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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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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紫揚] 秋風中的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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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25: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

西門殘月見過不少女人,他一直認為沒有一個女人能比得上她。並不是因為她美豔嬌柔的外貌,也不是因為她那華貴高潔,令人不敢逼視的氣質,而是因為她眉宇間隱隱流露出的那種淡淡的憂愁。

那一絲憂,那一份愁,如幽怨的簫聲,讓人心動,令人心痛。

她是海滅天的妻子,名叫婉兒。

據說海滅天一直不怎麼喜歡她,更談不上愛她,卻對她非常尊重,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無為堡上下,只有她有權力搶海滅天的酒杯。

婉兒柔聲道:“天哥,不要喝了。”

海滅天吼道:“不要你管。”他伸手欲奪回酒杯,婉兒緊緊地抱在胸前,仍是那句話:“天哥,不要再喝了。”

海滅天直勾勾地望著婉兒,兩隻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根本沒有留意西門殘月正看著他。

海滅天衝婉兒怒道:“快把酒杯還給我。”

婉兒依然平靜地道:“天哥,不要再喝了。”

海滅天一屁股坐下,像只洩了氣的皮球。

海青護送婉兒走了。

西門殘月心思複雜地望著他們的背影。他感覺到海青和婉兒之間有一種微妙的關係。婉兒似乎非常懼怕海青,目光怯怯地,不敢平視他一眼,而海青看她時,那神色不像一個下人對待主母應該有的。

為什麼會這樣?

整整一個晚上沒有絲毫動靜,“觀音”組織的人沒來。但海滅天和西門殘月知道危險仍然存在,敵人一定正在暗中密切注視著堡內的動靜,在等待最佳時機出手。

海滅天對堡中的防衛措施重新做了安排,力爭萬無一失。

他自己則坐在書房中看書,好整以暇。

他的神情已復轉平靜。

西門殘月卻坐不住,一個人在堡中游逛。不知不覺中,來到後花園。忽然聽見一陣簫聲傳來,注目一瞧,遠處的小湖邊,九曲迴廊旁,俏生生站著一個女人,正神情專注地吹簫。

婉兒。

她身邊還有個男人,居然是海青。

西門殘月心一動,閃身躲在樹後,觀察他們的動靜。

簫聲清幽,溫婉雅麗中夾雜著濃濃的孤寂、憂愁和悲慼之情,讓人聽了,恍惚覺得蒼茫的天地間,沒有生命,只有只小鳥低低地盤旋,悽楚地啼鳴。

海青眉頭一蹙,瞧了瞧四周,揮揮手,打斷那簫聲,道:“你怎麼總喜歡吹這種教人傷感的曲子?換支歡快激越的。”

婉兒沒吭聲,停了片刻又開始吹奏。

簫聲起初平緩中和,慢慢地轉為激昂高亢。西門殘月從那簫聲中品出一股憤怒之情,一種無奈中的掙扎之意。

海青似渾然未覺,陶醉於那美輪美奐的旋律之中。

簫聲戛然而止。

海青愣道:“怎麼不吹了?”

婉兒撫弄著簫管,低道不語。

海青四顧無人邪聲一笑,伸手摸了婉兒胸脯一把。婉兒急忙閃避。

海青又冶蕩地笑了笑,低聲道:“何必假正經,你的身子又不是沒讓我碰過。”他又撲上去,欲動手動腳,被婉兒一把推開了。

西門殘月怒火中燒,正想衝過去,忽然聽見海青說了一句話。

海青的話讓西門殘月感到費解:“你別忘了,你的把柄握在我手中,如果不順從我,只要向海滅天一告密,他非殺了你和那小子不可。”

婉兒一咬牙,道:“那樣的話,你也活不成。”海青冷冷一笑,道:“不錯,我玩過他老婆,他當然不會放過我。不過,他的底細我一清二楚,只要他敢動我一根毫毛,江湖各大門派的掌門,就會接到一封信,到那時……”

他還欲說下去,遠處有人叫喚:“海總管。”

海青急忙後退數步,負手侍立,嘴裡漫應道:“我在這兒。”

一個堡丁飛快奔來,衝婉兒施禮。

婉兒又恢復了堡主夫人的神情,點了點頭,道:“海總管在此保護我,你找他有什麼事?”

堡丁一欠身道:“堡主讓海總管去一趟。”

婉兒衝海青一揮手,平靜地道:“海總管,你去吧。”

海青神色謙恭地道:“夫人,屬下告退。”說罷和那堡丁匆匆離去。

婉兒呆呆地望著湖水,不知心裡在想什麼。

西門殘月遠遠地看著她。他的心情也特別複雜。海青的話很古怪,他想來想去也弄不清頭緒。

婉兒慢慢走到湖邊的假山前,機警地看了看四周,忽然伸手用一塊石頭敲了敲山壁。

不久,假山上赫然出現了一個洞,從裡面鑽出一個人來。

一個男人。

這人約莫二十來歲,身材瘦削,容貌清俊英挺。他雖然穿著樸素,但無法掩蓋那種飛揚的神采和氣度。這種英俊小生,無疑是女人們閨夢中的如意郎君。

婉兒低吟一聲,一頭撲進了他懷中,淚水漣漣。他緊緊地抱著婉兒,雙手輕輕地愛撫著她嬌柔圓潤的肩,和瀑布般的秀髮,嘴唇親吻著她的面頰。

西門殘月忽然感到非常尷尬。

朋友的嬌妻跟別的男人耳鬢廝磨,相依相偎,他不知道應該衝過去將那男人趕走,還是灰溜溜地離開。

這恐怕是西門殘月有生以來,最覺得為難的時刻。

如果是那個男人擅自闖入,非禮婉兒,他會義無反顧地衝過去懲罰那男人,但照現在的情形看,婉兒顯然是真心愛他。

西門殘月決定離開。

他不忍心打擾他們,當然,也替海滅天難過。

海滅天想必還矇在鼓裡,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別人暗通款曲。

為什麼會這樣?

西門殘月正準備走,忽然聽了那男人說了一句話。他的聲音很低,距離又遠,但西門殘月還是聽得清清楚楚:“我一定要殺了海青!”

***

海青死了。

他的屍體是第二天清晨發現。

西門殘月看著這具屍體,不知應該難受,還是應該高興。

他只是覺得奇怪。

海青跟先前那六個高手一樣,都是死於一種特別可怕的掌力之下,而且在他的屍體旁,也發現了觀音像。

他究竟是被觀音的人殺的,還是死於那年輕人之手?或者那年輕人就是“觀音”組織的人?

海滅天顯得非常悲傷。他看上去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海青不僅僅是他的手下,更是跟他同甘共苦過的兄弟。這個打擊對他來說,的確不小。

西門殘月有些後悔,沒把昨天看見的事告訴海滅天。

但那樣一來,海滅天受到的打擊會更殘酷,也許海青會死在他手中。

***

海滅天躲在書房裡,一個人喝著悶酒。這次西門殘月沒有勸阻他,雖然這樣喝酒,一定會爛醉如泥,但人有的時候醉了反而比清醒時舒服些。

婉兒也沒有進去阻擋。

她坐在後院石桌上剪鳥兒。

整個上午,她都在做這件事。她的手非常靈巧,剪出的鳥兒栩栩如生。

西門殘月慢慢地走了過去,笑道:“嫂夫人的手藝真不錯。”

婉兒淡淡地一笑,那笑容中蘊含著一縷愁緒。

西門殘月又道:“嫂夫人剪出的鳥兒為什麼都斂翅垂首,而不是展翅飛翔?”

婉兒幽幽地道:“飛得起來麼?這些籠中鳥失去了自由,每天只能靠梳梳自己的羽毛,來打發孤寂的時光。”

“其實在我看來,只要它們有信心、有勇氣,一定能飛起來的。”

婉兒一震,抬頭望天,湛藍的晴空中白雲朵朵,幾隻不知名的鳥兒飛來飛去,撒下一片歡暢的啼聲。

西門殘月繼續道:“這世上有許多事,看上去好像非常難,但只要一咬牙,不怕失敗,就會發現事情並非想像中的那麼難。”

婉兒秀外慧中,自然聽得出西門殘月話中有話,嬌軀又一震,神色惶恐地望著西門殘月,道:“公子這話好像別有所指。”

西門殘月笑道:“我是在說這鳥兒。”

“公子到底知道些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希望這鳥兒能飛起來。”

說罷,西門殘月飄然離去。

婉兒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良久,她又低頭在紙上不停地剪著,不一會兒,又剪出一隻鳥兒。

一隻振翅欲飛的鳥兒。

***

晚上,海滅天喝得酩酊大醉,西門殘月將他扶進臥室睡覺,請四位堡中高手守候著他,自己代替他檢查了一遍堡中的防衛,然後回客房休息去了。

其實西門殘月根本不該去睡覺,因為海滅天醉得人事不省,堡中高手雖多,但能應付觀音組織的人很少。

夜色黑得出奇,月亮躲在雲層後面不肯出來,幾顆孤星像是釘子在布幕上鑽了幾個小洞,從洞眼漏下來的白光。堡中靜得可怕,柔風輕輕吹拂著樹葉,沙沙有聲。

漆黑的夜空中,突然像一縷輕煙般,飄過一條人影。

這人著一身夜行衣褲,黑巾蒙面,身手敏捷得出奇,眨眼間便掠到海滅天臥房外。

屋裡燈火明亮,這人將耳朵輕輕俯在窗前,仔細地聽了聽,裡面傳出一陣陣沉重的鼾聲,和幾個人的呵欠聲。

這人臉上現出一縷笑容。這笑容特別地陰險、惡毒。

他悄無聲息地溜到了門口,接著,那扇緊閉的門忽然開了,他閃身進了屋。

屋中的四位高手還未發現怎麼回事,幾點金光微閃,四粒金豆已沒入了他們的喉嚨。

這四人一聲未吭,便斃命了。

這人已掠至床前,運功於臂,一掌發出,一股無可倫比的罡功,暴然擊向仍在酣睡的海滅天。

噗地一聲,海滅天的腦袋被打碎了。

這人大喜過望,急忙轉身欲走,突然全身一震。

不知什麼時候,他面前鬼魅般站著一個人。

海滅天。

這人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錯愕道:“你,這是你的圈套?”

海滅天看上去毫無醉態,得意地瞧著他,點點頭道:“如果不這樣,你怎麼會露面?”

“那床上這人是誰?”

“這人誰也不是,只不過是截雕成我這模樣的木頭,只怪你剛才神經太緊張,沒認出來。”

這人目光中暴射出惡毒的殺機,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但內息已貫注於雙掌,準備猝然出手。但他還未出手,有人已搶先朝海滅天出手了。

一個突然從門外如一陣風竄進來的人。他的輕功身法奇快,武功更是高不可測。他的裝束跟先前的黑衣人一模一樣。

他攫至海滅天身後,迅捷無匹地發出了七記殺著。

他未帶兵器,用的是肉掌,或劈或切,或拂或抓,這七招出手,猶如風捲殘葉,不但威猛兇狠絕倫,而且變化急遽奇詭。

海滅天武功奇高,但他猝遭偷襲,也只能靠迅疾輕捷的身法避開攻勢。

先來的那黑衣人見狀竊喜,立即從海滅天身邊一掠而過,溜了。

後來的黑衣人顯然是來掩護那人脫身的,既然目的已達到,他一番搶攻後,抽身便退。

他的身法比那人更快,海滅天追了出去,剛追到院子裡,便再也看不到他的蹤影了。

海滅天悻然止步,回到臥房中,待了片刻,又走出來,來到西門殘月的客房外,喚道:“西門兄。”

不一會兒,裡面人應道:“海兄,什麼事?”說話間,西門殘月睡眼惺忪地開門走了出來,打了個呵欠,道:“海兄,出了什麼事?”

“有人偷襲我。”

西門殘月一驚:“人呢?”

“跑了。”

西門殘月嘆了口氣,遺憾地道:“都怨我,早知如此,我就不該睡大覺。咦,以海兄的身手,對付個把人應該沒問題,怎會讓他跑了的?”

海滅天憤憤地道:“我原以為只有一個人,所以沒讓你幫忙,誰知他還有個同夥,而且那同夥的身手不在你我之下。”

西門殘月嘖嘖感嘆不已。

海滅天道:“西門兄,你休息吧,他們今晚絕不會來了。”一拱手,走了。

西門殘月望著他的背影,雙目閃爍,那神色顯得非常特別。

***

這是一間非常破舊的小屋,陳設簡陋。桌上一盞青燈如豆,一個年輕俊秀的男子一手支額,坐在桌邊。他看上去十分疲倦,目光中蘊含著憤怒怨毒之情。

突然,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人影飄然而入。那男子急忙站起來,全神戒備地盯著來人。

來人黑衣勁裝,黑巾蒙面。

那男子喝道:“你是什麼人?”

來人一笑,道:“你應該沒有忘,剛才在無為堡──”

那男子立即要硊倒磕頭,卻被來人擋住了。

那男子感激地道:“閣下救我一命,這恩情下輩子也還不清,我……”

來人一擺手,道:“好了,你不用說了,我最討厭聽這種話。對了,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那男子道:“在下方義平,能否請恩公取下面巾,讓在下一睹尊容?”

“當然可以,只怕方兄會大吃一驚。”

來人竟然是西門殘月。

方義平瞪眼道:“是你!你想幹什麼?”他的手中扣了一把金豆,準備全力出手。

西門殘月笑道:“方兄,如果我想對你不利,在無為堡你就完了,還用得著如此大費周章麼?”

方義平半信半疑地道:“難道你是真心救我?”

“當然。”

“海滅天好像是你的朋友。”

“不錯。”

“那──”

“方兄,你跟婉兒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想讓你死在海滅天手中,那樣婉兒也活不成。我是真心幫助你們。”

“是婉兒告訴你的?”方義平的心情忽然平靜下來了,看樣子他是豁出去了。

“不是,你不必管我是怎麼知道的。你只要明白一件事,我很希望你們幸福,願意幫助你們。”

“為什麼?”

“原因很簡單,婉兒愛的是你而不是海滅天,你們現在這個樣子,三個人都痛苦。如果婉兒離開海滅天,跟你在一起,痛苦的只有海滅天一個人。他是個性格堅強的男人,我相信這個打擊不會讓他從此一蹶不振。當然,我這樣做的確對不起朋友,但如果不這樣做,我會於心不安。”

方義平呆呆地望著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又道:“方兄,無為堡的那幾名弟子是你殺的?”

“不錯。”

西門殘月嘆了口氣,道:“為什麼?”

方義平冷冷一笑道:“因為他們該殺。”

“哦?”

“海青無意中看見我跟婉兒在一起,就以此事為要挾,屢次侮辱婉兒,這種人該殺不該殺?”

西門殘月不語。

“那五個弟子進城買東西,半路上搶了一個可憐的老婦人的五兩銀子,還殺人滅口。這種人當然該死。”

“那個叫商略的傢伙,曾一夜之間強姦了三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殺了他恐怕天下沒人會說半個不字。”

“絕對沒人會說。”西門殘月道。他沒想到海滅天的手下中,有這種十惡不赦之徒。他停了停,又道:“不過,你為什麼要假冒‘觀音’組織之名?”

“我想挑起‘觀音’跟無為堡火併一場。”

“如果海滅天在火併中死了,你就可以跟婉兒在一起了,是不是?”

方義平點點頭。

“其實,即使海滅天活著,你們也可以偷偷地遠離無為堡,找一個僻靜、安全的地方,恩恩愛愛地過一輩子。”

方義平冷哼一聲,道:“無為堡勢力強大,在江湖中又有很多朋友,無論我們躲在哪裡,都會被他們發現的。再說,我不想讓婉兒跟著我,躲躲藏藏地過日子,那種生活太沒意思了。”

“所以你貿然闖入無為堡,暗算海滅天。”

“只可惜我學藝不精,沒殺死他。”

“如果你殺了他,你也會死在我的刀下。”

西門殘月眸中寒光陡射,令方義平全身一震。

半晌,西門殘月的目光忽轉平和,道:“方兄,我幫助你們離開這裡。但你必須保證,絕對不能對海滅天不利。你們走後,我保證勸阻海滅天尋找追殺你們。”

方義平喜道:“真的?”

“西門殘月從不失信。”

方義平施禮道:“多謝西門兄成全,此恩此德,來生再報。”西門殘月朗聲一笑,拱了拱手,飄然離去。

方義平怔怔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良久。

他猜不透西門殘月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站在那兒兀自出神,居然沒有發現,從身側一扇窗戶外,悄悄溜進一個人來。

一個讓他魂飛魄散的人。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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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27: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香消玉殞

  清晨。

西門殘月發現今天的霞光特別美,豔麗得令人心醉,那種清新脫俗的殷紅,片片白雲那樣輕盈地飄逸,那樹搖曳所發出的沙沙聲響,那鳥雀飛過的弧線,都給人一種生命的驚喜。

更讓他高興的,是婉兒。

似乎是奇蹟一般,她的眉宇間深鎖著的那絲憂鬱怨懟消失了,代之以一種愉悅的美。

她見到西門殘月後,立即款款地襝衽一禮。

西門殘月的臉霎時變得通紅,慌忙避開,道:“嫂夫人不必多禮。”

婉兒柔聲道:“西門大俠恩德,婉兒銘刻於心,沒齒不忘。”

西門殘月道:“你最好忘了,唉,我這樣做,實在對不起海滅天。”

婉兒幽幽地道:“是我對不起他,天哥對我一直很好,只是……”

“你不必自責,世上有很多事,是難以用對不對得起來判定的。”

說完,他走了。他去找海滅天。

***

海滅天又在喝酒。他的心情似乎很壞,看見西門殘月時,急忙竭力裝出一副開心的樣子。

西門殘月心一動。

海滅天是否意識到了什麼?

還是因為昨晚沒抓住那個刺客?

他滿懷愧疚地望著海滅天。

海滅天也看著他,滿臉堆笑。但誰都看得出來,那笑容分明是硬擠出來的。也許他在掩飾著什麼。

“西門兄,喝酒。”

“好,喝!”

西門殘月真想大醉一場。他也想掩飾,用醉酒來掩飾自己的內疚和不安。

他真的醉了,醉得一塌糊塗,被海滅天攙上床時,便大吐特吐,連隔夜飯都吐了出來。

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婉兒死了,用那把剪過鳥兒的剪刀,剪斷了自己的喉嚨,好多血從傷口噴射而出,染紅了偌大一方天地。這個夢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接著,他醒了。

這時,已經臨近黃昏。

他沒有想到這一覺睡了那麼久,也沒想到會做那樣一個夢。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婉兒真的死了,而且真的是用那把剪刀剪斷喉管而死的。

***

她倒在血泊中,腥紅得讓人暈眩的血,不但濺滿了她嬌弱的身軀和夢一般的衣衫,也濡溼了好大一塊地方。她手中緊緊握著把剪刀。

她的面容顯得格外平靜安詳,甚至嘴角還殘留著一縷微笑。

在西門殘月眼中,那微笑多麼地悽楚。

這是她的臥房,從這裡精緻的擺設、一塵不染的傢俱來看,她是個熱愛生命的女人,為什麼會突然自殺?

西門殘月不相信,早上見到她時,她的心情特別愉快,身心沉浸於美麗的嚮往之中。

她已經知道,從今天晚上開始,她就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享受恩愛幸福的生活,她怎麼會願意死呢?

西門殘月望著傻子一樣坐在床邊的海滅天。

海滅天的悲傷,遠不是任何言語所能描述的。他像一截木頭,在那兒坐了很久、很久,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流淚。他的神情有些發呆,目光一片混沌。

西門殘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輕輕地走過去,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動作,他是最熟悉不過的了。其中蘊含的意思,恐怕世上只有他能夠領悟。

海滅天一震。

他似乎從一場噩夢中瞿然驚醒。

他忽然笑了笑。

這笑容比哭還難看,令人肝腸寸斷。

這個外表灑脫豁達,淡泊名利,視流血犧牲為兒戲的硬漢子,表面上對婉兒的態度那麼冷漠,其實他非常愛婉兒。

西門殘月替海滅天難過,也為婉兒感到悲哀。

他知道,還有一個人會跟海滅天一樣痛不欲生。

方義平。

***

冰冷、慘淡的月光照在方義平身上。

聽到那個噩耗之後,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微笑,衝西門殘月道:“西門兄知道我心急如焚,故意開玩笑。”當他看清西門殘月的臉色後,他的第二個反應仍是笑。

西門殘月一向認為只有哭能表達悲痛之情,現在他才知道,有時候,笑聲更能宣洩痛苦。

那笑聲多麼淒涼悲慘,像一把鏽跡斑斑的鈍刀,使勁地在心頭攪動。

夜黑。風寒。月冷。

方義平忽然大聲狂笑,笑得眼淚撲簌簌湧出,豆大的眼珠晶瑩透澈,如珍珠一般。他的心在流血。

婉兒的死,對於他而言,並不僅僅意味著失去了一位愛侶,一份美麗動人情感的寄託,更重要的,是一個絢麗多彩的夢的破滅。

那霧一般輕靈飄逸,透明而朦朧的夢,給過他生命的動力。

現在一切都逝去了。

西門殘月默默地看著方義平。

時光彷彿流逝得很慢,一個時辰簡直有百餘年那麼長。

方義平的笑聲漸漸弱了下來,最後終於止歇了,然後是一陣死寂般的緘默,如一支哀婉低迴的曲子,慢慢休止,留下一段無聲的旋律。

方義平突然道:“婉兒現在是不是還在無為堡?”

“是的。”

“我想見她最後一面。”

“我陪你去。”

“為什麼要陪我?是不是怕海滅天對付我?”

“不是,他現在的心情並不比你好多少,絕不會對付任何人。”

“那你是擔心我會對付他?”

“此時此刻,你還有心思對付他嗎?”

***

婉兒躺在床上,像是睡著了。臥室裡除了海滅天,沒有其他人。

海滅天怔怔地坐在桌旁,雙眼盯著桌上的油燈。屋中一片死寂,只有燈芯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

西門殘月和方義平走了進來。

海滅天像是沒有看見。他的神思似乎出了這間屋子,飛入了一個不可知的世界。他的人看上去,就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西門殘月沒有叫他。方義平也像屋子裡沒有這麼個人。一進屋,方義平的目光便痴痴地盯著床上的婉兒,一步步挪了過去,身子抖個不停。

西門殘月看看他,又瞧瞧海滅天。

方義平突然叫道:“她沒死!婉兒沒死!”

這叫聲嚇了西門殘月一跳,他急忙走過去,低聲道:“方兄,她真的死了,你千萬別胡思亂想。”

方義平不聽,又叫道:“她真的沒死,你瞧,她的眼睛在動。”

西門殘月認真地看了一眼。

那一眼所花的時間,只不過那麼一剎那。

但有時一剎那的時間,足以發生驚天動地,震鑠古今的變化。

***此刻,在那一剎那裡,一雙手已扣向西門殘月脈門。

幾十道歹毒暗器從床上射出,暴打他周身要害。

一隻肉掌,挾著一股無可匹敵的狂飆閃電般拍向他背心。

這三道威猛凌厲的攻勢幾乎同時發出,其中最厲害的,是那隻肉掌。

海滅天的右掌。

沒人想到他居然會向西門殘月出手。

扣西門殘月脈門的居然是方義平。

那些暗器則是從安置在床上的機關射出來的。

電光石火間,三道攻勢全部落空。

方義平在感覺到扣住西門殘月脈門時,自己的脈門反而被扣住了。同時,身子不由自主地動了動。這一動的結果是,那批暗器將他的身子釘成了刺蝟,而海滅天那全力施為的一掌,也結結實實地印在了他的身上。

他跳了起來,咯著血,跌落在床上。

他頃刻斃命,永遠地躺在了婉兒身邊。

海滅天震愕萬分。

***

乳白色的月光從窗口瀉了進來,照在西門殘月身上。他容色冷峻地望著海滅天。

海滅天滿臉陰沈之氣,冷冷地道:“想不到這樣都殺不死你!”

“你為什麼要殺我?”

“因為我就是‘觀音’組織的老大。”

西門殘月一震。他不相信。

“真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海滅天突然激動不已,全身都有些顫抖,咆哮道:“從小時候起,家父就叫我淡泊名利,與世無爭,做一個清心寡慾,而又樂善好施的人。我的確這樣做了,而且做得很好。但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我要付出多少犧牲?我為什麼就不能做另外一種人?我為什麼就不能成為一代梟雄,來領袖群倫?”

西門殘月長嘆一聲。他一直以為了解海滅天,沒想到自己錯了。

“婉兒是你殺的?”

“是的。其實我早知道她跟方義平有染,多次想殺了他們,但不知為什麼,一直沒下手。”

“我不明白方義平為什麼會幫你。”

“你以為他真是重情義的男人?金銀財寶比感情更能吸引他。那天晚上我去找他,答應將堡中財產的兩成給他,只要他犧牲婉兒和幫我對付你。他同意了。”

“其實他錯了,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比感情更值錢。”

“我也錯了。當初我如果幫左秋山對付你,你早就死了。當時,我不那樣做,是因為你的確是我不可多得的知己。”

“還有一個原因,你想乘機除掉左秋山。因為你不希望將來有人跟你分享成功。”

海滅天沒有否認。他問道:“莫非你剛才已經察覺了我的計劃?”

“沒有,我只是覺得奇怪:婉兒為什麼自殺。”

海滅天久久地看著西門殘月,看得很仔細、很認真。他心裡忽然泛起一陣悲哀:西門殘月為什麼是我的敵人?

半晌,海滅天道:“該說的都說了,你我之間,只有一件事要辦。”

西門殘月緩緩地點了點頭。他的心情格外沉重。

海滅天慢慢地抬起手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靜靜地站在那兒,他的衣袖中,一把彎曲的藍色的袖刀,隱隱透出光芒……

第十二章殺人的樹葉九月十三日,“白衣浪子”西門殘月將與“追日劍”柳無邪決鬥於追日山莊。

***

黃昏。

夕陽西墜,一抹腥紅的殘霞塗在天際,秋風蕭瑟,寒凝大地。樹林中一派悽惶、寂寥、冷清的景象。落葉黯然飄墜,猶如一聲聲生命的嘆息。

林中標槍般站著三條大漢,灰衣勁裝,身形瘦削但筋骨強健。三張臉如大理石雕鏤而成,冰冷森寒,堅硬無比,目光比刀還利。

三把刀握在三人手中,刀光燦亮奪目。刀刃隱隱泛著血光,那血光透射出濃濃殺氣,侵膚蝕骨,凌厲無匹。

他們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時光在漸漸地流逝。

忽然,其中一個灰衣人稍稍一動,寒光陡閃。

他身邊的一棵樹上突然落下十八片葉子,猶如蝴蝶般在風中輕輕飄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那些樹葉是被他發出的刀氣摧落的。

一位滿臉絡腮鬍子,鼻直口闊的大漢笑道:“老三的脾氣還是那麼火爆。不過老三的刀法近來確實精進了不少。”

這老三相貌英挺,神態俊逸瀟灑,聽了這話,面上不由得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道:“不知西門殘月的刀法,是不是真的有傳說中的那麼好?”

另一位神態威儀,濃眉大眼的灰衣人冷冷道:“江湖上有不少人都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這些人現在都已經死了。”

老三一愣。

絡腮鬍微微嘆了口氣,道:“老大,咱們這次不知道──”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老大明白他的意思。

老大將目光投向遠方,定定地望著那美得格外悽豔的夕陽,那血一樣慘淡的霞光,眼睛裡忽然掠過一絲痛楚之色,似乎他的生命正如那沉落的夕陽一般,輝煌的時刻已逝去,即將進入的,是漫長孤寂冷酷的暗夜。

絡腮鬍看了看他,又輕聲道:“老大,也許結果並不會是我們想像中的那樣。”

老大的神情忽然恢復了先前的堅毅和冷酷,道:“不錯。”

他頓了頓,又道:“我感到悲哀的是,為什麼我的刀不如西門殘月的那一把?”握刀的手因為太過用力,手背上青筋賁凸。

老三忍不住問:“那是一把什麼樣的刀?”

老大沒有回答。

他見過那把刀。

那是一把袖刀,刀身彎曲如一輪殘月,通體幽藍,如海水般波光盪漾,深邃莊嚴。

有人說那把刀發出時,美如天邊曳過的彩虹,卻又威力無窮,曾將少林十二羅漢的兵器一口氣全部削斷。但也有人說,那是一把極其普通而平凡的刀,正如西門殘月本人。

老大忽然重重地嘆了口氣。

絡腮鬍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剛要開口,老大臉色微變,低叱一聲:“來了!”

***

林中一片寂靜,只有風聲,只有樹葉飄落的沙沙聲,但氣氛陡地緊張起來。一陣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響起。

電擊般的刀光疾閃。刀光是從一棵大樹後射出的。同時,“喵──”地一聲。

老三慢慢從樹後走了出來,手中刀寒光灼灼,刀鋒上有血。

老三一愣:如此荒郊野嶺,怎會有貓?他正想著這個問題,忽然覺得後頸有些癢癢,像是有人朝自己脖子吹氣,不由得煩躁地嚷道:“老二,這種時候還有閒心玩?”回頭看時,立即覺得全身冰冷,額頭直冒冷汗。

不知什麼時候,他身後站著一個白衣人。

白衣人衝他笑笑,道:“馬老三真是刀法過人,居然能一刀殺死一隻大貓。”

馬老三又驚又怒。這人的輕功簡直不可思議,他到了自己身後,自己居然絲毫也未察覺到。如果他剛才出手,自己的下場絕不會比那隻貓強多少。

白衣人又朗聲道:“史老大,鍾老二,你們也出來吧。”

兩條灰影飄然而出。

三條灰衣人結成犄角之勢,將白衣人圍在中間。

這白衣人年約二十四五,身材頎長,面白無鬚,目中神光充足。身上白袍質料上乘,裁剪極佳。他嘴角似乎永遠含著一縷微笑。

這微笑涵蘊著自信、善良和對人世間無限的熱愛,令人一見如沐春風,但在三個灰衣人看來,分明是對自己的蔑視、嘲諷和敵意。

他手中把玩著一隻小金佛,這小金佛玲瓏精緻,栩栩如生。他的手瘦削、白淨而乾燥。

三個灰衣人冷冷地瞧著他。

“西門殘月。”史老大忽然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和我們過不去?”

西門殘月慢慢將小金佛放進懷中,道:“你應該知道為什麼。你們這些年來,做過幾件好事?”

鍾老二目露兇光,惡狠狠地道:“你想必知道,同我們‘三刀一毒’作對的人,都沒有什麼好結果的。”

西門殘月淡然道:“我知道。”

史老大冷笑道:“這麼說,你是一定要惹火燒身囉?”

“不錯。”

馬老三衝史老大道:“老大,跟他囉嗦什麼,咱們做了他。”

西門殘月仍是面帶笑容,道:“我聽說到今天為止,死在你們刀下的江湖高手,不多不少剛好一百三十三個,其中二十一人還是高手中的高手。”

史老大木然道:“我也聽說號稱天下第一劍的少林木大師,在品評天下武林高手時,曾將你和七大門派的掌門人相提並論。”

西門殘月笑道:“木大師的話一向都有很多人相信。”

鍾老二厲聲道:“但我的刀不信。”

西門殘月悠然道:“那你為什麼還不出刀?”他的目光來回掃視著三個灰衣人。

三人面容森冷,眼睛死死地盯著西門殘月的衣袖。他們知道那衣袖裡藏著一把刀,一把讓無數江湖人談之色變的彎刀。

殘秋肅殺的氣氛瀰漫在天地間。

一種森嚴的殺意凝結在這片樹林裡、這空氣中。

不知過了多久,馬老三忍耐不住,大喝一聲,這聲音響遏行雲。同時,他身形掠起,迅捷異常,悚逾奔雷地向西門殘月劈出一刀。

這一刀凌厲而迷離,明明是劈向西門殘月頂門,實則橫削他雙腿。

馬老三曾用這招削斷了北腿門掌門龔鐵腿,那雙號稱百鍊精鋼鑄就的鐵腿,自是非同凡響。

他一邊出手,一邊用眼睛盯著西門殘月的衣袖。

與此同時,史老大和鍾老二也出手了。

兩條人影電射而出,兩把刀上下翻飛,扎、抹、撩、砍、纏,五記殺著,招招涵蘊詭毒奇幻的威力。

他們一番搶攻,不讓西門殘月有出手的機會。

“三刀一毒,四大惡煞”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人們對他們又恨又怕。恨是因為他們為禍武林數十年,怕的是他們行蹤飄忽詭異,武功奇高。

此番“三刀”聯手對付西門殘月,攻勢密集歹毒,如繁弦急鼓,排空而至,銀光忽東忽西,聚而復散散而又聚,無人敢攖其鋒銳。

西門殘月速退,身法奇快。“三刀”他們發出的每一刀都被他躲開了。

“三刀”面罩寒霜,不停地催動攻勢,雪亮的刀光織成一道光幕,裹向西門殘月。西門殘月又退,步法有若行雲流水,毫無窒礙之感。“三刀”如影隨形,刀出迅如疾風,刀法大開大闔,卻又暗寓細膩手法,變化無窮。他們所施刀法,無一不是當世罕見的武學絕技。

西門殘月再退。

他已退至一棵大樹下。樹幹粗壯筆直,枝椏枯萎,所剩葉片不多,且呈焦黃色。

“三刀”見狀竊喜,手中刀潑水般灑向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如果再退的話,便會撞到那棵樹了。突然,樹上的葉片全都離枝飛出,尖嘯著激射西門殘月頭頂、背門要穴。

“樹葉”多、疾、密,令人避無可避。

而“三刀”的攻勢正如風捲殘雲,出奇地快、出奇地狠。

西門殘月腹背受敵,突然發出一聲尖嘯,身形一震,右手衣袖中突然彈出一把彎刀。

頓時,天地間飄曳起一道幽幽藍光,似真似幻,如沉靜的月光投入深邃的大海,泛起的那種光芒。

馬老三總算看見了西門殘月的刀出手。

他總算知道了西門殘月的刀法究竟怎麼樣。那一刀沒有任何章法,似乎是隨意揮出。

他心中忽然湧起一種感覺:那一刀揮出,似乎不是殺人,竟如一首意態深秀,涵蘊俏麗的詩,又似一位清純嬌麗的少女,輕輕地回眸一笑,那笑容中透著七分溫柔,兩分羞怯和一分狡黠……

藍光倏閃倏沒。

“三刀”突然全身僵立不動,接著,慢慢地倒下。

他們咽喉處各有一條淺淺的血痕,雙目怒凸而亡。

因為刀法實在太快,以至於血還未來得及迸出,傷口便已合在一起。

他們也許死也不會相信世上居然有這樣快,又如此美輪美奐的刀法。

刀已還入袖中。西門殘月彎腰從地上拾起一片“樹葉”。

那當然不是真正的樹葉,而是打製成葉片形狀的暗器。

他輕輕地用腳踢踢身後的樹幹,立即掉下一個人來。

這人長得又幹又瘦,他脖子上也有一道血痕,此時尚未斷氣,雙手捂著傷口,嘶聲道:“你……已經知道我……”

西門殘月點點頭道:“不錯,我早就發現了。因為這棵樹上的葉子比其他樹上的要黃得多。”

這人嘆了口氣,道:“想不到,我們‘三刀一毒’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不過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他的話還未說完,便氣絕身亡。

***

秋日的陽光沒有酷夏那麼熾烈,也不像冬季那樣冷漠,它給人的感覺是慵懶、舒適。

聽月軒。

西門殘月躺在一張躺椅上,欣賞著四周的景色。遠處橫亙的山勢直插雲霄的峰巒,壯麗奇偉,漫山紅葉點綴如畫,一掛飛瀑在陽光下雲蒸霞蔚,隱隱冒出煙氣。這一切都讓他怦然心動。

其實這些都是司空見慣的景緻,但在他眼中卻出奇地美好。因為他本來就是個熱愛生命,懂得欣賞世界的人,所以他心中總是充滿了歡樂。

不知什麼時候,一位姑娘站在了他身後。她絕對是那種男人見了,絕不肯輕易挪開目光的女孩,身腰纖巧,芙蓉般姣好的面龐,肌膚欺霜勝雪,一雙眸子靈動含情。

“可兒,”西門殘月喚道,“和尚呢?”

被喚作可兒的姑娘嘟著嘴道:“他早走了,嫌這裡太悶,一點也不好玩。”

西門殘月笑道:“這個不悟和尚,都一大把年紀了,還像個小孩一樣貪玩。”

可兒道:“你還說他,你過兩天不是也要走嗎?”

西門殘月站起身來,道:“可兒,我是去幹正事,不是去玩。”

可兒撇了撇嘴,道:“我知道,你是去跟那個什麼‘追日劍’柳無邪比武。你又不帶我去!”

西門殘月柔聲道:“可兒,別急,等我辦完事,就回來陪你。”

可兒鼻孔裡哼了一聲,又埋怨起那個“追日劍”柳無邪來:“真是的,那老頭跟你無怨無仇,幹嘛一定要纏著你比武?”

西門殘月苦笑一下。

可兒又道:“倒也是,他爭強好勝是江湖上有名的,見你這幾年聲譽日隆,便有些不服氣了。”

西門殘月道:“但他嫉惡如仇,為人忠耿,稱得上一代大俠。”

可兒剛欲接腔,忽然看見西門殘月臉色微變,忙問道:“西門大哥,怎麼了?”話音未落,只覺得眼前人影一花,西門殘月已到了七八丈開外。

***

山腰樹林中的一塊空地上,三個人正叱喝打鬥成一團。

其中一位老者個子矮小,長得瘦骨伶仃,白髮突目,眸中精光迸射,正以一雙肉掌迎戰另外二人。這老者藍袍鼓脹,如吃飽風的船帆,急揚欲飛,身形迅若飄風,掌力渾厚,勁氣四蕩,颯然有聲,漫天掌影將那兩人密密罩定。那兩人的身手也不弱。一人年屆不惑,身材高大,獅鼻環目,面容冷削嚴峻,雙目湛然有神,十指箕張,忽抓忽插,招式陰損狠辣。另一個年輕人雙眉入鬢,鼻直口方,卻滿臉邪戾之色,手中一對判官筆上下翻飛,使得出神入化,專找老者要害下手。

這兩人聯手,或攻或守,互為奧援,與老者鬥了個旗鼓相當。

他們誰也沒注意到,西門殘月正在不遠處觀戰。

西門殘月認識這三個人。那老者叫常寬,人稱“天外游龍掌”,武功奇高,行事介乎黑白之間。他打鬥的二人是“江南雙怪”尤大和尤二。他們雖平素行為怪異狠毒,大違常理,卻也算不上邪惡之人。

這三人為何在聽月軒附近大打出手?

西門殘月正猶豫著是否上去勸解,以化干戈為玉帛,場中戰局已發生了一些變化。常寬一掌平胸推出,看似平淡無奇,但勢如雷霆,風聲呼嘯,強勁無儔,彷彿一座山壓向“江南雙怪”。

“江南雙怪”均覺呼吸為之一窒,心頭一凜。

常寬內力雄渾精純,天下少有,“江南雙怪”不敢輕易硬接這一掌。兩人斜飄,避過這一掌,同時各自發出一記殺著。

令人意想不到的殺著。

也是最有效的殺著。

尤大的右臂陡然增長了七八寸,五指虛捏成爪,嘶風抓向常寬。

尤二雙臂一震,手中判官筆的筆頭脫離筆桿,疾射而出。

而常寬早已算準他們不敢硬接自己這一掌,必會閃避,他的左手疾揚,一蓬銀針如驟雨般暴打“江南雙怪”。

“江南雙怪”在重創常寬的同時,自己也被銀針打中,這一來他們兩敗俱傷。

西門殘月始料未及,不由得一怔。

空地上一時荒草寂寂,清冷異常。

常寬全身是血,狂笑道:“你們中了我的‘追魂奪命針’頃刻即亡,所以你們想暗算西門公子,只好等下輩子了。”

西門殘月一愣,慌忙走過去,扶起常寬。三人見他現身,俱都一怔。常寬喜道:“西門公子,我總算見到你了。”

西門殘月點點頭,出指如電,連點他身上數處穴道,助他止血。

“江南雙怪”所中“追魂奪命針”喂有劇毒,眨眼間工夫,毒性便迅速擴散,臉上呈現出一片紫烏色,目光渙散,跌坐於地,暗運內力抵制毒性。但毒性實在太烈,尤二功力稍淺,不一會兒便口吐烏血,慘嘶一聲,毒發身亡。尤大全身顫抖,似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他咬緊牙關,道:“西門公子,休聽這老兒胡言!真正想害你的是他!”

西門殘月望望常寬,又瞧瞧尤大,頗覺蹊蹺。

常寬強提一口真氣,道:“西門公子,這‘江南雙怪’平素行事乖張,這次他們被人收買,趕來聽月軒取你性命,被我發現,所以……”

西門殘月心頭一熱,接著雙眉一蹙,剛欲開口。尤大拼力怒叱一聲:“老賊……”一動氣,真力渙散,毒氣攻心,噴血而亡。

西門殘月一驚。

常寬臉上露出一絲快意的笑容,道:“西門公子,我敬佩你是位嶔崎磊落、忠義仁厚的大俠,所以──”

西門殘月忙道:“常老爺子,你別說話,我帶你去找不悟和尚,讓他給你療傷。”

常寬擺擺手道:“我不成了,不悟和尚也救不了我!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喘了口氣,繼續道:“九月初六午夜,請你去一趟追日山莊……”話未說完,頭一歪,溘然而逝。

***

月殘星稀,夜黑如墨,夜風如波,聽月軒沐浴在一片淡淡的清輝之中。

“你一定要去?”可兒像一隻溫順恬靜的小貓,依偎在西門殘月身邊,兩眼望著他。

“當然。”西門殘月炯若寒星的俊目中,射出柔和平靜的光芒。

“但是,再過幾天,你就要跟‘追日劍’柳無邪比武了。你這個時候去,人家會以為你打什麼壞主意。”

“我既然答應了常寬,就一定要去。”

可兒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答應過的事,即使天塌下來,也會去做的。西門大哥,你千萬要小心。”

“我會的。”西門殘月柔聲道。

可兒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面頰,道:“西門大哥,我送給你的那隻小金佛呢?”

西門殘月從口袋中掏出來,遞給她。她用手輕輕地摩挲了一會兒,然後還給西門殘月,道:“你要天天帶著它,讓它保佑你平安。”

西門殘月點點頭,道:“可兒,我走了,你要保重。過幾天不悟和尚回來後,你讓他陪著你。”說罷,走出聽月軒,白衣飄飄,投入一片漆黑的夜色中。

***

西門殘月,男,二十五歲。

綽號:白衣浪子。

武功來歷:不詳。

兵器:一把通體碧藍,彎如殘月的袖刀。

出道以來,殺三十三人,其中一流高手二十八人。

柳無邪,男,五十四歲。

綽號:追日劍。

武功來歷:自幼所學流派甚雜,後自創追日劍派。

兵器:劍。

出道以來,殺七十八人,其中十一人為一等一的高手。

***

追日山莊地處長安城西北角三十里處。殘霞漫天,倦鳥歸巢的黃昏,西門殘月走出長安城最大的福安客棧,信步向城外走去。他並不急著趕路,因為“天外游龍掌”常寬常老爺子要他午夜時,趕到追日山莊,所以他不願去得太早。

若不是常寬臨死相托,這種時候,他不想引起柳無邪的誤會。

說實在的,他根本不想和柳無邪比武,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他練武的目的是懲惡揚善,除暴安良,不是用來打給別人看的。

但他是江湖人,這種事是無法避免的。

這本就是江湖中人的悲哀或不幸之一。

西門殘月慢悠悠地踱著步,饒有興趣地觀賞著這天下形勝繁華之城的一切。路邊漸次亮起了燈火,昏黃的燈光照耀著一張張疲憊辛勞而又滿足的臉,他感到格外親切。這些平平常常的老百姓,一年到頭殷勤勞作,常常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但他們的生活平靜安寧,不似江湖人一輩子都在刀光劍影中度過,連做夢時手中都握著刀。一時間,西門殘月心中湧起諸多感慨。

當他來到城外時,晚霞已經消失,夜幕籠罩了大地,幾顆寒星孤零零地嵌在天際,月光悽迷。

突然,他聽到一陣金鐵交鳴之聲,急忙循聲掠了過去。

山下一個僻靜的所在,兩少年正各舞刀劍,鬥得不可開交,只見刀光如練,劍影重重。其中一位少年面若冠玉,骨骼清奇,手中握一把百鍊精鋼打製的寶劍,劍法精妙,出手看似輕靈飄忽有若飛絮遊絲,綿綿密密,心中讚歎不絕。只可惜這少年內功修為尚欠火候,因而未能將那高明劍法發揮出十足的威力。

而另一少年相貌略差,臉色蒼白,身形微胖,使一把雁翎刀,刀法拙而不巧,樸實無華,但內功底子比對手高,所發招式嚴謹有餘而靈翔不夠,可一刀一式,平常而紮實,表面上左支右絀,甚是狼狽,對手卻奈何不了他,而且這樣耗下去的話,使劍少年內力會有所不繼,必然敗在他手下。

還有一位年約十七八歲的女孩在一旁又哭又叫,跺著腳要他們罷手。但那兩個少年毫不理會,全力攻敵。一時之間寒芒疾吐,銀光飛空。

西門殘月見此情景很快明白了:這兩少年同時愛上了那姑娘,但只有其中一位能得到她,於是一場決鬥發生了。

這種事幾乎每天都會發生。

何況那姑娘的確值得男人為她流血。月光下,她一身綵衣,垂髮如瀑,面容說不出地清秀嬌麗。她臉上掛著淚珠,那豆大的淚珠晶瑩閃亮,令人怦然心動,乍看上去她就像一朵出水芙蓉,粉嫩嫣紅的花瓣上,還凝著水珠。

她將目光投向西門殘月,那神情分明是想請他勸那兩少年罷手休戰。

西門殘月衝她點點頭,剛欲上前,陡然,一道白光倏地打向那姑娘。

西門殘月一驚,急掠過去,出指夾住那白光。就在這時,兩顆寒星悄無聲息地暴射那兩少年。待西門殘月發現,已然太遲。

那兩顆寒星已釘入了兩位少年的喉嚨。

他倆倒地斃命。

西門殘月心頭震凜,怒喝一聲,身形疾若彈丸,向三丈外的一片樹林奔去。剛才那寒星就是從那兒發出的。

但樹林中什麼也沒有。

***

當西門殘月急匆匆地趕往追日山莊時,已是月黯星殘,東方漸漸露出微弱的光亮。他忙了一整夜。

那姑娘叫笑笑,那兩個少年一為鐵劍門弟子,叫陳冰。另一個則是川陝大俠賀三刀的弟子王克勤。這場決鬥,是那兩個恃技自傲的少年,早就約好了的。本來他們事先講好了,只分勝負而不決生死,誰知打著打著動了真火,更沒想到雙雙死在了那神秘的暗器之下。

西門殘月費盡了心思才勸住笑笑的哭聲,並把她送回城裡,交給了她哥哥。她哥哥是她唯一的親人,一個憨厚老實的小夥子。他們兄妹住在一幢破舊的小木屋裡。笑笑的哥哥自然對西門殘月千恩萬謝了一番。

西門殘月告訴仍哭喪著臉的笑笑:“我一定還會來找你的,我要查出是誰下的毒手。你別難過。”

臨走,他將懷中的小金佛掏出來給她,道:“如果我暫時沒來,你有什麼事的話,就拿著這隻小金佛和你哥哥一起,去聽月軒找一位姑娘,她叫薛可兒。”並把去聽月軒的路線告訴了她。

接著,他又花五兩銀子請人去通知鐵劍門,自己則去找川陝大俠賀三刀。但賀三刀不在家,他便將所發生的一切告訴了賀三刀的徒弟,這才直奔追日山莊。

這一路之上,他還想著笑笑,想著她那抽抽泣泣的哭聲。

她哭的時候,也有一種妍致之美,猶如梨花帶雨。

***

這是一間很大的房子,昏暗、陰森、潮溼,裡面沒有任何擺設,除了兩把椅子。兩把椅子相隔兩丈。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一老一少。

老者已年逾花甲,藍袍虯髯,鬚髮皆白,面似黃土。

他對面的紫衣少年雙目失明,身形極瘦,臉色蒼白,神情說不出的陰沈冷傲,似一座冷酷堅硬的冰山。

少年膝上平放著一把劍,綠色鯊魚皮鞘,黃金吞口,烏木劍柄。

他抱拳一禮,恭恭敬敬地道:“師父,請您出手吧。”

老者定定地看著少年,目光中飽含著慈愛、憐憫和痛惜,半晌才道:“好!”

話音未落,未見他如何動作,從他袍袖中暴射出十顆菩提子,如暴風驟雨般打向紫衣少年。

這些菩提子有的破風疾射少年正面要穴,有的斜飛,撞到兩邊的牆後,折射少年側面,有的居然在空中拐彎,打向少年背部。還有幾顆飛得奇慢,因而不帶絲毫風聲。

看來,這老者的暗器手法已臻化境,江湖上能躲過他的暗器的人寥寥無幾。

紫衣少年也不能。

他沒有躲。

嗆地一聲,少年已出劍。

那是一把漆黑如夜色的劍。

一劍發出,似是輕描淡寫,但劍影如山,那森厲無匹的劍氣,充滿了整個房間。

叮──

幾十下脆響因間隔時間太短,竟變成了一聲。

幾十顆菩提子全部被那一劍從中削成了兩半,撲簌簌落在少年四周。

老者笑了,滿臉嘉許之意,道:“你的劍法又精進了不少。”

少年搖搖頭,道:“不,師父,我對劍道真諦僅僅還是初窺門徑。”

老者暗自嘆息,道:“以你這般身體,能練到如此佳境,已是十分難得了。你目前的身手,已足以躋身於武林一流高手之列。你不要太為難自己了。”

少年緩緩道:“不,我要讓天下人知道,我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我的劍能打敗所有的武林高手。”

老者憂鬱地看著他。

少年又道:“師父,您曾說過,江湖年輕一輩高手中,以西門殘月武功最高。”

老者點點頭:“不錯。”

少年緊緊握著劍,道:“那您認為,我現在能不能打敗他?”

老者表情複雜地道:“你還不是他的對手。”他頓了頓,道:“據說,當今江湖上能與他放手一搏的人,除了少林木大師外,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

少年的神情說不出地堅忍,一字一頓道:“總有一天,我會讓他敗在我的劍下。”

“我相信。”

少年微微一笑。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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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27: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陰謀

  朝霞比血還紅,風悠悠地吹。

追日山莊如死一般沉寂,偌大的莊院似乎空無一人。那重疊的層樓,曲折的迴廊,後花園中央那怪石嵯峨的假山,以及假山旁那一池秋水和點綴於園中的三五亭臺,都透著一股詭異的氣氛。

西門殘月走進來時,全神惕警。

他來到大廳,立即大為震愕,因為他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死人。

這人已年近耳順,鬢髮斑白,服飾裝束極為華麗高貴。他脖子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痕,想必那是一把極薄極快的刀劍劃過留下的,而且兇手出手極快,故而刀劍一劃過,傷口馬上合在一塊兒,連血也沒流出來。他的死態分外安詳,猶如睡著了一般。

西門殘月認識這人,他就是“追日劍”柳無邪。

西門殘月呆呆地望著這具屍體,心頭忽然湧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猝然,一道劍光破空,如匹練般由上至下投向西門殘月頭頂。

這把劍光華燦麗,快得匪夷所思。

與此同時,一杆鐵槍、兩把劍和一隻拳頭攻向西門殘月背面。

槍出嘶風,如龍飛在天,夭矯威猛。

劍走偏鋒,似冷電疾吐。

那隻鐵拳招沈力猛,像是雷霆震怒,閃電生威。

但最厲害的還是一把刀。

這把刀也是從後面攻來的,刀光旋舞,疾卷西門殘月雙腿。

五件兵器,六位高手,分上中下三路劍襲西門殘月,攻勢快捷狠辣,而且時機算得非常準,一擊必殺。

這一擊之下,西門殘月根本沒有退避的餘地。

他沒有退。

他動。

動的是他的手。

他的刀。

一把平凡而奇特的刀。

一道藍幽幽的光芒騰空而起,宛如一輪美麗動人的月亮,那速度快得難以述及。

幾聲斷金削玉般的脆響,同時澎地一聲,如中敗革。

那出手偷襲的六個高手一齊躍開。

西門殘月那一刀,削斷了他們手中的兵刃,卻也捱了一拳。

那六人都感到非常震愕:西門殘月的刀怎麼那樣快,那樣威力無比?他明明可以將那隻拳頭毀於刀下,為什麼卻白白挨一拳?

西門殘月面容冷肅,施施然站在那兒,掃視了那六人一眼,道:“我跟各位無怨無仇,各位為何猝施暗算?”

那手持半截槍桿的是個虯髯板肋的大漢,他瞪著兩眼怒道:“西門殘月,你還明知故問?”這大漢是“追日劍”柳無邪的大徒弟,名叫劉醒標。

西門殘月一愣:“真是奇怪,我好像沒得罪過大俠。與鐵劍門、賀大俠和魏大俠也沒有過節。不知……”

那使劍的二個錦衣少年是鐵劍門第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盡得鐵劍門掌門司空無真傳,今天劍襲西門殘月,滿以為必能格殺他於劍下,誰料到一出手,鐵劍便被毀了,自是老羞成怒。大師兄史進脹紅著臉道:“你殺了柳老前輩,還要裝蒜!”

西門殘月一怔:“什麼,我殺了柳前輩?”

“霹靂拳”魏浪天有些沾沾自喜,因為六人中,只有他那一拳打在了西門殘月身上。其實,若不是西門殘月沒弄清他們出手偷襲的目的之前,根本不願殺人的話,他那隻拳頭早已完了。

他笑嘻嘻地看著西門殘月,道:“你不承認?”

“我當然不承認,因為柳前輩根本不是我殺的。”

“但從柳前輩的傷口看,很像閣下出手的風格。”說話的是“川陝大俠”賀三刀。這六位高手中,以他武功最高,此刻他心裡也最難受。他浸淫刀法數十載,今日與別人聯手偷襲西門殘月,卻一敗塗地,幾十年英名化為烏有,因而沮喪萬分。

西門殘月聽了他的話,微微一笑,道:“莫非從這一點上,就能斷定是我殺的麼?”

***

劉醒標眼中冒火,吼道:“你還抵賴!”身子一震,全身勁力貫注於手腕,手中半截槍桿倏忽刺向西門殘月氣門、玄機、將臺、七坎和期門五大要穴。此刻他將這半截槍桿當做劍使,招式精微巧妙,攻勢疾如驟雨,殺著綿綿不斷。

西門殘月一蹙眉,微展身形,避開。

劉醒標暴喝聲聲,移形換步,出招更快、更狠、更毒。

賀三刀擔心劉醒標吃虧,一掠上前,出手扣住他脈門,沉聲道:“劉兄,且慢動手。”扭頭衝西門殘月道:“柳前輩真的不是你殺的?”

西門殘月道:“賀大俠,我為什麼要殺柳前輩?”

賀三刀一時語塞。劉醒標冷笑道:“我師父和你約好九月十三比武。近幾個月來,他閉門苦練,悟出了一套獨步天下的劍法,你想必聽到消息,擔心比武時會敗在他手下,故而先下毒手。”

西門殘月啞然失笑,道:“劉兄把我西門殘月看成什麼人了?”

賀三刀道:“那你為什麼來這裡?”

西門殘月道:“‘天外游龍掌’常寬臨死前,要我昨日午夜趕來追日山莊,至於他要我做什麼,卻沒能說出來。”

魏浪天道:“那你為何現在才來?”

西門殘月道:“只因在路上遇到了一件事情。”他將昨晚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

劉醒標冷笑不止,道:“西門殘月,鬼才相信你的話。”鐵劍門弟子更是勃然大怒,其中一位少年叱道:“西門殘月,休得胡說,我就是陳冰。昨晚我一直同這二位師兄,在長安得意樓喝酒,天亮前才趕來這裡。”

西門殘月一陣錯愕。

賀三刀道:“西門殘月,你這話的確讓人難以置信。賀某是有個叫王克勤的徒弟,但兩個月前已經去關外辦事了,一直沒回來。”

西門殘月心一沉。

“西門殘月,你看這是什麼?”劉醒標忽然從身上掏出一樣小東西。小金佛。

劉醒標道:“這東西你想必認識吧。”

西門殘月點點頭:“這小金佛是我的。”

“那為什麼會在我師父屍身旁發現?一定是你殺害我師父時,不小心掉了。所以你去而復返,想找回這個小金佛,怕留下證據。”

“劉兄,你聽我說,這一定是有人設下的圈套。我一向敬重尊師,怎麼可能殺害他?”

劉醒標剛想答腔,賀三刀衝他擺擺手,道:“西門殘月,恐怕沒人相信你的話了。我知道憑我們幾個人的武功,絕非你對手,你走吧。不過我提醒你,我們已經派人去找一個人來對付你,你最好當心點。”

“誰?”

“七星刀蕭時雨。”

***

當西門殘月走進這家酒館時,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牆角的一位中年男子。這人黃袍白襪,皮膚黧黑,面容清瘦,雙目灼然有神,但神情卻分外慈和溫雅。

桌上放著一把刀,一把極為普通的刀,唯一能引起別人注意的,是古舊的刀鞘上嵌著七顆寒星。

據說,這把刀在正直善良人心目中,是一種希望的象徵,而在邪惡之徒看來,只意味著一件事:

死亡。

西門殘月逕直走了過去。

中年人朝他微微一笑,神情平和謙沖,目光閃爍。

“請坐。”

“謝謝。”

“喝酒。”

西門殘月搖搖頭,道:“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很少喝酒。”

中年人笑了笑,道:“其實酒是樣好東西,人世間煩惱太多,喝點酒可以讓人暫時不去想它。”

“但喝醉了酒,就可能無法發現有些事情的真相了。”

“不錯。”

西門殘月又道:“你是來殺我的?”

中年人點點頭,道:“據說江湖上有不少人想殺你。”

“不錯,因為我太喜歡管閒事。”

“我也是天生愛管閒事。我來殺你,也是如此。”

“那你為什麼還不動手?”

“我現在不想出手,因為我聽說你不承認殺了柳無邪。”

“我沒殺。”

“那是誰幹的?”

“不知道,但我會查出來的。”

“好,我給你十天時間,讓你找出兇手,十天之後,我們再在這兒見面。如果你是清白的,我請你喝酒。”

“不,我請你。”

***

昏暗的房子裡。

紫衣少年坐在椅子上,用一塊極名貴的綢緞,擦拭著那漆黑的劍。他雖然雙目失明,但動作嫻熟,神情異常專注,似乎那不是一把冷冰冰的劍,而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他黑暗人生中的一位忠實的朋友,是一種光明的象徵。

門被輕輕推開了,一個家僕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少年面色沉靜如一泓秋水,道:“阿福,什麼事?”

阿福欠身道:“少爺,‘江南雙怪’回來了。”

“你叫他們進來。”

“他們沒法進來了。”

“死了?”

“是的。”

少年仍然神色沉靜,不疾不徐道:“什麼時候死的?”

“今天早上奴才在門外發現屍體時,他們已經死了兩三天了。”

“你想必已經看出他們是怎麼死的。”

“刀傷。”

少年不語。

阿福又道:“他們屍體旁有一張紙條。”

“念。”

“殺人者,西門殘月。”

少年緊緊握著劍,神色分外冷肅。半晌,他慢慢說道:“少爺,您……”

少年道:“你別說了,快去替‘江南雙怪’辦後事吧!他倆雖然來咱們唐家堡的時間不長,但替我辦了不少事情,你一定要把後事辦得好一點。”

阿福遲疑道:“那您……”

“我現在就去找西門殘月。”

“少爺,您不能去,金老爺走的時候交代您待在家裡認真練功,不要出門。再說,紙條上寫的未必是真的。”

少年面色一沉,不說話了。阿福只好閉嘴,他知道少爺的脾氣,決定了的事,別人絕難改變。

***

西門殘月在大街上不快不慢地走著。他早已察覺到背後有雙眼睛,他一止步,那雙眼睛立即消失,等他繼續朝前走時,那眼睛又出現了。

他先後用了七種方法來擺脫監視,但那雙眼睛卻如附骨之蛆,始終跟著自己。

他能感覺出這人絕對是個頂尖高手,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追躡術更是天下少有。他的心不由得一沉。

他決定置之不理,繼續往前走。

他去找笑笑,希望從她身上得到一點線索,但他也明白,那設計陷害自己的人,絕不會輕易讓自己發現什麼的。

那人心智非常人可比,他安排的一系列連環計,既周密又出乎意料。

簡陋而又破舊的街道,沉浸於一片漆黑的夜色之中。街上一片平靜,人們都已進入了夢鄉。

此刻,笑笑是不是也睡覺了?

西門殘月這樣想的時候,卻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笑笑的家不見了!

他相信自己沒有記錯位置,昨晚他親眼看著笑笑走進去的。這地方現在是塊空地,連一片瓦一塊磚都沒有,似乎從來就沒有過一幢房子。

他敲了附近一戶人家大門,一位骨瘦如豺的男人出來了,他忙施禮道:“這位大哥,這裡好像有幢房,怎麼突然不見了?”

那男人瞪著眼睛瞧了他老半天,就像他臉上長了一朵花,最後才道:“什麼?這裡有房子?我在這兒住了二十幾年,怎麼從來沒看見過?”

西門殘月一愣。

***

荒夜寂寂,殘月如鉤,空中飄忽著淡淡的白霧。

追日山莊沉浸於一派悲憤氣氛中。一副上等楠木棺材停放在寬敞的大廳裡,蠟燭高燒,白帷隨風擺動。劉醒標和幾個師弟披麻戴孝,跪在靈柩前,燒著紙錢。灰燼四下飄散,猶如一隻只灰色蝴蝶。

柳無邪出事時,他們都不在莊中,慘案發生後,劉醒標第一個趕回來,隨後幾個師弟才到。他們心頭非常沉痛。

忽然,一個管家匆匆走了過來,道:“劉大爺,客人們都安頓好了。七大門派的掌門人明天來,他們的首座弟子已經先行一步,一個時辰之後就到。”

劉醒標點點頭,道:“好,你下去準備一下。還有什麼事嗎?”

管家道:“西門殘月要見您。”

劉醒標騰地一聲站起來,幾位師弟也一躍而起,滿臉憤怒之色。劉醒標虎著臉,目露兇光,雙拳緊握,沉聲道:“讓他進來。”

管家應聲而去。

劉醒標盯著他遠去的背影,一言不發。一位師弟叫道:“師兄,他來得正好,咱們殺他替恩師報仇。”

“對!”

“這廝居然還敢來,膽子也太大了。”

“不管怎麼樣,宰了他再說。”

其餘人附和道。有兩人慾進房中取兵器,被劉醒標擋住了。

劉醒標忍住怒火,道:“大家不要輕舉妄動,咱們不是他對手。”

“打不贏也要打!”一位師弟雙眼冒火,大聲吼道。

劉醒標瞪了他一眼,道:“你以為我怕死麼,不想替恩師報仇麼?咱們技不如人,逞匹夫之勇怎麼報得了仇?再說,咱們全都拚死了,誰來將恩師一手創建的追日劍派發揚光大?你們別急,七星刀蕭時雨已插手這件事,他的武功不在恩師之下,一定會斬下西門殘月的人頭,以祭恩師在天之靈。”

這一番話出口,幾個師弟都不再作聲。

不一會兒,西門殘月走了進來,抱拳施禮,道:“劉兄,各位兄弟,我來給柳老前輩叩個頭,你們不反對吧?”

“休得貓哭耗子假慈悲,我今天非殺了你不可!”一個大漢忍耐不住,一邊罵,一邊疾掠上前,雙手忽爪忽掌,左抓右切,一連三招攻向西門殘月。這大漢武功深得乃師真傳,攻勢如狂風過地,威可拔樹。

另外幾人見狀,也大叫著撲了過去,各展拳腳,圍攻西門殘月。劉醒標大驚,剛欲上前阻擋。只聽西門殘月幽幽嘆了口氣,白袍揚風,陡出右掌,輕輕劃了一個圈。那幾名大漢忽然僵立當地,動彈不得,一張張臉脹成了豬肝色。

劉醒標怒叱道:“你想幹什麼?”

西門殘月苦笑一下,道:“我來此並無惡意,只是拜祭柳前輩。你這幾位師弟太沖動,我只好點了他們的穴道。”

劉醒標鋼牙一咬,狠狠道:“西門殘月,你太欺人了,我劉醒標今天就把這條命交給你吧!”說罷一拳擊出,勁力潮湧。

西門殘月又嘆了口氣,移形換位,避開這一拳,同時一指戳出,勁作極快,指力嘶風,連點劉醒標幾處穴道。劉醒標立即僵立不動。

西門殘月衝他抱拳道:“劉兄,冒犯尊駕,實屬無奈,日後再向尊駕賠罪。”言畢走到柳無邪靈位前,緩緩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口中喃喃道:“柳前輩身遭不幸,晚輩深感痛心,一定要查出兇手,為前輩報仇。為了弄清真相,晚輩還要冒犯一下前輩遺骸,望前輩九泉之下,原諒晚輩。”

他慢慢地站起來,走到棺材前,沉吟片刻一伸手,輕輕將棺材蓋掀開,仔細朝裡觀瞧。劉醒標等人見了,心如刀割,想破口大罵,卻苦於穴道被封。

過了一會兒,西門殘月重新合上蓋子,走到劉醒標面前,抱拳道:“劉兄,很抱歉,我今日之所作所為,純係為了查出誰是真兇。劉兄,我想請教一下,尊師遇害前,莊裡有何異常跡象?什麼人來找過他?”說著,解了劉醒標被點的啞穴。

劉醒標眼中冒火,破口大罵。

西門殘月嘆了口氣,只好又點了他的啞穴,道:“你既不肯說,我也不能逼你,但也不想和你們打架。你們被點穴道,半個時辰之內可自行解開。告辭。”

說完,西門殘月飄然而去。

***

夜風輕拂,月色黯然。

劉醒標領著幾位師弟匆匆來到莊外的小樹林,迎接七大門派掌門大弟子。

忽然,他們嗅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不由得心頭一凜。

接著,他們看見了一條白影和地上七具屍體。

“誰?”劉醒標叱道。

“西門殘月!”那白影暴喝一聲,同時一道幽藍的光芒飄曳而起……

***夜黑如墨,星光慘淡。

大街上一片岑寂,勞作了一天的人們都已進入了夢鄉,享受著夢中虛幻的一切:權力、金錢、愛情,白天的煩惱憂愁痛苦和失望,都已離他們遠去。

當夢醒時分,他們會驚覺夢與現實是那麼地不同,也許會更加煩惱憂愁痛苦和失望,但人們並不在乎。

對於很多人來說,睡覺時能做個好夢,是一件多愉快的事。

西門殘月慢慢地走過這條大街時,心頭忽然湧起這番感慨。

近幾天來,他似乎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其實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每個人的心情都會發生一些變化。

西門殘月也不例外。

忽然,他看見了一個人。那是一位神色孤獨憂鬱而又堅毅冷傲的少年。這少年站在微弱的星光下,如一杆筆直堅挺的標槍。

這少年雙目沒有絲毫光澤,一見便知早已失明,但西門殘月分明感覺到他心裡有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目光如劍鋒般冷而利。

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把劍。

不知怎地,西門殘月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想親近他的慾望。

紫衣少年此時心中也有一種奇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夜風輕輕撩動他們的衣角。遠處幾隻不知名的秋蟲低低地哼著一支幽幽的歌,一顆流星匆匆地劃過天幕,拖曳出一條銀白色的光芒。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開口道:“閣下就是西門殘月?”聲音異常冷漠,但在西門殘月聽來,卻是這幾天來最動聽的聲音。

“不錯。”

“我叫唐衣。我在這兒等你很久了。”

“等我?為什麼?”

“因為我想知道一件事。”

“請講。”

“究竟是你的刀法好,還是我的劍快。”

西門殘月啞然失笑,道:“唐兄想跟人比武,好像找錯人了。因為在下的武功,跟江湖上那些一流高手的距離,不可以道里計。”

“我知道你的武功算不上天下第一,但我聽說新一輩高手中,你堪稱翹楚,所以我希望能和你決鬥。”

“唐兄──”

“多說無益,請。”說完,唐衣緩緩抬起劍來。霎時間,他的人和劍就像一座一觸即發的火山,他身體的每一寸每一分都充滿了旺盛的鬥志。

西門殘月雙手剪背,雙眸閃爍若星,望著唐衣,很隨意地站著。

時光在他們靜峙中匆匆流逝。

唐衣在等。

他在等待出手的最佳機會,到時他發出的攻擊,必定石破天驚,如山崩海嘯,無人能敵。

但那種機會一直沒有出現。

西門殘月雖然表面上輕鬆隨意,但這種自然隨意,卻能抵擋世上最快的劍、最有力的攻擊。

不知過了多久,唐衣心中像烈火般燃燒的鬥志,居然慢慢地消散了,握劍的手緩緩地垂下,道:“看來我錯了。”

西門殘月頗覺詫異。

唐衣接道:“我一直以為一定能打敗你,現在才知道,我目前還根本不是你的對手。”

“唐兄何出此言,咱們根本就沒動手,怎能輕易下此結論?”

“不,咱們雖然都未出手,但我能感覺出來,你身上沒有一絲殺氣。”

只有武功已臻化境的真正一流高手,才能將殺氣收斂得不露一點痕跡。

但唐衣卻全身佈滿了殺氣。

一旦出手,他的劍就可能被這殺氣控制,無法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西門殘月,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打敗你的。”

“我也相信。但我絕不會讓那一天來得太早。”

“你很自信。”

“你也是。”

西門殘月笑了。他的笑容永遠充滿了熱情、善意和友愛。唐衣雖然看不見,但他能感覺到。

他不由得心一動,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神奇的色彩。他接著道:“看來我錯怪你了。”

西門殘月不解。

“你想必見過‘江南雙怪’。”

“不錯。”

“他們死了。”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是誰殺的?”

“‘天外游龍掌’常寬。”西門殘月將當時的情景告訴了唐衣。

唐衣沉吟道:“原來是這樣,但我的家人發現他們的屍體時,還看見了一張紙條。”說著,他將那紙條遞給了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藉助月光,看清了紙條上的字,然後還給唐衣,道:“唐兄難道相信這上面的話?”

“不相信。”

“為什麼?”

“因為我的感覺告訴我,你不會殺他們。不然,即使我現在還不是你的對手,我也會向你出手的。你應該知道,我是四川唐門的人。”

西門殘月不語。

他知道四川唐門的人和他們的暗器一樣,狠、毒、烈。

唐衣繼續道:“‘江南雙怪’兩年前投奔唐門,雖然沒有幹多少好事,但絕非邪惡之徒。何況,他們是奉我之命,去找你的。”

“找我?”

“前不久,我聽說有人慾對你不利,便派他們去通知你。當然,我這樣做,絕無他意,而是因為我不想你死在別人手上。”

“唐兄所說的‘有人’指的是誰?”

“血手門。”

西門殘月一震。他知道血手門這個神秘的邪派組織,雖然在江湖上出現的時間不長,但勢力十分強大。半晌,他感激地道:“唐兄,謝謝你。”

“不用,因為我不是關心你,我是不想失去一個絕好的對手,我不願你死得太早。”唐衣話音未落,左手突然朝後疾揚,只見幾點烏光打向身後一棵大樹。

那樹枝輕輕搖晃了幾下,一條人影從茂密的樹葉中彈出,很快消失於冥冥夜色之中。

西門殘月和唐衣都沒有追,也很難追上,因為這人的輕功,在江湖中絕對可以排在前十名之列。

西門殘月衝唐衣微微一笑,道:“唐兄不愧是唐門弟子,暗器手法果然高明。此人右肩、左肋和右腕有三處被打中,他至少需要半個月時間,才能將功力復元。”

唐兄道:“西門兄目力耳力真是令人自嘆弗如。”

“過獎。其實唐兄剛才大可不必出手,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人一定是血手門的人。唐兄應該知道,惹上了血手門,是很麻煩的事。”

唐衣沉聲道:“四川唐門的人,腦子裡好像從來沒有‘麻煩’這兩個字。”

西門殘月笑了,唐衣也笑了笑。

舒心的笑,使他們成為朋友,儘管他們剛剛認識不久。

世上的事,有時候豈非就是這樣:

有的人和你交往了一輩子,你們無法成為朋友。

而有的人只跟你有一面之緣,你們卻成為刎頸之交。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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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30: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追殺

  被追殺者:西門殘月。

原因:殺追日劍柳無邪、七大門派首座弟子七人、追日山莊弟子五人。

追殺者:七星刀蕭時雨、七大門派精英、四大俠以及其他武林人士共計一百五十三人,其中一流高手三十二人。

***

陳留耳欣賞著自己的手。

他的手白皙如玉,手指修長飽滿,乾燥。他望著這雙手,目光就像看著一個脫光了衣服的絕色美人,心中湧起一股衝動。

殺人的衝動。

他已經記不清這雙手殺過多少人。

他喜歡殺人。

喜歡看被殺者臨死,那痛苦掙扎的表情。

這次他來長安,也是為了殺人。

殺西門殘月。

他和西門殘月並無仇怨,甚至根本沒見過這個人。他想殺這個人,只不過是因為這個人已成為了江湖七大門派的公敵,誰若殺了他,就能成為七大門派的朋友。

陳留耳需要這樣的朋友。

四大俠裡的其他三人也需要這樣的朋友,所以他們都來了。現在他們都在這小酒館裡喝酒。

梁樹人身著一襲青袍,鬚髮如銀,雙目深陷,鼻鉤似鷹,太陽穴高高凸起,兩隻手枯瘦如鸛爪。

他在這雙手上,至少花了三十年的工夫。他的武功,猶在他師弟北派鷹爪門掌門人原北南之上,而且那掌門人的位置,原來是他的,但他棄之不坐。

當掌門人太不自由,太缺乏趣味性。

這是他的看法。

但宋輕煙卻不這樣認為。

宋輕煙絕對是個俊秀英挺的美少年,錦衣華飾,天庭開闊,眉目清朗,眼神亮若星辰。

他一心想著日後接替乃師,成為銀針門掌門。

銀針門雖然在江湖上的名氣比不上七大門派,但其勢力倒也不可小覷。宋輕煙自幼拜現任掌門史三針為師,學藝十五載,得其師親炙,寖寖然已有青出於藍之勢。更兼其聰穎過人,機靈百變,深得史三針喜愛。

四大俠中唯一的女人就是鐵娘子。

俗話說姑娘十八一朵花,人過三十豆腐渣。鐵娘子早已過了“豆腐渣”的年齡,但誰若見了她本人,肯定不會相信這一點。因為那種年紀的女人,絕對不可能有她那樣纖細的腰,那麼豐滿的胸脯,那麼風情萬種、勾魂攝魄的眼睛。

無論是男人或女人,見了她都會不由自主地多望幾眼,江湖上被她因此挖掉眼睛的男人不少,但他們似乎並不感到惋惜。

正如世上有很多女人放蕩形骸一樣,有不少男人也是賤骨頭。

鐵娘子不喜歡男人。

所以死在她手下的男人,數目不下百個,而且其中不乏一流高手。

她的“三十六路輕風拂柳手”,本就是江湖上有名的奇門怪技之一。

***

酒店裡除了四大俠,還有不少江湖人士,這些人搳拳行令,飲酒作樂,店內熱鬧非凡。他們來長安的目的,和四大俠一樣。

四大俠各據一張桌子,默默地喝著酒,彼此之間像是互不認識。雖然江湖上把他們並稱為四大俠,但他們不僅從來沒待在一起過,而且誰也不服誰。

不知什麼時候,門口出現了一個人,準確地說,這是一隻“肉球”。

這人身上的肉實在太多,他的兩隻手已經覺得非常費勁。

四大俠根本沒正眼瞧他,想不到他卻笑呵呵地向他們打招呼。

“哎呀,梁老爺子別來無恙。”胖子先衝著梁樹人抱拳一禮。

梁樹人鼻孔裡哼了哼,冷冷道:“請恕老夫眼拙,不認識閣下。”

胖子打了個哈哈,道:“梁老爺子真是貴人多忘事。在下賈不言,前年中秋之夜跟老爺子曾有過一面之緣。”

梁樹人的臉微微一紅,心道:這胖豬究竟是誰?我乾的那樁買賣,他怎麼會知道的?

他慢慢站起身來,乾笑兩聲,道:“原來是賈兄。多日不見,你又胖了不少。”

“慚愧,慚愧。賈某工夫沒什麼長進,身上的肉卻一個勁地長。”賈不言又將目光投向陳留耳,略施一禮道:“‘千手書生’近來好像甚少在江湖上露面,是不是在家裡陪伴嬌妻稚子,共享天倫。”

陳留耳遲疑道:“這位仁兄是──”

“陳兄莫非不記得了麼?三年前杭州西湖畫舫上。”

陳留耳滿臉不自在,慌忙站起身來,強笑道:“賈兄胖了許多,陳某一下子沒認出來,抱歉。”他一邊說,心裡一邊罵:這蠢豬居然知道我那檔子事。你等著吧,我會有你好看。

賈不言已經轉身走到了宋輕煙桌旁。宋輕煙早已站起來,衝他搶先施禮道:“賈大叔一向可好?小侄自從那次和大叔分手後,一直想念大叔,常常食不甘味、寢不安眠。”

賈不言一愣,心道:這小子真是個鬼靈精,倒先發制人,讓我沒法開口揭他的老底。嘴裡道:“宋少俠真是志高倜儻,驚才豔羨。史老大能有你這樣的弟子,真是不枉此生。”

“賈大叔真是過獎。”

賈不言滿臉堆歡,到了鐵娘子跟前,拱手道:“鐵娘子一個人喝酒不覺得悶麼?要不要我陪陪你?”

鐵娘子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一聲不吭。

賈不言忽然嘆了口氣,道:“近來真是不走運,好多老朋友都對我視而不見,連你鐵娘子也是如此。”“我難道認識你麼?”鐵娘子冷冷道。“好像認識,四年前華劍派發生內訌,鐵娘子……”賈不言話音未落,鐵娘子騰地站起來,眼睛瞥了瞥四周,衝賈不言嫣然一笑,道:“我想起來了,賈大哥請坐。”賈不言嘻嘻笑道:“不用客氣,我坐那邊。”他在牆角找了副座頭坐下,吩咐店小二擺上幾個酒菜,大口吃喝起來。四大俠不時瞟瞟他,目露兇光,恨不得把他吃了,都盤算著找個時候做了他,免得他把自己的糗事捅了出去。

突然,聽見有人“怦”地一聲,眾人凝目望去,一個龍精虎猛的漢子拍案而起,吼道:“奶奶的,西門殘月那龜孫子躲到哪兒去了?老子找了他好幾天,都沒看見他。”聲音異常洪亮,震得眾人耳鼓發脹。店內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坐在這大漢鄰桌的一個身材矮小、形容畏瑣的漢子不陰不陽地接過話頭道:“‘長鞭大俠’何必煩惱,以你的身手,就算找到了西門殘月,又能怎樣?”

那位自稱“長鞭大俠”的大漢瞿蹤大怒,立即反唇相稽道:“我當然不能怎麼樣。只不過我若對付個把娘們兒,還是有些辦法的,絕不會像你‘五行追魂掌’謝捨棄謝大哥一樣,被打得屁滾尿流,哭爹叫娘。”

謝捨棄曾敗在“烏山女王蜂”手下,此事一直是他的心病。平日誰若提起,他一定會立斃那人於掌下。此時瞿蹤專戳自己的傷疤,自是怒不可遏,騰地站起身來,陰惻惻地道:“聽說瞿大俠的長鞭使得神出鬼沒,我早就想領教一二。”

瞿蹤冷冷道:“謝兄的‘五行追魂掌’堪稱江湖一絕,不知我的魂會不會被追走?”

兩人劍拔弩張,便要動手。旁邊跟他倆都有交情的人慌忙勸阻。這時,卻聽到賈不言懶洋洋地道:“哪來這樣多嗡嗡直叫的蒼蠅?真討厭!”

眾人的目光立即投向他,瞿蹤和謝捨棄更是怒目相向,似乎馬上就要朝他出手。

只聽到賈不言繼續道:“陳兄,你說是不是?”

陳留耳點點頭道:“不錯。”賈不言頭頂的確有不少蒼蠅。陳留耳心一動,尋思道:你這胖子真是可惡,且讓我來現現手段,讓你睢瞧。他衝賈不言微微一笑,道:“賈兄,小弟替你將那蒼蠅趕走。”他緩緩地伸出手,去抓桌上的杯子,眾人立即看見幾點銀光微閃,那幾只蒼蠅忽然撲簌簌釘在了牆上,身上各插了一根銀針。

賈不言暗暗驚歎:想一到“千手書生”當真是名不虛傳,發射暗器的手段居然如此出神入化。

他衝陳留耳笑道:“陳兄好俊的身手。”

陳留耳面露得色,嘴裡卻謙遜道:“過獎過獎,雕蟲小技,貽笑方家。”梁樹人忽然道:“陳兄,老夫頭上也有幾隻蒼蠅,相煩陳兄給我趕走如何?”陳留耳點頭道:“理當效勞。”他的手一動未動,不知從他身上哪個部位射出幾根銀針。但這次卻未射中一隻蒼蠅。

陳留耳微微一怔,卻見梁樹人正用手輕輕撣了撣衣上的灰塵,立即醒悟:原來是這老頭在搗鬼。

梁樹人以鷹爪神功稱著於世,其內力之強,罕有匹敵。此時他正是運功於掌,假裝拂塵,實則以無匹真力控制著那幾只蒼蠅,故意讓陳留耳射不到。

陳留耳又發出兩輪銀針,但那些蒼蠅似被一根線牽著,時而高飛,時而低飛,忽快忽慢,陳留耳沒打中一隻。他一張臉頓時脹成了豬肝色。

眾人一下子看出這兩個人在比試武功,這種比武雖然沒有真槍真刀地幹那麼兇險、刺激,但更能顯露出真本事來。

忽然,宋輕煙衝他倆笑了笑,道:“這些蒼蠅真是古怪。梁前輩,還是晚輩給你趕走吧。”話音未落,眾人只覺得眼前人影一花,同時銀光倏閃,再看時,宋輕煙已經笑吟吟地坐在了原處。他手中拿著一根銀光閃閃的繡花針,上面串著幾隻蒼蠅。

眾人俱都一震。賈不言也心頭一凜,卻面帶微笑,衝宋輕煙道:“宋世侄年紀輕輕,但身手不凡,果真是人中俊傑。唉,只可惜我沒福氣,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宋輕煙心裡暗罵:“這笨豬佔我便宜!”口裡稱道:“賈大叔太誇獎小侄了。”

賈不言又道:“這蒼蠅的確讓人討厭,但有時候有些人也讓別人吃不下飯、喝不下酒,鐵娘子,你說呢?”

鐵娘子也成心在眾人面前露兩手,點了點頭,衝瞿蹤和謝捨棄道:“賈爺的話你們聽懂了沒有?”

瞿蹤怒道:“臭娘們,你這話什麼意思?”話未說完,麗影一閃,啪地一聲,他臉上赫然現出一個巴掌印,半邊臉頓時腫了起來。

鐵娘子仍坐在隔他三四張桌子的地方,似乎根本就沒有動過。

瞿蹤在眾人面前栽了個大跟頭,豈能罷休?衝了過來,揚拳便打,出手甚快,且拳法怪異刁鑽。

鐵娘子一笑,未見她如何動作,瞿蹤的拳根本沒能沾上她的衣角,而自己另一邊臉卻捱了一巴掌,他的人也斜斜飛出了酒店。

鐵娘子的目光在店內掃視了一番,冷冷道:“如果有哪位朋友也想吃我的耳光,留在這裡也無妨。”

眾人都心懷怨憤,怒視著她。謝捨棄忍不住衝鐵娘子道:“鐵女俠,其實咱們都是來找西門殘月,替死在他手下的那些武林朋友報仇的,你又何苦跟咱們過不去?”

鐵娘子還未答腔,賈不言笑道:“謝大俠真是豪情俠骨,胸懷磊落。西門殘月現在成了江湖上的頭號大惡人,殺人無算,謝大俠如果殺了他,一定會成為天下注目的大英雄。”

謝捨棄聽他語帶譏諷,一張臉脹得通紅。

鐵娘子一蹙眉,道:“姓謝的,少囉嗦,你快走吧。”謝捨棄無奈,訕訕離去。

店內只剩下四大俠和賈不言了,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過不了多久,門口又出現了兩個人。

七星刀蕭時雨和一位少年公子。

那少年身材頎長,面如冠玉,雙目分外有神,卻滿臉驕豪之色。

蕭時雨衝四大俠一一抱拳行禮,道:“各位好,想不到如此小店英彥畢集,群豪薈萃,真是難得。”神情極為謙恭和善。

四大俠紛紛站起來還禮,說了些客套話。

賈不言也慢悠悠地站起來,衝蕭時雨道:“七星刀蕭大俠名鑠古今,賈某一直無緣識荊,今日總算如願以償。”

蕭時雨忙道:“豈敢豈敢!蕭某對賈兄也仰慕已久,今日真是幸會。”接著,他指著身邊的少年,道:“這位是蕭某密友,鐵鷹堡少堡主江缺水江少俠。”

四大俠對這少年態度頗為冷淡,只約略客套了一兩句。

賈不言道:“賈某今日真是幸運,能結識江少俠這樣的少年英雄。”

江缺水目露傲岸之色,目光不時瞟瞟鐵娘子。他一向自命風流,和不少絕色佳人都有過一夕之歡,今日見鐵娘子如此美豔絕倫,不由得一時神不守舍。但鐵娘子根本沒有正眼瞧過他。

他正尋思著找個藉口和鐵娘子搭腔,卻聽得梁樹人道:“蕭大俠,聽說西門殘月不承認自己是真兇。蕭大俠給了他十天時間,讓他找出兇手,今天好像是第四天了,不知蕭大俠是不是又見過他?”

蕭時雨嘆道:“都怪我一時疏忽,聽信了他的話,害得七大門派首座弟子死於非命。我也正在找他。”

賈不言道:“蕭大俠,你若見到了他,打算將他怎樣?”

江缺水搶著答道:“那還用說,當然是一刀殺了他!”

賈不言悠然道:“並無真憑實據,蕭大俠便斷定西門殘月是殺人兇手麼?”

蕭時雨道:“賈兄有所不知,追日劍柳無邪前輩的弟子劉醒標,親眼看見西門殘月殺了七大門派的首座弟子和自己的幾個師弟。”

“那劉醒標為什麼沒被殺?”

“他當然也捱了西門殘月一刀,但僥倖未死。”

“原來是這樣。”

***

良夜寂然,新月如鉤。

泰安客棧。

鐵娘子站在門外的屋簷下,兩眼呆呆地望著天上的明月,一片清輝撒在她身上。

江缺水走了過來,笑道:“鐵女俠真是好雅興,一個人在此賞月。”

鐵娘子白了他一眼,道:“我好像沒請你來。”

“沒請我,我就不能來麼?”

“我沒這樣說。”

“鐵女俠,不瞞你說,我對你心儀已久,我──”江缺水絲毫不掩飾目光中那邪惡的慾望。

鐵娘子笑了,那笑容說不出地嬌美柔媚,江缺水心神一蕩,卻聽得她說道:“你知不知道近十年來,不多不少有三十四個人對我說過這種話。他們現在都不再說了。”

“哦,為什麼?”

“因為他們不是被我挖出心臟,就是讓我割掉了舌頭,再砍斷了雙手和雙腿,或者被我活埋了。”

江缺水心頭一寒。他沒想到這美貌絕倫的女人,心卻如此狠毒。

鐵娘子不再理他,江缺水又在尋思著怎樣才能取得鐵娘子的好感。他一向以為,沒有哪個女人會對自己視而不見的。

正在這時,一個人歪歪斜斜地走了過來。

這是個眇目丐者,年歲已然不小,蓬頭跣足,衣衫襤褸,手拎一根手臂粗細的竹杆。

他逕直來到鐵娘子跟前,一屁股坐下,險些坐在了鐵娘子的腳上。令人奇怪的是,鐵娘子居然毫不動怒,主動地讓開了。

江缺水總算找到了討好鐵娘子的機會,面色一寒,衝那丐者道:“瞎子,你沒看見這兒有人嗎?”

丐者慢條斯理地道:“抱歉,我是瞎子,當然看不見人,不過我的耳朵僥倖沒聾,所以聽到了狗叫。”

江缺水聽他罵自己是狗,大怒,一掌猝然拍出。

他成心在鐵娘子面前露一手,因而這一掌無聲無息,看上去輕飄飄的,卻暗寓極為陰損的內力,且掌法精妙無比,一掌至少有七種迥乎不同的變化。

連鐵娘子這樣的高手見了,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子有兩下子。

誰知他這一掌拍至離丐者身體三寸處時,卻硬生生頓住了。

因為一把劍輕輕地頂住了他的脈門。這一掌若是拍實了,他的脈門也會同時被那鋒利的劍尖刺穿。

漆黑的劍。

出劍的是個雙目失明的紫衣少年。

江缺水和鐵娘子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只聽得他冷冷地道:“我叫唐衣,我也是個瞎子。”

江缺水心頭一震,化掌為拳,攻出。

拳影重重,瀉向唐衣。

唐衣一動不動,動的是手中的劍。

比夜色更黑的劍稍稍一動,將江缺水的招式化解於無形。

江缺水額頭滲出冷汗。

他當然意識到自己絕不是唐衣的對手。

他一連用了十四種武功,根本未傷及唐衣分毫,而且唐衣仍始終站在原地,未動過半分。相反,唐衣若想殺他的話,他早已死過十四回了。

鐵娘子冷眼旁觀。

她當然能看出這位名叫唐衣的少年無疑是個一等一的高手,其身手絕不在自己之下。她成心想看江缺水出洋相,誰知面前人影一花,唐衣一下子到了十丈開外。而江缺水還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兀自發呆。

鐵娘子衝江缺水陰惻惻一笑,道:“江少俠,下次若想在女人面前顯示武功,最好看看對手是誰,免得稀裡糊塗喪了命。”

未等江缺水答腔,她已飄然離去。

***

梁樹人在喝酒。

他的酒量一向不錯,心情好的時候,喝得更多。此刻他的心情不壞,因而酒喝了不少。但當他看見賈不言走進來時,再也沒心情喝酒了。

“賈兄,這房間好像是我的。”

賈不言臉上依然堆滿了笑容,道:“梁老爺子是不歡迎賈某罷?”

梁樹人鼻孔哼了兩聲,沒有說話。

賈不言不以為忤,又道:“深夜叨擾,實在抱歉。只因賈某有一要事想請教梁老爺子,所以──”

梁樹人冷冷道:“閣下有話就說吧。”

“梁老爺子想必知道劉醒標的下落,不知能否告訴賈某?”

“老夫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賈某碰巧知道一些關於梁老爺子的事,而且賈某的記性一向都不錯。”

梁樹人貪財如命,前年中秋之夜,他化裝成蒙面大盜,搶了關外一個財主家一件稀世珍寶,本以為幹得神不知鬼不覺,萬萬沒料到這姓賈的居然知道。此事若傳到江湖上去,大大有損他“大俠”形象。

他面色一寒,冷冷道:“閣下究竟是什麼人?”

“在下賈不言。”

“老夫好像從來沒聽說過江湖上有閣下這麼個人物。”

“賈某隻不過是江湖上一個無名小輩,梁老爺子怎會聽說過賈某的名字?但賈某對梁老爺子的事,卻是耳熟能詳。”

“你找劉醒標想必也是為了打聽西門殘月的事。”

“不錯。如果梁老爺子能告訴賈某他的下落,賈某一定感激不盡,而且記性會一下子變得很壞,保證會忘掉一些該忘記的事。”

“哦,是嗎?老夫只知道有一種方法,能讓人忘記該忘記的事。”

“賈某也知道,只可惜賈某碰巧有幾個朋友,而且──”

梁樹人一呆。

***

晴空如洗,片片白雲飄來飄去。一座座陡峭突兀的高山,筆立指天,聳入雲霄。

山腳下一條小河緩緩流淌,河水清澈如鏡,水底鵝卵石清晰可見。依山傍水有座庭院,高大的院牆內,數間精舍,朱樣綠板,清幽雅緻。

賈不言和唐衣推開那扇虛掩的院門,走了進去。

院內空無一人,卻透著一股神秘氣氛。

賈不言奇道:“怎麼不見一個人影?”

唐衣凝神聽了聽,道:“西頭第一間屋子裡有呼吸之聲。”

兩人立即來到那間門戶緊閉的精舍前,賈不言輕輕叩了叩門,揚聲道:“請問屋裡有人麼?”

裡面有人冷冷道:“門沒上鎖。”

兩人走進屋子。裡面光線很暗,陳設頗為簡陋,劉醒標盤膝坐在床上,雙目緊閉,如老僧入定一般。

賈不言道:“劉兄,冒昧打擾,實在是抱歉。”

“兩位是什麼人?找我有什麼事?”

賈不言道:“在下賈不言,這位是四川唐家堡的唐衣。劉兄,咱們有些問題想請教你。”

“請講。”

“尊師被害那天晚上,是否有人找過他,我是說跟他極熟悉的人。”

“那天我們師兄弟都不在莊中,後來管家告訴我,那天晚上的確有人去找過師父。”

賈不言眼睛一亮,急道:“誰?”

劉醒標正待回答,突然斜風勁吹,幾點寒星從門外射入,打向賈不言和唐衣背門。

唐衣一震,居然連身子都未轉過去,便倒退著一溜,輕煙般掠了出去。

賈不言再看劉醒標時,才發現他已倒在地上,一點寒星釘入了他喉口。

賈不言慌忙過去將他扶起,急切地喚道:“劉兄,那人究竟是誰?”

劉醒標掙扎著,從嘴裡吐出一個字:“江……”一時氣絕而亡。

不一會兒,唐衣回來了,神情分外沮喪,道:“那人輕功非常之高,我沒能追上。劉醒標說了什麼?”

“他只說出了一個江字。”

“江湖上姓江的高手甚多,他指的究竟是誰?”

“追日劍柳無邪的武功極高,兇手若非猝然偷襲,很難殺得了他。而且我查看過他的屍體,發現他死前根本沒有出手反抗過,這表明兇手一定是他極熟悉的人。”

“鐵鷹堡和追日山莊一向交情不錯。”

“可鐵鷹堡堡主江沉舟早已退出江湖,很少出來走動了。兇手絕不會是他。”

“但他有個兒子江缺水。”

***

江缺水在笑。

夜黑風涼,天上孤星閃爍。院子裡的枯草已被露水打溼。他手中端著一杯酒,站在那兒,俊秀英朗的臉上掛著笑。

一陣衣袂帶風聲飄來,接著,他看見了賈不言。

“江少俠。”

“賈兄,你是來找我的吧。”

“不錯。”

“賈兄找我,想必不是要請我喝酒吧。”

“不是。我從不請別人喝酒,只喜歡別人請我。”

“那我請你喝下我手中這杯酒,不知你願不願意?”

賈不言笑道:“當然願意。”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將杯子還給江缺水。

江缺水笑了,那笑容說不出的詭異古怪。

“江少俠為什麼笑?”

“你不怕酒裡有毒?”

“你不會毒死我的。”

“哦,你這麼肯定?”

“因為你已經知道了我是誰,不會就這麼輕易殺死我的。”

“不錯,唐衣已經告訴了我,你就是西門殘月。難怪那麼多江湖高手四處找你,卻看不到你的影子,原來你已經易容。西門殘月,我只聽說你的刀法非常厲害,想不到你的易容之術也是天下少有。”

“所以你就在這酒中下了迷藥,這迷藥足以使我全身功力散盡,你便可以親手抓住我,在江湖朋友面前露臉,揚名天下。”

江缺水一震,忙道:“你居然知道了。”

“當然,因為是我讓唐衣把我的真實身分告訴你的。而且,你下藥時,我碰巧全都看見了。”

江缺水急道:“那你為什麼還要喝?”

西門殘月悠然道:“我為什麼不喝?這酒和杯子早就被我趁你出去方便時,換了另外一套。實不相瞞,你現在手中的杯子上塗有劇毒,而那解藥早已溶在了酒裡面。”

江缺水慌忙扔掉杯子,驚跳起來,抬手仔細地查看,沒發現什麼異狀,但心裡仍不踏實,顫聲道:“你這話是不是真的?”

西門殘月道:“我為什麼要騙你?江少俠,這種毒非同一般,它好像有個名字,叫做什麼‘失魂化骨粉’,皮膚上只要沾上一點點,便會全身化成一團血水。不幸的是,我在酒杯上不只塗了一點點。”

江缺水嘶聲道:“那我為什麼現在還沒感覺?”

“這種毒另一個與眾不同之處,就在於中毒之後,毫無感覺,要半個時辰之後才發作。所以──”

江缺水吼道:“快把解藥交出來!”話音甫歇,已如鷹隼般掠起,白袍揚逸,雙手連環拍出,掌風呼嘯,前力未歇,後勁繼至,而且掌法精奇,漫天掌影罩定西門殘月撒落。

鐵鷹堡稱雄江湖幾十年,武功自有過人之處。

江缺水是鐵鷹堡第二代弟子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他的出手自非泛泛。

西門殘月根本動都沒動,但不知怎地,江缺水連下的十七道殺著全部落空。

江缺水只覺得心頭一寒,卻聽得西門殘月冷冷道:“我剛才還忘了告訴你,這‘失魂化骨粉’一旦沾上,切忌運動內力,不然用不了半個時辰,毒性就會發作。”

江缺水一震,立即住手,鼻尖滲出冷汗,衝西門殘月恭恭敬敬地施禮道:“西門大俠,剛才一時衝動冒犯了您,真是該死!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把解藥賜給我吧。”

“那好,只要你老老實實回答我的話,自然會把解藥給你。”

江缺水汗溼重衣:“西門大俠有什麼話儘管問吧,在下知無不言。”

“九月初六晚上,你是否去過追日山莊?”

“沒有,我根本沒去過。”

“你最好想清楚後再回答。”

“西門大俠,我說的句句事實。”

“但是有人在追日山莊見過你。”

“他是胡說,那天晚上我在春香院過夜。青青陪著我,不信您去問她。”

西門殘月剛想再說什麼,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叱喝打鬥之聲,急忙對江缺水道:

“你若不想死,最好待在這兒別動。”

說這話時,西門殘月已急掠而起,身法有如輕煙般飄忽,星矢般迅急。

江缺水呆了呆,一時不知所措。

忽然,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飄來:“你上當了,酒杯上根本沒毒!”

江缺水驚,叱道:“誰?”

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一個人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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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32: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狙殺

五個陰沈冷酷的黑衣人各舉兵刃,圍攻唐衣。

這五人無一不是一等一的高手,身形展動有如鬼魅,真力貫注於臂,出手迅捷狠毒。

他們一邊出手,嘴裡一邊發出刺耳的怪嘯聲,宛若厲梟夜啼。

唐衣雙目失明,僅靠耳朵聽風辨位,這聲音讓他有些心煩意亂,但他毫無懼色,頻頻出劍。

劍黑。

劍快。

劍法高妙。

那五人雖以眾敵寡,卻未討到絲毫便宜。

打到後來,其中一名黑衣人低叱一聲:“迷魂紫羅掌!”其餘人聞聲,扔掉兵器,人影一錯,五人排成一個古怪陣式,其中四人都將右掌搭在一人肩頭,將自身內力源源不斷地導入此人體內。這人大喝一聲,雙掌倏忽間變成深紫色,平胸迅疾推出。

頓時罡風潛勁發若山洪,撞向唐衣。

他周身都被這股凌厲掌力罩住,避無可避,同時嗅到一股濃烈難聞的血腥氣,感到頭一陣暈眩,恍若置身夢中,臉上居然掛著詭秘的笑意。

眼看著他就要葬身掌下,突然,一聲清嘯,人影疾閃,同時一道彎月般的藍光凌空投下,藍光幽幽,似一聲鬱郁的嘆息。

那五個黑衣人齊聲慘嘶,喉嚨口出現一道血痕,倒地而殞。

唐衣臉色蒼白,兀自站在那兒發呆,半晌才回過神來,道:“謝謝你!西門兄。”

“不用。這是些什麼人?你怎麼和他們動起手來?”

“我根本不認識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出手襲擊我。”

西門殘月沉吟道:“如果我沒猜錯,這些人一定是血手門的人。他們剛才用的那一掌,很像是西域派的‘迷魂紫羅掌’。”

唐衣點點頭。

西門殘月又道:“西域派是江湖上最難惹的幾個神秘門派之一,其武功異常詭秘怪異,天下少有。”

“看來血手門的確很難對付。這些人只不過是些角色,武功都這麼高,門主必定更不好惹。”

西門殘月點了點頭。

當他趕回江缺水那兒時,發現江缺水失蹤了,另一個人施施然走了過來。

七星刀蕭時雨。

他冷冷地看著西門殘月,沉聲道:“西門兄,想不到你的易容術如此高絕,居然連我也給騙了。”

西門殘月笑了笑,道:“但還是讓你認出來了。”

“不錯。”

“蕭大俠,今天好像還是第七天,離你所定的期限還剩三天。”

“你的意思,是還要我等三天。”

“不錯,三天之後,我一定會把真正的兇手找出來。”

“好,我再等三天。”說完這話,蕭時雨飄然離去。

西門殘月望著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他只剩下三天時間了,三天之內,他不知道能否找到真兇。

現在他只想見到一個人。

江缺水。

***

春香院無疑是長安城最有名的妓院,而青青則是這裡最紅的姑娘。

當西門殘月提出讓青青來陪自己時,那鴇兒臉上顯出一副為難神色。

西門殘月只好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擱在桌上,那鴇兒立即眉開眼笑,哆聲哆氣地道:“大爺真是出手大方,只可惜咱們青青姑娘近來身體微恙,不能陪大爺。這樣吧,咱們這兒的姑娘個個如花似玉,都不比青青差。大爺隨便挑一個。”

西門殘月搖搖頭,道:“我只想要青青姑娘。”

鴇兒道:“青青確實是病了,大爺如果不信,不妨跟我去瞧瞧。”

西門殘月點點頭。

鴇兒領著他進了後跨院,來到一間幽靜的房子前。鴇兒道:“大爺,青青就住在這兒,您進去看看吧。”

房門虛掩,西門殘月走了進去。房內佈置得極為雅潔精緻,靠裡邊擺著一張散發著淡淡香氣的繡榻,粉紅的床幔低垂,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裡面躺著一個人。

西門殘月慢慢走近,輕聲喚道:“青青姑娘。”驀地覺得銳風急吹,一道銀光若經天白虹,射向他後頸,另外幾點寒星暴打他胸門,同時,一縷指風嘶嘶有聲,從背後襲至。

西門殘月一震,已像條泥鰍般滑開丈餘。

三道攻勢全部落空。

猝施偷襲的三個女人,都是江湖上少有的高手,見狀大驚。

一擊不中,全身而退,這是殺手的規矩。這三人剛想溜,一個人已擋住了她們。

西門殘月。

他冷冷地看著她們,道:“我跟三位姑娘素不相識,你們為什麼要殺我?”

這三個女人沒有說話,其中那個鴇兒打扮的女人緩緩從身上掏出一樣東西。

一隻手。

用白玉雕刻而成的手。

西門殘月一震。

據說,近年來江湖上悄然出現了一個非常神秘的殺手組織。這個組織的成員不多,全部是女人,而且是武功極高的女人。

這個組織的代號就叫“玉手”。

找“玉手”殺人,除了要付出比其他殺手高五六倍的價錢外,還必須送給她們一件家傳的稀世珍寶。

儘管條件異常苛刻,但江湖上仍有不少人願意找她們,因為她們從來沒失過手。想不到這次她們卻敗在了西門殘月手中。

西門殘月冷冷道:“我知道你們的規矩,寧死也不肯暴露僱主的身分。我不為難你們,你們走吧。”

這三個女人不相信地望著他。

西門殘月慢慢走出了房間。他知道在這兒根本找不到那個叫青青的姑娘,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還留在這裡?

但他沒走出多遠,便聽見三聲慘叫。

是那三個女人發出的。他臉色一變,折身掠回那間房子裡。

那三個女人胸口赫然有個血洞,已然斃命。那隻玉手就扔在她們屍身旁。

西門殘月在房間裡仔細查看了一番,沒發現任何異常現象。他望著地上的屍體,沉吟良久,然後彎腰拾起那隻玉手,認真地看了看。

突然,澎地一聲,那隻玉手猛地爆炸了,一股白色毒煙罩住了西門殘月。

他猝不及防,鼻中已吸入幾口毒煙,頓覺頭昏目眩,摔倒在地。

不一會兒,那張繡榻稍稍動了一下,緊接著從裡面跳出一個人來,居然是江缺水。他望著地上的西門殘月,冷笑不止,嘴裡道:“大名鼎鼎的西門大俠,也不過如此,別人怕你,我卻不把你放在眼裡。”

說著,他從身上掏出一把鋒利的短刀,白光疾閃,罩定西門殘月心口刺落。

叮地一聲,火星四濺。

刀刺在了地上,西門殘月突然不見了。

江缺水大驚,卻聽得西門殘月在身後慢悠悠地道:“江少俠,你以為我真的中了毒麼?”

江缺水回過頭來,盯著西門殘月,目光分外怨毒。

“原來你在騙我!”

“不這樣做,你會露面麼?”

“西門殘月不愧是西門殘月!看來我太小看了你。”

“所以你根本殺不了我,卻有可能死在我手中,如果你不回答我的問題的話。”

江缺水不語。

西門殘月道:“這三個女人是你請來殺我的?”

“不錯。只可惜她們殺不了你。”

“所以你在這隻玉手裡做了手腳。”

“想不到還是沒能殺掉你。”

“你為什麼一定要殺我?”

江缺水冷笑不語。

西門殘月又問道:“九月初六晚上,你的確是去過追日山莊。”

“不錯。”

“去幹什麼?”

“那是我的事。”

“柳無邪是你殺的?”

“沒有,我沒殺他。”

“那你想必知道兇手是誰。”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

“我殺不了你,我就死!”

死字剛說出口,寒光陡閃,江缺水手中的刀飛快地朝自己咽喉插落。

西門殘月一震,猛撲過去。猝然,三道劍光猶如毒蛇一般,嘶風刺向西門殘月背門。

出手者居然是地上那三具“屍體”。

她們居然沒死。

西門殘月聳然動容,同時出刀。

藍焰一閃。

那三個女人再次仆地。

這回她們真的死了。

西門殘月再看江缺水時,他已經不見了。

西門殘月跳上繡榻,認真地搜查了一遍,終於發現了那床板下有機關。他將床板弄開,露出一個洞來。

那洞口漆黑陰森,一股股冷氣直往上冒。西門殘月略加思索,便跳了下去。

洞裡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個人。

死人!

當西門殘月運足目力看清這人的臉後,大吃一驚。

這人居然是江缺水。他胸口上有個血洞,而且這血洞絕不是假的。

這個洞不大,頂多只能待兩三個人,而且只有通到繡榻的那一個出口。

那麼,是誰殺了江缺水?

兇手是從哪兒來的?

西門殘月感到疑惑不解。看來,他這次面對的敵手,絕非想像中的那麼好對付。

他突然發現江缺水手中有樣東西……

***

夜。皎潔的月光照著大地,四周高高低低的群山,黑影幢幢。山腳下的小河緩緩流淌波光粼粼。

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白霧,溼漉漉的霧中竟帶著銳利的殺氣。

藉助精舍中透射出來的燈光,西門殘月看到劉醒標眼中的殺氣更濃更盛。

他冷冷地衝西門殘月道:“我早就知道你會瞧出我的計謀的。”

西門殘月盯著他,道:“追日劍柳無邪前輩是你殺的?”

劉醒標不否認。

“怪不得他死後臉上的表情特別輕鬆自然,因為他根本沒想到自己的徒弟會下毒手。”

“那隻怪他太頑固,說什麼也不肯向血手門屈服。”

“想不到你也是血手門的人。”

“這世上你想不到的事太多了。”

“你陷害江缺水,一定是想用我的手殺他,從而挑起鐵鷹堡和我的矛盾,或者乾脆讓鐵鷹堡的人也加入追殺我的行列。”

“還有一個原因,鐵鷹堡曾破壞過我們的幾次行動。”

“但江缺水為什麼要殺我?”

“因為他希望他父親江沉舟早點死,好讓他當上堡主。”

“所以你答應幫他,而要他來對付我。”

“只可惜他太沒用,沒能殺死你。”

“你怕他洩漏你的秘密,所以殺了他。”

“你怎麼知道他是我殺的?”

他手裡握著這個。西門殘月從懷中掏出小金佛。這小金佛原來是他的,後來到了劉醒標手中。

“看來你不笨。”

“那位笑笑姑娘想必也是你的同夥。”

“這一點你不必知道。”

“那天晚上假冒我殺害七大門派首座弟子的是誰?”

“這件事我也不會告訴你。”

“那我可不可以知道一件事:你在這周圍埋伏的六個高手,準備什麼時候出手?”

劉醒標一凜。

他慢慢從身上掏出一對金光燦燦的銅環,雙環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西門殘月望著他這對銅環,臉上忽然現出一絲古怪的表情,道:“十五年前,江湖上曾經出現過一位武功高深莫測的獨行大盜,名叫孟忠,曾一夜之間連殺二十八位一等一的高手,他所用兵器就是一對銅環,後來遭到七大門派聯手追殺,孟忠突然從江湖上消失,不知劉兄──”

劉醒標傲然一笑,道:“不錯,我就是孟忠。”

“那你想必為了躲避七大門派的追殺,便投身追日山莊。”

“不錯。”

孟忠嘴裡吐出這兩個字時,他的人已急掠而起,身形振處,雙環已砸向西門殘月太陽穴,出手之迅捷已是宇內罕有。更為厲害的是,他雙環揮舞時,白茫茫的罡氣直壓西門殘月胸膛。

西門殘月雙眉一動,振臂迎上,白袍飄飄,從他右手衣袖射出一道藍瑩瑩的光芒,那光芒像是一輪彎月劃過漆黑的夜空。

西門殘月發出的這一刀,並不快,而且毫無精妙變化,卻化解了孟忠的攻勢。

孟忠一震,雙環已然變招,再次發出,攻勢直如狂風怒號,駭浪鋪天。

藍光飄起,西門殘月手中刀已揮出。

***

他一連出手十七刀,這十七刀攻守兼備,忽快忽緩,快時輕靈狠辣,緩時端嚴凝重。

孟忠所發出的攻勢全被這十七刀消弭於無形,不僅如此,他自己全身要害都被這十七刀罩住了,他感到心頭一寒。

陡然,一聲尖嘯響起,六道白光騰空而起,嘶風刺向西門殘月。

埋伏在院中的六名高手已然出手。

這六人的武功不在孟忠之下,出手便是兇辣無儔的殺著。

西門殘月目中暴射出一股凌然之威,深吸一口氣,手中刀不守反攻。

藍焰倏滅。

孟忠的雙環已夾住了刀。

西門殘月微微一凜,左掌倏忽拍出。

這一掌輕捷抖疾,說不出的飛翔靈動,那六名高手全被那凌厲掌風罩定,不由得倒抽一口氣,紛紛閃避。

那一掌已印向孟忠胸門。

孟忠大驚失色,正待撤環變招,已經來不及了。只聽見一聲悶響,孟忠捱了一掌,口吐鮮血,身子倒飛出七八丈,重重地落在地上,已然氣絕。

那六人呆立當地,面色慘淡。

西門殘月冷冷地看著他們,道:“我不想殺你們,你們快走吧。”

那六人相互對望一眼,飛快地跑了。

夜涼似水,冷月孤星。

西門殘月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裡,雙眉緊鎖。

他總算找到了真兇,替追日劍柳無邪報了仇,但他心裡並不輕鬆。他知道血手門絕不會放過自己,等待著自己的,將是更加艱苦的戰鬥。

不知什麼時候,一陣清幽溫雅的簫聲傳來,若是平日聽到這簫聲,西門殘月必定會心醉神迷,沉湎於那優美絕俗的旋律之中,但此時荒夜寂涼,一具死屍躺在附近,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血腥,這簫聲在西門殘月聽來,說不出的詭異神秘。

西門殘月不由得神色惕警。

接著,兩樣黑乎乎的東西從院外飛進來,撞向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側身避過,定睛一看,居然是兩具屍體,赫然是剛才逃之夭夭的六大高手中的兩個。

西門殘月心一凜。

正在這時,又有兩具屍體朝他直撞過來。他冷哼一聲,雙手倏地探出,抓住屍體,輕輕地放在地上。

緊接著剩下的兩具屍體也被拋了進來,西門殘月如法炮製,突覺手一緊,那兩具屍體居然動了,兩雙鬼爪般的手倏地扣向他的脈門。

西門殘月聳然動容,身形微微一動避開攻勢。

那兩具“屍體”大笑不止,那笑聲特別尖厲難聽,恍若地獄幽靈寒夜慘號。

那當然不是真正的屍體,那是兩個活人。

這時,那神秘的簫聲又起,開始時幽雅低迴,接著湍籟逸飛,上遏雲霄。那兩人面容木然,雙手十指隨聲劃出,指法輕柔細膩,如柳絲拂風,卻又歹毒陰損無比,一片指影瀉向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冷哼一聲,倏地出刀,藍色刀光挾勁厲劈風之聲,卷向那兩個人。

那一刀奇快無倫,氣勢沉凝凌厲,變化奧妙,幾乎是同時砍中那兩人咽喉,留下一道血痕。

令人奇怪的是,那兩人喉嚨中刀,居然毫無反應。簫聲更急,隱含殺伐之意。那兩人出手更快,招法更毒,式式皆含危機兇鋒。

西門殘月心一沉,再出刀,藍光決蕩翻飛,如怒濤兇浪潮卷而出。

那兩人胸門等處連中十七八刀,但他們仍似毫無知覺,出手有若水銀瀉地,落英繽紛,而且他們只是一味進攻,不取守勢。

實際上他們根本不必守。因為西門殘月總算看出來了,他們根本不是真人,而是製作得異常逼真的木頭人。

西門殘月心頭湧起一陣徹骨的寒意。

“他們”的一切,都跟真人並無二致,而且就“他們”的身手來說,絕對可躋身於江湖一流高手之列。更重要的是,“他們”沒有生命,因此只需要攻,根本用不著守。

“他們”當然有人操縱控制,那控制“他們”一舉一動的,就是那吹簫之人。

“他們”無疑是這人制作出來的。這人構思之高絕、手工之巧妙,應該是宇內第一人。

西門殘月目射精光長嘯一聲,一連發出七七四十九刀,然後身形一震,拔地而起,身法翩若驚鴻,掠向院外。

冷風泛骨,寒光飛灑。

西門殘月身在半空,驀地發現一張網已罩定自己落下。

那是一張無數點劍光織成的網。

不知什麼時候,院外鬼魅似地出現了十七個黑衣劍手。

西門殘月心頭震凜,身子猝然拔高兩丈。避開那張網,然後再落下,出刀。

藍焰大盛。

一陣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

十七把劍被削斷,十七位使劍高手命喪黃泉。

西門殘月再看時,那兩個木人已消失了蹤影,那簫聲也黯然止歇。

夜黑,風如刀。四野荒寂。

西門殘月岸然而立夜風中,白衣飄飄,他的神情說不出地冷然自潔。

──那吹簫人必定也是血手門的人。

──看來血手門有如此能人,的確不好對付。

***

殘秋,落葉蕭蕭,朝霞漫天,分外美麗動人。

一陣車轔馬嘶之聲隨風飄蕩,一輛馬車從遠處疾馳而至。

這是西門殘月見過的最華麗的馬車,拉車的四匹馬也是少見的千里神駒,馬蹄拔空,揚鬃欲飛,但馬車卻穩穩當當,毫無顛簸之感。讓人奇怪的是,車轅上居然空無一人。

馬車竟在他身邊停了下來,接著,從敞開的那扇車窗飄出一張紙來,西門殘月接過,只見上面寫著兩個字:上車。

西門殘月不假思索地上了車。車廂裡沒人。馬車循原路風馳電掣般奔向城外。此時大街上有不少人,但這輛無人的馬車居然能巧妙地避開行人。

西門殘月近來遇到的怪事已然不少,因而並不感到驚奇。他只是想盡快見到這輛車的主人,看看他要耍什麼花樣。

車廂中間擺著一張精緻的四方桌,桌上有酒,有味道醇美的上等陳年竹葉青,和幾樣精緻的下酒菜。菜還在嫋嫋冒著熱氣。除此以外,還有一張紙條,上書一字:吃。當西門殘月將桌上的酒菜如風捲殘雲般吃得一乾二淨時,馬車已停了下來。

從車窗外又飄進一張紙,上面又有兩個字:下車。

西門殘月笑了笑,自言自語道:“看來這車的主人是個啞巴。”他下了車,發現自己到了一個荒涼僻靜的所在。接著,他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朝霞雖美,但這女人比朝霞更美,綵衣飄飄長髮披肩,一張臉豔若桃李,體態婀娜,肌膚晶瑩白膩,笑的時候更嫵媚動人,叫人十分魂魄飛掉七分,還剩三分懸在雲裡霧端。

這女人當然不可能是啞巴,而且說話時聲音清若鶯啼,脆似碎玉。

西門殘月見到她後,不由得一怔。

笑笑。

她居然是笑笑。

笑笑始終在笑,一雙剪水秋瞳靈動有神。

西門殘月忽然變得有些口吃:“你……真的是笑笑?”

“如果我不是笑笑,那我是誰?”

西門殘月苦笑:“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在我面前出現。”

“西門大俠,你想必還非常惱火那天晚上的事。”

西門殘月搖搖頭道:“你錯了,這世上好像還沒有什麼事讓我惱火的。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沒有人會再相信柳無邪是我殺的。所以,你們的計劃已經失敗了。”

“但是你仍然處在危險之中。因為血手門至少派了十一個武功絕頂、計謀百出的高手來對付你。”

西門殘月雙眉一挑,道:“你用這種奇特的方式請我來這兒,就是為了告訢我這些?”

“不錯。”

“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不想讓你死。”

“但那天晚上你險些害死我了。”

“如果那天晚上你死了,那你絕不可能是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笑了笑,道:“看來,你非常瞭解我。”

“也許你根本不會相信,我甚至比你自己更瞭解你。”

***

這是一間普普通通的暗室,絲毫沒有讓人感到驚奇的地方。但西門殘月看到牆上的那一幅幅圖畫,以及畫旁的那些蠅頭小字時,吃驚得簡直是目瞪口呆。

因為那上面畫的不是別人,而是他。

他從出生到現在的經歷、武功、性格、嗜好、朋友等等,都畫在了那上面。哪怕是諸如他三歲時,偷看過鄰居家的姑娘洗澡,五歲那年春天搶過一個小孩一塊烙餅吃這種小事,都能在上面看到。

笑笑望著他笑,笑個不停,那樣子就像一朵山澗邊怒放的春花。

西門殘月許久沒有說話,一時之間,他根本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心裡只有一種感覺,一種猶如置身亙古冰窟中的感覺。

──這個女人可怕的程度,遠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她為什麼要這樣仔細地研究我?

──她究竟是什麼人?

“西門大俠,我沒有說錯吧?”

沒有。她說得一點不錯,她的確比西門殘月更瞭解西門殘月。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想對付一個人,而你是幫我對付這個人的最合適人選。”

“你怎麼能肯定我會幫你?”

“因為我要對付的人,正一心要置你於死地。所以,你一定要和我合作。”

“血手門主?”

“不錯。”

“你好像也是血手門的人。”

“我加入血手門,也是為了對付他。”

“我憑什麼相信你?”

“憑你的感覺。西門大俠,在你的感覺中,我是不是一個壞女人?”

“我的感覺有時候也會欺騙我。”

“你在撒謊,一個真正的高手,他的感覺從來不會出錯的。”

“我想知道我們怎樣合作。”

“我可以給你提供關於血手門的線索,由你出手對付他們。”

西門殘月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笑笑神情忽轉肅穆,道:“你想必聽說過二十年前,江湖上有個歐陽飛雪的人。”

“當然,歐陽飛雪是位嶔崎磊落、雪志冰操的大俠,其清譽俠聲,震動天下,他的武功更是獨步宇內,罕有人匹。只可惜他英年早逝,至今仍令無數江湖人扼腕痛心。”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不知道。歐陽大俠之死,是江湖上幾大懸案之一。”

“他是被人謀害的!而且手法之巧妙,天下少見,所以當時江湖各大門派掌門和他的朋友,花了大半年時間,都沒發現這一點。”

“兇手是誰?”

“血手門主!”

“這些事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是歐陽飛雪的女兒。這件事的真相,是我用了七年時間才查清楚的。”

西門殘月一怔,呆呆地看著她。

她神色沉靜,目中迸射出冷森的光芒。

過去每次一想起父親的死,她都會痛哭一場,但現在她的淚已流乾,心裡只有恨。

這仇恨用淚是洗不掉的,只有用血。

血手門門主的血。

“你的計劃就是報仇?”西門殘月問她。

“不錯。”

“當年,歐陽大俠武功高絕,天下側目,你想必也……”

“你想必知道,報仇僅僅靠武功是不行的,何況我根本沒有學到父親一成的武功。”

西門殘月不語。一個一天到晚只想著報仇的人,又能有多少精力去練武功呢?

“而且,血手門主絕對是你這輩子所見到和聽到的人中,最難對付的一個。”笑笑又說道。

西門殘月默然。他一點也不否認這一點。

笑笑繼續道:“到目前為止,江湖上沒有一個人能說出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多大的年紀,長相如何,武功有多高,他經常住在哪裡。就連他最親近的人也不瞭解這些。他就像傳說中的神,人人都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但人人都無法回答關於他的任何問題。”

這樣的一個人,當然是極其可怕的人。

因為不被人瞭解,別人就無法知道他的缺點,就根本找不到能打敗他的破綻。

所以,一個人保護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讓別人對你感到陌生。

但是,如果一個人將自己跟外界完全隔絕開來,不與外人接觸,自然就沒有朋友,沒有親情,也沒有愛。那這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縱然是手中握有極大的權力,身負冠絕天下的武功,擁有巨大的財富,恐怕也難以激起生活的樂趣。

西門殘月忽然同情起血手門主來。

笑笑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你是不是覺得他很可憐?”

未等西門殘月回答,她又道:“他一點也不會覺得自己可憐。”

因為他這種人,生命的全部樂趣,就在於能得到權力和地位,而不是朋友和親情。

他本來就沒有朋友。

西門殘月忽然道:“咱們的合作什麼時候開始?”

“現在。”

“現在?”

“不錯。”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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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33: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日月堂

  “劍簫雙絕殭屍驚魂,神燈乍出日月無光。”這句話指的是五個人。

五個血手門的高手。

“這世上只有他們五個人見過血手門主,當然,他們也沒看見過門主的真面目。世上唯一見過門主真面目的人,只有他自己。”笑笑這樣告訴西門殘月。

“門主最相信的人就是他們五個?”西門殘月問笑笑。

“他不相信任何人,這五人只不過是他最忠心的奴才。”笑笑道。

“那位‘簫絕’是不是十分精通機關消息之術?”

“不錯,他殺人很少親自動手,而是用他製造的木人和別人打鬥,從未有過敗績,這次卻敗在了你的手中。這五個人雖然作惡多端,但有一樣好處,敗在別人手裡後,一般不會再去找那人報復,所以你已經少了他這個對手。但其他的人同樣不可小覷。”

“被派來殺我的十二個高手中,他們是最厲害的?”

“不是。另外七個人的武功雖然不會比他們強多少,但比他們更難對付。”笑笑道。

她接著解釋道:“因為另外那七個人,在我的資料裡,沒有任何記載。也許,他們就在你身邊,或者,是你非常熟悉的人。”

西門殘月心一沉。

他見過笑笑的那些資料,“劍簫雙絕”、“殭屍”和“日月神燈”這五個人都有詳細的記載。

“在血手門的案卷裡,這七個人有個共同的稱呼,叫‘七絕殺’。”笑笑道。

“要對付血手門主,首先必須殺掉他們十二個人。”西門殘月道。

“但這些人是不容易對付的。你有沒有信心?”

西門殘月笑了笑,道:“我根本沒想這個問題。”

“那你想什麼?”

“想喝酒。”

說完這句話,西門殘月飄然離去。

笑笑呆呆地站在那兒,跟木頭一樣。

不知什麼時候,她身後出現了一個人,赫然是“千手書生”陳留耳。

***

那輛無人駕馭的馬車在客棧門口停下。西門殘月下了車。馬車又疾馳而去,西門殘月聽著那轔轔車聲漸漸遠去,心情非常複雜。忽然,一股似麝若蘭的香氣掠入鼻端,這香氣極為熟悉,接著他便看見兩個人站在他身邊。

“可兒。”西門殘月驚喜地叫道。

可兒嬌笑地望著他,她身旁的那老和尚則愛理不理地瞟了瞟他。

“西門大哥,你怎麼出來這麼久?害得人家急死了。”可兒微嗔道。

西門殘月笑道:“人家急死了,又不是你急,我幹嘛要回去?”

可兒一跺腳,賭氣欲走。西門殘月慌忙拉住她,說了一大通好話。那和尚在一旁不陰不陽地道:“可兒,別聽他那些騙人的話,他這一出來,遇到的漂亮姑娘成千上萬,哪裡還記得你?”

不用說,他就是西門殘月的好朋友不悟和尚。

西門殘月衝他一瞪眼,道:“出家人應該六根清淨,你居然開口閉口‘姑娘’、‘姑娘’,真是丟盡我佛如來的臉。”

不悟晃了晃腦袋,道:“老和尚法號不悟,自然無所謂了。”

西門殘月忽然滿臉愁容道:“既然這樣,看來我房間裡那壇酒沒人喝囉!”

不悟忙道:“有酒?那老和尚剛才說的話全都是放屁。走,快走。”

三人來到西門殘月下榻的客棧。不悟抱著那壇酒,關進一個小房間裡大喝特喝去了。西門殘月和可兒待在另外一間房裡,靜靜地聽她訴說離別之苦。他心裡非常高興,始終面帶微笑。

一個終年在江湖上飄泊的浪子,偶爾能聽到親人的聲音,的確是件幸福的事情。

“你為什麼不待在聽月軒,跑到這兒來幹什麼?”西門殘月問道。儘管可兒一進門,就告訴了他,但他還是願意聽她再說一遍。

“我想你,所以纏著和尚,讓他陪我來找你。這老和尚真讓我頭痛,臨來的時候,他非要我給他買三罈好酒讓他喝得醺醺大醉之後,才肯動身。”

西門殘月微微一笑:“他一向都是很會敲竹槓的。”

“可是他出門後,被我整得夠嗆,因為銀子在我手中,他沒錢買酒,只好望著酒鋪乾瞪眼。”可兒說罷忍不住咯咯笑個不停。

“又在說老和尚的壞話了吧?”一陣酒氣飄入房裡,不悟和尚慢慢地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在門邊的椅子上。

西門殘月衝他笑道:“和尚,你喝夠了沒有?”

不悟打了個酒嗝,道:“一罈酒哪能喝得夠?”

“那我再去買十壇,醉死你這老和尚。”

“醉死當然比毒死好。”

西門殘月一驚,忙道:“毒死?老和尚,怎麼回事?”

“那壇酒裡被人下了毒。”

可兒驚叫道:“酒裡有毒?那你幹嘛還要喝?”

不悟懶洋洋地道:“老和尚百毒不侵,又是解毒聖手,起初以為這毒並不厲害,再說這酒又是極品女兒紅,不喝掉豈不太可惜了,誰知酒倒進了肚子裡,才發現那毒厲害無比。”

他頓了頓,又笑笑道:“和尚,你難道沒有辦法解這種毒?”

不悟搖搖頭,道:“沒有,這種毒無色無味,即使用銀針試也未必能試出來,而且毒性是慢慢發作的。總之,老和尚完了,再也沒法喝酒了。”

西門殘月沉吟片刻,道:“可兒,你在這兒看著和尚,我出去一下。”說著像一溜煙掠出了房門。

那壇酒是西門殘月今天早上從客棧隔壁的王記酒鋪買的。那下毒人當然是血手門的人,他的目的顯然是想毒西門殘月,誰知酒被不悟和尚喝了。

不悟和尚嗜酒如命,明明發現酒中有毒,卻捨不得倒掉,居然喝了個底朝天。

不用說,那王記酒鋪一定有鬼。

可惜當他掠進酒鋪時,裡面早已沒有一個活人了。

他只好回到客棧,看見不悟在床上閉目打坐,運功抗毒。可兒在屋裡走來走去,急得眼珠子直往下掉,見他回來,慌忙道:“西門大哥,怎麼樣?”

西門殘月搖搖頭,臉色非常難看。

可兒抽泣道:“那怎麼辦?難道真的眼睜睜看著和尚死麼?”

西門殘月輕聲道:“別急,一定會有辦法的。”嘴裡雖然這樣說,但他心裡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不悟和尚頭頂冒出一股股熱氣騰騰的白霧。這白霧凝結在半空中,久久不散。不悟慢慢睜開眼睛,瞧瞧西門殘月,又看了看可兒,笑笑道:“老和尚從來沒看見可兒哭過,今天總算大開了眼界,真是有趣。”

可兒小嘴一撇,道:“死和尚,臭和尚,酒鬼和尚,人家急得要死,你還笑話我。”

不悟和尚笑道:“有什麼好急的?老和尚自然是要死的。老和尚死了,再投胎變作個小和尚,又和你玩,不是很好麼?”

可兒被他說得哭笑不得。西門殘月湊到不悟和尚跟前,關切地問:“老和尚,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不悟和尚笑嘻嘻地搖搖頭道:“老和尚不成了,非死不可了。這種毒只有下毒者的獨門解藥才能解。”

可兒道:“那我們快去找那傢伙。”

西門殘月和不悟和尚對望一眼,都不說話。可兒道:“西門大哥,咱們快走吧。”

不悟和尚道:“可兒,你連是誰下的毒都不知道,怎麼去找?”

西門殘月沉吟道:“和尚,你難道再也想不出辦法來了?”

不悟和尚道:“我剛才服了一顆‘還魂丹’,又運功減慢了毒性的擴散,估計還能活上六天,但六天之後,必死無疑。”

西門殘月眼睛一亮。六天時間雖然不算太長,但也許能找到那下毒之人。他雙眉一舒,道:“和尚,江湖上能毒倒你這解毒高手的不多,依你看來,這下毒人會是誰?”

不悟和尚不假思索地道:“西門殘月,你小子別去找什麼下毒人了。老和尚活了五十多歲,也該死了。你若還當老和尚是朋友,快去弄些酒來,讓老和尚喝個痛快。”

可兒啐了他一口,衝西門殘月道:“西門大哥,別理他。咱們快點想辦法。”

西門殘月望著不悟和尚,發現他的神色頗為古怪,不由得蹙眉沉思良久,忽又雙眉一軒,道:“和尚,你一定知道是誰下的毒。”

不悟和尚道:“老和尚怎麼會知道。”

“那你一定知道,三十年前江湖上有兩個用毒的絕頂高手,他們是一對師兄弟,老大人稱百毒童子,老二外號毒手書生。他們雖是一師所授,但人品、性格等各方面俱不相同。百毒童子生性淡泊,待人溫和,他用毒的目的是為了救人。而毒手書生心胸狹窄,性情暴烈,殘忍好殺,功力遜其師兄一籌,因此心懷怨恨,屢次暗害師兄,都被識破。後來這兩人都從江湖上消失。”

不悟和尚嘆了口氣,道:“西門殘月,看來你知道的真不少。老和尚跟你做了多年朋友,卻從來沒打聽過你的身世,你……”

“老和尚,我並不是想打聽你的身世,只是想……”

“老和尚不管你怎樣,老和尚只希望你記住,百毒童子已經死了。”

“但毒手書生知道你沒死,他絕不會放過你的。”

“那老和尚就死一回又何妨?”

“但他這次的目標是我,你只不過是代替我死的。”

不悟和尚默然,臉上表情非常複雜,老半天才長嘆一聲,道:“西門殘月,看來和你交朋友,連死的自由都沒有。你說得不錯,老和尚正是中了毒手書生的獨門毒藥‘冰片粉’”

“那你一定知道毒手書生的下落。”

“日月堂。”

***

  日月堂在日月山。日月山離長安城兩百餘里。

此刻,西門殘月和薛可兒坐在一輛奔馳的馬車上。這車雖然比不上笑笑那輛華麗,但速度絕不會比那輛慢多少。因為趕車的馬伕是把好手。

西門殘月坐在車廂裡一聲不吭,可兒的嘴巴卻閒不住。

想讓一個女人的嘴巴閉上,不會比要一隻公雞生蛋容易。不瞭解這一點的男人,絕對是讓女人討厭的男人。

西門殘月當然不想讓可兒討厭自己,所以,無論可兒說什麼,他都老老實實地聽著。不管她問什麼問題,他也一五一十地回答。儘管他現在的心情不怎麼好。

可兒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裡去。她掛念著不悟和尚,所以問了不止一遍這種問題:“那個叫唐衣的人可不可靠?”

“在我看來,這世上除了你和不悟和尚,他是最可靠的人。”

“他的武功怎麼樣?如果有人來害老和尚怎麼辦?唐衣能不能應付得了?”

“你放心,他的武功不在我之下。”

“你有沒有去過日月堂?”

“沒有,我只知道日月堂在江湖上的勢力並不小,堂主慕容哭的武功獨步武林,他手下的高手雖然不是很多,但都非常厲害。”

“老和尚說那毒手書生已易容,自稱灰衣人,加入了日月堂,你是不是有把握找到他,拿回解藥?”

“可兒,你應該知道,我做許多事之前,都沒有多少把握,但後來每件事都做成了。”

可兒點點頭。

她剛欲再說什麼,馬車忽然停了,不由得一怔,西門殘月早已燕子穿簾一般,掠出了車廂。

一副嶄新的棺材擺在路中央,擋住了馬車的去路。車伕見到棺材,駭得臉色發白,全身顫抖。當他看到棺材旁的一個人時,陡然感到一陣寒意。

這個人的相貌其實很普通,但不知怎的,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塊冰。

他手中的劍比冰更冷。

劍光森厲燦亮。

他目中迸射出的寒芒,比刀劍更利。

西門殘月面色一沉,神色分外冷肅,緩緩道:“劍簫雙絕殭屍驚魂,神燈乍出日月無光。閣下想必是‘劍絕’。”

這人點頭道:“看來你知道的並不少。”

西門殘月道:“那位‘簫絕’呢?”

“有我一個人對付你,就足夠了,用不著他幫忙。”

“恐怕未必如此。你是擔心他來搶你的功勞吧。”

這人並不否認。他冷冷道:“西門殘月,很久以前我就想找你。”

“找我幹什麼?”

“看看你的刀。”

“刀並不好看。何況刀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看的。”

“我明白,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的刀究竟能不能殺死我。”

“你如果想知道,現在不妨就出手。”

“我的確要出手,但在出手之前,我想讓你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東西就在棺材裡面,你自己看吧。”

西門殘月走了過去,掀開棺材蓋。可兒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棺材裡沒有人,連死人也沒有,只有一張死人的臉。

那是世上最讓人恐怖的一張臉,彷彿從地獄裡冒出的幽靈。

當西門殘月腦子裡冒出“殭屍”這兩個字時,那臉也四分五裂,血汁四處飛濺。

“劍絕”冷冷道:“西門殘月,你想必知道他是誰的臉。”

“殭屍。”

“你知不知道是誰殺了他?”

“難道是你?”

“不錯,你知道為什麼嗎?”

西門殘月搖搖頭。

“因為他想殺你。”

西門殘月不語。

“我知道這世界上想殺你的人不少,但有這個資格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所以我殺了殭屍。”

“劍絕”繼續道:“你也許根本不會相信,殭屍是我的同胞哥哥。但他現在被我殺了,身上的血被我喝了,肉也讓我吃了。”

西門殘月的心一陣發冷。可兒聽到這話臉色煞白,直想吐。那位蜷縮成一團的車伕早已大嘔特嘔起來。

他們都想不到這人的心為什麼那樣狠毒兇殘。

“劍絕”笑了笑,道:“今天能會一會西門殘月的刀,我這輩子就算沒白活過。西門兄,出刀吧。”

“好!”西門殘月一聲斷喝,倏忽出刀。

自出道來,他很少先出手的,每次都是等對方出手以後,他才出手。而這次他卻先出手了。

他不願讓這人多活片刻。

但他根本沒想到,這人正是要他這樣。

先出手的人,表面上搶到了先機,其實是吃了虧。

因為一個人的武功,無論有多高,都必定有破綻,哪怕是最微小的破綻,有時都足以讓人喪命。

所以,真正的高手都喜歡後發制人。

後發制人,不僅可以找出對手的破綻,再乘隙進攻,而且可以把自己的破綻掩飾起來。

***

白袍飄逸,一道藍芒幻起,迅疾有若電閃穿雲,飛星曳空,刀鋒旋起的急風,迫向“劍絕”。那刀光又如夕陽下光霞瀲灩的海水。

“劍絕”冷哼一聲。

同時出劍。

燦麗雪亮的劍光騰空而起。這一劍刺出,就像黎明時雲遮霧繞的山顛,忽然升起一輪旭日。

在西門殘月出手的那一剎那,他已看出了西門殘月的破綻。

那破綻儘管微不足道,但在“劍絕”看來,已經足夠了。

他完全可以利用那破綻殺死西門殘月。故而發出那一劍時,他的心情非常愉快,因為他發現西門殘月的刀法並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好。

只可惜他想錯了。

西門殘月從來就沒有什麼固定的刀法。他的每一刀,都是隨意揮出,卻又厲害無比。

在西門殘月看來,真正用刀的高手,應該是沒有刀法的。

因為有刀法,出刀時就有了一個固定的模式,刀手反而成了刀法和刀的奴隸。

只有以心馭刀,而不是依照刀法出刀,刀才有靈性,才能真正地有威力。

這些道理凡是真正的高手,都應該懂得。

“劍絕”無疑是位真正的高手,他自然懂得這些。只是他那一剎那心情太激動,因而忘了。

所以他死了。

藍芒倏沒,沒於“劍絕”的咽喉處。

西門殘月一刀割破了他的喉管。西門殘月忽然心頭湧起一絲感嘆:如果這人的心不是那麼歹毒殘酷,說不定他可以成為自己的朋友。

就在這短得來不及眨一下眼睛的時間裡,一道劍光,猝然悄無聲息地投向西門殘月。

劍快得無以復加。

劍法詭奇迷玄。一劍化三式,一式生九變,頓時漫空劍影飛舞劍氣縱橫。西門殘月全身都被籠罩在這一劍威力之下。

西門殘月眉心肌膚已被劍鋒浸寒。

可兒在那一刻驚得目瞪口呆,根本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

她死也想不到,出劍者居然是那車伕。

他的劍法居然比那“劍絕”高出數倍。

西門殘月一震,出刀。

這一刀根本不算快,也沒有絲毫詭奇莫測的變化。

但那車伕見到這一刀後,立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發出的劍,無論多麼神妙靈動、快捷無儔,都比不上這一刀的威力。

***

滿天劍光被擊碎。

車伕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他的劍仍在手上,仍然完好無損。但他再也沒有勇氣舉起來了。

西門殘月那一刀,不但擊碎了他的劍光,也擊毀了他的信心。

西門殘月英華內斂,靜峙如山嶽,有若玉樹臨風。他的刀已還入袖中。

“你早就知道我會偷襲你?”車伕問。

西門殘月沒有否認。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車伕的手絕沒有你那麼白,也不可能有你的手那麼穩。”

“你的觀察力實在厲害。任何微小的方面都不會逃過你的眼睛。”

西門殘月笑了笑。

他長年浪跡江湖,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如果沒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他不知道已經死過多少次了。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揭穿?”

“我想看看你們到底想搞什麼鬼。”

“你總算看到了。”“車伕”苦笑道。

西門殘月道:“你才是真正的劍絕。”

“車伕”點點頭,接著道:“江湖上有很多人說你不僅僅刀法蓋世無雙,現在我總算知道這話一點不假。但有一點我不明白。”

“哪一點?”

“你的刀法是怎麼練出來的?”

西門殘月笑了笑。

“你走吧,我不殺你。”

“劍絕”半信半疑地看著西門殘月。

“你真的肯讓我走?”

“如果你不馬上走,說不定我會馬上改變主意的。”

“為什麼?你為什麼放我走?”

“難道你想殺我,我就非要殺你?如果你這樣認為,那你就錯了,因為我除非萬不得已,不然我是不會殺人的。更何況,我相信你再也不會拿劍殺人了。”

“劍絕”定定地看了看西門殘月,然後走了。

他終於明白西門殘月的刀法為什麼那麼好了。

西門殘月的刀法不僅僅是練出來的。刀法的好壞,除了勤奮練習以外,還需要有博大、寬厚、仁慈、善良,永遠充滿愛的人格。

***

黃昏,殘月霞亂飛,倦鳥返舊巢。

氣勢奇峻的日月峰頂,屋宇重重,飛簷雕棟,迴廊曲折。這裡,就是日月堂總舵。半山腰一座玲瓏精緻的小亭中,兩個人正在下棋。其中一位四十多歲,長得悍壯魁梧,劍眉星目,皮膚黝黑。另一人年紀稍輕,面如冠玉,潔白素淨。

這兩人雖然是在下棋,但面罩寒霜。亭外,風動山林,隱然有聲。

這聲音中似乎暗蘊著濃濃殺機。

西門殘月不由得暗暗惕凜。

“二位兄臺,在下西門殘月有事求見慕容堂主,相煩通報一聲。”西門殘月上前朝那兩人施禮道。

那彪形大漢騰地站起來,冷哼一聲,道:“你這混蛋,我正要去找你,想不到你真的還敢來。”身形一展,掠出亭子,雙目怒視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一愣,還沒說話,站在身後的可兒忍不住,指著那大漢的鼻子道:“你這人好沒道理。西門大哥對你禮義有加,你卻氣勢洶洶。你想幹什麼?”

“我想殺了他!”大漢大吼一聲,衣袂亂飄,身形已如鬼魅般掠起,左拳引蓄巨大內力,若旋風掃葉般砸向西門殘月面門。

這一拳力大勢猛,足以將一頭大水牛打得筋斷骨折。而與此同時,他的右拳自左拳之下斜穿出去,無聲無息,卻後發先至,直搗西門殘月胸門。這一拳則涵蘊了三種極陰極毒極柔的勁道。

西門殘月見狀,心頭一凜。

這大漢僅憑出手這招,就足以躋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

山道狹窄,一邊是陡峭如削的懸崖,另一邊則是筆立的石峰。後面是可兒,所以西門殘月避無可避。

拳風襲近。西門殘月如嶽峙雲停般屹立不動。不知什麼時候,他手中已拎了一根樹枝,上面還掛著幾片黃黃的枯葉。

這大漢招式已然用老,拳鋒離西門殘月身子不過寸餘。

西門殘月手中樹枝倏忽刺出,速度甚快,不守反攻,點向大漢七處要穴。

大漢臉色劇變。他知道那樹枝看上去不堪一折,但若將真力貫注其上,與鋒銳刀劍並無二致。

這大漢武功確有過人之處。本來雙拳擊出,招式已老,無法換招,但他竟在毫末之間,生出電掣星飛的變化來,化解了西門殘月那一劍!大漢再攻。

他一連間不容髮地攻出十七拳。

一時拳影瀰漫,勢如鋪天蓋地,瀉向西門殘月。

他的雙拳風格各異,左走陽剛凌厲一路,以威猛氣勢奪人,右拳所施招式無不靈便輕捷,力道至陰至柔。

江湖上能同時施展兩套風格不同、招式各異武功的人不多。

能接得下他的出手的無疑也很少。

西門殘月沒有接。

他已出“劍”。

僅僅一“劍”。

這一劍不但飄忽詭奇,又快如飆飛電馳,而且威力之強,勝過尋常高手刺一百劍。

大漢倒抽一口氣,速退。

他出手快,身法絕不慢。

只可惜西門殘月比他更快。

他還未反應過來,西門殘月的“劍”,早已刺中了他十二處穴道。

奇怪的是,西門殘月“劍”上不含絲毫內力,因而“劍”尖只在大漢身上輕輕點了點,不然,他已經死過十二回了。

大漢僵立當地,面色煞白。

他是個性情豪邁爽朗的人,自然明白西門殘月對自己並無惡意,只片刻工夫,便恢復常態,衝西門殘月恭敬一禮,道:“閣下武功驚人,而且為人寬厚仁善,如果我沒有猜錯,閣下一定是西門殘月大俠。”

西門殘月笑道:“我正是西門殘月,但絕非什麼大俠。”

大漢正色道:“關於你的事,我早已耳熟能詳了。如果你都不能稱為大俠,那江湖中的大俠未免太少了。”

西門殘月笑道:“你太客氣了。”

那白淨漢子一直觀察著西門殘月的出手,此刻冷笑道:“西門大俠身手這麼好,不介意指教指教在下吧。”說罷一展身形,如鷹隼怒攫而至。那大漢慌忙擋住他,道:“四弟,你要幹什麼?”

白淨漢子道:“三哥,你真是好糊塗,他沒殺你,你就相信他了麼?”

大漢道:“他絕不是來殺大哥的。”

白淨漢子怒道:“你怎麼能肯定?”

大漢語塞。

西門殘月意識到日月堂一定發生了重大變故,忙問道:“二位兄臺,請問──”

大漢嘆了口氣,道:“西門兄,你如果是來殺我大哥的,憑我們倆的身手,恐怕也擋不住你,唯有以死相拚一途。你若不是,就請回去吧。”

西門殘月更覺蹊蹺,再三追問究竟。那大漢只好將日月堂所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

***

日月堂堂主慕容哭半年前忽染怪症,將堂中一切悉數交給了三位拜把兄弟“小刀”霍絕、“絕戶拳”於去病和“三劍斷腸”孫斷主持,倒未出過什麼亂子。

但昨晚卻出了事。

大事。

有人居然悄悄闖上了日月峰頂,並殺死了當值巡夜的灰衣人和幾名兄弟。

三人調集堂中高手捉拿那人,卻讓他給跑了。臨走,他揚言今日再來取慕容堂主性命。

這條麻石小道是通往山頂的必由之路,經商議,由於去病和孫斷守衛半山亭,其餘人在山頂總壇保護慕容堂主。

這大漢就是“絕戶拳”於去病。白淨漢子是“三劍斷腸”孫斷。

於去病嘆道:“日月堂弟子在江湖上殺人無數,自然仇人不少,但所殺之人無一不是窮兇極惡之徒。也許是老天爺不滿意我們這種以殺制殺的做法,讓我們遭此劫數。”

西門殘月此時心涼如冰,他原打算找到灰衣人後,想辦法從他那兒拿到解藥,沒想到他居然昨晚死於非命。可兒更是滿面愁容。

忽然,西門殘月心裡閃過一道靈光:如果灰衣人也就是毒手書生,昨晚被人殺了,那他怎麼可能今天又跑到長安去下毒。

灰衣人是真死還是假死?

如果他真的被人殺了,一定是兇手帶走了他的獨門毒藥“冰片粉”,那這裡必定會留下什麼線索。也許根據這一線索,可以找到那兇手。

西門殘月心頭又燃起了希望。

他衝於去病道:“於兄,可否讓我拜訪一下慕容堂主?”

於去病臉上頗有難色,道:“這個……我家大哥有病在身,恐怕多有不便。”

西門殘月道:“我對慕容堂主仰慕已久,我既然知道了他有病,更應該探視。”

於去病望了望孫斷,孫斷沉吟道:“西門大俠盛情,我們感激不盡,不過……”

西門殘月笑道:“如果二位信不過我,怕我對慕容堂主不利,這樣吧,我這位朋友交給孫兄權作人質,你該放心了吧。”

可兒一聽,老大的不高興,正欲開口,卻見西門殘月衝她一個勁地使眼色,只好把話嚥了下去。

孫斷自忖此舉甚妙,便答道:“那我們豈不是太失禮了?不過請放心,我一定好好款待這位姑娘。”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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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34: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殭屍驚魂

  一行四人上了山頂。

這裡的氣氛甚是緊張,明樁暗哨比比皆是,戒備森嚴。孫斷領著可兒進了一間敞軒,這屋子立即被一群掛刀佩劍的大漢包圍起來了。這些大漢面沈似水,看起來無一不是身手矯捷的高手。

於去病領西門殘月穿過幾重院落,到了一處僻靜的精舍前。於去病先敲了敲門。門扉開啟,出來一個面膛紫紅,身材不胖不瘦,神采凜然的中年人。

於去病引見道:“這位是西門殘月大俠,這是我二哥‘小刀’霍絕。”

二人見禮。於去病把西門殘月來意說了一通。

霍絕抱拳一禮,道:“西門兄俠義胸懷,在下非常感謝。”

西門殘月笑道:“不敢。”

霍絕道:“西門兄,我家大哥就在裡邊,請。”

三人進了房間。這房間看起來像是書房,佈置得十分高雅別緻。西門殘月暗暗稱奇:想不到慕容哭居然還喜歡讀書。

於去病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事,笑道:“我大哥其實最討厭讀書,這間房是他病中忽然心血來潮,讓我們找來幾個讀書人,給他佈置的。”

西門殘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霍絕道:“西門兄,我大哥正在屋裡休息,容我進去通報一下。”說罷推開裡邊的一扇門,走了進去。

片刻工夫,霍絕出來道:“西門兄,我大哥有請。”

慕容哭是個枯瘦矮小、隆鼻鷹目的老人。他斜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在那張臉上再也看不到日月堂堂主昔日神威八面、笑傲江湖的風儀。

他那雙眼睛本來應該銳利如鷹,現在卻昏濁無神。他的雙手本來能裂石碎金,在他手下喪命的江湖好手不知凡幾,此刻這雙手連端茶都很困難。

他身邊低頭侍立著一位年輕女子,這女子眉似新月,烏髮堆雲,說不出的嬌美絕倫。

他望著西門殘月,目光忽然一亮。這一微妙變化,只有西門殘月發現了,霍絕和於去病都沒有察覺到。

西門殘月上前見禮。

慕容哭有氣無力地道:“西門兄,老夫對你大名仰慕已久,承蒙你上山看望老夫,真是感謝不盡。可惜老夫病魔纏身,不能下床迎駕,還望恕罪。”西門殘月道:“慕容堂主,你太客氣了,我有位至交好友不悟和尚,不但精善用毒解毒,而且醫術高明……”

“多謝西門兄。只怕老夫的病,不悟和尚也無能為力。”

於去病在一旁道:“我大哥的病,我們請了好多大夫都沒治好,甚至連大內御醫也讓我們抓來過,一樣是束手無策。”

西門殘月道:“不知慕容堂主患的是什麼病,居然如此難治?”

於去病道:“這病說來也怪,他能吃能喝,就是全身無力,一天到晚須躺在床上。”

慕容哭嘆了口氣,道:“其實我的病治不治都無所謂,反正死不了。”

霍絕乾咳幾聲,道:“大哥此言差矣。你的身體若能康復,是我們兄弟們的福氣,再說,堂中有許多事情需要你親自定奪。”

慕容哭神色甚為古怪,道:“有你們三位好兄弟主持大局,尤其是二弟你絕豔驚才,足以領袖群倫,我大可高枕無憂。”

霍絕微微一怔:“大哥──”

慕容哭道:“你不用說了,下去吧,請代我好好款待西門大俠。”

三人到了外頭。

於去病滿臉愁容道:“想不到大哥近來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我記得他剛病時──”

霍絕打斷他的話,道:“三弟,西門兄旅途勞頓,你帶他找間客房歇息去吧。”

西門殘月道:“霍兄於兄,其實我今天來是想找一個人。”

霍絕問道:“找誰?”

“灰衣人。”

霍絕道:“他昨晚已經被人殺了,不知西門兄因何找他。”

“因為他就是昔日名震江湖的用毒高手毒手書生。”

霍絕和於去病俱都一震,霍絕道:“毒手書生?這怎麼可能?”

西門殘月笑道:“江湖上有很多事,在人們看來都不可能發生,但偏偏發生了。”

霍絕道:“只可惜不管他是不是毒手書生,現在都已經死了。”

西門殘月道:“殺死他的人武功必定非常之高。”

於去病道:“武功不但奇高,而且非常怪異。他用的是一根竹簫。”

西門殘月一凜。

“簫絕!”

一定是他!但他為什麼要殺慕容哭?西門殘月道:“可否讓我瞧瞧灰衣人的屍體?”

他見霍絕和於去病有些遲疑,便解釋道:“我和一個使簫的高手有些過節,如果我沒有猜錯,昨晚潛上日月山來,出手殺人的一定是他,所以我想看看灰衣人的屍體,以便了解一些那使簫高手的武功路數。”

霍絕和於去病對望一眼,點點頭道:“好吧。”

三人直奔忠義閣。

忠義閣是日月堂用來停放堂中戰死弟子遺骸的地方。

他們剛走出十幾步,突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後山一幢高樓起火了,火焰騰霄而起,濃煙滾滾,大地彷彿被這烈火烤得熾熱難當,空氣中瀰漫著難聞的焦糊味。三人臉色大變,於去病失聲道:“那是忠義閣!”

***

一連串的變故使得於去病非常惱火,他本來就是個心情急躁的人,現在更是煩躁不安。他一個勁地往嘴裡灌酒。

此時正是晚上,山上夜風急,林濤陣陣。

西門殘月沒有喝酒,於去病帶來的兩罈好酒,全進了他自己的肚子。

於去病喝了酒,話自然多了起來。西門殘月從他的話中,至少了解了三件事:

第一:灰衣人是兩年前加盟日月堂的,而且是霍絕介紹來的。奇怪的是,霍絕對這個人的底細似乎也不甚瞭解。

第二:日月堂近年來日趨式微,在江湖上的影響力越來越小,其原因就是慕容堂主的野心越來越小,膽子也越來越小。

第三:霍絕對慕容堂主越來越不滿了。

西門殘月立即意識到慕容哭的怪病,以及近來日月堂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個人造成的。

霍絕。

於去病已喝得醺醺大醉,趴在桌上睡著了,一時鼾聲如雷。

西門殘月站起身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接著,門被推開了,霍絕慢慢走了進來。

西門殘月笑道:“霍兄。”

霍絕點頭示意:“西門兄還沒睡?”

“西門兄若少管閒事,自然會睡得好,睡得香。”

西門殘月又嘆了口氣,道:“可惜我天生喜歡管閒事。”

霍絕目光森厲,道:“有些閒事是管不得的,不然,你的命就難保了。”

“我明白。但是看見了閒事不管,我活著也沒什麼味道。”

“好,很好!你意識到了什麼。”

“不錯。慕容哭不是讀書人,卻在病中忽然讓人佈置一間書房。這件事讓人覺得非常奇怪。”

“的確如此,我早就知道他想用這一奇怪舉動暗示他的處境。”

“但你卻沒有阻止。”

“因為堂中的弟兄都很笨,他們看不出什麼來,所以我很放心。”

“你也知道那灰衣人就是毒手書生,他不但有很多種辦法讓人死,也能叫人不死卻全身無力,功力大減。”

“他有這個本事。”

“他的死想必也不是真的。”

“當然不是,昨晚也根本沒有人摸上山來,所以忠義閣才突然起火。”

“他此刻是不是還在山上?”

“你不必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你為什麼不乾脆一刀殺了慕容哭?”

“日月堂畢竟是他一手創立的,堂中有不少弟兄聽他的,所以他活著要比死了好。”

霍絕說罷笑了笑,那笑容說不出的陰冷。

他接著道:“其實這些事都與你毫無關係,你不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抱歉,我沒有那習慣。”

“那你只好去死。”

“你是不是現在就想殺我?”

“當然。”

“那你怎麼還不出手?”

霍絕不再吭聲,雙手一翻,兩把尺餘長的小刀已然在手。刀身雪亮,精芒四射,刀刃隱隱盪漾著森寒殺氣。

西門殘月不經意地瞟了瞟那兩把刀。他的神情顯得分外悠閒、自然,嘴角笑意未斂。

於去病仍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對身邊的一切恍若未覺。隔壁房間裡悄無聲息,偶爾能聽到睡在房裡的可兒,從夢中發出的輕輕囈語。

霍絕手中的刀冷如冰,目光比刀更冷。

他並不急著出手。

“小刀”霍絕在江湖上的名聲不小,身手自然不凡,手中小刀從不輕易出手。

他珍惜每一次出手的機會。

出手必殺。

這是他的原則。

他的眼緊緊盯著西門殘月的右手衣袖,他知道那裡面有一把刀。

一把天下絕無僅有的袖刀。

屋外風動樹林,夜色濃重。

霍絕輕叱一聲,身形猝展,輕靈似風,手中小刀連環遞出,刀勢錯落凌厲,迅疾有若暴雨,但見兩道銀光上下飛卷,瀉向西門殘月周身要害。

西門殘月速退,身法快捷而奇詭,身姿格外飄逸瀟灑。

與人動手,他從不搶先下手。

出手之前,他必定要先弄清對手的武功路數,然後攻出,一擊必殺。

霍絕在這瞬間工夫,已發出了三十二刀,但西門殘月從這三十二刀中,居然未能摸清他的武功路數。

疾風陡盛,霍絕雙刀若靈蛇亂竄,一片冰寒光影湧向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微哼一聲,身子一震,右手衣袖中射出一道藍光,嘶風絞碎那片光影。光滅,一聲慘呼。

霍絕雙手中了西門殘月的刀,雙刀落地。

正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一隻碩大無朋的鐵拳,挾一股無以倫比的罡風勁道,陡自西門殘月背心擊來。

西門殘月心一沉,身形陡地一動,避過那一拳。

霍絕忍痛一扭身子,一道寒光自他腰畔暴射而出。

藍光閃處,那道寒光被從中一削兩半,疾射回去。

那是一把刀,一把七寸長的飛刀。

霍絕腰間藏有機關,他扭動腰時觸動機關,射出飛刀。這一招是他的救命絕技,不知有多少一等一的高手喪命於這把飛刀之下。

但這次這把刀卻要了他的命。

寒光微閃,那斷成兩截的飛刀,射進了他左右兩邊的太陽穴,血液腦漿飛濺,一聲慘叫還來不及出口,便已死於非命。

這時,那隻鐵拳已至少攻出了十五招。

出手者居然是於去病。

他居然沒有醉。

拳沈勢烈,且飄忽奇幻,虛實變化莫測,令人眼花撩亂,難擋難防。

西門殘月嘆息一聲,然後出刀。

藍光一閃,若長虹驚渡,撕破密密重疊的拳影。

緊接著收刀。

於去病全身僵立不動,一張陰沈的臉已扭曲變形,目中寒芒噴射。

西門殘月那一刀並沒有殺他,而只是毀了他一隻拳頭。

但他此時的感覺,比被西門殘月殺了還難受。

他以拳成名江湖,現在右拳沒了,他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西門殘月道:“你根本沒醉。”

“我的酒量一向不錯。”

“你也參與了霍絕的陰謀。”

“所以我故意給你說那些話,好讓你只注意他,而不懷疑我。”

“但是如果你剛才和霍絕同時出手的話,我也許死了。只可惜你想借我的手殺死他。”

於去病沒有否認。

“灰衣人在哪裡?”

“你想知道?”

“不錯。”

“好!”

這個字剛吐出來,於去病左拳一閃,已砸碎了自己的腦袋。

他殺自己時,出手同樣地快、同樣地狠。

西門殘月幽幽地嘆了口氣。

他知道於去病會這樣。

“絕戶拳”如果失去了一隻右拳,他根本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但是,如果是別人,也許不會這樣。

因為沒有了拳頭,也許生活會變得安寧平靜得多。所以,這世上有很多人,不願意練武功。

星月潛行,天地黝暗陰沈,夜風如刀。這無邊的夜色下,竟似暗藏著無窮殺機。

西門殘月慢慢地走到隔壁房間的門前,敲了幾下。但沒有迴音,可兒似沉睡未醒,隱隱約約傳出低微的鼾聲。

西門殘月走到一扇雕花木格的窗戶下,一掌擊開窗戶,掠了進去。

屋裡漆黑一團,西門殘月走到床前,輕聲喚道:“可兒,可兒。”

可兒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了。西門殘月伸手剛欲把她搖醒,一隻纖細柔嫩的手陡然從床上探出,閃電般扣向西門殘月脈門。

同時,一道匹練般的劍光自背後倏忽暴刺而至。

西門殘月似早料到會這樣,冷叱一聲,身形處已滑開了七八步,避過那兩記殺著。

“誰?”西門殘月道。

“孫斷!”拿劍的人道。床上那人也慢慢地從床上下來。屋裡光線很暗,西門殘月運足目力,看清了從床上下來的人,原來是侍立在慕容哭身邊的那絕色女子。

“我叫小星。”她輕輕道,聲音極柔極美,如微風拂過輕紗一般。

她的目光閃動,像星星一樣燦麗而迷人,又令人捉摸不定。

西門殘月慢慢地從身上摸出火石,將桌上的油燈點燃,仔細地打量著他們倆。

小星看上去說不出的嬌美,目光卻變得分外銳利,精光灼灼。

西門殘月微微一笑,道:“你們想必跟霍絕是一夥的。”

孫斷冷冷一笑,道:“你很聰明,也很機敏,居然早料到我們會偷襲你。”

西門殘月笑道:“我們從小就在一起,她睡覺時從不打鼾。”

“她現在在我們手裡。”小星道。

“你們快把她放了,我不殺你們。”

孫斷惡狠狠道:“我早就聽說你的刀法獨步天下,從無固定招式,但神秘奇詭,無人能敵,我想試試。”

西門殘月搖搖頭道:“你最好不要試,否則你會後悔的。”

小星神情古怪地笑了笑,道:“未必。”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西門殘月,目光忽然變成了碧綠色,說不出的詭異,目光中竟似含有一種極為奇特的魔力。

西門殘月的目光被這魔力吸引住了,他大吃一驚,想擺脫它,卻力不從心,眼前陡然出現了一些光怪陸離的幻覺,恍惚置身夢中。

孫斷已乘此機,刺出一劍。

這一劍悄無聲息,迅疾如電。

西門殘月看見寒光掠過,射向自己左胸,居然無動於衷。

劍光刺破他的衣服,同時也刺醒了他的“夢”。

就在劍將入肉的那轉瞬即逝的一剎那,他的身子突然後衝。

孫斷緊追幾步,劍尖仍抵在西門殘月胸膛上。

西門殘月陡然出指,夾住了劍。

孫斷倒抽一口冷氣,運力奪劍,一聲脆響,劍斷。

孫斷身形後掠,身法快得出人意料。

西門殘月沒有理會他,而是冷冷地望著小星,沉聲道:“想不到你居然善使‘迷魂夢幻大法’這種邪門功夫。”

小星冷冷道:“我本來就是‘迷魂觀音’方若蘭的弟子。”

“但你的功力不夠,只可惜方若蘭那女魔頭死得太早,不然你還可以向她學兩手。”

小星笑了,笑得花枝亂顫,那笑聲雖清脆有若鶯啼,卻說不出的妖豔冶浪。

西門殘月頓時感到一陣耳熱心躁,五內如沸。他暗道不好,急忙強自鎮攝心神,抱元守一,不為之動。

小星的笑聲越來越尖厲怪異。西門殘月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突然,西門殘月嘴裡發出一聲長嘯,這嘯聲發自丹田,中正平和,充沛悠長,遠遠地傳出了房間,在山谷中迴旋飄蕩。

小星臉色陡變,笑聲戛然而斷,她只覺得全身乏力,軟軟地倒了下去。

西門殘月的嘯聲徐徐止歇。

孫斷呆呆地望著他,此刻,他那張白淨俊秀的臉上佈滿了驚異之色。他知道小星的“失魂妖笑功”,曾擊敗過好幾個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想不到在西門殘月面前,卻沒起作用。

西門殘月望著地上的小星道:“原來‘迷魂觀音’方若蘭平生兩大絕技你都學了不少,但是邪不壓正,何況施展此類邪門功極耗內力,弄不好還會走火入魔,自斷經脈而死,所以我勸你不要再用了。”

小星眨了眨眼睛,想說什麼,但沒力氣說出來。

西門殘月又道:“剛才我用‘嘯傲雲天神功’破你的‘失魂妖笑功’時,其實只用了四成功力,不然,你早就已內息走岔,在體內奔洩亂竄,不出三個時辰,便會喪命。”

小星又眨了一下眼睛。她知道他說得沒錯,不由得心裡湧出一股感激之情。

西門殘月慢慢轉向孫斷,道:“我不殺你們,只希望你能告訴我兩件事,第一我那位朋友可兒在哪裡,第二那位灰衣人現在的下落。”

孫斷不語。

西門殘月道:“孫兄,如果你不說,說不定我會改變主意,殺了你的。”

孫斷仍然一聲不吭,他的表情忽然變得非常古怪。

忽然,門外傳來一聲嬌叱,西門殘月立即身如輕煙般掠了出去。

夜色蒼茫,星月無語,四周看不到絲毫人影,只有山風勁吹,松濤有若雷鳴。西門殘月瞿然醒悟,即刻掠回屋裡。

孫斷和小星早已不見蹤影。

西門殘月站在屋中,沉吟不語。

忽然一陣風倏地吹了進來,風寒砭骨。

遠處漆黑的密林中,忽然飄浮著兩點藍光。西門殘月身形微震,掠出房間,投入冥冥夜幕之中。

***

那兩點藍光忽然不見了。一棵粗壯的大樹上,吊著兩具屍體,赫然是孫斷和小星。

他倆胸口各有一個碗口大的血洞,那樣子說不出的悽慘恐怖。

西門殘月站在樹旁,沉吟片刻,忽然出刀,一刀割向他倆脖子上的繩子。陡然,一把亮麗如雪的長劍斬向西門殘月後頸動脈。

與此同時,從孫斷和小星胸門血洞中暴射出幾十點寒芒,打向西門殘月周身。

西門殘月微噫一聲。

出刀。

藍刀光芒在夜空中微微盪漾開來。

寒芒被擊飛。

劍光被擊斷。

一條黑影倒了下去。

西門殘月定睛一看,這人居然是孫斷,而吊在樹上的那“孫斷”只不過是個假人。

冷月窺人,林中黑茫茫一片,清幽靜寂得可怕。

西門殘月靜立樹下,一動不動。

突然,呼地一聲,從四面八方飛來四具黑乎乎的棺材,挾威直撞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一聲清嘯身子騰空而起,忽覺頭頂勁風疾吹,一股強猛剛烈的巨飆,從腦後暴然擊至。

他身形憑空一拔,折身,出刀。

藍焰倏閃。

他的刀擊了個空。

***

密林又恢復了先前死一般的寂靜。

西門殘月岸然而立。

他面前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猶如幽靈般的人。

這人又瘦又高,他那張臉簡直算不上臉,一條條疤痕縱橫交錯,沒有一塊地方是完整的。他全身都是黑的,除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迸射出兩點森寒的藍光。

西門殘月一字一頓道:“你就是殭屍?”

這人點點頭。

“你沒死?”

“有很多人都希望我死,只可惜……”殭屍的聲音聽起來,讓人陡然從心裡冒出一股冷颼颼的寒意。

“可惜什麼?”

“可惜死的不是我,而是他們。”

西門殘月沉吟不語。

殭屍又道:“你想必看見了我臉上的傷疤,但你一定不知道這些傷疤是怎樣來的。”

西門殘月沒有問。

殭屍道:“每一條傷疤就代表一條命。我每殺一個人,就在自己臉上劃上一刀,到現在為止,連我自己也弄不清臉上劃了多少刀,當然不知道自己殺過多少人。”西門殘月不語。

殭屍繼續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嗎?”

西門殘月定定地看著殭屍。

殭屍解釋道:“也許你不相信,我最討厭的就是殺人,但偏偏是幾乎每天都有人死在我手上。而我喜歡的就是被人殺死,卻沒人殺得了我。”

“所以,我恨我自己為什麼總是要殺人,也恨這世上為什麼沒有人能殺死我。”

西門殘月冷冷道:“恐怕從今天開始,你就不會再恨了。”

“你有把握殺死我?”

“沒有,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我相信,今晚死在這兒的,一定是你。”

“為什麼?”

“因為你是自己想死,我並不想殺你。”

殭屍不語。

西門殘月道:“其實,我真的不想殺你這種人。”

一個連生命都厭倦、憎惡的人,誰願意殺他?

殭屍沉默良久,才道:“出手吧。”

“好。”話音未歇,殭屍已飄然掠起,雙袖外振,兩隻肉掌陡然拄出,一道強功無儔的罡力直撞西門殘月。這一擊足以使山崩地裂,樹折木斷。

西門殘月身形一震,急旋避開。

殭屍雙掌翻飛,捲起兩股狂飆,緊緊裹住西門殘月,勢如旋風掃葉,飛襲夭矯,疾快無比。

西門殘月四面八方都被他的掌影罩住,不由得心頭一凜。

他說得一點沒錯。

這世上能殺得了他的人,實在太少。

西門殘月身子急拔而起,忽然落在了殭屍身後。

他突然出刀,藍光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化解了殭屍雙掌的攻勢,同時揮向殭屍背門。

這一刀速度快得匪夷所思,殭屍根本來不及閃避。

殭屍根本就沒有閃避的意思,從來就沒有過。他本就是個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

不知怎的,他背上突然多出了一雙手來,而且這雙手比他本來的那雙手更靈活,已閃電般拍向西門殘月的刀。

藍光陡滅。

殭屍身後的雙手夾住了西門殘月的刀。

但西門殘月左袖中猝然又射出另一道藍色光芒。

正如沒人知道殭屍有四隻手一樣,江湖上誰也沒想到西門殘月有兩把袖刀。

藍光陡閃,殭屍突然身子一震,所有的動作都戛然頓住了。

他脖子上出現了條淺淺的刀痕,那刀痕雖然不深,卻足以讓他喪命。

他那兩隻碧藍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西門殘月,目光中流露出的,竟然不是仇恨,而是欣喜和滿足。

他終於能解脫生命的煩惱和憂鬱了。

西門殘月同情地望著殭屍。

這個人雖然作惡多端,殺人無算,但他絕對是個可憐人,因為他從來沒有享受過生命的歡樂。對於他來說,活著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只有死,才能讓他感到滿足。

西門殘月輕輕還刀入袖,道:“你大概根本沒想到我會有兩把刀,但我早就知道你有四隻手。”

他頓了頓,又道:“你不該一出手,就使出你的‘乾坤十三擊’,而讓我看出你就是當年縱橫江南二十餘載,人稱‘四掌人魔’的魯人傑。”

殭屍喉結動了動,似欲說什麼,但沒能說出來,便倒下了。

西門殘月望著地上的屍體,沉思不語。正在這時,他赫然看見遠處慢慢地飄來十幾點星光……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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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35: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毒手書生

  十八盞宮燈悄無聲息地游過來,猶如一點點鬼火,飄忽無定,古怪異常。更古怪的是此時林中看不到一個人,這些宮燈像是飄蕩在水面上。

西門殘月面色微變,沉聲道:“‘日月神燈’,你們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只聽見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怪笑一聲,道:“你既然知道咱們兄弟來了,為什麼還不自行了斷?”這聲音就像夜鬼磨牙那般森冷陰寒,西門殘月只覺得手腳都有些發涼。

從笑笑提供的資料上,西門殘月瞭解到,這二人雖然武功並不是特別高,但精善奇術怪招,江湖上不知道有多少頂高好手死在他們手上。

毫無疑問,這二人比殭屍要難對付得多。

西門殘月一動不動地盯著那些宮燈。突然,其中一盞宮燈加快速度,朝他直撞過來。西門殘月猛地出刀一劈,“啪”地一聲輕響,燈碎,從裡面猝然射出一蓬銀針,暴打西門殘月面門。

西門殘月應變奇速,身形一展,避開那些銀針。

又一盞宮燈撞來。西門殘月再次出刀,燈裂,這次噴出的是一股黑色毒煙。西門殘月早有提防,身子拔起,縱到一棵樹上。

兩盞宮燈同時飄了過來。藍光電閃,燈破時,西門殘月早已飄然而下了。

燈中灑出如雨的紅色汁液,那棵樹被那汁液一澆,即刻冒煙燃燒起來。

西門殘月暗道僥倖。就在這時,三盞燈已分上中下三路飛來,速度快得驚人。西門殘月微噫一聲,手中已扣了二枚石子,手臂微震,彈出石子,同時就地一滾,到了一丈之外。

轟轟轟,三聲劇響,地動山搖。

那三盞燈中的火藥爆炸,另外幾盞燈也炸碎了,一時火光沖天,四周樹木被炸得木屑紛飛,西門殘月原來的立足之處,已赫然被炸出了一個大洞。

西門殘月暗暗鬆了口氣。剛才若不是他聞到了一絲火藥味道,此刻他焉有命在?

陡然,他的腳踝處一緊,被兩隻鬼爪般的手箍住了。那兩隻手竟是地底伸出來的。他不由得心中一凜。接著,身後又有兩隻手從地下探出,閃電般扣住了他背心要穴。

他全身突然僵硬不動了。同時,他看見兩個人從地底冒了出來。

這兩人像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瘦如竹杆,長得獐頭鼠目,形象說不出的猥瑣,全身沾滿泥塵木屑。

西門殘月面色慘白,冷冷地盯著他倆,一字一頓道:“‘日月神燈’果然厲害。”

“日月神燈”相視一笑。他們不笑還好,一笑起來,那模樣實在讓人陡生憎惡之情。其中一個的手仍扣在西門殘月背門,道:“真是沒想到,西門殘月也會有這一天。”

另一人道:“好在他也沒有讓我們失望,一口氣破了我們十幾盞燈。”

“只可惜他比起我們哥兒倆來,還是差一大截。”

“所以他被我們哥兒倆抓住了。”

“我們現在把他怎麼辦?”

“他又不是女人,當然只有把他殺了。”

“日月神燈”之一瞅著西門殘月,嘆了口氣,道:“嗨,我們哥兒倆已經有半個多月沒嘗過女人味了,這麼吧,殺了他之後,我們去長安城找兩個女人好好地玩個痛快。”

另一人點點頭,手腕一翻,一把尖刀已然在手,望著西門殘月,獰聲一笑,道:“西門殘月,對不起了。”剛欲捅下,卻見西門殘月衝他一個勁地笑,不由得一怔,道:“你笑什麼?”

西門殘月悠然道:“我笑你實在太蠢,你以為你現在殺得了我麼?”

那人一驚,道:“為什麼我殺不了你?”扣住西門殘月背門的那人手一緊,尖利無比的五指已深深地抓進了西門殘月背裡。

西門殘月卻似毫無知覺,道:“如果你敢出手的話,我可以保證,倒下的必定是你們兩個。”

“他說得沒錯,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一個聲音忽然響起。“日月神燈”聳然動容,遊目四顧,林中除了樹和風,哪來半個人影。“日月神燈”之一斷喝一聲:“誰?”

那個聲音輕聲笑道:“你別問我是誰,你也根本看不見我。”

“日月神燈”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那聲音又一次響起:“如果你們識趣的話,馬上把西門殘月放了,我不殺你們。”

“日月神燈”之一鼓起勇氣道:“閣下不現身,恐怕是沒那膽量吧。”

那聲音冷冷道:“既然這樣,我只好出手了。”話音剛落,一陣沙沙的聲音響起來。

“日月神燈”立即嚇得喪魂失魄。他倆武功不是很高,卻能在江湖上一混幾十年,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怕死,善於見機行事。此刻一見大事不妙,慌忙丟下西門殘月,身子嗖地鑽進了地底,轉眼之間便消失了蹤影。

西門殘月望著他們消失,吁了口氣。

林中一片黑暗,並無人影出現。原來,剛才那聲音只不過是他用一種怪門功夫發出的。“日月神燈”的確難以對付,他一不小心,落在了他們手中,只好急中生智,把以前從一位前輩高人那裡學到的獨門絕技用上了。

***

孤月在天,殘星清冷。

青燈如豆,唐衣靜靜地坐在桌旁,神情說不出地堅毅冷肅。一把劍擱在桌上。他的手緊緊地握著劍鞘。

看上去,他整個人就像一把即將脫鞘而出的寶劍。只要有人想來找不悟和尚的麻煩,這把劍便會立斬來人於當堂。

他已經是西門殘月的朋友。他絕不會教西門殘月後悔交了他這個朋友。

不悟和尚正在裡面房間休息。

門外風聲微颯。唐衣臉色沉穆肅然,忽然揚聲道:“你們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進來?”

緊閉的房門悄然開了,三個黑衣人像一陣風般飄入,桌上油燈微微一閃。

唐衣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冷冷一笑,道:“三位想必是血手門的人。”

那三人面寒似水,其中一人眼神如電,沉聲道:“你的耳朵倒是十分靈敏。”

唐衣道:“三位到這裡來,絕不是為了說這話的吧。”

那人道:“不錯,咱們哥兒來此,有兩個目的。”

唐衣不語。

那人接著道:“其一是殺你。姓唐的,在下蒙你賜過幾顆暗器,今天在下是來討回這筆帳。另一個目的,就是抓不悟和尚。你如果識相,馬上自行了斷,在下保證,一定留你一個全屍。”

唐衣淡然道:“多謝你的好意,唐衣感激不盡。不知你們抓不悟和尚去,有何目的?”

那人道:“反正你馬上要死了,告訴你也無妨,我們抓了他,自然是要用他引西門殘月就範。”

唐衣道:“好主意,只可惜你們這樣做,恐怕我有個兄弟不太樂意。”

那人一呆,道:“你兄弟?他在哪兒?”

“在這兒!”

說這三個字時,唐衣的劍已然出手。

漆黑如夜色的劍光,深沉,凝重,快如掣電,卻是簡簡單單的一劍,毫無花巧變化,但那三人都覺得眉心陡寒,以為那一劍是刺向自己的,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冷氣,各自後退七八步。

劍光一頓,唐衣持劍不動,道:“三位,我跟你們無怨無仇,不想殺你們,奉勸一句,最好快點離開這兒。”

那三人目露兇光,其中一人道:“姓唐的,你果然有兩下子,但我們哥兒仨豈能讓你這一劍就嚇跑了?看來,咱們今晚少不了要見識見識你的真功夫了。”

唐衣道:“好吧。樂兄既然有此雅興,唐衣一定奉陪。”

那人一驚,失聲道:“想不到你居然認出了我的身分。”

“慚愧,唐衣雖然眼睛瞎了,但耳朵還是僥倖有此用,河北飛雲堂樂家的身法獨步天下,樂兄剛才閃避時所用的身法,正是‘飛雲五步’,這一點唐衣還是聽得出來的。”

那三人更是驚詫莫名。唐衣繼續道:“三年前樂兄因殺兄奸嫂,被飛雲堂高手追殺,突然從江湖中消失,原來是投靠了血手門。另外兩位,想必是東海尋夢老人門下弟子。尋夢老人一生沒幹過什麼壞事,想不到卻出了你們兩個不肖之徒。”

姓樂的冷哼一聲,道:“你年紀雖不大,知道的事卻不少,看來,今天想不殺你都不行了。”

唐衣搖搖頭道:“憑你們三人的武功,想殺我只怕困難。”

那姓樂的怒喝一聲:“未必!”話一出口,他的人已經動了,手中一把潑風刀直朝唐衣招呼過去,刀光快捷,有若千重波浪,綿綿不絕,且奇幻威猛,殘酷霸道。

河北飛雲堂不僅僅身法妙冠天下,其刀法也有過人之處。這人雖然人品極差,武功卻是非同小可。

另外兩人也出手了。這兩人各使一對判官筆,嘶風點向唐衣周身要害,筆勢大開大闔,縱橫來去,攻勢凌厲兇毒。

唐衣神色凝重,人還是坐在桌邊,手中劍已出手,黑電破空,一連三劍。

這三劍刺出的速度、方位和角度,都出乎那三人的想像,似封似架,又攻又守,三人發出的攻勢全被化解,同時,三人只覺得胸門一寒,已經各捱了一劍,雖然只是劍尖輕輕劃破了一點皮,但他們的魂都被嚇掉了。

三人對視一眼,身形一展,則欲奪門而逃,不知什麼時候,門口已站了一個人。這人手陡地一揚,一把寒星微微一閃,全部沒入三人胸膛。三人慘呼一聲,倒地斃命。

唐衣早已感覺到了這人的出現,他剛才之所以未盡全力,將那三人一擊格殺之,就是因為他意識到這人是個高手中的高手。他要留些餘力來對付這人。

他的手不由得將劍握得更緊了。誰知這人沒有絲毫出手之意,卻笑著道:“唐公子真是好身手,在下佩服得很。”

唐衣沉聲道:“閣下是誰?”

“陳留耳。”

“千手書生!怪不得暗器功夫那麼高。”

陳留耳哈哈大笑道:“真是過獎,唐公子出身暗器世家,在下這點微末小技,怎入得了公子法眼?”

唐衣淡淡道:“陳兄,你想必應該看得出來,我是個瞎子,根本沒眼睛。”陳留耳一怔。唐衣又道:“陳兄莫非也是來抓不悟和尚的?”

陳留耳笑道:“公子真會說笑話,在下幹嘛要抓他?剛才在下只不過聽見這裡傳出打鬥聲,一時好奇來看看。”

唐衣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陳兄,現在夜已深,你若再沒什麼事,請回吧。”

“好。唐公子,在下告辭。”陳留耳一拱手,走了出去,剛走幾步,又頓住了,回頭說道:“唐公子,在下想問一句話,請公子不要見怪。”

“你說吧。”

“四川唐門以暗器絕技威震江湖,而公子你長於劍法,不知是否也精暗器之術?”

“陳兄莫非想試一下?”

陳留耳還未答腔,卻聽得外面黑暗中有人笑道:“陳兄現在絕對不會想試的。”唐衣一愣,陳留耳也微一動容,卻見梁樹人神情悠然地走了過來,道:“如果陳兄現在出手,他右肋下便會出現一絲破綻。這破綻雖然很小,唐公子卻完全有把握利用這一點,殺了陳兄。”

陳留耳臉色陡寒。他沒想到梁樹人目光如此犀利,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破綻。

他目露殺機,冷冷地瞅著梁樹人。但梁樹人不以為意,大笑一聲,飄然而去。

陳留耳冷哼一聲,也走了。

唐衣靜靜地坐在桌邊,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不知什麼時候,身上的衣袍已被汗水濡溼了。剛才如果陳留耳出手的話,他的確有把握殺死他,但自己的命能否保住,就很難說了,更別說保護不悟和尚。

他不怕死,但不願意讓不悟和尚有絲毫傷害。因為是西門殘月委託他保護不悟和尚的。

對於他來說,西門殘月請他辦的事,比他的命更重要。

裡屋的門忽然開了,不悟和尚走了出來,他形容憔悴,眼睛裡卻擠滿了笑意。唐衣雖然看不見,但是能感受到那笑意中包含的感激之情,慌忙站起來,欠身道:“前輩,你怎麼出來了?”

不悟和尚道:“老和尚睡了一整天了,想動一動。唐公子,剛才多謝你了。”

“前輩言重了。”

不悟和尚嘆了口氣,道:“不知西門殘月那小子和可兒那傻丫頭怎樣了。我知道我那寶貝師弟的德性,心狠手辣,詭計多端,擅長用毒不說,他易容的本事也非常高明,老和尚真擔心他們會吃虧。”

唐衣道:“晚輩也非常掛念。”

不悟和尚眼睛一亮,道:“你既然掛念,為何不馬上到日月堂找他們?”

唐衣一怔道:“那前輩你──”

不悟和尚道:“如果你去準備一輛馬車,車上恰好有幾罈好酒,說不定老和尚樂意陪你走一趟。”

唐衣道:“前輩,你喝了酒,血液會流得更快,豈不是讓毒性加速擴散了嗎?”

不悟和尚一瞪眼,道:“你說話怎麼跟西門殘月那小子一個口氣?”

***清晨,當西門殘月再次去見慕容哭時,發現他一掃昨日臉上那蒼白憔悴的病態,眉宇間掛滿笑意。他居然親自到門口迎接,搶先施禮道:“西門大俠,老夫有禮了。”

西門殘月笑道:“慕容前輩太客氣了。”

慕容哭正色道:“西門大俠,別再叫什麼前輩了。如果不嫌棄,咱們兄弟相稱如何?”

西門殘月一向不拘禮數,當下笑道:“那就恕我無禮,今後叫你大哥。”

慕容哭哈哈大笑,笑得說不出地酣暢舒心,和西門殘月攜手走進房裡,分賓主坐下後,慕容哭道:“西門兄弟,這次若不是你出手,我恐怕永無出頭之日了。我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也必定會毀於一旦。這份大恩大德,我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一二,我……”

西門殘月笑道:“慕容大哥,你言重了,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他怕慕容哭還會說些感激之類的話,緊接著問道:“慕容大哥,跟我一起來的那位姑娘現在何處?”

慕容哭道:“昨晚孫斷把她關在地牢,我已吩咐手下把她請出來了,她現在還在後面屋子裡睡覺。”

“有勞慕容大哥了。慕容大哥,我這次到日月堂來,是想找那位灰衣人,大哥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慕容哭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一直被他們軟禁起來了,直到今早起床,手下人才告訴我,霍絕他們被你殺了,我才意識到重見天日了。”他語氣中透著無限欣慰之情。

西門殘月沉吟道:“那你的病──”

“灰衣人和霍絕他們在我的飲食中下了一種毒藥,這種毒不會毒死人,但讓人功力大減,全身乏力。如今霍絕已死,灰衣人又下落不明,所以我要想重新恢復功力,只怕很難。”他的神色忽然有些黯然。

西門殘月剛想安慰他幾句,突然聽見一聲慘呼。這聲音似是可兒發出來的。西門殘月臉色大變,迅疾掠出房間。

慕容哭望著他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絲詭異殘酷的笑意。

聲音是從後面房間裡發出來的,房門虛掩著,周圍沒有一個人。西門殘月掠至門前,稍加思索,便推門衝了進去,門在他身後怦地一聲關上了。

屋裡空空蕩蕩,薛可兒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屋子中央。她臉色蒼白,雙目無神,恍然置身夢中。

西門殘月走過去,輕聲道:“可兒,你沒事吧?”

可兒不答腔,卻閃電般從懷中拔出一把刀來,刺向西門殘月。西門殘月猝不及防,胳膊被劃了一刀,急忙躍開,口中叫道:“可兒,你幹什麼?”

可兒不理不睬,一刀接一刀地攻向西門殘月,出手迅如飄風,刀法精妙變化萬千,但她的眼睛依然毫無神采,竟似她的靈魂已與軀體分開了,此刻是另一種神秘的力量控制著她,向西門殘月出手的。

西門殘月不由得心一沉,忙趨退閃避,躲過刀勢。

可兒突然刀法大變,改大開大闔,嚴謹端重的路數變為狠辣歹毒招式,出手也越來越快。

西門殘月熟悉她的武功,深知她身手極其平常,從不會使這種一流刀法。他感到甚是蹊蹺,心念電轉,意識到一定是有人用某種神秘而古怪的方式控制了她的心神,所以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他一邊挪移閃躲,一邊苦思解救之法,不一會兒,他發現可兒雖然刀法甚為高明,但身法並不高妙,尤其定下盤有些呆滯不靈。

他身子一震,左手五指戟張,斜拂可兒脈門。可兒慌忙躲開,攻勢為之一滯,西門殘月出腿一掃,可兒跌倒在地。

西門殘月正待出指點她穴道,卻見她手一翻,刀光疾閃,刺向自己心窩。

西門殘月大驚,出手抓住刀,順勢點了她幾處穴道。

正在這時,從屋子四面八方暴射出上百種歹毒霸道的暗器,寒星精芒如繽紛花雨打向他們倆。

西門殘月動作奇快,抱著可兒,就地一滾,躲到了牆角,這是暗器射不到的死角。

他看了看可兒,只見她雙目緊閉,已昏睡過去。

西門殘月心頭震怒,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灰衣人搞的鬼,無非是想殺死自己。

忽然,屋外有人喊道:“西門兄弟,你怎麼樣?”正是慕容哭的聲音,忙吐氣揚聲道:“慕容兄,你千萬別進來。”

但門已經被推開了,慕容哭出現在門口,密雨般的暗器立即打向慕容哭,一時間,他避無可避。

西門殘月聳然動容,已放下可兒,身形如電飛起,袖中藍光飛灑,暗器全部被削落,他的人已落在慕容哭身旁。

慕容哭嚇得慘然變色,抓住西門殘月的手,語無倫次地道:“西門兄弟……你又……又救了我一次。”

西門殘月微微一笑,但臉色馬上一變。

因為慕容哭的手指已緊緊地扣住了他的脈門。慕容哭另一隻手出指似電,連點他身上九處穴道。

西門殘月望著慕容哭,苦笑道:“想不到你──”

***

寬敞的客廳兩側,站著八個身手矯捷的日月堂弟子。西門殘月一動不動坐在一張椅子上,此刻他想動也動不了。

慕容哭在他面前走來走去,顯得非常得意,衝他道:“想不到極難對付的西門殘月,也會落到我手上。”

西門殘月冷冷地望著他,道:“原來這都是你的圈套。”

慕容哭點點頭:“從頭到尾都是。”

“可兒想必是被你用藥物迷失了本性,所以才向我出手。”

“我殺人一向不太喜歡親自動手。”

“你到底是什麼人?”

“實不相瞞,我即是你要找的灰衣人,又是毒手書生,還是血手門‘七絕殺’之一。不過我現在的身分當然是慕容哭。”

“真正的慕容哭想必被你殺了。”

“本來我並不想殺他,但他那幫結義兄弟非要殺之而後快。這件事告訴我,千萬不要相信朋友。”

“於是你借我的手殺了霍絕他們。”

毒手書生悠然道:“日月堂由我一人掌管,豈不是更好?”

西門殘月嘆了口氣,又道:“到長安下毒的人必定是你。”

“這件事我想不承認都不行。只可惜沒能毒死你,中毒的卻是我那寶貝師兄。”

“你現在是不是要殺我?”

“抱歉,我現在不想殺你。我最近研製出了一種毒物,正愁找不到一個武功像你這樣高的人做實驗品。”

西門殘月不語,臉上毫無表情。毒手書生繼續道:“至於你的那位紅顏知己,我會好好款待她的,因為我對女人,一向都很有興趣,尤其像她那樣漂亮的女人。”

西門殘月沉聲道:“你最好將她放了,不然,我的朋友不會放過你的。”

毒手書生狂笑道:“你的朋友恐怕早就讓我們‘七絕殺’的人給殺了。”正說著,他一眼瞥見一名弟子全身是血,跌跌撞撞地奔進大廳,一頭撲倒在他腳下,眼中滿是驚恐駭異之色,嘶聲叫道:“好可怕的劍!”隨即氣絕。

毒手書生面色一寒,接著,他看見兩個人走了進來。

唐衣和不悟和尚。

西門殘月見到這兩人,笑了,衝毒手書生道:“你剛才好像說他們死了。”

毒手書生臉色非常可怕。他知道這兩個人在這裡出現,自己一定有麻煩,不是一點點,而是非常麻煩。

唐衣一手拎劍,劍上有血,不用說,那是日月堂弟子的血。他揚聲道:“西門兄,你沒有事吧?”

西門殘月笑道:“我沒事。”

不悟和尚衝他扮了個鬼臉,懶洋洋地道:“你現在當然沒事了,但是如果我們晚來一步,那就難說了。”

毒手書生眼中射出怨恨歹毒的寒光,緊盯著不悟和尚,道:“想不到你還沒死。”

不悟和尚苦笑道:“你若有西門殘月這樣的朋友,想死都很不容易。”

毒手書生冷冷道:“但你沒有我的獨門解藥,還是非死不可。”

唐衣用劍一指,道:“你不拿解藥,一樣會死在我的劍下。”

毒手書生搖搖頭道:“未必。”他一拍手,廳中的八條大漢立即躍出,團團圍住了唐衣和不悟和尚。刀劍紛舉,寒光耀目,攻向他們倆。

唐衣一震,一隻手在不悟和尚下一託,不悟和尚飛身而起,越過那些大漢頭頂,撞向西門殘月。

毒手書生在那八名大漢撲出的同時,已和身攫向西門殘月,雙手十指箕張,挾風抓落。

但不悟和尚已比他先飛至西門殘月身前,雙手連拍,解開了西門殘月穴道。西門殘月震身,迎向毒手書生。

毒手書生眼中暴射冷焰,雙掌攻出五招,無一不是詭奇狠辣的殺著,寒氣勁吹,卷向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長嘯一聲,一刀出手,藍光閃處,毒手書生雙手齊腕而斷,倒退數步,連聲慘嘶。

大廳外,唐衣手腕一掣,一劍出手,八名大漢只覺得眼前一道黑光疾閃,血珠飛灑,已有三人撲地而亡。剩下的五人一怔之間,唐衣已刺出第二劍,這次又有三名大漢倒下。最後兩人嚇得魂飛天外,哪裡還敢出手?唐衣冷冷一笑,還劍入鞘,慢慢走入大廳。

毒手書生心頭黯然,傷口還在汨汨流血。

西門殘月望著他,道:“你若交出解藥,我可以不殺你。”

毒手書生長嘆一聲,道:“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解藥藏在慕容哭書房花瓶中,你們去取吧。”他忽然狂笑起來,笑聲格外尖銳刺耳,驚得廳外樹上的鳥兒撲愣愣亂飛……

***

日至中天,官道上塵煙飛揚。一輛馬車風馳電掣般駛向長安城。西門殘月心事重重地斜靠在車廂壁坐著。唐衣坐在他對面,身子挺得筆直。不悟和尚中的毒已解,此刻正抱著一隻酒罈子,躲在角落裡,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倒酒。

西門殘月忽然瞪著眼睛望著他,道:“和尚,可兒一個人走了,你好像一點也不急。”

不悟和尚放下酒罈,抹了抹嘴,笑咪咪地道:“她想必是因為被藥物迷失本性時,出手刺過你,感到內疚,一個人偷偷回去了。”

西門殘月神色憂鬱地道:“我擔心她會出什麼事。”

唐衣道:“西門兄,你不必擔心,我想她會沒事的。”

西門殘月衝他笑了笑,沒有說話,但心裡仍是七上八下,十分不安。唐衣微微笑道:“西門兄對薛姑娘真是一往情深。”

不悟和尚已經將那壇酒喝了個底朝天,覺得不過癮,嘆了口氣,眯著眼睛道:“那小丫頭的確也值得西門殘月這樣。當年老和尚若能遇到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也絕不會去當什麼和尚了。”

西門殘月白了他一眼,道:“如果哪個姑娘看上了你這酒鬼,一定是吃錯了藥。”

不悟和尚笑道:“所以老和尚寧可喝酒,也不願意娶老婆。”

西門殘月和唐衣忍俊不住,大笑起來。不悟和尚忽然眼睛瞪得圓鼓鼓地,大聲道:“快停車,老和尚好像聞到了酒香。”

馬車應聲在一間小酒店前停了下來。這酒店其實不過是間搖搖欲墜的破草房,但裡面居然十分寬敞,而且還收拾得倒挺乾淨。

裡面已經有五個客人了。這五人分坐兩處,一個個早已喝得面紅耳赤。其中三人坐在靠裡邊的一張桌子旁,默無聲息地吃喝著。這三人頭戴寬邊竹笠,遮住了半邊臉,身著綠色長袍,腰間隱隱隆起,不用說,一定纏著長鞭緬刀之類軟兵器。

另外兩人則盤據門口一副座頭上猜拳行令,喝酒作樂。這兩人年歲都已經不小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那胖老頭的肚子大得幾乎可以裝下瘦老頭。

酒店老闆是個駝子,身子躬得像一隻大海蝦。

不悟和尚眉宇間掛滿笑意,率先走了進去。西門殘月和唐衣緊隨其後。

那老闆笑咪咪地迎住他們,道:“三位客倌要些什麼?”

不悟和尚嚷道:“先來兩罈好酒,五個下酒菜。”三人在中間那張桌子旁坐下。西門殘月的目光掃了掃那五個客人。

兩個老頭瞟了瞟他們,目光甚是古怪,馬上又轉過臉去,顧自吃喝。三個竹笠人一動不動,但西門殘月分明感覺到他們的目光從竹笠後射了過來,說不出的森寒狠毒。這五人所佔的位置也甚為奇特,若是跟西門殘月他們動起手來,西門殘月他們必定會腹背受敵。西門殘月這般尋思著,表面上卻不動聲色。

一會兒工夫,酒菜上來了。不悟和尚望著酒,兩眼發亮,大吃大喝起來。西門殘月和唐衣只是稍稍動了動筷子。

這時,門口又出現了一個青袍老者,鬚髮如銀,鼻隆似鷹,雙手枯瘦。他渾身是傷,身形搖晃著走進酒店,赫然竟是四大俠之一的梁樹人。

西門殘月甚為訝異,騰地站起身來,迎了過去,扶住他,道:“梁老前輩,你──”臉色忽地大變。

梁樹人雙爪已閃電般抓向喉口“天突”和胸門“膻中”三穴。同時銳風斜吹,那兩個老頭已攫至他身後,手中各持一雙竹筷,直刺他腦後、背心要害,所使的竟是歹毒狠霸的劍招。

三位竹笠人也一躍而起,從腰間拔出緬刀,迎風一抖,刀光亮若白晝,挾威斫向唐衣,出手招數毒似蛇蠍。

那酒店老闆突然目露兇光,手中一塊油漬漬的抹布,竟被他當作暗器,破空打向不悟和尚。

一時之間,西門殘月他們三人同時遇險。

***

西門殘月怒嘯一聲,身子一震,袖中藍光暴射,這一出手後發卻先至,立即化解了梁樹人和那兩個老頭的招式。

三人一驚,各退四步。他們沒想到西門殘月出手居然這麼快。

西門殘月冷冷地望著他們,道:“梁老前輩,你為何猝施暗算?”

梁樹人冷冷道:“有人託我取你性命。”

“誰?”

“你應該知道。”

“想不到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四大俠之一,居然會幫血手門做事。”

梁樹人微微一怔,欲言又止。西門殘月又道:“這兩位是什麼人?”

“他們是老夫好友‘天南雙煞’。”

西門殘月冷哼一聲,道:“‘天南雙煞’一向跟‘烏雲三怪’和‘一絕叟’在一起,不用說,那三位竹笠人必是‘烏雲三怪’,而那駝子想是‘一絕叟’了。”

“天南雙煞”的大煞道:“咱們今天出動六大高手對付你們三個,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你應該滿意吧。”

西門殘月道:“承蒙你們看得起,我真是有些受寵若驚。但諸位無一不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前輩高手,如此以眾敵寡,未免讓天下人笑話了吧。”

梁樹人悠然道:“只要殺了你們,這件事豈不是可以掩蓋住了?”

西門殘月笑道:“梁老前輩,說句老實話,你們未必殺得了我。”

“好!”大煞暴喝一聲,身形掠起,他那奇胖無比的身子竟靈活迅捷異常,手中竹筷猛然刺出。

梁樹人和小煞也發動了。

梁樹人內功精湛,北派鷹爪門的招式以剛猛兇辣見長,一時之間,爪影如千百隻蝴蝶翻飛,指風勁銳無倫,西門殘月身上白袍立即被戳出了一個個小窟窿。

“天南雙煞”擅長使劍,此番以竹筷為劍,雖不太稱手,但詭奇陰損招式自手中湧出,攻勢也是非同小可。

西門殘月心頭震凜。

這三人的聯手攻擊,江湖上很少有人能接得下。

他也沒有絕對把握。

他身形突然動了,動得非常快,十分疾快,但絕不凌亂。

梁樹人和“天南雙煞”的攻勢落空不由得一呆。這時,西門殘月已然出刀。

藍光連閃,疾如星矢,十分靈動清麗。

三人一驚,慌忙閃避。但大煞反應稍慢,中了一刀。

一聲徹骨撕心的慘叫響起,大煞咽喉處赫然出現一抹血痕。他雙目鼓凸,瞪著西門殘月,接著便撲通倒下了。

“天南雙煞”中的小煞見兄弟喪命,雙眼冒火,嘶聲道:“西門殘月,我殺了你。”身形一震,狀若瘋虎出柙,手中竹筷上下翻飛,攻虛搗隙,攻勢有如波翻浪湧。

西門殘月微嘆一聲,倏地出刀,藍光飄曳而起。

小煞中刀,倒地。

梁樹人心頭陡寒。

西門殘月冷冷地盯著他。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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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35: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北派鷹爪門

  “烏雲三怪”的三把緬刀聯成一片光幕,盤空匝地,從背後卷向唐衣,刀勢勁厲破風。

唐衣端坐不動,頭也不回,黑劍嗆地出鞘,一劍刺出,招式沉凝靈動,明明只發出一劍,但“烏雲三怪”都以為那一劍是朝自己刺來的,不由得一怔,各自退後三步。唐衣冷冷道:“三位能練成這一身武功,的確不太容易,我不忍殺你們,滾吧。”

“烏雲三怪”不語,一齊揭下頭上竹笠,露出三張陰沉惡毒的臉,力貫於臂,一震,三頂竹笠挾風打向唐衣,同時身子急掠而上,手中刀刃翻飛,如奔雷掣電般攻上。唐衣臉色一寒,手中劍朝後發出,這一劍宛如驚虹劃空,三頂竹笠被劍鋒削成兩半,旋即飛回。

“烏雲三怪”出刀震開,同時,緬刀攻近唐衣,刀風捲起唐衣的衣襟。

唐衣聽風辨位,又刺出三劍。

這三劍因為太快,如同一劍,“烏雲三怪”只看見黑光疾閃,幾乎同時覺得心口一涼,血雨四下迸濺。

當西門殘月和唐衣跟梁樹人等人打鬥正酣時,不悟和尚猶在自斟自飲,對酒店內發生的一切充耳未聞。忽然眼前一黯,一條抹布挾著無匹勁力朝自己打來。

不悟和尚嘴裡突噴出酒,打在抹布上,化解了那股力道。

***

裝扮成酒店老闆的“一絕叟”怒攫而至。不悟和尚很不高興,嘴裡嘟嘟嚷嚷道:“真是討厭,老和尚喝酒也有人來打擾。”說話間已灌了口酒到嘴裡。“一絕叟”已然欺近,不悟和尚衝他一張嘴,一股酒箭激射而出。

“一絕叟”已從背上掏出一口獨耳鐵鍋,擋在胸前,酒珠落在鍋裡,飛出一陣脆響。那酒箭力量奇大,竟把“一絕叟”帶得連退三四步,鍋底上居然出現了幾個小眼,分明是被酒珠射穿的。

“一絕叟”深知這和尚內功高不可測,自己絕非其敵,但就此收手逃命,又恐惹人笑話,只好硬著頭皮,再次衝上,手中鐵鍋迅捷砸向不悟和尚腦袋,左手一指悄然戳出。“一絕叟”成名江湖多年,武功確有獨到之處,此番出手的這一招,表面上看來十分簡單平常,其實不然。

他右手的鐵鍋揮出,氣勢迫人,卻是取守勢,雖是平淡無奇一式,卻已將敵手的退路全部封殺了。而左手那一指,無聲無息,卻是真正的殺著,那一指之上,至少蘊含著十九種不同的功力,而且有三十二種變化後著。

“一絕叟”對他這一招一向都有信心。

但這次他卻感到有些信心不足。

因為他遇到的是不悟和尚。

據說西門殘月曾經這樣評價過不悟和尚的武功:“不悟和尚從未殺過人,江湖上也沒人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高。但我可以肯定說,江湖上能打敗他的人,絕對不超過五個。”

“一絕叟”雖然沒聽到過西門殘月所說的這番話,但他能感覺出來,這個老和尚實在是他平生僅見的勁敵。

不悟和尚仍眯著眼睛在喝酒。

他要喝酒時候,從來沒有人能讓他放下杯子。

“一絕叟”的鐵鍋砸在了他的頭,鍋碎了,但不悟和尚的頭還在,而且完好無損。同時,“一絕叟”的手指也戳中了不悟和尚背門“神堂穴”,卻覺得觸手如棉。

“一絕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後躍七八步。

他怔怔地看著不悟和尚。

不悟和尚眯著眼睛望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施主,你殺不了老和尚的,快走吧。”

“一絕叟”一跺腳,轉身飛也似地掠出了酒店。

***梁樹人滿臉沮喪、絕望之色。他想不到自己精心策劃的這場狙殺行動,居然片刻之間便失敗了。他更沒想到他們六大高手,居然對付不了西門殘月他們三個人。

西門殘月盯著他,忽然道:“只要你說出為什麼要幫血手門對付我,我馬上放你走。”

梁樹人緩緩搖了搖頭,道:“我不會說的,你最好還是殺了我吧。”

西門殘月長嘆一聲,道:“既然你寧死也不肯說,我也不好強人所難,你走吧。”

梁樹人一愣,道:“你真的肯放我走?”

西門殘月點點頭:“不錯。”他轉身回到原來的座位上。梁樹人定定地看了看他,轉身走了。

唐衣問道:“西門兄,你真的放他走?”

西門殘月苦笑一下,道:“你難道想留他在這兒喝酒?”

“你至少應該從他那兒知道,是誰讓他乾的。”

“他這種人雖然算不上什麼好人,但骨頭一向很硬,逼他也沒用。”

“但你若暗中跟著他,也許就能知道一些想知道的事。”

西門殘月點點頭,突然,他臉色一變,失聲道:“不好。”

唐衣關切地問:“怎麼啦?”

“血手門的人必定也能想到我會跟蹤他,想必會殺人滅口。我放了他,反而會害他。”

唐衣一怔,西門殘月急道:“我去追他回來。”他正欲振臂而起,忽聽遠處傳來兩聲慘呼,聲音非常短促、尖厲、悽楚。西門殘月和唐衣瞿然動容,身形震處已掠出了酒店。

兩具屍體躺在一片草地上,赫然是梁樹人和“一絕叟”。他們身上沒有絲毫傷痕,西門殘月仔細查看了屍體,居然是被無匹內力震斷七經八脈而死的。

西門殘月沉吟道:“這人武功真是高深莫測。”

唐衣道:“他的輕功同樣高得駭人。”

他頓了一下,又道:“不知他是不是血手門主本人。”

西門殘月搖搖頭道:“我想不會是他。因為他已派出了座下十二名高手來對付我,必定以為勝券在握,不會親自出手的。”

當他倆趕回酒店時,不悟和尚還在喝酒。西門殘月衝他笑道:“老和尚,真有你的,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都照喝不誤。”

不悟和尚搖頭晃腦道:“自古英雄多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西門殘月,你小子如果能多花點時間喝酒,少去管閒事,老和尚擔保你會越活越有味。”

不待西門殘月答腔,他又道:“不過,如果少了你這種傻小子,這世界也實在讓人感到索然無味。”

西門殘月和唐衣都笑起來。唐衣道:“前輩,你不怕他們在酒裡下毒?”

不悟和尚道:“不會的,他們以為能偷襲成功,自然不會多此一舉。”

唐衣衝西門殘月道:“西門兄,咱們現在怎麼辦?”

西門殘月沉吟道:“梁樹人是受血手門的人指使,來偷襲我們的,所以,下一步我想從北派鷹爪門瞭解一些情況。”

唐衣道:“北派鷹爪門的掌門人原北南已到了長安,據說行蹤特別詭秘。”

西門殘月眼睛一亮,道:“如此說來,咱們很有必要見見這位原掌門。”

***夕陽西下,殘霞美得格外悽豔動人。

北派鷹爪門掌門人原北南是個長得斯文韶秀的中年人。當西門殘月和唐衣說明來意後,他臉上現出憂傷、悔恨的神情,緩緩道:“梁師兄這次出來已經有個把月了,都怪我沒能擋住他。”

西門殘月道:“原掌門知道他出來幹什麼嗎?”

原北南搖搖頭道:“每次出門,他從不告訴我去幹什麼。”

“他是單獨一個人出來的嗎?”

“他一向都是獨來獨往。”

“他出門時,有沒有說過什麼?”

“什麼也沒說。”

西門殘月沉吟良久,道:“既然如此,我們告辭了。”

原北南臉上擠出一絲笑意,道:“鄙師兄所為,我深感歉意,二位慢走。”

西門殘月和唐衣走出原北南在長安的府第,來到外面的大街上。

唐衣道:“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西門殘月道:“你剛才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

“原北南居然忘了問他師兄的屍體現在何處。這證明他急著出門。也許他去辦的事,跟咱們要查的事情,有某種關係。”

西門殘月笑道:“看來咱們倆都是天底下少見的聰明人。”

唐衣道:“只可惜你這天下最聰明的人,在日月堂也會上人家的當,還險些喪命。”

西門殘月一怔,然後大笑起來,道:“幸虧我有幾個像你這樣的朋友,關鍵時刻來救了我。所以我要奉勸天下人,要多交朋友。”

他們走進了一座酒樓。

這酒樓正好對著原北南的府第,他們選了一個能清清楚楚地監視那座宅子,卻又不會被人察覺的位置坐下,叫了幾個酒菜,慢慢地吃喝起來,一邊觀察著那宅子的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一輛馬車急急地馳來,馬蹄得得有聲,趕車的是個身手矯健的大漢。院門輕輕打開,馬車逕直衝了進去。片刻工夫,馬車又飛快馳出,循原路絕塵而去。

車旁緊緊跟隨著八名勁裝疾服的大漢。

西門殘月道:“原北南想必在車上,咱們走吧。”他欲站起身來,唐衣卻擺了擺手道:“西門兄,你先別急。”

西門殘月奇道:“為什麼?”

“原北南一向討厭講排場,他出門從不帶一個隨從。但是我聽出那車旁至少有八個大漢保護著。”

“也許他要去辦的事非常重要,所以帶上這麼多人。”

“你如果要去辦一件重要事,會不會帶著一大幫人這麼招搖過市?”

西門殘月一呆,道:“當然不會。”接著笑道:“看來你知道的事還真不少。”

唐衣淡然道:“唐家堡裡專門有人記載研究江湖上所有成名人物的身世、為人和生活習慣。”

西門殘月感嘆道:“看來誰想和唐門過不去,那是自取滅亡。”

唐衣不再吭聲,因為他又聽到了車轔馬嘶聲。不一會兒,又一輛馬車從另一個方向來了,和上次那輛一樣,這輛進門之後,又朝原路狂奔而去。

西門殘月微一蹙眉道:“他是個非常謹慎的人,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想迷惑別人。”

“這輛車上想必沒有原北南。”

“也許沒有。”

“會不會有第三輛車來。”

“不知道。”

忽然,鞭炮喧天,喪樂陣陣,一支送殯的隊伍從遠處慢慢地走了過來,吸引了不少人圍觀,大街上一時擁擠不堪。

隊伍慢吞吞地經過那扇大門時,卻停了下來,因為兩個大漢不知何故大打出手,其他人紛紛上前勸阻,結果隊伍亂成一團糟。

那兩人打著打著,打進了那扇大門。鷹爪門弟子將他們趕了出來。騷亂總算停止了,隊伍繼續前進。

西門殘月道:“原北南會不會乘亂溜進了隊伍中?”

唐衣道:“不管怎麼樣,咱們跟上去。”

大約兩時辰之後,隊伍到了城外的一處山坡上,將死者下葬,此時天空中忽然覆蓋著層層陰雲,大地灰黯陰沈,山坡籠罩在一片悲哀氣氛中。

西門殘月和唐衣的心情卻比這大地更加陰沈,因為他們發現,隊伍中根本沒有原北南。

西門殘月苦笑道:“咱們上當了。”

唐衣道:“此人心智非常人可比。他這番安排虛虛實實,讓人難辨真假。”

西門殘月道:“他很有可能是坐那兩輛馬車中的一輛出的門。”

***

馬車孤零零地停在路邊,趕車的大漢已死在了車轅上,他的背心赫然有五個血洞,似是被人用剛猛絕倫的鷹爪功留下的。

原北南也死了,死在了車廂裡,全身無一處傷痕,一張臉已扭曲變形。他右手五指上殘留著血漬。

西門殘月沉吟道:“這車伕是被原北南殺死的。這車伕兩手指骨大而長,分明也練過鷹爪功,想必是原北南弟子。原北南既然要他趕車,必定是原北南心腹,原北南為什麼要殺他?”

唐衣道:“很可能原北南來這裡見一個人,他們所談的事一定非常機密,所以原北南連心腹弟子都殺了。”

“原北南又是誰殺的呢?照情形看,殺他的人正是殺死梁樹人的兇手。”

“北派鷹爪功本身就是以紮實的內功底子作基礎,才能練成,而且梁樹人和原北南兩人的內功非同一般,江湖上能用內力震斷他們心脈的人,絕對不多。”

西門殘月不再說話,忽然在車轅上發現了一樣東西,眼睛一亮。這東西被車伕的身子壓住了一大半,只露出了一點點。

唐衣奇道:“西門兄發現了什麼?”

“一小塊碎銀。”

唐衣奇道:“你好像不是個貪財的人。”

西門殘月也笑了,笑得十分開心,道:“銀子在我眼中的確不是什麼珍貴東西,但這一小塊碎銀卻很有價值。”

“聽說當今天下最富有的人是山西閻家的閻老西,但最吝嗇的人,你想必知道是誰。”

“‘見錢眼開’梅百萬。”

“不錯,梅百萬,富可敵國,但嗜財如命,據說他在自己的每塊銀子上都刻了一個‘梅’字,並將它們編了個號碼。”

“你手中的銀子上想必有個‘梅’字和號碼。”

***

梅家莊佔地極闊,卻顯得分外冷落寒傖,房屋破爛不堪,根本不像個富得流油的大戶人家。已經到了晚上,整個莊園中只有莊主的書房中點著燈,其餘地方一片漆黑。

“見錢眼開”梅百萬是個乾瘦老頭,穿一件破破爛爛的長袍,活脫脫像個窮酸的冬烘先生。他望著西門殘月和唐衣點頭哈腰道:“二位公子找小老兒有何指教?”

西門殘月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道:“這裡是五千兩銀票,我想用它買你一句話。”

梅百萬望著銀票,昏濁的眼睛裡立即閃現出神奇的光芒,笑道:“五千兩銀子買一句話,這生意聽上去很不錯,不知公子想問的是句什麼話?”

西門殘月拿出那塊碎銀,道:“你想必認識這塊銀子,也一定記得把它給了什麼人。”

梅百萬望著銀子,神色大變,隨即面寒如冰,冷冷道:“原來你們想問這個,對不起,你就是出五十萬兩銀子,我也不會告訴你。”

西門殘月一怔,道:“為什麼?”

梅百萬沉著臉道:“二位請回吧,我什麼也不知道。”

西門殘月還想說什麼,梅百萬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唐衣忽然道:“據我所知,梅老先生二十年前,曾是江南落雁幫餘秋雨座下五大高手之一,後來落雁幫毀在了‘刀劍雙絕’宋鐵環手中,聽說當時餘幫主和手下五大高手都死了,沒想到你還活著。”

梅百萬如遭電擊,兩眼緊緊地盯著唐衣,道:“你是誰?”

“唐衣。”

梅百萬喃喃道:“原來你是四川唐門的人,怪不得知道這麼多事。”

四川唐門屹立江湖已逾四百餘年,江湖上很少有他們不知道的事。

唐衣道:“我們不喜歡管這種閒事,所以你不必擔心我們會洩漏你的什麼秘密。”

梅百萬的目光忽然銳利如鷹,冷冷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

西門殘月道:“那你的意思是──”

梅百萬厲聲道:“殺了你們,我的秘密就不會洩漏了。”話音未落,已從懷中掏出一把百鍊精鋼打製的算盤,臂一震,那算盤已被拆散,算盤子已如密雨般打向西門殘月和唐衣,與此同時,算盤架子已被他接駁成了一把劍,眨眼間工夫,他已刺出了三十六劍,劍光緊緊裹向唐衣。

他認定這兩人中,唐衣最難對付,所以他一出手,便是平生很少用的殺著。

唐衣微嘆一聲,手臂一震,漆黑的劍光劃空,一連接下了梅百萬三十六劍。“叮叮叮”之聲連響三十六下。

梅百萬一呆。

他出道江湖以來,還從未遇到過這種事,心頭一凜,長嘯一聲,手中劍舞出七朵劍花,逼向唐衣。

唐衣冷哼一聲,刺出一劍。這一劍不但快,而且出手角度、方位都妙到毫顛。

花碎。

劍折。

人退。

梅百萬全身直冒冷汗,怔怔地望著這個神情孤傲、堅毅、冷漠的少年。

他沒想到這少年雖雙目失明,但劍法卻如此高絕。

唐衣還劍入鞘,淡然道:“我不想殺你,也不想被你殺死。”

梅百萬面如死灰,嘆道:“既然你們不殺我,就請回吧。”

西門殘月道:“你還是不肯告訴我們?”

梅百萬搖搖頭道:“我寧肯散盡萬貫家財,或者是死,也不會說的。”

西門殘月道:“一個把金銀財寶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人,居然願意拋棄家產,也要守住一個秘密,看來這秘密一定非常驚人。”

梅百萬苦笑道:“這不是什麼驚人秘密,但我若說了,就違背了我做人的原則。”

唐衣道:“你的原則難道不是一切為了錢財?”

梅百萬道:“你錯了,像我這樣的守財奴固然看重錢,但骨頭卻很硬。”

西門殘月點點頭道:“我明白,你雖然算不上一個好人,但是個真正的男人。這世上好人不少,但真正的男人並不多。”

真正的男人可以被敵人打倒,但不會向敵人屈服。

***

殘秋,落葉蕭蕭,天空一片灰濛濛。

西門殘月站在悅來客棧的院子裡,蹙眉沉思。唐衣慢慢走了過來。

“西門兄,你在想什麼?”

西門殘月笑了笑,道:“你認為這世上哪一種人最不好對付?”

“不怕死的人。”

“梅百萬不怕死。”

“所以我們很難從他口中得到什麼。”

“我聽說當年落雁幫幫主餘秋雨有個兒子,落雁幫被宋鐵環摧毀時,他還不滿一歲。西門兄,你認為這件事是不是跟他有關?”

“也許有關。”

正說著,一個面容俊朗、清雅絕俗的少年施施然走了過來。他面帶微笑,一對眸子精光燦然,衝西門殘月略施一禮,道:“閣下想必是聞名遐邇的西門大俠。”

西門殘月忙回禮道:“我不是什麼大俠,聞名遐邇也不敢當,臭名昭著還差不多。”

少年一笑,道:“這位是──”

“在下唐衣。”

少年自我介紹道:“在下餘落木。”

西門殘月道:“不知餘兄找我們有什麼指教?”

“指教不敢,我聽說西門兄袖中彎刀出神入化,冠絕天下,很想見識見識。”

西門殘月道:“抱歉,我的刀法絕對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好,餘兄恐怕會失望的。”

餘落木笑道:“西門兄太客氣了。”

西門殘月道:“餘兄,我一向不喜歡跟人比武鬥狠。你──”

餘落木道:“如果我一定要比呢?”

西門殘月微微一笑,還未答腔,唐衣卻冷冷道:“那你恐怕就要死。”

餘落木兩眼放光,笑道:“死不足惜,若能死在西門兄這樣的高手手下,也不枉來人世。”他緩緩地伸出右手,輕輕一翻,掌心多了一把飛刀。

他慢慢道:“我苦練了十八年飛刀,卻一直沒找到一個像樣的對手,今天總算有了。”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嘆了口氣。他看得出來,這少年的性格跟唐衣頗為相似,一樣地冷傲、堅韌、偏激,他根本不想向他出手。

餘落木兩眼瞬也不瞬盯著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忽然道:“餘兄,已故的落雁幫幫主餘秋雨前輩是你什麼人?”

“正是家父。”

“這麼說梅百萬是你手下。”

“不錯。”

“如此說來,原北南和梁樹人之死,與你大有關係。”

“是我讓梁樹人去殺你的。”

“為什麼?”

“因為我是血手門‘七絕殺’之一。”

“原來是這樣,落雁幫當年毀在了‘刀劍雙絕’宋鐵環手中,你想重振落雁幫,所以藉助於血手門的力量。”

“你說得不錯。”

“但我感到奇怪的是,梁樹人怎麼會聽你的擺佈?”

“很簡單,梁樹人愛財如命,我給了他百兩黃金。”

“那你為什麼殺原北南?”

“因為他也知道我讓梁樹人去殺你這件事,我不希望他告訴你。”

“但現在你豈不親口告訴我了?”

“我之所以親口告訴你,是因為我有絕對把握殺了你們。”

西門殘月悠然道:“以前也有很多人說過這種話,但現在他們全都死了。”

餘落木微微一笑,輕輕一拍手,院牆上赫然出現了上百張強弓勁弩,箭已搭在了弦上,這些弓箭手無一不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只等餘落木一聲令下,他們便要百箭齊發,將西門殘月和唐衣射成刺蝟。

西門殘月和唐衣不由得心一沉。

餘落木望著他們大笑起來,道:“二位想必沒有料到會落到這樣的下場吧。”

西門殘月冷冷道:“的確想不到,江湖上傳說餘秋雨前輩一生光明磊落,卻生了個你這樣的兒子。”

餘落木道:“就是因為我爹太忠厚老實,所以才被宋鐵環弄得家破人亡。西門兄,你當然知道,這世界是以成敗論英雄的。”

“不錯。”

餘落木道:“你們二位還有什麼話說?”

“當然有。”唐衣道。

“請說。”

“餘兄,如果你下令射箭的話,今天死在這兒的,不光是我們倆,還有你。”

“哦?”

“我的劍雖然不快,但在你逃離這兒之前,我完全可以斬你於劍下。”

“是嗎?唐兄,你有沒有看見過流星?”

唐衣平靜地道:“沒有,我是瞎子。”

“流星劃過天際時,非常快,而我的飛刀比流星更快,所以在你出劍的那一剎那,我的飛刀有把握殺死你。”

唐衣不語,他知道餘落木的話並不假。

西門殘月也沒有說話。

餘落木又道:“西門兄,其實我並不想殺你,但你跟血手門作對,我只好出手。”

西門殘月忽然笑吟吟地望著他,道:“你為什麼還不出手?”

“他現在出手,恐怕已經晚了。”一個人突然慢慢地走了出來。

他的神情顯得非常謙沖平和,手中一把刀,刀鞘上嵌著七顆寒星。

餘落木感到心頭一陣發冷。因為他發現那些弓箭手突然不見了,毫無疑問,他們都讓蕭時雨給殺了。

西門殘月衝蕭時雨微微一笑,道:“蕭大俠來得正巧。”

蕭時雨搖搖頭道:“一點也不巧。如果不是西門兄通知我來,我也根本不會來。”

餘落木冷冷地盯著西門殘月,道:“你怎麼知道我會來對付你?”

西門殘月笑道:“這一點,連我自己都不能不佩服自己。既然我發現梅百萬沒死,當然猜到了一些事。”

“哪些事?”

“當年落雁幫幫主餘秋雨的兒子一定還在世上,梅百萬必定在為他效力。而他想必跟血手門有某種關係,或者就是血手門的人。他也一定知道我們在追查他,自然會採取行動,而且這次行動,必定會調動極可怕的力量。我一向做事謹慎,所以就通知了蕭大俠。”

餘落木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意識到自己敗了,敗得非常慘。

西門殘月平靜地衝他道:“餘兄,我不殺你,你走吧。”

餘落木不解地望著他,道:“為什麼?”

“很簡單,因為我不想殺你。”

餘落木一咬牙,道:“你今天放了我,日後必定會後悔的,因為我還會來殺你。”

“那是以後的事。”

餘落木一跺腳,道:“好。”猛地急拔而起,掠向牆外,突然,寒芒微閃,他的身子在半空中一頓,接著便軟軟地落下地來。

西門殘月等人一驚,卻看見鐵娘子慢慢走了過來。

西門殘月冷冷地看著她,道:“你為什麼要殺他?”

鐵娘子傲然道:“這種男人留在這世上,豈不是個禍害?”

唐衣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冷然道:“我最討厭暗箭傷人的人,如果你是個男人,我一定殺了你。”

鐵娘子悠然道:“難道女人就不值得你出手麼?”

“我從不向女人出手的。”

鐵娘子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走了,告辭。”說罷,飄然離去。

西門殘月走到餘落木跟前,發現他一息尚存,喜道:“他還沒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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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36: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結局

  餘落木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輛馬車上,身邊坐著一個人,居然是西門殘月

.他輕輕地呻吟一聲,道:“是你救了我?”

西門殘月點點頭。餘落木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西門殘月笑道:“你做每一件事都需要理由嗎?”

餘落木嘆了口氣:“西門殘月不愧是西門殘月。”他想爬起來,剛一動,胸口就鑽心般地痛。

“你最好別動。鐵娘子的暗器上雖然沒有喂毒,但打中了你的胸口,入肉很深,我雖然給你止住了血,但你若動的話,傷口崩裂,就會血流不止。”

“我們現在去哪兒?”

“去聽月軒找不悟和尚給你療傷。”

“謝謝。”餘落木感激地望著西門殘月,又道:“西門兄,你雖然救了我,但我不會把血手門的秘密告訴你的。”

“餘兄,你放心,我救你,並不是為了這個。”

餘落木不再說話,定定地看著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笑道:“餘兄,你幹嘛這樣看著我?”

餘落木幽幽地嘆了口氣,道:“西門兄,我很想喝酒。”

西門殘月道:“原來你也是個酒鬼,看來我這人運氣實在不怎麼好,不悟和尚是酒鬼,你居然也是。”

“不悟和尚是你的朋友,我不是。”

“但你現在是我的客人。因為這輛車是我租來的,你坐了我的車,自然就是我的客人,我只好去弄點酒來招待客人了。”

說完這句話,他讓車伕停了車,然後飄忽而下。此時已是深夜,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待他走遠,餘落木翻身坐了起來……

***

不知過了多久,西門殘月回來了,手中有一罈酒,還有一包下酒的滷牛肉。他上了車,吩咐車伕繼續趕路。

餘落木雖然算不上是個酒鬼,但也差不到哪兒去。他一張嘴就將半壇酒倒進了肚子,那兩斤滷牛肉也讓他吃掉了一大半。

西門殘月笑咪咪地看著他,道:“想不到你的酒量這麼好。”

餘落木抹了抹嘴,道:“你也喝點。”

西門殘月搖搖頭道:“你喝吧,我對酒並不是非常感興趣。”

餘落木道:“看來我以前的觀點錯了。”

“哦?”

“我一向認為喜歡喝酒的人,比不愛喝酒的人要忠耿直爽得多。現在我才知道,這個標準沒有道理。”

西門殘月笑了笑,剛欲開口說話,突然看見餘落木臉色大變,一驚,忙問道:“餘兄,你怎麼啦?”

餘落木的臉已扭曲變形,雙手捂著肚子,蜷縮成一團,冷汗淋漓,嘶聲道:“這酒裡有毒。”

西門殘月過去抱住他,急道:“餘兄,你怎麼樣?”

餘落木慘笑一聲,道:“想不到我會這樣死了。”

“不會的,你不會死。我們馬上就要到聽月軒了,不悟和尚能救你。”

“太遲了,毒已經攻進了我的心脈。”餘落木緊緊抓住西門殘月的雙手。

“餘兄──”西門殘月的話還沒說完,一把鋒利的尖刀突然從車廂壁上彈出,刺進了他背上。而餘落木手一翻,已緊緊扣住了他的脈門,接著,一隻手穿過車廂壁,伸了進來,閃電般點了他身上幾處穴道。

西門殘月甚為震怒,一個人已進了車廂,居然是那車伕。

“你──”西門殘月怒視著這人。

這人慢慢地在臉上抹了抹,現出另一張臉來,赫然是鐵娘子。

餘落木衝著西門殘月笑道:“西門兄,非常對不起你,不這樣做,恐怕殺不了你。”

西門殘月望著鐵娘子,道:“想必你也是‘七絕殺’之一。”

鐵娘子笑道:“不錯,可惜這一點你知道得太遲了。”

餘落木道:“西門兄,這隻能怪你剛才沒看出來,這輛車已經不是你租來的那一輛了,車伕自然也換了人。”

西門殘月嘆了口氣,道:“我的確沒有看出來。”

餘落木道:“說老實話,我並不想殺你,但不殺又不行。”

西門殘月道:“好吧,你們既然非殺我不可,那就動手吧。”

餘落木手腕一翻,刀已在手,道:“念在你一心想救我的份上,我會讓你死得痛快一些的。”說著,雪亮的刀光陡閃,照定西門殘月心窩捅了下去。

西門殘月穴道被點,全身無法動彈,只好閉目等死。

叮地一聲,刀沒刺到西門殘月身上,卻落在了車廂地板上。西門殘月睜開眼睛一看,卻見餘落木全身僵硬,兩隻眼睛鼓凸著,盯著鐵娘子,嘴裡道:“你……為什麼殺我?”

鐵娘子一聲冷笑,道:“我殺你,當然有我的理由。”

“殺了我,你怎麼向門主交代?”

鐵娘子道:“你放心,我自有辦法。”

餘落木大吼一聲,猛撲過去。鐵娘子輕輕一掌拂出,餘落木胸口捱了她一記“拂柳手”,身子倒飛,跌在了西門殘月身上,他的手似是有意地在西門殘月身上碰了碰,然後口中噴出一口血,死了。

西門殘月望著他的屍體,長嘆一聲。

鐵娘子笑容可掬地看著西門殘月,道:“你是不是替他難過?”

西門殘月不語。

鐵娘子又道:“其實你用不著替他難過,他騙了你,更何況你馬上也快死了。”

西門殘月沉聲道:“你不該殺他的。”

“哦,為什麼?”

“你不殺他。今晚死的一定是我,但你殺了他,恐怕你也完了。”

“是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當然不明白。因為你剛才根本沒看見他臨死前,做了一件事。”

“什麼事?”

“他解開了我的穴道。”

鐵娘子全身一震,目不轉睛地看著西門殘月。她當然看得出來,西門殘月現在一點也不像是穴道被封的樣子。

西門殘月道:“我本來不想殺你,但你這種女人的心實在太毒,我不得不出手。”

鐵娘子目中暴射出兇光,突然笑了,笑得非常開心。

西門殘月道:“你為什麼笑?”

鐵娘子道:“西門殘月,你的確厲害,但這次你無論怎樣也難逃一死。”

“是嗎?”

“你有沒有發現這輛車跟你租來的那輛有些不同嗎?”西門殘月臉色一變。鐵娘子已按了身後車廂壁上的一個機關,一道鐵柵欄從車頂落下,將他們倆隔離開來。

西門殘月心頭震凜,他做夢也沒想到鐵娘子會來這一手,也根本料不到這車居然安裝瞭如此奇妙的機關消息。

鐵娘子望著他,發出一陣尖笑聲,一邊笑,一邊道:“西門殘月,這下你還有沒有話可說?”

西門殘月冷冷道:“有。”

“說吧。”

“儘管有這道鐵柵欄攔著,我的刀還是可以取你性命。”

“我知道,但你大概沒想到吧,我鐵娘子的輕功在江湖雖然排不上第一,但也比第一差不到哪裡去。”鐵娘子笑著道,“另外,我不妨告訴你,這車是用百鍊精鐵鑄成的,所以你若想用內力將車震毀,脫困而出,恐怕不容易,而且這車廂裡至少安裝了十幾種機關,隨便哪一種都足以要你的命。”

“看來你是穩操勝券了。”

“可以這麼說。”

“如果我說馬上要死在這裡的是你,而不是我,你相不相信?”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但我相信。”

說話的不是西門殘月,而是另外一個人。

一個女人。

笑笑。

她就站在車旁。

鐵娘子的臉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她的心就像掉進了冰窟中。她惡狠狠看了看笑笑,然後死死盯著西門殘月,道:“好像你每次快被人殺死,都有人來救你。”

西門殘月苦笑道:“非常抱歉,這大概是我的運氣特別好。”

笑笑道:“不是運氣好,而是因為他是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道:“如果你不想死的話,就馬上走。”

鐵娘子道:“你真的放我走?”

“我說過的話,很少有假的。”

“那她呢?”

“你如果馬上走,我可以保證她不會殺你的,但過一會兒就難說了。”

“多謝。”鐵娘子說完,身子急拔而起,很快消失了蹤影。

笑笑上了車,衝西門殘月笑道:“你的運氣的確不錯。”

西門殘月道:“你剛才好像說過,這不是運氣。”

“不是運氣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一舉一動,你肯定了如指掌。”

“這麼說你早已知道我會來救你?”

“不知道,但我知道這輛車早就被人監視起來了。”

“你怎麼肯定那是我的人?”

“我的確不敢肯定,但你絕不會讓我死在鐵娘子手中的。”

“是嗎?”

“因為你還要借我的刀給你報仇。”

笑笑鼓著眼睛看著西門殘月,道:“你好像是我肚子裡的蛔蟲,什麼都知道。”

西門殘月笑了笑,道:“絕對不是,因為我現在起碼就不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

“你現在會不會請我喝酒?”

***

一罈上等陳年竹葉青擺在西門殘月面前,用來下酒的是四樣精緻小菜。

西門殘月笑了,衝笑笑道:“誰若娶了你做老婆,真是天大的福氣。”

笑笑含笑道:“是麼?”

西門殘月又道:“如此好的酒菜,我即使肚子不餓也想全都吃下去。”

“但你吃完了,恐怕又得去殺人。”

“殺誰?”

“銀針門的宋輕煙。”

“為什麼要殺他?”

“因為他也是‘七絕殺’之一。”

“哦。‘七絕殺’已經死了六個,只剩一個了,想不到是他。你不會弄錯吧?”

“絕對不會。”

“殺了他,恐怕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血手門主本人了。”

“不錯。”

“但到現在為止,我一直沒發現血手門主的線索。”

“你不要著急,我已經派人去查了,相信會有線索的。”

西門殘月笑道:“那我現在的任務就是消滅這些酒菜。”

“當然。”

***

夕陽下的荒坡格外寂靜冷清。西門殘月靜靜地站在那兒,望著宋輕煙。

宋輕煙全身的神經和肌肉都繃得很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西門殘月。他知道西門殘月是他這輩子遇到的最可怕的對手。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對視著,不知過了多久,宋輕煙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能和你放手一搏,真是足慰平生。”

“我也是。”

宋輕煙忽然笑了笑。西門殘月道:“宋兄為什麼笑?”

“因為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的手下好像抓到了一個姑娘,據說是西門兄的情人,叫什麼薛可兒。”

西門殘月一震,瞪著宋輕煙,道:“你胡說,可兒已經回聽月軒了。”

宋輕煙悠然道:“我為什麼要胡說?”

“因為你想用這話來擾亂我的情緒。”

“既然你不信,就當我什麼也沒說,你出手吧。”

西門殘月雙拳緊握,好不容易才讓急劇波動的情緒鎮定下來。他拚命剋制自己,不去想可兒是否真的落在了宋輕煙手中。

但他實在太掛念可兒了,儘管他怎麼也不相信宋輕煙的話,卻始終無法讓心中一片寧恬平靜,進入最佳決鬥狀態。

高手相鬥,最忌心浮氣躁,西門殘月當然知道這一點。宋輕煙也知道,而且這正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他暴喝一聲,身形一震,急拔而起,雙手中忽然多了兩根銀針,疾刺西門殘月雙眼,一出手就是奇詭歹毒的招式,迅如驚鴻乍現。

銀針門門主史三針當年悟出了一套“九九八十一路無影神針法”,憑手中一根小小的銀針,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不知有多少一流高手喪命針下。他的武器怪異,天下罕見,招法也與眾不同,神奇莫測。宋輕煙投入他門下後,精心修練,參照其他門派武功,在師傳針法中揉入了許多新的變化,使之更臻完美了。

此番宋輕煙出手的這招,便是他去蕪存菁後的絕招,這一招使將出來,江湖上很少有人敢硬接。

西門殘月也沒把握。

所以他抽身後掠。

宋輕煙身形疾掠,如附骨之蛆,緊貼在西門殘月身後,手中銀針綿綿不斷地使出奇奧玄妙、變化無窮的招法。夕陽下只見微光頻閃,如繁星急雨般罩住了西門殘月周身。轉眼之間,宋輕煙便使出了三十二記殺手,而西門殘月接連變幻了十三種身法來閃避。

西門殘月沒有出刀。

出刀必勝,這是西門殘月的原則。

現在他沒有必勝的把握。

宋輕煙見一時無法得手,不免心中焦躁起來,出手更急更快,招式更狠更毒。一時針影陡盛。

西門殘月突然怒嘯一聲,身子一震,右手衣袖中彈出一把藍瑩瑩的彎刀,一刀揮出,快捷異常,削向宋輕煙頭頂。

宋輕煙正使一招“日薄西山”,雙針自上而下,連刺西門殘月正面十二處要害,但藍光乍現,西門殘月那一刀後發先至,不由得大驚,慌忙變攻為守,化解來勢。

但西門殘月已然變招,一刀斜斜飄起,斬向宋輕煙下腹。這一變化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宋輕煙額頭上直冒冷汗,應變奇速,雙針將西門殘月那一刀封住。

兩人刀來針往,打得難解難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呵地一聲輕響,宋輕煙的雙針緊緊夾住了西門殘月的刀。

西門殘月臉色微變,陡運功力催動刀勢,那刀卻只是稍稍動了動。再看宋輕煙已是冷汗潸潸,將畢生功力都傾注在兩根銀針上了。

西門殘月冷哼一聲,左袖一揮,又一道藍色刀光幻起,斬向宋輕煙咽喉。

宋輕煙根本沒料到他還有另一把刀,一下子駭得魂飛魄散,大叫一聲,雙手棄針,身子倒掠丈餘,站在那兒,怔怔地看著他。

西門殘月慢慢收起刀來,走了過去,冷冷地盯著他,道:“宋兄,你想必看出來了,我並不想殺你。”

宋輕煙一聲不吭,他的臉比紙還白。

西門殘月又道:“我希望你告訴我一件事,可兒是不是真的被你手下抓住了?”

宋輕煙似沒聽清他的話,西門殘月又問了一遍,才點點頭道:“不錯,她就關在悅來客棧的地窖裡。”

西門殘月道:“我希望你沒有騙我。”

宋輕煙一聲慘笑,道:“我已經敗在了你的手下,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在江湖上混了,還騙你幹什麼?”

“但願如此。”西門殘月說完這話,身形有如輕煙般掠起,轉眼之間便消失了蹤影。

宋輕煙仍站在夕陽下,殘霞映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十分古怪詭秘。他突然大笑起來,幾隻回巢的雀受驚,撲愣愣四處亂飛。

笑聲中,宋輕煙的臉不知怎地,忽然裂開了,居然一塊塊地往下掉,不一會兒,竟變成了另外一張臉。

一張女人的臉。

鐵娘子!

不知什麼時候她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千手書生”陳留耳。

鐵娘子一震,眼中射出兇險殺機。

陳留耳望著她,微微一笑,道:“想不到西門殘月精明過人,居然給你騙了。”

“這說明我的易容術實在太高。”

“你的表演才能也妙不可言,再加上你拿薛可兒擾得他心神不定,所以根本沒發現你的秘密。”

“但你發現了。”

“這只不過是因為旁觀者清。”

“宋輕煙想必已經設下了圈套等著西門殘月。”

“不錯,他這次是必死無疑。”

“必死無疑的恐怕還有別人。”

鐵娘子不解地看著陳留耳,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陳留耳笑道:“你難道真的不明白?”

“你想殺我?”

“我如果現在不殺你,說不定將來我會死在你手中。”

“姓陳的,你別忘了,你絕對不是我的對手。”

“以前可能不是,但是現在不同。你剛才跟西門殘月打了一場,功力消耗得差不多了,這是我下手的最好時機,你說我會放過麼?”

鐵娘子眼中迸射出森寒的光芒,突然嬌叱一聲,振衣而起。

陳留耳仍然悠閒自得地站在那兒,冷冷一笑,全身突然發出幾十道暗器,暴然打向鐵娘子。鐵娘子身在半空,避無可避,身上立即被密雨般的暗器釘成了只“刺蝟”……

***

地窖裡堆滿了東西,光線非常暗。西門殘月站在門口,運足目力,才看見牆角蜷縮著一個女人。她被繩子緊緊地捆著,一頭散亂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西門殘月的心一陣狂跳,他認出那就是可兒,高聲喊道:“可兒!”

那女人聞聲抬起頭來,驚喜地叫道:“西門大哥!”

西門殘月這下更是確信無疑了,因為他聽出是可兒的聲音,便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一把抱住她,突然全身一震。

她不是可兒!

當他發現這一點時,已經晚了,她猝然出手,連封了他身上十二處穴道。

“你──是誰?”

她笑著站起來,抬手輕輕抹了抹臉,道:“西門殘月,你看我是誰?”

西門殘月大吃一驚,他根本想不到“她”居然是宋輕煙。

“原來這是你的圈套!那個人只是你的替身。”

宋輕煙開心地道:“不錯,只可惜你發現得太晚了。”

“可兒呢?”

“你放心,她根本不在這兒,我想對付的是你。”

西門殘月這才放下心來,平靜地道:“你如果想殺我,現在就動手吧,不然就遲了。”

“哦,你以為有人會來救你嗎?”

“不錯。”

“誰?”

“我。”

地窖門口突然出現了一條人影。

笑笑。

***

夜色深沉,這間密室中卻燈火通明。西門殘月和笑笑相對而坐,陳留耳侍立在笑笑的身後。桌上擺滿了酒菜。

西門殘月吃得非常開心,笑笑卻只是稍稍動了幾下筷子。

西門殘月忽然望著笑笑道:“你怎麼吃得那麼少?是不是這些酒菜不合你的胃口?”

笑笑嫣然一笑,道:“不是。我吃東西一向都是這樣。”

西門殘月點點頭,道:“女孩子吃少一點的確有好處,免得吃成個大胖子,將來嫁不出去,那可就糟了。”

笑笑笑得前仰後合。

西門殘月又衝陳留耳道:“陳兄,你不喝點酒嗎?”

陳留耳欠身道:“多謝西門公子好意,我家小姐坐在這裡,我這做手下的哪敢放肆。”

西門殘月衝笑笑道:“看來你真是運氣不錯。”

“西門大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你有這麼好的手下。”

“陳大哥當年就追隨我爹左右,對我爹忠心耿耿。”

“你有這樣的手下,要報仇豈不是易於反掌,為什麼還要我幫忙?”

笑笑嘆了口氣,道:“只可惜陳大哥的武功雖好,比起你來卻差了一大截。”

“對了,你好像說過,殺了宋輕煙,下一個目標就是血手門主本人。”

“不錯。”

“他現在在哪兒?”

“他早就死了。”

西門殘月一怔,失聲道:“死了,什麼時候?”

“一年前。”

“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人總是要死的,不管他的武功有多高、權力有多大,只要他是人,都免不了一死。”

“他是怎麼死的?”

“因練功時走火入魔,七竅出血而死。”

“那──”

“他雖然死了,但他女兒還活著,所有刺殺你的行動,都是他女兒安排的。他死的時候只有他女兒在身邊,因此他的死,只有他女兒一個人知道。”

西門殘月不語。

笑笑繼續道:“他女兒知道‘劍簫雙絕’和‘七絕殺’他們不僅不會聽自己的命令,還可能對自己不利,所以──”

“所以她就假借門主的名義,安排了一系列行動,來借我的手除掉他們。”西門殘月突然接口道。

“不錯。”

“那位血手門主的女兒在哪兒?”

“就在你面前。”說著,笑笑兩眼緊緊盯著西門殘月,她以為他一定會驚得目瞪口呆,但根本沒有,他的臉色居然非常平靜,吃驚的反而是她。

“你難道早就知道?”

“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

“你絕不是歐陽飛雪的女兒。”

“你憑什麼這樣斷定?”

“因為我認識歐陽飛雪的女兒。”

“哦?”

“薛可兒就是歐陽飛雪的女兒。”

“你撒謊,薛可兒姓薛,她怎麼可能是歐陽飛雪的女兒?”

“我沒有撒謊,可兒雖然姓薛,但她千真萬確是歐陽飛雪的女兒。至於她為什麼姓薛而不姓歐陽,那是別人的私事,我們似乎無權過問。”

“這麼說,你早就知道我從頭至尾都是在騙你?”

“我的確知道你是在騙我,但我從你那兒也知道了不少資料,所以──”

“所以你心甘情願上當。”

“當然。”

“那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吃的酒菜中,被我下了劇毒?”

“我如果不知道,會吃下去麼?”

笑笑吃驚地看著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繼續道:“你下毒的手段非常巧妙,每一樣酒菜中摻進了一種無毒的物質,當我把每一樣酒菜都吃進去以後,這些物質就在我肚子裡溶成毒藥。”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並不擅長下毒,這毒藥是從百毒谷主那兒買來的,而百毒谷主有個好朋友碰巧也是我的好朋友,也就是不悟和尚,所以……笑笑姑娘,很不好意思,你費盡了心血,卻沒能害死我。”

笑笑全身突然僵硬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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