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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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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李洪元 於 2021-11-17 08:27 編輯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作者:寫離聲

內容簡介】:

  全長安都知道齊王桓煊心裡有個白月光,是當朝太子妃

  他為了她遲遲不肯娶妻,還從邊關帶了個容貌相似的平民女子回來

  誰都以為那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替身,連桓煊自己也是這麼以為

  直到有一天,那女子忽然失蹤,只留下一片火海,一具焦屍

  所有人都認為她死了,只有桓煊不信,他的心被剜去了一塊

  他願意傾盡所有,只要能找回那對亮若星辰、溫柔如秋水的眼睛,找回他的隨隨

  他瘋了一樣找她,可始終找不到半點蹤影

  直到兩年後,三鎮節度使入京受封,他終於再次看到她

  她高坐在馬上,平靜地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

  「夢總要醒的。」

  她是統領二十萬精兵的大雍戰神,也是他英年早逝的大哥未過門的妻子

  原來他才是那個替身,原來他從未擁有過那雙眼睛

  他手握她的刀刃,抵住自己的臉,任由鮮血淋漓:「現在不像了。」

  —————————————

  排雷:

  1. 放飛狗血,男女主互為替身

  2. 男主年下小狼狗,真的狗,女主沒有心

  3. 女主武力天花板,問就是設定

  一句話簡介:雙替身追妻火葬場

  立意:愛情需要開誠布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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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7 08:27:32 |只看該作者
番外九 蕭鹿

  陽春三月,魏博城裡城外綠意盎然,節度使府的後園中一片杏雨梨雲。

  園中最大的那棵杏樹下擺著張石雕棋枰,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左右手邊分別擺著個棋笥,只見她用肉乎乎的左手從左邊棋笥裡拈出一顆黑棋,有模有樣地拍到棋枰上,接著又用右手拈了顆白子,踮著腳,整個人幾乎趴在棋枰上,這才把棋子擺到了對角。

  一個鼻尖微翹、虎頭虎腦的男孩蹲在一旁,雙手托腮看了一會兒,打了個呵欠:「蕭鹿,這有什麼好玩的,我們去校場上騎馬吧,我生辰阿耶送了我一匹小白馬,可神氣了……」

  那名喚蕭鹿的小女孩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去。」

  她有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黑得幾乎看不出瞳孔,襯著微微泛青的眼白,像深秋的湖水一樣乾淨又冷清,她整個人也是冷冷的,從頭到腳纖塵不染,連指甲縫裡也是乾乾淨淨的,和節度使府中一群成天舞刀弄棍、玩泥巴傻樂呵的小孩格格不入。

  男孩道:「那我們去比劍啊,我阿耶叫人給我打了把鐵劍,可比木劍威風多了。」

  蕭鹿忽閃了一下小扇子似的長睫毛,秀氣的長眉微微蹙起:「我要打譜。」

  小男孩搔了搔後腦勺,小大人似地嘆了口氣:「不是弈棋就是看書,有什麼好玩的。」

  蕭鹿抬起眼睛,一針見血道:「你不會弈棋也不識字,怎麼知道好不好玩?」

  段大郎愣了愣,隨即好脾氣地道:「那你教我好不好?」

  蕭鹿遲疑片刻,搖搖頭:「算了。」段大郎太笨,與其花力氣教會他,還不如自己和自己玩。

  段大郎道:「教教我嘛。」

  蕭鹿想了想道:「我給你做個題,你答得上來我就教你。」

  段大郎眨巴眨巴眼睛:「好,你問。」

  蕭鹿道:「一隻籠子裡關著兔子和雞,五個頭十四條腿,一共幾隻兔子幾隻雞?」

  段大郎張了張嘴:「等等,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蕭鹿耐著性子又說了一遍。

  段大郎撓了撓腮幫子:「雞和兔子關一起,雞不會啄兔子嗎?」

  蕭鹿:「……」

  段大郎又道:「你喜歡兔子嗎?我們去捉兔子吧。」

  蕭鹿忍不住想直言不諱問一問段大郎何以這麼笨,忽然想起高嬤嬤的告誡——每個人擅長的東西不一樣,不能因為別人在某事上不如你就冒犯人家,遂露出個禮貌的假笑:「……段大哥,你自己去吧。」

  說罷又低下頭去繼續打譜。

  段大郎現在滿腦子都是捉兔子:「那我去了,我捉隻世上最漂亮的兔子送給你。」

  蕭鹿心道你怎麼知道世上最漂亮的兔子在魏博,不過高嬤嬤昨日說了,不能總挑別人的錯處,於是她點點頭:「謝謝段大哥。」

  不遠處的涼亭裡,隨隨懶懶地靠在桓煊肩頭,眯縫著眼睛看著杏樹下的兩個小小身影,發愁道:「這孩子怎麼總是一個人玩,也不愛動,成天不是打譜就是看書……」

  她頓了頓,睨了眼桓煊:「是不是隨你?」

  桓煊毫不猶豫地撇清干係:「你別冤枉我,你忘了那時候我和你玩得多好。」

  隨隨道:「也是。」雖然給雀兒挖地宮也算不上多正常。

  她一邊說一邊將腿擱到男人膝上:「今早練得太過了,腿有點酸。」

  桓煊自然地替她揉捏起來,力度不輕不重正合適。

  「別擔心了,」他一邊捏一邊道,「我們小鹿早慧,和別的孩子玩不到一起也正常。」

  隨隨嘆了口氣:「那天我問她最好的朋友是誰,她說是高嬤嬤……」

  桓煊忍不住揚起嘴角:「畢竟是嬤嬤一手帶大她的。」

  隨隨道:「她和我們都沒多少話說,只有和高嬤嬤在一起時有說不完的話。」

  她頓了頓道:「過年我們回一趟長安怎麼樣?」

  桓煊的手一頓:「怎麼忽然想起去長安?」

  隨隨道;「阿姊前陣子寄書過來提起這事,趁著這兩年邊關無事,回去看看也好。」

  突厥稱臣,吐蕃內亂,奚和契丹不成氣候,河朔軍打完突厥之後又在渤海平了一次叛亂,至今四五年邊關無事,等哪個部落再成氣候,至少也要再過幾年。

  隨隨望著女兒,目光柔和:「小鹿還沒見過她阿耶的家鄉呢,何況高嬤嬤年紀大了,她嘴上不說,可心裡還是想回故土的,高邁和關六他們正好也回去和親故聚一聚。」

  她說著來了興致,坐直身子:「我們七月末出發,一路走一路玩,到長安過年,上元之後再啟程回河朔怎麼樣?」

  桓煊道:「我們一起離開小半年不要緊麼?」

  隨隨道:「有北……」

  瞥見男人臉色,她連忙改口:「有段司馬和葉將軍坐鎮用不著擔心。」

  桓煊臉色稍霽,一開口卻還是酸溜溜的:「好在有段司馬替大將軍分憂。」

  隨隨撲哧笑出聲來:「段司馬都三個孩子了,你還為小時候那點事過不去呢。」

  桓煊將她摟緊:「我就是嫉妒他能和你一起長大。」

  隨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又不是沒人和你青梅竹馬。」

  桓煊這才發現自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隨隨眯了眯眼:「聽說城南白龍寺的海棠花開得正好,不如我們去賞花?」

  桓煊道:「我知錯了,求大將軍給我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說著替她捏起肩來。

  隨隨舒服地哼了一聲:「懶得和你計較。」

  她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收起半真半假的醋意,神色變得嚴肅起來:「今日洛陽送來的訊息,你自己決定要不要插手吧。」

  桓煊接過來迅速掃了一眼,又將信箋原樣疊起來還給她,漠然道:「與我無關。」

  隨隨有些詫異,她知道桓煊看著冷,其實並非絕情之人,當初秋獮阮月微遇險,他義無反顧去救,如今趙家犯事,爵位被褫奪,家產被抄沒,人進了大牢,還不知會怎麼發落,秉公處置的話阮月微多半也要跟著夫家一起流放,按理說他不該袖手旁觀才對。

  她挑了挑眉:「是不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桓煊沒將那些事告訴她,不過是因為不願主動提起阮月微的事,此時既然問起,他也就直言道:「當初趙清暉設計你的事她知情,且樂見其成。她落得什麼下場都是咎由自取,我不會再管。」

  隨隨這才恍然大悟,先前她也有過懷疑,桓煊對趙家下手時又快又準,為何偏偏留下趙清暉的性命和爵位,後來阮月微嫁給趙清暉她也覺事情太巧,如今才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巧合,從一開始就是桓煊設好的局。

  桓煊見她若有所思,便知她已經想通了來龍去脈。

  「覺得我太狠了?」桓煊道。

  隨隨挑了挑眉,嗔怪道:「你是什麼人我難道不知道?」

  她站起身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放心,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桓煊心頭一暖:「誰說你不是好人。」

  隨隨笑道:「我是夜叉婆呢。」

  桓煊臉一沉:「不許你這麼說自己。」

  隨隨道:「我又不在意。」

  桓煊將她拉入懷中,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我在意。」

  隨隨道:「夜叉婆也沒什麼不好。」

  桓煊托起她的下頜:「世上哪有這麼美的夜叉婆。」

  隨隨道:「世上有這麼俊俏的夜叉公當然也有美貌夜叉婆。」

  桓煊偏過臉正要親下去,隨隨眼角餘光瞥見樹下的女兒,忙將他推開:「沒個正形,小夜叉在看我們呢。」

  蕭鹿一點也不稀罕看父母膩歪,反正自她記事以來兩個人就是這副德行,她低下頭,繼續思考棋譜上難住她的這手棋。

  桓煊道:「她一個人玩了半日了,我們去看看她。」

  兩人起身向杏樹走去。

  隨隨彎下腰,從女兒兩個小小的丫髻上摘下幾片落花:「小鹿,怎麼不去和段大郎、關大娘他們玩呀?」

  蕭鹿道:「他們總是在泥裡打滾,我不要弄髒衣裳。」

  一邊說一邊把棋子收回棋笥裡,蓋好蓋子,這才站起身,舉起兩條短短的胳膊,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拉著父親:「我們回去吧,嬤嬤該想我了。」

  桓煊道:「快到小鹿生辰了,有什麼想要的?段大郎他們都有自己的小馬駒,阿耶給你找一匹更漂亮的好不好?」

  蕭鹿想了想:「小黑臉是不是阿耶送給阿娘的?」

  桓煊道:「對啊。」

  蕭鹿道:「那我還是不要了。」

  桓煊:「……」

  她露出一個禮貌的假笑:「謝謝阿耶。」

  隨隨忍不住蹲下身在女兒肉鼓鼓的臉蛋上親了一口:「小鹿有沒有什麼想要的?不喜歡馬也可以養點別的,貓兒狗兒小兔子,鳥兒也可以……」

  蕭鹿:「養什麼都成?」

  隨隨道:「自然,只要是我們家小鹿喜歡的。」

  蕭鹿認真思索片刻:「我想要隻獅子,老虎和豹子也行。」

  隨隨:「……這些得等到你長到阿娘這麼高時才能養。」

  蕭鹿失望地「哦」了一聲。

  桓煊道:「有什麼別的想要麼?不是活物也行,阿耶叫人給你打一副白玉九連環怎麼樣?你不是最喜歡玩這個麼?」

  蕭鹿道:「那是小孩玩的,我已經長大了。」

  桓煊:「……那我們家大小鹿想要什麼?」

  蕭鹿想了想:「要什麼都行?」

  桓煊道:「只要是阿耶阿娘有的。」

  蕭鹿眼睛一亮:「那我想要旋風車炮和三弓床子弩。」

  桓煊:「……」

  隨隨瞪了桓煊一眼,比口型道:「叫你不把兵書收好!」

  轉頭揪了揪女兒的小丫髻:「……其實小孩子過生辰不收禮的,吃碗長壽麵就行了。」

  桓煊附和道:「沒錯,有生辰麵就很好了。」

  不等女兒找出漏洞,隨隨立即扯開話題:「對了,小鹿想不想去長安?」

  蕭鹿道:「是高嬤嬤說的那個長安嗎?」

  隨隨道:「是啊,長安是你阿耶的家鄉,那裡還有你姑母,你堂伯,你叔父,還有表兄表姊……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要不要去看看?」

  蕭鹿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要。」

  她頓了頓,轉頭向桓煊道:「我能帶著我的旋風車炮和三弓床子弩一起去長安嗎?」

  兩個大人異口同聲:「不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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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6 09:11:46 |只看該作者
番外八 阮月微結局(下)

  阮月微點了頭,趙家的老家人帶著滿意的答覆回了洛陽,沒過多久,阮夫人便著人將許諾的聘禮送了過來,財帛之豐厚即便在長安的世族中也不多見。這筆錢解了闔府上下的燃眉之急,阮月微也略感寬慰,財帛雖然不能彌補這樁婚事的不如意,可畢竟證明了趙清暉的誠心和她的身價。

  因兩家先後出過事,阮月微又是二婚,兩家都讚成一切從簡,讓兩個孩子盡快完婚。婚期定在七月底,趙家迎親的人六月末就到了,本該親迎的新郎本人卻沒到場,來迎親的是他出身趙氏旁支的一個族兄。

  阮家人心裡有些不喜,但趙家人解釋趙清暉入夏後有些微恙,又另外送了幾箱綾羅錦緞和金銀首飾來給新嫁娘「添妝」,阮家也就不計較了,趙清暉一向病懨懨的,且當初出了那樣的事,他不願見人、不願來長安也是人之常情。

  十里紅妝是不必想了,阮月微披上喜服便上了馬車,送親的隊伍稀稀落落,除了她兄長便只有一隊奴僕。

  阮月微坐在馬車上,回想第一次出嫁時旌旗蔽日、鼓樂喧天,全長安爭相觀暏的盛況,只覺恍如隔世,兩相對比下更見落魄淒涼,但她更怕的是被相熟的人認出來,在她背後指指點點。

  隨著馬車駛出長安,她逐漸平靜下來,甚至對洛陽的生活生出了幾分憧憬。

  東都不似長安那般冠蓋雲集,趙清暉這永安伯爵位在長安不算什麼,在洛陽卻是數得上的,洛陽權貴高門不多,卻有許多名商富賈,這些人不缺阿堵物,就喜歡巴結世族往自己臉上貼金,也難怪她姑母遷居洛陽後手面闊綽了不少,聽說趙家在洛陽市坊裡有十來間大鋪子,郊外還有好幾處田莊。往後她便是永安伯夫人,姑母年紀大了,趙清暉是個殘廢,待她生下孩子,伯府還不是由她做主?

  阮月微想著想著,越發覺得嫁去洛陽有諸多好處,比留在長安好上許多,至於趙清暉的殘疾,忍一忍也就罷了,他自小身子骨弱,能活幾年還說不準。

  長安至洛陽八百里,途中阮月微得了一次風寒,又兼舊疾發作,想在驛道旁的客館裡歇息幾日再走,但那迎親的趙家族兄三催四催,似乎是有什麼急事,她只好帶著拖著病體繼續趕路,終於趕在七月中旬到了洛陽城。

  洛陽城比長安小一些,但富庶繁華不下於長安,永安伯府坐落於城北,附近的人家非富即貴,有許多是長安權貴在洛陽置的園宅。

  趙府降了爵,門戶不如先前的公府高大,但園宅佔地卻比公府還廣,只見廊廡回環、樓台儼然,僕從如雲,完全是世家大族的氣象,阮月微又暗暗滿意了兩分。

  馬車停穩,疏竹扶著阮月微下了車,趙家的下人已經準備好兜子。

  阮月微被趙家的下人簇擁進正院,她的姑母阮夫人從堂中迎出來,臉上掛著親熱的笑容,握住她的手道:「總算把三娘盼來了,暉兒天天和我念叨你,你若是再不來,姑母的耳朵恐怕都要磨破了。」

  阮月微先前那點忐忑和疑慮頓時煙消雲散——看來趙清暉沒把當初那事的來龍去脈告訴母親。

  她微微垂下頭,臉上飛起紅暈,羞赧道:「姑母就會取笑三娘。」

  阮夫人挽著她的手道:「我帶你去見見長輩。」

  阮月微一驚,阮夫人道:「別怕,都是我們趙家的親故,他們聽說暉兒定下婚事,都迫不及待要來看看新婦。」

  阮月微心裡難免有些不舒服,那些所謂的「長輩」八成是趙家的庶支了,就像那迎親的族兄一般,換了從前這些人她甚至懶得看一眼,如今卻要對他們笑臉相迎。

  但她不能表現出不豫,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走進堂中。

  出乎她的意料,堂中除了趙家庶支的女眷,還有幾個滿身綺羅珠寶卻掩不住庸俗氣的婦人,一看神情舉止便是比趙家遠房庶支更不入流的人家。

  她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臉漲得通紅,卻是從羞赧變成了憤怒,阮夫人彷彿一無所覺,若無其事地向她介紹,這位是某家的夫人,那位是某家的少夫人……

  隨著姑母一個個介紹,阮月微的臉色越來越差,這些人的身份比她想的更低,竟有一大半是商賈家的女眷,米商、布商、皮貨商……和這些人共處一室已令她渾身不舒服,沒想到這些人見了她也不主動避席行禮,只是點頭欠身,用估量的眼光上下打量她,彷彿她是什麼貨品。

  一個衣飾華貴的中年婦人笑道:「我原先心裡嘀咕,長安第一美人不也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再美能美到哪裡去,見了阮夫人這侄女才知道天上神仙下凡也不過如此,我那幾個兒媳婦本來看著還算周正,和她一比就是燒火婢。」

  這話還只是正常的誇讚,立即有個粗眉大眼闊口的年輕女子接口道:「不說有沒有第二個這樣天仙似的前太子妃給你娶回家,誰有阮夫人這樣的手面,拿出五萬金下聘禮。」

  阮月微臉色不由一變,想發作,卻對上姑母告誡的眼神,只能強自按捺住,眼淚卻已在眼眶裡打轉了。

  眾人都似沒看見,轉而恭維阮夫人出手闊綽,阮夫人笑道:「親姑侄分什麼彼此。」

  先頭那婦人立即道:「要緊的是親上加親,免了多少閒氣,不像我家那幾個,還得我下力氣調教。」

  阮夫人道:「石夫人能者多勞。」

  眾人寒暄了一陣,那石姓婦人道:「新嫁娘大老遠趕來,咱們別在這裡妨礙人家小兩口團聚。」

  阮月微臉上滾燙,手腳卻冰涼,已說不出話來。

  待人走後,阮月微的眼淚頓時落了下來。

  阮夫人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覺著委屈?覺著受了奇恥大辱?」

  阮月微難以置信地看著人前人後判若兩人的姑母,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嘴唇直哆嗦:「姑母……」

  阮夫人哂笑了一聲:「我知你看不上這些人,可你須得明白,你已今非昔比。」

  她的目光在她髮上的金鳳釵上打了個轉,又落到她簇新的羅衣上:「如今你頭上戴的,身上穿的,從頭到腳這些東西,還得仰賴你這些你看不上的人。」

  阮月微臉色一白,她聽說過一些傳聞,道阮夫人如今明面上是在洛陽買田莊開鋪子做買賣,其實是靠著趙峻以前的關係給大商賈和朝臣牽線搭橋居中牟利。

  阮夫人接著道:「何況你看不上別人,以為別人就看得上你?」

  阮月微這時終於從震驚和打擊中恢復了些許,哭著道:「一筆寫不出兩個阮字,三娘是姑母親侄女,他們這樣羞辱侄女,姑母面上難道好看?」

  阮夫人「撲哧」一笑:「趙家出事的時候也不見太子妃和阮家理會我這個出嫁女。他們那些人雖是商賈人家,可賣的是貨物,至少有一口飯吃還不至於鬻兒賣女。」

  阮月微臉漲得通紅,她這才明白當初趙家出事,姑母來東宮求她幫忙,她為了明哲保身沒有出手相助,姑母原來多有怨懟,她道:「侄女那時也是仰人鼻息,事事身不由己。姑母既然怨侄女怨阮家,又為何要替表弟聘娶侄女為妻?」

  阮夫人冷笑道:「誰叫暉兒喜歡你,不然呢?你以為你真值五萬金?你須得記得,我出五萬金買你回來,不是因你值這麼多錢,而是因為我捨得花這些錢買暉兒開心。」

  阮月微如墜冰窟,眼淚決堤一樣往下淌。

  阮夫人道:「你不必對著我哭哭啼啼,我是你姑母,不想磋磨你,但你也得有點自知之明,往後你和那些夫人娘子往來再像今日這樣端架子擺臉色,誤了家裡的買賣,你就別怪我不念親情。」

  阮月微仍舊哭個不止,阮夫人皺了皺眉,向婢女道:「帶娘子回後院去沐浴梳洗,送到小郎君院子裡去。」

  阮月微如墜冰窟,連哭都忘了。

  阮夫人猜到她心思,哂笑道:「難道你還想再拜一次堂?」

  說罷也不看她神色,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吧,識趣些將暉兒伺候好,如今你只有這點用處了。」

  阮月微走出堂屋時整個人都麻木了,明明是豔陽高照的七月,她卻覺得冷到了骨子裡,然而她心裡還存著最後一絲希望,雖然姑母怨她,但至少趙清暉一直對她死心塌地,阮夫人把這獨子當眼珠子一樣疼愛,只要把趙清暉的心捏在手裡,這個老婦不足為懼。

  她打起精神沐浴更衣,薄施脂粉,將自己妝扮得清麗絕俗,宛如一朵出水芙蓉——她記得趙清暉最喜歡她這副模樣。

  她攬鏡自顧,心下稍定,至少她還有美貌。

  阮夫人身邊的婢女催起來,她放下鏡子跟著她向後園中走去,趙清暉的住處在園子西北角,隱於一片海棠林中,是闔府最偏僻幽靜的地方。

  那婢女將人帶到便即告退,院子裡靜悄悄的,竟不見半個奴僕的身影,偌大的庭院裡濃廕庇日,大白天的也有股陰冷氣,阮月微一走進去便想起自己收到的那隻斷手,有些不寒而慄。

  她走到階前遲疑了一下,還是提起裙子拾級而上。

  房門前湘簾沉沉,沒有人守著。

  就在她躊躇時,簾內傳出一道聲音:「可是表姊來了?」

  那聲音像放久的油一樣,既膩滑又黏稠。

  阮月微道:「表弟,是我。」

  趙清暉道:「我這裡沒有伺候的人,請表姊自便。」

  阮月微只好自己打起簾子向屋裡走去。

  屋裡擺著冰山,帷幔低垂,大白天的也像黑夜一樣幽暗,她從亮處到暗處,眼睛還未適應,什麼也辨不清,腳下冷不丁被什麼一絆,便即有人從背後扶住她:「表姊小心。」

  趙清暉的身體慢慢貼到她身上,熱氣噴在她後頸。因為長年服藥,他的呼吸裡有種奇怪的味道,阮月微身子一僵:「多謝表弟……」說著便要掙開,可趙清暉的兩條胳膊立即箍住了她的腰。

  阮月微勉強道:「許久未見表弟,我們坐下好好說說話……」

  趙清暉鬆開她的腰:「我也很想和表姊敘舊。」

  阮月微道:「屋子裡好暗,我去將簾子拉開些。」

  趙清暉道:「我不喜歡見陽光,表姊若是嫌屋裡暗可以點燈,案上有火摺子,不過表姊點燈時小心,我擔心嚇著你。」

  阮月微的雙眼漸漸適應,摸索著找到火摺子,把燭燈點燃,屋子裡漸漸亮起來,她不經意地往牆上一瞥,不由大驚失色,連連後退,差點沒將背後的屏風撞倒。

  那堵牆上貼滿了畫,那些畫乍一看像是佛寺中的地獄變,可仔細一看,畫裡那些女子受的卻不是地獄中的刑,阮月微不是未經人事的少女,略一看便知那些是什麼東西,但畫中情景匪夷所思,她連做夢都想不到。最讓她駭然的是畫中的女子無一例外是她的臉。

  趙清暉扶住她:「我就說過會嚇著表姊。」

  阮月微道:「這些……」

  趙清暉撫了撫最近的一幅畫;「這些都是我做的夢,我在揚州時每日都思念著表姊,只想著有朝一日能和表姊雙宿雙棲,把這些夢都變成真的。只可惜拜表姊所賜,我沒了右手,這些畫是左手畫的,沒能將表姊的美態傳神地畫出來。」

  阮月微嚇得臉色煞白:「我從未叫你做那種事,我還勸你別去惹桓煊,是你不聽我的勸……」

  趙清暉臉上的笑容漸漸隱沒:「表姊說得沒錯,是我自己樂意為你做這些事。不過讓那奴才斬草除根殺死我的是不是表姊?」

  他上前一步,伸出那隻沒了手掌的胳膊給她看:「我的那隻右手是不是在表姊那裡?」

  阮月微渾身抖得像是篩糠。

  趙清暉忽然一笑:「表姊為何這麼害怕,難道怕我報復你?我對你痴心一片,怎麼會報復你?我只想和表姊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他說著又上前一步。

  阮月微踉蹌著後退幾步,一不小心踩著垂地的帷幔,跌倒在地上。

  趙清暉卻停住了腳步,笑道:「表姊放心,我不喜歡強人所難。你若是不願意,眼下就可以走,房門和院門都未上鎖,阿娘也不會攔著你,你可以回長安,也可以自去謀生,不過五萬金的聘禮和為舅父救急的兩萬金,自然要請舅父原封不動地還回來。」

  阮月微頓時怔住。

  趙清暉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區區七萬金貴府還是拿得出來的,大不了多賣掉點良田鋪子,不過表姊有沒有想過回去之後過的是什麼日子?」

  他頓了頓道:「自然你也可以找一處寺廟出家為尼,可是表姊這樣的人天生就該衣錦饌玉,去過那樣的苦日子真是讓人唏噓。」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牆邊打開櫥門,從裡面捧出個箱子,掀開蓋子往床榻上一傾,只聽丁零噹啷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明珠美玉金簪鋪了一床,在燈火中熠熠生輝。

  趙清暉道:「這樣的東西應有盡有,這些本來都是你的。出了這扇院門,你是體面風光的伯夫人,凡是露在衣裳外面的地方,我一定讓他們完好無損光潔如玉。」

  他笑道:「表姊不妨仔細想想,若是你執意放著富貴榮華不要,非去山寺裡蹉跎年華,我也只好由你去,誰叫我對你痴心一片。」

  阮月微低下頭,撇開視線。

  趙清暉眯了眯眼,拿起一根笞杖指了指其中一幅畫:「今日就從這幅開始。」

  他說著坐回榻上,指了指門道:「表姊想清楚,是從這扇門裡走出去,還是到我這裡來。」

  阮月微看了看門,門簾的縫隙裡有一線微光透進來,她又轉頭看向室內,床榻上金珠寶玉耀眼奪目,與之相比那一線天光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她咬了咬唇,緩緩向趙清暉走去。

  趙清暉嗤笑一聲,用笞杖指了指那幅畫:「表姊請吧。」

  阮月微幾乎將頭垂到胸前,慢慢跪下來,她只是走投無路,有什麼錯呢?

  趙清暉向前傾身,伸出那條斷臂,用肉瘤似的東西輕輕摩挲她的臉頰:「表姊不過是想過得好些,有什麼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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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6 09:11:28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七 阮月微結局(上)

  七月的長安悶熱不堪,街道兩旁的明溝裡蚊蠅成群,阮月薇坐在馬車上,就像坐在個大蒸籠裡,可她不敢撩開車簾透口氣。

  這是承天門大街,附近都是權貴的宅邸,誰知道會不會遇上什麼故人,她眼下最怕的就是遇見以前的相識。

  阮月微心裡煩躁,揚了揚摀住口鼻的帕子:「長安一到夏日就惡臭熏天,真不是住人的地方。」

  疏竹用絹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替她扇著,手腕軟綿綿的:「好在娘子就要去洛陽了,不用再忍受長安的惡臭。」

  阮月微幾乎感覺不到什麼風,可不好多說什麼,她如今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她的貼身婢女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心裡有怨氣,伺候她起來也不如往日盡心了。

  換了平日她必定要發作,可如今他們南下洛陽,這一路上事事都要靠兩個婢女操持照應,使起性子來苦的還是她自己。

  正所謂路遙知馬力,此番算是看清這些奴婢的真面目了,阮月微暗暗想,待她到了洛陽,定要將這兩個捧高踩低的婢子打發到莊子上去,另外選兩個老實忠心的。

  馬車順著承天門大街從西向東行,出得通化門,她終於忍不住掀開車簾往後望,城樓越來越小,漸漸消失在滾燙的揚塵中。

  阮月微眼淚淌了滿臉,疏竹臉上閃過不耐煩,敷衍道:「娘子別傷心了,洛陽和長安這麼近,又不是不回來了,且夫人不是說了麼,她有空就去洛陽看你。」

  阮月微小時候是伴在阮太后身邊長大的,與父母情分遠不如其他兄弟姊妹,其說是不捨得親人,倒不如說是自傷身世。

  桓熔謀逆之後的這段時日,於她就像一個漫長黑暗的噩夢,起初她日夜擔驚受怕,害怕自己受牽連,好在桓熔不相信她和她母家,謀逆之事半點沒向他們透露,倒是讓他們躲過一劫。

  也虧得她侍奉太后勤謹,桓熔被發落後,太后便開恩讓她繼續去佛院與她作伴。

  接著便是先帝駕崩,桓煊即位,她知道太后有意讓她換個身份入宮為妃嬪,為免惹人注目位份自然不能太高,與她當初母儀天下的目標相去甚遠,可也好過一輩子與青燈古佛為伴。

  何況她心底還對桓煊存著兩分希望——雖說當初他為了趙清暉的事遷怒於她,但畢竟蕭泠活得好好的,這件事便可揭過不提,他們有幼時相伴的情分在,過段時間他氣消了,她再使出渾身解數,不怕他不心軟。

  她暗暗替自己打算好,便越發慇勤地伺候太后,可謂無微不至。

  可誰能想到桓煊才登基就將太后軟禁了起來,還殺了她身邊的親信太監。

  阮月微這時再懊悔,想與太后撇清關係已是不可能了,且除了太后她還能倚仗誰呢?自此她只有暫時打消與桓煊再續前緣的念頭,但是只要她還在後宮裡,總能找到偶遇的機會。

  她打定了主意要沉住氣徐徐圖之,哪知桓煊登基一個月就死了。

  他的死因蹊蹺,阮月薇不知道內情,可她隱隱約約猜到大約是和太后有關,因為太后被軟禁之後桓煊就沒在朝堂上露過面,不久後便傳出了駕崩的訊息。

  太后自那之後便成日閉門不出,也不見人,她幾次去求見都被宮人擋在門外。

  她暗暗打聽,才知道桓煊死後太后便瘋瘋癲癲的,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即便清醒時也不說話不見人。

  她一聽心就涼了半截,太后自顧且不暇,哪裡還想得到替她打算。

  阮月微覺得自己像是被全世界遺忘了,這佛院就像是一座墳墓,雖然衣食無憂,可讓她年紀輕輕就把一輩子埋葬在這種地方她如何甘心!

  人心都是如此,桓熔事發的時候她只求保下一條命,待命保住了便想過得更好。

  她心裡憋悶,漸漸的積鬱成疾。冬季本就是她舊疾容易發作的時節,這回更比往年重。她有心藉此機會出宮,更做出行將就木的樣子。太后這回總算有了反應,將她叫到跟前問道:「我過了年便要去皇陵,你有何打算?」

  阮月微這才知道能留在這皇家佛寺裡清修已是萬幸,真的跟著太后去了皇陵才是葬送一輩子,而且皇陵的吃穿用度哪有宮中這般精細。

  她低頭默不作聲,只是咬著嘴唇垂淚。

  太后這時人清醒著,一看便知她的心思:「皇陵日子清苦,你不願去也無可厚非,那便叫你家人將你接回去吧。」

  阮月微不是沒想過回家,但她當年出閣時何其風光,如今卻一無所有,簡直是天淵之別,而且阮家雖然沒有牽涉進謀逆案,但畢竟是廢太子岳家,不可能完全撇清,她父親寧遠侯從吏部遷到太常寺,品級未變,地位卻一落千丈。家裡本來還指望著她靠著舊情攀附上新帝,眼下已成泡影,她廢太子妃徹底成了寧遠侯府的恥辱。

  這樣的處境下回去投靠母家,想也知道要受多少冷眼,可事到如今她已無路可走,回家怎麼也好過去皇陵。

  回到阮家,果然不出她所料,上至祖母下至那些庶弟庶妹,嘴上雖不說什麼,可眼神中的輕視和埋怨卻藏也藏不住,只有母親蘇氏為她著想,可她一個後宅婦人也無計可施。寧遠侯府沒落已久,靠著阮月微嫁進東宮續了一口氣,哪知她這太子妃只是曇花一現,如今府裡的景況連當初還不如。

  阮月微風光的時候家裡沒少撈著好處,闔府上下都大手大腳起來,如今由奢入儉難,府裡越是不行,阮家的男人們越是要在外頭打腫臉充胖子,一來二去,竟到了要偷偷變賣田產鋪子的地步,連蘇氏的嫁妝都偷偷拿出來補貼了寧遠侯。

  家裡拮據,自然不能在阮月微這無用之人身上浪費錢財,未出閣時家裡什麼都緊著她,如今她的吃穿用度卻連個庶女都不如。

  阮月微又氣又恨卻毫無辦法,只能終日以淚洗面,幻想忽然出現轉機,讓她揚眉吐氣——她是老國師金口玉言親批的鳳凰命,不管別人說什麼,她心底是對此深信不疑的。

  不過她還沒等來轉機,先等來一場阮家的禍事:有御史彈劾寧遠侯府當年毀棄婚約、逼死庶女在先,假公濟私、濫用職權在考績上動手腳在後,而那位御史正是阮七娘的未婚夫魏啟正。

  他們當初全然不將這寒門子放在眼裡,把他打發去嶺南的時候以為他一輩子沒有翻身的機會,誰知他卻悄無聲息地搭上了新任淮西節度使,入使府當幕僚,幾年之後被淮西節度使舉薦入朝,一回來就進了御史台,不到半年又因御史大夫崔駙馬的賞識升殿中侍御史。

  魏啟正升遷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彈劾寧遠侯。

  寧遠侯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時候丟官事小,若是再被舊事重提攀扯上廢太子謀逆案,怕是腦袋也要搬家。

  他少不得要四處奔走求告、疏通關節,財帛金銀像水一樣往外流,散盡大半家財,最終換來一個革職降爵的結果。人倒是沒事,可府裡元氣大傷,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就在這時,阮月微一直等待的轉機卻出現了——她姑母從洛陽遣了老家人來提親。

  阮月微一開始自是不樂意,趙清暉完好時都配不上她,如今少了一隻手,還在揚州做過那種醃臢事,她一想起便作嘔,哪裡肯與他做夫妻。

  蘇夫人勸了她幾天,她始終不肯鬆口,最後她祖母將她叫過去:「你父親惹上官非,是你姑母二話不說變賣了一處田莊給你父親救急,幸而免遭牢獄之災,她於我們一家有恩。清暉自小傾慕你,婆母又是你親姑母,自然不會為難你。」

  阮月微跪在地上,伏在祖母膝頭痛哭:「孫女只想在祖母跟前盡孝,求祖母開恩……」

  老夫人臉色一沉:「你父親革職降爵還不是受你牽連,如今要你分憂你卻推三阻四……」

  阮月微一聽這話便猜到姑母定然許了不菲的聘禮,因此家裡才急著將她嫁給趙清暉。

  她抹抹眼淚:「孫女當初嫁給廢太子是家裡竭力促成的,如今倒全成了孫女的錯處。祖母為了點財帛便將孫女賣去給殘廢做妻子,祖母好狠的心……」

  不等她說完,老夫人冷笑道:「清暉如今是有缺憾,可你也不想想,若他還齊齊整整的,這樁婚事怎麼輪得到你。」

  阮月微頓時啞口無言,趙清暉再怎麼被人引為笑柄,頭頂好歹還有個世襲爵位,而她非但是二嫁之身,嫁的還是因謀逆處死的廢太子,等閒哪有人敢娶。

  老夫人接著道:「你實在不願意嫁我也不逼你,免得再逼出一個上吊尋死的孽畜,再叫御史參上一本。」

  她頓了頓道:「我給你兩條路你自己選,或者嫁去洛陽,做你的永安伯夫人,或者終南山裡的開善寺落髮為尼,對外就稱阮家三娘子已死。」

  阮月微目瞪口呆,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祖母好絕情!」

  老夫人道:「你也別怪祖母絕情,如今府裡今非昔比,你還有幾個堂妹未出閣……」

  阮月微頓時明白過來,阮家這幾代的男子都沒什麼出息,全靠出嫁女帶挾家裡,如今祖母還在打這個主意,可若是家裡有她這個廢太子妃在,妹妹們的親事自要受影響,若是她嫁了趙清暉為妻,至少說起來是個伯夫人。

  老夫人見她臉上有譏誚之色,惱羞成怒道:「我不逼你,但別怪我沒提醒你,那開善寺可不比皇家寺廟,你自小錦衣玉食,那苦日子怕是連做夢都想不出來。」

  阮月微雖想像不出山寺中有多清苦,但她一想到從此身邊連個伺候的婢女都冇有,什麼粗活都得自己做,她便知道自己決計不能過這樣的日子。

  老夫人看出她神色鬆動,緩頰道:「這樁婚事雖不能盡如人意,但你想想看,清暉生得一表人才,難得對你死心塌地,婆母又是自小看你長大的親姑母,總不至於難為你,別人在背後說嘴是別人的事,日子終究是你自己過的。」

  阮月微咬了咬唇,慢慢垂下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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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6 09:11:07 |只看該作者
番外六 醋海

  二月初,河朔節度使蕭泠親率三萬精兵開拔前往幽州,與駐守幽州的葉龍犀將軍合兵,於二月末在桑乾河南岸與突厥騎兵正面交鋒。

  離開魏博時,桓煊還是蕭將軍的「面首」小鹿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流民帥,除了少數幾個知道他真實身份的蕭泠親衛,將士們都以為他帶著一群烏合之眾隨蕭將軍出征,不過是為了撿些蕭將軍指縫裡漏下的軍功,讓面子上好看些——蕭將軍如此雖有公私不分之嫌,但她威望素著,這小白臉領的又是他帶來的流民軍,橫豎礙不著別人的事,還算無傷大雅。

  然而大軍交鋒前,這不知死活的小白臉竟然主動請纓充當先鋒,正面迎擊突厥騎兵——眾所周知突厥鐵騎的彪悍,許多人礙於蕭將軍的情面不明說,只是委婉地勸告,可心裡都道他不知天高地厚,貪功冒進自尋死路。

  沒想到蕭泠竟毫不猶豫地點頭,任由男寵去送死。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英雄難過美人關,蕭將軍二十多年英名即將毀於一旦,誰知那小白臉一鳴驚人,在陣中斬殺敵主將,而他麾下的五千流民軍在短短數月之內被他訓練得如臂使指,令行禁止,蕭泠親率左軍與他打配合,兩人默契得彷彿心有靈犀,將突厥引以為傲的騎兵打得落荒而逃。

  這一役結束後,三軍將士都記住了「鹿子衡」這個名字。

  蕭將軍論功行賞,當即命他統領成德軍——這支軍隊中許多部將原是薛郅的舊部,如今雖然臣服於蕭泠,卻不像魏博軍與幽州軍那樣忠誠,薛郅死後已換了三個主將,都彈壓不住那幫各懷心思的老匹夫。

  成德軍的積弊由來已久,即便手腕強硬如蕭泠也不能輕舉妄動,不得已只好任命薛郅舊部為副將,主將由自己兼領,但她主要精力放在魏博,成德軍只是遙領,這麼置之不理始終是個隱患。

  如今將成德軍交給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似乎有些草率,她的親信舊部包括葉將軍在內都頗有微詞。盡管鹿子衡剛剛大挫突厥騎兵的銳氣,但戰場上的驍勇善戰是一回事,營帳中的勾心鬥角又是另一回事,幾個經驗老道的老將都在成德軍中吃了暗虧,這年輕人恐怕會被那群老東西啃得骨頭都不剩。

  誰知鹿子衡再次出人意料,他甫一接掌成德軍,立即做了件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自請率成德軍乘勝追擊,深入草原,直搗突厥可汗牙帳。

  這提議太大膽,與突厥部落交鋒通常是以守為主,反守為攻實在深入敵人腹地實在有些冒進,但出乎意料,蕭將軍仍舊力排眾議點了頭。

  起初軍中幾乎沒有人看好,但到秋草黃時,沒有人再說得出一句話,因為鹿子衡所率的成德軍主力已經推進到了渾義河東岸。行軍途中幾次遭遇突厥騎兵,雙方各有傷亡,但折損的都是原先薛郅的舊部,這些人信誓旦旦要給那小白臉一個下馬威,最終落得個折戟沉沙的下場。

  待九月逼近突厥可汗牙帳時,成德軍已經被裡裡外外徹底清洗了一遍,這手段和蕭泠當年剛接管河朔時如出一轍,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這小白臉壓根不是什麼鹿精狐狸精,卻是頭窮凶極惡的狼王,而蕭將軍也從色令智昏變成了慧眼識珠。

  「小鹿郎」漸漸沒人敢叫了,「玉面修羅」的諢號卻傳遍了草原和三鎮。

  突厥騎兵在數次交鋒中損失慘重,國內又有回紇、葛邏祿兩部虎視眈眈,可汗勉力支撐了半個月,終於派出使者請和。

  十月中,雙方在獨樂河南岸會盟。

  蕭泠親自率領親兵前往獨樂河。鹿子衡身為出征突厥軍隊的主將,會盟上當然也少不了他。

  白天錙銖必較地討價還價,到了夜裡照舊有宴飲賓主盡歡,金碧輝煌的大帳中舞筵高張,雙方列席而坐。

  不知為何,突厥可汗除了臣僚之外,還帶了他的么女唐蘇合思郡主來,這位郡主二八年華,有草原明珠之稱,據說是突厥第一美人。

  桓煊最不耐煩這種觥籌交錯的場合,尤其是今日——隨隨在路上因為天氣耽擱了兩日,剛趕到獨樂河便徑直進了大帳,白天和突厥人車軲轆話,夜裡又有宴會,他們分別幾個月連私下片刻獨處的時間都冇有。

  這時候他只想牽著自家娘子回自己的營帳,哪裡耐煩應付這些突厥人。

  偏偏這樣的宴席關乎國事,不能貿貿然提前離席,他只能如坐針氈地忍耐著。

  但要他拿出好臉色是不可能的了,除了必要的酬答便只是自顧自飲酒。

  然而他自帶一股與生俱來的矜貴氣,即便沉默寡言,還是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唐蘇合思郡主的一雙美眸更是從一開筵便黏在他身上。

  起初她纏著父親帶她來赴宴,不過是想看看打敗她草原第一勇士未婚夫的漢人究竟是什麼模樣,可一見到這「玉面修羅」本人,她的那點不甘心頓時煙消雲散,馬背上長大的牧民天生驍勇善戰,草原上不缺勇士,可沒有一個似他這樣,坐在人群中卻像是在雲端。

  草原女子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內斂矜持,對自己的愛慕之情絲毫不加掩飾。

  突厥可汗看在眼裡,自然知道掌上明珠的心思,這年輕人帶兵打到他家門口,差點沒掀了他的牙帳,他自是恨得咬牙切齒,可饒是他也不得不承認他的不凡,也難怪他眼高於頂的愛女對此人一見傾心。

  不過他自然知道此人和蕭泠的關係,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搶這殺神的男人當女婿——何況這人自己也是個殺神。

  然而唐蘇合思郡主被父母寵得驕縱又天真,且年紀又小,平日仗著自己是突厥可汗最寵愛的女兒,想要月亮別人不敢給星星,只要她想要什麼,無論是最漂亮的白馬還是最貴重的明珠寶石,就沒有她得不到的。

  何況蕭泠雖說長得不錯,畢竟年紀大了,這樣的兒郎給她當男寵多委屈啊。

  她大眼睛忽閃兩下,便起身祝酒:「唐蘇合思謹以此杯祝蕭將軍青春永駐。」

  隨隨彷彿聽不出她暗示,含笑接了,向突厥可汗道:「若是我沒記錯,『唐蘇合思』是珍寶的意思吧?」

  突厥可汗道:「蕭將軍淵博。」

  隨隨點點頭:「小郡主天真爛漫,果真是草原之寶。」

  可汗如何聽不出她的意思,忙向女兒使眼色,令她不要造次,如今人在矮簷下,美其名曰「結盟」,其實他們是投降的一方。

  唐蘇合思卻沒領會父親的意思,心道這蕭泠也不如傳聞中那麼可怕嘛,遂又向桓煊舉杯,用蹩腳的漢話道:「這杯祝鹿將軍福澤永延。」

  桓煊心思一直在隨隨身上,直到方才她向隨隨祝酒,他才注意到席上有這麼一號人。

  一個荳蔻少女祝一個已過花信之年的女子青春永駐,只要不傻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刀鋒般的目光在少女嬌美的臉龐上刮了兩下,正想著怎麼不失體面地陰陽怪氣兩句,隨隨卻搶先笑道:「鹿將軍量淺,這杯我替他喝吧。」

  說著伸手拿起他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小郡主怏怏地回到父親身邊坐下,到宴席終了沒再哄什麼么蛾子。

  席散後,隨隨和桓煊回到自己營帳中。桓煊早已按捺不住相思,一放下門口氈帷便要將她擁入懷中,誰知一物忽然橫在中間,擋住了他。

  桓煊低頭一看,烏黑刀鞘上的金色海浪紋熠熠生輝,卻是他曾經的佩刀亂海。

  隨隨道:「拔你的刀,我們練練。」

  分別幾個月,桓煊恨不得立刻和她融化在一起,哪裡有心思練刀,上前一步:「那麼晚了練什麼刀。」

  隨隨冷笑了一聲,「鏘啷」一聲拔刀出鞘,把刀鞘往地上一扔,便即向桓煊左脅劈去。

  這一下又快又狠,幸而桓煊反應快,不自覺地避開,刀鋒「嘶拉」一聲劃破了錦袍,要是他躲得慢一些皮肉也不能倖免。

  桓煊驚詫道:「怎麼了?」

  話音未落,第二刀又照著他胸膛砍來。

  桓煊只能拔出刀來格擋。

  白刃相擊火星迸濺,發出叫人牙酸的聲音。

  他們以前也一起練刀,可都是點到即止,以切磋技藝為主,他還從未見過隨隨這副殺氣騰騰的模樣。

  「怎麼了?」他不明就裡,「是我們分開這幾個月出什麼事了?」

  隨隨道:「沒事,手癢了。」

  她嘴上說著冇事,臉色卻全然不是沒事的樣子,手上的攻勢也越發淩厲。

  不遠處,月光下兩條人影正黏糊在一起,關六郎氣喘籲籲地回過頭向主帳望去:「那是蕭將軍的營帳吧?怎麼有刀劍的聲音?別是有刺客,我去看看……」

  田月容一把將他拽住:「哪來的刺客,他們小夫妻在練刀。」

  關六郎詫異道:「分別這麼久,一見面就練刀?」

  他若有所思地感慨:「蕭將軍和我們郎君天賦異稟還這麼勤奮,難怪我們拍馬也趕不上。」他們一見面就卿卿我我,哪裡顧得上練刀。

  田月容捧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關木頭,哎喲你可真是個寶貝……」

  關六臉一紅:「我又說錯了?」

  田月容道:「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打架?」

  關六道:「為什麼?」

  田月容道:「方才在席上你看到那個突厥郡主了嗎?」

  關六郎點點頭:「唐蘇合思郡主。」

  田月容臉色一沉,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睨著關六郎:「記得挺清楚。」

  關六郎道:「聽許多人提過,都說是突厥第一美人。」

  田月容道:「你看她好看麼?」

  關六郎點點頭:「挺好看的。」

  田月容道:「所以你知道大將軍和你們家郎君為什麼打架了?」

  關六郎皺起眉,不是正在說那突厥郡主美不美嗎?怎麼突然又跳回打架的事了。

  正困惑著,田月容已經拔刀出鞘:「因為我現在就想打你!」

  帳中桓煊不明就裡地接了幾百招,突然靈光一閃:「莫非你在吃醋?」

  隨隨惱羞成怒,擰眉道:「才沒有!」

  手上卻是一頓,被桓煊看出破綻,趁機抓住她的手腕,用巧勁輕輕一捏,一陣酸麻從隨隨的手腕一直蔓延到整條胳膊,刀瞬間脫手,鏘一聲掉在地上。

  他握著她的手腕,將她往懷裡一帶,納罕道:「蕭隨隨竟然會吃飛醋。」

  隨隨道:「說了不是!」

  桓煊滿眼都是笑意:「那個什麼郡主醜死了,連你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他一邊說一邊抽去她的髮簪,絲緞般的青絲垂落下來,他的手指穿進她髮絲中,從她的後頸慢慢摩挲到她耳珠。

  他用唇輕輕蹭著另一邊耳珠,待懷裡的身子慢慢軟下來,立即轉為急切的進攻:「你知道我眼裡看不到別人……」

  隨隨悶哼了一聲:「我就是討厭別人用那種眼神看你……」

  桓煊道:「什麼眼神?」

  隨隨在他胸膛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就像要用眼睛扒你衣裳似的……」

  桓煊忍不住笑起來。

  隨隨冷哼了一聲:「看來鹿將軍挺受用。」

  桓煊把她往床榻上一撲:「蕭將軍為我吃醋,怎麼不受用。」

  他說著用手指劃開她的衣襟,埋首含糊道:「末將只有投桃報李,讓蕭將軍也受用一下。」

  蕭將軍果然受用,翌日起床腰還是酸的,於是她投桃報李,又向突厥可汗多要了一千匹戰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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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6 09:10:51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 上元

  兩人對弈本是為了消磨午後到天黑這段時間,哪知磨著磨著過了火,天已黑了,風雪也停了,千萬燈火映亮了寒冬的夜空,兩人卻擁著件狐裘躺在榻上懶得動了。

  「時候不早了……」隨隨懶懶地打了個呵欠。話是這麼說,她其實一根手指都不想動彈,男人懷中暖熱,被他抱著就像泡在熱湯池裡,把她的骨頭都泡軟了。

  桓煊道:「該起來去看燈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她摟得更緊,半點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隨隨道:「不差這一時半會兒,再躺一刻鐘。」

  「你先睡,」桓煊低頭親親她的眼皮,「一刻鐘到了我叫你。」

  隨隨道:「你比我還累,也睡會兒吧,反正河市有一整夜呢,睡到半夜再去不遲。」

  桓煊微一遲疑便從善如流:「好。」

  兩人再醒來時蠟燭已經燃盡了,隱約可以聽見外面傳來笙簫鼓樂的聲音。

  隨隨戳了戳桓煊的胸膛,桓煊道:「醒了?」

  隨隨點點頭。

  桓煊道:「口渴想喝水?」

  隨隨又點點頭。

  「我去把棗湯溫一下。」桓煊便要起身,卻有一條胳膊藤曼似地環住他的腰。

  「我喝冷的就行,更想抱你。」隨隨的聲音有些啞,又帶著些鼻音,聽得人心尖發癢。

  兩人膩歪了一會兒,桓煊到底還是起來用小火爐生了火,把棗湯煨上。

  隨隨坐在榻上,一小口一小口啜著棗湯,剩下半杯遞給桓煊:「夠了。」

  桓煊自然地接過來,將她喝剩的半杯一飲而盡。

  「什麼時辰了?」隨隨問道。

  桓煊道:「丑時已經過了。」

  「這麼晚,」隨隨道,「等我們趕到白河邊恐怕天都亮了……」

  桓煊道:「你想看燈麼?」

  隨隨自是懶得動:「其實年年都大同小異,不過這是你在魏博第一個上元,你沒見過河市,還是去吧……」

  桓煊道:「你知道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你若是看膩了我們就不看。」

  隨隨有些赧顏:「那明日再帶你去看,反正河市要開到月底。」

  桓煊道:「我去把院子裡的燈都點上,也是一樣的。」

  隨隨也披衣起身:「我和你一起點。」

  兩人便即起身,翻箱倒櫃把所有燈都找出來點上,兩人往廊下風燈裡添了燈油,又在庭中樹木上掛了一盞盞琉璃燈,不一會兒,偌大庭院中隨處是點點燈火,映得簷下和草木上的冰淩似水晶般閃閃發光。

  兩人身披狐裘靠在闌幹上欣賞著庭中燈火,盛放的紅梅在燈光裡像是一簇簇灼灼燃燒的火苗。

  「喜歡麼?」桓煊道。

  隨隨點點頭。

  桓煊站到她背後,用狐裘擁住她,輕輕從她耳廓吻到耳垂:「去不去放燈?」

  隨隨道:「河凍住了,後園裡的池子也結冰了,只能明年再放了。」

  桓煊道:「明年是明年,約好了今年上元要陪你放的。」

  隨隨道:「難道真的去浴池裡放?」

  桓煊義正辭嚴:「就算在浴池裡也要放,答應你的事必須做到。」

  隨隨知他執拗,仰頭在他漂亮的下頜上親了一下:「罷了罷了,陪你放就是。」

  回到房中,隨隨從櫥裡取出檀木匣,兩人脫了衣袍,只著中衣去了浴堂。

  浴池上霧氣迷濛,兩人並肩坐在白石砌的台階上,雙足浸入溫熱的池水中。

  隨隨打開膝上檀木盒的蓋子,小心翼翼地拿出那盞命途多舛的琉璃蓮花燈,放到桓煊的手心。

  桓煊輕輕撥動了一下蓮花燈底托上的一根黃銅小桿,不知觸動了什麼機簧,只見原本合攏的花瓣慢慢打開,露出裡面的燈芯和做成蓮心樣子的燭蠟。

  隨隨忍不住「啊呀」一聲,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晶瑩剔透的蓮瓣:「竟然還安了機簧,哪個工匠這麼巧的心思,是內造的麼?每年上元宮裡都會賜下花燈,倒沒見過這麼精巧的。」

  桓煊微挑下頜:「全長安也只有這一盞。」

  他頓了頓,似得意又似有些赧然:「燈的式樣和機簧的構造都是我畫的。」這些奇技淫巧對他來說畢竟算是不務正業。

  隨隨叫他這神情逗笑了,在他臉頰上啃了一口:「我家郎君怎麼這麼聰明。」

  桓煊耳根一紅:「雕蟲小技而已,送你的東西自然不能是俗物。」

  他清了清嗓子道:「放燈。」

  隨隨從池邊的油燈上引了火,小心將琉璃燈點燃,然後將浴堂中的燈全滅了。

  浴堂中頓時漆黑一片,只剩下一盞琉璃燈放出微弱的光芒。

  兩人沿著台階走到池中央,池水慢慢冇到腰際。桓煊把燈放到隨隨的掌心,手掌包覆著她的手,搖曳的火光映出兩雙眼睛,眼裡笑意如池中的水波輕輕蕩漾。

  隨隨把燈輕輕放到水面上,用指尖輕輕一推,蓮花燈隨著水波飄飄悠悠地向外蕩去。

  「真好……」

  「看」字還沒出口,卻見那蓮花燈漸漸歪斜,不堪重負似地慢慢沉入水裡。

  兩人一時間傻了眼,待回過神來要把燈撈起來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嗞」一聲響,火苗熄滅,蓮花燈徹底沉入池水裡。

  沒人吭聲,空氣彷彿已經凝固,好在黑燈瞎火看不見彼此臉上的尷尬。

  半晌,隨隨輕咳了兩聲:「一定是修補過的緣故。」

  桓煊「嗯」了一聲。

  隨隨道:「你畫的圖一定不會有錯。」

  桓煊默不作聲。

  隨隨接著道:「這麼漂亮的燈還是留著放在案頭,當河燈放走也太可惜了,明年我們叫人做幾隻紙燈去河裡放……」

  桓煊仍舊不說話。

  隨隨摸黑向他靠過去:「別難過……」

  話音未落,她的身子忽然被人一扯,腳下一滑,跌進了池水裡。

  緊接著一對修長有力的手將她的腰託了起來。

  「桓子衡!」隨隨一腳蹬在男人的胸膛上,「我好心安慰你……」

  桓煊順手捉住她的腳踝:「沒放成河燈我太難過了,要姊姊好好安慰一下。」說罷一偏頭。

  腰眼、腳心都是隨隨的癢處,兩下被夾攻,她很快上氣不接下氣,一邊笑一邊罵,慢慢的罵也罵不出聲,黑暗裡只聽水聲嘩然。

  ……

  兩人在浴池裡放燈的時候,全魏博的男女老幼幾乎全在白河上觀燈。

  蜿蜒穿過魏博城的河渠結了厚厚的冰,河面上的店肆、樓閣全都用冰砌成,有的酒肆中連幾榻都用冰雕成,鋪了厚厚的皮毛,坐著竟然也不冷。

  千萬點燈火點綴其間,遊人穿梭其中,就如走在九天外的星河上。

  高嬤嬤平日裡三句話不離長安,這時也說不出話來,恨不得生出十對八對眼睛,把這煌煌赫赫的琉璃世界盡數收入眼底。

  春條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挽著她的胳膊,也看得眼花繚亂。

  馬忠順小心翼翼地落在他們身後一步,卻無暇看那美輪美奐的冰燈,一雙眼睛始終盯著春條的後腦勺。

  春條向高嬤嬤道:「前頭大冰船上有歌舞百戲,嬤嬤要不要去看?」

  高嬤嬤踮著腳一張望,只見烏壓壓的都是人,搖搖頭道:「在長安又不是沒看過百戲,老婆子就不湊這熱哄了。」

  她回頭看了眼馬忠順,意味深長道:「你們年輕人去看吧,我正好在這酒肆裡歇歇腳,要碗奶酒喝。」

  春條是喜歡熱哄的,有些遲疑:「嬤嬤一個人怎麼行,我還是留下陪嬤嬤,馬大哥去看吧。」

  馬忠順忙道:「我留下陪嬤嬤,春條姑娘去看。」

  高嬤嬤「嘖」了一聲:「我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怕什麼,在酒肆裡閒坐會兒難道還能丟了不成?春條一個花朵似的大姑娘一個人去人叢裡擠怎麼成,你陪她去。」

  說著不耐煩地揮手:「趕緊去,別囉嗦。」

  春條和馬忠順一前一後地向冰船走去,站在近處看,那冰雕成的樓船越發顯得宏偉壯麗。

  樓船頂上一群伶人正在表演尋幢,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頭頂幢桿,一個七八歲的小童在幢桿頂上時而倒立,時而起舞,引得人群一陣陣驚呼。

  忽然那幢桿一晃,桿頂的小童身子一歪,竟然頭朝下倒栽下來。

  人群爆發出一陣驚呼,春條嚇得驚叫出聲,隨即一隻有些粗糲的溫暖手掌笨拙地擋在她眼前。

  馬忠順道:「別怕。」

  那小童眼看著就要栽到冰面上,忽然一條火龍貼著冰面竄起,恰巧將那小童托在背上,冉冉向空中升起,眾人恍然大悟,原諒都是排演好的戲法,紛紛拍手喝彩。

  春條的眼睛被馬忠順捂著,卻將最精彩的瞬間錯過了。

  馬忠順手足無措:「對不住春條姑娘……我……」

  春條道:「這有什麼,明年再來看就是了。」

  馬忠順長舒了一口氣,摸了摸後腦勺:「我就怕春條姑娘惱了我。」

  春條道:「哪有那麼容易著惱,我脾氣很壞麼?」

  馬忠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春條的脾氣算不得好,原先在山池院時還有些潑辣,他不知該怎麼辦,實話實說怕她著惱,說好話哄她又怕顯得油嘴滑舌不可靠。

  春條「撲哧」一笑:「走吧。」

  馬忠順道:「去哪裡?」

  春條道:「當然是回去,嬤嬤一個人留在酒肆裡呢。」

  馬忠順「哦」了一聲,有些失落,獨處的時光那麼短暫,還被他搞砸了。

  春條笑道:「你害我沒看到精彩處,罰你請我吃碗酪漿。」

  說罷扭頭便向來處跑去。

  馬忠順發了一會兒呆,回過神來,一拍額頭,趕緊追上去。

  ……

  樓船的另一側,田月容和關六郎並肩站著。

  田月容抱著胳膊皺著眉:「這齣幻戲我看了五六回,直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他們是怎麼變的。」

  關六郎道:「他們靠這個吃飯,哪裡那麼容易看穿。」

  他任勞任怨地提著大包小袋,都是他們在河燈市上買的各種吃食和小玩意——田侍衛過年時剛從大將軍那裡領了一筆賞錢,正是手頭最寬裕的時候,見了什麼都想買。

  田月容跺跺腳,懊惱道:「就是心癢不甘心,你說我要是偷偷把那班主抓起來逼問他,他會不會交代?」

  關六郎大駭:「這是以勢淩人,田統領千萬三思!」

  田月容笑得前仰後合:「我說著玩呢,難怪他們都叫你關木頭。」

  關六郎赧顏道:「又叫田統領見笑了……」

  田月容終於笑夠了:「有些乏了,我們找個地方坐坐。」

  兩人向遠處走去,田月容道:「我這人就是這樣,什麼事情都要刨根究底。」

  關六郎道:「要不我去打聽打聽……」

  田月容搖搖頭道:「不必,十有八九是障眼法罷了。倒是另有一樁事要你解惑,就不知你願不願意說。」

  關六道:「什麼事?」

  田月容眼睛轉了轉:「你們家郎君那把亂海是怎麼到洛陽集市上的呀?」

  關六郎為難道:「是蕭將軍讓你打聽的?」

  田月容道:「我自己好奇罷了,一想起來就覺心裡癢得很,有時候晚上也睡不著。不過你不便說就算了。」

  關六郎遲疑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郎君不好意思讓大將軍知曉。」

  田月容不說話,只是抬眼望著他。

  關六郎下定決心道:「我私下告訴你,你別告訴蕭將軍。」

  田月容抬了抬眉毛:「你看我像這種人麼?」

  關六郎赧然道:「是在下小人之心……」

  田月容一笑:「不怪你,多相處一段時間你就知道我了。所以那把亂海究竟是怎麼回事?」

  ……

  翌日,用罷午膳,隨隨去了前院一趟,回來便笑吟吟地看著桓煊。

  桓煊見她笑得不懷好意,心頭一凜:「怎麼了?」

  隨隨伸出手,攤開掌心:「拿來。」

  桓煊道:「什麼?」

  隨隨道:「我看看有個冤大頭用絕世名刀換來的玉珮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

  桓煊一怔,隨即漲紅了臉,咬牙切齒:「誰說的?是不是宋九?」

  隨隨道:「你別管是誰說的,讓我瞧瞧。」

  桓煊道:「砸碎扔了。」

  隨隨道:「是什麼樣的玉珮?」

  桓煊道:「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塊普通的玉珮。」

  隨隨戳了戳他胸膛:「冤大頭。」

  說著解下腰間佩刀往他懷裡一塞:「拿著,不許再拿去變賣了。」

  桓煊不自覺地接住,立即覺得掌心的感覺不對,低頭一瞧,才發現她給他的並不是亂海。

  他不用看刀銘也認得這把刀,是讓無數人聞風喪膽的名刀驚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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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發表於 2021-11-16 09:10:25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 賭棋

  半個月倏忽而過,人日一過,眨眼就是上元了。

  臨近上元,所有魏博人都在興高采烈地期待著,三句話不離「河市」。

  高嬤嬤這外來人卻不知道這有什麼稀罕的,向春條道:「河市河市,顧名思義不就是河邊的集市,我們長安也有,一到上元夜,曲江池畔都是貨擔屋棚,亂七八糟的,老婆子我可不愛湊這熱鬧。」

  她說完努努嘴,興致缺缺地低下頭去,繼續給她那沒影的小小郎君、小小娘子納小繡鞋。

  春條笑道:「嬤嬤不知道,這裡的河市卻和長安不一樣,不是在河兩岸,是在凍冰的白河上,白河不是每年都凍的,聽說上回河市還是四五年前呢,今年氣候冷才能辦的。」

  高嬤嬤眉頭動了動:「那也只是河邊挪到河上,有什麼不一樣。」

  春條道:「那可不一樣,聽說河市上的店鋪都是鑿了河冰搭成的,城中的大商賈還叫人鑿了大冰塊搭成樓閣高塔,到時候點上燈,就像佛經上金銀琉璃做的世界一樣。」

  高嬤嬤已然心動不已,卻只是矜持地點點頭:「聽你說來倒的確像佛經裡說的琉璃世界,老婆子也跟著去開開眼。」

  正說著話,有個模樣伶俐的小婢女快步走進來,向高嬤嬤道:「嬤嬤,有人找你老人家。」

  高嬤嬤放下針線,奇道:「誰呀?」

  小婢女擠擠眼睛:「是郎君身邊的馬侍衛。」

  高嬤嬤瞥了一眼春條,清了清嗓子:「原來是小馬,外頭來,趕緊請他進來。」

  春條道:「嬤嬤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說罷便要起身。

  高嬤嬤道:「那麼早回去做什麼,我這還有些剛醃好的肉脯要你帶去給你家娘子。」

  春條無法,只得留下。

  片刻後,一個穿綿袍戴著銀鼠皮帽、眼睛明亮的年輕人走進屋裡,手裡提著個沉甸甸的布包。

  他臉頰紅彤彤的似火燒,也不知是被冷風吹紅的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

  他平日伶牙俐齒,這會兒看見春條,卻半晌憋不出一句話來,只是摸著後腦勺道:「春條姑娘……」

  高嬤嬤怒其不爭地睨了他一眼:「今日刮的什麼風,怎麼突然想起來看嬤嬤了?」

  馬忠順只要不對著春條,嘴立即好像上了油:「嬤嬤這說的什麼話,我恨不能日日晨昏定省,還不是怕嬤嬤嫌我煩。」

  他頓了頓,把布包放在案上:「前日我們幾個人去城外打了幾隻狐狸兔子,這不挑了幾張好的,一硝好就給嬤嬤送來,嬤嬤別嫌棄,做對護膝,做個手筒都使得。」

  高嬤嬤打開布包,卻是幾張上好的火狐皮,她用手撫了撫絲緞般的皮毛:「這麼好的皮子給我老婆子拿來做護膝手筒可惜了。」

  她看了一眼春條:「倒是給你年輕姑娘做件錦面皮襖子,又稱身又暖和。」

  馬忠順忙道:「春條姑娘也有,這些就是孝敬嬤嬤的。」

  高嬤嬤長長地「哦」了一聲。

  馬忠順的臉更紅了,像是犯了什麼大錯。

  春條道:「馬大哥太客氣了,娘子已給了我幾張皮子,你辛苦打到的留著自己做皮襖吧。」

  馬忠順道:「我知道春條姑娘不缺這些,只是一點心意罷了。」

  他又撓了撓後腦勺:「以前春條姑娘替我縫了不少鞋襪,都沒好好謝過你。」

  春條道:「馬大哥別見外,那時候多虧有你幫忙。」

  馬忠順支支吾吾道:「應該的應該的……」

  高嬤嬤看不下去,向馬忠順道:「難得上元節,打算怎麼過?」

  馬忠順覷了春條一眼:「聽說白河上有燈市,不知春……春條姑娘……」

  高嬤嬤道:「春條姑娘陪我老婆子去看燈。」

  馬忠順「哦」了一聲。

  高嬤嬤無法,只得明說:「燈市上人又多又雜,我們一個老婆子一個大姑娘去人堆裡擠……」

  馬忠順這才福至心靈:「嬤嬤和春條姑娘要是不嫌棄,我和你們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

  高嬤嬤看向春條。

  春條道:「多麻煩馬大哥。」

  馬忠順道:「不麻煩不麻煩。」

  春條道:「那就多謝你了。」

  高嬤嬤笑道:「傻孩子,回去歇會兒吧,到天黑還有幾個時辰,夜裡可沒得覺睡了。」

  馬忠順「哎」了一聲,向兩人行禮告辭,一邊往門邊走,一邊轉頭望春條,冷不丁一腳絆在屋檻上,「砰」地摔了個大馬趴,連忙紅著臉爬起來,揉揉胳膊腿,抓起地上的皮帽,連蹦帶跳地衝下台階。

  高嬤嬤揉了揉額角,這年輕人平時沒事瞎機靈,怎麼到了該用著機靈的時候就成了個傻子,難怪諢號叫大馬猴。

  「這傻孩子……」老嬤嬤抿著唇搖搖頭。

  ……

  節度使府。

  隨隨和桓煊用罷午膳,手挽著手去園子裡走了一圈消食,又回到後院中。

  距離天黑還有兩三個時辰。

  府中眾人都在房中歇息,為今夜通宵達旦秉燭夜遊養精蓄銳。

  奈何兩人今日睡到午時才起,實在沒什麼睡意,便在東軒擺了棋枰,擺開陣勢對弈。

  桓煊來河朔前想得很好,他們都喜歡弈棋,又難得棋逢對手,自然每日都要抽時間對弈一局,可到了河朔才發現事情壓根不是他想的那樣——平時大部分時間都耗在軍營裡,偶爾偷得一時半刻的閒暇,自然有比對弈更有趣得多的事要做。

  他來了河朔好幾個月,算起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對弈。

  隨隨撫了撫紫檀棋枰,這張棋枰還是因為他要來找匠人新打的,沒想到這才第一回拿出來用。

  桓煊抓了一把棋子讓她猜先。

  隨隨猜中了執白先行。

  兩人各將兩顆座子放在對角星位上。

  隨隨落下一子,笑道:「一直想著要痛痛快快和你對弈幾局,今日你我都不許手下留情,一定要分個勝負出來。」

  桓煊也叫她挑起了勝欲,撩起眼皮,眼神鋒利如刀:「請蕭將軍指教。」

  說罷也敲下一子。

  兩人都沉下心來,一時間只聞「啪啪」的落子之聲。

  他們思路敏捷,走棋很快,一連一兩百手幾乎沒有停頓的時候。

  行至中盤,兩人你來我往地對殺起來,隨隨兩眼放光,整個人往前傾,搓著手道:「殺你的大龍!看你往哪裡逃!」

  過會兒又道:「噫,看不出來你這小兒有兩下子,倒是我輕敵了……」

  幾手之後,她把袖子捋到膀子上,眉飛色舞:「斷!哈哈沒想到吧?」

  桓煊:「……」

  他以為宮中賞梅宴那次蕭泠是故意氣他,如今才知道她那次已經十分克制,私下裡對弈起來更惡形惡狀。

  他終於忍無可忍:「你和別人對弈也這麼多話?」

  「當然不是,」隨隨道,「誰叫姊姊殺你殺得高興呢,打吃!」

  不覺收官,兩人湊著頭數子,隨隨得意道:「姊姊贏啦,承讓承讓。」

  桓煊惱羞成怒:「再來一局。」

  隨隨道:「再來一百盤姊姊也殺得你片甲不留,你可別哭鼻子。」

  桓煊道:「這次對弈時不准再說話。」

  隨隨眯了眯眼:「你以為不說話就贏不了你?」

  桓煊冷笑:「不妨試試。」

  這一回卻是桓煊扳回一城,以兩子之差險勝。

  男人撩起眼皮:「如何?」

  隨隨道:「再來。」

  桓煊二話不說把座子擺了上去。

  不知不覺外面天色陰沉下來,風吹得枯枝喀拉拉作響。

  隨隨瞥了一眼窗外:「看來又要下雪。」

  桓煊站起身去點燈煮茶,順便往炭盆裡扔了幾塊炭。

  外頭寒風呼號,天陰欲雪,室內炭火暖熱,茶香氤氳。

  殺至中盤,兩人形勢膠著,隨隨拈著顆棋子正要落下,忽然抬起眼,笑著向對手道:「前面兩局打了個平手,這第三局要分出勝負來,不如我們下個注?」

  桓煊掀起眼皮:「賭什麼?」

  隨隨道:「要是你輸了,就回答我一個問題。」

  桓煊斬釘截鐵道:「不賭。」

  他不用問也知道她的問題是什麼,她好幾次套他的話,想知道他的亂海怎麼會流入洛陽,可想到這件事他就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哪裡說得出口。

  隨隨道:「你覺得自己必輸無疑才不敢賭。」

  桓煊冷笑:「你休想激我。」

  隨隨道:「罷了罷了,那就換個賭注吧。」

  桓煊道:「賭什麼?」

  隨隨莞爾一笑:「不如這樣,若是我贏了……」

  她忽然探身過去,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

  桓煊的喉結動了動。

  隨隨道:「若是我輸了,就反著來。」

  桓煊只覺身下的坐榻彷彿瞬間燒了起來,他不自覺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隨隨眯了眯眼睛:「賭不賭?」

  桓煊垂下眼簾:「賭就賭。」

  這一局卻是七八十手就分出了勝負,桓煊慘敗。

  隨隨眉開眼笑:「弟弟就是弟弟。」

  桓煊這才回過味來,憤憤然道:「你使詐,擾亂我心神。」

  隨隨道:「兵不厭詐,誰叫你自己定力不行,滿腦子亂七八糟。」

  桓煊道:「這樣贏棋有什麼意思?」

  隨隨嫣然一笑:「贏了就是有意思。」

  她將棋子一顆顆收進棋笥裡,解下自己的衣帶矇住他的眼睛,把他推到繩床椅上:「願賭服輸。」

  桓煊抿了抿唇,一言不發地靠在椅背上,頭向後仰,雙手繞到椅背後,由著她抽出他的中衣帶子縛住他的手腕。

  他雙眼被紅綢矇住,雙手被縛,心像是飄在半空中沒著沒落,既不安又有種莫名的期待。

  只聽輕輕的「嘶啦」一聲,貼身的綾絹中衣被鋒利的匕首劃開,冰涼鋒利的匕尖若即若離地在他身上遊走,帶起一陣陣戰慄。

  匕尖忽然一頓。

  「怎麼了?」他啞聲道。

  隨隨道:「你是不是故意輸給我的?」

  桓煊嘴角微彎:「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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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5 11:20:29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 歲除

  歲除夜,河朔節度使府中張燈結彩,庭中燎火高燃,正堂中每個人的臉都被映得通紅。

  府中的老人都道自從蕭老將軍仙逝後,這院子裡從未這麼熱鬧過,其實即便蕭老將軍在時也經常在外征戰,好幾個歲除都無法回來與女兒團聚。

  因是家宴,隨隨叫人搬了幾張大方案到堂中,闔府上下圍著大案團團而坐,比之一人一張食案又熱鬧了許多。

  隨隨著了一身比火還紅的衣裙,梳著雲髻,簪上白玉梳金鳳釵,額間貼著金花鈿,淡掃娥眉,未施脂粉,雙頰被酒意染上淡淡酡紅,她平日總是一身玄色勁裝,難得這樣盛裝打扮起來,更叫人挪不開眼。

  桓煊與她肩挨著肩連榻而坐,時不時轉頭看她一眼。

  田月容嘻嘻笑著向春條道:「春條姊姊你看,小鹿郎看你家娘子看得眼都直了。」

  春條一笑露出對梨窩;「娘子打扮起來天仙一樣,我也看不夠呢……」

  比之平日的英姿颯爽,她近來眼角眉梢多了些許柔和媚,更添風情,春條解釋不清楚,只覺她家娘子比那雪地裡盛放的紅梅還豔。

  隨隨留意到他們交頭接耳,說一句覷她一眼,知道他們一定又在編排自己和桓暄,放下酒杯道:「田月容,什麼事這麼高興,說得眉飛色舞的?」

  田月容清了清嗓子道:「屬下方才在說,可惜如此除夕佳夜,有美酒佳餚沒有歌舞絲竹,少了點味道。」

  眾人知道她在打趣蕭將軍為小鹿郎遣散舞伎伶人的事,都暗暗憋著笑。

  隨隨點點頭,涼涼道:「有道理,既如此,就請田統領跳支舞吧。」

  田月容也不推辭,起身道:「屬下舞跳得不好,就不礙諸位的眼了,倒是跟著青霜紫電學了段劍舞,剛好請諸位品鑑品鑑。」

  隨隨笑道:「請吧。」

  田月容往腰間一摸:「啊呀,不巧,今日來赴宴忘了佩劍。」

  她轉過頭,向鄰案的一人道:「關郎君,借你的寶劍一用可好?」

  關六郎身邊的侍衛們紛紛起鬨,關六郎鬧了個大紅臉,摸了摸後腦勺,支支吾吾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為人老實,若是沒這個意思,絕不是這羞臊的樣子。

  隨隨湊過頭去與桓煊咬耳朵:「這兩個人是什麼時候看對眼的?」

  桓煊也覺詫異,關六日常跟隨他左右,他竟一點端倪都沒看出來。

  隨隨看著田月容,明知故問:「這麼多人都有劍,怎麼偏要向關統領借?」

  田月容大大方方道:「我看關郎君的劍好,就想同他借。」

  她轉向關六郎:「不知關郎君願不願借?」

  關六郎身旁的宋九在他胳膊上推了一下,向田月容道:「田統領不知道,我們關統領也是舞劍的好手,不如兩人共舞一曲如何?」

  田月容道:「在下自然求之不得。」

  這下所有人都開始起鬨。

  關六差點沒拔劍砍了宋九,忙著辯解:「別聽這廝胡說,田統領說笑,在下……在下不會舞……」

  田月容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抱著胳膊不說話。

  關六郎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求救似地看著主人:「郎君……」

  哪知道他家郎君胳膊肘往外拐,壓根不幫他:「既然田統領盛情相邀,你就舞一曲吧。」

  關六郎只得道「遵命」,紅著臉向眾人抱拳:「獻醜了。」

  宋九郎已經解下自己的佩劍給他:「你的劍給田姑娘,我這把借你。」

  關六郎在他後背上重重一拍:「你小子等著……」

  宋九郎道:「等著什麼?等著喝你們喜酒還是抱你們的娃?」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關六郎知道自己嘴皮子不利索,再說下去是自取其辱,默不作聲地接過劍,將自己的劍遞給田月容。

  田月容笑著接過:「多謝關郎君。」

  關六郎人踏實,生得也英俊,在長安不是沒有小娘子看上他,可他是根不解風情的木頭,人家迂迴宛轉一些,他甚至都察覺不到,也只有田月容這樣直截了當的才能一物降一物。

  隨隨叫人取了羯鼓來:「難得高興,我來給你們伴奏。」

  田月容和關六郎持劍走到庭中燎火前,持劍向堂中眾人一揖,又轉身相對而立,對面一揖,宋九笑道:「看他們像不像在拜堂?」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羯鼓聲起,笑聲漸漸稀落下來,兩人踩著鼓點舞起長劍,鼓點越來越密,關六郎臉上的羞意逐漸褪去,眼神和劍風都凌厲起來。

  他們都是戰陣中腥風血雨裡來去的人,舞劍的姿勢未必有伶人那般曼妙優美,但一招一勢乾淨俐落,帶著風雷之勢,一時只見劍光如電耀人眼目,奪人心魄,兩人的攻勢越來越凌厲,配合卻越來越默契,彷彿演練過無數次一般。

  眾人不覺凝神屏息,連宋九郎都不知不覺斂起了笑意。

  只聽羯鼓「砰」一聲震響,雙劍相擊,迸出火星數點,兩人同時還劍入鞘。

  堂中鴉雀無聲,隨隨放下鼓槌,第一個喝彩:「好!」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頓時滿堂喝彩之聲。

  桓煊在案下悄悄握住隨隨的手,在她耳畔道:「他們舞得好不好看?」

  隨隨剛想如實稱讚,冷不丁瞥見他神色,舌頭拐了個彎:「還行吧……」

  桓煊涼颼颼、酸溜溜地道:「口是心非,你方才看得眼睛都直了。」

  隨隨湊到他耳邊道:「沒你那天私下裡舞給我看的好。」

  桓煊耳朵根微微發燙:「你又沒仔細看。」

  蕭將軍甜言蜜語張口就來;「誰叫你長得太好看,光顧著看你,誰還看得見劍。」

  頓了頓,壓低聲音道;「下回你把衣裳穿整齊些再舞,我一定仔細看……」

  桓煊冷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侍從捧了椒柏酒來,按照年齡從幼至長依次給眾人斟上。

  年紀最小的是春條,年紀最大的是高嬤嬤,輪到隨隨時,桓煊順手接過酒壺,拿起隨隨面前的酒杯替她斟滿。

  桓明珪「嘖」了一聲,把酒杯湊上來:「子衡,有勞。」

  桓暄睨了他一眼:「自己斟,又不是沒長手。」

  隨隨笑著從她手中接過酒壺,替桓明珪斟滿,向桓煊道:「六堂兄遠道而來,怎麼可以失禮。」

  桓明珪起身道:「不敢當……」

  他隨即意識到蕭泠的稱呼,驚道:「你們……」

  眾人也紛紛回過神來,發現蕭將軍方才稱豫章王為堂兄。

  隨隨看了眼桓煊,笑道:「沒錯,我們成婚了,今日請諸位來相聚,一來是因為歲除佳節,二來便是想趁機熱鬧熱鬧。」

  這下所有認都目瞪口呆,田月容嘴裡幾乎能塞進一個雞蛋。

  桓明珪第一個回過神,笑道:「恭喜恭喜,什麼時候的事?」

  隨隨道:「昨日寫的婚書,昏禮待從幽州回來再補。」

  桓明珪道:「當浮一大白。」

  說罷舉起酒杯:「祝兩位琴瑟和鳴,比翼連理,永結同心。」

  眾人也緩過勁來,紛紛舉杯恭賀。

  高嬤嬤喜極而泣,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抽抽嗒嗒道:「好,好……」

  出了這樁大喜事,酒自然不能少喝,眾人都放開了痛飲,軍營中的人酒量好,大多只是微醺,桓明珪酒量差而沒有自知之明,幾杯下去就醉了,平日他一喝多就醉,一喝醉就哭,今日卻一反常態,用銀箸敲著酒杯,捏著嗓子學平康坊的妓子唱起了小曲。

  宋九郎立馬跳出來,隨著他的淫詞豔曲款擺小腰、搔首弄姿,眾人也都來了興致,跳胡旋舞的跳胡旋舞,玩雜耍的玩雜耍,一時間群魔亂舞,高嬤嬤不知道該捂耳朵還是捂眼睛,連道「阿彌陀佛」。

  隨隨也沒眼看,站起身。

  田月容正教關六郎拋酒杯,眼尖發現她:「大將軍要去哪裡?」

  隨隨道;「去更衣。」

  桓煊跟著起身:「我陪你。」

  說著拿起狐裘披在她肩頭:「小心著涼。」

  田月容連忙別過臉去:「嘖嘖嘖。」

  隨隨瞪了她一眼,牽著桓煊往外走,卻不是去淨室,而是去了廚房。

  因是歲除,庖人也早早回去與家人團聚了,廚房裡空無一人,爐灶裡卻生著火,柴禾劈啪作響,鍋子上氤氳著雞湯和菌子的香。

  桓煊隱約明白了什麼,隨隨已經捲起袖子開始搟面。

  不到一刻鐘,一碗香氣四溢的雞湯長壽麵擺在了他面前的小案上。

  隨隨透過白濛濛的霧氣望著他,遞給他一雙玉箸:「嘗嘗看,我在湯裡加了松蕈乾。」

  桓煊接過玉箸,卻沒動,只是低頭看著青瓷碗中的麵條。

  隨隨走到他身後,從背後環住他,把下頜擱在他肩頭:「你若是不想吃就不吃,我給你做古樓子。」

  桓煊目光動了動:「這麼好的麵怎麼可以不吃。」

  他夾起一筷送進口中,細細咀嚼:「你不吃?」

  隨隨道:「那麼大一碗,你不打算分我幾口?」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將一碗長壽麵吃完。

  桓煊看了看漏壺,快到子時了。

  他起身道:「我喝多了酒有些乏,先回去沐浴。」

  他自然是故意找藉口先回去,讓她一個人留下做那碗生辰麵。

  他誰的醋都吃,甚至隨隨給馬編辮子他都要醋一回,唯獨在長兄的事上,他只有退避,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不敢去比較,先吃的這碗生辰麵,似乎也是從長兄那裡偷來搶來的。

  他轉身欲走,卻有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一隻溫暖修長又堅定的手,緊緊扣住他。

  桓煊一怔,轉過頭看她:「怎麼了?」

  隨隨道:「我每年元日都會做這碗麵悼念桓燁。」

  桓煊不自覺地避開燈燭的光,免得讓她看見自己的神色:「我知道。」

  隨隨道:「但是以後我不會再做這碗麵。」

  她會永遠記得他,也永遠感激他給她的美好回憶,可這碗麵已經不該由她來做了。

  桓煊詫異地看著她。

  隨隨道:「有的事應當由血脈相連的親人來做才合適。」

  她踮起腳,在他唇上輕吻了一下:「我先回後院沐浴,早些回來。」

  說罷披上狐裘,轉身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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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5 11:20:03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河朔日常

  又是一年歲除,前幾日接連下了幾場鵝毛大雪,魏博城中一片銀妝素裹,人和馬出門走一圈便掛了霜。

  牙城的節度使府後院臥房中卻是春意盎然,屋子裡只生了一個炭盆,可屋裡的兩個人絲毫不覺得冷。

  晨曦穿過窗櫺將房中映得一片金紅,桓煊俯身看著隨隨,她的雙頰也染上了晨曦般的豔色,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雙眉微蹙,嘴唇微微充血,飽滿得像五月含苞待放的薔薇,從那花瓣中溢出的聲音似痛苦又似歡愉,美妙得無法言喻。

  那件價值連城的玄狐裘墊在她身下,烏黑如墨的狐皮襯著雪白肌膚,越發攝人心魄,桓煊只看了一眼,雙眼就似被灼了一下。

  她柔得像水,又燙得像火,把他整個人都燒成了熱炭。

  外面太陽漸漸升高,屋子裡的烈火才堪堪停歇,隨隨懶得動彈,由著男人將她抱去浴堂清理。

  換上乾淨的寢衣回到房中,兩人在榻上靜靜相擁,享受這一刻的寧謐。

  隨隨懶洋洋地靠在桓煊的臂彎裡,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在他胸膛和腰腹間劃來劃去:「難得過年,你就不能讓我睡個好覺……」

  桓煊將她摟了摟;「蕭將軍為我遣散了三千面首,我自得擔起重任。」

  隨隨抬頭吻了吻他的下頜;「被人說成小白臉不高興了?」

  桓煊冷哼了一聲:「要真是小白臉倒好了。沒想到妄擔了虛名,成天見不著你。」

  外面的傳言真真假假,大約有一半是百姓們以訛傳訛或胡編亂造的,桓煊到了魏博之後忙得腳不沾地,兩個人還是聚少離多,他找不到多少機會「狐媚惑主」,偶爾偷得半日閒暇相攜出遊,在街上吃個胡餅還被無數雙眼睛盯著,編排出不知多少閒話。

  隨隨甜甜地笑起來,琥珀色的眼眸裡像是盛了蜜:「鹿都尉能者多勞,除了你誰有本事在短短兩三個月裡把流民軍練成強兵?」

  桓煊一提這事就憋了一肚子氣。他當初攻下河陽城,將五千流民叛軍收入麾下,是為了解百姓之厄,幫長姊解燃眉之急,順便給蕭將軍送份大禮,沒想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蕭將軍高興地將這些人馬笑納,轉頭就封了他一個都尉,把這五千人全權交給他負責。

  這些人是他帶來的,安置、落籍、操練……全都要他負責,蕭將軍對部下還存著三分顧忌,生怕壓榨得太狠把人嚇跑了,用起他來卻毫不客氣。

  桓煊低下頭,在她身上輕輕齧咬:「少給我灌迷魂湯。」

  隨隨呼吸漸促:「我身邊沒有多少得用的人……我要用你,得讓他們看看你的真材實料……」

  她在河朔雖可說隻手遮天,但要重用一個不知底細的「小白臉」,還是難免有任人唯親、色令智昏之嫌,難以服眾。她本來的打算是讓桓煊從校尉做起,用一兩年時間累積軍功,再委以重任,但他竟然帶著五千流民軍前來「歸附」,倒是省了她許多時間和麻煩。

  眼下邊關不寧,年後大軍就要開拔,他若能在數月之內將這支烏合之眾練成訓練有素的正規軍,在戰場上建下軍功,自然沒人可以再說什麼。且那五千兵馬是他帶來的,練好了便是他的親兵,沒有什麼比直接上戰場更好的練兵手段。

  床笫間她常拿「狐狸精」、「小白臉」打趣他,正因她知道他有能為也有抱負,絕不是她的附庸。

  桓煊自然明白她的苦心,心裡熨帖,嘴上卻啃得更起勁。

  隨隨推他腦袋:「別哄我……」

  桓煊板起臉:「怎麼是哄,末將是給蕭將軍看看我的真材實料。」

  隨隨輕嘶了一聲:「桓子衡!」

  不知是哪個要關被攻陷,她的聲音陡然一軟,帶著點鼻音:「明天就是歲除了,歲除宴還沒準備呢……」

  這樣下去又得在床上躺一整天。

  「這種小事用不著蕭將軍親力親為,」桓煊冷酷無情道,「這是真材……這是實料,蕭將軍可還滿意?」

  蕭將軍支離破碎的抗議聲淹沒在風濤裡。

  許久,桓煊總算消停下來,將隨隨團了團摟進懷裡,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他昨夜才從軍營趕回來,一整宿忙著給蕭將軍展現真材實料,闔眼的時候不到兩個時辰,這時候已經十分睏倦,片刻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隨隨卻不知怎麼走了睏,沒好氣地盯著熟睡的罪魁禍首。

  他的睡相很乖,像隻溫馴的貓,可這完全是假象,這男人就是隻裝得溫馴可人的猛虎餓狼,嘴上可憐巴巴地叫著「姊姊」,一點也不耽誤他毫不留情地拆她的骨吃她的肉。

  她洩憤似地掐了掐他精壯的細腰,又戳了戳他緊實柔韌的小腹。

  桓煊在睡夢中蹙起眉,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

  隨隨撫了撫他的背脊,在他唇上輕輕吻著,他的眉頭慢慢鬆開,呼吸再次變緩變沉。

  隨隨不再動手,靜靜地打量他的睡顏,她的目光落在他臉頰上的疤痕上。

  他不是容易留疤的體質,只剩下淺淺一道白痕,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但每次一留意到,她的心尖還是像被針刺了一下。

  他的胳膊上也有幾十道微微凸起的疤痕,兩人肌膚相親的時候他不是穿著中衣就是小心翼翼不讓她看見、觸及,自以為遮掩得很好,卻不知她早就發現了。

  隨隨將手伸進他中衣的左袖中,用指尖一下下輕輕摩挲那些傷痕,彷彿要將它們撫平,但傷痕永遠無法撫平,無論是他的還是她的。傷痕也無需撫平,因為傷口已經癒合,傷疤就如他們磕磕絆絆走過的長路。

  她將他衣袖整理好,緊緊扣住他的手指,靠在他溫暖的胸膛上,桓煊在睡夢中熟稔地伸手環住她。

  隨隨緩緩閉上雙眼,感到一種慵懶的滿足從心底溢位來,像溫水一樣包裹著她,直至將她慢慢融化。

  ……

  桓煊這一覺直睡到天黑,醒來時室內夜色沉沉,不知是什麼時辰。

  他迷濛著雙眼,不自覺地往身旁一撈,卻撈了個空,隨隨不在他身邊。

  他的心忽然一墜,像是忽然踩空從高處跌落,每次醒來發現她不在身旁他都會有一瞬間的恐慌。

  就在這時,門簾嘩然作響,熟悉的腳步聲響起,他的心跳方才慢慢平復下來。

  隨隨點燃案上的燈燭,繞過屏風,撩開錦帷,發現男人睜著雙眼,眼神卻有些迷離。

  她彎了彎眉眼:「剛醒?」

  桓煊「嗯」了一聲,從床上坐起來,抱住她的腰,嗅著她身上霜雪的氣味:「去哪裡了?」

  隨隨道:「去了一趟兵營,年關到了,看看將士們。」

  桓煊點點頭。

  隨隨又道:「白天你睡著的時候高嬤嬤來了。」

  桓煊立即如臨大敵,緊張道:「她年紀大了,喜歡瞎操心,說錯話你別放在心上。」

  隨隨忍不住一笑:「嬤嬤沒說什麼,只是拿些新剪的彩勝給我。」

  桓煊鬆了一口氣。

  隨隨道:「不過她操心也有道理。」

  桓煊的心瞬間提了起來。

  隨隨從床下拖出個狹長的木匣子,打開蓋子,從裡面取出一卷帛書遞給他:「給。」

  桓煊感到渾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頂,聲音不由自主地發顫:「這是……」

  隨隨道:「打開看看。」

  桓煊手微微顫抖,抽開絲繩,展開絹帛,藉著油燈一看,卻是朝廷的敕書,封他為三品雲麾將軍。

  他沸騰的血液瞬間又冷下來。

  隨隨笑道:「你這樣沒名沒份地跟著我總不是個事,所以我前陣子替你向朝廷請了封,年後從邊關回來,我打算把成德軍交給你。」

  桓煊「嗯」了一聲,難掩眉宇間的失落。

  隨隨眼中閃過一抹促狹:「怎麼,難道方才你以為這是婚書?」

  桓煊臉一紅,矢口否認:「當然不是。」

  隨隨道:「那就好,我還以為你想和我成婚。」

  桓煊道:「眼下這樣就很好。」

  「原來你不想啊,」隨隨佯裝失望,又變戲法似地從床下拖出另一個狹長的檀木匣子,「本來想告訴你婚書在這個匣子裡,既然你不想,那就燒了吧……」

  話音未落,桓煊已經一把將那匣子奪了去,緊緊抱在懷裡:「不行!」

  隨隨莞爾一笑:「所以你到底是想還是不想?」

  桓煊方才只是著急搶下婚書,還沒來得及細想,這時候才真真切切地明白過來,腦海中彷彿有成千上萬個爆竹同時劈啪作響。

  他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從嗓子眼裡擠出兩個字:「為何?」

  他知道隨隨一直沒有成婚的打算,她身邊親近的侍衛都知道,因此他從未想過開這個口。

  隨隨忍不住「撲哧」一笑:「想和心悅的人成婚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桓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整個人已被狂喜的巨浪吞沒,心臟像生了翅膀一樣往嗓子眼撲騰。

  他小心翼翼地展開絹帛,婚書上的字跡一看就是出自她的手筆。

  桓煊將短短的幾行字看了又看,「結為夫婦」幾個字差點被他盯出窟窿來。

  隨隨道:「別看了,我隨手寫的。」

  桓煊道:「河朔節度使親自寫的,還蓋了官印,全三鎮都找不出第二張這樣的婚書。」

  隨隨道:「那你可要收收好。」

  桓煊又看了許久,這才喜滋滋地收起來,鄭重其事地放回匣子裡,卻還是抱著匣子不鬆手,一副生怕她後悔的樣子。

  隨隨哭笑不得:「有婚書也可以和離……」

  「離」字還未出口,被桓煊狠狠地瞪了回去。

  隨隨道:「過完正月大軍就要開拔,昏禮只能等退敵後再補了。」

  她頓了頓道:「明日歲除家宴,親近的人一起聚一聚,就算我們的婚宴吧。」

  桓煊目光微微一動。

  隨隨接著道:「趁著豫章王還沒走,你也有娘家人在場。」

  桓煊挑眉道:「怎麼哪兒都有他!」

  隨隨笑道:「今夜就我們兩人過。」

  正說著,外面傳來打更的聲音,換煊這才知道已經是子時了。

  隨隨道:「你等等……」

  她說著轉身走出屏風,片刻後又回到榻前,手裡多了個紫檀嵌螺鈿的拖盤,拖盤上擺著一對金酒杯。

  桓煊道:「這是……」

  「先把合巹酒喝了。」

  隨隨說著放下拖盤,把一隻酒杯塞進他手裡,從拖盤上拿起另一隻,勾住他的手腕:「發什麼呆?快點。」

  桓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神情仍舊有些恍惚,彷彿身在一場美夢中不願醒來。

  隨隨將杯子隨手一拋,環住他的腰,臉靠在他的胸膛上:「你今天高興不高興?」

  桓煊低下頭吻她的秀髮,聲音有些悶悶的:「高興。」

  隨隨把臉靠在他胸膛上:「我知道你不喜歡歲除,從今往後你想起歲除,要記得這是我們成婚的日子,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日子。」

  桓煊緊緊抱住她,像是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裡。

  他知道餘生的每一個歲除,他只會記得這杯合巹酒,再也不會想起那碗羊湯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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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5 11:19:48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高嬤嬤&春條

  河朔的冬季寒冷又漫長,到處都是白皚皚一片冰天雪地,人在這樣單調的環境裡待久了,難免煩悶寂寞又無趣。

  不過這一年冬天因為一個人的到來,整個河朔都染上了一層粉豔豔的桃花色,三鎮的百姓一掃懨懨之色,個個眉飛色舞,無論是茶肆、酒店還是胡餅攤子,只要熟人一見面,第一句話必定是:「哎,你有沒有聽說那個小鹿郎……」

  小鹿郎和蕭將軍同坐一車逛市坊。

  小鹿郎和蕭將軍去城外鑿冰捉魚,回來時共乘一匹馬。

  小鹿郎和蕭將軍在胡麻子胡餅鋪買了一張胡餅,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著吃,小鹿郎還趁人不注意偷偷舔了蕭將軍嘴角的芝麻粒,可惜全被葛皮匠他娘子的四姑看在眼裡。

  蕭將軍帶著小鹿郎去擎雲樓賭錢,笑眯眯地看著小鹿郎把錢輸得精光,又一把全都贏回來。

  蕭將軍一擲萬金買下大皮貨商袁老五壓箱底的黑狐裘,當天就穿在了小鹿郎的身上招搖過市。

  ……

  幾乎每天蕭將軍和小鹿郎都能給魏博百姓提供新的談資。

  但是小鹿郎是什麼來頭,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有人說他本是西北神翼軍中的裨將,因為犯了事從軍中逃出來,也有人說他是江南來的水匪頭子,因為他細皮嫩肉臉白如玉,只有江南的水土養得出來這種小白臉,還有人說他是關外哪個西域小國的王子,因為王位之爭逃到河朔來投靠蕭將軍。

  但是神翼軍逃將、江南水匪和西域王子怎麼會帶著三四百兵馬如神兵天降一般奪下河陽城,斬殺匪首,帶著五千叛軍來河朔投靠蕭將軍,似乎沒有人認真想過。

  總之他周身籠罩著一團迷霧,眾人只知道他姓鹿,比段司馬和程公子生得還俊,比蕭將軍麾下那對有「黑白俏無常」之稱的雙生子還俊,俊得天上有地上無,以至於蕭將軍只見了他一面便讓他住進了節度使府,從此兩人出雙入對、形影不離。

  據說小鹿郎到魏博不過三日,蕭將軍就將府中的男舞伎和伶人遣散了大半,剩下不願自去謀生的也送去莊園裡住著。

  對三鎮百姓來說,這一項豐功偉績更令人嘆為觀止,幾乎非人力可為。

  於是也有不少人認為這位小鹿郎壓根不是人,其實是山中的精怪化成人形,不是鹿精就是狐狸精。

  冬季晝短,午時才過不久,太陽已有些西斜。

  昨夜一場大雪下到早晨才停,積雪被往來的車馬行人踩成雪水,道路泥濘不堪,不過魏博百姓絲毫沒有被這點小障礙難住,依舊蹚著泥水堅定不移地逛著,因為還有一個月就是歲除了,又到了家家戶戶置辦年貨、裁製新衣的時節。

  「聽說了嗎?昨日蕭將軍帶著小鹿郎去青雲寺了……」

  「青雲寺的送子觀音最靈驗了,蕭將軍莫非是去求子的?」

  「還沒成婚求什麼子……」

  「依我看蕭將軍只是在興頭上,沒准過幾天就膩了,那小白臉就一張臉好看,能頂什麼用……哎喲!」

  說話的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紫臉膛,絡腮鬍,脖子和臉一般粗,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他話說到一半,不知從哪裡飛出棵醃酸菜,好巧不巧地砸在他面門上,引得四週一片哄笑聲。

  大漢惱怒地抹了把臉,正要發作,卻發現罪魁禍首是個乾乾瘦瘦的老太太,一張滿是褶皺的瘦臉耷拉著,越發顯得長,她的眼睛卻似鷹隼一般放著犀利又凜然的光,莫名叫人覺得不能惹。

  大漢的氣焰莫名矮了一截:「老人家為何砸我?」

  老太太努努嘴:「造口業要下拔舌地獄的,老身是救你,阿彌陀佛。」

  這老太太奴僕打扮,拄著根紫檀枴杖,一張口就是口漂亮的雅言,顯然不是一般人家的老嬤嬤。

  大漢又矮了一截:「我看你年紀大不和你計較……」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拄著枴杖,挽著小竹籃往一家賣脯臘的鋪子裡走去。

  那大漢小聲嘟囔道:「我哪句話說錯了?那姓鹿的小白臉就是配不上大將軍……」

  老太太一條腿已經跨進店門,聞言站住腳,轉過身怒氣沖沖地走到那大漢跟前,使勁捏著枴杖,額頭上青筋暴起,似乎隨時要抄起枴杖打人:「他配不上難道你配得上?你這樣只知道背後說嘴的毛熊他一人能打一百個!」

  有人認出她來,小聲道:「這老嬤嬤好像就是小鹿郎家裡的嬤嬤……」

  大漢心道倒黴,小鹿郎背後可有蕭將軍撐腰,得罪他就是得罪蕭將軍,這老太太真要用枴杖打他,這一下他也只能受著。

  可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他又不能認慫,只好硬著頭皮道:「我當然不行,要配得上我們大將軍,怎麼也得是齊王那樣馳騁沙場的英雄……」

  桓煊雖然當過皇帝,但許是在位時間太短,魏博這裡的人說起他還是不知不覺稱他為齊王——那個用兵如神,據說與蕭將軍不相上下的親王將軍。

  老嬤嬤一愣,旋即冷哼了一聲,放下枴杖喃喃道:「算這毛熊還有點眼光。」

  就在這時,一個身穿桃紅色綿袍的青衣圓臉女郎急匆匆跑過來:「嬤嬤怎麼跑這兒來了?我挑點花樣子,一眨眼的功夫你老人家就不見了。」

  立即有人招呼道:「春條姑娘,今天鋪子裡生意怎麼樣?」

  春條笑道:「托李大叔的福,還成。」

  又有人道:「上次那種口脂長安什麼時候來新貨,可一定要給我多留幾盒啊!」

  春條道:「給你留著呢吳家阿嬸,放一百個心,一會兒去我鋪子裡取就是。」

  她一邊笑盈盈地和人打招呼,一邊挽住高嬤嬤的胳膊。

  高嬤嬤道:「年關鋪子裡那麼多事,你忙你的,這市坊還沒有長安西市一半大,你還怕我老婆子走丟了?」

  春條抿唇微笑,老嬤嬤總是拿魏博和長安比,不如長安大,不如長安繁華,行人的衣裳車馬不如長安的鮮潔……她知道這是老人家思鄉了。

  「店裡有小順在,我正好出來偷個閒。」她道。

  高嬤嬤目光微動:「那個小順,是不是眉毛斷成兩截的那個小郎?看著怪眼熟的……」

  春條道:「就是他,他以前長安西市上常家脂粉鋪裡做店夥,後來知道他原來是我們家娘子的人,真是嚇了我一跳呢!」

  高嬤嬤努了努嘴,欲言又止:「那小郎看著挺機靈,就是看著不怎麼踏實……」

  春條「撲哧」一笑:「嬤嬤,我和他只是合夥開鋪子。」

  高嬤嬤暗暗鬆了一口氣,又試探著道:「那你看我們小郎君身邊的小馬怎麼樣?」

  春條道:「馬忠順?挺好的。」

  高嬤嬤道:「你別看他成日嘻嘻哈哈,這孩子是嬤嬤看著長大的,是個實心眼的本分人……當初你在兵營裡幫他縫的鞋襪,他穿破了還捨不得扔……」

  春條道:「嬤嬤,我知道你的意思。」

  高嬤嬤道:「那你有什麼打算?」

  春條莞爾一笑:「我現在的打算就是多開鋪子多趁錢,眼下不急著成家,多謝嬤嬤好意。」

  高嬤嬤道:「未必成了家就不能開鋪子,又不耽誤事。」

  春條笑道:「過了年我們打算在成德也開兩家分店,到時候魏博、成德、幽州三地跑,顧不上家裡,倒是耽誤了別人。」

  高嬤嬤嘟囔道:「開鋪子雖要緊,總是不成家也不是個事……」

  春條道:「難得找到一件我能做又做得好的事,我現在心思全在做買賣上。」

  她在幽州時跟著小順他們學做買賣理帳,隨隨發現她學得賣力上手又快,便借了她一筆錢入夥,後來幽州的鋪子盤出去賺了一筆,她還清了隨隨的錢還剩下一大半,剛好做本錢,在魏博開了鋪子,如今單魏博就有三家鋪子,年後還要開到成德去。

  春條道:「只要自己有本事,不成家有什麼,就像嬤嬤這樣,不也挺好。」

  高嬤嬤道:「嬤嬤有什麼本事,只有伺候人的本事。」

  春條將她胳膊挽緊:「嬤嬤在長安時一個人管著整個院子,把我們這些小婢子管得服服帖帖的,這還不是本事?」

  她頓了頓,認真道:「而且嬤嬤這麼大年紀千里迢迢來到一個陌生地方生活,這本事可不是誰都有的。」

  高嬤嬤老臉一紅:「這小丫頭,嘴越來越厲害,把我個無用的老婆子說得那樣了不起。」

  春條道:「我是說真的,嬤嬤就是最了不起的老人家。」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馬車前,高嬤嬤道:「你鋪子裡那麼多事,趕緊忙去吧。」

  春條向輿人叮囑了幾句,和高嬤嬤道了別,待馬車駛出市坊,這才轉身向脂粉行走去。

  高嬤嬤坐在馬車上,撩開車簾往外望,魏博比長安小一些,自然比不上長安的恢弘和繁華,但行人車馬也是一樣的熙來攘往,臉上帶著或滿足欣喜,或焦躁不安的表情。

  老嬤嬤想起春條神采奕奕的樣子,輕輕地嘆了口氣,每個人到了這裡似乎都不一樣了,春條,小順,高邁,甚至她自己……變化最大的自然是她家小郎君,從一個金尊玉貴的王孫公子變成不知來歷的「小鹿郎」,就像從天上掉到地下,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比在長安時多多了。

  這變化是好是壞?高嬤嬤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正想得出神,輿人勒住馬韁,回身問道:「嬤嬤,是去節度使府還是回通義坊?」

  桓煊顧及高嬤嬤的想法,在節度使府一街之隔的通義坊買了座宅子,仍舊讓她管著家,雖然大部分時候他不是在軍營就是在節度使府。

  高嬤嬤本來是打算去找蕭將軍聊一聊——兩人總也沒有成婚的意思,每次她一提,小郎君就哄她敷衍她,她知道指望他是不成的了,便想著向蕭將軍旁敲側擊一下。

  可不知為何她又遲疑起來,輿人以為她年紀大了耳背沒聽見,拔高了聲音:「嬤嬤——」

  高嬤嬤扯著嗓子道:「聽到了,聽到了,老婆子還沒聾呢!回通義坊。」

  她靠在車廂上喃喃自語:「他們過得開心就是了,老婆子何必去礙眼,隨他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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