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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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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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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6 09:10:51 |顯示全部樓層
番外五 上元

  兩人對弈本是為了消磨午後到天黑這段時間,哪知磨著磨著過了火,天已黑了,風雪也停了,千萬燈火映亮了寒冬的夜空,兩人卻擁著件狐裘躺在榻上懶得動了。

  「時候不早了……」隨隨懶懶地打了個呵欠。話是這麼說,她其實一根手指都不想動彈,男人懷中暖熱,被他抱著就像泡在熱湯池裡,把她的骨頭都泡軟了。

  桓煊道:「該起來去看燈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她摟得更緊,半點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隨隨道:「不差這一時半會兒,再躺一刻鐘。」

  「你先睡,」桓煊低頭親親她的眼皮,「一刻鐘到了我叫你。」

  隨隨道:「你比我還累,也睡會兒吧,反正河市有一整夜呢,睡到半夜再去不遲。」

  桓煊微一遲疑便從善如流:「好。」

  兩人再醒來時蠟燭已經燃盡了,隱約可以聽見外面傳來笙簫鼓樂的聲音。

  隨隨戳了戳桓煊的胸膛,桓煊道:「醒了?」

  隨隨點點頭。

  桓煊道:「口渴想喝水?」

  隨隨又點點頭。

  「我去把棗湯溫一下。」桓煊便要起身,卻有一條胳膊藤曼似地環住他的腰。

  「我喝冷的就行,更想抱你。」隨隨的聲音有些啞,又帶著些鼻音,聽得人心尖發癢。

  兩人膩歪了一會兒,桓煊到底還是起來用小火爐生了火,把棗湯煨上。

  隨隨坐在榻上,一小口一小口啜著棗湯,剩下半杯遞給桓煊:「夠了。」

  桓煊自然地接過來,將她喝剩的半杯一飲而盡。

  「什麼時辰了?」隨隨問道。

  桓煊道:「丑時已經過了。」

  「這麼晚,」隨隨道,「等我們趕到白河邊恐怕天都亮了……」

  桓煊道:「你想看燈麼?」

  隨隨自是懶得動:「其實年年都大同小異,不過這是你在魏博第一個上元,你沒見過河市,還是去吧……」

  桓煊道:「你知道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你若是看膩了我們就不看。」

  隨隨有些赧顏:「那明日再帶你去看,反正河市要開到月底。」

  桓煊道:「我去把院子裡的燈都點上,也是一樣的。」

  隨隨也披衣起身:「我和你一起點。」

  兩人便即起身,翻箱倒櫃把所有燈都找出來點上,兩人往廊下風燈裡添了燈油,又在庭中樹木上掛了一盞盞琉璃燈,不一會兒,偌大庭院中隨處是點點燈火,映得簷下和草木上的冰淩似水晶般閃閃發光。

  兩人身披狐裘靠在闌幹上欣賞著庭中燈火,盛放的紅梅在燈光裡像是一簇簇灼灼燃燒的火苗。

  「喜歡麼?」桓煊道。

  隨隨點點頭。

  桓煊站到她背後,用狐裘擁住她,輕輕從她耳廓吻到耳垂:「去不去放燈?」

  隨隨道:「河凍住了,後園裡的池子也結冰了,只能明年再放了。」

  桓煊道:「明年是明年,約好了今年上元要陪你放的。」

  隨隨道:「難道真的去浴池裡放?」

  桓煊義正辭嚴:「就算在浴池裡也要放,答應你的事必須做到。」

  隨隨知他執拗,仰頭在他漂亮的下頜上親了一下:「罷了罷了,陪你放就是。」

  回到房中,隨隨從櫥裡取出檀木匣,兩人脫了衣袍,只著中衣去了浴堂。

  浴池上霧氣迷濛,兩人並肩坐在白石砌的台階上,雙足浸入溫熱的池水中。

  隨隨打開膝上檀木盒的蓋子,小心翼翼地拿出那盞命途多舛的琉璃蓮花燈,放到桓煊的手心。

  桓煊輕輕撥動了一下蓮花燈底托上的一根黃銅小桿,不知觸動了什麼機簧,只見原本合攏的花瓣慢慢打開,露出裡面的燈芯和做成蓮心樣子的燭蠟。

  隨隨忍不住「啊呀」一聲,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晶瑩剔透的蓮瓣:「竟然還安了機簧,哪個工匠這麼巧的心思,是內造的麼?每年上元宮裡都會賜下花燈,倒沒見過這麼精巧的。」

  桓煊微挑下頜:「全長安也只有這一盞。」

  他頓了頓,似得意又似有些赧然:「燈的式樣和機簧的構造都是我畫的。」這些奇技淫巧對他來說畢竟算是不務正業。

  隨隨叫他這神情逗笑了,在他臉頰上啃了一口:「我家郎君怎麼這麼聰明。」

  桓煊耳根一紅:「雕蟲小技而已,送你的東西自然不能是俗物。」

  他清了清嗓子道:「放燈。」

  隨隨從池邊的油燈上引了火,小心將琉璃燈點燃,然後將浴堂中的燈全滅了。

  浴堂中頓時漆黑一片,只剩下一盞琉璃燈放出微弱的光芒。

  兩人沿著台階走到池中央,池水慢慢冇到腰際。桓煊把燈放到隨隨的掌心,手掌包覆著她的手,搖曳的火光映出兩雙眼睛,眼裡笑意如池中的水波輕輕蕩漾。

  隨隨把燈輕輕放到水面上,用指尖輕輕一推,蓮花燈隨著水波飄飄悠悠地向外蕩去。

  「真好……」

  「看」字還沒出口,卻見那蓮花燈漸漸歪斜,不堪重負似地慢慢沉入水裡。

  兩人一時間傻了眼,待回過神來要把燈撈起來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嗞」一聲響,火苗熄滅,蓮花燈徹底沉入池水裡。

  沒人吭聲,空氣彷彿已經凝固,好在黑燈瞎火看不見彼此臉上的尷尬。

  半晌,隨隨輕咳了兩聲:「一定是修補過的緣故。」

  桓煊「嗯」了一聲。

  隨隨道:「你畫的圖一定不會有錯。」

  桓煊默不作聲。

  隨隨接著道:「這麼漂亮的燈還是留著放在案頭,當河燈放走也太可惜了,明年我們叫人做幾隻紙燈去河裡放……」

  桓煊仍舊不說話。

  隨隨摸黑向他靠過去:「別難過……」

  話音未落,她的身子忽然被人一扯,腳下一滑,跌進了池水裡。

  緊接著一對修長有力的手將她的腰託了起來。

  「桓子衡!」隨隨一腳蹬在男人的胸膛上,「我好心安慰你……」

  桓煊順手捉住她的腳踝:「沒放成河燈我太難過了,要姊姊好好安慰一下。」說罷一偏頭。

  腰眼、腳心都是隨隨的癢處,兩下被夾攻,她很快上氣不接下氣,一邊笑一邊罵,慢慢的罵也罵不出聲,黑暗裡只聽水聲嘩然。

  ……

  兩人在浴池裡放燈的時候,全魏博的男女老幼幾乎全在白河上觀燈。

  蜿蜒穿過魏博城的河渠結了厚厚的冰,河面上的店肆、樓閣全都用冰砌成,有的酒肆中連幾榻都用冰雕成,鋪了厚厚的皮毛,坐著竟然也不冷。

  千萬點燈火點綴其間,遊人穿梭其中,就如走在九天外的星河上。

  高嬤嬤平日裡三句話不離長安,這時也說不出話來,恨不得生出十對八對眼睛,把這煌煌赫赫的琉璃世界盡數收入眼底。

  春條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挽著她的胳膊,也看得眼花繚亂。

  馬忠順小心翼翼地落在他們身後一步,卻無暇看那美輪美奐的冰燈,一雙眼睛始終盯著春條的後腦勺。

  春條向高嬤嬤道:「前頭大冰船上有歌舞百戲,嬤嬤要不要去看?」

  高嬤嬤踮著腳一張望,只見烏壓壓的都是人,搖搖頭道:「在長安又不是沒看過百戲,老婆子就不湊這熱哄了。」

  她回頭看了眼馬忠順,意味深長道:「你們年輕人去看吧,我正好在這酒肆裡歇歇腳,要碗奶酒喝。」

  春條是喜歡熱哄的,有些遲疑:「嬤嬤一個人怎麼行,我還是留下陪嬤嬤,馬大哥去看吧。」

  馬忠順忙道:「我留下陪嬤嬤,春條姑娘去看。」

  高嬤嬤「嘖」了一聲:「我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怕什麼,在酒肆裡閒坐會兒難道還能丟了不成?春條一個花朵似的大姑娘一個人去人叢裡擠怎麼成,你陪她去。」

  說著不耐煩地揮手:「趕緊去,別囉嗦。」

  春條和馬忠順一前一後地向冰船走去,站在近處看,那冰雕成的樓船越發顯得宏偉壯麗。

  樓船頂上一群伶人正在表演尋幢,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頭頂幢桿,一個七八歲的小童在幢桿頂上時而倒立,時而起舞,引得人群一陣陣驚呼。

  忽然那幢桿一晃,桿頂的小童身子一歪,竟然頭朝下倒栽下來。

  人群爆發出一陣驚呼,春條嚇得驚叫出聲,隨即一隻有些粗糲的溫暖手掌笨拙地擋在她眼前。

  馬忠順道:「別怕。」

  那小童眼看著就要栽到冰面上,忽然一條火龍貼著冰面竄起,恰巧將那小童托在背上,冉冉向空中升起,眾人恍然大悟,原諒都是排演好的戲法,紛紛拍手喝彩。

  春條的眼睛被馬忠順捂著,卻將最精彩的瞬間錯過了。

  馬忠順手足無措:「對不住春條姑娘……我……」

  春條道:「這有什麼,明年再來看就是了。」

  馬忠順長舒了一口氣,摸了摸後腦勺:「我就怕春條姑娘惱了我。」

  春條道:「哪有那麼容易著惱,我脾氣很壞麼?」

  馬忠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春條的脾氣算不得好,原先在山池院時還有些潑辣,他不知該怎麼辦,實話實說怕她著惱,說好話哄她又怕顯得油嘴滑舌不可靠。

  春條「撲哧」一笑:「走吧。」

  馬忠順道:「去哪裡?」

  春條道:「當然是回去,嬤嬤一個人留在酒肆裡呢。」

  馬忠順「哦」了一聲,有些失落,獨處的時光那麼短暫,還被他搞砸了。

  春條笑道:「你害我沒看到精彩處,罰你請我吃碗酪漿。」

  說罷扭頭便向來處跑去。

  馬忠順發了一會兒呆,回過神來,一拍額頭,趕緊追上去。

  ……

  樓船的另一側,田月容和關六郎並肩站著。

  田月容抱著胳膊皺著眉:「這齣幻戲我看了五六回,直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他們是怎麼變的。」

  關六郎道:「他們靠這個吃飯,哪裡那麼容易看穿。」

  他任勞任怨地提著大包小袋,都是他們在河燈市上買的各種吃食和小玩意——田侍衛過年時剛從大將軍那裡領了一筆賞錢,正是手頭最寬裕的時候,見了什麼都想買。

  田月容跺跺腳,懊惱道:「就是心癢不甘心,你說我要是偷偷把那班主抓起來逼問他,他會不會交代?」

  關六郎大駭:「這是以勢淩人,田統領千萬三思!」

  田月容笑得前仰後合:「我說著玩呢,難怪他們都叫你關木頭。」

  關六郎赧顏道:「又叫田統領見笑了……」

  田月容終於笑夠了:「有些乏了,我們找個地方坐坐。」

  兩人向遠處走去,田月容道:「我這人就是這樣,什麼事情都要刨根究底。」

  關六郎道:「要不我去打聽打聽……」

  田月容搖搖頭道:「不必,十有八九是障眼法罷了。倒是另有一樁事要你解惑,就不知你願不願意說。」

  關六道:「什麼事?」

  田月容眼睛轉了轉:「你們家郎君那把亂海是怎麼到洛陽集市上的呀?」

  關六郎為難道:「是蕭將軍讓你打聽的?」

  田月容道:「我自己好奇罷了,一想起來就覺心裡癢得很,有時候晚上也睡不著。不過你不便說就算了。」

  關六郎遲疑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郎君不好意思讓大將軍知曉。」

  田月容不說話,只是抬眼望著他。

  關六郎下定決心道:「我私下告訴你,你別告訴蕭將軍。」

  田月容抬了抬眉毛:「你看我像這種人麼?」

  關六郎赧然道:「是在下小人之心……」

  田月容一笑:「不怪你,多相處一段時間你就知道我了。所以那把亂海究竟是怎麼回事?」

  ……

  翌日,用罷午膳,隨隨去了前院一趟,回來便笑吟吟地看著桓煊。

  桓煊見她笑得不懷好意,心頭一凜:「怎麼了?」

  隨隨伸出手,攤開掌心:「拿來。」

  桓煊道:「什麼?」

  隨隨道:「我看看有個冤大頭用絕世名刀換來的玉珮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

  桓煊一怔,隨即漲紅了臉,咬牙切齒:「誰說的?是不是宋九?」

  隨隨道:「你別管是誰說的,讓我瞧瞧。」

  桓煊道:「砸碎扔了。」

  隨隨道:「是什麼樣的玉珮?」

  桓煊道:「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塊普通的玉珮。」

  隨隨戳了戳他胸膛:「冤大頭。」

  說著解下腰間佩刀往他懷裡一塞:「拿著,不許再拿去變賣了。」

  桓煊不自覺地接住,立即覺得掌心的感覺不對,低頭一瞧,才發現她給他的並不是亂海。

  他不用看刀銘也認得這把刀,是讓無數人聞風喪膽的名刀驚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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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6 09:11:07 |顯示全部樓層
番外六 醋海

  二月初,河朔節度使蕭泠親率三萬精兵開拔前往幽州,與駐守幽州的葉龍犀將軍合兵,於二月末在桑乾河南岸與突厥騎兵正面交鋒。

  離開魏博時,桓煊還是蕭將軍的「面首」小鹿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流民帥,除了少數幾個知道他真實身份的蕭泠親衛,將士們都以為他帶著一群烏合之眾隨蕭將軍出征,不過是為了撿些蕭將軍指縫裡漏下的軍功,讓面子上好看些——蕭將軍如此雖有公私不分之嫌,但她威望素著,這小白臉領的又是他帶來的流民軍,橫豎礙不著別人的事,還算無傷大雅。

  然而大軍交鋒前,這不知死活的小白臉竟然主動請纓充當先鋒,正面迎擊突厥騎兵——眾所周知突厥鐵騎的彪悍,許多人礙於蕭將軍的情面不明說,只是委婉地勸告,可心裡都道他不知天高地厚,貪功冒進自尋死路。

  沒想到蕭泠竟毫不猶豫地點頭,任由男寵去送死。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英雄難過美人關,蕭將軍二十多年英名即將毀於一旦,誰知那小白臉一鳴驚人,在陣中斬殺敵主將,而他麾下的五千流民軍在短短數月之內被他訓練得如臂使指,令行禁止,蕭泠親率左軍與他打配合,兩人默契得彷彿心有靈犀,將突厥引以為傲的騎兵打得落荒而逃。

  這一役結束後,三軍將士都記住了「鹿子衡」這個名字。

  蕭將軍論功行賞,當即命他統領成德軍——這支軍隊中許多部將原是薛郅的舊部,如今雖然臣服於蕭泠,卻不像魏博軍與幽州軍那樣忠誠,薛郅死後已換了三個主將,都彈壓不住那幫各懷心思的老匹夫。

  成德軍的積弊由來已久,即便手腕強硬如蕭泠也不能輕舉妄動,不得已只好任命薛郅舊部為副將,主將由自己兼領,但她主要精力放在魏博,成德軍只是遙領,這麼置之不理始終是個隱患。

  如今將成德軍交給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似乎有些草率,她的親信舊部包括葉將軍在內都頗有微詞。盡管鹿子衡剛剛大挫突厥騎兵的銳氣,但戰場上的驍勇善戰是一回事,營帳中的勾心鬥角又是另一回事,幾個經驗老道的老將都在成德軍中吃了暗虧,這年輕人恐怕會被那群老東西啃得骨頭都不剩。

  誰知鹿子衡再次出人意料,他甫一接掌成德軍,立即做了件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自請率成德軍乘勝追擊,深入草原,直搗突厥可汗牙帳。

  這提議太大膽,與突厥部落交鋒通常是以守為主,反守為攻實在深入敵人腹地實在有些冒進,但出乎意料,蕭將軍仍舊力排眾議點了頭。

  起初軍中幾乎沒有人看好,但到秋草黃時,沒有人再說得出一句話,因為鹿子衡所率的成德軍主力已經推進到了渾義河東岸。行軍途中幾次遭遇突厥騎兵,雙方各有傷亡,但折損的都是原先薛郅的舊部,這些人信誓旦旦要給那小白臉一個下馬威,最終落得個折戟沉沙的下場。

  待九月逼近突厥可汗牙帳時,成德軍已經被裡裡外外徹底清洗了一遍,這手段和蕭泠當年剛接管河朔時如出一轍,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這小白臉壓根不是什麼鹿精狐狸精,卻是頭窮凶極惡的狼王,而蕭將軍也從色令智昏變成了慧眼識珠。

  「小鹿郎」漸漸沒人敢叫了,「玉面修羅」的諢號卻傳遍了草原和三鎮。

  突厥騎兵在數次交鋒中損失慘重,國內又有回紇、葛邏祿兩部虎視眈眈,可汗勉力支撐了半個月,終於派出使者請和。

  十月中,雙方在獨樂河南岸會盟。

  蕭泠親自率領親兵前往獨樂河。鹿子衡身為出征突厥軍隊的主將,會盟上當然也少不了他。

  白天錙銖必較地討價還價,到了夜裡照舊有宴飲賓主盡歡,金碧輝煌的大帳中舞筵高張,雙方列席而坐。

  不知為何,突厥可汗除了臣僚之外,還帶了他的么女唐蘇合思郡主來,這位郡主二八年華,有草原明珠之稱,據說是突厥第一美人。

  桓煊最不耐煩這種觥籌交錯的場合,尤其是今日——隨隨在路上因為天氣耽擱了兩日,剛趕到獨樂河便徑直進了大帳,白天和突厥人車軲轆話,夜裡又有宴會,他們分別幾個月連私下片刻獨處的時間都冇有。

  這時候他只想牽著自家娘子回自己的營帳,哪裡耐煩應付這些突厥人。

  偏偏這樣的宴席關乎國事,不能貿貿然提前離席,他只能如坐針氈地忍耐著。

  但要他拿出好臉色是不可能的了,除了必要的酬答便只是自顧自飲酒。

  然而他自帶一股與生俱來的矜貴氣,即便沉默寡言,還是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唐蘇合思郡主的一雙美眸更是從一開筵便黏在他身上。

  起初她纏著父親帶她來赴宴,不過是想看看打敗她草原第一勇士未婚夫的漢人究竟是什麼模樣,可一見到這「玉面修羅」本人,她的那點不甘心頓時煙消雲散,馬背上長大的牧民天生驍勇善戰,草原上不缺勇士,可沒有一個似他這樣,坐在人群中卻像是在雲端。

  草原女子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內斂矜持,對自己的愛慕之情絲毫不加掩飾。

  突厥可汗看在眼裡,自然知道掌上明珠的心思,這年輕人帶兵打到他家門口,差點沒掀了他的牙帳,他自是恨得咬牙切齒,可饒是他也不得不承認他的不凡,也難怪他眼高於頂的愛女對此人一見傾心。

  不過他自然知道此人和蕭泠的關係,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搶這殺神的男人當女婿——何況這人自己也是個殺神。

  然而唐蘇合思郡主被父母寵得驕縱又天真,且年紀又小,平日仗著自己是突厥可汗最寵愛的女兒,想要月亮別人不敢給星星,只要她想要什麼,無論是最漂亮的白馬還是最貴重的明珠寶石,就沒有她得不到的。

  何況蕭泠雖說長得不錯,畢竟年紀大了,這樣的兒郎給她當男寵多委屈啊。

  她大眼睛忽閃兩下,便起身祝酒:「唐蘇合思謹以此杯祝蕭將軍青春永駐。」

  隨隨彷彿聽不出她暗示,含笑接了,向突厥可汗道:「若是我沒記錯,『唐蘇合思』是珍寶的意思吧?」

  突厥可汗道:「蕭將軍淵博。」

  隨隨點點頭:「小郡主天真爛漫,果真是草原之寶。」

  可汗如何聽不出她的意思,忙向女兒使眼色,令她不要造次,如今人在矮簷下,美其名曰「結盟」,其實他們是投降的一方。

  唐蘇合思卻沒領會父親的意思,心道這蕭泠也不如傳聞中那麼可怕嘛,遂又向桓煊舉杯,用蹩腳的漢話道:「這杯祝鹿將軍福澤永延。」

  桓煊心思一直在隨隨身上,直到方才她向隨隨祝酒,他才注意到席上有這麼一號人。

  一個荳蔻少女祝一個已過花信之年的女子青春永駐,只要不傻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刀鋒般的目光在少女嬌美的臉龐上刮了兩下,正想著怎麼不失體面地陰陽怪氣兩句,隨隨卻搶先笑道:「鹿將軍量淺,這杯我替他喝吧。」

  說著伸手拿起他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小郡主怏怏地回到父親身邊坐下,到宴席終了沒再哄什麼么蛾子。

  席散後,隨隨和桓煊回到自己營帳中。桓煊早已按捺不住相思,一放下門口氈帷便要將她擁入懷中,誰知一物忽然橫在中間,擋住了他。

  桓煊低頭一看,烏黑刀鞘上的金色海浪紋熠熠生輝,卻是他曾經的佩刀亂海。

  隨隨道:「拔你的刀,我們練練。」

  分別幾個月,桓煊恨不得立刻和她融化在一起,哪裡有心思練刀,上前一步:「那麼晚了練什麼刀。」

  隨隨冷笑了一聲,「鏘啷」一聲拔刀出鞘,把刀鞘往地上一扔,便即向桓煊左脅劈去。

  這一下又快又狠,幸而桓煊反應快,不自覺地避開,刀鋒「嘶拉」一聲劃破了錦袍,要是他躲得慢一些皮肉也不能倖免。

  桓煊驚詫道:「怎麼了?」

  話音未落,第二刀又照著他胸膛砍來。

  桓煊只能拔出刀來格擋。

  白刃相擊火星迸濺,發出叫人牙酸的聲音。

  他們以前也一起練刀,可都是點到即止,以切磋技藝為主,他還從未見過隨隨這副殺氣騰騰的模樣。

  「怎麼了?」他不明就裡,「是我們分開這幾個月出什麼事了?」

  隨隨道:「沒事,手癢了。」

  她嘴上說著冇事,臉色卻全然不是沒事的樣子,手上的攻勢也越發淩厲。

  不遠處,月光下兩條人影正黏糊在一起,關六郎氣喘籲籲地回過頭向主帳望去:「那是蕭將軍的營帳吧?怎麼有刀劍的聲音?別是有刺客,我去看看……」

  田月容一把將他拽住:「哪來的刺客,他們小夫妻在練刀。」

  關六郎詫異道:「分別這麼久,一見面就練刀?」

  他若有所思地感慨:「蕭將軍和我們郎君天賦異稟還這麼勤奮,難怪我們拍馬也趕不上。」他們一見面就卿卿我我,哪裡顧得上練刀。

  田月容捧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關木頭,哎喲你可真是個寶貝……」

  關六臉一紅:「我又說錯了?」

  田月容道:「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打架?」

  關六道:「為什麼?」

  田月容道:「方才在席上你看到那個突厥郡主了嗎?」

  關六郎點點頭:「唐蘇合思郡主。」

  田月容臉色一沉,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睨著關六郎:「記得挺清楚。」

  關六郎道:「聽許多人提過,都說是突厥第一美人。」

  田月容道:「你看她好看麼?」

  關六郎點點頭:「挺好看的。」

  田月容道:「所以你知道大將軍和你們家郎君為什麼打架了?」

  關六郎皺起眉,不是正在說那突厥郡主美不美嗎?怎麼突然又跳回打架的事了。

  正困惑著,田月容已經拔刀出鞘:「因為我現在就想打你!」

  帳中桓煊不明就裡地接了幾百招,突然靈光一閃:「莫非你在吃醋?」

  隨隨惱羞成怒,擰眉道:「才沒有!」

  手上卻是一頓,被桓煊看出破綻,趁機抓住她的手腕,用巧勁輕輕一捏,一陣酸麻從隨隨的手腕一直蔓延到整條胳膊,刀瞬間脫手,鏘一聲掉在地上。

  他握著她的手腕,將她往懷裡一帶,納罕道:「蕭隨隨竟然會吃飛醋。」

  隨隨道:「說了不是!」

  桓煊滿眼都是笑意:「那個什麼郡主醜死了,連你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他一邊說一邊抽去她的髮簪,絲緞般的青絲垂落下來,他的手指穿進她髮絲中,從她的後頸慢慢摩挲到她耳珠。

  他用唇輕輕蹭著另一邊耳珠,待懷裡的身子慢慢軟下來,立即轉為急切的進攻:「你知道我眼裡看不到別人……」

  隨隨悶哼了一聲:「我就是討厭別人用那種眼神看你……」

  桓煊道:「什麼眼神?」

  隨隨在他胸膛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就像要用眼睛扒你衣裳似的……」

  桓煊忍不住笑起來。

  隨隨冷哼了一聲:「看來鹿將軍挺受用。」

  桓煊把她往床榻上一撲:「蕭將軍為我吃醋,怎麼不受用。」

  他說著用手指劃開她的衣襟,埋首含糊道:「末將只有投桃報李,讓蕭將軍也受用一下。」

  蕭將軍果然受用,翌日起床腰還是酸的,於是她投桃報李,又向突厥可汗多要了一千匹戰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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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6 09:11:28 |顯示全部樓層
番外七 阮月微結局(上)

  七月的長安悶熱不堪,街道兩旁的明溝裡蚊蠅成群,阮月薇坐在馬車上,就像坐在個大蒸籠裡,可她不敢撩開車簾透口氣。

  這是承天門大街,附近都是權貴的宅邸,誰知道會不會遇上什麼故人,她眼下最怕的就是遇見以前的相識。

  阮月微心裡煩躁,揚了揚摀住口鼻的帕子:「長安一到夏日就惡臭熏天,真不是住人的地方。」

  疏竹用絹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替她扇著,手腕軟綿綿的:「好在娘子就要去洛陽了,不用再忍受長安的惡臭。」

  阮月微幾乎感覺不到什麼風,可不好多說什麼,她如今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她的貼身婢女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心裡有怨氣,伺候她起來也不如往日盡心了。

  換了平日她必定要發作,可如今他們南下洛陽,這一路上事事都要靠兩個婢女操持照應,使起性子來苦的還是她自己。

  正所謂路遙知馬力,此番算是看清這些奴婢的真面目了,阮月微暗暗想,待她到了洛陽,定要將這兩個捧高踩低的婢子打發到莊子上去,另外選兩個老實忠心的。

  馬車順著承天門大街從西向東行,出得通化門,她終於忍不住掀開車簾往後望,城樓越來越小,漸漸消失在滾燙的揚塵中。

  阮月微眼淚淌了滿臉,疏竹臉上閃過不耐煩,敷衍道:「娘子別傷心了,洛陽和長安這麼近,又不是不回來了,且夫人不是說了麼,她有空就去洛陽看你。」

  阮月微小時候是伴在阮太后身邊長大的,與父母情分遠不如其他兄弟姊妹,其說是不捨得親人,倒不如說是自傷身世。

  桓熔謀逆之後的這段時日,於她就像一個漫長黑暗的噩夢,起初她日夜擔驚受怕,害怕自己受牽連,好在桓熔不相信她和她母家,謀逆之事半點沒向他們透露,倒是讓他們躲過一劫。

  也虧得她侍奉太后勤謹,桓熔被發落後,太后便開恩讓她繼續去佛院與她作伴。

  接著便是先帝駕崩,桓煊即位,她知道太后有意讓她換個身份入宮為妃嬪,為免惹人注目位份自然不能太高,與她當初母儀天下的目標相去甚遠,可也好過一輩子與青燈古佛為伴。

  何況她心底還對桓煊存著兩分希望——雖說當初他為了趙清暉的事遷怒於她,但畢竟蕭泠活得好好的,這件事便可揭過不提,他們有幼時相伴的情分在,過段時間他氣消了,她再使出渾身解數,不怕他不心軟。

  她暗暗替自己打算好,便越發慇勤地伺候太后,可謂無微不至。

  可誰能想到桓煊才登基就將太后軟禁了起來,還殺了她身邊的親信太監。

  阮月微這時再懊悔,想與太后撇清關係已是不可能了,且除了太后她還能倚仗誰呢?自此她只有暫時打消與桓煊再續前緣的念頭,但是只要她還在後宮裡,總能找到偶遇的機會。

  她打定了主意要沉住氣徐徐圖之,哪知桓煊登基一個月就死了。

  他的死因蹊蹺,阮月薇不知道內情,可她隱隱約約猜到大約是和太后有關,因為太后被軟禁之後桓煊就沒在朝堂上露過面,不久後便傳出了駕崩的訊息。

  太后自那之後便成日閉門不出,也不見人,她幾次去求見都被宮人擋在門外。

  她暗暗打聽,才知道桓煊死後太后便瘋瘋癲癲的,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即便清醒時也不說話不見人。

  她一聽心就涼了半截,太后自顧且不暇,哪裡還想得到替她打算。

  阮月微覺得自己像是被全世界遺忘了,這佛院就像是一座墳墓,雖然衣食無憂,可讓她年紀輕輕就把一輩子埋葬在這種地方她如何甘心!

  人心都是如此,桓熔事發的時候她只求保下一條命,待命保住了便想過得更好。

  她心裡憋悶,漸漸的積鬱成疾。冬季本就是她舊疾容易發作的時節,這回更比往年重。她有心藉此機會出宮,更做出行將就木的樣子。太后這回總算有了反應,將她叫到跟前問道:「我過了年便要去皇陵,你有何打算?」

  阮月微這才知道能留在這皇家佛寺裡清修已是萬幸,真的跟著太后去了皇陵才是葬送一輩子,而且皇陵的吃穿用度哪有宮中這般精細。

  她低頭默不作聲,只是咬著嘴唇垂淚。

  太后這時人清醒著,一看便知她的心思:「皇陵日子清苦,你不願去也無可厚非,那便叫你家人將你接回去吧。」

  阮月微不是沒想過回家,但她當年出閣時何其風光,如今卻一無所有,簡直是天淵之別,而且阮家雖然沒有牽涉進謀逆案,但畢竟是廢太子岳家,不可能完全撇清,她父親寧遠侯從吏部遷到太常寺,品級未變,地位卻一落千丈。家裡本來還指望著她靠著舊情攀附上新帝,眼下已成泡影,她廢太子妃徹底成了寧遠侯府的恥辱。

  這樣的處境下回去投靠母家,想也知道要受多少冷眼,可事到如今她已無路可走,回家怎麼也好過去皇陵。

  回到阮家,果然不出她所料,上至祖母下至那些庶弟庶妹,嘴上雖不說什麼,可眼神中的輕視和埋怨卻藏也藏不住,只有母親蘇氏為她著想,可她一個後宅婦人也無計可施。寧遠侯府沒落已久,靠著阮月微嫁進東宮續了一口氣,哪知她這太子妃只是曇花一現,如今府裡的景況連當初還不如。

  阮月微風光的時候家裡沒少撈著好處,闔府上下都大手大腳起來,如今由奢入儉難,府裡越是不行,阮家的男人們越是要在外頭打腫臉充胖子,一來二去,竟到了要偷偷變賣田產鋪子的地步,連蘇氏的嫁妝都偷偷拿出來補貼了寧遠侯。

  家裡拮據,自然不能在阮月微這無用之人身上浪費錢財,未出閣時家裡什麼都緊著她,如今她的吃穿用度卻連個庶女都不如。

  阮月微又氣又恨卻毫無辦法,只能終日以淚洗面,幻想忽然出現轉機,讓她揚眉吐氣——她是老國師金口玉言親批的鳳凰命,不管別人說什麼,她心底是對此深信不疑的。

  不過她還沒等來轉機,先等來一場阮家的禍事:有御史彈劾寧遠侯府當年毀棄婚約、逼死庶女在先,假公濟私、濫用職權在考績上動手腳在後,而那位御史正是阮七娘的未婚夫魏啟正。

  他們當初全然不將這寒門子放在眼裡,把他打發去嶺南的時候以為他一輩子沒有翻身的機會,誰知他卻悄無聲息地搭上了新任淮西節度使,入使府當幕僚,幾年之後被淮西節度使舉薦入朝,一回來就進了御史台,不到半年又因御史大夫崔駙馬的賞識升殿中侍御史。

  魏啟正升遷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彈劾寧遠侯。

  寧遠侯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時候丟官事小,若是再被舊事重提攀扯上廢太子謀逆案,怕是腦袋也要搬家。

  他少不得要四處奔走求告、疏通關節,財帛金銀像水一樣往外流,散盡大半家財,最終換來一個革職降爵的結果。人倒是沒事,可府裡元氣大傷,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就在這時,阮月微一直等待的轉機卻出現了——她姑母從洛陽遣了老家人來提親。

  阮月微一開始自是不樂意,趙清暉完好時都配不上她,如今少了一隻手,還在揚州做過那種醃臢事,她一想起便作嘔,哪裡肯與他做夫妻。

  蘇夫人勸了她幾天,她始終不肯鬆口,最後她祖母將她叫過去:「你父親惹上官非,是你姑母二話不說變賣了一處田莊給你父親救急,幸而免遭牢獄之災,她於我們一家有恩。清暉自小傾慕你,婆母又是你親姑母,自然不會為難你。」

  阮月微跪在地上,伏在祖母膝頭痛哭:「孫女只想在祖母跟前盡孝,求祖母開恩……」

  老夫人臉色一沉:「你父親革職降爵還不是受你牽連,如今要你分憂你卻推三阻四……」

  阮月微一聽這話便猜到姑母定然許了不菲的聘禮,因此家裡才急著將她嫁給趙清暉。

  她抹抹眼淚:「孫女當初嫁給廢太子是家裡竭力促成的,如今倒全成了孫女的錯處。祖母為了點財帛便將孫女賣去給殘廢做妻子,祖母好狠的心……」

  不等她說完,老夫人冷笑道:「清暉如今是有缺憾,可你也不想想,若他還齊齊整整的,這樁婚事怎麼輪得到你。」

  阮月微頓時啞口無言,趙清暉再怎麼被人引為笑柄,頭頂好歹還有個世襲爵位,而她非但是二嫁之身,嫁的還是因謀逆處死的廢太子,等閒哪有人敢娶。

  老夫人接著道:「你實在不願意嫁我也不逼你,免得再逼出一個上吊尋死的孽畜,再叫御史參上一本。」

  她頓了頓道:「我給你兩條路你自己選,或者嫁去洛陽,做你的永安伯夫人,或者終南山裡的開善寺落髮為尼,對外就稱阮家三娘子已死。」

  阮月微目瞪口呆,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祖母好絕情!」

  老夫人道:「你也別怪祖母絕情,如今府裡今非昔比,你還有幾個堂妹未出閣……」

  阮月微頓時明白過來,阮家這幾代的男子都沒什麼出息,全靠出嫁女帶挾家裡,如今祖母還在打這個主意,可若是家裡有她這個廢太子妃在,妹妹們的親事自要受影響,若是她嫁了趙清暉為妻,至少說起來是個伯夫人。

  老夫人見她臉上有譏誚之色,惱羞成怒道:「我不逼你,但別怪我沒提醒你,那開善寺可不比皇家寺廟,你自小錦衣玉食,那苦日子怕是連做夢都想不出來。」

  阮月微雖想像不出山寺中有多清苦,但她一想到從此身邊連個伺候的婢女都冇有,什麼粗活都得自己做,她便知道自己決計不能過這樣的日子。

  老夫人看出她神色鬆動,緩頰道:「這樁婚事雖不能盡如人意,但你想想看,清暉生得一表人才,難得對你死心塌地,婆母又是自小看你長大的親姑母,總不至於難為你,別人在背後說嘴是別人的事,日子終究是你自己過的。」

  阮月微咬了咬唇,慢慢垂下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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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6 09:11:46 |顯示全部樓層
番外八 阮月微結局(下)

  阮月微點了頭,趙家的老家人帶著滿意的答覆回了洛陽,沒過多久,阮夫人便著人將許諾的聘禮送了過來,財帛之豐厚即便在長安的世族中也不多見。這筆錢解了闔府上下的燃眉之急,阮月微也略感寬慰,財帛雖然不能彌補這樁婚事的不如意,可畢竟證明了趙清暉的誠心和她的身價。

  因兩家先後出過事,阮月微又是二婚,兩家都讚成一切從簡,讓兩個孩子盡快完婚。婚期定在七月底,趙家迎親的人六月末就到了,本該親迎的新郎本人卻沒到場,來迎親的是他出身趙氏旁支的一個族兄。

  阮家人心裡有些不喜,但趙家人解釋趙清暉入夏後有些微恙,又另外送了幾箱綾羅錦緞和金銀首飾來給新嫁娘「添妝」,阮家也就不計較了,趙清暉一向病懨懨的,且當初出了那樣的事,他不願見人、不願來長安也是人之常情。

  十里紅妝是不必想了,阮月微披上喜服便上了馬車,送親的隊伍稀稀落落,除了她兄長便只有一隊奴僕。

  阮月微坐在馬車上,回想第一次出嫁時旌旗蔽日、鼓樂喧天,全長安爭相觀暏的盛況,只覺恍如隔世,兩相對比下更見落魄淒涼,但她更怕的是被相熟的人認出來,在她背後指指點點。

  隨著馬車駛出長安,她逐漸平靜下來,甚至對洛陽的生活生出了幾分憧憬。

  東都不似長安那般冠蓋雲集,趙清暉這永安伯爵位在長安不算什麼,在洛陽卻是數得上的,洛陽權貴高門不多,卻有許多名商富賈,這些人不缺阿堵物,就喜歡巴結世族往自己臉上貼金,也難怪她姑母遷居洛陽後手面闊綽了不少,聽說趙家在洛陽市坊裡有十來間大鋪子,郊外還有好幾處田莊。往後她便是永安伯夫人,姑母年紀大了,趙清暉是個殘廢,待她生下孩子,伯府還不是由她做主?

  阮月微想著想著,越發覺得嫁去洛陽有諸多好處,比留在長安好上許多,至於趙清暉的殘疾,忍一忍也就罷了,他自小身子骨弱,能活幾年還說不準。

  長安至洛陽八百里,途中阮月微得了一次風寒,又兼舊疾發作,想在驛道旁的客館裡歇息幾日再走,但那迎親的趙家族兄三催四催,似乎是有什麼急事,她只好帶著拖著病體繼續趕路,終於趕在七月中旬到了洛陽城。

  洛陽城比長安小一些,但富庶繁華不下於長安,永安伯府坐落於城北,附近的人家非富即貴,有許多是長安權貴在洛陽置的園宅。

  趙府降了爵,門戶不如先前的公府高大,但園宅佔地卻比公府還廣,只見廊廡回環、樓台儼然,僕從如雲,完全是世家大族的氣象,阮月微又暗暗滿意了兩分。

  馬車停穩,疏竹扶著阮月微下了車,趙家的下人已經準備好兜子。

  阮月微被趙家的下人簇擁進正院,她的姑母阮夫人從堂中迎出來,臉上掛著親熱的笑容,握住她的手道:「總算把三娘盼來了,暉兒天天和我念叨你,你若是再不來,姑母的耳朵恐怕都要磨破了。」

  阮月微先前那點忐忑和疑慮頓時煙消雲散——看來趙清暉沒把當初那事的來龍去脈告訴母親。

  她微微垂下頭,臉上飛起紅暈,羞赧道:「姑母就會取笑三娘。」

  阮夫人挽著她的手道:「我帶你去見見長輩。」

  阮月微一驚,阮夫人道:「別怕,都是我們趙家的親故,他們聽說暉兒定下婚事,都迫不及待要來看看新婦。」

  阮月微心裡難免有些不舒服,那些所謂的「長輩」八成是趙家的庶支了,就像那迎親的族兄一般,換了從前這些人她甚至懶得看一眼,如今卻要對他們笑臉相迎。

  但她不能表現出不豫,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走進堂中。

  出乎她的意料,堂中除了趙家庶支的女眷,還有幾個滿身綺羅珠寶卻掩不住庸俗氣的婦人,一看神情舉止便是比趙家遠房庶支更不入流的人家。

  她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臉漲得通紅,卻是從羞赧變成了憤怒,阮夫人彷彿一無所覺,若無其事地向她介紹,這位是某家的夫人,那位是某家的少夫人……

  隨著姑母一個個介紹,阮月微的臉色越來越差,這些人的身份比她想的更低,竟有一大半是商賈家的女眷,米商、布商、皮貨商……和這些人共處一室已令她渾身不舒服,沒想到這些人見了她也不主動避席行禮,只是點頭欠身,用估量的眼光上下打量她,彷彿她是什麼貨品。

  一個衣飾華貴的中年婦人笑道:「我原先心裡嘀咕,長安第一美人不也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再美能美到哪裡去,見了阮夫人這侄女才知道天上神仙下凡也不過如此,我那幾個兒媳婦本來看著還算周正,和她一比就是燒火婢。」

  這話還只是正常的誇讚,立即有個粗眉大眼闊口的年輕女子接口道:「不說有沒有第二個這樣天仙似的前太子妃給你娶回家,誰有阮夫人這樣的手面,拿出五萬金下聘禮。」

  阮月微臉色不由一變,想發作,卻對上姑母告誡的眼神,只能強自按捺住,眼淚卻已在眼眶裡打轉了。

  眾人都似沒看見,轉而恭維阮夫人出手闊綽,阮夫人笑道:「親姑侄分什麼彼此。」

  先頭那婦人立即道:「要緊的是親上加親,免了多少閒氣,不像我家那幾個,還得我下力氣調教。」

  阮夫人道:「石夫人能者多勞。」

  眾人寒暄了一陣,那石姓婦人道:「新嫁娘大老遠趕來,咱們別在這裡妨礙人家小兩口團聚。」

  阮月微臉上滾燙,手腳卻冰涼,已說不出話來。

  待人走後,阮月微的眼淚頓時落了下來。

  阮夫人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覺著委屈?覺著受了奇恥大辱?」

  阮月微難以置信地看著人前人後判若兩人的姑母,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嘴唇直哆嗦:「姑母……」

  阮夫人哂笑了一聲:「我知你看不上這些人,可你須得明白,你已今非昔比。」

  她的目光在她髮上的金鳳釵上打了個轉,又落到她簇新的羅衣上:「如今你頭上戴的,身上穿的,從頭到腳這些東西,還得仰賴你這些你看不上的人。」

  阮月微臉色一白,她聽說過一些傳聞,道阮夫人如今明面上是在洛陽買田莊開鋪子做買賣,其實是靠著趙峻以前的關係給大商賈和朝臣牽線搭橋居中牟利。

  阮夫人接著道:「何況你看不上別人,以為別人就看得上你?」

  阮月微這時終於從震驚和打擊中恢復了些許,哭著道:「一筆寫不出兩個阮字,三娘是姑母親侄女,他們這樣羞辱侄女,姑母面上難道好看?」

  阮夫人「撲哧」一笑:「趙家出事的時候也不見太子妃和阮家理會我這個出嫁女。他們那些人雖是商賈人家,可賣的是貨物,至少有一口飯吃還不至於鬻兒賣女。」

  阮月微臉漲得通紅,她這才明白當初趙家出事,姑母來東宮求她幫忙,她為了明哲保身沒有出手相助,姑母原來多有怨懟,她道:「侄女那時也是仰人鼻息,事事身不由己。姑母既然怨侄女怨阮家,又為何要替表弟聘娶侄女為妻?」

  阮夫人冷笑道:「誰叫暉兒喜歡你,不然呢?你以為你真值五萬金?你須得記得,我出五萬金買你回來,不是因你值這麼多錢,而是因為我捨得花這些錢買暉兒開心。」

  阮月微如墜冰窟,眼淚決堤一樣往下淌。

  阮夫人道:「你不必對著我哭哭啼啼,我是你姑母,不想磋磨你,但你也得有點自知之明,往後你和那些夫人娘子往來再像今日這樣端架子擺臉色,誤了家裡的買賣,你就別怪我不念親情。」

  阮月微仍舊哭個不止,阮夫人皺了皺眉,向婢女道:「帶娘子回後院去沐浴梳洗,送到小郎君院子裡去。」

  阮月微如墜冰窟,連哭都忘了。

  阮夫人猜到她心思,哂笑道:「難道你還想再拜一次堂?」

  說罷也不看她神色,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吧,識趣些將暉兒伺候好,如今你只有這點用處了。」

  阮月微走出堂屋時整個人都麻木了,明明是豔陽高照的七月,她卻覺得冷到了骨子裡,然而她心裡還存著最後一絲希望,雖然姑母怨她,但至少趙清暉一直對她死心塌地,阮夫人把這獨子當眼珠子一樣疼愛,只要把趙清暉的心捏在手裡,這個老婦不足為懼。

  她打起精神沐浴更衣,薄施脂粉,將自己妝扮得清麗絕俗,宛如一朵出水芙蓉——她記得趙清暉最喜歡她這副模樣。

  她攬鏡自顧,心下稍定,至少她還有美貌。

  阮夫人身邊的婢女催起來,她放下鏡子跟著她向後園中走去,趙清暉的住處在園子西北角,隱於一片海棠林中,是闔府最偏僻幽靜的地方。

  那婢女將人帶到便即告退,院子裡靜悄悄的,竟不見半個奴僕的身影,偌大的庭院裡濃廕庇日,大白天的也有股陰冷氣,阮月微一走進去便想起自己收到的那隻斷手,有些不寒而慄。

  她走到階前遲疑了一下,還是提起裙子拾級而上。

  房門前湘簾沉沉,沒有人守著。

  就在她躊躇時,簾內傳出一道聲音:「可是表姊來了?」

  那聲音像放久的油一樣,既膩滑又黏稠。

  阮月微道:「表弟,是我。」

  趙清暉道:「我這裡沒有伺候的人,請表姊自便。」

  阮月微只好自己打起簾子向屋裡走去。

  屋裡擺著冰山,帷幔低垂,大白天的也像黑夜一樣幽暗,她從亮處到暗處,眼睛還未適應,什麼也辨不清,腳下冷不丁被什麼一絆,便即有人從背後扶住她:「表姊小心。」

  趙清暉的身體慢慢貼到她身上,熱氣噴在她後頸。因為長年服藥,他的呼吸裡有種奇怪的味道,阮月微身子一僵:「多謝表弟……」說著便要掙開,可趙清暉的兩條胳膊立即箍住了她的腰。

  阮月微勉強道:「許久未見表弟,我們坐下好好說說話……」

  趙清暉鬆開她的腰:「我也很想和表姊敘舊。」

  阮月微道:「屋子裡好暗,我去將簾子拉開些。」

  趙清暉道:「我不喜歡見陽光,表姊若是嫌屋裡暗可以點燈,案上有火摺子,不過表姊點燈時小心,我擔心嚇著你。」

  阮月微的雙眼漸漸適應,摸索著找到火摺子,把燭燈點燃,屋子裡漸漸亮起來,她不經意地往牆上一瞥,不由大驚失色,連連後退,差點沒將背後的屏風撞倒。

  那堵牆上貼滿了畫,那些畫乍一看像是佛寺中的地獄變,可仔細一看,畫裡那些女子受的卻不是地獄中的刑,阮月微不是未經人事的少女,略一看便知那些是什麼東西,但畫中情景匪夷所思,她連做夢都想不到。最讓她駭然的是畫中的女子無一例外是她的臉。

  趙清暉扶住她:「我就說過會嚇著表姊。」

  阮月微道:「這些……」

  趙清暉撫了撫最近的一幅畫;「這些都是我做的夢,我在揚州時每日都思念著表姊,只想著有朝一日能和表姊雙宿雙棲,把這些夢都變成真的。只可惜拜表姊所賜,我沒了右手,這些畫是左手畫的,沒能將表姊的美態傳神地畫出來。」

  阮月微嚇得臉色煞白:「我從未叫你做那種事,我還勸你別去惹桓煊,是你不聽我的勸……」

  趙清暉臉上的笑容漸漸隱沒:「表姊說得沒錯,是我自己樂意為你做這些事。不過讓那奴才斬草除根殺死我的是不是表姊?」

  他上前一步,伸出那隻沒了手掌的胳膊給她看:「我的那隻右手是不是在表姊那裡?」

  阮月微渾身抖得像是篩糠。

  趙清暉忽然一笑:「表姊為何這麼害怕,難道怕我報復你?我對你痴心一片,怎麼會報復你?我只想和表姊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他說著又上前一步。

  阮月微踉蹌著後退幾步,一不小心踩著垂地的帷幔,跌倒在地上。

  趙清暉卻停住了腳步,笑道:「表姊放心,我不喜歡強人所難。你若是不願意,眼下就可以走,房門和院門都未上鎖,阿娘也不會攔著你,你可以回長安,也可以自去謀生,不過五萬金的聘禮和為舅父救急的兩萬金,自然要請舅父原封不動地還回來。」

  阮月微頓時怔住。

  趙清暉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區區七萬金貴府還是拿得出來的,大不了多賣掉點良田鋪子,不過表姊有沒有想過回去之後過的是什麼日子?」

  他頓了頓道:「自然你也可以找一處寺廟出家為尼,可是表姊這樣的人天生就該衣錦饌玉,去過那樣的苦日子真是讓人唏噓。」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牆邊打開櫥門,從裡面捧出個箱子,掀開蓋子往床榻上一傾,只聽丁零噹啷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明珠美玉金簪鋪了一床,在燈火中熠熠生輝。

  趙清暉道:「這樣的東西應有盡有,這些本來都是你的。出了這扇院門,你是體面風光的伯夫人,凡是露在衣裳外面的地方,我一定讓他們完好無損光潔如玉。」

  他笑道:「表姊不妨仔細想想,若是你執意放著富貴榮華不要,非去山寺裡蹉跎年華,我也只好由你去,誰叫我對你痴心一片。」

  阮月微低下頭,撇開視線。

  趙清暉眯了眯眼,拿起一根笞杖指了指其中一幅畫:「今日就從這幅開始。」

  他說著坐回榻上,指了指門道:「表姊想清楚,是從這扇門裡走出去,還是到我這裡來。」

  阮月微看了看門,門簾的縫隙裡有一線微光透進來,她又轉頭看向室內,床榻上金珠寶玉耀眼奪目,與之相比那一線天光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她咬了咬唇,緩緩向趙清暉走去。

  趙清暉嗤笑一聲,用笞杖指了指那幅畫:「表姊請吧。」

  阮月微幾乎將頭垂到胸前,慢慢跪下來,她只是走投無路,有什麼錯呢?

  趙清暉向前傾身,伸出那條斷臂,用肉瘤似的東西輕輕摩挲她的臉頰:「表姊不過是想過得好些,有什麼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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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7 08:27:32 |顯示全部樓層
番外九 蕭鹿

  陽春三月,魏博城裡城外綠意盎然,節度使府的後園中一片杏雨梨雲。

  園中最大的那棵杏樹下擺著張石雕棋枰,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左右手邊分別擺著個棋笥,只見她用肉乎乎的左手從左邊棋笥裡拈出一顆黑棋,有模有樣地拍到棋枰上,接著又用右手拈了顆白子,踮著腳,整個人幾乎趴在棋枰上,這才把棋子擺到了對角。

  一個鼻尖微翹、虎頭虎腦的男孩蹲在一旁,雙手托腮看了一會兒,打了個呵欠:「蕭鹿,這有什麼好玩的,我們去校場上騎馬吧,我生辰阿耶送了我一匹小白馬,可神氣了……」

  那名喚蕭鹿的小女孩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去。」

  她有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黑得幾乎看不出瞳孔,襯著微微泛青的眼白,像深秋的湖水一樣乾淨又冷清,她整個人也是冷冷的,從頭到腳纖塵不染,連指甲縫裡也是乾乾淨淨的,和節度使府中一群成天舞刀弄棍、玩泥巴傻樂呵的小孩格格不入。

  男孩道:「那我們去比劍啊,我阿耶叫人給我打了把鐵劍,可比木劍威風多了。」

  蕭鹿忽閃了一下小扇子似的長睫毛,秀氣的長眉微微蹙起:「我要打譜。」

  小男孩搔了搔後腦勺,小大人似地嘆了口氣:「不是弈棋就是看書,有什麼好玩的。」

  蕭鹿抬起眼睛,一針見血道:「你不會弈棋也不識字,怎麼知道好不好玩?」

  段大郎愣了愣,隨即好脾氣地道:「那你教我好不好?」

  蕭鹿遲疑片刻,搖搖頭:「算了。」段大郎太笨,與其花力氣教會他,還不如自己和自己玩。

  段大郎道:「教教我嘛。」

  蕭鹿想了想道:「我給你做個題,你答得上來我就教你。」

  段大郎眨巴眨巴眼睛:「好,你問。」

  蕭鹿道:「一隻籠子裡關著兔子和雞,五個頭十四條腿,一共幾隻兔子幾隻雞?」

  段大郎張了張嘴:「等等,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蕭鹿耐著性子又說了一遍。

  段大郎撓了撓腮幫子:「雞和兔子關一起,雞不會啄兔子嗎?」

  蕭鹿:「……」

  段大郎又道:「你喜歡兔子嗎?我們去捉兔子吧。」

  蕭鹿忍不住想直言不諱問一問段大郎何以這麼笨,忽然想起高嬤嬤的告誡——每個人擅長的東西不一樣,不能因為別人在某事上不如你就冒犯人家,遂露出個禮貌的假笑:「……段大哥,你自己去吧。」

  說罷又低下頭去繼續打譜。

  段大郎現在滿腦子都是捉兔子:「那我去了,我捉隻世上最漂亮的兔子送給你。」

  蕭鹿心道你怎麼知道世上最漂亮的兔子在魏博,不過高嬤嬤昨日說了,不能總挑別人的錯處,於是她點點頭:「謝謝段大哥。」

  不遠處的涼亭裡,隨隨懶懶地靠在桓煊肩頭,眯縫著眼睛看著杏樹下的兩個小小身影,發愁道:「這孩子怎麼總是一個人玩,也不愛動,成天不是打譜就是看書……」

  她頓了頓,睨了眼桓煊:「是不是隨你?」

  桓煊毫不猶豫地撇清干係:「你別冤枉我,你忘了那時候我和你玩得多好。」

  隨隨道:「也是。」雖然給雀兒挖地宮也算不上多正常。

  她一邊說一邊將腿擱到男人膝上:「今早練得太過了,腿有點酸。」

  桓煊自然地替她揉捏起來,力度不輕不重正合適。

  「別擔心了,」他一邊捏一邊道,「我們小鹿早慧,和別的孩子玩不到一起也正常。」

  隨隨嘆了口氣:「那天我問她最好的朋友是誰,她說是高嬤嬤……」

  桓煊忍不住揚起嘴角:「畢竟是嬤嬤一手帶大她的。」

  隨隨道:「她和我們都沒多少話說,只有和高嬤嬤在一起時有說不完的話。」

  她頓了頓道:「過年我們回一趟長安怎麼樣?」

  桓煊的手一頓:「怎麼忽然想起去長安?」

  隨隨道;「阿姊前陣子寄書過來提起這事,趁著這兩年邊關無事,回去看看也好。」

  突厥稱臣,吐蕃內亂,奚和契丹不成氣候,河朔軍打完突厥之後又在渤海平了一次叛亂,至今四五年邊關無事,等哪個部落再成氣候,至少也要再過幾年。

  隨隨望著女兒,目光柔和:「小鹿還沒見過她阿耶的家鄉呢,何況高嬤嬤年紀大了,她嘴上不說,可心裡還是想回故土的,高邁和關六他們正好也回去和親故聚一聚。」

  她說著來了興致,坐直身子:「我們七月末出發,一路走一路玩,到長安過年,上元之後再啟程回河朔怎麼樣?」

  桓煊道:「我們一起離開小半年不要緊麼?」

  隨隨道:「有北……」

  瞥見男人臉色,她連忙改口:「有段司馬和葉將軍坐鎮用不著擔心。」

  桓煊臉色稍霽,一開口卻還是酸溜溜的:「好在有段司馬替大將軍分憂。」

  隨隨撲哧笑出聲來:「段司馬都三個孩子了,你還為小時候那點事過不去呢。」

  桓煊將她摟緊:「我就是嫉妒他能和你一起長大。」

  隨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又不是沒人和你青梅竹馬。」

  桓煊這才發現自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隨隨眯了眯眼:「聽說城南白龍寺的海棠花開得正好,不如我們去賞花?」

  桓煊道:「我知錯了,求大將軍給我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說著替她捏起肩來。

  隨隨舒服地哼了一聲:「懶得和你計較。」

  她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收起半真半假的醋意,神色變得嚴肅起來:「今日洛陽送來的訊息,你自己決定要不要插手吧。」

  桓煊接過來迅速掃了一眼,又將信箋原樣疊起來還給她,漠然道:「與我無關。」

  隨隨有些詫異,她知道桓煊看著冷,其實並非絕情之人,當初秋獮阮月微遇險,他義無反顧去救,如今趙家犯事,爵位被褫奪,家產被抄沒,人進了大牢,還不知會怎麼發落,秉公處置的話阮月微多半也要跟著夫家一起流放,按理說他不該袖手旁觀才對。

  她挑了挑眉:「是不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桓煊沒將那些事告訴她,不過是因為不願主動提起阮月微的事,此時既然問起,他也就直言道:「當初趙清暉設計你的事她知情,且樂見其成。她落得什麼下場都是咎由自取,我不會再管。」

  隨隨這才恍然大悟,先前她也有過懷疑,桓煊對趙家下手時又快又準,為何偏偏留下趙清暉的性命和爵位,後來阮月微嫁給趙清暉她也覺事情太巧,如今才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巧合,從一開始就是桓煊設好的局。

  桓煊見她若有所思,便知她已經想通了來龍去脈。

  「覺得我太狠了?」桓煊道。

  隨隨挑了挑眉,嗔怪道:「你是什麼人我難道不知道?」

  她站起身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放心,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桓煊心頭一暖:「誰說你不是好人。」

  隨隨笑道:「我是夜叉婆呢。」

  桓煊臉一沉:「不許你這麼說自己。」

  隨隨道:「我又不在意。」

  桓煊將她拉入懷中,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我在意。」

  隨隨道:「夜叉婆也沒什麼不好。」

  桓煊托起她的下頜:「世上哪有這麼美的夜叉婆。」

  隨隨道:「世上有這麼俊俏的夜叉公當然也有美貌夜叉婆。」

  桓煊偏過臉正要親下去,隨隨眼角餘光瞥見樹下的女兒,忙將他推開:「沒個正形,小夜叉在看我們呢。」

  蕭鹿一點也不稀罕看父母膩歪,反正自她記事以來兩個人就是這副德行,她低下頭,繼續思考棋譜上難住她的這手棋。

  桓煊道:「她一個人玩了半日了,我們去看看她。」

  兩人起身向杏樹走去。

  隨隨彎下腰,從女兒兩個小小的丫髻上摘下幾片落花:「小鹿,怎麼不去和段大郎、關大娘他們玩呀?」

  蕭鹿道:「他們總是在泥裡打滾,我不要弄髒衣裳。」

  一邊說一邊把棋子收回棋笥裡,蓋好蓋子,這才站起身,舉起兩條短短的胳膊,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拉著父親:「我們回去吧,嬤嬤該想我了。」

  桓煊道:「快到小鹿生辰了,有什麼想要的?段大郎他們都有自己的小馬駒,阿耶給你找一匹更漂亮的好不好?」

  蕭鹿想了想:「小黑臉是不是阿耶送給阿娘的?」

  桓煊道:「對啊。」

  蕭鹿道:「那我還是不要了。」

  桓煊:「……」

  她露出一個禮貌的假笑:「謝謝阿耶。」

  隨隨忍不住蹲下身在女兒肉鼓鼓的臉蛋上親了一口:「小鹿有沒有什麼想要的?不喜歡馬也可以養點別的,貓兒狗兒小兔子,鳥兒也可以……」

  蕭鹿:「養什麼都成?」

  隨隨道:「自然,只要是我們家小鹿喜歡的。」

  蕭鹿認真思索片刻:「我想要隻獅子,老虎和豹子也行。」

  隨隨:「……這些得等到你長到阿娘這麼高時才能養。」

  蕭鹿失望地「哦」了一聲。

  桓煊道:「有什麼別的想要麼?不是活物也行,阿耶叫人給你打一副白玉九連環怎麼樣?你不是最喜歡玩這個麼?」

  蕭鹿道:「那是小孩玩的,我已經長大了。」

  桓煊:「……那我們家大小鹿想要什麼?」

  蕭鹿想了想:「要什麼都行?」

  桓煊道:「只要是阿耶阿娘有的。」

  蕭鹿眼睛一亮:「那我想要旋風車炮和三弓床子弩。」

  桓煊:「……」

  隨隨瞪了桓煊一眼,比口型道:「叫你不把兵書收好!」

  轉頭揪了揪女兒的小丫髻:「……其實小孩子過生辰不收禮的,吃碗長壽麵就行了。」

  桓煊附和道:「沒錯,有生辰麵就很好了。」

  不等女兒找出漏洞,隨隨立即扯開話題:「對了,小鹿想不想去長安?」

  蕭鹿道:「是高嬤嬤說的那個長安嗎?」

  隨隨道:「是啊,長安是你阿耶的家鄉,那裡還有你姑母,你堂伯,你叔父,還有表兄表姊……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要不要去看看?」

  蕭鹿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要。」

  她頓了頓,轉頭向桓煊道:「我能帶著我的旋風車炮和三弓床子弩一起去長安嗎?」

  兩個大人異口同聲:「不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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