一顆顆連綴成線的小星星。

  與之前所見的樓房不同,這裡的樓宇高閣雕樑畫棟,簷角翹起如飛鳥。木質牆壁古韻生香,隱隱散發著雨後樹林的清香,乍一看去像極了一個個排列成行的沉默巨人,無端生出幾分若有若無的威壓。

  「這裡應該是曾經的商業街區吧?」

  店舖裡琳瑯滿目的服裝首飾仍保留著百年以前的模樣,寧寧畢竟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一時間看得眼花繚亂:「當年的迦蘭城一定十分繁華。」

  孟佳期下意識得意道:「那是自然。」

  頓了頓,又覺得這句話過於明顯地暴露了傾向,於是乾笑著補充:「我聽爹爹說,這裡曾經盛極一時,是妖族裡赫赫有名的大城。」

  「欸,你們看!那邊站著的不是那誰——」

  賀知洲的聲音突然響起,激動得差點破音:「你大師姐鄭薇綺啊!」

  寧寧聞言指尖一動,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這一看,立馬就愣住了。

  街道盡頭的店舖前站了個渾身血紅的人影,一邊扶著門前的柱子,一邊低頭拿著小本本在記錄什麼。

  再一看那人的臉,被血糊得像是剛從京劇台上下來,就差唱一句「紅臉的關公戰長沙」,努力辨認之下,赫然是鄭薇綺的模樣。

  至於她的男裝上亦是染了血跡,有的是別人的,有的則來源於她自己,幾條血口遍佈在胳膊與小腿,已經差不多快要凝固。

  寧寧看得心驚膽顫,趕忙叫了聲:「師姐!」

  京劇大師鄭薇綺聞言抬頭,朝她露出一個憨厚樸實的笑,一邊笑一邊咳出一口鮮血:「寧寧來啦!快來看,這家首飾店裡有好多漂亮的創意,多虧它們,我才突然想到許多嶄新的靈感,賣貨賺錢有望了!」

  驚!某修仙職業技術學院學生身殘志堅,竟渾身是血地做出這種事情!

  ——所以你明明已經在咳血了,第一反應不是療傷,而是發展你的帶貨事業嗎師姐!沒必要,真的沒必要啊!

  寧寧放心不下,走到她身旁出言詢問:「師姐,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哦!你說這些?」

  直到此刻,鄭薇綺才終於意識到自己身上有傷,隨意掃了一眼,漫不經心地輕笑道:「城中有諸多陣法,我不小心踩了幾個,和裡面的各種殘魂打了幾架,不礙事。」

  她說罷又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地招呼寧寧:「別管這個了,快來看我新設計的銀簪!古今結合,尾端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小機關,絕對——」

  話沒說完,就從嘴裡噴出一口血來,伴隨著未盡的餘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音樂噴泉被染成了紅色。

  鄭薇綺大驚失色:「糟糕,我的手稿被弄髒了!」

  寧寧:……

  怎麼說呢,你們劍修的腦回路還真是別具一格啊。

  兩人談話間,其餘三人也順著長街走了過來。

  彼此介紹一番後,孟佳期看著鄭薇綺西瓜太郎一樣的大紅臉,心生一計。

  她可是條根正苗紅的狐狸精,最擅長撩撥旁人。聽寧寧叫她「大師姐」,想必這女人的地位一定不低,要是能贏得她的好感,自己也就不會再受另外三人欺負。

  眼下鄭薇綺身受重傷,正是最為虛弱的時候。她只需製造一個無人能拒絕的溫柔鄉,就能讓對方心甘情願地沉溺其中,對她掏心掏肺地好。這一招,正是美人計。

  「鄭姑娘。」

  孟佳期捂嘴驚訝,上前扶住鄭薇綺手臂,有意無意地往她身上靠:「怎地受了這麼嚴重的傷?我看啊,要不咱們先好好休息一番,讓我給鄭姑娘塗一些傷藥吧?」

  鄭薇綺本來就對這條街道流連忘返,聽見這個提議,立馬笑著點頭:「我正有此意!那就聽孟姑娘的話,先留在這裡——」

  她一句話沒說完,便突然怔了怔。

  孟佳期抿唇輕笑,眼底閃過一絲得意。

  她暗暗釋放了媚香,能讓聞見的人對她百般痴迷,好感度倍增。之所以不用來對付其他人,是因為她修為不高,對另外幾人沒任何用處。

  但鄭薇綺受了重創,必定無法抵抗。

  「孟姑娘身上好香啊!」

  鄭薇綺語氣裡討好的笑意越發明顯,聽得她心底冷笑。

  臭劍修,到頭來還不是栽在她手上。

  沒想到身旁的女人忽然頓了頓,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孟姑娘,以我的經驗來看,你一定是被劣質化妝品醃入味了。不如來看看我獨家秘製的面膏與硃砂,絕對沒有這些稀奇古怪的味道。」

  孟佳期:……?

  神他○化妝品醃入味了。

  等等。

  所以她之前那個所謂「討好的笑」並不是受了迷惑,而是一種——

  商家勸人買貨時候的語氣?!

  你有病吧!!!

  孟佳期好氣哦。

  可是自己演的戲,哭著也要演完。

  於是她強顏歡笑著聽鄭薇綺講了整整一柱香時間的買貨賣貨和化妝品需知,最後聽得實在不耐煩,卻發現對方完全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繼續滿嘴跑馬,天花亂墜。

  一計不成,孟佳期又心生一計。

  她對玄虛劍派大師姐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像招財貓的手那樣一個勁點頭,最終看準時機挪了挪腳,猛地向前一撲。

  剛好撲進鄭薇綺胸口上。

  衣服上的血漬糊了她滿手滿臉,孟佳期心裡嫌棄得不行,嘴裡卻嬌嬌柔柔地撒嬌:「對不起,我好像扭到腳了。我馬上起來——噯呀!」

  她起身到一半,忽而又裝作十分疼痛的模樣,再一次撲進鄭薇綺懷中。

  這一招,男人見了會心動,女人見了會心軟,沒有誰能抵抗。

  果然鄭薇綺微微一愣,語氣裡終於有了一絲緊張的味道:「沒事吧,孟姑娘?」

  「我沒事。」

  孟佳期泫然欲泣,裝模作樣地抹了抹眼淚:「只是腿腳作痛,可能一段時間內動不了……對不住,給大家添麻煩了,我真沒用。」

  「孟姑娘別這麼說!」

  鄭薇綺語氣急切,聽得她下意識勾起嘴角,然而在下一瞬,笑容就被扼殺在搖籃。

  鄭薇綺一本正經道:「雖然孟姑娘身懷異味還沒什麼用,但你也不能說自己沒用啊!你——」

  場面陷入了一片尷尬的寂靜。

  在一旁吃瓜看好戲的賀知洲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

  鄭薇綺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啊,我怎麼直接把心裡話講出來了。」

  孟佳期:……

  她好累。

  她只是個平平無奇可可愛愛的小狐狸啊,為什麼注定要承受這種人間疾苦。

  她身體還在這裡,心卻已經跟著死去的秦川一起離開了。

  「孟姑娘,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不會讓你拖大家後腿。」

  鄭薇綺見她露出了悲傷的神色,手忙腳亂地嘗試補救:「我製造了一種代步機器,不用自己走路,你也能跟上我們。」

  天羨子門下的大師姐是個賺錢狂人,除了在山下買貨賣貨,還會自創劍法出書、自己發明些新奇的小玩意。

  孟佳期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你說。」

  「就是這個!」

  鄭薇綺得了應允,一下子就來了興致。手中的儲物袋金光一閃,地面上便赫然出現一個水車模樣的巨大器具。

  中間還有個橫亙上下的木板,像是處刑架。

  「我的製造原理借用了水車和風車,具體是這樣的。」

  她口若懸河,講得兩眼發亮:「只要把你綁在圓輪中間,然後讓另一個人推著它不斷往前走,它就能一邊轉,一邊帶著你往前——是不是省力又省心!」

  孟佳期:呵呵。

  你這不是代步工具,而是自動處刑工具呢。

  正常人被綁在上面轉個沒幾圈就直接死翹翹了好嗎?在他們妖界,有種嚴刑逼供的道具就和這玩意一模一樣好嗎?

  那四個字她已經說倦了。可是——

  你這人就是有病吧!!!

  她本來以為終於碰上個正常人,但你怎麼比另外三個人還會折騰啊大姐!難道你們玄虛派排輩分,是按照有病程度來的嗎!

  鄭薇綺滿眼小星星,無比期待地看著她。

  孟佳期知道,這是讓她上前用一用的意思。

  她已經能想像出一段時間之後的景象了。

  一隻奄奄一息的狐狸像砧板上的肉被綁在木架上,隨著水車的轉動,嘔吐物在空氣裡綻放成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賀知洲看得吭哧吭哧笑出驢叫,寧寧實在不忍心,出聲打斷兩人的對話:「師姐,我與賀師兄之前在城中遊歷,發現一封由迦蘭城古文字寫成的書信。恐怕城中的妖族為數眾多,還都與古城有一定聯繫,說不定是百年前的迦蘭遺民。」

  鄭薇綺這才從她狂熱的推銷裡緩過神來,念念不捨地輕咳一聲:「是嗎?如果真是迦蘭遺民,那他們盜取百姓魂魄的用意何在?莫非是為了那傳聞中的少城主麼?」

  直到這時,她才終於有了幾分正派弟子的氣質:「為了那獨獨一個人,就讓無數百姓生不如死,實在可恨。」

  「盜取魂魄?」

  在極為短暫的沉默後,一道帶著困惑的女音輕輕響起,像是在喃喃自語:「不是只攝取了精元嗎?」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視線便一同聚集在說話的孟佳期身上。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你、你們看我做什麼!」

  孟佳期自知失言,漲紅了臉磕磕巴巴:「我聽我爹爹說、他說城裡的人都被奪了精元,不是什麼魂魄——精元被奪走是可以恢復的,哪裡來的什麼生不如死,你們簡直血口噴人!」

  這語氣,這神態。

  跟護犢子似的。

  寧寧把那句「你說的爹爹,是不是就是你自己」憋了回去,假裝四處看風景。

  所有人都在幫孟姑娘摀住馬甲,哪成想她居然是輛自爆卡車,帶著炸彈和火藥就吭哧吭哧上了路,當場表演一局我殺我自己。

  孟佳期被這群人折騰得腦袋一片漿糊,這會兒急得厲害,又看出他們臉上不對勁的神色,當即咬了咬牙,大聲喊道:「你們不信我?我真的是一隻好人!」

  一隻,好人。

  草,以前當狐狸的時候說順口了。

  自爆卡車砰砰砰地開,她本以為之前那句話是一切的結尾,沒料到居然只是個開頭。

  孟佳期:……

  寧寧:……

  孟佳期:「呵。」

  孟佳期:「我是不是暴露了?」

  寧寧看她神色不對勁,像是受了什麼刺激,斟酌一會兒後出言安慰:「孟姑娘,你也別太傷心,其實你演技還是挺好的,我們都沒有察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誰料對方狀若痴呆地愣了愣,居然從嘴角勾起一個瘋狂上揚的弧度,用快要破音的聲線將她打斷:「傷心?誰說我傷心了!」

  她說著嘿嘿哈哈笑起來,說不清笑聲裡究竟是癲狂的喜悅還是泫然淚下的心酸:「噫,好,我暴露了!哈哈哈哈哈哈老娘終於暴露了!」

  普天同慶,敲鑼打鼓,世上竟有如此天大的好事!

  她終於不用再虛與委蛇地待在這夥人身邊啦!去他的落難小白花,去他的臥底,以前她沒得選,現在她只想當一個壞人哈哈哈哈哈!

  寧寧欲言又止,與身旁的大師姐交換一個眼色。

  孟佳期渾身打冷顫,終於能毫無顧慮地說出那句藏在心底許久的話:「你們這群狼心狗肺的東西不是人!」

  「你!」她猛地扭頭看向寧寧,面目猙獰,「剛見面就拿人質開刀,說什麼『人質死了趕快投降』,後來居然還讓我一個弱女子充當肉盾,純種人渣啊!」

  寧寧:……

  「還有你!」

  孟佳期陡然一個轉身,差點沒呼吸上來,惡狠狠地瞪著鄭薇綺:「你是有什麼心理疾病嗎?那玩意兒是人能做出來的東西?我呸!趕緊拿著它自殺吧白痴!還有,什麼叫妝品醃入味了,老娘那是體香!」

  鄭薇綺:……

  孟佳期懟得神清氣爽,又看向另一邊的賀知洲:「還有你!『解剖結果顯示死者死於解剖』?你那發育不良的腦瓜裡都裝了些什麼東西!秦川的仇老娘一定會好好記在心上,就算變成鬼了也不會放過你!你給我等著瞧吧!」

  賀知洲:……

  她最後看向裴寂。

  裴寂面色不改,甚至冷冷挑了眉,頗有幾分嘲弄與挑釁意味地與她對視。

  孟佳期內心呵呵,神情僵硬地直接略過他。

  「孟姑娘,」寧寧試探性地向前一步,「你還好嗎?」

  「什麼『孟姑娘』!」

  孟佳期眉頭一擰,用了寧死不屈的堅定語氣:「快,叫我『十惡不赦的奸細』!」

  寧寧不敢多加刺激這位脆弱的神經,只得遲疑著眨眨眼睛,順了她的意思軟著聲音說:「好、好。那個……你這十惡不赦的奸細。」

  啊。

  孟佳期聽得如沐春風,深深吸了一口氣。

  天籟之音。

  這七個字是多麼彌足珍貴,她的世界花也香了草也綠了,一顆千瘡百孔的心終於被縫合了。

  「別說話。讓我們用心來感受。」

  孟佳期閉上雙眼,咧嘴咧到嘴角抽筋:「我,孟佳期,就是十惡不赦的奸細。嘻嘻嘻。」

  「救、救命啊。」

  賀知洲聽得頭皮發麻,腳趾猛摳鞋底:「孟姑娘她被咱們折騰瘋了?以她這副模樣,分分鐘就能演一場《咒怨》和《山村老屍》啊,伽椰子跟楚人美見了都要直呼內行。」

  寧寧也有些擔心,思索片刻後又靠近她一步,加大音量出聲:「孟姑娘,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孟佳期神情恍惚地扭過頭,眼看著寧寧拿出儲物袋,從裡面掏出了什麼東西。

  白花花的一團,帶了點輕微的粉色,長長兩條,像是兔子的耳朵。

  等等。

  兔子?

  一隻白白胖胖的大兔子從儲物袋裡竄出來,因為被寧寧抓著耳朵,只能四肢胡亂撲騰地晃來晃去。

  一邊扭,一邊作揖狀大喊大叫,粗壯的男聲響徹街道:「大哥大姐過年好!兔兔在這裡給各位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希望哥哥姐姐們讓兔兔回家家,兔兔真的好怕怕——」

  兔子說到這兒,便瞪大眼睛陡然呆住,滿臉不敢置信地與孟佳期遙遙相望。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兩個十惡不赦的反派細作無語凝噎,眼底儘是滄桑。末了不約而同地一起出聲,淒慘之程度,堪比兩岸猿聲啼不住。

  ——「川兒啊!」

  ——「期子姐!」

  冷風瑟瑟,勾起女人的青絲如瀑,以及兔子亂蓬蓬的白毛。

  一人一兔,相顧無言,只有眼淚像兩行掛著的蘭州拉麵,嘩啦啦流個不停。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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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4:4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七章

  孟佳期好委屈。

  在長老們給出的計畫裡,身為狐狸的她自帶撩人屬性,於真相與謊言之間來迴游走,將這群臭劍修自始至終蒙在鼓中。

  可此時此刻見到秦川,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原來自己才是被耍得團團轉的那個,一個人在嘻嘻哈哈演獨角戲。

  ——你們這群人很閒嗎?啊?堂堂正正打一架不好嗎?!

  雖然她也打不過就是了。

  孟佳期與秦川哭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差點把原本寂靜的長街變成一家動物養殖場,分分鐘就能奏響一齣鬼哭神嚎版本的《夢中的葬禮》。

  奈何鄭薇綺這女人絲毫不懂憐香惜玉,還沒等吭哧吭哧的哭聲停下,便火急火燎地上前問道:「孟姑娘,你說城中妖物只取精元不碰魂魄,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孟佳期從寧寧手裡把兔子接過來,眼睛裡的淚水匯聚成兩塊搖搖晃晃的荷包蛋:「我還想問你們怎麼回事呢!精元被奪走之後,頂多會身體虛弱四肢無力,在床上休息幾日便無大礙,哪裡有你們說的那樣嚴重?」

  鄭薇綺頷首凝神,極快地與寧寧對視一眼。

  「可……附近城中的住民並非只是被奪了精元。」

  賀知洲撓撓頭,有些想不明白:「你不知道嗎?許多人的魂魄被拿走大半,變成了只會一味攻擊、不懂溝通思考的活屍——第一次見面時,這兔子不就是在模仿那些人的模樣麼?」

  不知為何,聽見「魂魄」二字,孟佳期與兔子的表情皆是一凜。

  「是長老們要我那樣做的。」

  秦川縮在孟佳期懷裡,兩隻毛茸茸的長耳朵晃啊晃,說話時三瓣嘴打開一個小小的縫隙,鼻尖也跟著在動:「他們說外面生了場瘟疫,幾乎所有染病的人都是那種模樣。只要我演得凶一點、兩隻眼睛死氣沉沉一點,就能很容易把你們嚇到。」

  兔子頓了頓,有些委屈地解釋:「長老禁止我們與外人接觸,更不許我們前往城區,只能在郊外收集精元。所以迦蘭城外到底是什麼模樣,我們一概不知道。」

  鄭薇綺愣了愣:「長老?」

  她細細想了會兒,語氣終於平和許多:「看來我們彼此之間存了不少誤會,還需一一理清。二位可否告訴我們,百年前的迦蘭城究竟發生了什麼?」

  四周靜謐至極,沒有風。

  因此這片短暫的沉默便顯得尤為漫長,彷彿整個迦蘭城都被嵌入一幅靜止不動的水墨畫,只有頭頂上的粼粼水波瀲灩蕩漾,昭示著時間仍在緩緩流淌。

  孟佳期怯怯看他們一眼,抱緊了手裡的兔子:「你們有所不知,吸取魂魄並非我們妖物的法子……只有劍走偏鋒的魔族邪修,才會通過煉魂來增進修為。」

  「魔?」

  鄭薇綺擰眉:「我聽聞自仙魔大戰以後,魔族便盡數銷聲匿跡,再無蹤影。」

  「外界或許是這樣,可我們迦蘭城陷入湖底,是在仙魔大戰之前。」

  孟佳期似是有些畏懼,薄唇輕輕一顫:「如果有魔修與我們一同被困在湖底……不就恰好避開了那場大戰麼?」

  眾人皆是目光一震。

  寧寧是最為驚訝的。

  孟佳期在說什麼?劇情裡怎麼會突然蹦出來一個魔修?這和原著裡毫無懸念的打怪升級……完全不一樣啊!

  上次在古木林海裡遇見魔化龍血樹時也是這樣,明明裴寂遭遇了那樣九死一生的境遇,劇情卻壓根一字未提。

  至於孟佳期口中與迦蘭城一同沉入湖底的魔修——

  似乎只要一涉及到「魔」,原著就通通略過了。

  這是為什麼?

  她想得頭昏腦脹,耳邊繼續傳來孟佳期的聲音:「三百年前,魔族正是勢力大盛的時候。魔修之中強者輩出,其中七位魔君更是邪道大能,不但性情暴戾,修行方式也一個比一個古怪——其中一位名喚『玄燁』,便是靠吞噬人魂妖魄,將其轉化為自身靈力。」

  寧寧聽得更懵了。

  不是說魔族都死翹翹了?這設定是從哪裡跑出來的?

  「玄燁已入化神期,修為越強,對於魂魄的要求也就越高。以往只需無休止地屠戮凡人便可,邁入化神大境後,普通人魂帶來的靈氣無異於滄海一粟,他便把心思打在了其他高階修士,以及……妖修身上。」

  「妖修?」

  賀知洲似乎明白了什麼:「迦蘭城恰好是妖修聚居之地啊!」

  孟佳期點頭:「不錯。當年玄燁找上少城主,試圖以魔君之位作為籌碼,說服少城主助他布下噬魂陣,在大凶之日屠盡城中住民,煉成怨氣深重的血魄。由此一來,他的修為便可一日千里,難逢敵手。」

  鄭薇綺道:「既然你們收集精元是為了少城主,那他定然是拒絕了。」

  直至此刻,孟佳期嘴角才終於露出一抹極其淺淡的笑,似是疲憊,又像是傾佩與欣慰:「正是。諸位有所不知,三百年前魔族橫行,魔君之位高不可攀,無數人與妖爭相搶奪,少城主能為了迦蘭城拒絕他,已是難得。」

  她頓了頓,眼底浮現起一絲哀戚之色:「玄燁眼看好言相勸不得結果,便起了強行攻城的心思。他實力強橫,而迦蘭城向來以商貿為重,城中高手寥寥無幾,只有少城主與幾位長老尚有一戰之力。」

  這樣想來,迦蘭城的覆滅是難以避免的事情。

  鄭薇綺思忖良久,握緊劍柄憤然道:「這也太囂張了!正派仙門難道就沒一個能幫得上忙?」

  「那時處處水深火熱,仙門早就忙得焦頭爛額,加之玄燁攻城只用了半個時辰不到,哪會有人前來幫忙。」

  孟佳期搖頭:「為盡快擊潰迦蘭,玄燁利用水龍術大肆攻城,少城主與長老們在城門上佈陣抵抗,卻不成想——」

  她下意識咬住唇,深吸一口氣:「少城主靈力不支,陣法驟破。他用僅存氣力建造出頭頂的那面屏障,迦蘭城民被兩股彼此抗衡的靈力衝撞波及,一時失去意識;玄燁在鬥法中身受重創,應該亦被困於湖底之中,至今不見蹤影。」

  這一番話下來,像是講了個極為古老的故事。

  寧寧聽罷心下一動,低聲道:「於是現今城中妖族漸漸甦醒,為報答少城主恩情,便聽從長老們的安排,去為他收集精元。」

  她說著笑了笑:「孟姑娘,長老們讓你收集精元,用的是怎樣的法子?」

  孟佳期還停在對她的陰影裡沒走出來,聞言輕輕地顫抖一下,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縮了縮瞳孔。

  「是用這個。」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根血色紅繩,一旁的鄭薇綺脫口而出:「鎖靈繩!這是邪修才會隨身隨帶的玩意兒,那群老古董怎麼會得到?」

  「這不是還有個漏了網的魔君嗎?」

  寧寧眸底微沉,語氣仍是淡淡地帶了笑:「孟姑娘講的故事,其實有兩個很值得推敲的地方。」

  裴寂看她一眼,又懶洋洋垂下眼睫。

  「其一,既然少城主擁有重創玄燁的實力,為什麼守城的陣法會突然失效?只可能是除他之外的其他人出了岔子,少城主自知無法再支撐陣法,這才奮力一搏,全力攻向玄燁。」

  「其二,玄燁身為堂堂魔君,要想攻城,定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怎會不做任何準備地孤身前來?既然幫手不在他身邊,那隻可能——」

  寧寧抬眼笑笑,漆黑眼瞳中如墜星辰,看得孟佳期微微愣住:「藏在迦蘭城中。」

  孟佳期聽得頭皮發麻,懷裡的兔子更是雙眼茫然,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既然你們是從長老那裡聽來這件事的始末,那他們就有充分的時間編造謊言。不難看出,真正的故事劇情應該是這樣。」

  寧寧說:「玄燁誘導少城主不成,便將主意打在了長老們身上。孟姑娘之前說過,魔族在當年盛極一時,很少有誰會拒絕魔君的庇護與餽贈,在魔族享受榮華富貴,總好過在一座小城裡勞心勞力。無論過程怎樣,他們都答應了下來。」

  屏障散發著幽幽冷光,如同一塊碩大的瑩白美玉,為整座城市籠罩上一層與死亡無異的冷色調。

  孟佳期暗自攥緊裙邊,心底森然。

  而寧寧還在繼續說。

  「少城主一定不會想到,他為了這座城捨棄前程乃至性命,身邊最信任的幾位長輩卻盡數背叛。當城門陣法做成,他們或許群起而攻之,或許同時放棄佈陣——不管怎樣,他都能很快明白自己的境遇,於是乾脆放棄陣法,賭上畢生修為與玄燁決一死戰。」

  「所以說,長老們這次哄騙迦蘭城民的目的,不是想要喚醒少城主,而是……」

  鄭薇綺吸了口冷氣,音量不自覺更大:「為了玄燁!」

  賀知洲嘖嘖嘆氣:「少城主既然知道了他們的異心,從那以後就成了敵人,那幫二五仔怎麼可能助他醒來——這樣一想,他還真是有點慘。」

  確實挺慘。

  醒著的時候拼盡全力只為護住城中妖族的性命,卻被自己人背後捅了刀子;沉睡之後也逃不開慘遭利用的命運,成了明面上的傀儡,其實好處全給了勢不兩立的敵人。

  可憐城中的妖們被耍得團團轉,冒著被正道修士發現的危險外出收集精元,卻淪為殺人的幫凶,為仇敵做了嫁衣。

  孟佳期聽罷,已是臉色慘白如紙,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鄭薇綺見她這般模樣,少有地放柔了聲線,用安慰的語氣低聲道:「孟姑娘,此事事關重大,不如你帶我們找到長老,讓我等與之當面對質。如何?」

  孟佳期眼底血絲上湧,閃過一縷沁了猩紅的恨意,咬著牙重重點頭。

  =====

  長老所在的星機閣人去樓空。

  他們在當年的大戰中同樣受到靈氣波及,加之少城主很可能也對他們下了殺手,聽孟佳期的描述,狀態虛弱得跟半隻腳入土的老人差不多。因此才會設下陣法,試圖以臥底之計除掉玄虛派一行人,而非正面解決。

  如今想必是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知曉謊言被戳穿後,便毫不猶豫地逃離了此地。

  星機閣保留著數百年前的建築風格,雕有龍鳳圖案的木窗被長明燈照成淺淺的硃砂紅,紗幔低垂,靜默無言。

  裊裊白煙自香爐升騰而上,如同女人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一點點拂過窗檯、輕紗與銀絲織就的帳縵,香氣無影無形,隨白氣一起蔓延至房屋的各個角落。

  寧寧奔波許久,好不容易能坐下來好好休息。一邊興致寥寥地打量著週遭建築,一邊聽鄭薇綺問:「他們會不會已經離開迦蘭城,逃去了岸上?」

  孟佳期搖頭:「姑娘有所不知,從屏障外進入迦蘭城輕而易舉,但若是進來後再想出去,便不得不花費極大的靈力。以他們的狀態,應該沒辦法離開此地。」

  「所以那群老大爺最可能去的地方,」賀知洲來了興致,腰間長劍發出一聲嗡鳴,「應該就是那什麼魔君的老巢——咱們是不是也有機會屠魔了?」

  「現如今尚不知曉玄燁的所在,我會告知城中已醒的妖族真相,拜託他們尋找玄燁與長老蹤跡。」

  孟佳期喟嘆一聲,似是已在今日耗盡了畢生的力氣:「諸位不如在城中歇息一段時日,也好治治身上的傷。」

  鄭薇綺笑呵呵地應聲,視線穿過窗戶,直勾勾看著街邊林立的店舖,又拿出了那個記錄靈感的小本本。

  裴寂蹙眉把玩著劍柄,似乎有些不耐煩,就差直接來一句:怎麼還不打?

  ……說的就是你們兩個啊喂!

  =====

  於是一行人在城中歇了下來。

  迦蘭城裡的妖族們在水中沉睡百年,醒來後也很少與外界接觸,因此個個都憨厚樸實得過分,像是剛從某個兒童動畫片裡穿越過來。

  寧寧被幾個熱情的小姑娘帶著選了身新衣服,又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思來想去,總覺得心煩意亂。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她便篤信了一切都是書中內容,沒想到先是出了賀知洲那樣一個大意外,如今的劇情還跑得沒了邊,在崩壞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這實在不是多麼愉快的體驗。

  現在看來,以後究竟要不要繼續信任原著和系統……也是個大問題。

  寧寧洗完了澡閒得無聊,又因為心裡翻來覆去的思緒沒辦法專心,只得放棄繼續思考,打算到街道上散心。

  眾人都住在城主府的客房,彼此之間只有一牆之隔。她剛推開門,便感到一陣劍風。

  是裴寂在練劍。

  他換了身新衣服,仍然是與夜色無異的黑。少年人黑衣黑髮,劍光卻是雪浪般純淨的雪白,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時,照亮冷白色皮膚。

  周圍無風亦無聲,只有屏障之上白茫茫的瑩光縷縷墜落,讓人想起破碎的浪蕊浮花,如月色般傾瀉而下,又被他鋒利的長劍斬斷成零星幾點。

  寧寧很認真地想,或許裴寂之所以喜歡穿黑衣,就是因為黑色濃郁,不會讓他滿身的血看上去十分明顯。

  聽見她房門打開的吱呀聲,裴寂停了動作,垂眸轉身。

  寧寧很少與裴寂單獨接觸過。

  他們之間總是隔著層透明的薄膜,彼此禮貌卻有些生疏。

  本來麼,她秉持著惡毒女配的自我修養,一直刻意與男主拉開距離,但現在被系統狠狠誆了幾遭——

  這原著本身就先天畸形後天發育不良,似乎也沒什麼理由來管她。

  她正要開口,沒想到裴寂居然搶先出聲:「師姐。」

  寧寧笑了笑,臉頰上隱隱顯出兩個淺淺的梨窩:「這麼晚了,你還在練劍啊?」

  裴寂:「嗯。」

  這句話說完,便不知道應該怎樣接下去。

  他兒時成天被娘親關在家裡的地窖,幾乎與外界完全隔絕。後來長大拜入玄虛派,又因為魔族血統的關係受到排擠,連願意與之接近的人都寥寥無幾,更不用說所謂的「交朋友」。

  對於裴寂來說,比起聊天,在九死一生中越級打怪要更加容易一些。

  他不禁心底一陣煩悶。

  煩他自己。

  「裴小寂別放棄啊!」

  承影在他心裡驚聲尖叫:「來來來,我給你支招!你就說那個、那個——師姐,我們來比劍吧!」

  這是把同樣母胎單身的劍。

  就它這水平,估計也基本告別脫單了。

  「你沒有和鄭師姐一起去療傷嗎?」

  寧寧帶了點好奇地朝他靠了一步,瞥見裴寂臉龐與脖頸上的血痕。她不知想起什麼,皺了皺眉:「真奇怪,為什麼我每次見到你,你都渾身是傷?」

  ——明明在她看的那本小說裡,身為男主角的裴寂一路順風順水,連磕磕絆絆都很少有過,結果這幾回卻次次成了血人,慘得不忍直視。

  「小傷,不礙事。」

  他答得毫不猶豫,腦子裡的承影唉聲嘆氣:「錯了錯了,你應該做出很難受的模樣,從而搏得她的一些關注。這麼倔,乾脆一輩子一個人得了。」

  它說得越來越起勁,一邊說一邊嘿嘿哈哈笑:「聽我說啊,你就突然捂著胸口半跪在地,努力擠出幾滴眼淚,然後聲音一定要輕輕顫,可憐巴巴地告訴她:師姐,寂寂疼。嘿嘿嘿!寧寧一定會心軟地紅了眼眶,一把將你抱起來帶入房中,然後你再略施小計嗯嗯啊啊這樣那樣,嘿嘿嘿!」

  裴寂:……

  「你受了傷,是不是從來不擦藥的?」

  寧寧站在門邊,朝屋子裡望了望,白皙的臉龐被燭火染上幾縷緋紅色澤,微微揚起的嘴角旁,梨窩如同盛滿桃花的盈盈春水。

  然後她又轉過頭來,指了指自己的右臉:「你這兒在流血。我房間裡有傷藥,想來用一用嗎?」

  承影徹底瘋掉,一代巔峰神劍淪為瘋癲神經病劍:「用用用!快說你可以你想要!裴寂你要是拒絕,我就每天晚上給你念金剛經和大悲咒,每天早上為你深情朗誦《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

  裴寂被它吵鬧得不勝其煩,剛要皺起眉,瞥見燭火下小姑娘清麗柔和的笑臉,惱意便不知怎地倏然消散了。

  他說不清此時此刻的自己究竟是個什麼心情,抿著唇沉默半晌,用了很小的聲音回答:「……多謝師姐。」

  客房的佈置大致相同,踏進寧寧房間時,裴寂聞見一股淡淡的樹葉香氣。

  他們倆都洗了澡,身上難免沾了來自迦蘭城中相同的氣息,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彷彿樹香連著樹香,將兩人之間的隔閡渾然消彌了。

  裴寂心底的煩悶悄悄散去,低著頭不去張望。

  女子閨房不宜直視,這一點他總歸是明白的。

  「你在椅子上坐好,別動啊。」

  寧寧用手帕輕輕點在他臉頰,拭去傷口再度裂開後滲出的血跡。

  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即便力道很輕,裴寂也還是能透過那層薄薄的手帕,感受到少女圓潤指尖上溫和的觸感。

  他面無表情,其實早已屏住呼吸。

  ……她說來用藥,卻從沒說過,是她替他擦藥。

  「你之前詐孟佳期的時候好凶。」

  寧寧的語氣裡帶了笑:「我要是她,一定也會被嚇到。」

  承影嘶了一聲:「我早就告訴過你,要溫柔一點!」

  裴寂自嘲笑笑,眼底陰翳更濃,漫不經心地應聲:「師姐,我那不是詐她。」

  他的性格本來就很糟糕,從來不討人喜歡。

  承影: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這臭小子到底會不會聊天?真是句句都把話題往死路上引啊!你還是回答「嗯嗯啊啊」吧求求了!

  它滿心忐忑,無比絕望地看一眼寧寧。

  哪知小姑娘非但沒生氣,反而噗嗤笑出聲來,杏眼彎成小小的月牙形狀:「是嗎?那很好啊。」

  承影噤了聲。

  寧寧一邊說,一邊往手指沾了藥膏,抬起眼睛看向他臉上的劃傷。

  他很少與誰有過這麼近距離的接觸,當女孩柔軟的指尖落在臉頰,讓裴寂無端想起夏天暖洋洋的風。

  寧寧的手指溫暖綿軟,而藥膏又是清清涼涼,被她輕輕地上下塗抹時,牽引了微不足道的些許刺痛,彷彿有一絲絲微小的電流在血脈之間流淌。

  ……真奇怪。

  裴寂喉頭微動,偏過視線不看她。

  他聽見寧寧說:「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嘛。你如果真像話本裡批量生產的大俠那樣清風霽月、正氣凜然,反而不那麼真實了。現在這樣就很好啊,有血有肉的,挺可愛。」

  這是她的真心話。

  原著裡的他宛如一個懲奸除惡、闖關打boss的工具人,全篇見不到什麼喜怒哀樂,簡直是一座移動的裝逼大冰山,還是賊龍傲天的那種。

  現在的裴寂有點慘,有點小傲嬌小毒舌,跟個刺頭似的,相比起之前那個,實在可愛到不行。

  承影聞言,久違地安靜了好一會兒。

  再開口時,帶了點老娘嫁女時的淡淡哭腔:「裴小寂。」

  裴寂在心底「唔」了一聲。

  「我如果是你,就在這一瞬間愛上她了。誰能不喜歡寧寧呢?」

  承影淒淒慘慘慼慼:「你知不知道,我恨你像塊石頭一樣。」

  裴寂沒理它。

  裴寂臉上滿打滿算不過幾道小傷,寧寧擦完了藥心滿意足,正要嘮叨幾句,忽然聽見屋外院子裡的一陣談話聲。

  她透過窗戶向外望去,見到打頭走在最前面的鄭薇綺,以及嘰嘰喳喳的賀知洲、孟佳期與秦川。

  賀知洲望見了她,當即咧嘴笑起來:「你們倆還秉燭夜談呢?快出來快出來,鄭師姐儲物袋裡有好多有趣的小玩意!」

  寧寧也笑:「知道啦——!」

  她說罷便起身準備出門,瞥見裴寂一動不動,於是又低頭停下腳步。

  少女的青絲被長明燈光打濕,燭火攀爬上白皙臉頰與烏黑瞳仁,寧寧朝他勾勾手指,聲音輕快得像一隻貓:「來呀。」

  他坐在燭火昏黃的房屋裡,窗外樹木的倒影直直落下,覆蓋一層濃郁陰翳。

  而寧寧站在長明燈底下,彷彿匯聚了世間所有朦朧卻明麗的亮色,笑意盈盈地向他勾了勾手。

  嗓子裡前所未有地乾澀,裴寂近乎於無措地眨眨眼睛,低低回應她:「嗯。」

  =====

  「這個呢,叫花香口脂。和以往的口脂截然不同,無毒無害,甚至可以吃,絕對居家旅行必備良品,買到就是賺到。」

  鄭薇綺口若懸河,說得兩個妖族兩眼放光:「還有這個!秘銀簪。簪子裡藏了根劇毒的針,戴上它,你既可以是風情萬種的禍國妖姬,也可以是遊走在黑暗邊緣的蛇蠍美人,怎麼樣,有沒有心動!」

  她講得停不下來,猝不及防聽見秦川的雄渾中年男音:「這是什麼?」

  鄭薇綺笑著扭頭。

  笑容陡然凝固。

  她之前胡亂塞給了他們一大堆東西,這會兒秦川左翻翻右看看,從裡面挑出了一本擁有鵝黃色封面的書。

  封面上赫然是一串大字:《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

  秦川已經翻開開始看了。

  還用了非常標準的、充滿童心的播音腔念:

  [真霄奮力一頂,長龍陡入三寸。運勁收放自如間,前突後進,左勾右移,有如疾風驟雨,玉蕊飄搖不定,似雨打風吹去。]

  寧寧:!!!

  師姐!這是本什麼書!!!

  鄭薇綺聽得頭皮發麻、顱骨升天,趕忙上前幾步,試圖從他手裡奪過那本書。

  奈何秦川人高馬大,輕輕一抬手,就把書舉到了她搆不到的地方。

  「期姐,這是什麼意思?」

  他覺得這些言語生澀拗口,加上人族的字認識不多,於是帶了點好奇地翻到另一頁。

  [真霄狠狠用力,彷彿要把她揉進自己骨血。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在這個女人面前潰不成軍,雙眼猩紅地低喃:「肯認錯了嗎,嗯?你這裡欠我的,用什麼來還?嗯?」]

  寧寧快被那個「嗯」洗腦了。

  這不是言情小說男主,他就是個不停嗯嗯嗯的電動馬達。

  「完了完了。」

  孟佳期渾身僵硬,壓低聲音:「秦川他在沉睡前只是個七八歲大小的孩子,沒想到一醒來就成了這副模樣——他還只是個孩子,你們千萬別帶壞他啊!」

  原來這是名偵探柯南的鏡像版本,身體變老了,頭腦還是一樣。

  ——這也太慘了吧!難怪他的言行舉止總是看上去怪怪的!

  鄭薇綺不愧是帶貨達人,硬著頭皮上去解釋:「這、這是在練劍呢!我們不是劍修嗎?你看那個『長龍』,便是真霄劍尊的劍名。」

  危,真霄劍尊,危。

  那是被他知道,自己心愛的寶劍被叫成「長龍」,師姐你就沒了啊師姐!

  「對對對!」

  賀知洲信口胡謅第一流:「這兩人在風雨中練劍,把花蕊都盡數斬落。你看那『前突後進』,正是玄虛劍派的一種劍招,名喚、名喚——」

  寧寧順勢接話:「名喚『雨打風吹劍法』。」

  秦川點點頭。

  復而又翻一頁,朗聲念道:

  [真霄氣急,竟從身後抽出幾條粗如兒臂的深褐長鬚,將她綁縛得動彈不得。

  長鬚紛然,根根入肉。長龍進出之間碾輾反覆,痛樂齊驅,身側端的是鶯聲啼啼,花蜜四溢。]

  現場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

  寧寧目瞪口呆,在心裡為真霄劍尊悄悄點一柱香。

  ——救命啊!為什麼連道具都用上啦!還有那個「鶯聲啼啼、花蜜四溢」……

  這個作者已經不是「鬼才」能形容的級別了,她就是個鬼啊!

  鄭薇綺努力保持著表情管理,柔聲解釋:「這個呢,是說真霄劍尊被八爪魚附身,竟從身後長出觸鬚,將女主人公綁起來後這樣那樣……」

  可惡。

  她真的編不下去了啊啊啊!

  「將女主人公綁起來後!用觸鬚和長劍一起捅進她小腹裡!」

  賀知洲趕緊搶白,加大音量斬釘截鐵:「為什麼說痛樂齊驅?痛的是鑽心之痛,樂的是能死在心愛之人手裡。你看後面那鶯聲啼啼,其實是一個可憐女人臨死前的幻覺啊!」

  秦川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難以想像,在他心裡的真霄劍尊是個什麼樣子。

  長著粗如兒臂的觸鬚,拿著把叫做「長龍」的劍,最大愛好是用劍捅自己心愛的女人。

  恐怖,究極無敵之恐怖。

  秦川在神志上畢竟是個小孩,稀奇一陣後便把黃色封皮的書丟在一邊,轉而翻看懷裡的其它物件。

  寧寧暗暗鬆了口氣,忽然聽見身旁的裴寂低聲道:「師姐,那雨打風吹劍法,為何我從未聽聞過?」

  寧寧愣了愣。

  對了。

  裴寂從小跟虐待成癮的老媽長大,基本不和其他人接觸,每天接觸的東西,除了打罵還是打罵。後來來到玄虛派,也不會有人教給他這方面的東西——

  男主,你怎麼了男主?

  你的邪魅狂狷和冷若冰霜呢?你怎麼成了隻小學雞……不,一個雞蛋殼啊男主?

  一旁的賀知洲滿臉驚恐地看著他,如同在看來到仙俠世界進行友好和平交流的外星人。

  寧寧忍著耳根上不斷升溫的熱度,板著臉回答:「是嗎?可能你入門比較晚,沒機會接觸。其實那也不是什麼厲害的招式,無論會不會都影響不大。」

  裴寂極少主動找人搭話,此時得了回應,便多了幾分信心,連言語之間都含了點微不可查的笑意,沉聲繼續道:「那我回去之後向師尊請教一番。等學有所成,再來與師姐切磋。」

  鄭薇綺的表情已經無法用陽間的言語來形容,老臉一紅,欲言又止。

  寧寧勉強扯出一個笑:「有、有緣……有緣再切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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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5:0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八章

  等眾人參觀完鄭薇綺的儲物袋,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迦蘭城沉眠三百餘年,對於城中住民而言,如今司空見慣的許多事物都稱得上十分新鮮。秦川和孟佳期看得興致勃勃,不時兩眼放光地發問,大致看完一遍之後意猶未盡,又拿出幾個小物件細細端詳。

  「對了,」孟佳期想起什麼,突然把手裡的水粉盒擱置在一旁,抬眸與鄭薇綺對視,「如果我們找到玄燁蹤跡,諸位打算怎麼做?」

  鄭薇綺不愧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在大事上很有眼見力和自知之明:「玄燁乃化神期魔修,就算在多年前的一戰中精疲力竭,也絕非是任人宰割的池中之物,以我們的實力,恐怕難以抗衡。我已用靈鴿通知師門,等候師尊回音。」

  這是認真思忖之下的權宜之策。

  他們中絕大多數人是金丹,在化神期大能前宛如螻蟻。如今玄燁身受重傷、體力不支,充其量只是個元嬰大乘的水平,但化神的牌面畢竟擺在那裡,要是硬碰硬,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追捕魔族不是小事,因此鄭薇綺乾脆將一切告知天羨子,想必他看罷信封,很快就會有所動作。

  鄭薇綺說著頓了頓,再正色開口時,終於有了幾分名門弟子的風範,不再像個成天沒個正形的推銷商:「如今魔君蠢蠢欲動,不知迦蘭城少城主情況如何?」

  「少城主——」

  孟佳期神色微黯,欲言又止,沉默好一會兒,才低聲應道:「諸位請隨我來。」

  =====

  孟佳期帶領眾人前往的,正是存放少城主身體的城主府。

  城主府稱不上豪華,卻足夠風雅。高牆朱紅、石階流光,院落兩旁的樹木花草盡數枯萎,只餘下枯骨般瘦削嶙峋的黑影,但放眼望去,還是能想像出數年前花木叢生、綠意幽寂的景象。

  穿過漫長的石階,便來到府中盡頭處的樓閣。孟佳期頗有儀式感地斂了神色,極快回望眾人一眼後,轉身輕輕推開房門。

  隨著一陣吱呀響聲,房屋裡的燈火如流水淌到門前。

  這裡是間臥室,屋子裡只有簡簡單單的桌椅書櫃和床,皆是木質,瞧不出有什麼獨特的地方。從極致簡約整潔的佈置來看,房間主人應該是個非常認真、做事俐落果決之人。

  寧寧心生好奇,跟著孟佳期的腳步慢慢走進房屋。

  在那張暗紅色的床上,靜靜躺著個人。

  男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如果非要形容長相,寧寧願意稱之為「霸道總裁文男主經典模板」。

  面部輪廓宛如被精心雕琢過,斜飛入鬢的劍眉下,細長鳳眼緊緊閉闔,鴉黑色長睫覆蓋下一片濃郁陰影。

  墨黑長髮傾瀉而落,毫無拘束地平展開,有幾縷落在臉龐之上,襯托著毫無血色的蒼白皮膚,便更顯出病弱之感。

  然而他雖則沉眠不醒,卻並不會讓人生出頹然之感。兩隻眼睛的眼尾都暈染著火紅色紋路,如同一筆濃墨重彩的小鉤,微微向上翹起,平添幾分張揚冷戾的侵略性。

  讓人忍不住去想,要是這雙眼睛睜開,究竟會是怎樣的景象。

  「少城主名喚『江肆』。」

  孟佳期悵然道:「他在百年前的大戰中耗盡靈力,加之受到玄燁與長老的合擊,一直不曾醒來。萬幸長老們在離開之前沒對他下手,不然……」

  鄭薇綺好奇:「看他眼尾的紅,少城主莫非是鳳族?」

  孟佳期點頭:「正是。」

  與尋常精怪不同,龍鳳兩族屬於當之無愧的妖中貴族,不但行蹤罕見、數量稀少,力量也是天生一等一的強。

  更不用說這位少城主是數年難得一見的妖修天才,實力就更為驚人。

  「當年城主病重,城裡的大小事務都是由少城主經手解決。他天資聰穎,身旁又有一位多年的長老輔佐,將迦蘭城治理得井井有條。」

  孟佳期看著男人棱角分明的面龐,不知為何,眼底閃過一絲戾色:「誰能想到,即便是那位陪著他長大的長老,也在日後毫不猶豫地背叛了他……甚至不惜欺騙全城百姓,也要協助玄燁恢復實力。」

  她說著不由得冷笑一聲,語氣裡滿帶著憎惡:「那群井底之蛙的老古董還以為自己能得到魔君的庇護,在日後享受榮華富貴。殊不知自仙魔大戰後,魔族的境遇如同過街老鼠——不,連『魔』這個族類都銷聲匿跡了。」

  她的反應有些過於激烈,鄭薇綺心直口快,略一怔愣後開口:「孟姑娘與那位長老,可是有什麼過節?」

  房間裡短暫地沉默了一陣。

  最後還是由變成了兔子模樣、被孟佳期抱在懷裡的秦川弱弱出聲,耳朵軟綿綿耷拉下來:「那位長老……是期姐的爹。」

  竟然還有這層關係。

  寧寧微微一愣,心裡很快便明白過來,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所以當初孟佳期才會對長老們那樣信任,在聽聞真相後亦是面如死灰,消沉了很久。

  被親生父親欺騙背叛,還成了召之即來的工具,這種感覺實在不怎麼好受。

  眼看氣氛有些尷尬,孟佳期別開視線,語氣僵硬地轉移話題:「少城主看上去性子冷淡,但其實為迦蘭城奉獻良多。然而如今我們非但沒幫他,還助紂為虐,滋長了玄燁的勢力……實在慚愧。」

  「魔族早就銷聲匿跡,等玄虛劍派的人趕來,想必不會再出岔子。」

  賀知洲雙手環抱在胸前,擰眉自言自語道:「但玄燁他會藏在哪兒呢?」

  這是最為不可思議的地方。

  按理來說,湖底的迦蘭城城區不大,就算展開地毯式搜查,也不至於次次無功而返。

  可玄燁彷彿當真沒了蹤跡,不管怎麼找,都尋不到他的半點影子。

  由於和主線劇情毫不相關,寧寧曾經對仙魔大戰的背景故事沒什麼興趣,直到之前在客房裡,才從大師姐口中得知了一些信息。

  與妖不同,魔族多為心術不正、性情暴戾之徒。魔界同樣有尊卑秩序,其中最為尊貴的,便是魔尊及其手下的七大魔君。

  據說魔君的位置可贈予可爭奪,只要親手殺掉上一任,便能把這個名頭搶過來用在自己身上。

  弱肉強食,廝殺不斷。

  可那群魔修就是喜歡。

  或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幾位魔君的性格扭曲之程度,簡直可以放去世博會進行珍奇物品展覽。

  像是什麼用少女的鮮血沐浴啦,用人體器官裝飾房屋啦,最愛逼迫相愛相親的人自相殘殺啦,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和他們比起來,一心煉製魂魄修煉的玄燁似乎都變得正常了一丟丟。

  但也僅僅是一丟丟。

  玄燁生性殘暴多疑、剛愎自用,和其他魔君一樣,不愛套路,擅長玩騷操作。要想猜中他的去向,恐怕不能用尋常思路。

  捨棄尋常思路,他必然不會像過街老鼠一樣東躲西藏,要確保自身足夠安全,又能及時與長老們保持聯絡——

  「鄭師姐,你是不是還沒收到師尊的回信?」

  耳邊突然響起裴寂的聲音,他很少說話,在此刻空蕩寂靜的環境下出聲,無端有了幾分陌生感。

  少年人的聲線冷冽如甘泉,見鄭薇綺點頭,裴寂露出一個不帶感情色彩的笑:「靈鴿多半被攔截了。」

  他抬眸望一眼被瑩白光芒籠罩的穹頂,眼底帶了些許嘲弄的意味:「長老能在我們抵達星機閣前離開,說明城裡布了眼線,一直在暗中進行監視。那隻鴿子,他們必然不會放走。」

  賀知洲倒吸一口冷氣:「眼線?」

  「收買一個人的方法有很多,那並非重點。」

  裴寂道:「魔君事關重大,如果師尊當真收了信,一定早就做出了回應。既然長老知道我們是玄虛劍派弟子,見到大師姐上岸放飛靈鴿,自然也就明白,那是封發往門派的求助信——玄燁的事情,他們絕不可能讓正道大宗發現。」

  賀知洲聽出他話裡未盡的含義,不由得渾身一涼。

  像是整個身體都浸入了冰冷的深潭,刺骨寒意從腳底一直蔓延到腦袋,把每滴血都凍得打顫。

  能傳遞消息的除了靈鴿,還有他們。

  「為了死守這個秘密。」

  裴寂的右手無意識撫摸著劍柄,眼底一片陰翳:「必快刀斬亂麻,殺之而後快。」

  ——玄燁不可能讓他們活著離開迦蘭城。

  他向來對人命不屑一顧,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

  這是個心狠手辣、殘暴無度的魔,或許享受著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暗中偷偷窺視的快意,如同逗弄一群迷了路的小白鼠。

  這樣的人。他——

  寧寧呼吸一滯。

  一個無比詭譎怪異的念頭悄無聲息湧上心頭,讓她的心臟開始砰砰直跳,猶如巨大的石塊敲擊在胸口。

  ……為什麼,少城主明明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長老們在離開時卻不除掉他呢?

  她沒有出聲,握緊腰間的星痕劍。

  然後滿目駭然地轉身。

  鑲嵌著精緻木雕的大床上,俊美無儔的男人沉沉閉著眼睛。長睫下濃郁的陰影飄忽如鬼魅,似是察覺到她的注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他嘴角勾起了一個極為淺淡的笑。

  能確保自身絕對的安全,能與長老們暢通無阻地聯絡,能躲在暗處的角落靜悄悄欣賞一切變故。

  還有什麼地方,能比萬眾推崇的城主府更加順應他心意呢。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原來打從一開始,躺在床上的「少城主」就不是江肆本人,而是偽裝成他模樣的魔君玄燁。

  作為幕後黑手,他就一直那樣悠哉游哉地待在那裡,聽來自仙門大宗的小輩們一本正經地分析與回溯。

  真是十足的惡趣味。

  這裡本不應該有風的。

  可偏偏就在此刻,一陣涼風無聲拂過寧寧耳畔,狠戾如刀,差點在她耳垂劃出一條血痕。

  寂靜的夜色轟然落下,躺在床上的男人猛地睜開眼睛。

  他的瞳孔竟是一片黯淡的血紅,血絲猶如瘋狂滋生的藤蔓,佔據了整個瞳仁。這張臉上冷冽的氣質因為這個眼神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侵略意味十足的嗜血與暴戾。

  他想殺她。

  即便身受重創、修為大損,屬於化神強者的威壓還是洶湧如潮,宛若開閘洩洪的水流,一股腦衝撞在她心頭。

  寧寧感到暴風雪般凜冽陰寒的殺意,如同勢不可擋的潮水將她吞沒,掀起一陣腥風血雨的猛烈風暴。

  而她站在風暴正中央,四周皆是明晃晃的殺機。近在咫尺的血紅色眼睛像是幽深潭水,幾乎將她溺斃。

  又是一道無形的疾風刺來,直指她胸口。

  她聽見鄭薇綺喊:「寧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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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5:1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二十九章

  寒光凜然,伴隨著化神期魔修的沉重威壓一同襲來。寧寧被那雙陡然睜開的眼睛魘住,等察覺不對勁,已經躲閃不及。

  那道光劍來去無蹤,迅捷如電,不過轉眼之間便凝結成形,直指她胸口的位置——

  忽然左臂被人猛地一拉,寧寧的整個身體不受控制向側邊倒去,電光石火之間,光劍與肩膀擦身而過。

  那人力道很大,她恍惚間沒站穩,直接撲進他懷中,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清新樹木香氣,與她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裴寂的身體很明顯地一僵,旋即將她的手臂鬆開,開口說話時,寧寧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動:「……失禮了。」

  寧寧後退一步道了謝,聽見不遠處的孟佳期怔然出聲:「少城主?」

  停頓片刻,便意識到不對勁,聲線陡然拔高:「不對,你不是少城主……你是什麼人?」

  「還猜不出我的身份麼?」

  玄燁懶懶坐起身,眼裡儘是玩味的笑意,抬起右手按在耳邊,用力一拉,便扯下一張人面:「本來還想再裝一陣子,沒想到被直接看穿了……看來你不如那個劍修小姑娘聰明。」

  人面被揭下,數百年前叱吒風雲的魔君終於顯現出了本來的面目。

  許是太久沒見到陽光,他的膚色白得近乎詭異,彷彿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血管,籠罩著一層由單薄白紙做成的皮。眉宇之間儘是桀驁不羈的戾色,叫人看一眼便心生寒意。

  秦川瞬間炸了毛:「那我們少城主呢?躺在床上的是你……少城主去了哪裡?」

  玄燁挑了挑眉,似是想起什麼極為開心的事情,忍不住吃吃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從懷裡掏出某個物件,毫不憐惜地丟在地上。

  孟佳期與秦川看上一眼,就不禁頭皮發麻。

  那是塊晶瑩剔透的碧色令牌,用迦蘭古文字寫著「城主令」三個大字。這塊令牌做不了假,理應出現在真正的少城主江肆身上,如今被玄燁丟出來——

  「你們說江肆啊?早死了。」

  他笑得彎了眼睛,血紅瞳孔中閃爍著愉悅的光:「迦蘭城沉睡了多久?整整三百多年啊!你們不知道,我當初找到他的時候,江肆已經成了具孤零零的骨架,衣服也爛掉了,只有這塊牌子還在。」

  說罷忍不住嘖嘖嘆氣:「可憐啊,可憐!滿心信任的長輩們全部背叛,族人也難逃被我圍剿的命運,你們說,江肆拼盡性命,最終換來了什麼?」

  孟佳期咬牙切齒:「你這混蛋!」

  「你就是孟長老的女兒吧?他曾經向我說起過你。」

  沒想到玄燁不怒反笑,語氣裡帶了點耀武揚威的意思:「聽說你性格一根筋,從來不聽他的話,現在看來果然不假——他說過,孽女已無大用,我可以隨心處置,真是父慈女孝,父女情深。」

  孟佳期暗暗握緊拳頭,嘴唇被咬出一絲鮮血。

  「我的事兒可不能讓玄虛劍派知道。」

  男人赤著腳下床,如瀑黑髮隨著動作左右游曳,唇角的冷笑愈發明顯:「金丹期的劍修……魂魄味道應該不錯吧。」

  話語聲落,魔氣乍現。

  濃郁如實體的純黑色氣息凝結而起,宛如狂潮暗湧,在頃刻之間盈滿整間房屋。強烈的壓迫感無影無形,彷彿讓空氣淪為了黏稠的膠質,叫人喘不過氣。

  「他如今的實力應該在元嬰大乘。」

  鄭薇綺是幾人中唯一的元嬰修士,當機立斷地低呵道:「快離開這間屋子!」

  玄燁聞言輕輕一笑。

  魔氣四溢,彷彿包裹了某種隨時都會掙脫而出的東西,不斷膨脹著劇烈晃動,在下一瞬間便會陡然爆開。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洶湧黑潮在靈力加持下瞬間爆裂,彼此交纏的魔氣如同匯聚了千鈞力道,一絲一縷皆蘊藏著無盡殺氣,恍若鋪天蓋地而來的萬千利劍,一併向眾人奔去。

  房屋無法承受此等威壓,木柱白牆盡數出現道道裂痕,最終隨著哢擦一響,轟然崩塌。

  頭頂是狂墜而下的牆體,身側則是殺意洶洶的魔氣萬千。

  鄭薇綺第一時間護住秦川與孟佳期,拔劍勉強擊碎迎面而來的魔氣,保護兩個修為尚淺的妖族不至於白白送命;裴寂斬落一塊從天而降的木製房梁,不知為何微微皺了眉,低聲對寧寧道:「我掩護你,走。」

  「我不要掩護。」

  寧寧拔出星痕劍,極短暫地頓了頓:「我們一起走。」

  她說完便察覺裴寂的臉色白得異樣,輕聲出言詢問:「你怎麼了?」

  「糟了糟了!」

  一旁的賀知洲以雷法入劍,劍尖刺入魔氣之中,引得一片劈啪作響,電光大放。

  他傾家蕩產購買的寶劍和功法在此刻終於起了作用,一邊揮劍一邊喊:「我聽說過重過純的魔氣突然爆發,會引起周圍魔族的共鳴——裴寂不也有魔修血脈嗎?一定是身體裡的魔氣與劍氣起了衝突。」

  裴寂臉色愈發白了幾分,避開寧寧的視線:「我沒事。」

  修仙界等級森嚴,三人與玄燁之間仍然存在很大差距,鋪天蓋地的魔氣尖嘯著襲來,猶如織成了一張密集的大網,令人無處可逃。

  裴寂的情況越來越糟糕,卻仍在咬著牙死死支撐,不將情緒表露分毫;

  好在寧寧的劍法主攻迅捷靈動,星痕劍白光大作,引出燦如星河的點點劍氣,細密如狂風驟雨,斬在來勢洶洶的大網之上。

  魔氣密集且攻勢兇猛,眾人來不及一一斬斷,身上或多或少都被劃破幾道血痕,等終於逃出屋子,便聽見轟隆一聲巨響。

  一半的牆體不堪重負陡然坍塌,而玄燁不慌不忙地站直身體,從空隙裡騰空而起,足尖恰恰立在房簷頂端的凸角上。

  長袍飄然,邪風盈身,衣物一角被悠悠吹起,露出縈繞在腳踝、如長蛇般死死攀附著的魔氣。

  鄭薇綺為保護兩個手無縛雞之力妖族,受了不輕的傷。如今一襲男式白衣被血跡染出朵朵紅梅,顯出幾分殘酷嗜血的美感。

  但她畢竟是劍派當之無愧的大師姐,當即咬牙握劍,騰然起身,一躍而上房簷頂端,劍影分化成道道白光,將整個身體環繞其中。

  繼而劍影同時發出一聲嗡鳴,竟一併攻向不遠處的魔修,劍氣成風,劍嘯如龍,光影交錯之間,耀耀然恍如白晝。

  這正是玄虛劍派的不二真傳,萬劍訣。

  萬劍訣難度極高,往往由化神期大能所用。玄燁萬萬沒想到一個小丫頭竟能使出此等招式,被道道劍光逼得後退幾步,暗罵一聲後催動魔氣護體,卻還是被刺出道道長痕。

  他不敢再掉以輕心,又與鄭薇綺交手片刻。後者的修為與經驗皆不如他,半晌之後敗下陣來;玄燁同樣受了傷,咳出一口漆黑的血。

  「元嬰三重,也敢跟我鬥?」

  男人眼底陰翳更濃,冷笑道:「剩下幾位金丹期的小朋友,你們是自己動手呢,還是由我來?」

  嘴裡雖然這樣說,他卻並沒有給出可供選擇的機會,在一瞬後俯身從房頂躍下,徑直走到寧寧面前。

  他向來不喜歡太過聰明的女人。

  尤其是,看破了他把戲的女人。

  「把你定為開胃菜,如何?」

  青年談話間催動體內魔氣,寧寧正要拔劍,猝不及防地,見到另一把劍擋在自己身前。

  竟然是裴寂。

  他體內的魔氣橫衝直撞,顯然已經難以遏制,明明疼得指尖發抖,卻還是面無表情地擋在她跟前,聲音很冷:「別碰她。」

  「你?」

  玄燁將他打量一番,勾唇不屑地笑:「你體內居然也有魔氣……劍氣魔氣在身體裡打架,這會兒恐怕自身難保吧?怎麼,還想逞英雄?」

  裴寂沒有應聲,揮劍斬下。

  他的劍氣如同本人一樣冷冽,彷彿挾裹了一層薄薄冰雪,劃破空氣時,勾起一片銀霜般的雪色。

  又快又狠,拼盡了身體裡的全部力氣,完全不留給對手喘息的時機。

  裴寂的進攻越來越凶。

  這並非普通金丹期修士能到達的水平,玄燁終於收斂了笑,以魔氣化出一把漆黑長劍。

  雙劍相拚,兩道人影快得幾乎無法看清。一白一黑兩道劍光倏然相撞,沒有多餘技巧,只有在殺伐中練就的本能與殺意。

  在這種情形下,貿然出手相助只會反過來幫倒忙,寧寧皺著眉,心臟狂跳。

  裴寂幾乎是在拿整條命與他對抗,黑衣被夜色吞噬殆盡,身法游弋之間,有幾滴鮮血滴落在地。

  他的臉色比玄燁更加蒼白,瘦削纖長的身體裡彷彿潛藏了一隻凶狠的巨獸,凶戾狠辣被牢牢印在骨子裡。

  一絲絲影子似的黑色霧氣纏繞而上,依次攀上少年的腳踝、脊背與脖頸,他一定疼得厲害,後背時常難以抑制地輕輕顫。但也正是這份刻骨的疼痛催生出無窮鬥志,讓他不至於分心。

  玄燁本來就十分虛弱,之前又被鄭薇綺消耗了不少力氣,一番纏鬥之下,竟逐漸變得力不從心。可偏偏對手凶狠得像條野狗,壓根不留給他絲毫喘息的機會。

  ……這小子一定瘋了!

  按照他這樣的打法,無異於一點點揮霍性命,以命為籌碼對他步步緊逼。

  瘋子!

  玄燁暗自催動所剩不多的靈力,拼盡全力朝裴寂猛攻而去。這一擊對方必不可能躲避,尋常劍氣也無法將其刺開,到時候這小子無計可施,只能被捅破肚子。

  他暗暗露出勢在必得的笑,然而在下一瞬間,神情便陡然怔住。

  眼前的少年幾乎被魔氣全部包裹,眼底晦暗得有如深淵,因為疼痛而混濁不堪、佈滿駭人的血絲。由於透支了力氣,一層死色悄無聲息覆蓋了整張臉頰,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力竭而亡。

  在他的長劍之上,雪白劍光竟與洶湧魔氣彼此交纏,如同星月勾疊,將層層魔氣剎那破開——

  在轉瞬之間,筆直刺入他小腹之中!

  怎麼會?

  腹部傳來難以忍受的刺痛,玄燁無比驚詫地凝視著少年視死如歸的眼眸。

  這瘋子!居然將魔氣與正道劍意一併融入劍中!他難道就不擔心走火入魔、靈氣逆流麼!

  縱使他是個不走尋常路的邪修,也還是下意識想問:這究竟是什麼邪門歪道?!

  玄燁滿臉不敢置信地低下頭,五官因為疼痛而扭曲成一團。

  裴寂終於承受不了魔氣外溢的疼痛,半跪在地,用手掌勉強支撐身體。

  「裴寂!」

  寧寧一顆心快要提到嗓子上,見狀趕緊向他跑去。與之前幾次沒什麼兩樣,他這回又成了個血人。

  ……只不過這一次,裴寂是為了保護她。

  「你們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

  玄燁厲聲冷笑,被疼得長長吸了口氣,眼底卻閃過一絲得色:「我當然不可能貿然獨自前來,在各位意想不到的地方,暗中還布了一個局……想不想看看?」

  他說著哈哈大笑,不知道是在對誰講話,大喊一聲:「出來!」

  隨著話音落下,竟有五道人影同時從院落暗處走出,清一色雪白鶴髮,皆是目光混濁、儒雅安靜的老人。

  孟佳期不知是氣還是怕,渾身發抖:「這是……那五位長老。」

  其中一位瞥見她,目光淡淡地揚起下巴,滿目皆是冷漠與輕蔑,正是孟佳期的親生父親,孟卿。

  「你為何騙我?」

  孟佳期被瞞在鼓裡這麼久,乍一見到他,忍不住紅了眼眶:「爹爹,為什麼要害死少城主?」

  孟卿並未理會她,倒是身旁另一位長老緩聲應答:「跟隨魔君,便可保我們一世榮華富貴,佳期,不要再執迷不悟。」

  執迷不悟的明明是他們!

  這些長老無法離開湖底,因而不會知道,外界早就發生了仙魔大戰,如今魔族銷聲匿跡,哪裡來的榮華富貴可言。

  「要實現煉魂、重塑識海,我還差三個人族魂魄。本來打算把你們全部殺掉後再取魂,現在看來……」

  玄燁舔了舔唇角:「這小子實力超群,只需要他一個人的就夠了——我今日便要破了這城!」

  要想實現取魂,必須在對象剛剛死亡或極度虛弱的時候。

  裴寂傷得如此厲害,必然難以抵抗;由長老們掌控的五方攝魂陣擺好之後,取魂只需要短短一瞬間,其他人根本來不及阻止。

  等他吸收了那小子的靈力,再加上之前吸取的無數人魂妖魄,他不但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還能繼續叱吒風雲,美滋滋地當魔君。

  五人齊聲應了「是」,攝魂法陣應聲而動,幾抹血光騰空而起——

  卻不知怎地,忽然又同時沉甸甸地落下,化為腳邊的一灘軟綿綿的血咒。

  沒有想像中的攝魂鎖靈,更沒有預料之中的血色漫天,咒語還沒發動就宣告了終結,一切恍若從未發生。

  四雙眼睛滿含著不可置信,同時望向一處方向。

  有人顫聲大叫:「你在做什麼……孟卿!」

  站在陣法中心的老者孑然而立,混濁眼眸中頭一回浮起一絲清明的亮色。他並未唸咒,也沒有驅動陣法,而是朝他們淡淡笑笑。

  然後一腳踩在地面的血印,輕輕一動,就將它抹成一團看不清形狀的血糊。

  陣法催動之際,有人中途停止佈陣,導致整個局功虧一簣,滿盤皆輸。

  與三百年前城門上的情景……如出一轍。

  如同一場蓄謀已久的報復。

  玄燁心知不對,捂緊了被裴寂刺出的傷痕。

  「想要破了這城?」

  不知從哪裡響起一道陌生的男音,冷厲如凜冬寒風,帶著些許輕蔑的嗤笑,把僵局驟然打破:「我的城,你還動不了。」

  孟佳期聞言訝然地睜大眼睛,順著聲音的源頭看去,喉嚨裡不自覺瘖啞出聲:「少……少城主?」

  寧寧守在裴寂身邊,費力抬頭。

  從小徑深處的樹木陰影裡,緩緩走出一個高挑人影。

  那人穿了件繡有暗金紋路的墨黑長袍,彷彿與周邊夜色融為一體,等長明燈光逐漸照亮他臉頰,首先映入她視線的,便是青年眼尾濃郁的紅痕。

  這是鳳族生來獨有的印記。

  真正的江肆與玄燁之前的那張假臉長相沒什麼不同,氣質卻大相逕庭。

  與魔修周身籠罩的邪性與殺氣不同,迦蘭城赫赫有名的少城主立如瓊枝玉樹,神情淡漠的眉宇看不出太多喜怒,唯有一雙深邃狹長的鳳眼中潛藏著勢如破竹的銳氣,在剎那之間破開層層暮色。

  「江肆……」

  玄燁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我當你死無葬身之地,原來是變成縮頭烏龜藏了起來!怎麼,那孟卿居然是跟你一夥的?你是怎麼說服他入夥的?」

  江肆回他一個極其清淺的笑,語氣裡聽不出起伏:「哪裡來的什麼『說服』,打從一開始,孟叔就是我的人。」

  玄燁的笑容終於微微一滯,笑聲也總算停下。

  「從一開始?」

  他從嗓子裡擠出這幾個字,眼底戾氣更濃。

  如果孟卿從未被他策反,那就說明,在三百年前的城門之上,江肆知道自己會遭到其餘長老的背叛。

  也就是說,他很可能早就做好了與他們同歸於盡的準備。

  一個念頭浮上心頭,讓玄燁難以遏止地暴怒不已。

  按理說江肆損耗的靈力比他多得多,就算沒死,也絕不可能在他之前醒來。

  他從甦醒之後就一直費盡心思找尋江肆的身體,終於在某個角落發現了他白森森的骸骨,因此便理所當然地認為,那人已隕落在百年前的苦戰之中。

  可如果江肆早就預料到了一切,包括長老背叛、迦蘭陷落、甚至所有人在受到衝擊後失去意識昏睡不醒——

  那他是不是也就可以提前做好準備,委託旁人將沉睡後的他藏匿在某個安全的地方,等待時機醒來?

  玄燁抹去嘴角的鮮血,脊背不自覺開始顫抖:「難道你——」

  江肆沒有耐心聽他講話,冷冷勾唇:「你總算明白了。」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為榮華富貴捨棄仁義與本心。

  當年孟卿假意答應玄燁,轉頭便將此事告知江肆,斟酌片刻後提議:「少城主,來者不善,我們恐怕難以應對。不知能否向仙門與世家求援,助我們一臂之力。」

  江肆搖頭:「玄燁行事果決,既然已經拉攏了全部長老,一定會立刻攻城。向外人求援,一定來不及。」

  頓了頓,又道:「不如我們將計就計,雖然不能勝過他,卻能拚個魚死網破。」

  孟卿大駭:「少城主……!」

  「屆時城門佈陣,我不會將靈氣匯聚於陣法之上,而是一味猛攻玄燁。他行事莽撞,一旦一心認定我潛心佈陣,就不會在自己身上多加設防,只需要趁其不備,就能打他個措手不及。」

  青年坐在書桌前,輕輕合上手裡的古籍:「至於迦蘭城,我會耗盡殘存的所有靈力,在城中設下一個巨大屏障,抵禦洪水來襲。在我與玄燁的靈力衝撞之下,城中百姓的神識必然會受到衝擊,從而失去意識陷入長時間昏迷——這就是我們第二步計畫的契機。」

  孟卿若有所思,聽江肆繼續道:「我的靈力所剩無幾,昏睡時間一定會比玄燁長上許多,為了不讓他甦醒後第一時間除掉我,孟叔,我需要您的協助。」

  「受到化神期靈力衝撞,昏睡時間少則數十年,多則上百年——但如果提前服用固神丹,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延緩衝擊。」

  江肆說著掏出一個玉質令牌,遞到孟卿身前:「這是城主令。孟叔,我是靈力受損陷入沉睡,固神丹於我無用,你在大戰之前將它服下,醒來後將我藏身至城主府地下的暗室,再找來一具與我體型無異的骸骨……把城主令放在它身上。」

  他說罷嘆了口氣:「只是苦了您,不得不當上一段時間眾人厭棄的叛徒。」

  這就是江肆的局。

  將計就計,利用玄燁離間的計畫反將一軍,將其困在由洪水造就的囚籠之中。再來一招金蟬脫殼、假死脫身,等實力恢復,再伺機而動,想辦法除掉他。

  「你、你們!」

  玄燁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最終吐出一口血,滿目猙獰地望向孟卿:「你居然騙我!騙子!」

  他倒還委屈上了。白髮老者很有禮貌地點點頭:「魔君,最先教我們騙人的,不就是您麼?」

  攝魂陣破,玄燁的最後一絲希望也隨之宣告終結,更不用說還遇上了不死不休的死對頭,發現被人家騙了整整三百年。

  簡直是身體與心靈上的雙重打擊,成功讓他化身為音樂噴泉,一邊大喊大叫,一邊從嘴裡噴出天女散花般的黑血:「等、等等!江肆,只要你答應不殺我,我就把魔君的位置讓給你!」

  寧寧用手帕替裴寂擦乾淨臉上的血漬,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大叔,時代變了。你難道不知道,自從仙魔大戰之後,魔族就被屠滅得一個不剩了嗎?」

  玄燁的臉色由白轉青。

  又聽她繼續說:「你要是現在出去,只有兩種結果。一是被捅成篩子,另一種是被抓起來進行展覽,展覽主題就叫『最後一個魔族』。」

  玄燁的臉色由青轉成五彩斑斕的黑。

  江肆神色冷淡,手中憑空出現一把長劍,用了不容置喙的語氣:「向迦蘭城中百姓道歉。」

  「道歉?」

  靈力枯竭的魔修輕哼一聲,咬牙笑了笑:「做夢去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玄燁瞳孔中的血紅陡然加重,竟成了兩顆通紅的血珠,血色轉動翻滾,隱隱有爆裂之勢。

  江肆眉頭微擰,拔高音量:「諸位,趴下!」

  玄燁的笑聲迴旋於耳畔,突然被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破音突然切斷。

  濃郁的魔氣與二十一世紀的炸彈沒什麼兩樣,爆開的瞬間掀起層層熱浪,帶著千鈞力道橫衝直闖。

  寧寧以劍氣護體,將裴寂的腦袋擁入懷中。他的身體僵硬如雕塑,自始至終沒有動彈,連呼吸都是輕輕的。

  江肆一眼便瞧見重傷倒地的鄭薇綺,毫不猶豫把她護在身下:「兄台,當心!」

  =====

  玄燁自知無力抵抗,滿心暴怒之下自行爆體而亡,釋放出的魔氣縈繞不絕。

  過了好一會兒,江肆才勉強撐起被氣浪推到鄭薇綺旁邊的身體,與她四目相對。

  迷霧重重,暗影浮光,英雄救美,端的是一派浪漫多情好風景。

  兩雙眼睛近在咫尺,江肆覺得,他這一輩子,從未見過像這樣令他充滿好奇的人。

  俊美的青年沉默片刻,輕啟薄唇,用盡了一生中的所有認真:「兄台,你的胸肌為何如此浮誇?」

  鄭薇綺的表情頓了一下。

  繼而冷聲呵呵:「是麼?」

  他聽了聲音才知道,原來這是個穿著男裝的姑娘。

  「女人?」

  江肆皺眉,末了從唇角勾出一抹低笑:「有趣。你方才以元嬰修為使出玄虛劍派的萬劍訣,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下迦蘭城江肆,女人,你姓甚名誰?」

  鄭薇綺面無表情。

  寧寧帶著裴寂去了醫堂療傷,聞風而來的迦蘭城民則將諸位長老盡數送入詢審堂。

  賀知洲盡心盡力扮演著愉快吃瓜的八卦小達人,聽見這段話,不由得微微一愣。

  終於來到了花前月下的劇情。

  ——可是這畫風好像不太對啊!為什麼少城主嘴裡會蹦出那麼莫名其妙的台詞!

  就像周圍所有人都在正正經經演仙俠劇,結果突然來了個剛從霸總愛情片裡走出來的傢伙,還一本正經地開始念土尬劇本。

  至於寧寧家的大師姐——

  大師姐的表情已經不太對勁了。

  他記得寧寧說過,鄭薇綺在山下歷練時學了許多罵人的話,是個不折不扣的祖安小天才,後來被師尊天羨子下了咒,才勉強收斂一些。

  至於現在麼,好像,大概,也許不太能收斂得住了。

  鄭薇綺祖安蓄力:百分之三十。

  「怎麼不回答我?嗯?」

  江肆面色陰沉,似是明白了什麼:「想要欲擒故縱,讓我傾心於你?這招對我沒用,勸你收收心思。我,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女人。」

  賀知洲尷尬得低下腦袋,腳趾猛摳鞋底。

  救命啊!那位赫赫有名的迦蘭城天才少城主,和女子相處時居然是這種性格嗎?

  一個被古早霸總文男主角附身的自戀狂?不會吧不會吧?

  偏偏一旁的孟佳期看得滿臉通紅,不停在他耳邊嘰裡呱啦:「少城主好有魅力,好有男人味哦!怎麼會有人像他這樣,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冷峻又憂鬱的男子氣概呢?」

  賀知洲:……

  你們三百年前的妖,審美都這麼清新脫俗的嗎?

  也許在三百年前,這種性格的確是種還算不錯的潮流,能引得萬千少女大呼有個性。但此時此地再講出來——

  相當於2050年了,見面第一句話是:「我倒!你也網上衝浪啊?吼吼,布吉島你是GG還是MM?」

  鄭薇綺祖安蓄力:百分之七十。

  江肆眼看久久得不到回應,或許是為了挽回一點顏面,強撐著嘴硬:「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對你的劍術有幾分興趣。女人,惜才之心人皆有之,除了愛情,我什麼都能給你。」

  鄭薇綺:「呵。」

  鄭薇綺一把將他推倒在地,江肆還沒反應過來,就直挺挺躺在地上,胸口頂著她的膝蓋,動彈不得:「用一次萬劍訣就引起你的注意了?老娘還能把你的頭擰下來一腳踹飛讓它與太陽肩並著肩,保證讓你永生對我念念不忘。除了愛情什麼都能給我?一百萬靈石趕緊的!還有你以後八百年的工資血汗錢,拿來,全給我拿來!」

  頓了頓,又深吸一口氣:「就你這小胳膊小腿也敢在這兒胡思亂想?你這種自戀狂簡直是珍稀物種,腦子有問題的程度堪比一場冤案,修仙界怎麼就沒考慮拿你的臉皮當城牆?就算大炮架兮轟他娘,也一輩子都轟不動。」

  她這一番話說得江肆啞口無言,一張小嘴還沒叭叭叭罵盡興,鄭薇綺便臉色一白。

  根據天羨子給她下的禁咒,只要開口罵人,就會身不由己做出自己此時此刻最不想幹的事情。

  而她現在最排斥的事情是——

  鄭薇綺的表情如同剛吃了蒼蠅,面如死灰地勾起江肆下巴,語氣軟了許多,皆化為一聲曖昧至極的輕嘆:「男人,你真是個磨人的小妖精。」

  什麼叫做絕望。

  這,就是最深的絕望。

  賀知洲:……

  救命啊!師姐自己變成霸道總裁啦!

  她的一切行為都在江肆意料之外,後者被禁錮住下巴動彈不得,遲疑片刻後故作強硬地開口:「這是做甚?女人,知不知道,你在玩火。」

  沒想到鄭薇綺的語氣強硬至極,堪稱霸總附體——如果忽略她滿臉嫌惡、恨不得立馬投胎轉世的表情的話。

  「居然拒絕我?如果你想激怒我,那你成功了。但不要忘了……自己點的火,要靠自己來滅。」

  太恐怖了。

  這兩人居然說得有來有回、棋逢對手,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當代霸總文學經典範本,不愧是你們。江肆的語氣弱了一些:「別忘了你的身份!怎可如此、如此踰越!」

  「哦?」

  鄭薇綺放棄抵抗,不再嘗試去做表情管理,滿臉堆出邪笑:「只怕你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踰越又如何,以後只有我能欺負你,知不知道?」

  這是多麼史無前例究極油膩的台詞。

  什麼叫用魔法打敗魔法,用油膩擊垮油膩。

  江肆驚了。

  這世上怎會有比他更加邪魅狂狷的女人,僅憑幾句話,就說得他啞口無言!

  曾經一往無前的王霸之氣在她面前顯得那麼不堪一擊,成了只唯唯諾諾的小王八。

  不知怎地,他竟有些怕了。

  他多麼想說,女人,不要挑戰我的極限。

  話到嘴邊,卻成了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解釋!我才沒有——咳!」

  兩級反轉。

  江肆傷勢未癒,體內靈氣淡薄,眩暈和咳嗽都是十分常見的症狀。

  鄭薇綺聽見這道被極力壓抑的聲音,當即擰了眉頭,神態凶狠得宛如地獄修羅:「大夫呢!大夫在哪裡!治不好他,我就要整個迦蘭城的人陪葬!」

  多麼霸道,多麼恣睢妄為。

  拳打「女人你在玩火」,腳踢「你不過是個玩物」。

  此話一出,江肆便明白,他敗了。

  敗得徹徹底底,敗得毫無懸念。

  秦川頂著一張中年人的面孔探頭探腦,滿臉好奇:「哥哥姐姐,他們在做什麼?鄭姐姐為何會趴在少城主身上?」

  賀知洲默了片刻。

  然後秉承著呵護祖國花朵健康成長的原則,十分認真地回答:「他們在練那個……那個小跳蛙功。蛤蟆見過吧?動作差不太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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