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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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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紫揚] 秋風中的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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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37: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幽魂五妖

  追殺者:西門殘月。

被追殺者:幽魂五妖。

***

時值初冬,天氣漸漸寒冷起來,風涼嗖嗖地吹著,天空中陰雲密佈,一片灰茫茫,大地草木枯槁。

相思鎮是江南的一個重鎮。這裡陸路水路交通都很便利,商賈雲集,街上人流如織,喧囂震天。晌午時,大街上忽然出現三個懸刀掛劍的江湖人。

這三人年紀都在三十五六歲左右,都穿著一件藍色衣袍,系白色腰帶。領頭的那人中等身材,皮膚黝黑,渾身肌肉結實,猶如精鐵打造的彈丸。

他身後那人身形瘦小,長得白白淨淨,卻滿臉陰沈之色。另一個黑眉星目,髭虯滿腮,神情深沉冷傲。

路人見了他們,紛紛走避不迭。有些認識他們的人則微微變色,私下議論道:“想不到忘憂城的‘天劍地刀斷腸花’,居然到江南來了。”

“是啊,他們來這兒幹什麼?”

“聽說近幾年來,他們已經很少在江湖上走動了。”

“不錯,能讓他們出手的事並不多,看來江湖上又發生了什麼大事。”

這三人匆匆從人群中走過,全然不理會人們好奇的目光。

“天劍地刀斷腸花”這個名字,江湖上無論誰提起來,都會乍然變色。

十多年前,他們三人闖蕩江湖,殺人無算,後來他們投入天山忘憂城主崔忘憂麾下,成為崔忘憂的心腹。這次他們下山,的確是為了辦一件大事。

領頭的那人便是“天劍”曾松,劍法靈秀瀟灑,殺著連綿,厲害無比。髭虯漢子是“地刀”方無二,出刀快捷、怪異,而且威猛凌厲,銳不可當。“斷腸花”高天海是那白淨漢子,他雖然長得瘦弱,但暗器功夫非同小可。他的暗器與眾不同,是一朵朵精鋼打製的牡丹花,發出時跟真花一樣美麗,令敵人眼花撩亂之際,那花便割斷了敵人的喉嚨。

有了他們三人,崔忘憂的確沒有什麼值得煩憂的事了。

更何況他手下還有一個哈哈兒。

哈哈兒看上去不像個高手,胖乎乎的身子,堆滿肉的臉上總是掛著笑,但江湖上很多人寧願碰到“天劍地刀斷腸花”,也不想看見他的笑容。

有人說曾松用劍殺人,方無二用刀,高天海用暗器,而哈哈兒的殺人武器是他的笑。

他的笑比劍快、比刀利、比暗器毒。

“逢賭必贏”羅大頭的頭本來就大,瘦小的身子支撐著一顆碩大無朋的腦袋,給人一種極不協調的感覺,但是此時這個瘦骨嶙峋,烏簪高髻,廣額深目的老道站在他面前,他的頭更是大了一個圈。

近日來,他已成為了江湖上炙手可熱的人物,各門各派都在找他。

他愛賭,卻不愛惹麻煩,所以一直東躲西藏,沒想到仍被這老道盯上了。他用了不下於十七種方法,來擺脫這老道的追蹤,卻還是讓他堵在了這間破爛不堪的小木屋裡。

他當然認識這老道,也知道這老道腰間暗藏著的一根軟鞭,這軟鞭至少讓百餘個江湖上有數的高手命喪黃泉。

羅大頭算不上高手,他當然也擔心自己會成這老道鞭下的冤鬼。

所以他望著老道那閃爍如鷹的目光,心裡直冒冷氣,兩條腿也不停地哆嗦。

老道冷冷地道:“你就是羅大頭?”

羅大頭想不承認也不行,只好點點頭。

“那麼,你想必知道‘摘星手’符正的下落。”

“不……不知道。”

“真的?”

“當……當然。”

“上個月十九號,有人看見你曾跟他在濟南萬通賭坊賭過一場。”

“是……但是賭完他就走了。”

“去哪兒了?”

“不……不知道。”

老道不再吭聲,沉吟片刻,右手陡伸,羅大頭本來離他七八尺遠,但被一股大力吸引,突然到了老道跟前。老道的手在他身上輕輕一拂,他一驚,卻見老道手掌一攤,掌心赫然多了三顆玲瓏剔透的骰子。

羅大頭忙摸摸身上,發現懷中的骰子不見了。

老道冷冷地看著他,慢吞吞地道:“你是賭道高手,咱們來賭一把如何?”羅大頭一聽,綠豆大的眼睛放射出奇異的光芒,似乎忘了危險,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笑道:“道長想怎麼賭?”

“很簡單,我隨便說個數字,你把它擲出來,一把定輸贏,怎麼樣?”

羅大頭想了想,道:“這種賭法我沒玩過,既然道長要玩,我當然奉陪,不過……”

老道打斷他的話,道:“你放心,我不會在你擲骰子時做什麼手腳。”

“如果我擲出來了怎麼辦?”

“我把腦袋給你,你若擲不出來,就把‘摘星手’的下落告訴我。”

羅大頭點點頭道:“好。”他找來一隻大碗,擱在桌上,從老道手中接過骰子,望著老道:“請道長說個數字吧。”

“你給我擲一個至尊寶出來。”

羅大頭咧嘴一笑,他號稱“逢賭必贏”,精研賭術幾十年,尤善擲骰子,要他擲個至尊寶,簡直是小菜一碟,更何況用的是自己的骰子。他心裡暗道:“你這牛鼻子老道,今天可栽在我手裡了。”

他隨手將骰子往空中一拋,三顆骰子落在碗中,骨碌碌轉個不停。不一會兒,其中兩顆停了下來,羅大頭笑了,十二點。還有一顆仍轉得正歡。羅大頭叫道:“六!六!”只可惜那顆骰子根本不聽話,還是轉個不停。這可是羅大頭出道以來,從未遇到過的事,不過他心裡並不著急。

羅大頭又連叫三聲:“停!停!停!”但那骰子卻像中了魔似的,始終不肯停下。

羅大頭暗道古怪,一張臉由紅變白,又由白轉青,瞪著眼睛瞅著那骰子。

骰子終於停了下來,羅大頭一看,一下子呆若木雞。

一點。

想不到“逢賭必贏”這回卻輸了,而且輸在了他最拿手的擲骰子上。

他愣愣地望著那顆骰子,又瞧了瞧冷笑不止的老道,忽然掂起那顆骰子,仔仔細細看了看,大叫道:“這骰子不是我的。”

老道點了點頭,道:“不錯,是我把骰子掉了包。”

“你──”

“我說過,我絕不在你擲骰子時做手腳,但沒說在你擲骰子之前不做。我知道你這副骰子裡面有鬼,所以你才能逢賭必贏。我預先準備了一顆跟你的一模一樣的骰子,換下了你的,你一時疏忽沒發現。”

羅大頭無語。

老道又道:“羅大頭,你認不認輸?”

羅大頭面容慘淡地點點頭,他雖然輸得很不甘心,可又不得不服輸。願賭服輸,能以賭術在江湖上博得極大名聲的人,自然不會耍賴的,更何況他面前這位老道是個極其厲害的人物,他惹不起。

老道緩緩道:“你既然認輸,就請把‘摘星手’符正的下落告訴我,我絕不為難你。”

羅大頭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道:“事已至此,我只好告訴你了。那天我和符正在萬通賭坊賭了幾局後,他……”

“慢!”

一聲斷喝突然在耳邊炸響,門口出現了三個人。

老道一愣,隨即全神戒備地盯著這三人,目光森寒如刀,冷冷道:“原來是‘天劍地刀斷腸花’三位,我早就料到你們會插手這件事的。”

三人笑了笑,一個接一個慢慢地走進來。“天劍”曾松傲然道:“雲夢島的‘雲夢譜’乃天下七大寶貝之一,譜上所載無一不是妙絕天下的神技,江湖中人誰不想據為己有?連‘蛇鞭’顧青風顧道長這樣的高人都為之出手,我們這些小人物自然也動心了。”

顧青風沉聲道:“我與忘憂城主崔忘憂一向交情甚篤,不想為這事跟他翻臉,所以三位最好不要逼我出手。”

“地刀”方無二搖頭冷笑道:“真是對不起,鄙上曾吩咐咱們兄弟,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找到雲夢島,奪到‘雲夢譜’,誰若想跟咱們爭,一律格殺毋論,就是鄙上的親爹孃也不例外。”

“何況──”“斷腸花”高天海接腔道:“為了得到那東西,咱們已經殺了八十二個江湖一流高手,當然不在乎多殺一個。”

顧青風眼中暴射出森森殺氣,全身骨骼如炒豆般霹啪直響,半晌,冷冷道:“如此說來我的蛇鞭今天又可以喝到人血了。”

曾松陰惻惻地一笑,道:“顧道長武功蓋世,但咱們兄弟要殺你,恐怕也不是什麼難事,依我看,咱們不妨也來賭一把。道長若是贏了,儘管把咱們三兄弟的命拿去。如果道長輸了,請道長立即離開這裡,不再插手這事。”

顧青風略加思索,便點點頭,道:“怎麼賭?”

“還是擲骰子,一把定輸贏。我和道長各擲一把,誰的點數大,就算誰贏。”

“好。”

曾松又道:“另外,一方擲骰子時,另一方可以出手毀掉骰子。”

顧青風望了望方無二和高天海。曾松看出了他的心思,道:“道長請放心,由我一人跟道長賭,我這兩位兄弟絕不出手。”他揮了揮手,方、高二人立即後退三步。顧青風暗暗忖道:“這種賭法實際上是比試武功,卻較比武更為艱險。‘天劍地刀斷腸花’名動天下,我孤身一人絕非其敵,若只有‘天劍’一人出手,倒不足為懼。”

嘴裡道:“誰先擲?”

“道長是前輩,自然由你先擲。”

“好。”顧青風抓起三顆骰子,擲進碗裡,骰子叮叮噹噹轉開了。為防止曾松毀骰子他手臂一震,已從腰間抽出了一根七尺軟鞭,挾風抽向曾松,招式細柔如春風拂柳,但這一鞭之中,卻暗藏著三記歹毒殺著,鞭影厲風立即罩定了曾松。

這顧青風表面上是終南山重陽宮的道士,實則是個橫行江湖,無惡不作的獨行大盜。只因他平素行事極為隱秘,故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但他的武功卓絕,罕有對手,這一點卻是江湖上公認的。

曾松身形凝定不動,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一伸,那大矯飛龍般騰挪卷舞的鞭影,立即被他鉗住了,猶如奇毒無比的毒蛇,突然被人制住了七寸,動彈不得。

顧青風的心一凜。

曾松右手中已發出一道劍光,匹練般投向顧青風咽喉。

顧青風冷哼一聲,出指一彈,“嗡”地一聲,如龍長吟。劍光立即折轉方向,直奔那隻大碗。

“叮……”

三顆仍在旋轉的骰子突然彈跳起來,在半空中相碰,撞得粉碎。

曾松飄然退後三步。

顧青風臉色一變。他未料到曾松的武功高到了如此地步。

方無二和高天海笑了。羅大頭神色緊張地呆立一旁。

曾松笑吟吟地道:“道長,這回該輪到我了吧。”

顧青風無語。

曾松衝羅大頭道:“羅兄你身上想必不止帶一副骰子吧。”

羅大頭心知這兩方的人都不好惹,無論誰贏了都對自己沒多大好處,好在他們不是想殺自己,最多把符正的下落告訴他們。雖然這樣做,未免對不起賭友,但事已至此,也顧不了那麼多。所以他點點頭道:“當然,像我這樣的賭徒,身上總是帶著一大把骰子。”說著掏出三顆骰子給了曾松。

曾松微微一笑,將骰子隨手往碗中一擲。

顧青風身子一震,手中長鞭如毒蛇般噬向曾松。曾松出指鉗向長鞭。誰知這次未能鉗中,長鞭已卷向桌上那隻碗。曾松一劍刺出,快逾驚虹掣電,直取顧青風眉心。

顧青風應變奇速,長鞭鞭勢一轉,攻向曾松脈門,鞭影如大雨般潑灑,詭異莫測。

曾松施展出平生所學,與他鬥成一團,劍勢忽而凝重如山,忽而輕靈似羽。

霎時間,小屋中鞭影浸空,劍光飛繞。這兩人功力相若,但顧青風出道成名早一些,對敵經驗非常豐富,一邊與曾松交手,一邊用左手乘隙彈出一縷縷指風,擊碎了兩顆仍在轉動的骰子。

曾松心頭焦急,如果最後一顆骰子被毀,那兩人只能算是賭了個平手。因此加緊催動攻勢,不讓顧青風有可乘之機。

兩人一連交手七個回合,那顆骰子還在轉動。旁觀的三人無不十分緊張。正在這時,顧青風突然抽身後掠,同時一鞭卷在右邊牆上一顆鏽鐵釘上,鐵釘飛出,射向碗中。

曾松大驚,劍光揮出,疾削鐵釘。但顧青風的軟鞭已襲向他面門,勢如濤翻浪湧,勁風激盪。他只得回劍自護。

叮地一聲,那骰子被鐵釘擊得粉碎。

顧青風收回軟鞭面露得意神色。

曾松沮喪萬分。

顧青風冷冷道:“這一局咱們不分勝負,不知曾兄還想不想賭?”

曾松還未答腔,方無二跨上前,道:“我來和你賭。”

“賭什麼?”

“賭命!”

話音未落,一道晶亮的刀光飛射向顧青風,照眼欲花,其勢凌厲威霸,挾著一股使人驚悸的嗚嗚風響。

顧青風怒叱一聲,出鞭。

長鞭決蕩飛舞,迎住方無二的攻勢。

方無二人稱“地刀”,刀法自然非同尋常,但見他攻如雷鳴電閃,守如江海凝光,千重刀影湧向顧青風。

顧青風武功與曾松相若,而稍勝方無二一籌。此刻只因曾松和高天海環伺在旁,他須提防他們猝然偷襲,故而出手時只用了八成功力,十招之中倒有九招是取守勢。一時之間,兩人打了個平手。

轉眼之間,方無二已攻出了八十一刀。這八十一刀幾乎是一氣呵成,刀光將顧青風罩得嚴嚴密密,而其間變化非尋常人所能看出。

顧青風不由得微微動容,但他絲毫不懼,手中鞭使出奇招妙著,鞭勢縱橫,將敵招一一化解。

方無二見即刻之間難以得手,不由得暗暗焦急,又恐在曾、高二人面前丟醜,加緊攻勢,出手無一不是極毒極損的招式。刀光錯落如春花葳蕤,看得人眼花撩亂。

顧青風一邊用軟鞭舞出一道“鞭牆”,阻擋方無二攻勢,一邊心中暗忖:“這方無二非我對手,要殺他並非難事,但若殺了他,曾松和高海絕不會放過我。我不如制住他,用他作人質,離開此地。”

主意一定,顧青風改守為攻,鞭影大盛,開闔縱橫上下旋舞,所挾力道如萬濤決堤,崩裂而出。方無二一時落了下風,左支右絀,到後來險象環生。

曾松和高天海見狀,臉色大變,兩人對視一眼,高天海探手入懷,接著雙肩微聳,三朵豔麗動人的“牡丹花”成品字形激射而出。

百鍊精鋼打製的“牡丹花”,花瓣鋒利無比,旋轉著打向顧青風,其速有如飛矢流星。

顧青風一眼瞥見,手中鞭間不容髮地卷出三個圓卷,絞向那三朵“牡丹花”。

花碎。

鞭斷。

顧青風一怔。曾松也面色一變,高天海更是容色一慘。

方無二乘隙悄無聲息地劈出一刀,正中顧青風胸膛,鮮血箭一般標出。

顧青風一聲暴喝,手中半截軟鞭閃電般揮出,捲住方無二脖子,“卡嚓”一聲,方無二喉骨被絞斷,腦袋軟綿綿地耷在肩上,已然氣絕。

曾松和高天海見方無二被殺,目光皆赤,鬚髮陡張,便欲上前動手,卻聽見顧青風道:“真想不到江湖上響噹噹的‘天劍地刀斷腸花’,居然恃多凌寡,還暗箭傷人。”高天海身子一震,又待發出獨門暗器,卻被曾松制止了。

曾松冷冷道:“顧道長,你錯了,咱們三人向來就不是什麼俠義中人,自然不講什麼江湖道義,所以你今天不用指望能活著離開。顧道長,我記得二十年前,你與少林瞭然大師結仇,你不也是邀了十餘位黑道高手,設計害死了他嗎?”

顧青風一陣大笑,聲音宛若狼嗥。笑聲中,手中半截軟鞭已然出手,如毒蛇般纏住了躲在牆角的羅大頭。

曾松大驚,手中劍指著顧青風,欲待搶上。高天海手中扣著“牡丹花”,也欲出手。

顧青風怒喝一聲:“別動!”

曾、高二人只得頓住。

顧青風臉上掠過一絲歹毒的笑意,冷冷道:“江湖上只有‘摘星手’符正知道怎樣去雲夢島。而符正自從上個月十九號和羅大頭賭過一局後,便失蹤了,所以他的下落只有羅大頭一個人知道。你們如果想找到符正,就不能讓羅大頭死。”

曾松神色緊張地看著顧青風,道:“你想怎麼樣?”

“很簡單,讓我離開這裡。”

“那羅大頭呢?”

“我暫時帶他走。”

高天海怒道:“你做夢!”

顧青風冷笑道:“你們既然不答應,我只好和羅大頭同歸於盡了。”說罷,手一震,那半截軟鞭立即勒緊,眼看羅大頭就要喪命。

但奇怪的是,羅大頭似乎毫不在意,居然咧嘴笑了笑,伸手在鞭上輕輕一彈。

顧青風頓時覺得一股沛莫可御的大力,從鞭上直撞過來,右臂一麻,右手虎口發熱,再也握不住鞭子了,那股力道仍未止住,又將他身子帶得往後倒退七八步。

曾松和高天海俱都震愕莫名。他們知道羅大頭賭術過人,但武功平平,沒想到出指輕輕一彈,便震退了顧青風這樣一等一的高手。

顧青風愣愣地看著羅大頭,半晌才瞿然醒悟,失聲道:“你……不是羅大頭!”

曾松也驚呼道:“閣下莫非是惜玉樓的‘風雲彈指’龔鵬飛?”

“不錯!”龔鵬飛點點頭。

三人只覺得全身冰涼。

惜玉樓是江湖上一個神秘的幫派,人數雖然不多,但無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樓主趙惜玉更是江湖上不世出的奇才,驚才羨豔,武功絕頂。他有兩個得力助手“風雲彈指”龔鵬飛和“無影神腿”黑摩星。

龔鵬飛雖年歲不大,但內功深厚強韌,彈指功夫更是漸趨妙境,罕有人敵。

黑摩星的武功同龔鵬飛在伯仲之間,腿法奇奧玄妙莫測。

趙惜玉自從有了他們,已經很少親自出手了。

此刻他假扮成羅大頭,其目的自然讓人能一眼看出。因此顧青風和曾、高二人的心都懼震不已。

龔鵬飛忽然笑吟吟道:“三位想必知道,此番衝著那‘雲夢譜’來的江湖高手,不下三百餘人。近幾天來,大家彼此殘殺,已死傷過半。放眼江湖,能跟咱們惜玉樓爭奪那寶貝的門派,只有兩個:忘憂城、‘幻影劍’葛不行門下。所以,這次咱們這三方勢力少不了要較量一番。”

顧青風冷冷道:“我不屬於你們任何一方,請問,我可不可以離開這裡?”

龔鵬飛搖搖頭道:“不可以。”

“為什麼?”

“很簡單,你既然也是衝著那寶貝來的,也是我的敵人。”

“你要殺我?”

“不僅僅是你,還有他們兩位。我假扮羅大頭引你們上勾的目的,就是要殺你們。如果你們不想死得太慘,可以自行了斷,也免得我多費手腳。”

顧青風冷笑不止,道:“姓龔的,你的口氣也太大了。”

“是嗎?”龔鵬飛懶洋洋地一笑,突然狀若飄風般掠至顧青風面前,出指一彈。

顧青風慌忙伸臂格架,卻架了個空,只覺得額頭如遭千斤鐵錘重擊,骨頭已碎,大叫一聲,身子斜飛而起,撞在身後牆上,然後慢慢滑落在地,命喪黃泉。

曾松和高天海臉色煞白,相互對視一眼,同時暴喝一聲,曾松已倏然搶上,手中那把晶光燦然的劍閃電般刺出,一劍化九式,直取龔鵬飛全身九處大穴。而高天海已飛出九朵“牡丹花”,分上中下三路疾射龔鵬飛。

龔鵬飛冷哼一聲,展身,彈指。

劍折。

“牡丹花”倒飛而去,速度更快直撲高天海。

曾松棄劍倒掠。龔鵬飛長嘯一聲,撲起,再次出指一彈,曾松躲閃不及,中指,倒地而死。

這時高天海長袖一揮,已接下了那九朵倒飛而來的“牡丹花”,突覺一股疾風撲至,未待他反應過來,便聽到自己的頭蓋骨碎裂的聲音。他的腦袋裡一片空白,隨即便什麼也不知道了,仆地斃命。

龔鵬飛施施然站在四具屍體旁,神情說不出地舒適酣暢。

不知過了多久,他背剪雙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外面依然是陰霾密佈,天地間灰濛濛的。

接著,他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灰衣人。

這人身形瘦削,面容清瘦,著一件寬大的灰色長袍,遠遠地看上去,就像一片灰色的雲塊。

他的腰帶上斜插著一柄無鞘劍。這柄劍看上去極其尋常,隨便哪個三流武師手中,都能看到這種劍。

但龔鵬飛見到這把劍後,卻暗自一驚,表面上仍鎮定自若,慢慢走了過去。

灰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後開口道:“‘風雲彈指’龔鵬飛就是你?”

龔鵬飛點點頭道:“在下正是龔鵬飛。”

“你想必也認識我。”

“當然,江湖上很少有人不認識‘幻影劍’葛不行座下第一高手白天的。”

白天微微頷首,道:“你也知道我來這兒的目的?”

“我知道。”

“我本來不想同你交手,但迫不得已。”

“這沒什麼,咱們各為其主。”

“那你出手吧。”

“好!”龔鵬飛說罷,身形如脫兔般竄起,出指連彈,指風錯落凌厲,快疾如雨。

白天身子一動不動,動的是他的手。他的手飛快地拔劍,刺出。

天地間猝然灑落千點萬點劍光。

這劍光清麗流動,虛實相雜,變幻詭異莫測。

龔鵬飛一連出手十二招,指風縱橫,銳利難擋。

白天身形凝定不動,接下了他的全部來招,接著還了三劍,這三劍也未傷著他半分。

當龔鵬飛第十三招出手時,白天突然全身都動了,動得非常快,但動得最快的,還是他的劍。

龔鵬飛突然覺得心口一涼,同時眼前幻起一道血光,如虹彩般亮麗迷人的血光,低頭一看,白天的劍赫然插在自己心窩上。

他大叫一聲,身子朝後彈出,仆地而亡。

白天神情木然地望著地上的屍體,緩緩地拔出劍來,用一塊白布輕輕拭掉劍上的血跡,然後插回腰間,轉身像一片灰雲般飄然離去。

***

月夜。

離相思鎮大約百里處有一條大河,天水相連,煙波浩渺,綠茫茫一望無際。河邊雜草叢生,風吹草動,窸簌簌亂響。

五條人影箭也似地在夜空中一劃而過,很快消失在亂草叢中,身法端的快捷不凡。

接著,一片岑寂,只剩風聲、草聲,這靜寂之中卻隱含著濃濃殺機。

月輪漸移,幾片黑雲遮住了新麗的光華,大地黝黑深沉。

不知什麼時候,河岸邊又多了一條人影。

黑暗中隱隱可見這人年約二十八九,身材頎長,面白無鬚,一襲白衣,神情說不出地清俊瀟灑。

此刻,他那炯若寒星的雙目中,隱隱透著一絲怒意。

這人正是追殺“幽魂五妖”至此的“白衣浪子”西門殘月。

他那利如刀芒的目光來回掃視著草叢,忽然朗聲道:“幽魂五妖,我知道你們躲在草叢裡,還是乖乖地出來吧。”

聲音猶如水激寒冰,但草叢中沒有反應。

西門殘月又道:“這兩個月來,我將你們從關外追到江南,有幾次險些被你們溜了,但我說過,不管你們逃到天涯海角,我都會追到你們。”

他頓了頓,道:“你們這五個禽獸不如的傢伙,早已惡貫滿盈了。大妖丁剩勇弒師淫嫂。二妖言澤文為練言家十八式,竟然一夜之間擄走布丁鄉四十九個壯年男子,作自己練功的靶子。三妖田我我、四妖田你你魚肉鄉里,甚至以殺人取樂,連襁褓中的嬰兒都不放過。五妖樂小妖,因為嫉妒同門師妹年輕貌美,居然趁其不備點住她穴道,逼著八個青壯男人將她輪姦致死。你們五人真是罪孽深重!”

草叢中仍然沒有動靜。

西門殘月不再吭聲。

一明一暗,靜靜地對峙著。

江風更急。

西門殘月突然長嘯一聲,縱身掠起,如星丸般投入那片草叢中。

一杆長槍倏忽刺來,快得無以復加,直取西門殘月腰肋。這一槍不但快而且準,而且毒。

出手的是三妖田我我。

與此同時,四妖田你你的刀也出手了。刀光亮麗逼人,破風斬向西門殘月雙腿。刀背上五個小鐵環亂響,聲音懾人心魄。

除田氏兄弟外,二妖言澤文的“言家十八式”也發動了。

西北言家是江湖上除七大門派之外的十三大勢力之一,其武功獨闢蹊徑,自成一家。“言家十八式”更是其武功精華。

當年言家第三代掌門人言可正就是以這套武功,連敗三十三位武林一流高手,後來與武林泰斗,天下第一高手少林九妙大師比武,居然不分勝負。這個言澤文雖然身手不及乃祖,但已將“言家十八式”練得爐火純青,此際發出,自然非同小可,無人敢攫其鋒芒。

一股沛莫可御的巨飆旋轉著、翻滾著,卷向西門殘月胸門。

西門殘月正身置半空之中,幾乎來不及阻擋槍、刀和“言家十八式”的劍襲,更何況有大妖丁剩勇的“天傷指”和五妖樂小妖的“五星雷鳴彈”。

丁剩勇師承九指瘋姑,其“天傷指”功力已超過其師。九指瘋姑天賦奇稟,資質高絕。四十年前,全家死於邪派高手商若狂之手,為報家仇,她苦研武功,自創“天傷指”絕技,四處追殺商若狂。只可惜商若狂早死,她因不能親手報仇,憤而變瘋,濫殺無辜。後經高人指點,幡然醒悟,從此隱居深山,靜心修練,並收山民之子丁剩勇為徒,悉心指點他武功,指望著他藝成之後,下山匡護正義,鋤暴懲惡,解民疾苦。誰知丁剩勇天生頑劣,淫蕩暴戾,竟姦淫了自己的嫂子。九指瘋姑怒不可遏,出手清理門戶,卻死在了丁剩勇手中。

此刻,丁剩勇挾威暴起,一指按出,聲若殷雷,疾取西門殘月腦門。

另有五粒灼灼螢火,打向西門殘月後背。

這是樂小妖發出的“五星雷鳴彈”。

“五星雷鳴彈”是江南霹靂堂的獨門火藥暗器,都是些滾圓精緻的小球,射出時光華耀眼,撞中物體,便會爆炸,威力奇大無比,江湖中很少有不懼怕此物的。

何況樂小妖發出“五星雷鳴彈”時,所使用的手法,揉合了天下四大暗器名家之精華,更是令人難防難擋。

霎時,西門殘月頭部、胸脯、腰肋、雙腿和背門五處要害籠罩在敵人的進攻威力之下,施襲者都是當今江湖上罕見的高手。

“幽魂五妖”此番聯手進擊,計謀已久,因此出手的時機、細節、方位都考慮得非常周到。

他們知道西門殘月武功獨步天下,要殺掉他並不容易,弄不好喪命的可能是自己,所以他們一直在躲避他。誰知要躲著他更難,他們便籌劃殺掉他。

你不殺他,他就殺你。

這一擊果然石破天驚,厲害異常。

所以在出手之前,他們就彷彿看見西門殘月倒下了,永遠地倒下了。

但西門殘月並沒有倒。

在攻擊即將奏效的那一剎那,西門殘月在半空中動了動。

他沒有用絕妙身法閃躲來勢,因為任何高明的身法都無法躲過這五大高手的聯手一擊。

他進攻。

以攻為守。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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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38: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相思鎮

  西門殘月在半空中出腿,踢中田你你的刀,刀飛,鐵環叮叮鈴鈴響個不停,撞中田我我的槍桿,槍折。

田氏兄弟虎口被震裂,流血不止,踉蹌後退十幾步。

與此同時,西門殘月左手一指戳出,閃電般點向言澤文脈門。言澤文大驚,撤掌,所發出的“言家十八式”功力自然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

西門殘月的袖刀已發出,藍色光芒幻起,直取丁剩勇面門。

丁剩勇變招奇快,易攻為守,手指按在西門殘月刀背上,一股大力立刻從刀身上傳出,撞在西門殘月身上。

西門殘月只覺得心口似被千斤重錘猛擊一下,五臟六腑一陣翻騰,口中發甜,一口血湧上來,卻被他拚力嚥下。

這時,樂小妖的“五星雷鳴彈”已射至,離西門殘月背門不及三寸。

西門殘月長袍忽然鼓起,盪出一股大風。

五聲巨響,搖天動地。

那“五星雷鳴彈”在西門殘月的身後爆炸,將他的長袍炸出了一個大洞,幸喜沒有傷著身體。

但丁剩勇的“天傷指”卻讓他至少損失了兩成功力。

他落在地上,岸然而立,神情依然平靜如故,似乎剛才跟“幽魂五妖”拚死打鬥的不是他。只是衣衫有些破爛,顯得有些狼狽。

“幽魂五妖”吃驚不小,怔怔地圍著他。

夜風勁疾,衰草劇動,衣襟揚逸欲飛。

一片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開口說話。

“想不到咱們十拿九穩的全力一擊,被你破了。”說話的是丁剩勇。他兩眼冷焰暴長,逼視著西門殘月。

“我也想不到──”西門殘月悠然道,“幽魂五妖這樣不好對付。”

“西門兄,只要你放過我們五個,我們一定改過自新,聽候你的差遣。”二妖言澤文哀聲道。

“自作孽,不可活。你們此刻後悔,已經太晚了。”

“你難道非殺我們不可?”長得嫵媚多姿,肌膚白嫩細膩,身腰纖巧婀娜,卻滿臉冶蕩妖異之色的樂小妖,說話的聲音悲悲慼慼,令人陡生憐憫之情。

但西門殘月卻毫不理會,沉聲道:“我千里追蹤,就是要殺了你們。”

丁剩勇冷然道:“你殺了我們,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做事一向不在乎對自己有無好處,只求無愧於心。”

丁剩勇冷笑道:“你已中了我的‘天傷指’,內力大損,難道還有把握殺我們?”

西門殘月微微一笑。他做事,很少有過絕對把握,現在也沒有。

他衝丁剩勇道:“你不相信?”

話音未歇,他的身形已動。

動得非常快。

直撲丁剩勇。

丁剩勇大驚,但臨危不亂,一指按出。

誰知西門殘月身形一變,已折而撲向樂小妖。

此時此刻,西門殘月自然不能讓他們五人重新結聯手之勢,必須搶先各個擊破。

五妖中以丁剩勇武功最高,且是五妖之首,若攻擊他,其餘四人勢必捨命相救,所以西門殘月選定功力最弱的樂小妖作為目標。

為防止丁剩勇救她,他先佯攻丁剩勇,令其無暇他顧。

藍色光芒陡閃。

樂小妖一聲尖叫,一條右臂飛起。那隻血淋淋的手上還扣著一把“五星雷鳴彈。”

丁剩勇、言澤文和田氏兄弟震愕之餘,暴喝聲聲,猛然撲上。

這五妖雖作惡多端,但彼此之間極重義氣,一人遇難,其餘人必定拚力相救。

樂小妖踣地,西門殘月突然不見了。

四妖血脈僨騰,在草叢中仔細搜尋。

田我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用槍狠狠戳入草中,忽然覺得後頸微微有些溼熱,扭頭看時,赫然發現西門殘月面帶微笑,氣定神閒地望著他。

田我我大喝一聲,一槍刺出,卻感覺到胸腹之間一涼,垂首一看,西門殘月的刀早已斬入。

槍在半途頓住了。

他的人也倒了下去。

丁剩勇大叫一聲:“快走!”一把抱起樂小妖,狡兔般一竄,逃之夭夭。

田你你見親哥哥喪命,哇哇大叫,欲搶上去拚命,但言澤文一把將他抱住,飛也似地掠走了……

清晨。相思鎮上人流穿梭,非常熱鬧。

西門殘月又精神煥發地出現在街頭。經過一個晚上的調息,所受內傷已好了一大半,功力也恢復得差不多了。他花錢買了件新白袍穿在身上。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著。

昨晚從四妖逃跑的方向看,他們很可能來了這裡而且不會這麼早就溜走,因為他們要替樂小妖治傷。

人群中夾雜著不少江湖人士,其中有幾位還是平素很少露面的一流高手,這些人見到西門殘月,不由得微微動容,心中暗暗忖道:“想不到西門殘月也插手這件事,看來咱們這一趟是白來了。”

西門殘月看見他們之後,也頗覺奇怪。他剛準備叫住一位熟悉的江湖人物,問個究竟,卻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住了。

一個頭戴破草帽的樵夫,挑著一擔柴,低著頭匆匆忙忙地從他身邊走過。神態瘋顛的老叫化,跌跌撞撞地衝過來,一頭撞在樵夫的柴上,“哎呀”一聲,接著破口大罵起來。

那樵夫大怒,放下柴擔,揮拳欲打。

西門殘月走上前去,欲擋住他。那樵夫卻閃電般從柴捆中抽出一把刀來,挾出劈向西門殘月。

那叫化長袖一舒,運起一股白茫茫的罡勁,掃向西門殘月胸膛。

西門殘月一聲怒叱,沖天而起,躲過這猝然一擊。

那樵夫原來是田你你易容裝扮的,而叫化則是言澤文。

兩人一擊不中,速退。

西門殘月身形掠起,追上。

正好街邊停著一輛馬車。這馬車車篷已經非常破舊,拉車的也是一匹羸弱老邁的瘦馬,顯然不是什麼富貴人家的行頭。車門緊閉。車轅上歪歪斜斜坐著一個蔫頭耷腦的漢子。他想必是昨晚熬了夜,現在正低著頭打瞌睡。

言澤文和田你你飛身掠上了車,那車伕被田你你一腳踢了下去。

西門殘月剛欲縱上去,卻聽見車廂裡一聲驚呼。

女人的聲音。

西門殘月一驚,頓住了身形。

言澤文在裡面獰笑一聲,道:“西門殘月你若敢衝進來,我就殺死這女人。”

西門殘月一咬牙,沉聲道:“你們最好放了她,不然,我會讓你們死得很慘。”

田你你笑道:“放了她?你做夢。”

言澤文接口道:“有本事你就衝上來呀!咱們跟這女人同歸於盡。”

田你你又道:“他當然不會這樣做,別忘了,他是堂堂的西門大俠,絕不會為了殺我們而累及無辜的。”

西門殘月臉色鐵青,怒道:“你們想怎麼樣?”

言澤文道:“你若想讓我們放了這女人,必須答應我兩件事。”

“什麼事?”

“扔掉你袖中的刀。另外,讓我制住你陽關、神藏和缺盆三處穴道。”

西門殘月無語。

他明白他們的意思,扔了袖刀,三處要穴被點,就只有捱打的份。

但一個無辜的女人在他們手中,隨時都可能沒命。

他一陣猶豫,這時那車伕湊了過來,全身哆哆嗦嗦道:“公子,你行行好,車上是我家小姐,千萬別讓那兩個傢伙傷了她。”

西門殘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你放心。”話音未落,西門殘月猝然出刀。

藍光陡閃。

這一刀居然是劈向那車伕。

車伕大驚失色,慌忙閃避。與此同時,從那車廂裡射出兩條人影,自然是言澤文和田你你。

言澤文已然發動“言家十八式”,罡勁有如波翻浪湧。田你你手中湧出一卷圈銀色刀光,刀刀奪命,快捷狠毒。

那車伕也暴喝一聲,身形如鬼魅般掠起,躲開西門殘月那一刀,右手拇指倏地按出,直取西門殘月後腦勺。

不用問,這人是丁剩勇假扮的。

這一切都是圈套。車上那女人是樂小妖。

她也鑽出了車廂,左臂微震,五點光芒暴打西門殘月。她的右臂已被西門殘月削斷,但左手發出的“五星雷鳴彈”同樣快而準。

這“幽魂五妖”一死一傷後,對西門殘月既恨又懼,不敢和他正面作對,便設下這個圈套,卻萬萬沒想到,被他一眼識破,因而此刻只有捨命一搏了。

藍光大盛。

西門殘月一刀出手,化解了丁剩勇、言澤文和田你你的攻勢,緊接著一刀揮出,樂小妖發的“五星雷鳴彈”似被一縷疾風一吹,折而打向馬車。

五聲劇響,仍待在那輛馬車上的樂小妖閃避不及,連人帶車被炸得粉碎。

丁剩勇等人駭得魂飛魄散,怔怔地看著西門殘月。

“你們的計謀的確很好,我險些上當。”西門殘月冷冷道,“幸虧我知道一件事。”他望著丁剩勇。

一個車伕的膽子絕對沒有那麼大,看到那種情景居然沒有躲起來。

丁剩勇、言澤文和田你你面容慘淡,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

相思居是這鎮上最為豪華氣派的酒樓,西門殘月走進去時,正值晌午時分,偌大的廳堂內已是座無虛席,這些客人絕大多數都是江湖中人。

西門殘月已經知道了這些人來到此地的原因。

他們都是衝著“雲夢譜”來的。

江湖傳說,這譜中所載,全是關於內功、劍法、身法、易容、暗器等方面的不傳之秘。

這本“雲夢譜”在雲夢島上。但江湖中沒有人知道雲夢島在哪兒,所以江湖中人雖然對它覬覦已久,卻沒法得到。

一個月前,江湖中忽然傳說“摘星手”符正到過雲夢島。於是人們紛紛出動,尋找符正下落,其目的自然是要他帶他們去雲夢島,弄到那本“雲夢譜”。

而符正近來突然從江湖上消失了,最後見過他的人,便是“逢賭必贏”羅大頭。據說羅大頭這幾天會在相思鎮出現,所以大家都湧到這兒來了。

西門殘月一聽說這件事,一下子就有了興趣。

他並不是想得到“雲夢譜”,而是覺得這件事裡面一定大有文章。遇到了這種事情不插手,絕不是西門殘月的風格。

西門殘月叫了幾個酒菜,一邊吃,一邊注意著周圍的一切動靜。

店內的這些江湖人士大都跟他熟悉,但奇怪的是,這些人卻裝作不認識他。

不知過了多久,店門口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喧鬧嘈雜的廳堂立即安靜下來了,幾位本來在吆五喝六的江湖客,見到這人,馬上噤若寒蟬。

大家的目光都盯著這身灰袍,面色死灰,腰帶上插著一把無鞘劍的漢子。

白天。

“幻影劍”葛不行座下第一高手白天。

只見灰影微閃,白天已到櫃檯前,輕輕叩了叩櫃檯,衝埋頭翻看帳本的店老闆道:

“老闆,我要包下這裡。”

那老闆眼睛一亮,接著又搖搖頭道:“客倌,您包下了,那這些客人怎麼辦?”

“把酒錢退給他們,讓他們走,你的損失由我負責。”說著,白天掏出一錠足有二十兩的銀子,放在櫃檯上。

老闆望著銀子,眼睛中像是長出了一隻手,可惜他知道廳堂的這些人也不好惹,所以只好嚥了咽口水,為難地搖搖頭。

白天臉色一沉,接著又笑了,笑容分外陰冷,轉過身去,鋒利如刀的目光在眾人身上掃來掃去。有幾位膽小的人暗道不妙,輕輕站起來溜了。白天微微點頭,喃喃道:“很好。”

“不好,一點都不好。”

隨著話音,兩名大漢站起來,瞪著白天。西門殘月認出這兩人本是少林俗家弟子,因觸犯戒條,被少林派逐出師門。一個叫丁水清,另一人姓伍名永輝。這兩人雖品性不端,但武功非凡。

白天盯著這兩人,目中殺機大現。這兩人也全神戒備,只要白天一有拔劍之意,他們便搶先出手,合力格殺之。

誰知白天並未拔劍,甚至連動都未動。

丁水清和伍永輝對視一眼,伍永輝大步走到店外,撿了塊石頭回來,擱在桌上。丁永清衝白天笑了笑,捋了捋衣袖,嘿地一聲,將真氣運於右掌,然後一掌拍下,石頭立即被掌力震成了粉末,而桌子卻絲毫無損。眾人一陣驚呼。

丁水清面露得色,衝白天道:“這位朋友要趕咱們走,兄弟有些不服氣。如果你能夠像兄弟這樣玩玩,兄弟立即拍屁股滾蛋。”

西門殘月見狀暗忖道:“這姓丁的武功倒有兩下子,心智更不錯,知道非白天之敵,不敢和他正面衝突,又不願乖乖地離開,所以玩上了這種把戲,這樣一來,白天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他,就沒有藉口了。”

白天微微一笑,吩咐店小二取來一片豆腐,又讓人撿來一塊石頭,將豆腐擱在石頭上,從身上拿出一塊手絹蓋在豆腐上。眾人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不知道他弄什麼玄虛。

只見他一掌輕輕拍下,然後背剪雙手退後兩步。丁水清好奇地揭開手絹,見那豆腐完好無損,又端開豆腐,發現石頭仍是原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眾人也不由得大失所望。西門殘月心裡卻震愕不已。

白天衝丁水清冷冷道:“閣下不妨用手指戳一戳。”

丁水清一愣,遲遲疑疑地碰了那石頭一下,那石頭立即成了一堆粉末。他再也笑不出來了,其他人都驚得呆若木雞。

西門殘月心中嘆道:“想不到以劍術名動江湖的白天,居然將這種隔物擊物的綿掌神功練到了如此爐火純青之境。看來‘幻影劍’葛不行的勢力的確不可小視。”白天懶洋洋地道:“在座的諸位,誰若能照我剛才這樣玩玩,就可以留在這裡喝酒,如果沒能耐,只好請出去了。”

丁水清和伍永輝率先走了,另一些人也陸陸續續地溜了。西門殘月仍坐在那兒未動,除他以外,還有一位身著黃袍,面貌冷峻,目如點漆,奕奕有神的中年人,一動未動,顧自吃喝著。

白天冷冷地望著他倆,道:“兩位好像沒聽懂我的話。”

那黃袍客未答腔,西門殘月笑道:“在下聽懂了。”

“那麼閣下會玩那套把戲?”

“不會。”

“閣下準備走了?”

“不走。”

“為什麼?”

“不為什麼。”

酒店老闆雖不是個江湖人,但見多識廣,知道那灰袍劍客厲害無比,這位白衣公子這樣跟他說話,說不定灰袍劍客會立即拔劍置他於死地。

誰知白天沒有絲毫出手的意思,反而笑了,朗聲道:“放眼江湖,敢同我白天作對的人不多,西門殘月是其中一個。西門兄,你的確可以留在這裡。”

他笑容一斂,走到黃袍客面前。

黃袍客瞟了瞟他,慢條斯理地道:“我也不會玩把戲,但我也不想走。”

白天冷冷道:“你是什麼人?”

“殺人的人。”

“這麼說,你是來殺我的?”

“你若該殺,我就殺你。”

白天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後道:“你用什麼殺人?”

“天下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用來殺人。”

白天一咬牙,狠狠道:“看來你今天又有機會殺人了。”

“殺誰?”

“殺我!”

“我說過,你若該殺,我就殺你。”

“我不該殺?”

“起碼現在不該殺。”

“但我卻要殺你!”話音甫落,白天腰間的無鞘劍已然在手,隨即挽了個劍花,銀光晶燦耀眼。

忽聽門外一聲斷喝:“住手!”

一位衣飾鮮麗,丰神俊逸,腰懸長劍的少年公子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他身後緊跟著四位勁裝疾服的漢子。

白天一見,立即還劍腰間,過去行禮道:“二爺,屬下一直在此恭迎大駕。”神情異常恭敬。

少年公子衝他微微點頭,走到黃袍客面前,拱手道:“這位仁兄,在下葛不遠,這位手下適才冒犯尊駕,我在此給仁兄賠罪。”

黃袍客毫不理會,自顧喝酒,神情分外倨傲無禮。白天和四位勁裝大漢俱都滿臉怒容,恨不得衝過去摘下他的腦袋。但葛不遠卻擺了擺手,似毫不在意,又衝西門殘月略施一禮。

西門殘月微笑著還禮,心裡道:“聽說‘幻影劍’葛不行的弟弟葛不遠年少有為,其劍法得其兄真傳,已可躋身一流高手之列,原來就是這位英俊瀟灑、謙沖有禮的少年公子。”

葛不遠吩咐店小二上了一些酒菜,幾個人開始吃喝起來。

過了一會兒,店門口又出現了兩個人。

其中一人黑色勁裝,頭戴寬邊笠帽,赫然是惜玉樓高手,與“風雲彈指”龔鵬飛齊名的“無影神腿”黑摩星。

另一位卻是個年輕的紅衣女子,雙十年華,身姿窈窕俏麗,瓜子臉,膚色粉嫩,柳目秀鼻,眸中流光四轉,風情萬種。

她手中拎著一把劍,劍鞘古樸,劍柄垂著紅色流蘇,隨風而動。

白天振衣欲起,卻被葛不遠擋住了。

黑摩星摘下笠帽,露出一張鐵青的臉,狠狠地盯了白天幾眼,揀副座頭坐下。

那紅衣女子瞟了瞟,然後略帶羞澀地垂下頭,輕移蓮步,在角落裡落座。

葛不遠的目光始終跟著她。他見過不少女子,但很少遇到這麼漂亮的佳麗,不由得春心萌動,神魂激盪。

西門殘月暗暗好笑,同時也驚異於這女子的美麗。

黑摩星望著白天,滿臉怨毒之色,恨不得將他撕成碎片,但衡形度勢,覺得此時敵眾我寡,不宜動手,所以忍住怒氣,點了些酒菜,兀自吃喝著。

那紅衣女子也叫了幾樣小菜和兩隻饅頭,低頭慢慢地吃著,不時抬頭瞅瞅葛不遠,臉上不由自主地浮起兩片紅雲,使她顯得更加嫵媚動人。

葛不遠更是心搖神馳,恨不得立即撲上去抱住她,狠狠地親上幾口。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急驟的腳步聲,一條滿臉兇相的彪形大漢,手提一把潑風刀,衝了進來,瞪著眼睛四處尋找著什麼人,嘴裡還在罵罵咧咧。

紅衣女子見狀,驚恐地站起身來,一雙柔荑緊緊握住劍柄。

那漢子見到她,高聲大罵起來:“你這臭婆娘,居然跑到這兒來了,快跟老子回家。”

紅衣女子花容失色,拚命地搖頭。

那漢子怒道:“不回去老子就宰了你。”氣勢洶洶地衝了過去。葛不遠正愁沒借口接近那姑娘,見狀大喜。

未見他如何動作,便擋在了那漢子面前。那漢子沒提防,一頭撞在了他身上。“澎”地一聲,那漢子被震得倒退十幾步遠,一頭趴在了地上。

葛不遠存心在紅衣女子面前炫耀武功,早已將真氣運遍全身,那漢子雖然也算得上是個武林好手,但跟葛不遠相比,差得實在太遠,自然被震飛。

但那漢子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和這少年的武功有霄壤之別,從地上爬起來後,哇哇大叫著,衝向葛不遠,手中潑風刀破空劈出,一連三刀,直取葛不遠頭部、胸門和大腿,出手並不慢,刀法也不差,只可惜他遇到的是葛不遠這樣的一流高手。

葛不遠身如磐石般凝定不動,但奇怪的是,那漢子發出的那三刀明明十拿九穩,卻全部落空。

那漢子不由得呆住了。

葛不遠微笑道:“朋友,走吧,我不為難你。”

那漢子這才意識到這少年公子非同尋常,但要他就這樣回去,又心有不甘,嘴裡嘟嘟囔囔道:“小的當然要回去,可是那一百兩銀子……”

葛不遠奇道:“什麼一百兩銀子?”

那漢子壯著膽子道:“公子爺,您不知道,這女人是我花一百兩銀子買來做老婆的。可她死活不肯跟我,我……”

葛不遠扭頭望著紅衣女子,柔聲道:“是這樣嗎?”

紅衣女子緊張地點點頭。

葛不遠衝手下人一擺手,一名手下立即從身上掏出幾錠銀子,給了那漢子。漢子拿著銀子,歡天喜地走了。

紅衣女子這才鬆了口氣,衝葛不遠襝衽一禮,道:“多謝公子爺!您的大恩大德容小女子日後報答。”她的聲音跟長相一樣美,說話時眉宇間溫情脈脈,眼波似水,輕輕盪漾。

葛不遠的心怦怦狂跳,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擺擺手道:“姑娘太客氣了,區區小事,姑娘不必掛在心上。請問姑娘芳名?”

“小女子姓郭,賤名玉兒。”

“好名字,可否請姑娘移駕那邊,和在下一起共飲?”

郭玉兒含羞答應。

不一會兒,他們倆便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彼此之間眉目傳情,十分親熱。

黃昏時分,西山日薄,晚霞燦爛,鋪卷出一片慘淡的腥紅。

相思客棧。

葛不遠神情悠閒地走到那位郭玉兒住的房間前,輕輕叩了叩門。半晌,門開了,郭玉兒出來一見是他,半是驚喜半是羞澀地將他讓了進去,並隨手關上了門。

這時,從走廊拐彎處閃出一條人影,赫然竟是那帶一百兩銀子樂顫顫離去的漢子。

他望了望郭玉兒緊閉的房門,臉上掠起一絲狡黠的微笑。

接著,他悄然來到客棧後院圍牆下,四顧無人,縱身掠起,像片樹葉一樣飄過院牆裡。

不知什麼時候,西門殘月也到了圍牆下,他暗暗忖道:“看來這漢子非等閒之輩,他同那姑娘分明是串通好了來對付葛不遠的。”約略思索,他也飄然掠過牆,追了上去。

大約個把時辰後,西門殘月尾隨那漢子到了一個大湖邊。湖波微興,湖面上飄蕩著縷縷霧氣。岸邊是一片柳樹林。

那漢子來到一棵柳樹下,輕輕拍手,從樹後閃出一個人來。這人鳶肩蜂腰,身著黑衣,臉上蒙著黑巾,露出的兩隻眼睛銳利如鷹。

那漢子衝他施禮道:“少主,那小子果然上鉤了。”

少主點點頭,道:“好,事成之後,我絕不會虧待你的。”

那漢子喜孜孜地連聲稱謝。

少主又道:“老頭子不相信我,這次我要讓他瞧瞧我的手段。”

那漢子道:“不錯,少主驚才羨豔,卻從未有過施展才智的機會,這回您總算可以大顯身手了。”

少主輕輕一笑,道:“你說我幫老頭子對付了葛不遠,替他奪到‘雲夢譜’掃掉了一個障礙,他會不會高興?”

那漢子一愣,隨即道:“他老人家當然高興。”

少主緩緩搖搖頭,道:“你錯了,他不會高興的。”

“為什麼?”

“很簡單,他從不服老,所以始終不肯讓我出來主持各種大小事務。這次我自作主張幫了他的忙,他非但不高興,還會狠狠責打我一頓。”

“那──”

“所以這件事我絕不能讓他知道。”

那漢子慌忙道:“少主請放心,我絕不會洩漏半個字!”

少主冷冷一笑,道:“我對活人一向都不放心。”

那漢子大驚。少主猝然出手,一拳擊在他喉嚨上,只聽卡嚓一聲,他的喉骨應聲而斷,少主飛起一腳,將他的屍體踢入湖中。

月亮慢慢地升起來,清輝流瀉,大地上一片銀白。

少主顧盼四周無人,施展開絕妙輕身功夫,兔起鶻落般地離去。

從另一棵歪脖柳樹後閃出西門殘月,剛才的一切他全看見了。他暗暗忖道:“這少主是什麼人?對手下人這般心狠手辣!”他悄然跟了上去。

一片竹林圍拱著三五精舍,晚風陣陣,竹濤聲聲。一間精舍中燈火如晝。西門殘月縱身竄上屋簷,然後一個倒掛金簾,從窗戶縫裡朝內窺視。這屋子不大,但非常整潔精雅。一把太師椅上坐著一個老者。

這老者已年逾花甲,鬚髮蒼然,臉上皺紋密佈,雙顴高聳,目中神光充足。

他身邊垂首侍立著一個少年,從他的身材看,分明是剛才湖邊那位“少主”,只是顯得不再那麼鋒芒畢露,目光茫然,毫無先前的神采。

只聽那老者慢條斯理地道:“哈哈兒有沒有派人來?”

“回父親,沒有。”

西門殘月一聽,立即知道老者原來是天山忘憂城主崔忘憂。他不由得暗暗震驚:崔忘憂已有二十年未在江湖上走動了,凡事都派自己的手下,這次居然親自下山來了。不用問,那少年必是他兒子崔日。看來,那本“雲夢譜”,他是志在必得。

只聽得崔忘憂又道:“據說羅大頭近幾天可能會在相思鎮出現,這消息不知是真是假,咱們好歹也要在此等一等,同時乘機對付葛不遠等人,也可以削弱‘幻影劍’葛不行勢力;惜玉樓的黑摩星也來了,咱們也可將他幹掉。好像另外還有兩位高手也到了相思鎮,其中一個就是年輕一輩中的絕頂高手西門殘月,另一個黃衣人不知是何來歷?”

崔日道:“父親,您不是說過麼?不管是誰,只要是想插手這件事的,都得死。”

“不錯!”

“不知父親如何對付他們?”

崔忘憂微微一笑,道:“我早有安排。”

崔日笑道:“父親的計劃一向妙不可言,絕不會有半分差錯的。”

“你平素就要多花點心思,虛心學一學為父的這些本事,切忌自以為是。”

“是!”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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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計中計

  西門殘月回到相思客棧自己的房間時,發現漆黑的屋子裡有人,立即將真氣運遍全身,朗聲道:“誰?”

“我。”那人應道,接著嚓地一聲,將桌上的油燈點燃。藉助燈光,西門殘月認出他原來是那位神秘的黃袍客。

西門殘月笑道:“原來是閣下,不知我是不是走錯了房間?”

“在下擅自闖入,實在冒昧。”

“閣下有何指教?”

“不敢,我只是想同你隨便聊聊。”

“可否問一下,閣下是什麼人?”

“我說過,我是個殺人的人。”

“閣下不是來殺我的吧?”

“當然不是。”

“既然閣下不肯將真實身分告訴我,我也不好勉強,但閣下深夜來此,想必不是僅僅來跟我閒聊的。”

“我早就聽說閣下是個仁義無雙的大俠,這次有緣,能結識閣下。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請說吧。”

黃袍客剛欲開口,卻聽到一陣腳步聲,葛不遠和白天怒氣衝衝地走到門口。葛不遠眼中冒火,狠狠地盯著他倆。白天也神色激憤,右手緊緊握著劍,手背上青筋暴凸。

西門殘月笑道:“想不到深更半夜,居然還有這麼多朋友來看我。”

葛不遠冷冷道:“既然是深更半夜,西門兄為何還沒有歇息?”

“有必要告訴你嗎?”

“有!”

“為什麼?”

“為了四條人命!”

西門殘月和那黃袍客一怔,相互對視一眼。西門殘月奇道:“四條人命?”

“剛才我的四個手下被人殺了。”

“哦?”

“他們的喉嚨被人割斷了。兇手的武功非常之高。因為我那四個手下都不是泛泛之輩。但他們被殺時,別人居然聽不到絲毫聲音。”

西門殘月沉吟道:“你懷疑是我殺的?”

“我懷疑這裡所有人,而你嫌疑最大。”

“為什麼?”

“因為你以袖中彎刀成名,我的手下是被刀割斷喉嚨的。”

“江湖上用刀的人好像不只我一個。”

“但是能將刀法練到出神入化境界的人不多,這樣的人,今晚在相思鎮,好像只有你一個。”

“但他們不是我殺的。”

“那你剛才到哪裡去了?”

“這是我的事。”

“你不想說?”

“當然。”

葛不遠一咬牙,道:“好!我暫時相信你不是兇手,不過我一定會查出來的。”他又望著黃袍客,道:“閣下好像剛才也不在自己房間裡。”

黃袍客點點頭道:“不錯,但我也沒必要告訴你我的行蹤。”

白天忍不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說過,我是個殺人的人。”

葛不遠道:“那我的四個手下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他們雖然該殺,但還不配讓我出手。”

白天道:“什麼樣的人才配讓你出手?”

“像你這樣的高手。”

白天暴喝一聲,拔劍在手,倏然搶出,毒如蛇蠍般地刺出一劍。“叮”地一聲,葛不遠閃電般出劍架住。白天一愣,葛不遠道:“先別動手。”白天只得將劍插回腰畔,臉上仍佈滿怒容。

葛不遠衝黃袍客道:“閣下一向喜歡用什麼兵器殺人?”

“我也告訴過你這位手下,天下萬物都可以用來殺人。”

“那你想必很會用刀?”

“有時候我也用刀殺人,但我沒有殺你的手下。”

“你說的話我會不會相信?”

“那是你的事。”

“不錯,我一定能查出兇手是誰。”

說完這句話,葛不遠走了,臨走,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黃袍客。白天緊緊跟在他身後。

黃袍客望著他們的背影,忽然衝西門殘月道:“白天的武功遠勝葛不遠,但他卻像條狗一樣跟著葛不遠,受他的支使,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西門殘月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是因為他是‘幻影劍’葛不行的奴才,而葛不遠是葛不行的弟弟。”

“你錯了。”

“哦?”

“葛不行座下第一高手錶面上是白天,其實葛不遠的武功更高,只不過他一向深藏不露,所以別人一直以為他的身手比白天差。但白天知道這一點。”

“所以他只有聽命於葛不遠。”

“白天這樣做另有目的。”

“什麼目的?”

“找個機會殺葛不遠。”

“為什麼?”

“如果有個表面上比你差,而實際上比你強出很多的人天天和你在一起,你心裡會覺得怎麼樣?”

“難堪。”

“對。”

“你好像知道不少事。”

“我沒有你名氣大。所以知道一些事。”

“藉藉無名的人,一向都比名聲大的人可怕。”

黃袍客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正在這時,一陣劇烈的打鬥聲傳來。

月色冷清。

腿風颯然,劍氣縱橫,客棧外的街道上,兩條人影倏然來去,打得難分難解,赫然是黑摩星和白天。葛不遠背剪雙手,在一旁觀戰。

黑摩星號稱“無影神腿”,他在那雙鐵腿上至少花了二十多年的工夫,江湖上能將腿功練到他那種妙境的人,絕不會超過三個。出腿之快真是筆墨難書,更兼神威凜凜,只見白天四面八方都是腿影,虛虛實實,難分難辨。

白天武功比黑摩星稍勝一等,手捏劍訣,勁貫於劍,刺、抹、纏、撩、點、封,寒光橫空如游龍飛天,招數氣凝如山,而厲害殺著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但黑摩星在氣勢上尤勝於他,所以一時之間,兩人打了個平手。

西門殘月和黃袍客慢慢走到門口,冷眼旁觀。

眨眼間,兩人來來往往打了五十多個回合,仍是不分勝負。

黃袍客輕聲對西門殘月道:“你說這兩人誰能打贏?”

“照理白天會贏。”

“不,贏家必定是黑摩星。”

“為什麼?”

“你別問為什麼,反正我知道。不信咱們倆賭一賭,一賠十,我賣黑摩星贏。”

西門殘月搖搖頭道:“我從不拿別人的命來打賭,哪怕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傢伙。”

黃袍客只好閉嘴。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倆說話的工夫,白天發現黑摩星出腿時露出了一點破綻,不由得一陣狂喜,劍尖一挑,全力使出一記精妙微奧的招式。只可惜黑摩星似早已算準了他這一手,長嘯一聲,出腿。

劍折。

人倒飛起來。

飛起來的人當然是白天。

葛不遠微微動容,搶上去接住他。

突然,葛不遠踉踉蹌蹌後退數步,左胸赫然插著一把雪亮的短刀,刀刃插得很深,只剩半截刀柄留在外頭。鮮血很快溼透了衣衫。他抬手指著白天,嘶聲道:“你……”

西門殘月未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不由得一怔。黃袍客卻似早已料到,臉上浮起一絲微笑。

白天面露得色,狂笑道:“二爺,想不到吧?”

葛不遠忍痛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應該知道。”

葛不遠沉吟片刻,才長嘆一聲,道:“我的確知道。這個機會你想必等了很久了。”

“不錯。”

“為了殺我,你居然同黑摩星聯手,你不要忘記,他的生死之交龔鵬飛是你殺的,他會放過你嗎?”

“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用不著你管。”

“不管怎麼樣,我不會放過他的。”說話的是黑摩星,“咱們聯手對付你,只不過是互相利用。”

“很好!只可惜你們別以為刺傷了我,就能殺得了我。”葛不遠緩緩拔出劍來,隨手挽了五朵劍花,劍花灼灼,光華十射。但在場的無一不是高手,一眼就能看出他左胸中的那一刀,至少讓他損失了五成功力。

白天和黑摩星都笑了,此刻他們倆隨便哪個出手,只需一招就能要了他的命。

西門殘月不由得替他擔心起來。黃袍客臉上毫無表情,這人的生死與他無關,他當然用不著擔心什麼。

白天和黑摩星慢慢地走近葛不遠。

葛不遠連聲大叫,手中劍狂揮亂舞,顯得全無章法招式,絲毫也傷不著這兩個人。

白天身形一震,出手奪過他的劍。

葛不遠面露驚恐之色,慢慢後退。

白天突然大喝一聲:“你去死吧!”一劍嘶風刺出。這一劍運勁沉雄,歹毒無比。

與此同時,黑摩星也出腿,腿風霍霍,封住了葛不遠的退路。葛不遠慘然變色閉目受死。

就在這時,一條白影幻起,一道藍芒劃過夜空。

西門殘月。

他掠出、出刀只在一剎那之間。白天的劍被格飛,黑摩星攻勢也受阻,若不是變式迅速異常,踢出去的那條腿已經毀在了西門殘月的刀下。

西門殘月還刀入袖,沉聲道:“二位已將他刺成了重傷,又何必趕盡殺絕?”話音甫歇,他突然臉色劇變,因為他背心“魂門”、後腦“玉枕”兩大要穴已被兩隻手制住了,只要掌力一吐,他頃刻之間便會命喪黃泉。

他苦笑一聲,道:“想不到──”

出手制住他的居然是葛不遠。

“你當然想不到。”

“這一切當然都是你安排的?”

“當然。我那四位手下根本沒死,白天跟黑摩星大打出手,然後乘機殺我也是假的,甚至黑摩星這個人都是假的。真正的黑摩星已死在了白天劍下。”

“你花費這麼多心機,是為了對付我?”

“因為你是西門殘月。”

“為什麼要對付我?”

“凡是衝著‘雲夢譜’來的江湖朋友,我都要對付。”

西門殘月點點頭,又道:“你早料到我剛才會出手救你?”

“聽說你這人心腸太好,經常救人,所以也經常上當。”

“看來今後我出手救人之前,得先看清楚被救的人是誰?”

“你難道還有這樣的機會嗎?”

“你想殺我?”

“你以為我會請你喝酒嗎?”

“謝謝,我不想讓你請我喝酒,但你若想殺我,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是嗎?”

“因為有人會救我。”

“誰?”

“他!”西門殘月用下巴朝客棧大門擺了擺,卻發現那位黃袍客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葛不遠聞言一驚,隨即笑了:“很可惜,你的朋友早就溜了。”但他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因為一截冰涼的劍尖輕輕地點住了他的喉嚨。

同時他發現白天和黑摩星不知什麼時候被點住了穴道。

出手者赫然是黃袍客。

只聽他冷冷地道:“我不是西門殘月的朋友,但我還是會救他。”

“你──”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你最好別說,還是乖乖地放開西門殘月,不然我保證你走得比他更快。”

葛不遠幽幽地嘆了口氣,放開手。但劍尖仍抵在他咽喉處。

西門殘月轉過身來,望著他微笑道:“你似乎忘了一句流傳了很久的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葛不遠苦笑道:“我沒有忘記,只可惜我沒想到身後這隻黃雀的身手太高。”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放了葛不遠。”黃袍客有滋有味地喝著酒,問西門殘月。

“我並不喜歡殺人,除非萬不得已。”

“但他卻險些要你的命。”

“他並沒有殺死我。”

黃袍客不語。

這是西門殘月的房間,桌上有一壺好酒和幾樣下酒菜。此時正是黎明時分,天色漆黑,幾顆寒星閃爍不定。酒菜是西門殘月將客棧老闆從熱被窩拽出來後,替他們準備的。那老闆自然很不高興,但西門殘月塞給他一塊銀子後,他的臉色便好看多了。

兩人默默地吃喝了一陣子,西門殘月忍不住道:“為什麼我讓你放了葛不遠,你居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他想害的是你,不是我。”

“你不是自稱是一個殺人的人嗎?”

“我只殺該殺的人。”

“葛不遠不該殺?”

“該,但我殺人還有個習慣,只殺對我有妨礙的人。我很自私。”

“這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明明很自私,表面上卻胸懷天下,似乎要福澤人類。而另一種人口裡承認自己很自私,心裡卻偏偏想著別人。”

“你是哪一種人?”

“第三種人,怪人。”

“你的確是個怪人,不然剛才就不會讓那店老闆另備一份酒菜,給葛不遠送去。”

“一個人精心安排好的計劃落了空,你說他的心情會不會好受?是不是需要喝點酒?”

“想不到他還好意思留在這裡。”

“你別忘了他來這裡是幹什麼的。”

“我沒忘,也沒忘記你來這裡的目的。”

“那你呢?你來幹什麼的?”

“我當然有我的目的,但你放心,我不會對你不利的,除非你對我有妨礙。你若以為我是你剛才所說的那第二種人,那你就錯了。”

“不管你是哪一種人,你曾救過我,我就應該敬你一杯。”說著西門殘月將酒杯舉起,同黃袍客碰了碰杯,然後一飲而盡。

這時,緊閉的房門突然被撞開了,胖乎乎的店老闆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臉色煞白,眼中滿是驚恐之色,迭聲地道:“二位客倌,出事了。”

果然出事了。

葛不遠一頭癱軟在地上,全身皮膚變成了可怕的烏黑色,臉上肌肉扭曲變形,燈光照耀下,分外猙獰恐怖。他的手下也全身僵硬地倒在了他身邊。他們顯然是中了劇毒。西門殘月不由得聳然動容,黃袍客也微微變色。

半個時辰前,這些人還設下毒計暗害別人,現在自己卻已死於非命。

那個名叫郭玉兒的紅衣姑娘蜷縮成一團,躲在牆角嚶嚶嚀嚀地哭個不停。

毒藥是下在酒菜中的。葛不遠、白天等人都是老江湖,要毒死他們並不容易,除非下毒者是他們信賴的人,而且所下毒藥不但非常厲害,還要無色無味,用銀針根本檢查不出來。

除了郭玉兒,這裡沒有另外的人能讓葛不遠信賴。

西門殘月盯著哭得猶如梨花帶雨般的郭玉兒。那店老闆忐忑不安地繞過屍體,走到她身邊,安慰道:“姑娘,人死不能復生,你不要太傷心。”

郭玉兒抽抽泣泣地道:“我不是哭他,我是哭我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個依靠,誰知他卻被毒死了。”

西門殘月忽然道:“你莫非不知道是誰下的毒?”

郭玉兒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下毒的一定是你。”

郭玉兒一震,淚眼朦朧地望著西門殘月,支支吾吾道:“我為什麼要毒死他們?”

“因為崔日派你來的目的就是殺他們。”

崔日就是忘憂城主崔忘憂的兒子,這一點誰都知道。

“忘憂城有一種號稱天下第二毒的毒藥,名叫‘無色水’,其毒性比孔雀膽、鶴頂紅厲害十倍,只要一小滴,便可毒死十位武功絕頂的高手。”

郭玉兒輕輕抹掉眼淚,站起身來,冷冷地道:“你好像知道不少事。”她的神情忽然變了,不再是剛才那荏弱無力的小姑娘,原本嬌麗柔媚的臉變得森寒冷酷。

西門殘月不由得一怔,心頭一陣難受。大凡男人,哪怕是心腸極其歹毒的男人,恐怕都不會希望這樣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只聽見郭玉兒怒叱道:“不錯,我是崔日派來對付葛不遠的,但下毒的人絕不是我。”

西門殘月搖搖頭道:“我不相信。”

“你既然不相信,我多說也沒用,你如果想替葛不遠報仇,就殺了我吧。”

西門殘月奇怪地望著她,道:“你難道不怕死?”

“怕,但是為了他而死,我心甘情願。”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崔日。

西門殘月心頭感嘆道:“這樣一位絕色女子,為了自己的情人,竟然不惜犧牲性命,真是難得。而一個男人為了實現他的野心,居然利用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女人,又太可悲了。”

郭玉兒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傲然道:“你不要以為他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這個主意是我出的,只可惜我沒能親手殺死葛不遠。”

西門殘月一擺手道:“你走吧,我不會為難你的。不過你要當心‘幻影劍’葛不行,不管他弟弟是誰毒死的,他都絕不會放過你。”

郭玉兒衝他一拱手,匆匆朝門外奔去,剛出門,便撞在一個匆匆而來的人身上。

兩人不約而同地“呀”了一聲,接著同時驚喜地叫道:“玉兒!”“日哥哥!”

來人自然是崔日。他緊緊抓住郭玉兒的手,關切地問:“玉兒,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呢?”

西門殘月聽到他們在外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不由得心情複雜地看看黃袍客,又瞅了瞅呆立一旁的店老闆,再瞧了瞧地上的屍體。

大陽出來了,充滿陰謀、血腥和仇殺的黑夜終於隱去了。晴空萬里,沒有一絲灰沉得讓人沮喪憂鬱的烏雲,但誰能保證烏雲會永遠消失?

吃過早點,西門殘月在街上溜達了一圈,又折回相思居。他表面上很悠閒,其實內心卻有些緊張,他知道“逢賭必贏”羅大頭這兩天會在這裡露面。他並不希望羅大頭出現。因為那將意味著瘋狂的廝殺、殘酷的血腥。

黃袍客又在店裡喝酒。西門殘月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黃袍客微笑:“你也喝點酒吧。”

西門殘月微微搖搖頭道:“我早上一般不喝酒的。”

“不會喝酒的人是蠢人,早上不喝酒的人更蠢。”

“為什麼?”

“因為早晨是一天的開始,而對於江湖人來說,早晨還意味著無數危險的開始,說不定這一天你能看見朝霞升起,卻看不到日落西山了。”

西門殘月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忽然吩咐店老闆拿杯子來,和黃袍客對喝起來。

黃袍客喝得非常快,以至於站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他們的店老闆,都有些心痛這些陳年老酒了。

他笑著道:“這位客倌,我從沒看見過像你這樣喝酒的,簡直像牛喝水一樣,豈不是連酒是什麼滋味都沒品出來,就進了肚子?”

黃袍客笑道:“難道非要讓酒在嘴巴里品嚐一番後,才吞進肚子?”

“不錯!”西門殘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用衣袖擦了擦嘴唇,接腔道:“喝酒的方法有很多種,老闆的那種是女人用的,男人喝酒就應該像你這樣。”

黃袍客道:“那你是不是個男人?”

“當然是。”

“那你喝酒怎麼像個女人?”

“誰說的?”西門殘月一瞪眼,連幹了三杯,還不時用衣袖擦擦嘴角。

“很好。”黃袍客也連幹三杯。

兩人相視一笑。

除了他倆在笑外,還有另一個人也在笑。

古怪的笑。

那位胖老闆。

西門殘月和黃袍客當然沒看見他的笑容,不然的話,他們絕對會瞿然一醒,扔掉手中的酒杯的。

他們仍在一杯接一杯地喝,興致勃勃地喝著。

他們認識的時間並不長,而且彼此並不瞭解,卻似乎成了朋友。朋友當然有很多種,其中一種就是萍水相逢,在一起喝酒閒聊一番,然後拍拍屁股各奔東西,過段時間也許會想起對方,更多的時候是忘個一乾二淨。

這種朋友儘管沒有很深的友情,但正因為每個人都有許許多多這樣的朋友,人生才不會那麼寂寞、孤獨。

他們很像是這種朋友。

有酒,有菜,有朋友──不管是什麼樣的朋友,誰都會覺得愉快的。

人有時太愉快了,會忽略很多不該忽略的事。

所以他們最後倒在了地上。

酒中有一種迷藥。天下的迷藥有很多種,能夠迷倒西門殘月和黃袍客這種高手的迷藥卻不多,但酒中下的正是那有數的幾種之一。

中了這種迷藥之後,人起碼會昏迷三五個時辰,醒來之後也會全身乏力,真氣無法聚集起來,自然只能任人宰割了。

所以西門殘月和黃袍客醒來之後,面面相覷。

這時他們已經到了一間陰森森的屋子裡,準確地說是這間屋子的牆角。

他們面前站著一個人。

胖胖的身材,肥嘟嘟的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

這人居然是相思居的老闆。

但他們知道那絕不是他的真實身分。

“我早該認出你的。”西門殘月道,他說話也有些有氣無力。

“哦?”

“哈哈兒!”

哈哈兒臉上永遠掛著笑:真誠的笑、愉快的笑、虛假的笑、皮笑肉不笑、放肆的笑、含蓄的笑、微笑……

笑是他的武器,比劍快,比刀利,比暗器毒。

“我是哈哈兒,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我們之間好像沒有任何衝突。”

“有,因為你們也想得到‘雲夢譜’。”

“那你為什麼不乾脆一刀殺了我們,何必等我們甦醒?”

“我喜歡看著別人在我手中慢慢地死去,這會讓我覺得自己活著是件非常愉快的事。”

西門殘月眼睛裡暴射出憎惡憤怒的光芒。黃袍客卻閉上了眼睛,似乎看見面前這個人的笑容,他昨天吃下去的飯菜都會嘔出來一樣。

西門殘月冷冷道:“你現在很想看著我們慢慢地死在你手中?”

“想得要命。”

“你以為會有這樣的機會?”

哈哈兒微微一怔,隨即臉上又堆滿了笑容,道:“為什麼沒有?”

西門殘月不回答他的話,卻反問道:“是崔忘憂要你對付我們的?”

“不錯。”

“葛不遠並不是郭玉兒殺的。崔日為了顯示自己的能力,瞞著他父親,派郭玉兒對付葛不遠,但崔忘憂知道這件事,於是吩咐你害死了葛不遠,卻讓她背黑鍋。這樣的話,我們就不會懷疑你的身分,讓你有機會殺死我們。”

“你居然知道這麼多。”

“我本來並不知道這些,但我能肯定一件事:郭玉兒如果真的殺了葛不遠,她絕不會不承認的。”

“但你知道了這些事又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我至少會提防你在酒裡面下迷藥。”

“但我已經下了,而你也喝進了肚子。”

西門殘月居然搖了搖頭,接著居然站了起來,更加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從寬鬆的衣袖中掏出一樣東西。

一根長約尺餘,比一般男人的胳膊要粗兩三分的竹筒,竹筒頂端用布塞著,拔掉塞子,便聞到一陣撲鼻而來的酒香。

哈哈兒立即明白西門殘月喝酒時,為什麼不時用衣袖擦嘴巴了。

他仍在笑。

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西門殘月不能不佩服他。

他的笑容透著幾分怪異,竟夾雜著歡樂、愉快、憂傷、痛苦等等各種情緒,西門殘月看著看著,竟有些魂不守舍。

或喜或憂或怒或嗔的感覺一齊湧上了西門殘月心頭,他漸漸地放鬆了警惕。

哈哈兒猝然出手。

他的武功不弱,但更可怕的是他的笑,居然能控制對手的情緒,從而讓對手漸漸消除殺氣和戒心。他在這種時候出手,自然是十拿九穩。

他一拳擊出,捲起一道狂飆,襲向西門殘月頭頂百會穴。

他這一拳力道奇大,足以開山裂石,拳出迅如電擊,何況百會穴是人體幾大死穴之一,所以他非常相信西門殘月會死。

但死的偏偏是他自己。

當一道藍光輕輕飄起時,他只覺得咽喉處一陣涼意。

這當然是他最後的感覺。

黃袍客衝西門殘月笑了笑。

西門殘月忍不住問:“你真的被迷藥迷住了?”

“沒錯。”

“你不像是個容易上當的人。”

“能有機會嘗一嘗上當的滋味,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西門殘月笑了:“有時候上了人家的當,就意味著死路一條。”

“不錯,但這次有你救我,我怕什麼?”

西門殘月含笑不語。

黃袍客繼續道:“昨晚我救過你一次,好歹你也要救我一次,不然我豈不是吃虧了?”

銀河耿耿,月如玉盤,小鎮一片沉寂。

但西門殘月和黃袍客都仍待在這裡。

他們在等,等羅大頭的出現。

他們知道還有一些人也在等。

這些人躲在暗處,誰也不願意公開露面。因為他們都知道,先露面的人,必定會先成為別人對付的對象。

他們都希望別人先大幹一場,最後自己再出手。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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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52: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鏢

  晌午時分,相思鎮上又多了十幾個懸刀佩劍的江湖人。這些人一個個目光敏銳,身手不凡。他們押著兩輛鏢車從街上走過,一杆杏黃色鏢旗迎風招展,上書“平安鏢局”四字。旁人一望便知是開封平安鏢局的人保鏢經過此地。但奇怪的是這群人後面居然有兩個人抬著一副棺材。

為首的是平安鏢局總鏢頭,“神彈子”戴厚存。他四十來歲,高大壯碩,闊口獅鼻,雙眸若星。同他並肩而行的是一個縉紳打扮的老者,身材瘦削,面如淡金。他是平安鏢局副總鏢頭,“鐵扇子”冷焰鐵。

一行人在相思居前停了下來。

戴厚存和冷焰鐵昂首而入。他們立即看見了兩個人。這兩人正開懷暢飲,其中一個是他們非常熟悉的西門殘月,另一位黃袍漢子卻很陌生。

西門殘月也看見了他們,急忙站起身來,施禮道:“戴兄、冷兄,別來無恙。”

戴、冷二人急忙還禮:“西門公子。”

西門殘月笑道:“二位總鏢頭這次親自出馬,想必這趟鏢價值不菲。”

戴厚存笑道:“其實這趟鏢並不貴重,因為我和冷大哥許久未出過山了,這次出來一是護鏢,二來活動活動筋骨,到處看看。”

西門殘月目光閃動,道:“原來是這樣。咦,你們怎麼帶著一副棺材?”

冷焰鐵長嘆一聲,道:“別提了,二天前咱們落腳在一座荒廟中,晚上我和總鏢頭去拜訪一位朋友,一個蒙面獨行盜來劫鏢,手下人將他打跑了,但一位兄弟死在了他手裡。”

那黃袍客接口道:“那傢伙真是膽子不小,連赫赫有名的平安鏢局的鏢也敢動。”

戴厚存望著他,道:“這位朋友好像很面生,不知──”

西門殘月道:“他是我的朋友,因事出有因,他不便說出自己的名字,請二位見諒。”

戴厚存和冷焰鐵對望一眼,不再說話。

西門殘月又道:“替人保鏢,的確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弄不好隨時都可能喪命。”戴厚存嘆道:“我和冷大哥早就厭倦了這種刀尖上舔血的生活,等走完這趟鏢,咱們哥倆就退出江湖,過幾天安寧日子。”

此時天色尚早,鏢隊卻在相思客棧安頓了下來。

鏢銀和那副棺材都被安置在一間最大的客房裡,由戴厚存和冷焰鐵親自守護。他們的部下分住在左右房間裡,這間房子裡只要一有動靜,他們立即會振衣而起,衝過來應付變故。

夜。

桌上青燈搖曳,戴厚存和冷焰鐵相對坐在燈下,眼睛不時瞟瞟那副棺材。他倆都顯得心事重重。

戴厚存忽然道:“想不到會在這兒遇到西門殘月。”

冷焰鐵道:“他會不會看出什麼?”

“應該看不出來。”

“不見得,他是心智極高的人。”

“那就麻煩了。”

“我也覺得這事比較棘手,如果他查問起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只好想辦法搪塞一下了,好在到了這兒就完事。”

正說著,外面有人敲門。兩人對視一眼,戴厚存將門打開,卻見西門殘月面帶微笑,背剪雙手,神情悠閒地走了進來。

“西門公子。”

“二位總鏢頭。”

“不知西門公子找我們有何指教?”

西門殘月瞅著那棺材,笑道:“指教不敢,我只不過想跟二位總鏢頭隨便聊聊。二位總鏢頭真是體恤下屬,人死了,還要將他的棺材放在自己房間裡。”

戴厚存笑著說道:“西門公子想必是對這副棺材感興趣吧?”

西門殘月微微一怔。他的確懷疑這棺材中有文章,卻沒想到戴厚存會單刀直入地問。

冷焰鐵意味深長地道:“其實棺材是放死人的東西,西門公子如果想打開來看看,也無不可。不過棺材一點也不好看。”

西門殘月道:“哪裡,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冷焰鐵微微一笑,走了過去,將棺材蓋啪地掀開了。

棺材裡果然只有屍體。

這人大約死了兩三天了,屍體冰涼僵硬,雙目緊閉,臉呈一種可怕的死灰色。西門殘月有些失望,他原以為棺材裡面藏著什麼,說不定是“逢賭必贏”羅大頭。他看得出這人絕不是假死,另外這棺材也不可能有夾層,所以根本不會還藏著另一個人。

西門殘月臉上飄過一絲疑雲。

難道是自己判斷錯誤?

戴厚存和冷焰鐵相視一笑,戴厚存道:“西門公子看出什麼?”

西門殘月頗覺尷尬,笑道:“沒什麼。”

冷焰鐵道:“我說過,棺材並不好看。”

“不錯。”西門殘月笑道:“棺材並不好看,但我敢斷定,二位總鏢頭保的這趟鏢並不那麼簡單。”

戴厚存和冷焰鐵一怔。戴厚存道:“西門公子此話怎講?”

“恕我直言,二位總鏢頭武功超群,手下鏢師也非易與之輩,何況二位跟當今七大門派的掌門人關係深厚,敢打平安鏢局主意的人不是瘋子,就是不想活了,所以二位所說的那位蒙面獨行盜孤身劫鏢,很值得懷疑。”西門殘月慢條斯理地道。

戴厚存和冷焰鐵面色微變。

西門殘月繼續道:“還有,二位總鏢頭都是老江湖,絕不會夜晚丟下鏢不管,一起去探訪朋友。”

他說完看了看兩人,又一字一頓道:“如果我沒猜錯,二位總鏢頭這次所保的鏢恐怕是一個人。”

戴厚存和冷焰鐵更驚,剛欲開口說話,外面突然傳來驚叱聲和金鐵交鳴聲。院子裡燈火通明。

五個黑衣蒙面人正和平安鏢局的鏢師打得難解難分。這些鏢師個個身手不弱,但以眾敵寡,一個照面便被放倒了五個。

蒙面人武功實在太高,出手分外狠毒詭秘,尤其是為首的那位鳶肩蜂腰,目光銳利的蒙面人,出手快得驚人,劍法詭奇靈動,虛實難辨,殺著不斷。

西門殘月身形一震,衝了過去,迎住了這人。

和他同時出手的除戴厚存和冷焰鐵外,還有那位黃袍客。他們各選了一個對手,打成一團。那些鏢師見來了強助,心神俱振,各挺刀劍,圍住了剩下的一位蒙面人。

西門殘月出刀三次,刀勢倏忽凝重。黑衣人身法移動極快,詭異迅急,但絕不凌亂,西門殘月手中湧出的幽幽藍芒全被他躲過了,同時,他還了三劍,西門殘月只覺平地掠起三道電閃星掣般的銀光,這銀光虛虛實實,如幻似真,急切之間難以分辨真假。

西門殘月也不弱。

他的身形怒鷹般攫起。

黑衣人也如鬼魅般上拔,同時銀芒亮若白日,夾著嗚嗚疾風,刺向西門殘月胸膛。西門殘月出刀,擊碎那道銀光。

但這道銀光卻是假的,如同人的影子一樣,真正的劍光卻已似穿雲雷電,飛渡流星般削向西門殘月雙腿。

西門殘月冷哼一聲,猝然下沉,同時手中刀自下而上斬出。

黑衣人倏退,落地,身法快得駭人。

兩人凝定身形,四目相對。

黑衣人眼中充滿冷森森歹毒無比的殺氣。

西門殘月雙眸流露出一絲不解、一絲歆羨的神情。

兩人同時大喝一聲,猛然撲上。

黑衣人手捏劍訣,劍身斜斜削出。西門殘月手中刀遞出,劃個圓圈,接下他這一招。但黑衣人身形劍式都已變,當真是身似飛魚,步如流水,劍鋒有若旋風掃葉,席捲而出。西門殘月刀光微閃,似一彎殘月被捲入一團厚雲之中。

突然,刀劍相碰,發出龍吟沼澤、虎嘯山林般的聲音,久久不息。

銀光藍芒一凝,兩件兵器絞在了一起。

一股猛銳威烈的巨力從劍上傳出,直撞西門殘月。他虎口微微發熱,不由得暗暗吃驚:想不到這人內功如此強韌。

但黑衣人的震愕程度絕不亞於西門殘月。他對自己的內功一向很有信心,未曾料到對手不僅將自己發出的無匹罡勁即刻消弭於無形,而且另有一道剛銳凌厲的飆勁反擊過來。他只覺得血氣上衝,眼前金蛇亂舞。

西門殘月突然發出一聲銳嘯,左掌猝然拂出。

這一掌一連三記變化,黑衣人一咬牙,左手虛捏成爪,扣向西門殘月脈門。

西門殘月左掌一翻,五指箕張反抓上去。

但黑衣人以掌為劍,反切而出,同時出腿踢向西門殘月下盤。

西門殘月出指如風,化解了他發出的一記劍招和腿法。

就在他倆猶在僵持之際,其餘幾對的交手已經約略分出了勝負。

戴厚存和冷焰鐵的對手是兩個手持奇門兵刃的人。

一人特高,另一個卻矮得可憐。高個子身形奇胖,腰粗如大水缸。矮子卻瘦得像個紙剪的人,隨隨便便一陣風吹來,便可以將他刮上天去。這兩人手中的兵器卻是天下少有。

高而胖的黑衣人手中持著一張網,網雖不大,卻堅韌異常。那小個子的兵器卻是一根釣魚杆和一隻魚簍。

戴厚存冷冷一笑,道:“二位雖然蒙著臉,但只要一看你們這身材和手中的兵刃,就知道你們是什麼。”

冷焰鐵也笑道:“所以二位下次若要幹什麼壞事,又不想讓別人知道,最好是用別的兵器,只可惜你們這身材卻沒法變了。”

戴厚存又道:“‘黃河漁叟,長江釣翁’素來不喜過問江湖事,不知為什麼要同咱們平安鏢局作對?”

拎網的黃河漁叟冷冷地吐出兩個字:“不必!”

緊接著,那長江釣翁也說了兩個字:“多言!”

這樣,“不必多言”這句話便由兩人說完了,而且他倆聲音非常相似,幾乎像是一個人說的。

冷焰鐵冷冷道:“既然如此,出手吧!”

出手!

戴厚存手中多了一張鐵彈弓,這鐵彈弓是用南海海底撈起來的千古精鐵,經天下第一名匠魯秋耗盡心智打製而成的。

他身形微微一動,七七四十九粒鐵彈一口氣連珠射出,風聲隱隱,暴打黃河漁叟。冷焰鐵身子掠出,手中一把鐵扇刷地一聲打開,挾勁削向長江釣翁面門,一招出手,後著便綿綿不斷使出。

黃河漁叟冷哼一聲,手中網一張,沒有網向戴厚存和冷焰鐵二人,反而網住了那長江釣翁。

戴冷二人一愣,一時不明就裡。

正在這剎那間,那張網兜著長江釣翁,突然飛向半空,同時長江釣翁手中的釣杆和魚簍破網而出,那釣杆在空中劃了個圓圈,將鐵彈子悉數擊落,並順勢點向戴厚存胸門。那魚簍中則飛出一樣東西,打向冷焰鐵。

這兩人的武功身手實在太怪,戴冷二人從未見過這種打法。

所以他倆都中了一擊。

戴厚存胸口被戳了一個洞,若不是他見機得快,避了一避,恐怕早已命喪黃泉了。而冷焰鐵出其不意間,被那東西打在了肩膀,如遭電擊,半邊身子頓時感到一陣麻木,動彈不得。

那東西居然是條魚,一條用木頭雕成的魚,魚嘴餵了麻藥,“咬”了冷焰鐵一口後,又嗖地飛回了魚簍中。

戴厚存冷焰鐵臉色劇變,額頭上直冒冷汗。

戴厚存捂胸嘶聲道:“你們──”

黃河漁叟仍拎著網,長江釣翁仍待在網裡面。兩人都沒有再出手,但眼中透著幾分得意。他們開口說話,仍然是一句話兩人分別說一半。

“我們不想殺死你們,不然你早就躺下了。我們只不過給人家幫忙,現在完事了,我們走了。”

他們真的走了。黃河漁叟用網揹著長江釣翁,走得非常快,也非常怪。

戴厚存和冷焰鐵面面相覷。

迎戰黃袍客的是個以肉掌為兵刃的黑衣蒙面人。黃袍客也用一雙肉掌與他相鬥。

這蒙面人掌勢雄勁,功力出奇地渾厚綿密,招數之妙,為平生僅見。

黃袍客面色沉靜,抱元守一,收斂心神,雙掌翻騰矯捷,他以內功修為見長,而在掌法變化上面,略遜於對手一籌,所以他以黏、帶、送、起、去等訣應敵,十記出手之中,倒有九記取守勢。

這蒙面人也是江湖上有數的高手,自然看出了黃袍客的缺陷,口中嘶聲連連,目光中殺氣濃重,黑衣鼓起,猶如鐵板,身形左出右突,雙掌運起如洪濤巨浪的力道,出招靈動變化無比,且迅快無儔。

一時間,黃袍客被裹在一片白茫茫的罡勁之下,猶若激流狂濤之中的一葉孤舟,兀自搖盪掙扎。

黃袍客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他猛地錯身急旋,避開那股掌力,眸光飛掠,雙掌疾拍對方腕間。

蒙面人倏地翻掌相迎。

一聲悶響,四掌相交,人影乍分。

黃袍客連退七步。

蒙面人也退了七步。

“好掌法!”黃袍客讚道。

“好身手!”蒙面人喝道,接著怒嘯一聲,身子一震,餓鷹攫兔一般搶出。

黃袍客迎上。

就兩人內力而言,黃袍客略為精純一些,但這位蒙面人浸淫掌法數載,在招式變化上勝於他,所以兩人一照面,打了個平手,但時間一長,黃袍客對對手的招數套路已約略摸清了一些,因而漸漸有了應對之策。

兩人打到百餘回合時,黃袍客忽然反守為攻,左掌右拳,忽拍忽搗,時而將刀法運於掌中,時而又以指為劍,幾乎毫無固定的章法規範,一時間掌影拳影指影繽紛,令對手眼花撩亂。

蒙面人心頭震愕,弄不清這是什麼武功,出手時已不及先前心無旁騖,全力搶攻那般迅捷靈翔了。不一會兒,他便捱了三記掌力,雖未受重傷,但鬥志已被打掉了幾分。

黃袍客越打越順手,所使的招式雖然雜駁不堪,卻非常有效。

蒙面人出掌卻越來越遲緩。

黃袍客突然一震右掌挾威罩定蒙面人頭頂暴擊而下。這一掌顯然運足了十成勁力。

蒙面人冷哼一聲,將真氣貫注掌中,猝然一翻,接住他這一掌。

誰知黃袍客這掌看似全力施為,實際只是虛晃一招,雙眉一挑間,他左手捏拳,無聲無息打出,正中對方心口。

一聲慘嘶,蒙面人心脈被震斷,口中鮮血狂噴,倒飛丈餘,落在地上不動了。

轉眼之間,那位被鏢師們圍住的黑衣蒙面人,手中一把劍上下翻飛,又殺了三個鏢師。

這些鏢師無一不是武功上乘的好手,對敵經驗也非常豐富,想不到這人隨隨便便一出手,就傷了自己三個兄弟。大家心頭一寒,同時暴喝一聲,衝了上去,刀劍一齊斫下。

但那人突然不見了,卻看見又有一名鏢師倒在了血泊之中。

眾鏢師目眥欲裂,一齊撲了過去。那蒙面人卻似變成了一縷輕風,飄然從刀劍縫隙中溜走了,到了眾鏢師背後,口中狂笑道:“我要殺你們易如反掌,但你們想殺我,卻是難上加難。”

眾鏢師將他緊緊圍在中間,不敢再貿然出手。

那蒙面人懶洋洋地提著劍,道:“我今天已經殺了十個人,不想再殺了,所以你們快點從我眼前消失,不然我也不在乎多殺幾個。”

一名叫趙勝的鏢師怒罵道:“你這王八蛋殺了我們這麼多兄弟,我們不會放過你的。”

蒙面人盯著趙勝,冷笑道:“看來你是不想活了。”

趙勝雖然武功不算特別高,但一身骨頭卻非常硬,叱道:“王八蛋,你有種把我殺了,我若皺一下眉頭,就不姓趙!”

蒙面人微微一笑,道:“好!”又衝其他鏢師道:“你們看著,我現在要在這姓趙的身上刺出十八個血窟窿,而且還要讓他不死。你們大家可以保護他,我保證不會傷著你們一根汗毛。”

那些鏢師聳然動容,一齊上前,將趙勝保護起來。

蒙面人長笑一聲,身形有如輕煙般飄起,一道銀光幻起。

眾鏢師各展兵刃,全力保護趙勝,卻見那銀光連閃。

血珠噴濺。

血霧瀰漫。

趙勝雖有眾人保護,還是連捱了十八劍。

而其他人卻未傷著分毫。

那蒙面人已後掠丈餘,望著他們,笑道:“我沒騙你們吧?”頓了一下,又道:“我不跟你們玩了,告辭。”身形掠起,倏忽即逝。

此時,西門殘月彎刀一揮,如流星趕月般斫中了對手的肩膀。那蒙面人悶哼一聲,負痛掠起,手中幻出一片瑰麗迷人的亮光。西門殘月再出一刀,將亮光削成幾截。當光芒消失時,那人突然不見了。

月色悽迷。

西門殘月凝定身形,衝黃袍客道:“仁兄武功真是不凡。”

黃袍客笑道:“過獎。”

戴厚存捂胸走過來,望著死在黃袍客手下的那人道:“這人是誰?”

西門殘月彎腰將那人臉上的布巾扯掉,微噫道:“是‘無缺掌’晁新。”

戴厚存沉吟道:“我們跟晁新從無過節,他為什麼要來跟我們過不去?他們莫非想搶我們保的這趟鏢?”

冷焰鐵半邊身子仍然有些麻木,愣愣地站在那兒。西門殘月走過去,關切地問道:“冷兄沒事吧?”

冷焰鐵苦笑著搖頭,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一變,衝戴厚存叫道:“總鏢頭──”戴厚存這時也想到了那件事。

但是已經晚了。

鏢師中赫然少了一個人,而其他鏢師對此居然毫無知覺。

那“鏢師”就是許多人正焦急等待著的羅大頭。

羅大頭要來相思鎮,但黑白兩道不少高手都要找他,向他打聽“摘星手”符正的下落。如果他落在了那些人手中,不管他是否說出符正的下落,都難免一死。

那些人絕不會讓他再告訴別人的。

他雖然武功不高,但腦子不笨,便找到平安鏢局,請他們保一趟鏢。這趟鏢保的就是他自己。

平安鏢局一向在江湖上信譽非常好,戴冷二位總鏢頭的武功人品都十分令人放心,況且他們用了一個絕妙的障眼法,讓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副棺材上,卻想不到羅大頭扮成了一個鏢師。

一路之上都非常平安,總算到了目的地。

但他們並不高興,這不僅僅是因為死了好幾位鏢師,更重要的是羅大頭被人抓走了。

羅大頭並不是他們的朋友,而是他們的顧客。

顧客和朋友同樣重要。這是他們的原則,也是平安鏢局的生意蒸蒸日上的原因。但他們也並不沮喪,因為有西門殘月和那位黃袍客在,他們相信江湖上能對付得了這兩個人的人並不多。

此時已是月殘星稀,天邊已經露出了一線曙光。

西門殘月等人找遍了相思鎮百餘里的地方,但沒有見到羅大頭的影子。

他們自然去過忘憂城主崔忘憂落腳之地,因為西門殘月斷定羅大頭是被忘憂城的人擄走的。

他雖然沒看見那個跟他交手的蒙面人的真面目,但從那人的身材和眼睛,能判斷出他是忘憂城少主崔日。

可惜那裡已是人去室空。

太陽慢慢從東邊山坳裡爬起,朝霞從窗戶格子透射進來。

“逢賭必贏”羅大頭從昏睡中悠悠醒轉,發現自己到了一間大房子裡,正躺在一張華麗高貴的床上。這間屋子同樣富麗堂皇,簡直就像帝王的宮殿。

他感到非常吃驚。

他是天下少有的賭道高手,見識不算不多,但這種地方卻是第一次見到。

若不是穴道受制,全身動彈不得,他真想自己跟自己賭一把,賭自己到了這裡究竟是福還是禍。

當他看見一位老者走進房間時,只覺得全身冰涼。

昨晚就是這老者將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抓來的。他已經猜出了這老者是誰。

老者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測:“我姓崔,崔忘憂就是我。”

羅大頭髮現自己的頭越脹越大。天氣不算太冷,他卻全身不停地哆嗦。

崔忘憂笑了,這笑容在羅大頭看來,說不出地詭秘陰森,令他更加害怕。

他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道:“不知崔城主找我有什麼吩咐?”

崔忘憂笑道:“你應該明白。”

“如果我說了,有什麼好處?”

“死!”

崔忘憂是笑著從嘴裡吐出這個字的,似乎這個字帶給這個世界的是愉悅,而不是恐怖、血腥和殘酷。

羅大頭苦笑道:“那我不說出來,當然也是死罷。”

“不,我會讓你活著,但比死更慘。”崔忘憂收斂笑容,繼續道:“我有一百三十種方法讓一個人生不如死,其中有一種,你想必聞所未聞,甚至根本想像不出來。你想不想聽一聽?”

羅大頭的臉已經跟紙一樣白了。他知道那必定是這世上最殘酷的刑法。

崔忘憂笑咪咪地道:“我會將你的四肢全都砍下來,請世上最好的廚子將雙手做成香醇可口的美味,讓你自己吃下去。你的兩條腿會被我當著你的面喂老鼠。另外你身上的傷口,我會抹上糖汁,引來許多螞蟻,讓你享受享受被螞蟻啃齧的滋味。當然,你並不會馬上死,因為我會請醫術高明的大夫想辦法讓你活著。我會讓你過三年這樣的生活,三年之後我會將你的身子裝入一隻空酒罈裡,然後再在裡面倒上一些‘化骨神水’,讓你慢慢化成一團血水。”

羅大頭只覺得毛骨悚然,臉上的器官全都挪了位。

誰若受過這種折磨之後,下輩子投胎一定絕不會願意再做人了。

崔忘憂慢條斯理地繼續道:“比這種方法更厲害的還有很多。不過我不希望你會落到這樣的下場。如果你說了,我會送你一把刀,讓你自行了斷,免得受苦,而且──”

他望了望羅大頭,又道:“我還可以讓你再活三天,這三天之中,無論你提出什麼要求,我都會答應。你可以住一住比這裡更富麗豪華的房子,可以吃到世上最精美的食物,可以要天下最美麗的女人陪你。”

羅大頭想了想,道:“如果我說了,你會不會相信?”

“相信,因為你不敢說假話。”

一個人如果必死無疑的話,他當然會選擇痛快的一種。

羅大頭也是人,所以他說了。

他充分利用了生命最後三天的時間,拚命地吃喝玩樂,享受到了普通人一輩都夢寐以求而得不到的樂趣。三天之後,他用一把鋒利的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臨死,他並不覺得遺憾。

生命固然可貴,一個神經正常的人絕不會輕易想死。

但是如果某些情形下不得不死,也只能坦然走向死亡。更何況羅大頭覺得自己的死很有價值。

夜。房間裡燈火通明,崔忘憂靜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崔日神情恭敬地侍立一旁。

崔忘憂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問題,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開口道:“小日,你認為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行?”

崔日欠身道:“孩兒不知道,只曉得聽父親的吩咐。”其實他心裡早已有了主意,只不過不願說出罷了。他父親儘管武功心智奇高,但畢竟老了,卻偏偏不承認這一點。

要有些老人承認自己老了,真是比叫他吃屎還困難。因為這將意味著新的一代很快會取代他的地位,而在別人眼中,他將成一個無用的人。

崔忘憂就是這樣的老人。近年來他時時感到來自兒子的威脅,這使他內心非常悲哀。

崔日知道這一點,他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像有的年輕人一樣,在老人面前趾高氣揚,而是表面上對父親非常欽佩、畏懼,有時甚至裝得非常笨,以襯托出父親的英明。

他常常私下裡出手幫助父親,卻沒料到父親對他所做的一切都瞭如指掌。父親之所以沒有責怪他,是因為他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而且出手相助純屬一番好意,何況還有一定利用價值。

崔忘憂又道:“羅大頭說的會不會有假,或者是個陷阱?”

崔日垂首道:“父親明察秋毫,必定早已看出來了。”

崔忘憂瞪了他一眼,嘆口氣道:“你這孩子真是愚鈍不堪,我是問你的看法。”

“孩兒的確很笨。”

崔忘憂雖然表面上對這兒子很不滿意,但心裡卻滿意得可以。

有的人聽到別人承認自己笨,感到不高興的時候不多,哪怕那人是自己的兒子。

崔忘憂就是這樣。他又道:“你那幾位朋友的事安排得怎麼樣了?”

“我已安排人分別將銀子送到了他們家裡。‘無缺掌’晁新死了,孩兒親自把那三十萬兩銀子送給了他妻子。”

“三十萬兩?”

“是。”

“晁新好像跟你交情不錯。”

“他是孩兒的朋友。”

“他這次出手,主要是看你的面子。”

“是。”

“他可以說是為你而死的。”

“是。”

“你應不應該替他照顧他的家人?”

“應該。”

“但是你只把我給他家裡的三十萬兩酬勞送去了,自己卻沒拿出一兩銀子給他家裡人,以後誰還願意跟你交朋友?還有人肯出手幫你的忙嗎?”說話間,崔忘憂的目光死死盯住兒子。

崔日不語,顯得有些惶恐,心裡卻對父親非常欽佩:他雖然老了,但仍不失為一方大豪的風範,連這麼小的事都考慮得如此周詳。

他不禁要問自己:“父親他究竟是不是老了?還是自己太低估他了?”

實際上,他除了將那三十萬兩銀子送給了晁新的家人,自己也送了許多東西,其價值絕不會少於三十萬兩白銀。但他沒有說出來,寧肯挨父親的訓斥,以此讓父親感到自己並未衰老。

崔忘憂看了兒子很久,才緩緩收回目光,道:“你想必也弄不懂那天晚上我為什麼要讓你們佯攻,由我暗中擄來羅大頭,而不是親自出手對付西門殘月他們?”

“孩兒的確不懂。”

崔日是崔忘憂的兒子,但更重要的還是他的下屬。一個做手下的,如果要讓自己的上司感到滿意,常常不得不裝出一副傻樣。崔日就很會裝傻。

崔忘憂只好向他的“傻兒子”解釋:“這次爭奪‘雲夢譜’的高手不計其數,其中有不少頂尖兒的人物,尤其是三個人對咱們威脅最大。”

“趙惜玉、葛不行和西門殘月。”

“不錯,這三個人武功智慧不在我之下。趙惜玉和葛不行雖然是我的同門師兄弟,但這幾十年來,我們之間你爭我鬥,我有好幾次還險些喪命。而西門殘月是當今江湖上最難纏的角色。”說到這裡,崔忘憂頓了一下,看了看兒子,接著道:“所以,目前我不想太明目張膽地行動。”

“父親真是智高無比,令孩兒佩服得五體投地。”

“下一步,咱們先一個個對付他們。”

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臘月十二,“摘星手”符正將會在鬼鎮出現。

這是“逢賭必贏”羅大頭說的。

今天是臘月初一,離臘月十二還有十一天時間。

按照崔忘憂的計劃,這十一天裡,江湖上將會發生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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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53: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決鬥

  惜玉樓主趙惜玉是個保養非常好的老人,身材頎長,面容斯文韶秀,目帶神采,皮膚白皙如二八少女,看不到絲毫皺紋,身上也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

他那雙手更是顯得秀氣光滑,瑩白如玉。因此他看上去就像一位剛及而立之年的儒雅文秀的書生。

但這位書生卻是令無數江湖人談之色變的人物,甚至比惡鬼凶神還可怕百倍。

此刻他正看著自己的手,如同欣賞一件精美的古玩。

他待的地方是一幢樓,這種氣勢恢宏、飛簷雕棟的樓房,他一共有一百零一幢。這些樓遍佈各地,都是他的秘密據點。

這些年來,他的勢力越來越龐大,他的手下曾建議再多造一些這種樓,但遭到他的拒絕。因為他喜歡一百零一這個數字。

一個人登上了一座高山,又開始抖擻精神,去征服另一座更高的山峰時,所邁出的第一步。

這就是一百零一所表示的意思。

一個人如果時刻都告訴自己:現在所做的事,取得的成功,只是萬里征途所邁出的第一步,不懈的恆心。即使獲得了很大的成就,也不會志得意滿。

趙惜玉是個常常不滿足的人。

所以他常常感到痛苦。

這世上只有知足的人才會真正地快樂,即使他沒有金錢、權力、地位和女人等等,他也會絞盡腦汁,想出一些讓自己快樂的理由來。

趙惜玉不是這種人。

他仍然看著自己的手,目光中竟流露出貪婪的神情,就像色魔瞧見了漂亮姑娘、賭徒看見了骰子、酒鬼望到了酒。

這雙手本來就是他自己的,但他似乎是看著本來屬於別人,卻被他據為己有的東西,歡喜愉悅之情難以自抑。

直到他的一位親信弟子輕輕地走過來,向他叩首問安,他還恍若未覺。

這位弟子是個精明能幹的年輕人,長得碩壯有神,雙眸朗若晨星。

“你有什麼事嗎?”趙惜玉望著他,目光顯得分外柔和慈祥。

“弟子接到消息,‘摘星手’符正會在臘月十二那天在鬼鎮出現。”

“很好,他解決了嗎?”這“他”指的是被收買過來的忘憂城的弟子。

“解決了。”

“很好!”趙惜玉含笑點頭。

那人既然能被惜玉樓收買,難保不會讓其他人收買。

這位弟子道:“樓主若再沒有什麼別的吩咐,弟子告退。”

“等一等,這個消息你有沒有告訴樓裡其他人?”

“絕對沒有。”

“那你能不能保證,除了我之外,再不讓別人知道這個消息?”

這弟子趕緊跪倒發誓:“弟子若洩半點風聲,必遭天打五雷!”

趙惜玉滿意地點點頭,道:“好!你下去吧。哦,對了,最近你也累了,去到庫房領五千兩銀子,到外面去找個漂亮女人玩幾天。”

這弟子感動得險些流下了眼淚,一連給趙惜玉磕了幾個響頭,才轉身離開。他走得非常急,恨不得馬上拿著銀子去找青樓裡相好的姑娘。

當他走到門口時,卻幾乎撞在了一個人身上,接著他看見一隻手緩緩地伸了過來。

那隻手秀氣得如同女人的柔荑,伸過來的姿式也十分優雅。然後,他便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

他像一根木頭倒下去時,喉骨已被捏了個粉碎。

出手的人當然是趙惜玉。

這世界上只有一種人最能保住秘密:

死人。

趙惜玉現在很放心,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但他的臉色忽然變了。

他慢慢地走出了房門。

樓下有個佈置得非常雅緻的院子,院子裡有樹、有鳥、有假山、有水池,此時陽光很溫暖愜意。雖已時值隆冬,但這裡全無肅殺悽惶的感覺,景色依舊很美。唯一與這裡的景緻不協調的地方,便是這裡多了一個人。

一個讓別人感到比千年冰山更冷的人,他的神情比寒冬更為殘酷落寞,面目比惡鬼更加猙獰可怖。

他手中拎著一把劍,沒有劍鞘,劍身滿是鏽斑,像是從哪個廢棄已久的兵器庫中找出來的,劍上光華已經讓歲月鏽蝕完了。

當趙惜玉走出來時,兩隻眼睛緊緊盯著這把劍。

這人卻注視著趙惜玉的兩隻手,似乎要從這手上發現什麼秘密。

他臉上的器官除兩隻眼睛完好無損外,其餘部分全都毀壞了:兩隻耳朵不見了,鼻子也被削掉了,只剩下兩個小窟窿,嘴巴也不全,臉上佈滿了縱橫交錯的傷痕。

趙惜玉忽然開口道:“你來了。”

這人點點頭:“我來了。”

“我知道你會來的。”

“我當然會來。”

“你已經有把握殺我了?”

“我有把握,但我現在不想殺你。”

“幸虧如此,不然死的說不定是你。”

“我明白。”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

“我想跟你聯手對付他。”趙惜玉知道這個“他”指的是崔忘憂。

趙惜玉搖搖頭道:“我不相信你。”

“我也不相信你。等除掉了他,得到‘雲夢譜’後,你我再決一死戰。”

趙惜玉想了想,點點頭道:“好!”

“再見!”這人轉身就走。

“等等。”趙惜玉叫住他,道:“你的劍法想必又精進了不少。”

這人點點頭。

“你的‘幻影劍法’曾經有一百二十招,每招分三式,每式又含三記變化,每一記變化都分外歹毒霸道,但後來被你一再刪減,只剩十招了,每招都非常簡單,毫無精妙變化。”

這人又點點頭,道:“我現在的劍法只有兩招,這兩招已經算不上劍法了,只能說是殺人的方法。”

“所以這兩招殺人的威力,必定強過最後那一百二十招好多倍。”

這人承認。

“招式每減少一次,你都會將自己的身體損傷一次。”

“因為身上有些器官,影響了我出劍的速度、方位和準確性,我只好削掉。”這人眼中掠過一絲痛苦之色,但隨即便消失了。

趙惜玉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冷冷地盯著這人。

在他心目中,這人無疑是個極其可怕的對手。

一個人為了練成絕妙的殺人方法,居然毫不吝惜自己的身體,這個人對所有人來說,都是非常可怕的人。

這人又道:“只可惜我目前還不能把這兩招都去掉,從而達到無招無式,出手即招的境界。”

“你想必聽說過年輕一輩高手中,有個叫西門殘月的人,他的袖中刀就從來沒有什麼固定招式。”

“我聽說過,但我不相信。”

“曾經有一些人也不相信,結果死在了他的刀下。”

“這次死的一定是他。”

說完這句話,這人走了。他走的姿式非常奇特,但全身上下毫無破綻,任何人若趁他走路時向他猝然偷襲,絕對討不到絲毫便宜。

趙惜玉微微感到吃驚。

接著他又感到高興。這人雖劍法高絕,但心高氣傲,一定會去找西門殘月大打一場。他們倆不管誰勝誰負,對自己都只有好處。

所以他嘴角浮起一絲微笑。

西門殘月也在笑。因為黃袍客剛才講了一個笑話。

能夠一邊喝酒,一邊聽別人說笑話,在他看來,也是生命中一件有趣的事。

當他看見一個奇怪的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式走進小酒店時,他臉上的笑容未斂,但心裡一動。他當然認出了這個人。儘管他從未見過這人,卻聽說過關於他的許多故事。

那些故事充滿了殘酷,對自己生命的殘酷。

這怪人走到了他們桌邊。

“你就是西門殘月?”這人問道。

西門殘月望了黃袍客一眼,然後站起身來抱拳道:“前輩想必是‘幻影劍’葛不行。”

“不錯。”

“請問前輩有何吩咐?”

“我想看看你的刀。”

西門殘月一怔,剛欲開口,葛不行又道:“後天午時,離此地十里之外的鷹愁崖。”

臘月初三,“幻影劍”葛不行和“白衣浪子”西門殘月將在鷹愁崖決鬥。

這條消息像一陣風一樣,飛快地傳遍了整個江湖。

這兩人一個是成名多年的劍術高手,武功已臻化境。另一位則是近年崛起江湖的新秀,身手罕有人匹。他們倆的這番比鬥,必定非常精采。因此不少好事的江湖人紛紛趕來觀戰。只可惜決戰尚未展開,鷹愁崖附近早已被葛不行的門下封鎖了。

“我和西門殘月的決鬥,不是為了供別人看的。”

這是葛不行向手下人下達命令時說的。

這樣一來,更增加了這場打鬥的神秘性。

有些人忍不住猜測起結果來,他們彼此之間甚至打賭。

西門殘月卻顯得非常平靜,似乎什麼事都不會發生。黃袍客忍不住問他:“你有沒有把握打贏他?”

“不知道。”

“不知道?”

“不錯。如果我有足夠把握,到時動起手來,難免會自以為是,以致釀成大錯。如果我連一點把握都沒有,那我出手時就可能心中惶惑,鬥志不堅,也難取勝。所以,‘不知道’才是最好的,這樣,我心神一片澄澈空靈,出手才能毫無窒礙。”

黃袍客久久地看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西門殘月被他瞧得不好意思,笑道:“我好像不是個漂亮女人,你幹嘛這樣望著我?”

黃袍客也笑了:“因為我忍不住要佩服你了。”

“我也很佩服你。”

“為什麼?”

“咱們認識這麼久了,我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和來歷。”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好朋友,起碼現在是。”

“謝謝你把我當朋友。”

“你不用謝我,應該謝你自己,如果你不是西門殘月,也許我們不會成為朋友。”

西門殘月笑道:“我希望朋友越多越好,而敵人最好一個也沒有。”

“你錯了,朋友多固然好,但沒有敵人,也是非常寂寞的。”

“不,每個人都有一個永遠消滅不了的敵人,那就是他自己。能夠戰勝這個敵人的人,一定能戰勝人世間的一切困難和挫折!”

臘月初三是個晴朗的日子,昨晚的一場雪將大地變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山河瑰麗無比,但這美麗之中卻包含著殘酷,寒冬冰冷的殘酷,如同美麗而悽豔的女人的命運。

當陽光從天際撒落下來時,冰雪開始融化,氣候卻更冷了許多。

長長的大街上積滿了殘雪,屋簷下掛著一根根細而長的冰棍,有些鋒利如刀劍,有些則晶瑩光滑如玉。

西門殘月在大街上慢慢地走著。

他的目光在四下逡巡著。這是一個美麗而陌生的城鎮,他對這裡的一切都饒有興趣:人、房屋、長街等等。他不知道即將展開的那場決鬥,究竟誰勝誰負,說不定倒下去的會是自己,因此他很想多看看這個美好的人間。

人生儘管充滿了痛苦和煩惱,但能活著,畢竟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這條街彷彿很長,卻沒有什麼人,除了一位老太太。這老太太衣衫破舊,佝僂著背,拄一根柺杖,正艱難地朝這邊走過來。

她臉上皺紋密佈,每一根紋路都暗藏著生命中一段痛楚的經歷。她的目光混沌,腳步蹣跚,整個人如肅殺的秋風中一片飄搖著的枯葉,再也無法享受生命的愉悅和歡欣。

西門殘月同情地望著她。但當他注意到她拄柺杖的那隻手時,臉色微微一變。

此時,老太太已走近了他,突然腳步一滑,身子向西門殘月倒了過來。

西門殘月是個充滿了同情心的人,照理他應該扶她一把,但他卻飄然避開,任那老太太倒下去。

老太太來不及哼一聲,便滑倒在地,但倒地的那一剎那,地上的積雪似被一股大力一卷,漫空激飛,罩著西門殘月周身射去。

雪花中竟夾著幾十件歹毒暗器。

同時,西門殘月身後鬼魅般出現了兩個人,赫然是那“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

“黃河漁叟”手中網一張,刷地罩向西門殘月頭頂。

“長江釣翁”左手魚簍中嗖地竄出一條用木頭雕成的怪魚,奇快無比地直打西門殘月後腦玉枕穴,右手中的一根釣魚杆拔打劃點,四記殺著迅捷出手。

西門殘月一震,身子像陀螺一樣疾旋,同時長袖輕揚,袖中彎刀已然出手。

碧藍晶瑩如海水的刀光在陽光和雪光映照下,分外美麗,在半空中一劃而過,化解了這三人的聯手偷襲。

所有的攻擊和防守瞬間發生、瞬間結束。

一擊不中,三人立即抽身而退。

退得非常快。

西門殘月沒有追,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儘管他不喜歡跟人家決鬥,但既然約定好了的,他就不能不去。這是江湖人的原則,也是江湖人的悲哀。

剛才那假扮老太太的高手,他已經認出是崔日,儘管他的易容已至以假亂真的程度,但他那雙手沒法改變。

一個飽經滄桑的老婦人,不會有一雙潔白乾燥而穩定的手。

這二人當然有理由殺他,但為什麼偏偏選擇這個時候出手?

其實今天同“幻影劍”葛不行決鬥時,說不定死的會是他,那他們根本就不用出手了。

莫非他們不想讓他跟葛不行交手?

那他們的目的何在?

西門殘月一時猜不到。

如果那位黃袍客一起來的話,倒可以問問他。只可惜西門殘月堅持不讓他一起來,所以他只能待在客棧等消息。

因為西門殘月知道,如果自己倒在葛不行的劍下,黃袍客一定會衝上去找葛不行報仇的,說不定也會喪命。

黃袍客的武功同自己相若,自己對付不了的敵人,他也可能很難打敗。

儘管他的身分對西門殘月來說,還是個秘密,但他們倆仍然是好朋友。

“如果你死了,我還是一定會找葛不行決鬥的,但不是馬上。”臨走,黃袍客這樣對西門殘月說。

西門殘月苦笑。

黃袍客又道:“因為即使沒有你這件事,我也要殺他。”

“為什麼?”

“因為我說過,我是個殺人的人。”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這片荒原。

趙惜玉在笑,這笑容竟似使陽光也變得分外地陰冷。

他面前站著崔日、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

這三個人不陰不陽地盯著他。

崔日忽然道:“趙樓主,你笑夠沒有?”

趙惜玉仍在笑,嘴裡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笑?”

崔日冷冷道:“我當然知道,你無非是笑我們三個人居然對付不了一個西門殘月。”

趙惜玉搖搖頭道:“我早知道你們不會得手的,我是笑我自己。”

“為什麼?”

“很簡單,我不知道自己吃錯了什麼藥,居然和你這廢物聯手。”

“你──”崔日怒視著趙惜玉,手已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臉色鐵青,看架式馬上就要出手。

趙惜玉毫不在意地笑道:“對不起,崔公子,我只是開個玩笑。”

崔日惱道:“趙樓主,以後你如果要開這種玩笑,最好考慮一下後果。”

“抱歉!對了,崔公子,你認為西門殘月和葛不行之間的決鬥,究竟誰勝誰負?”

“不管倒下的是誰,對我們都只有好處。何況能活下來的人,必定也會受傷不輕,咱們可以乘機除掉。”崔日臉色好看多了。

他接著道:“然後咱們再聯手對付我爹,到時候,‘雲夢譜’就是咱的了。”

趙惜玉笑道:“崔師兄真是有福氣,生了你這麼個好兒子。”

他語中帶刺,崔日焉能聽不出來,但他不以為意,笑道:“要做大事不得不如此,再說我爹不也是這樣麼?當年──”

“不錯。”趙惜玉點點頭,接著道:“另外,我還有一件事,想跟你說。”

“趙樓主有何指教?”

“一個人若連他的親生父親都能背叛,還有什麼人不可以出賣呢?”

崔日、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俱一驚,未見趙惜玉如何動作,手中忽然多了把劍,劍光匹練般射向崔日。

這一劍事先毫無徵兆,快逾閃電,毒似蛇蠍。天下能躲過這一劍的沒有幾個。

但崔日非常人可比,雖變生肘腋,卻毫不驚慌,身形朝後猛仰,同時掣劍在手,挽了個劍花,護住全身。

趙惜玉面帶微笑,手中劍光激湧,上下飛繞,旋蕩翻滾。

崔日冷哼一聲,一連接下趙惜玉發出的三十二劍。

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見狀大驚,各展手中奇門兵刃,攻向趙惜玉。

趙惜玉以一敵三,卻毫不在意,一把劍夭矯變化,如龍游雲天,恢宏堂皇的劍招中,暗寓無盡兇險殺機,加上身法奇快,怪異絕倫,一時之間,崔日他們三人竟奈何不了他。

時間一長,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便有些心浮氣躁起來,他倆成名甚早,已很久不管江湖事了,此番因崔日萬般懇求,又許以重金,才重出江湖,想不到卻栽在了西門殘月那後生晚輩手裡,本已自覺臉上無光。此刻和崔日聯手,又對付不了趙惜玉一個人,這事若傳到江湖上去,一世威名便毀之殆盡了。他倆越想越惱,出手時不免露出了破綻。

趙惜玉立即察覺,冷冷一笑,左手微動,兩點寒星暴射而出,打向他倆胸門。

黃河漁叟出掌震落打向自己的寒星,另一點寒星則落入了長江釣翁的魚簍。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瞬間,趙惜玉大喝一聲,身形展動,踏奇門,搶中宮,朝崔日刺出一劍,這一劍出手角度之古怪、方位之奇特、速度之迅捷,都匪夷所思。

崔日不覺一呆,同時感到喉嚨口一涼,慘叫一聲,血箭前衝,接著身子仆倒在地。

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愣住了。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高明的劍法。

所以當趙惜玉手腕一振,又發出一劍,劍分二式,刺中他們喉嚨時,他們還恍若未覺。

午時。

群峰連綿逶迤,古木參天,嶂疊巒合。此時白雪未融,銀光耀眼。這列山脈的最高峰,似是上蒼用一把巨大的天刀劈過,留下一道壁立千仞、陡峭險絕的懸崖,這就是聞名遐邇的險峻之地鷹愁崖。

此刻,無數江湖人物聚集在懸崖兩裡之外的山腳下。大家神情緊張而興奮地望著那道懸崖,都在暗暗揣度:“幻影劍”葛不行和“白衣浪子”西門殘月兩人的決鬥,誰能取勝。有些人還在捉摸葛不行為什麼要選在這裡決鬥。

決鬥的兩個人都是江湖上不世出的高手,這場決鬥之精采刺激,是可想而知的。若不是葛不行的手下擋住了這些江湖人物,他們早就靠近了那道險崖,以便看得更真切一點。但沒人願意得罪葛不行的人。

葛不行難惹的程度,他們每個人都能想像得到。幸好他們無一不是練武之人,目力非同一般,在這裡也能看清楚決鬥的情景。

這時,他們看見葛不行和西門殘月正面對面站立著。葛不行神態孤傲落寞,面目分外地恐怖,手中拎著他那把鏽劍。而西門殘月白衣飄逸,岸然而立,遠處看上去有若玉樹臨風,說不出地瀟灑俊秀。

***趙惜玉心裡非常高興,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手裡端著一隻酒杯,杯中盛滿了琥珀色的美酒,他正有滋有味地品嚐著。

他在等手下人給自己帶來好消息。

葛不行和西門殘月之間的決鬥,不管是誰勝誰敗,或者兩敗俱傷,對他來說,都是好消息。

一陣腳步聲傳來,聲音很重、很急,來人似乎興奮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趙惜玉笑了。他知道是派到鷹愁崖打探消息的弟子趙洪回來了。

果然是趙洪,他滿臉堆歡,進門便大聲嚷道:“樓主,死了!死了!”

趙惜玉樂道:“趙洪,誰死了?”

“你!”

***

西門殘月微微笑道:“葛前輩,你我相鬥,殊屬無謂,不如──”

葛不行面罩嚴霜,目暴殺氣,冷冷道:“你怕死?”

“不是。”

“那就少說廢話。這樣吧,咱們倆的武功非尋常江湖好手可比,所以咱們的決鬥要有些與眾不同。”

“請教。”

“咱們不在這平地上打,上那兒。”葛不行用手指了指那面如刀削般筆直的絕壁。西門殘月心頭一凜,忖道:“這老頭真是個怪人,居然要在那種地方交手。”他面色沉靜點了點頭道:“悉聽尊便。”

葛不行從身旁的弟子手中拿了兩把劍,遞了一把給西門殘月,然後勁貫於臂,嗖地一聲擲出,只見銀光劃空,“奪”地一響,那把劍釘在了崖壁上,離地約十丈,半截劍刃插入了石頭裡。

那壁上岩石堅硬無比,更何況葛不行所立之處離那崖壁三十餘丈,這樣隨手一擲,劍便插進了石頭中,單說這份力氣,已足以驚世駭俗。

西門殘月微微動容。葛不行扭頭瞅著他,做了個手勢,道:“請。”

西門殘月點點頭,身子一動不動,手中劍稍稍抬至胸口處,手腕微動,劍光如虹,破空射出,插在了葛不行那把劍旁邊,比那把劍還多插入了幾寸。

葛不行微“咦”一聲,心裡道:“看來這少年真有兩下子。”嘴裡說道:“西門公子,請!”

話音一落,他身形一展來到崖底,然後一鶴沖天,拔起丈餘高,緊接著身子貼在壁上,施展開上乘輕身功法“壁虎遊牆技”,便到了離自己那把劍只有丈餘的地方,他又以絕頂輕功“縱雲梯”,飛掠而上,最後輕輕落在了劍上。

他一連變化了三種輕功身法,無一不是江湖上的一流絕技,當真不可小覷。遠處的那些江湖人物無不大聲喝采,聲音震耳欲聾。

西門殘月當然能意識到今日這番決鬥不同一般,葛不行這種對手,真是平生僅見,能與他放手一搏,也不失人生一大樂趣。他感到情緒振奮,像喝了十罈陳年老酒般興奮。

葛不行剛才存心炫耀輕功,目的是想在這上面把西門殘月比下去。他沒聽說過西門殘月的輕功如何,想必不會超過自己。他站在劍上得意非凡,衣袂飄飄,宛如一面獵獵作響的旗幟,揚聲道:“西門公子,你快上來吧。要不要我放根繩子下去,把你拉上來?”

這聲音遠遠傳去,連遠處的那些江湖人物聽了,都如同有人湊在自己耳邊大聲說話,震得耳鼓發脹,顯見其內功充沛渾厚無比。

西門殘月仰面笑道:“不勞前輩費心,我自會上去的。”他的聲音不高,在眾人聽來,卻更為清晰,且給人一種悠長舒暢的感覺。他氣定神閒地走到崖底,未見他如何作勢,身形已一拔而起,在半空中旋動身子,像一隻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剎那間工夫離那把劍只有七尺之遙了。

葛不行大驚,觀眾齊聲驚呼,一些見多識廣的高手立即認出西門殘月所用的輕功身法,是江湖傳說中的“旋風十八轉”。這種被稱為天下第一的輕功神技,江湖上失傳已久,想不到西門殘月會使。

這“旋風十八轉”全憑一口真氣維繫,不像葛不行剛才所使的“一鶴沖天”、“壁虎遊牆”和“縱雲梯”等功法,須藉助外物。葛不行自然明白這一點,他不由得惱怒莫名,眼暴殺機,左手五指輕彈,一粒細小珠圓的星丸疾射西門殘月天靈蓋。

此時西門殘月離自己那把劍尚有三尺遠,那粒星丸雖小,但所挾力道奇大,若打中他的天靈,真氣一洩,勢必掉下去,摔得粉碎。

只見西門殘月右手稍抬,食指微屈,彈出一縷指風。

指風嘶嘶,擊碎了那粒星丸,西門殘月自身已落在了劍上,衝葛不行抱拳微笑道:“葛前輩,實在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葛不行臉色陰沈,微一拱手道:“請。”話音甫歇,手中劍已嘶風刺出。

他這把劍雖鏽得像塊廢鐵,全無光華,說不出的笨拙魯鈍,況且他這一出手速度並不太快,但劍勢雄猛剛厲。他的劍法沒有絲毫精妙絕倫的變化,每一個動作都說不出的簡潔明快,毫無拖泥帶水之嫌。

但這種劍法卻超出了所有變化的極限,達到了“變即不變,不變即變”的崇高境界。所以他明明只刺出了一劍,但西門殘月眼前出現了無數把劍鋪天蓋地地刺過來,每一把都似真似幻,虛實相雜。

葛不行號稱“幻影劍”,西門殘月當然知道這些劍裡面只有一把是真的,其餘的全是幻影。

但是,哪一把是真的,哪些劍只是幻影?

如果判斷失誤,西門殘月頃刻間便會變成一具屍體。

幸虧葛不行出手之際,西門殘月發現了一件事。

葛不行右肋之下有一絲非常微小的破綻。

他心念電轉,立即有了應對之法,雖不能置葛不行於死地,但至少能化解來招。

可是他並沒有用這種方法。

他之所以成為當世罕有的一大高手,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天生有一個怪脾氣:不信邪!

他不相信只有一種辦法能破解敵招。

他突然全身空門大露,任憑葛不行的劍刺來。

葛不行這下愣住了:全身空門大露,是高手過招時的大忌。西門殘月是個絕頂高手,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葛不行擔心這是西門殘月的誘敵之計,故意賣個破綻給他,劍刺到半途便頓了一下。

這一停頓雖然時間極短,但西門殘月已然出手。

當一道藍光快捷無倫地掠過時,葛不行後悔了。

他的劍不該停頓一下。

如果他一劍繼續刺下去,西門殘月必死無疑。但現在死的是他自己。

西門殘月故意露出空門,就是要讓他感到疑惑,出劍動作便會慢上半分。

西門殘月無疑用的是險招。

不只是險,簡直兇險無比。

但險招往往也是妙招。

***

趙惜玉臉色大變。

一把鏽跡斑斑的長劍已刺向他的喉嚨,這一劍有若經天長虹般迅捷無匹,招法更是陰損毒辣。

趙惜玉叱道:“趙洪,你──”劍尖已在他喉口刺出了一個泂,鮮血噴湧而出,他的頭一歪,眼珠怒凸而亡。

趙洪望著屍體,一陣狂笑,伸手在臉上一抹,露出一張刀痕縱橫,殘缺不全的臉,說不出地醜陋猙獰,赫然竟是“幻影劍”葛不行。

只聽他冷笑道:“趙惜玉呵趙惜玉,你真以為我會願意跟你聯手?我這次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你!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機會殺你,今天總算如願以償了。哼,我難道真的會為了一點虛名,去跟一個後生晚輩決鬥麼?”

“不錯!”

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同時他感到一股大力撞在自己背上,五臟六腑竟似翻江倒海一般,真氣也為之一窒,身子跌跌撞撞往前衝十幾步,好不容易才拿樁站穩,回頭一看才發現又一個趙惜玉笑吟吟地站在那兒。

“你──”葛不行怒叱道。

趙惜玉正饒有興趣地欣賞著自己的右手。剛才就是用這雙手擊中葛不行的。那一掌至少讓葛不行損失了七成功力。

半晌,趙惜玉抬起頭來,道:“葛師兄,如果剛才你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以至於疏於防範,恐怕要打傷你,也不是那麼容易。”

葛不行又驚又怒,道:“想不到我精心安排的計劃,居然被你識破了。”

趙惜玉悠然道:“我沒有識破你的什麼計劃,只不過你我本是同門師兄弟,又相互爭鬥多年,你的一切我都非常瞭解。你並不是個高傲而貪圖虛名的人,當然不會主動去找西門殘月那晚輩爭強鬥狠。你知道,我是個非常小心的人。何況我對門下弟子都非常瞭解,趙洪性格沉穩內向,天大的事也不會喜形於色,他走路也很慢很輕,所以──”

“那這個人是誰?”

“他只不過是我的替身,就像你也有個替身一樣。”

葛不行長嘆一聲,道:“看來要對付你,的確不容易。”

趙惜玉笑道:“當然,但你也不好惹。”

葛不行不語,他在苦思脫身之策。趙惜玉跟他的武功不相上下,但他已挨一掌,功力大損,自非趙惜玉對手,只有想辦法逃走再說。

趙惜玉又道:“葛師兄,你別指望能從這兒逃走,不如橫劍自絕吧。”

葛不行鼻孔“哼”了一聲,忽然面露喜色,衝趙惜玉身後叫道:“老二,你得手了。”趙惜玉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料到他是在使詐,卻分明聽到背後風聲勁急,臉色一變,左掌箕張,護在胸前,右手五指如鉤,反抓而出。

只聽到一陣骨頭碎裂之聲,一個人的腦袋被抓了個稀巴爛,凝神看時,卻是趙惜玉的一個手下,被人制住了穴道,給扔了進來。趙惜玉不由得大驚。

這時,葛不行手中劍已出手。

他,武功奇高,劍法之妙當世罕見,此時雖受重傷,功力大損,但將平生絕技“幻影劍法”施展出來,倒也非同小可。

趙惜玉不敢硬接。他擔心門外還有強敵,所以只用靈巧身法躲避葛不行的劍。

葛不行哪敢戀戰,狂攻一陣之後,奪路而逃,像支離弦之箭,標了出去。

趙惜玉正欲追出,幾十道暗器暴打過來,趙惜玉袍一揚,以萬流歸宗手法,接下了這些暗器,身形也為之一滯,再追出時,葛不行已如星丸般電射而逝。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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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54: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殺人的人

日頭漸漸偏西時,葛不行已經到了一處幽僻寂靜的山坳之中。四周山上積雪漸融,氣溫卻依然很低。葛不行停住腳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閉目調元運息。

他不僅僅受了重傷,而且還很累。

他根本沒想到趙惜玉和崔忘憂兩股人馬,會設下埋伏,將他的門人弟子殺了個精光,他自己也險些喪命。

突然他感到心神一凜,睜開眼睛,看見面前站著一個黃袍大漢。

這人面貌冷峻,亮如點漆的目光冷冷地瞅著他。

他不由得全神戒備,沉聲道:“閣下是什麼人?”

“一個殺人的人。”

葛不行一愣,道:“殺誰?”

“殺該殺的人。”

“這麼說,你是來殺我的。”

“不錯。”

“我該殺?”

“這一點你心知肚明。”

葛不行狂笑一聲,道:“江湖該殺的人不知凡幾,但你偏偏只來殺我,我和你從未謀面,應該是毫無冤仇,你為什麼要殺我?”

“十幾年前,你做過一件什麼事,應該還沒有忘記。”

葛不行一震,眼珠鼓得滾圓,失聲叫道:“原來──”

黃袍客冷笑道:“你的記性不壞。”

葛不行一張臉已扭曲變形,咬牙切齒道:“不錯,那件事我是參與者之一,可是,你知道他是怎樣對待我們的?他──”

黃袍客道:“我不管,我只知道他老人家是你們的師父,一日為師,終生是父,不管他老人家怎樣對待你們,你們都不應該合謀害死他老人家。”

“呸!我葛不行殺人不眨眼,死在我劍下的一流高手不計其數,到今日早已活夠了。你若想替他報仇,不妨出手吧。”說罷,葛不行從地上躍起,手中已握了一把劍。

“好。”黃袍客緩緩從身上掏出一件黝黑的東西,套在右手上,赫然是隻用精鐵打造而成的鐵手,五指修長如鋒利的短劍。

葛不行失聲道:“毒龍爪!你到底和他是什麼關係?”

黃袍客傲然道:“這個你別管,他老人家在臨終遺言中,寫明瞭一定要用這隻毒龍爪挖出你們三個孽徒的心,以祭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所以我沒讓你死在趙惜玉手中。”

“原來是你。”

“廢話少說,你接招吧。”

話音剛落,黃袍客振衣而上,鐵手箕張,五指嘶風插向葛不行腦袋。葛不行一聲冷笑,手中劍電旋削出,叮地一聲,接下他這一招。緊接著,葛不行左手捏個劍訣,右手劍斜斜劃出,這一劍看似平常,但黃袍客面前陡然出現了無數道銀光,綿綿密密,奇幻莫測,每道劍光都足以奪人性命於俄頃。

黃袍客不敢硬接。

他退。

葛不行如附骨之蛆,緊躡而上,手中劍光飛湧繚繞,殺著不斷。

他中了趙惜玉一掌後,內力大損,但他的武功強在劍法上,此時為了活命,便施展出平生絕學,全力出手。黃袍客雖也是當世少有的武學奇才,終究遜他一籌,好在葛不行受傷在先,兩人便打了個平手。

他倆一口氣打了五百多個回合,葛不行終因身受內傷,內息不繼,僅靠劍法的奇幻神妙來支撐,時間一長,便有些形格勢禁,守多攻少了。

黃袍客暗暗稱奇:這老怪物所使劍法,明明只有簡簡單單的兩招,但自己為什麼偏偏沒法制住他?這真是古怪至極。

葛不行越打越吃力,汗水已濡溼了重重衣裳。他突然虛晃一劍,後躍幾步,嘆道:“算了,老子今天命中該絕,老子認了。”提起劍來,往脖子一抹……

夜。冰冷、陰暗、寂靜的夜。

長街上人跡寥落。一盞“氣死風”掛在街邊樹椏上,昏黃的燈光下,一個老頭正在賣餛飩。一張油膩很厚的桌子旁,坐著兩個粗壯漢子,正埋頭有滋有味地吃著熱氣騰騰的餛飩。

這兩個大漢像是做苦力的,勞累了一天,晚上來這裡吃上一碗餛飩,對他們來說,也算是一種享受。

賣餛飩的是個慈眉善目、背脊佝僂的老頭兒。

那兩個大漢吃完餛飩後,打著飽嗝搖頭晃腦地走了。賣餛飩的老頭望著他們的背影,眼睛眯成一條縫,一道寒光迸射出來。

半晌,他用手輕輕一揮,從黑暗的角落裡溜出四個人來。

這四人黑衣勁裝,看樣子俱非等閒之輩,他們對這老頭卻非常恭敬,為首的一位抱拳施禮道:“樓主真是裝得維妙維肖,令弟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老頭原來是趙惜玉假扮的,他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神色,道:“這兩個蠢豬有沒有發現什麼?”

那位叫趙濤的弟子道:“絕對沒有。”

“你能肯定他們是崔忘憂的手下?”

“弟子敢拿腦袋擔保。”

“他們想必去見崔忘憂了,好,快跟上他們,找到崔忘憂的巢穴之後,照計劃進行。”

房中燈火通明,崔忘憂面無表情地聽著那兩個壯漢的稟報。其中一人繪聲繪影地吹噓他們裝扮得如何像苦力,以至於沒人發現他們的真實身分。

崔忘憂忽然打斷他的話,道:“你怎麼能肯定沒人發現你們的真實身分?”

那大漢眉飛色舞道:“街上到處都是趙惜玉的人,如果被他們發現了,咱們的小命早就玩完了。”

這理由雖然並不怎麼好,但在他看來,已經足夠了。

崔忘憂冷冷道:“那老頭真的是個賣餛飩的?”

“千真萬確。”

“你這麼肯定?”

“弟子能用腦袋擔保,聽說他在那兒擺餛飩攤兒已經有二十幾年了。而且,他如果是假的,煮餛飩的動作絕沒有那麼熟練。”這大漢雖然武功並不很高,但眼力過人,且精明能幹,一向頗受崔忘憂器重。

崔忘憂點點頭,忽然變色道:“蠢貨!你還在這裡胡吹大氣,把敵人給引來了。”

那大漢一愣,崔忘憂右手衣袖輕輕飄起,一股巨飆湧出,那大漢的腦袋立即被砸了個稀巴爛,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

另一名漢子嚇得魂飛魄散,兩腿發軟,褲襠裡溼漉漉的,散發出一股騷味。崔忘憂一蹙眉,叱道:“滾!”那漢子急忙跑了。

崔忘憂背剪雙手,施施然來到外面,揚聲道:“朋友既然來了,為何藏頭縮尾,不肯現身?”

夜色漆黑,根本看不見半個人影。

突然,一副黑黝黝的棺材從院牆外面飛了進來,挾風撞向崔忘憂。他冷冷一笑,雙袖一拂,潛勁陡生,力道用得極妙,那棺材在離他五尺之處輕輕落地。

崔忘憂望著棺材,一聲不吭,就聽到牆外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崔城主,令郎死在了西門殘月刀下,我們好心好意將他給你送來了,你瞧瞧吧。”

崔忘憂倒抽一口冷氣,隨即冷冷道:“閣下是什麼人?何不進來坐坐?”

那聲音道:“多謝你的好意。”說完,聲音便消失了。

崔忘憂圍著棺材走了一圈,又凝神觀瞧了一番,沒發現什麼異樣,便抓住棺材蓋,用力一掀打開了。

他一眼看見了自己兒子的屍體,頓時五內俱焚,身形搖晃,險些暈倒,顫聲喚道:“孩子,你……”忍不住大放悲聲。在這陰冷寂靜的寒夜,這哭聲分外悽楚。

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悲憤之情,咬牙切齒道:“孩子,我一定抓住那西門殘月,食其肉寢其皮,以解我心頭之恨。”說罷,一掌擊在棺材上。

“轟”地一聲,棺材突然爆炸……

趙濤滿臉得意之色,衝趙惜玉笑道:“樓主真是料事如神,那崔忘憂果然怒火萬丈,一掌拍在棺材上,震動了裡面的機關,被江南霹靂堂的火藥送上了天。”

趙惜玉卻沒有笑,而是冷冷道:“崔忘憂真的被炸死了?”

“當然,一個人被炸成了碎片,怎麼還能活?”

趙惜玉寒著臉道:“你肯定被炸成碎片的是他?”

“除了崔日外,還有另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不是他還有誰?”

趙惜玉冷然道:“你最好記住一件事:崔忘憂絕不是那麼容易死的,不然他就不是崔忘憂了。”

趙濤一怔,急忙點頭道:“弟子明白。”

趙惜玉又道:“當然,這次即使他沒被炸死,恐怕也受了重傷,所以咱們現在要辦的事,就是去鬼鎮找‘摘星手’符正。”

鬼鎮也許是世上最古怪、最讓人害怕的地方。白天,這裡跟其他集鎮沒有什麼兩樣,熙來攘往,頗為熱鬧,但一到晚上,這裡便一片死寂,陰風啾啾、冷氣森森,看不到一個人,也看不到一點燈光。

據說天底下所有的鬼,每天晚上都會來這兒聚集。因此鎮上的百姓晚上都搬到別處睡覺去了,白天再回來。

除了一個老太婆。

這老太婆是個瞎子,骨瘦如柴,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似乎閻王爺隨時都會把她的魂勾走。因此,她根本不怕鬼,還似乎希望早點變成鬼。

她做了一輩子人,已經太累了,也感覺不到什麼樂趣,還不如做鬼舒服得多。

但鬼們好像並不怎麼歡迎她加入,所以她活得忘了自己的年齡,也沒來要她的命,甚至她根本沒碰到過鬼。

她獨自一人住在一座廟的大殿裡。

大殿神案後供的既不是端坐蓮臺、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大士,也非慈眉善目的如來佛,更不是秉燭夜讀“春秋”的關二爺,而是一個齜牙咧嘴、兇惡無比的鬼王。眾鬼之王。

臘月十二晚上。

一輪圓月猶如銀盤懸在天際,碧空如洗,長天一色。

鬼鎮一片漆黑,給人一種陰森、神秘和恐怖的感覺。

老太婆歪歪斜斜地靠著神案坐著,神色枯槁,滿頭銀絲胡亂地紮在腦後。像她這種年紀的老人,一到晚上就很難入睡。

此時,她又想起了很多事,自己一生中所經歷的事。

靠回憶打發時光,幾乎成了所有老人的一種愛好。

不知什麼時候,她發現大殿內多了一個人。她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僥倖耳朵還好使。她感到奇怪,明明大門關得緊緊的,這人是怎麼進來的?莫非他不是人,是鬼?她不怕鬼,只怕人。因為人害人的手段,比鬼還可怕。

她張了張幾乎關不住風的嘴巴,聲音沙啞地道:“你是誰?”

這人未答腔,悄無聲息地掩過來,連環出指,封住了她的穴道,動作迅速地把她放在了神幔後面。清冷的月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在這人臉上,能看出這人居然是惜玉樓主趙惜玉。

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一些東西,在臉上塗來抹去,又把老太婆擱在神案上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片刻工夫,他便扮成了老太婆的模樣。儘管那件衣服穿在他身上稍嫌小了一點,但殿內光線甚暗,別人急切之間也瞧不出破綻。

然後,他像老太婆那樣,靠神案坐著,靜靜地等待著一個人的出現。

這人就是“摘星手”符正。

惜玉樓有關於這個人的資料,只不過並不詳細。因為他並不是江湖上的一等高手,其武功充其量只能算得上三流,出道也不太久,沒做過什麼值得注意的大事。

江湖上像他這種藉藉無名的人物太多了。

但無名的人也會知道一些名人所不知道的事。

時光在等待中慢慢流逝。夜風森森,月光清涼如水,一切都透著一種詭異神秘氣氛。

突然,一條人影像樹葉一樣輕輕飄了進來,一對冷焰暴射的目光四下逡巡,最後停在趙惜玉身上。

這人中等年紀,個頭不高,身形瘦削,渾身上下卻透著一股威嚴。他盯了趙惜玉很久,然後道:“老人家,剛才有沒有人來過?”

趙惜玉嘴唇囁嚅道:“沒有人來,老婆子雖然眼睛瞎了,但耳朵還好使,沒聽到有什麼人來。嗨,這幾十年來一到晚上,這鎮上就只有老婆子一個人。大爺,你是第一個晚上到這兒來的。”

這人似乎非常失望,嘆了口氣,道:“原來是這樣。”他在殿內來回走了幾步,突然猛地轉身,叱道:“誰?”

趙惜玉心頭暗驚,卻感到一股沛莫可御的力道朝自己撞了過來。

其實這裡除了他倆,什麼人也沒有,這人只不過是為了轉移趙惜玉的注意力,好向他猝然出手。

趙惜玉雙眉一挑,身形一動,已到了這人身後,避開了攻擊。

他全身真力貫注於臂,右手斜抬,似輕描淡寫地拂出一掌,但掌上所夾勁力有若山崩海嘯般,向這人湧去。他的左手同時陡然伸出,抓向這人胸門。

這一招“毒爪掏心”雖是許多門派都有的殺著,但任何門派的“毒爪掏心”都沒有他使出的這樣靈動奇妙、這樣迅捷無儔,所用內勁更沒有他這樣陰柔狠辣。

這人卻已飄然後掠,如落花飛絮般輕翩地落在了一丈之外。他寒眸中迸射出冷光,狂笑一聲,道:“趙師弟的武功精進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賀。”

趙惜玉將臉上的偽裝一抹,道:“早知道你能認出我來,我何必易容。”

這人道:“咱們鬥了這麼多年,你燒成了灰我都認識,所以你大可不必多此一舉。”

趙惜玉冷笑道:“那你崔師兄幹嘛也要易容呢?”

崔忘憂大笑幾聲,也撕掉了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本來面目,道:“不錯,我戴這個的確也騙不了你,但騙一騙別人倒還可以。”

“別人?”

“不錯,我來的路上看見了西門殘月和那個神秘的黃袍客。”

趙惜玉微一蹙眉,道:“這兩人想必是來找符正的。”

“所以他們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你的意思是說──”

“咱們兩人聯手,先對付掉他們再說,你意下如何?”

趙惜玉未置可否地笑了笑,卻問道:“崔師兄,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沒被炸死,莫非你早就知道棺材裡有火藥。”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另外一件事,將小日的屍體送回來的人,絕沒安好心。”

“沒能炸死你,我非常遺憾,所以今晚我絕不會讓你活著離開這裡。”

崔忘憂冷笑一聲,道:“趙師弟,你真是太傻了,你以為殺得了我麼?依我看還是這樣好了,咱們先聯手殺了西門殘月和黃袍客後,再決一死戰。”

“那兩人你不用擔心,我早已安排好了,我保證他們活不過今晚。”

“哦?你這麼有把握?”

“不錯,我已經派了四十九位一等一的高手,設下了埋伏等著他們,所以我現在要對付的只有你一個人。”

“好吧,咱們師兄弟之間的仇怨,遲早要作個了斷。你動手吧。”說完這句話,崔忘憂的身子飄了起來,像一陣風,卻比風疾,像一張薄薄的紙,卻比紙更輕。又如同一個幽靈詭秘莫測,但幽靈令人震駭的程度遠遠比不上他的身法。

趙惜玉不禁愕然。

因為他面前陡然飄來無數個人影,每個人影都是崔忘憂。他當然認出了崔忘憂是在施展冠絕天下的奇門身法“幻影大挪移”。這種絕技只在古老江湖傳說中聽到過,他萬萬沒想到崔忘憂居然練成了。

霎時,趙惜玉身上冒出了冷汗。

他明白了一件事:近年來忘憂城發展非常迅猛,寖寖然有與七大門派分庭抗禮之勢,確非僥倖,單就崔忘憂這絕妙身法而言,便足以傲視群倫,睥睨天下。

更河況他的出手,普天之下能接得下的人不會超過五個。

崔忘憂雙手隱隱泛著淡淡的烏光,凌空罩定趙惜玉頭頂抓落,出招如風似電,變化奇詭莫測,聲勢威猛逼人。乍看上去,趙惜玉全身被裹在一片烏光之中,如同無數隻手抓向他,無論他身形如何變化,都無法避開。

趙惜玉沒有動。

崔忘憂的雙手已抓在了他頭上,他卻笑了笑,那笑容說不出地奇詭怪異。

崔忘憂的心一沉。

他的手明明在趙惜玉頭上抓出了五個血窟窿,血汁腦漿四下迸濺,但趙惜玉卻沒死。

他的手還在動,動得非常快,雙掌一翻,迅捷無倫地印向崔忘憂的肋下。

崔忘憂心頭震凜,身形滑退七尺,同時全身上下射出數十道精光,打向趙惜玉。

趙惜玉冷哼一聲,健腕一翻,手中多了一把鋒利的短刀,刀上光華璀璨奪目,刀柄較長,上面鑲嵌著幾十顆晶瑩滾圓的珍珠。

他手臂一震,珍珠離柄飛出,勁道奇大,將精光悉數打落。同時寒光疾閃,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

崔忘憂更驚。

因為趙惜玉做了一件令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的事。

趙惜玉一刀削掉了自己的頭。

那血肉模糊的腦袋齊頸而斷,挾風打向崔忘憂。那張臉仍在獰笑著,在如此陰冷淒寒的月夜,看上去分外恐怖。

崔忘憂此時心中的感覺,除了驚怖,還是驚怖,情急之中右手拂出,以無匹真氣震落那個腦袋,左手一圈,護住全身,提防著趙惜玉再次出手。

趙惜玉沒有再出手。

他頸上人頭沒了,但沒有倒下,也根本沒死。

片刻工夫,奇蹟般的,他脖子上又冒出了一個腦袋。

崔忘憂似墜入一片茫然無際的雲霧之中,不知來路去處,惶然失措,又像置身亙古冰窟裡。

“你──”他開口說了一個字。

趙惜玉笑了,滿臉得意之色,悠然道:“崔師兄,百巧童子給我製作的這個假頭還不錯吧!”

崔忘憂稍稍鬆了口氣,他總算知道了趙惜玉並不是什麼鬼魔妖怪。

──傳說中的鬼怪是殺不死的,頭被削掉後,馬上就會再長出一個新的來。

但崔忘憂稍稍鬆弛了些的神經馬上又繃緊了,因為趙惜玉又說了一句話。

“我在那個假腦袋上下了毒,這種毒的毒性雖然比不上鶴頂紅、孔雀膽等物,但只要皮膚上沾了一點點,也是神仙難救的。”

崔忘憂一動不動。他的雙手沾滿了“血”和“腦汁”,本來是通紅的,此刻卻由紅轉紫,又由紫變成了烏黑色。

他不禁聳然動容,正在這時,趙惜玉已旋風般撲了過來,一拳擊出,虎虎生嘯,勁氣迸裂而至。

崔忘憂寒眸飛掠,不守反攻,上身一動未動,雙腿卻連環踢出,衣袂飄飄,腿影漫空,宛如神龍般夭矯盤弄。

趙惜玉挪身避開,發出的那一拳自落了空,不由得心頭一凜:這老傢伙果然神勇,雙手中了毒,但腿功絕倫,並世無出其右,看來今晚若不能斃了他,以後就根本沒機會了。

其實崔忘憂心中也正叫苦不迭。但雙手中的毒非同小可,若此刻能讓他安安靜靜地坐下,運動內息將毒逼出體外,只要三四個時辰便可辦到。只可惜他現在要全力對付趙惜玉。

趙惜玉又欺身而上,身法一變,雙手攻出的招式也變了,看上去猶如一個綵衣女子,隨著柔柔夜風,在輕挑慢捻,弄著琴絃,姿式靈秀俊逸,不可方物。

崔忘憂一驚,失聲道:“琵琶手!”

趙惜玉微微一笑,道:“你總算認貨。”他雙手動作表面上極柔極慢,似有琮琮琴音自手下緩緩淌出,曼妙宛囀,雅緻高潔,實則一舉手一投足,無一不是極厲害的殺著。

崔忘憂一震,身上的長袍已然除下,露出一身黑色緊衣短靠,長袍一卷已裹住了趙惜玉的雙手。

趙惜玉臉色劇變,厲嗥一聲,雙手裂袍而出。

但崔忘憂已身形凌空,雙腳如驚虹剪尾,一左一石,踢向趙惜玉。

這一著令趙惜玉始料未及,他一時避無可避。

他沒把握硬接。

不是此時他面前多一雙手,恐怕他已經死在了崔忘憂腳下。

這雙手像是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十指箕張,疾抓崔忘憂胸門。

崔忘憂全力搶攻,不虞有他,胸口一下被抓了一個血洞,血光噴濺,他大叫一聲,跌落在地,昏死過去。

趙惜玉心膽俱寒,他認出這出手之人赫然是那瞎子老太婆,急忙問道:“你是誰?”

老太婆大笑起來,笑聲中,她臉上突然起了一些變化,居然變成了另外一張臉。

趙惜玉一震,嘶聲道:“原來你是那黃袍客!”

黃袍客點點頭,道:“趙樓主,很抱歉,你派出的四十九位高手恐怕見不到你了。”

趙惜玉叱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一個殺人的人。”“殺誰?”

“你,崔忘憂,還有葛不行。”

“為什麼?”

“當年,你們三個聯手害死了一個人,你難道忘了麼?”

趙惜玉倒抽一口冷氣,道:“原來你是為他報仇的。”

“不錯,為了這一天,我等了十幾年。”

“你是他什麼人?”

“這你不用管,反正你今天死定了。”

趙惜玉冷冷一笑,道:“未必!”他突然身形暴進,左臂倏忽探出,抓向黃袍客胸口,右手駢指如戟,嘶風插向黃袍客咽喉。

這一招兩式,不但快,而且準,更重要的是後著不斷。霎時間,黃袍客四面八方都幻出重重疊疊、綿綿密密的掌影指風,有如星雨繽紛。

黃袍客一凜,不知什麼時候,他手上已戴上了那副鐵手套,以守為攻,倏地拍向趙惜玉胸門。

趙惜玉立即變招,瞬息工夫,又攻出十二記殺著。

黃袍客將來招全部接下,還攻出了三招。

正在這時,昏倒在地的崔忘憂突然醒了過來,猛一揚手,幾十枚歹毒暗器打向黃袍客背門。

黃袍客正全神對付趙惜玉,根本沒料到這一著,待他發現時,已然太晚。幸虧此時一道刀光猝然幻起,將那些暗器全部掃落在地。

那刀光幽藍若夢,又似深邃凝重的海水,微微泛著粼粼的波光,刀光彎曲如同一鉤清麗的殘月……

幾天後,在長安一座頗為豪華的酒樓裡,西門殘月和黃袍客在喝酒。

這是一個寒冬臘月裡非常難得的晴朗日子,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格外地舒服。當然,更讓他們感到舒服的,還是在過去的刀光劍影的日子裡,自己還沒有死,還能和朋友坐在一起喝酒。

江湖中人,誰不希望過這樣的生活?

只可惜這種日子並不多。也許正因為少,才覺得十分珍貴。

他們都一個勁地往嘴裡倒酒,同時,聊一聊剛結束的那件事,不時發出一聲聲感慨。

他們沒有注意到,酒樓上有那麼幾位好事者從他們的閒聊中,瞭解到了有關那件事的一些情況,並逐漸傳開了:四十年前,被稱江湖第一人的天絕老人有三個徒弟,就是後來威震江湖,各自雄霸一方的崔忘憂、葛不行和趙惜玉。他們師承天絕老人,各學得一身驚人藝業。後來,三人合謀暗算師尊,將他全身武功廢除,把他從百餘丈的懸崖上摔落。

但老天有眼,天絕老人命不該絕,居然被崖壁上的樹掛住了,僥倖活了下來。他處心積慮地要報仇,但全身功力已失,而三個孽徒武功已今非昔比。因此要報仇,唯有智取一途。

崔忘憂他們三人每人皆是野心勃勃,彼此之間勢成水火。天絕老人決定利用這一點,讓他們自相殘殺,並修假遺書一封,讓他早已物色好的一位隱居深山的高手黃袍客“無意中”得到,黃袍客激於義憤,毅然出山。

天絕老人一手策劃的這次行動的“誘餌”,便是那部所謂的“雲夢譜”。而“摘星手”符正和“逢賭必贏”羅大頭,都是他花銀子買通的三流武師,假扮而成的。他把這一切都安排好了後,便死了。

西門殘月是無意中介入這件事的。在這件事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天絕老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這讓西門殘月和黃袍客感到不是滋味。

其實人世間未嘗不是一盤棋,每個人未嘗不是一枚棋子。

而更讓他們感到不舒服的,是天絕老人對待弟子的手段,這也是三個弟子性情由溫良變得殘忍暴虐,進而弒師滅道的原因之一:天絕老人雖天賦奇稟,武功出神入化,但天生殘疾,人性變得扭曲,竟不能容忍弟子在生理上比他健全,採取種種非人的方式,侮辱折磨他們。

最讓他們無法忍受的是,他無法享受男女之歡,居然勒令他們當著他的面,跟自己的妻子作愛,以此獲得一絲絲快意和滿足。

這一切總算結束了。

黃袍客走了。臨走,他對西門殘月說道:“以後我們還會見面的。”

西門殘月笑道:“其實見不見都無所謂,只要你我都記得咱們曾經在一起過。唉,其實記不記得也無所謂,只要你將來能偶爾想起我這個朋友。不,你還是忘了的好,因為誰若有了我這麼個朋友,並不是什麼太好的事。”

黃袍客奇道:“為什麼?”

“因為我說不定哪天阮囊羞澀的時候,會讓你掏銀子付飯錢。”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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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55: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雪花,殺人的劍

  天空呈一片陰沉沉的死灰色,冷風似刀,雪花狂舞著,揚揚灑灑地飄落,將大地鋪捲成一個銀白而寒冷死寂的世界,路上沒有人,除了他。

他匆匆地趕路,嘴裡呼出的熱氣在他頭頂凝結成一團白霧。

悽迷的白霧。

過了前面的品月亭,離不棄山莊就只有五里之遙了。

一想到家,他的心裡便湧起一股溫馨、甜蜜的感覺,就像面前有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烘得他渾身上下暖洋洋麻酥酥,說不出的舒服受用。他恨不能肋生雙翅,飛入莊裡,飛到碧玉身邊。

在外面的這段日子裡,他的心抽成了絲絲縷縷的線,密密地纏在了碧玉身上。

那件事曾令他震怒,讓他心碎,碧玉也對他冷若冰霜。

這次出門前,碧玉忽然出乎意料地對他好了起來,親自替他做了幾樣精緻的小菜,親手為他把盞斟酒,陪他品酒賞梅。那情景好不愜意,似乎又回到了他們新婚燕爾時,那段醉人的日子。

他幾乎不敢相信:碧玉的心難道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是什麼促使她回心轉意的?

不管怎麼樣,只要她還愛自己,他就感到心滿意足了。所以這次他同“畫琴棋三友”比試完武功,只在好友“凌空鎖喉指”古殫思家盤桓了三天,便急急忙忙地往回趕。

他要儘快地將打敗“畫琴棋三友”的消息告訴碧玉,讓她一同分享勝利後的喜悅。

他要告訢碧玉自己經過十多年苦練而成的“流雲鐵袖十三擊”,只用了八招,便震碎了“棋友”樂天行仗以成名的兵器鐵棋盤。“琴友”顧非也只同他交手十招,便被他以“流雲鐵袖十三擊”之第五擊“浮雲出岫”,制住了穴道。最厲害的對手當然是“畫友”司徒白,但還是輸在了他手中。

“畫琴棋三友”經過這番比試,絕對不會再像以前那麼目空一切,狂妄自大了。

***

品月亭在這雪意瀰漫、寒風瑟瑟的午後,依然如一個精緻玲瓏的小姑娘,朱欄綠瓦,飛簷高琢。

他的心頭湧起一絲柔情、一絲略帶苦澀的淒涼,溜出不棄山莊,攜手來此賞月。那時夜色明媚,柔風習習,清輝如畫,懷中溫香軟玉,好一派旖旎風光繾綣情調,讓他暫時忘記了一切,將什麼“流雲鐵袖十三擊”和波譎雲詭的江湖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只可惜他不想讓自己的一生消融於溫柔夢鄉中。

他想成名。

他要成為江湖一等一的高手。

他終於成功了。

但同時他失去了很多東西,很多很多……

他的神思似乎恍惚,但立即瞿然警覺,全身肌肉神經都繃緊了。

他看見品月亭旁站著一個人。

***

這人年紀很輕,身形頎長,相貌英挺俊秀,骨骼清奇,目光如電,身穿黑色勁裝,外罩腥紅色大氅,手中拿一個長形包袱。

他的神情顯得稍稍有些寂寞落拓。

“沉夢煙,我在此等候多時了。”

沉夢煙不由得一愣。他明白這人的出現意味著什麼,一拱手,笑道:“不知秋兄找我有何指教?”

“明知故問。”

沉夢煙雙眉一蹙,不解道:“我的確不知道。‘香飄千里一滴血’秋冷香,是當今江湖上有名的殺手。但我好像沒得罪過什麼人,難道有誰請你來殺我?”

“你何必裝蒜?秋某一向為了銀子而殺人,但這次來殺你卻不是為銀子。”

“那為了什麼?”

“為朋友。”

“朋友?”沉夢煙越聽越糊塗。

“你應該聽說過,‘畫琴棋三友’是我的生死之交,他們被你殺了,我當然要為他們報仇!”

沉夢煙的心不由得一沉:“什麼?‘畫琴棋三友’死了?”

“不錯,而且是死在了你手上。你難道想否認?”秋冷香眸中滿含怨毒之色。

“我為什麼不能否認?他們根本不是我殺的!這次我雖然和他們交過手,但那是彼此之間切磋武功,出手時都是點到為止。他們雖然輸在了我手中,但都輸得心服口服。我為什麼要殺他們?何況我若要殺他們,憑他們三人聯手,死的人必定是我。”

“但你採用各個擊破,猝然偷襲的卑鄙手段,自然能殺得了他們。”

“我為什麼要殺他們?”

“很簡單,他們雖然敗在了你手中,但他們成名比你早,功力比你差不了多少,僅僅在招式的變化上,沒有你奇妙奧微。所以交手後,也給你指出了一些武功上的不足之處。江湖上誰不知道你沉夢煙是最自負狂妄的人,你自然老羞成怒,暗算了他們。我說得對嗎?”

“你有什麼證據?”

“有。我查過他們的死因,都被‘流雲鐵袖十三擊’的功力震碎了五臟六腑。雖然江湖上練鐵袖功的不止你一個,但能練到絕妙境界,能置‘畫琴棋三友’於死地的人,卻只有你一個。”

沉夢煙不語,半晌,長嘆一聲,道:“既然你認定是我乾的,那麼好吧,你出手吧!”他的神情變得異常倨傲不羈,似乎一切都不願再說。

秋冷香也沒有說話,緩緩地解開包袱,拿出一把劍。

劍光如一泓秋水,深邃、寂寞、森寒的劍鋒,在這空濛肅殺的雪地上隱隱流動。

劍上竟發出一股鬱郁清香,似麝若蘭,蕩人幽思。

沉夢煙心一動,似乎忘了對方手中拿著的是一柄殺人的劍。這時,秋冷香的身形一動。

動得快、急、狠,但絲毫不凌亂,每一個動作都簡捷而準確。

霎時間,沉夢煙前後左右都是劍光,挾著令人心驚膽戰的嘶聲,如狂潮巨濤,一重重、一波波席捲而至,劍劍涵蘊兇厲危機,難擋難避。

沉夢煙如淵停嶽峙般凝身不動,冷哼一聲,雙臂一震,兩隻長袖抖得筆直猶如兩根堅硬的鐵棒,一隻砸向秋冷香的劍,另一隻直取他胸膛,這一出手攻守兼備,勁風激盪,捲起地上的雪花,漫空飛舞。

秋冷香一震,右手微沈,劍尖上挑,倏忽一刺,左手五指箕張,陡地抓出,一招兩式,將沉夢煙的招式化解了。同時他變招奇快,又一劍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刺出。沉夢煙微噫一聲。

他沒想到秋冷香的劍法如此怪異高妙,同時鐵袖已間不容髮地打出。

他這套“流雲鐵袖十三擊”不同尋常,可剛可柔,變化靈動,不似少林寺的“佛門鐵袖神功”,只注重陽剛勁氣,凌厲強猛,也摒棄了峨嵋“清風長袖十七式”,極盡柔和靈秀之能,而少懾人之威的缺陷。

右袖拂出,忽然變成了軟鞭,一匝匝纏住了秋冷香手中的劍。

同時左袖砸向秋冷香頭頂。

這一招是他“流雲鐵袖十三擊”中的第三擊“剛柔並濟雙飛袖”。他對這一招很有信心,曾有不少一流好手都敗在了這一招之下,有幾個邪派高手便是被他用這招一擊斃命。

不過他不想殺死秋冷香。

秋冷香雖然是個殺手,但所殺之人,無一不是該死的邪惡之徒。

他只是想打敗秋冷香,然後想辦法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所以這一擊,他只用了五成功力。

但他馬上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很厲害。

***

一種濃濃的香氣襲入鼻端,令他感到一陣頭昏目眩。

這香氣是從秋冷香劍上發出來的。

秋冷香人稱“香飄千里一滴血”,他的劍也許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劍,居然能發出奇香。最初那香氣清清淡淡,非常好聞。但當他將劍的威力發揮出來時,那香氣會越來越濃,使對手神志迷眩,全身感到疲憊不堪。

這種情形的結果自然是對手流血,不是一滴血,而是流盡最後一滴。

沉夢煙自然早就聽說過這件事,但他似乎忘了。

別人如果像他這樣,在短短的兩年之內,便擊敗了當今江湖上四十一位頂尖高手,博得極大名聲後,也可能變得非常驕傲自大,從而忘了一些不該忘了的事。

他臉色一變,急忙鎮攝心神,默運玄功,以抗拒奇香。

他的“剛柔並濟雙飛袖”已發出,但出手時終究緩了緩,使秋冷香有了化解這一招的機會。

一陣清脆的布帛碎裂聲響起,秋冷香的劍破袖而出,電飆星飛般刺向沉夢煙面門。沉夢煙自出道以來,鐵袖從未讓人刺破過,此刻卻被秋冷香毀掉一袖,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

更何況,秋冷香的劍離自己的臉已不及三寸。

這樣,他的另一隻鐵袖打中秋冷香的同時,自己也會死在秋冷香劍下。

他不願意同歸於盡,更不想揹負殺害“畫琴棋三友”真兇的惡名而死。

他一聲長嘯,同時腳步倒踩,飛逸丈餘。

他這一退,幾乎讓自己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

秋冷香如餓鷙攫兔般掠起,追出。

沉夢煙身後,猝然從雪地裡冒出一個女人來。

這女人似從地獄中鑽出來的幽靈,她的每一寸每一分,都讓人感到說不出的恐怖。

但最讓人恐怖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發出的暗器。

江湖上有不少暗器高手。四川唐門素以暗器獨步江湖,唐門暗器妙在發射手法上,出神入化,詭奇難測。“千手書生”陳留耳全身都能射出暗器,因而發出的暗器之多,罕有匹敵。太原陰家暗器陰損毒辣,讓人談之色變。

而她的暗器集中了這些暗器名家的特點。其手法之妙,不在唐門之下;數量之多,比起“千手書生”來毫不遜色;而太原陰家暗器之毒,與她的距離不可以道里計。暗器暴打沉夢煙周身。

當今江湖上能避過這輪暗器的人,寥寥無幾。

幸好沉夢煙是一個。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長袍已被脫下了,如一面旗幟獵獵飄舞。

暗器全打在了長袍上。那件長袍頓時如一張爬滿了蒼蠅的烙餅。

那幽靈般的女人一怔,忘記了發出第二輪暗器。

沉夢煙仍在退。

秋冷香緊追,手中劍離沉夢煙仍只有三寸。

那女人回過神來,忽然單膝跪地,右掌向他猛擊一掌。

沉夢煙驀地怒叱一聲,身形漸漸慢了下來,最後竟頓住了。

秋冷香的劍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劍光晶亮燦麗,如秋日湖中的波光,微微盪漾。

沉夢煙咽喉處感到一股森厲的涼意。他沒有望那把劍,也沒有看秋冷香一眼,而是定定地盯著那女人,雙眸暴射怒焰。

那女人神色木然。

不知過了多久,沉夢煙一字一頓道:“真是難為‘鬼手婆婆’了,為了殺我,居然紆尊降貴,鑽進了雪地裡。”

鬼手婆婆笑了,那笑聲如同野鬼在荒寂陰森的墳地不停地磨牙。

她一邊笑,一邊道:“我老婆子的確很久沒在這雪地裡涼快過了,今天多虧你給了我一個機會。”

沉夢煙道:“‘畫琴棋三友’一向恥於同你這種魔道煞星交往,所以,你要殺我,絕不是替他們報仇。”

“你真聰明。這三個老棺材的死活關我屁事!”

“我好像沒得罪過你,你為什麼要殺我?”

“沒得罪我?老婆子的三個外孫都給你殺了,還說沒得罪我!”

“你外孫?”

“就是武氏三英。”

沉夢煙笑了,笑得特別舒暢開心,全然忘了脖子上有一把劍,然後道:“怪不得那三個小王八羔子無法無天,原來有你這麼個外婆撐腰。”

鬼手婆婆咬牙切齒道:“沉夢煙,今天我如果讓你死得太快,就對不起我外孫。”

沉夢煙不理她,望著秋冷香道:“秋兄,江湖中人一向敬重你的為人,沒想到你會跟這種人聯手。”

秋冷香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沉夢煙長嘆一聲,這聲嘆息中透出一絲無奈、一絲惆悵,然後緩緩道:“想不到我沉夢煙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這身上的冤屈何時能雪?”

秋冷香認真地看著他,道:“‘畫琴棋三友’真的不是你殺的?”

沉夢煙還未答腔,鬼手婆婆卻急道:“姓秋的小子,別聽他一派胡言。”

秋冷香濃眉一豎,叱道:“住嘴!”

鬼手婆婆冷冷一笑,道:“臭小子,剛才若不是我用‘鬼手地心奪命針’射傷他的腳,你恐怕早就被他殺死了。”

秋冷香忽然將劍從沉夢煙脖子上拿了下來,怒視著鬼手婆婆,道:“你最好記住一件事,殺你這樣的人,我一向都是免費的。”

鬼手婆婆雙手扣滿了暗器,道:“臭小子,你想動手?”

“我現在幹正事要緊,如果你想玩,我樂意奉陪。”

雪地上的殺氣霎時緊張起來,如繃緊了的布帛。

鬼手婆婆無語。她知道秋冷香的厲害。

沉夢煙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秋冷香的劍已經拿開了,他完全可以猝然出手制住秋冷香。但他是個十分驕傲的人,絕不願幹這種為江湖中人不齒的行徑。

秋冷香忽然衝他施禮道:“沈兄,真不好意思。因為你的武力實在太高,所以我聽信了鬼手婆婆的詭計,用這種下流手段對付你。”

沉夢煙淡淡地一笑:“這沒什麼。”

秋冷香道:“我暫時相信你不是真兇,不過我遲早會查出這件事的。如果兇手就是你,我會採取更卑劣無恥的方式來對付你。你知道我是個殺手。一個殺手殺人,是不講什麼江湖道義的。”

說完,他走了。

鬼手婆婆也溜了。

雪地重新變得空蕩,冷清。風仍疾,尖嘯著如瘋狂的惡魔,捲起雪花胡亂飛舞。

沉夢煙怔怔地站在那兒,兀自發呆。他的右腳心還隱隱有些痛。幸虧鬼手婆婆不想讓他死得太快,所以“鬼手地心奪命針”沒有喂毒。不然他早就沒命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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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6 15:59: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我要殺你

不棄山莊。

西門殘月靜靜地坐在一間雅潔寬敞的房子裡,等著沉夢煙。銀白的雪光從雕花窗戶透射進來,照在他身上,他的衣服比雪更潔白,神態悠閒,一雙俊目卻分明迸射出疑惑的光芒。

沉夢煙終於來了,施施然走了進來。

他容貌秀逸,舉止灑脫,卻給人一種傲岸不馴的感覺。他的目光還包含著無限的孤獨和寂寞,那是如千年山嶽般令人不可仰視的孤獨,像小橋流水幽咽般的寂寞。

“西門兄。”

“沈兄。”

“西門兄駕臨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西門殘月目光陡寒,道:“我要殺你!”

任何人聽了這話,都會不禁聳然動容。但沉夢煙卻顯得分外平靜。這平靜如同千年枯井,再也激不起一絲漣漪,每夜只有淒冷的月光默默地流瀉進去。

“我知道‘畫琴棋三友’是你的朋友。你想替他們討個公道。”

“除了他們,還有‘香飄千里一滴血’秋冷香。”

沉夢煙一驚:“他也死了?”

“他和鬼手婆婆同時死在了‘流雲鐵袖功’之下。”

“不是我乾的!”沉夢煙道。

“那是誰?”

“我不知道。”

“那我問你,臘月二十三你在哪兒?”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秋冷香相信你一件事:我是受人誣陷的!”

西門殘月默然。他也曾遭人誣陷過,他深深地體驗過那種滋味。

憤怒、無奈、惆悵得想殺人的滋味。

“只要你能說出臘月二十三你在哪兒,並且有人給你證明,我就相信至少秋冷香不是你殺的。”

沉夢煙低頭不語。西門殘月冷冷地盯著他。終於,沉夢煙說出了兩個字,打破了這難耐的沉悶氣氛。

“如眉。”

離開不棄山莊時,西門殘月忽然瞥見了一個女人的影子,雖匆匆而視,但他仍能感受到她的美,那是一種清麗脫俗疑為天人般的美,一種如雲破天開朝暾乍出般令人不可逼視的美,一種柔弱嬌怯我見猶憐的美。

“她是碧玉,我妻子。”沉夢煙輕輕道。他的目光似乎很特別。

***

如眉是個妓女,而且是“西風冷月樓”最有名的妓女。

“西風冷月樓”是男人們尋歡作樂的銷金窟,只不過能進去的男人並不多,除了地位顯赫的達官貴人,富甲天下的巨賈和雄霸一方的江湖大豪外,一般的老百姓連在門口瞟上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做如眉這種名妓的入幕之賓了。

當西門殘月和沉夢煙趕到那兒時,卻沒有見到如眉,也沒看見那座富麗堂皇的建築,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堆大火。

烈焰熱浪翻滾升騰著,天空幾乎都被烤焦了,雪光映著火光,分外地刺目驚心。

沉夢煙心不覺一沉。唯一能證明自己清白的希望都被這場大火化為了灰燼。

西門殘月冷冷地看著他。

“是你派人乾的?”

“胡說,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你要殺人滅口。如眉被燒死了,便沒有人能揭穿你所說的全是謊言了。”

“我再說一遍,臘月二十三我的確一整天都跟如眉在一起,沒離開過‘西風冷月樓’半步。”

西門殘月不語。他在考慮怎樣才能證明沉夢煙所說情況的真假。

天色已晚,他倆住進了一家客棧。兩人訂好房間後,便在前面廳堂喝酒。沉夢煙一杯接一杯地往嘴裡倒酒。他的心情顯得非常苦悶。

西門殘月望著他,目光閃爍不定。

“你知道我為什麼常常來找如眉?”沉夢煙醉眼朦朧,忽然道。

西門殘月沒有問。他知道沉夢煙會說的。

沉夢煙果然說了,聲音裡充滿了惆悵苦澀的滋味。

西門殘月聽著,臉上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沒有想到這位倨傲不羈的高手,心中隱藏著一段痛苦的感情經歷。

那年,沉夢煙和碧玉偶遇,便發了瘋似地愛上了她。但碧玉早已許配了一位丰神俊朗、少年有為的書生。他想盡了一切辦法,讓她嫁給了自己。婚後兩情相悅,其樂融融。但他不願庸碌一生,他要揚名天下。從此,他開始冷落碧玉,而將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修練武功上。

時間一長,碧玉對他的態度由埋怨嗔怒變為冷若冰霜。有時甚至似乎忘了自己有他這樣一位丈夫。

她空虛寂寞的心靈始終尋找不到慰藉……

直到有一天,他在妻子的繡房裡發現了那位早已跟她解除婚約的書生。

他非常震怒。她卻異常平靜,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告訴他事已至此,如果他想洩憤,可以殺了他們。

他沒有殺人,讓那書生平安地離開了不棄山莊,只是希望他們以後不要來往了。

那書生因羞辱難當,鬱郁成疾而死。而碧玉對他更加冷漠。他近乎瘋狂地練功,有時寂寞難捱,便去找如眉。

這次他去與“畫琴棋三友”比武,碧玉忽然異常溫柔可人,如一座冰山突然之間融成了一灣柔柔的春水。可惜當他比武得勝,又蒙冤回家後,碧玉又故態重萌,以至於他為平息心頭的煩悶,又去找了如眉。

***

西門殘月無語。

沉夢菸酒杯在手,兀自發呆。

西門殘月忽然道:“你在這兒等我,我出去一下。”

***

月光清冷,幾顆孤星零零落落地釘在深邃的天幕上。街上積雪未融,散發出陣陣刺骨寒氣。

西門殘月和沉夢煙穿過幾條幽靜的小巷,來到一間簡陋的房子裡,見到了一個人。

一個婀娜豔麗而又騷媚入骨的女人,她那剪水雙瞳透射出妖異冶蕩的光芒。

沉夢煙認得她是西風冷月樓的一個妓女,名叫紅紅。她是這次大火的唯一倖存者。

他朝西門殘月笑了。這是見到西門殘月後,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西門殘月也笑了笑,接著問紅紅:“請問姑娘,臘月二十三,你是不是看見這位沈公子同如眉在一起?”

紅紅沒有回答,卻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

一隻纖細瑩白的手,忽然飛快地伸進了懷中。

沉夢煙乍然變色,猝然出手,一袖飛出,將紅紅打昏在地。

這一記出手實在太快,事先毫無徵兆,因此西門殘月根本來不及阻擋。

西門殘月目光如刀,盯著沉夢煙:“你為什麼要殺她?”

沉夢煙冷笑道:“如果我不出手,恐怕倒下去的是我們。”

“是嗎?”

“如果你不信,不妨搜搜她的身。她懷中一定藏著‘滿天星光’。她剛才就是想拿出來殺我們。”

***“滿天星光”是江湖上最歹毒的暗器。據說那隻不過是一根大約大拇指粗的鐵筒,只要一按機關,便暴射出無數顆寒星。

寒星射出時,發出眩目迷人的光芒。

從來沒有人能躲過那些寒星,因為太快。即使武功身法排在江湖前十名的少林羅漢堂首座圓正大師也不例外。

“滿天星光”一共在江湖上出現過三次,每次都只殺了一個人。除了圓正大師,另外兩位是“一人七劍”淭竹瘦和“飛葉落花堂”堂主柳求虛。這兩人的武功身材都跟圓正大師相若。

據說手持滿天星光誅殺三大高手的是個女人。她自身的武功並不高,但是她手中的暗器足以讓她應付一切。

難道紅紅就是那女人?

***

沉夢煙看著從紅紅懷中掏出的東西,呆住了。

一把梳子,幾塊碎銀和一方手絹。

紅紅探手入懷,原來是想拿手絹。

西門殘月道:“你還想說什麼?”

沉夢煙搖搖頭。他知道不管說什麼都沒用了。

“後天晌午,品月亭。”西門殘月說完走了。

沉夢煙也慢慢地走出了房間,來到外面的大街上。

不知什麼時候,天又下起了雪。夜更黑,風更大了。路的另一頭,一雙眼睛遠遠地盯著沉夢煙的背影。忽然,一條黑影無聲地飄起,如一團輕煙竄入了那間房子。

紅紅仍躺在地上,昏迷不醒。黑影冷冷一笑,從身上抽出一把刀,鋒利晶亮的刀在空中劃了道弧線,揮向紅紅。

雪亮刀光陡然一滅。

那刀光滅於一個人手中。

西門殘月。

那黑影一驚,立即掠起,竄向門外,但西門殘月已在門口等著他。

西門殘月冷冷道:“閣下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殺她?”

這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兩眼迸射出森冷的光芒,道:“西門殘月,為什麼江湖上的每件事你都要管?”

西門殘月笑道:“因為我是西門殘月。”

這人道:“我不管你是什麼月,凡是管我們閒事的人,只有一個下場。”

西門殘月悠然道:“這句話我經常聽到,你為什麼不能說點新鮮詞?”

這人不語。

西門殘月又道:“其實我早就想找你們,想不到你居然自動出現了。”

這人一震,失聲道:“你知道我是誰?”

西門殘月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是‘玉手’的人。”

這人冷笑道:“你既然知道這一點,那你就該識趣點,馬上放我走。”

西門殘月搖頭道:“抱歉,別人怕你們,我卻不怕。”

“你別忘了,你殺過我們的人,我們沒去找你算帳,就已經對你夠客氣的了。”

西門殘月道:“是嗎?只可惜我還是想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

“你們組織的首領是誰?現在在哪裡?”

“我會告訴你麼?”

“我知道你不會說的,不過我有很多種方法讓你開口,尤其是對你們這種女人。”

這人哈哈大笑,道:“你的那些方法不會有用的。”她的臉突然扭曲變形,嘴角突然流出烏黑的血來,身子一陣搖晃,險些倒下。

西門殘月一驚,急忙扶住她。她軟軟地倒在西門殘月懷中,衝他慘然一笑,斷斷續續地道:“我……說的沒錯吧,你那些方法對我……沒……用的。”

西門殘月後悔莫迭。其實她不說,他根本沒一點辦法,剛才只不過是嚇唬嚇唬她,卻沒想到她嘴裡居然含了毒藥。

她掙扎了幾下,又道:“其實我並不想做殺手,但大姐……硬逼著我,我……”

西門殘月急忙問道:“她在哪裡?”

“落……花……庵,你千萬別去找……找她,不然……”話未說完,她就死了。

西門殘月抱著漸漸冰涼的屍體,只覺得心一陣陣發冷。

***

雪停了,懶洋洋的陽光照在大地上。雪在慢慢地融化。天氣卻更冷了。

午後。品月亭。

沉夢煙岸然而立,遠遠望去,如孤獨寂寞的山峰。

“你還有什麼話說?”西門殘月問。

“還是那句話:我不是兇手。”

“沒人相信這話。”

“那你出手吧。”

“好。”

西門殘月袖中猝然彈出一把刀,彎曲如新月,通體呈幽藍色,持刀在手,一刀揮出。

雪地上陡然曳起一道弧光,美麗深邃如大海般的弧光,讓人怦然心動。

沉夢煙身形一震,“流雲鐵袖十三擊”的功力挾威發出,將弧光震歪。

人影乍分。

“好刀法!”沉夢煙讚道。

“好身手!”西門殘月讚道。

話音一落,兩條人影倏忽來去,又打在了一塊,身法疾快,刀光袖影如山。

沉夢煙兩隻長袖一剛一柔,忽守忽攻,攻時凌厲猛烈,快逾電擊,又夾揉了很多細膩綿密手法。守時袖風似波,重重疊疊,令人無瑕可擊,又不失堅凝沉雄氣勢。

西門殘月雙眉一軒,心裡暗暗欽佩沉夢煙的武功。

眨眼之間,兩人已交手五十餘招。

沉夢煙越打,越是驚心。他沒想到西門殘月的刀法那麼高深莫測,功力那樣純熟渾厚。他所發出的每一絕妙殺著,都被西門殘月輕描淡寫地化解於無形。

西門殘月的每一刀都迅捷無儔,而又大開大闔,莊嚴堂廓,頗具大家氣象。更讓人難以捉摸的是,他似乎沒有固定招式,似漫不經心而為,其中卻包含了精奧奇妙的變化。

品月亭簷下如犬牙交錯般的冰柱,在陽光的照射下,幻出瑰麗的色彩,煞是好看。

兩條人影如翩翩蝴蝶,追來逐去,旋起團團雪花。

沉夢煙驀地一聲長嘶,雙袖震出,直搗西門殘月面門,捲起的狂飆如激浪排空,不可一世。

藍光一斂,西門殘月的人影竟然不見了。

他已到了沉夢煙身後。沉夢煙一驚,猛地往前一衝。

西門殘月追得更快。

藍光大盛。

沉夢煙身形一凝,全身直冒冷汗。此刻,他發現自己的一切動作都是多餘的了。

因為他的身前身後都有西門殘月的刀。

西門殘月收刀,道:“你輸了。”

“我們好像不是來比武的。”沉夢煙慢慢地平靜下來。

“不錯,我是來殺你的。”

“你剛才有十四次殺我的機會,為什麼不下手?”

西門殘月不回答,卻反問道:“你知道你為什麼會敗嗎?”不待沉夢煙答腔,他又道:“因為你有心事,所以無法澄神明志,進入絕妙的空靈佳境,武功沒能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沉夢煙神色有些呆滯。“可惜!”他忽然開口道。

“可惜什麼?”

“我們認識得太晚。”

“的確如此。”

“好吧,你出刀吧。”

“好。”說著,西門殘月一刀出手。

藍光乍亮。

沉夢煙一動不動,默默地望著刀光。他忽然覺得這一刀揮出的姿式、角度和劃出的弧線都很美,如一聲美麗而溫柔的嘆息……

***

碧玉在撫琴。琴擱在一張名貴的紅木方桌上,方桌擺在長廊中,長廊外是一片小樹林,樹是梅樹。梅花已開,血一般紅的花朵如一團團悽豔的火焰,傲霜鬥雪,在這白白皚皚的世界裡分外醒目。

碧玉撫琴的姿式優美得讓每個男人的心跳都會加快。

一雙柔潤滑膩的玉手輕攏慢捻,琴聲慢慢流淌出來。這琴聲柔雅清麗,曲折婉轉,蕩人幽思,似無數麗裝少女凌波步虛,跳著輕盈飄逸的舞蹈,牽動萬千風情。

“錚。”琴聲戛然而止。碧玉抬頭,看見西門殘月。

“嫂夫人。”

“你是──”

“在下西門殘月。”

“原來是西門公子。”碧玉襝衽一禮。

“打斷了嫂夫人的雅奏,實在對不起。”

“沒關係,我只是隨便彈彈而已。”

“嫂夫人,沈兄他……”

“我知道他會有這一天的。”碧玉打斷他的話。她顯得出奇地平靜。

西門殘月認真地看著她,似乎要從她臉上捕捉什麼。

***

一副嶄新的楠木棺材擱在房子中央,房門緊閉,裡面光線很暗。

碧玉站在棺材旁,呆呆地望著裡面沉夢煙的屍體。

那一刀割斷了他的喉管,皮肉朝外翻出,血已凝結。他的皮膚一片死灰色,給人一種恐怖的感覺。

碧玉看著那張不再英俊生動的臉,全身突然一陣顫抖。半晌,伸出手,輕輕地摩娑著那張臉,自言自語道:“你不要怪我,我實在受不了了。只有這樣,我才能擁有整個的你。”

她停了停,又道:“你也許臨死都在責怪我,不該做出那件不貞節的事。其實那是我想激怒你,讓你重視我的存在,或者殺了我,使我解脫塵世的煩憂。但是……”

她低低地抽泣起來,這幽咽的泣聲令人肝腸寸斷。

“你依然故我,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苦練武功上,心中想的全是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我徹底絕望了,就請人設下了這個圈套。你放心,我馬上去陪你!”

說著,手中一道寒光陡地一現。

“叮。”寒光被擊碎了。

碧玉花容失色。

她驚異地看見西門殘月從黝暗的角落走了出來,更讓她震愕的是,沉夢煙居然從棺材裡坐了起來……

***

隆冬。狂風。雪飄。

在這種天氣,坐在一盆炭火旁,喝幾杯上等女兒紅,真是一種妙不可言的享受,何況身邊還有薛可兒這樣的美人相伴,所以西門殘月覺得非常快樂。

薛可兒忽然感嘆道:“感謝上蒼,讓這世界多了一對恩愛甜蜜的伴侶。但可惜少了一位英雄俠義、武功卓著的高手。”

西門殘月笑道:“其實這世界正是因為少了恩愛甜蜜的伴侶,而多了一些武林高手,才變得如此不盡人意。所以我認為沉夢煙攜嬌妻退隱江湖,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碧玉僱來殺害‘畫琴棋三友’和秋冷香的兇手是誰?”

“是一個新近出現的神秘組織,人數雖不多,而且全都是女人,但十分可怕。首領是一個被稱為‘大姐’的女人。那個叫紅紅的妓女,被他們收買了。所以那天晚上,她故意做了個探手入懷的動作。後來有人想殺她滅口。”

“她有沒有死?”

“沒有,被我制止了,但那殺手咬破了藏在嘴裡的毒藥,自殺了。幸虧她死前把‘大姐’的下落告訴了我。”

“那你是不是準備去找她?”

“不錯。”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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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落花庵

城外十里,一片梅花掩映之中,有一座小小的寺院,這就是落花庵。

清晨時雪已停,太陽鑽出雲層,照在人身上,非常溫暖舒服,但西門殘月的心卻似掉進了冰窟裡。因為他發現這落花庵裡全是死人。

他這一輩子見到的死人,加在一起也沒有這一次多,而且這些人無一不是絕色女子。

是誰殺了她們?

為什麼要殺她們?

這裡就是“玉手”組織的秘密據點,所以她們很可能都是“玉手”的成員。

“玉手”雖然不是當今江湖上最厲害的組織,但其可怕的程度,絕不下於七大門派,能一舉殲滅她們的,必然是一股更加可怕的力量。

西門殘月認真查看了這些人的傷口,發現她們全是被一種極為陰損的功力震斷了心脈。

兇手出手非常快,因此她們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抗,便命喪黃泉。

他站在庵堂內,沉思良久,突然聽見一聲驚呼,不由得微微動容。

聲音是從庵堂外梅林中傳來的,西門殘月立即掠出,投入那片梅林之中。梅花灼灼,林中一片寂靜,沒有半個人影,那聲音是從哪裡來的?

西門殘月頗覺疑惑,站在林中沉思片刻,忽然,庵內隱隱約約傳來一片梵唄之聲,他趕緊折回庵中,立即呆住了。

庵堂內那些屍體突然不見了,十幾個神情肅穆的尼姑正在作早課,西門殘月衝進去時,她們俱都一驚。一位烏衣白襪的老尼走過來,頌聲佛號,道:“施主有何指教?”

西門殘月怔怔地道:“大師,剛才這裡的屍體哪裡去了?”

老尼面無表情道:“貧尼不知施主在說些什麼,施主,此乃佛門弟子靜修之所,施主請回吧。”

西門殘月盯著她道:“大師剛才難道沒在這庵堂內發現什麼?”

老尼道:“貧尼和弟子們一直都在這裡誦經早課,沒看見什麼。”

西門殘月道:“在下想見見主持大師。”

老尼道:“貧尼就是落花庵主持無心。”

西門殘月道:“無心大師,你一定聽說過‘玉手’這個組織。”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無心的表情,但無心毫不動容,冷冷道:“施主一大早就跑到這裡來胡言亂語,不知是何居心?”

西門殘月道:“抱歉,我聽人說‘玉手’組織的大姐就在這裡,所以──”

無心突然目光一黯,合什道:“她已經死了。”

西門殘月一愣:“死了,什麼時候?”

無心道:“三天前死的。施主若不信,請隨貧尼來。”

西門殘月隨她穿過庵堂,來到後面的廂房前,無心道:“施主,她就在裡面,請進。”她率先推門而入。

裡面光線甚暗,牆角一張床上躺著一具女屍。西門殘月走近仔細觀瞧,發現她的確死了兩三天了。

無心在一旁道:“施主這下相信了吧。”

西門殘月道:“對不起,無心大師,我怎麼知道她就是‘玉手’的大姐?”

無心道:“落花庵除了她,都是我佛弟子,她不是‘玉手’的大姐,誰是?”

西門殘月道:“‘玉手’替別人殺人,一向要價甚高,所以她想必擁有一筆數額巨大的財富,大師想必知道那些財富的下落。”

無心臉色一變,道:“貧尼乃佛門弟子,這種東西貧尼從不沾手,因此貧尼不知道她藏在哪裡了。”

西門殘月笑道:“那大師一定知道三十年前,江湖上有一個武功甚高,外號叫做‘絮雲手’的獨行女盜。”

無心面罩寒霜,道:“施主,這裡有無心,沒有‘絮雲手’。”

西門殘月道:“我知道,‘絮雲手’三十年前縱橫江湖,殺人越貨,弄了不少錢物。今天的無心大師,是不是也看上了‘玉手’組織的那筆不義之財?”

無心冷笑道:“施主是懷疑貧尼殺了她,目的是想得到她的錢財罷?”

“我不是懷疑,而是肯定。錢帛動人心,何況大師以前又是天下聞名的女盜。”

“你有什麼證據?”

“沒有證據。”

“那施主為何下此結論?”

“我當然有理由。”西門殘月說出了他的理由。

──西門殘月闖進來時,無心剛殺了“玉手”的人,還未來得及收拾屍體,所以她故意讓人在外面發出一聲驚呼,將西門殘月引出去,等他返回來時,屍體已經不見了。

──無心當然知道西門殘月會懷疑,但她有把握對付他。

──出家以後,她的“絮雲手”功夫從未擱下過,反而精進了不少。

無心臉上忽然浮出一絲古怪的笑容,道:“你很聰明,你知不知道,聰明人一向都死得早?”

“我知道,而且我還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

“今天死的可能是你。”

***

黃昏,暮色沉重,天色蒼茫。

夕陽映照下,梅花血一般紅。

無心目中迸射出灼人寒光,逼視著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面色平靜地望著她。他知道今天這一戰,必定會分外兇險,這個對手必定非常可怕。

但他對自己一向都很有信心。

因為他相信一件事:凡是邪惡的東西,必定會被毀滅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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