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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典心] 幽蘭【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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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3 01:43:57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簡介】

曾經,金凜以為擁有此生的摯愛,卻萬萬想不到,她是個美麗而致命的陷阱。
她設計他、出賣他、背叛他,讓他淪為階下囚,受盡各種折磨。
為了復仇,他從煉獄中活著回來,誓言要她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這惡魔般的男人擄走了幽蘭!他嚴酷而無情,殘忍的傷害她、欺凌她,
而那張冰冷的臉龐,卻有著她魂牽夢縈的熟悉。
可怕的事實,逐一在眼前揭露,她無法相信,這個恣意傷害她的惡魔,
竟就是當年那個,她深深愛戀過,卻又在得到她之後,就棄她而去的男人……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尾聲
後記   








文章聲明:
※本文章文學作品均是在網上收集整理的,純屬個人愛好並由廣大網友方便心得討論交流之用,
※本作品版權均為原版權人所有,未經原版權人同意,任何人不得用於商業謀利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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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3 02:05:42 |只看該作者
後記   


  六月的某一天  典心

  《幽蘭》跟《畫眉》,算是同一系列的作品。寫《畫眉》時,沒想到要冠系列名,所以寫到相關的故事,也照例讓系列名空著。

  如果,硬要冠上系列名稱的話,嗯啊……那就文藝一點,稱作「亂世之夢」吧!嘿嘿!

  其實,雖然先寫了《畫眉》,但是在各位手上,這本燒燙燙的《幽蘭》,才是亂世之夢的首部曲(啊,多有氣勢的名稱!),不但發生的時間早於《畫眉》,要以因果關係來看的話,會逼得咱們虎爺夏侯寅必須狠下心腸,欺騙心愛的妻子,遠離鳳城,金凜毫無疑問的,就是整件事情的起因。

  這兩個故事,不但互為因果,《幽蘭》的故事,也構思在《畫眉》之前。原本,是不打算寫這個故事,或者,我應該說,不想這麼快寫的。

  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變化又出人意料。

  在天氣又濕又冷,阿心仔感冒沒停過,每天消耗掉一盒面紙的三月,某個濕答答的下雨天,病懨懨的胖鯨魚終於放棄,對著天空大喊:好啦!就寫妳了!

  然後,阿心仔就生病了。

  先來報到的,是落枕。

  編編:妳騙人的吧!

  阿心仔:呃,我也不願意啊,嗚嗚~~

  某個週六,當阿心仔吃完早餐,摸著鼓鼓的肚子,準備匍匐前往計算機桌前時,忽然覺得右肩傳來疼痛。

  雖然痛,但還不至於不能忍受,所以阿心仔決定,做做伸展操,把脖子左右扭一扭,直到僵硬的骨頭,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後,就自我安慰說,啊,我今天已經做了運動嘍~~

  到了第二天,還沒有睜眼開,阿心仔就發現,情況好像不太對。

  胖鯨魚的右半身,變得又酸又僵,就連昨天被我用「自助式民俗療法」暫時治好的左肩肌肉,都硬得像石頭。

  發憤圖強的阿心仔,勉強爬下床,在吃完早餐後(早餐很重要,一定要吃唷!),含著眼淚,試圖爬向計算機,以我吃苦忍痛的毅力,打開計算機電源。

  編編……

  阿心仔:喂,編編,妳為什麼擺出懷疑的表情啊?!

  挪動鼠標的簡單動作,變成劇痛的觸媒,阿心仔只等得到計算機開機完畢,就痛得滿地打滾,最後只得含淚,跟娘親拿了健保卡,到中醫診所報到。

  接下來的療程,有針灸、電療、藥熏,以及最慘烈、挑戰阿心仔忍耐極限的推拿。

  做完整個療程後,阿心仔已經痛得淚眼汪汪。只見推拿師貼好藥膏,末了還雲淡風輕的囑咐了一句:「明天再來喔!」

  痛啊,嗚嗚嗚,人家真的好痛啊!

  一周之後,中醫師宣佈,原本以為是落枕的痛,原來肇因於肌腱炎。換了名稱,治療還是得繼續,每天黏貼藥膏的背,就像是被鞭子打過似的,留下一條條紅痕。

  編編:妳的日子,也過得太多災多難了吧?

  阿心仔:妳以為我願意嗎?(泣)

  那段日子裡,小辣椒還安慰我,笑著告訴阿心仔說,得要慶幸看的是中醫。如果,阿心仔看的是西醫,那麼現在,大概就要在這濕熱的天氣裡,套著護頸圈,每天揮汗如雨的做復健。

  小辣椒還說:如果套了護頸圈,妳就不能穿套頭的衣服了,哈哈哈哈!

  天啊,誰來阻止我啊!我好想、好想、好想踹她!

  小辣椒:有膽子妳就來啊,哈哈哈哈~~

  在右半身擴散的痛,限制了我的生活。

  阿心仔不能再躺著看漫畫、攤著看電視,就算是睡覺,也得維持某個姿勢,免得發炎的肌肉,再度用讓人想尖叫的疼痛來「提醒」我,千萬別壓著它。

  那僵硬的怪姿勢,讓來訪的朋友,很認真的建議,要是用CSI犯罪現場的膠帶,在阿心仔的身邊繞一圈,看起來就很像是命案現場……




  話說回來,不論再怎麼痛、再怎麼被朋友取笑,阿心仔這個拖稿作者,還是比可憐的小幽蘭幸運多了。

  很久沒寫這類的女主角,也很久沒寫這樣的題材了。

  起初,會遲疑著是不是要寫,當然是因為心疼女主角,想到劇情的發展,實在有些下不了手。

  不過事後既然決定要寫這個故事了,當然就不能手軟。幽蘭姑娘在故事裡可說是吃足了苦頭。別怪我這個作者太過狠心,實在是她的愛情,太過於轟轟烈烈(拜託,不要扔我雞蛋啊!)。

  我知道,應該有滿多人,會想要對男主角扔雞蛋。去吧,大家扔吧,我不會阻止各位的!

  其實,老實說,偶爾寫這種故事,雖然心疼,但是也滿過癮的,喔呵呵呵呵!

  不過呢,也不能老是寫悲苦的故事,很高興大夥兒都能接受《畫眉》,也希望你們會喜歡《幽蘭》。

  老實說,肥肥的魚鰭翻過來又翻過去,左想右想老半天,只覺得手心、手背都是肉,阿心仔也無法決定,到底喜歡哪類故事多一點,現在嘛,能夠預告的是,下一本的書名,應該是《玫瑰玫瑰我愛妳》。

  一聽就是個快樂的故事?喔呵呵呵呵,先別下定論,請各位到時候看書,就知道嘍!

  咱們下本書再見,咕掰!

     夏侯寅與柳畫眉的 [畫眉]  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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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3 02:03:42 |只看該作者
尾聲   


  日復一日。

  不知過了多久,當過往的記憶,那些關於血腥、痛楚、淚水,都漸漸模糊的某一天。

  那天,是夏季最炎熱的一天。

  紫棠花終於培育成功,在南方的海邊,也能看見紫色的花朵,隨著海風輕輕搖曳,散發著清淡的芬芳。

  幽蘭走在紫棠花中,步履輕緩,她伸出手,撫過柔嫩的花瓣。陽光穿透她單薄的白衣,照亮她柔潤的臉龐。

  金凜從小屋中走出,拿著一頂草編的帽子。天氣炎熱,他擔心她纖弱的身子會耐不住暑氣,一見她出門,立刻就追了出來。

  他提供給夏侯寅的意見,賺進了大筆銀兩,夏侯寅堅持按例分紅,那是一筆不小的財富,足以供應他跟幽蘭過最富裕奢侈的日子。

  但,他們還是留在這裡,他只願意親自守著她,不讓旁人代勞。這些日子以來,他對她的照顧無微不至,將她的一切,看得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蘭兒,」他輕喚。「別走遠了。」他走上前去,注視著那嬌小的身影。

  她沒有回頭,手裡有著幾朵紫棠花,清瘦的身影跟眼前碧藍的海洋,襯得有如一幅色彩鮮明的畫。

  「蘭兒。」他又喚了一聲。

  她緩緩的,回過頭,看著那個總是跟在身後的男人。

  曾經,這個男人是如此模糊,但,不知何時,他的面目又再次清晰。

  那時,他帶來的傷痛,讓她封閉自己,不去聽、不去看、不去感覺。但是,日復一日,他無微不至的深情守候,終於教她無法視而不見。

  她曾試著恨過他,卻怎麼樣也沒有辦法。

  他幾乎不求回報的照顧著她,甚至拋棄了一切。

  所以她繼續保持沉默,原以為,她毫無響應的沉默,總有一天會讓他放棄,但他從未離開,也從未放棄。

  燦燦金陽,將他臉上的疤痕照得更加鮮明。

  這些日子,她漸漸想起一切,也更加無法繼續保持漠然。

  海風揚起,他朝她走了過來,小心翼翼的替她將髮絲撩到耳後,替她戴上遮陽的帽。

  「日頭大,別曬傷了。」

  他低沈溫柔的嗓音,包圍著她,幽蘭閉上了眼,一顆心不由自主的顫抖。

  然後,她抬起了頭,含淚對他露出了微笑。

  有那麼一瞬間,金凜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被曬昏了頭。

  他看見幽蘭抬起頭來,注視著他,然後對著他,靜靜露出微笑。

  原本,他以為,今生再也見不到她的笑容。

  那朵微笑,深深震撼了他,讓他僵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就怕稍有動作,就會嚇著了她,讓那朵微笑消失。

  有多久了?

  他幾乎要忘記,自己是多麼渴望,再見到她的笑。

  這是夢嗎?

  是因為他太過渴望,而產生的幻覺嗎?

  天可憐見,即使是幻覺,他也感動得難以言語!

  不論是夢,或是幻覺,那朵微笑沒有消失,幽蘭甚至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一切美好得讓他心痛。

  「凜。」她用柔柔的聲音,輕輕叫喚著。

  他閉上眼睛,全身顫抖著,沒有察覺自己已經落下淚來。

  終於!

  終於,她願意開口了。

  終於,她願意再度呼喚他的名字。

  他艱難的幾度張嘴,半晌之後才能擠出聲音。他有太多歉意、太多懊悔,必須對她說明。

  「蘭兒,我——」

  柔軟的小手,摀住他的嘴。

  「噓,別說。」她望著他,輕輕搖頭,眼裡也有淚。「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

  金凜的身軀顫抖著。

  這一瞬間,他終於明白,即使他曾經那麼殘忍的傷害她。但是,到了如今,她還是選擇了原諒。

  她對他的深情,讓他的心疼痛著。

  金凜低下頭來,吻著她的手心、吻著那個烙痕。最後,才擁住柔弱的她,俯身輕吻著她的唇。

  那些傷痛、淚水,都已隨風而去。他們擁有的,是彼此、是未來,往昔的恩恩怨怨、國仇家恨,再也與他們無關。

  因為仇恨、因為誤解,屬於他們的幸福,延遲了許久許久。

  直到如今,他們終於能夠如願。

  幸福,降臨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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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3 02:03:0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夕陽,損落於天際。

  沉沉的夜幕,吞去黃昏最後一絲彩霞。

  鳳城內,靜懿莊嚴的關家府邸,即使在黑夜中,依然被點上的燈火照得明亮如白晝,也讓戒備森嚴的武裝守衛一覽無遺。

  鳳城裡的人,本來就對把持朝政的關氏父子心懷畏懼。這幾日以來,即便私家軍隊全數趕來,將宅邸四周圍得密不透風,也沒人敢多看一眼,抑或有任何怨言。

  所以,當一名男人策馬而來,並大膽疾停在關府大門前時,連門前的護衛都為之一愣。

  男人翻身下馬,還沒落地,十數把鋒利的刀刃,已經將他圍住。

  「來者何人,膽敢擅闖禁區?」

  他風塵僕僕、滿臉疲倦,黑瞳卻異於平常的炯炯有神,雖被十幾個護衛圍住,仍不畏不懼,只是開口揚聲。

  「我是北國鷹族族長,金凜。」

  男人聲若洪鐘的宣告,讓眾人心頭大驚,紛紛變了臉色,把手裡的刀劍握得更緊。

  金凜揚首,沒有理會那些幾乎抵到他身上的刀尖,只是對著那扇厚實、緊閉的大門,揚聲再道。

  「我來見關中堂。去告訴他,我有藥跟藥方,能救他的妹妹。只有這一帖藥,能替她延命!」

  護衛們驚疑不定,一方面詫異這個北國族長,竟敢單槍匹馬前來,這樣的舉動,無異是送死。另一方面卻又懷疑,他的手上,是不是真有能救關家掌上明珠的靈藥。

  一個護衛往後退,入內去通報。其它的護衛們,則是持刀不動,沒有撤掉包圍,卻也沒有上前攻擊,只維持優勢,等候內府的消息。

  在重重武衛包圍下,金凜仍不動如山,黑亮的眸子,定定的看著前方那扇緊閉的黑門。

  他等著。

  心焦如焚的等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色的大門,終於往內緩緩敞開。

  關府之內,到處燈火通明,地上青色的石板,被人擦磨得光滑潔淨,反射著燈光。一名黑衣老僕,就站在門內正中。

  老僕微微揚眉,看著那大膽闖入敵營的男人,沈聲開口。

  「你要什麼?」

  「我要見蘭兒。」金凜握緊了拳頭,努力克制著衝進去找人的衝動。「我可以把藥和藥方都給關靖,只要讓我見她一面!」

  老僕聳眉,卻依然負手。不一會兒,一個小童從後堂跑出,穿庭過院,來到大門,湊到俯身的老者耳邊說話。

  老僕的白眉聳得更高。

  小童說完,便轉身離開。

  老僕挺直了背脊,看著金凜,然後朝護衛們抬起了手。

  「讓他進來。」

  護衛們聞言,立時將銀亮的大刀全收入刀鞘。而金凜,根本等不及護衛退開,逕自穿過刀陣,就大步的走進關府大門。

  黑衣的老僕,領著他穿堂過院,走過他數個月之前,劫擄幽蘭的時候曾經走過的路,一路來到她所住的清幽院落。

  只是,才來到院落大門,金凜就被人擋下。

  雅致的庭院裡,鋪著青石板,一路鋪到了那扇緊閉的雕花門扉前。素色的宮燈沿著青石板道兩旁,高高掛著,讓一切皆暴露在燈光下。每一盞宮燈之下,都站著一名持刀武衛。

  他急欲上前,卻被老僕阻止。

  「你只能到這裡。」

  金凜臉色一寒,正準備開口,前方的雕花門扉卻被人打開了。

  屋子裡的花廳,擺設一如先前。只是,這一回,屋內亮著燈火,而花廳角落,那張鋪著綾羅軟褥的湘妃榻上,正坐著一個俊美異常的黑衣男人。他的懷裡,輕擁著一個纖弱蒼白、氣若游絲的小女人。

  幽蘭。

  雙眼無神的她,穿著雪白的蠶絲所織成的衣裳,黑髮被梳得光滑盈亮,被打扮得美如天仙,卻仍像是個瓷娃娃般毫無生氣,任由關靖抱著。

  金凜握緊了雙拳,衝動的想上前,卻又該死的明白,是他自願來到南國。一旦人到了南國,他就身不由己,一切都得按關靖的規則來。

  「你說,你有藥?」關靖輕聲問道,手裡撫著妹妹的發,連看也不看金凜一眼。「藥呢?」

  「在我身上。」

  「拿來。」

  金凜從懷裡掏出藥,舉步就要上前。

  關靖卻在這個時候開口。

  「等等。」

  此話一出,那些環伺在旁、手握大刀的護衛,立刻持刀上前。

  金凜停下腳步,斂住怒氣,徐聲問道:「你不想救她嗎?」

  聞言,關靖那張俊美的臉,驀地變得猙獰扭曲,冷冽的殺意,穿過院落,直逼金凜而來。

  但,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救?我當然想救。」關靖挑起俊目,冷冷的審視著他,然後嘴角勾起淡淡的、駭人的微笑。「話說回來。雖然,我恨不得一刀殺了你,但是,我卻還是要謝謝你。」

  金凜的臉色,在瞬間變得無比蒼白。他握緊了拳,只聽到關靖再度開口,一字一句的說:「原本,她的心都在你身上。她對你用情之深,讓我更加恨你。不過,現在可好了,是你自己毀了一切。」他輕聲說著,用手無限愛憐的撫著妹妹的粉頰,眼裡滿是深情。

  門前的金凜,因為這幾句話,身軀劇烈顫抖著。他的心口,就像是被人緊緊握擰,扭出了鮮紅的血。

  原本,她的心都在你身上。

  是你自己毀了一切。

  關靖的話,不斷在他腦中迴盪,就像是用鞭子反覆的鞭打著他的心。

  沒錯!是他毀了一切!是他傷害了幽蘭!

  「是,是我的錯,所以我為了她而來!」金凜喘息著,緊盯著毫無反應的幽蘭,心痛如絞。「你要對我怎樣都行,至少讓我救她。」

  關靖的臉上,浮現一股野蠻的戾氣。

  「你把她折磨成這樣,還要我信你會救她?」

  「我愛她!」金凜極力克制,卻難掩心焦和憂憤。「要怎麼樣,你才願意讓我救她?」

  關靖瞇起了眼,眼中進射出無盡的恨意。他看著金凜,而後驀地一笑,伸手輕拍兩聲。

  聽到主子的召喚,十數名僕人立刻抬著一簍又一簍尖硬銳利的石頭進來。他們無聲的行動著,將那些石頭撒在青石道的正中,讓院落門前直到雕花門扉間都鋪滿了石子。

  之後,僕人們如來時一般,迅速消失。

  關靖冷冷的看著金凜,再度開了口。

  「你要見她,就給我從那裡爬過來。」他厲聲下令,表情恨極,存心羞辱這個驕傲的北國人。「給我跪著爬過來!」

  金凜注視著前方,緩緩的、緩緩的跪下。為了幽蘭,他連命都可以不要,這些屈辱又算得了什麼呢?

  只是,才剛跪下,四周的護衛立刻抽出鐵棒,朝著他的背重重打下,強烈的力道,狠絕得幾乎打斷他的骨頭,將他打趴在銳利的碎石上。

  花廳之內,關靖彎著唇,靜靜的笑了。他注視著、欣賞著,還轉過頭去,溫柔的抬起幽蘭的下巴,柔聲說道:「看,哥哥為妳報仇。」

  鐵棍,一再狠擊而下。

  銳利的石子,將金凜的手和臉,劃出了一道道傷口。他強忍疼痛,用手撐起身子,身後的鐵棍卻再次落下,將他再打趴回銳石上。

  腥甜的血,沿著嘴角劃下,他卻擦也不擦,只是再撐起身子,看著花廳裡、湘妃榻上、關靖懷裡的幽蘭,繼續往前爬行。

  她,木然的坐在位置上,不言不語。臉色看來似乎好了一些,卻仍舊面無表情,像是一尊最美的瓷娃娃。

  他獨自一人,冒險再度到了南國,已有付出性命作為代價的覺悟。

  跪著爬過去算什麼?

  只要能到她身邊,再多的棍棒他都能承受!

  他死也會到她身邊!

  他死也要救她!

  金凜緊緊盯著她,承受身後一再襲來的鐵棍,手臂和臉上已傷得滿是鮮血,就連身上的衣物,也早已被銳石割開了一道道口子,變得破破爛爛,他卻只是專心一意,一再堅持的爬起,朝她而去。

  駭人的擊打聲,在院落裡不斷響起。

  鐵棍襲來,金凜再度被打倒在地,劃出更多的傷,但依然爬起。

  花廳裡的幽蘭,依然坐著,沒有任何反應。

  他被打得頭破血流,卻堅持不肯放棄。不知過了多久,當地上的石子都被鮮血染紅時,金凜終於來到了雕花門扉前。

  就在這時,身後卻飛來最後一棒,將他打進了門裡。他狼狽的趴在青石地板上,再度咳出鮮血。

  金凜痛得雙眼發暈,卻還是抬起了頭。他已到了她的身前、她的腳邊,他凝望著她,以滿是鮮血的手臂撐起自己,啞聲喚道。

  「蘭兒……」

  除了關靖之外,沒有人察覺,幽蘭的手指微微的動了,彷彿在回應著那聲輕喚。

  關靖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渾身是血的金凜,搖搖晃晃的起身,卻又因為失血過多,再度頹然倒下。他咳出更多的血,臉色慘白,不剩一絲血色。

  「蘭兒……」

  輕聲的低喚,似乎傳進了她的耳裡,她又輕輕一動。

  「蘭兒……」

  「住口!」關靖厲聲喊著。

  「蘭兒……」他的聲音,愈來愈微弱。

  原本動也不動的幽蘭,竟在這個時候,緩緩的傾身,她伸出手,輕撫著他滿是鮮血的臉龐,木然已久的容顏,竟有著困惑的神情,像是一個即將從夢中被喚醒卻又茫然不已的人。

  她的輕觸,幾乎消弭了所有的疼痛。

  「蘭……蘭兒……對不起……」金凜握著她的手,喚著她的名,啞聲說道:「我愛妳……」

  一旁的關靖,氣得臉色發白。

  這不是他要的結果!

  他不允許幽蘭愛上其它的男人,尤其是這個男人!

  暴怒的關靖,陡然站起身來,一撩衣袍,狠狠的將金凜踹了出去。「不許他再爬進來!」他厲聲下令。「給我使勁的打!往死裡打!」

  言畢,他回身甩袖,猛然關上門扉。

  砰砰重擊聲,在院落裡再次響起。只是這一回,擊打的聲音比先前更猛、更烈、更急。

  關靖回身,看著湘妃榻上的幽蘭。他伸出手,抹去她眼角的一道清淚,用最溫柔的聲音,靠在她耳邊低語。

  「放心,哥哥絕對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妳。」

  一滴滴的淚,無聲無息的滑落,一一都被關靖抹去。他抹得十分仔細,就彷彿那些淚水從來不曾出現過。

  半晌之後,門外的聲音停了。

  「中堂。」一名護衛揚聲。

  「什麼事?」

  「這傢伙沒氣了。」

  關靖露出笑容,擁緊了懷裡的幽蘭,一面冷聲下令。

  「給我拖下去,剁了餵狗!」從此之後,那個男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是!」

  重物被拖行的聲音,逐漸的遠去,臥在關靖懷中的幽蘭,在那聲音消失的同時,也緩緩閉上了雙眼。




  那夜,月清如水。

  幽蘭的病情轉危,大夫才剛到,她就吐出最後一口氣,死了。

  關靖憤怒得接近瘋狂。

  他處心積慮、細細呵護的妹妹,竟然就這麼輕易被病魔奪走了。他持著刀,瘋狂的追殺大夫,要這無能的醫者為幽蘭陪葬,還好關老爺及時趕回來,才阻止了他大開殺戒。

  否則,他極可能在殺死大夫之後,繼續殺盡關家的每一個人。

  幽蘭的病弱,關家人早有心理準備。這二十幾年來,他們年年都在擔憂,她是否能活到下個年頭。

  再加上被劫擄、被折磨,當關靖救回她時,情況已經不樂觀了。幽蘭的死,在意料之內,卻還是傷透了關家父子的心。

  幾近瘋狂的關靖,花費巨資,要做一具寒玉棺,試圖永保屍身不壞,要將她永遠留在身邊。

  誰知,在寒玉棺完成的前夕,關家卻莫名起了一場大火。風勢助長了火焰,轉眼之間關家宅邸就陷入火海之中,吞噬了這棟華麗的宅邸,也吞噬了幽蘭的屍首,將她化為灰燼。

  關靖幾度試圖闖進火海,卻都被人阻止,他咆哮著、呼喊著,卻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火焰蔓延。

  火焰,焚燒著,燒紅了夜空。

  也帶走了那個,他傾心愛戀,卻又永遠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




  南國的最南端,有著一座城。

  這座城名為赤陽,以氣候炎熱聞名,因為在運河最末端,又鄰近海濱,是南國與異國接觸的窗口,城內商業貿易繁榮,人口有數萬之多。

  那座城離鳳城很遠。

  當然,離沈星江以北的那片廣大荒蕪的大地更遠。

  某日深夜,一輛風塵僕僕的馬車,趁著夜色掩蔽,在深夜時分駛進了赤陽城。城門的守衛,早已收了大筆銀兩,識相的睜只眼、閉只眼,只是掀開車簾,瞧一眼裡頭的兩具棺木,隨即就揮手放行。

  馬車達達前行,來到一棟富麗堂皇的宅邸,卻未在前門停下,反倒繞到了後門,才停下馬車。

  後門那兒早有接應的人,一見馬車到了,立刻上前來,迅速撬開棺木,抬出裡頭的屍首。棺木就地放火燒了,不留痕跡,而兩具屍首,則是被送進屋裡,分別安置在兩間準備妥當、隱密安全的客房裡。

  幾日之後,屍首竟復生了!

  一口黑褐色的血,猛地嗆出口,金凜驚醒過來。在清醒的同時,四肢百骸的劇痛,也開始攻擊他,讓他幾乎因為痛楚而昏厥。

  他咬緊牙關,抗拒著暈眩,警戒的觀察四周。

  一陣沉重的咳嗽聲,驀地響起。金凜轉過頭去,看見一個全身黑衣、連頭上也戴著黑紗笠帽的男人。

  男人極瘦,呼息不順、浮淺斷續,看得出來是受了極重的傷,而且尚未痊癒。他的腿上蓋著毯子,擱在桌上的手,十指扭折,是酷刑留下的遺害。

  咳了半晌之後,男人才緩緩開口,聲音異常的嘶啞。

  「這認得我嗎?」

  金凜的身軀,猛地一震,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男人。「夏侯?」

  男人發出嘶啞的笑聲。

  「不傀是金凜,我都成了這副模樣了,你竟還能一眼認出。」他的笑聲裡充滿了苦澀。

  見到原本俊朗的摯友變成這副模樣,金凜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那些人對你做了什麼?」

  夏侯寅搖頭。

  「別提了,都過去了。」

  「是因為你策謀救了我,所以才——」

  「不。」夏侯寅再度搖頭。「救了你只是原因之一,那些人會急著想毀掉我,還有其它緣故。」他又咳了幾聲,才能繼續說話。「不過,也好在我避居到了赤陽城,才能再救你一次。我已改姓風,對當地人來說,只是個性格古怪的生意人,沒有人會懷疑,我跟已死在大牢裡的夏侯寅有任何的關係。」

  為了好友金凜,夏侯寅決定冒險,再賭上一次。

  所幸,關家的大夫,是夏侯家的舊識,夏侯寅曾因緣際會,救過大夫的兒子,這一回夏侯救友,前後兩次的假死之藥就是由那位大夫提供。假死之計,雖然冒險,但是只要用得巧妙,就能萬無一失,幫助金凜逃過一劫,徹底擺脫關靖。

  去見關靖之前,金凜已經將藥以及藥方,全數交給了大夫,將假死之藥含在口中,之後才前往關家,去見幽蘭。

  想到幽蘭,他急著想要起身。無奈,他傷得過重,這麼一動,又牽動尚未痊癒的內傷,再度咳出血來。

  「別動。」夏侯寅警告。

  金凜卻不聽勸,抗拒著劇痛,勉強撐起身子,還抹掉嘴邊的血跡,焦急的追問著。

  「蘭兒呢?」

  「她沒事。」夏侯寅淡淡的說道,沒有告訴金凜,幽蘭服的假死之藥,劑量雖然輕微,但是她太過虛弱,被送來赤陽城時,過了該醒的時日,卻仍未醒,就像是要永遠永遠這麼沈睡下去。

  好在,就在眾人幾乎要放棄時,藥性全然退去,幽蘭醒了。

  不到幾個時辰,金凜也醒了。

  「她在哪裡?」他焦急的問。

  「我安排她,在另一間房裡歇息。」夏侯寅回答。「我研究了你的藥方,已派人去收藥,目前的藥,尚可撐上一段時候,你盡可放心。」他已經砸下重金,派人立刻去搜羅藥材。

  金凜已經掙扎著起身,撐著被打斷後好不容易接上的雙腿,執意要下床。他臉色慘白,冷汗直流,只要稍微移動,斷骨就互相摩擦,造成蝕心般的強烈劇痛。

  只是,這並不能阻止他。

  「金凜,你該知道,你需要靜養。」夏侯寅歎了一口氣。兩人是多年好友,他清楚的知道,金凜有多麼固執。

  「我要見她。」

  夏侯寅看著他,終於不再阻止,只是淡淡開口。

  「她在隔壁。」

  話才剛說完,金凜就用顫抖的雙腿,艱難的、一步一步走向門口。每走一步,他額上的冷汗,就滴落在地上。他顫抖的跨出房門,來到另一間客房,用意志力強撐著,才能把房門推開。

  而後,他的氣力就耗竭了。

  他頹然倒地,在地上喘息著,雙眼卻緊盯著那個躺在床榻上,雙手疊在胸前、連呼吸都輕淺得接近無聲的女人。

  蘭兒。

  他心愛的蘭兒。

  金凜咬著牙,既然雙腿無用,他就用雙手,一寸又一寸的移動自己的身體。短短的幾步路,對現在的他來說,漫長得有如千山萬水,他身上的傷口,甚至還迸裂開來,滲出鮮血,將地面染紅。

  許久之後,他才來到床畔。

  床榻上,幽蘭睜著眼,臉兒白得像雪。她平靜的樣子,就像是正在作著一個誰也不能打擾的夢。

  直到看見她安然無恙,金凜才確定,自己真的活了下來。

  倘若,她不幸香消玉殞,他也早已決定,要追著她一同下了黃泉,絕不一個人獨活。

  如今,她活著。

  他顫抖的伸出無力的手,用最虔誠、最謹慎的動作,輕輕的將她的小手,納入他的掌心之內,在心中暗暗發誓。

  只要她活著的一天,他的整個人、整個世界,就是為了她而存在的。他會陪著她、照顧著她,直到地老天荒。

  今生今世,他不會再放開她的手。

  金凜靠在床畔,注視著那張嬌弱的容顏,就算是氣力逐漸耗盡,也不願意離開。他就這麼望著她,握著她的手,直到他體力不支,再也無法維持清醒,在她床邊昏了過去。

  就算在昏迷中,他的手,仍緊緊握著她的手。

  永不分開。




  重傷痊癒後,金凜帶著幽蘭離開了風家宅邸。

  他親手在海邊搭建了一座牢靠的木屋,雖然稱不上奢華,但是簡單樸實,因為處處用心而顯得舒適。

  門外,還有著一座花園,正在培育著一種,原本生長在較北方、夏季時會綻放紫色花朵的植物。

  他們在此定居。

  每旬一次,夏侯寅會派人送來食物與飲水。有時候,他也會親自前來,跟金凜共同討論未來的商業佈局。金凜的思慮深遠、目光卓絕,對夏侯寅的事業,有很大的幫助。

  只是,他僅提供意見,幫助夏侯寅分析判斷,卻從不參與商事,更不願意離開海邊小屋一步。

  不論任何事情,對他來說,都比不上幽蘭重要。

  為了她,金凜捨棄了權勢、捨棄了財富、捨棄了責任、捨棄了他的族人,還有他的國家。

  他的餘生,已決定為了幽蘭而活。

  她的身子雖然好轉,卻還是十分孱弱,偶爾會有反應,卻從不曾對他說過半句話。

  金凜耐心的等著,仔細守護著她。

  白晝時,他會牽著她的手,在沙灘上漫步。起風時,他會將她抱在懷中,用肌膚溫熱她,不讓風沙刮疼她細膩的肌膚。

  悶熱的夜裡,他會解開她的發,寬厚的大掌握著木梳,仔細的、小心的,像是捧著珍寶一般,捧著她的髮絲,輕輕的為她梳發。

  有星光的夜晚,他為她在沙灘上,撿拾最美麗的貝殼,靠在她耳邊,聽著貝殼裡頭,如海潮般的呼呼風聲,告訴她那是貝殼的魂魄,還懷念著海洋。

  日昇日落,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

  他們尋見了平靜。

  他的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她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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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3 02:02: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枯萎。

  她的身軀是冷的,雙眼是死寂的,蒼白的容顏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彷彿看不到、聽不到,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靈魂已經退縮在無人可以觸及的地方,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一滴的枯萎、死去。

  數個日夜裡,金凜從不離開她身邊。

  他先是焦慮,在屋內踱步,黑眸中滿是怒火,憤怒的咒罵她。

  「妳這是在報復我嗎?」他咆哮著,跨身上床,抓住她的肩頭,猛力的搖晃著。「告訴妳,這沒有用!我不在乎妳,我根本就不在乎妳!無論妳對我做什麼,都沒有用!」他怒吼著。

  幽蘭軟弱的任由他擺佈,沒有任何反應。她的雙眼是睜開的,但是神智卻退縮到一處最隱密的地方。

  在那裡,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她;再也沒有那麼磨人的愛情、那麼傷人的仇恨、那麼多淚水,以及絕望。

  只有虛無。

  金凜感覺得到,她的生命之火即將要熄滅。痛苦揪緊他的胸口,他已經失去理智,更用力的搖晃她、逼迫她。

  「該死,醒過來!」他咆哮著。「看著我!看著我!我命令妳,關幽蘭,我不許妳死,妳看著我!」巨大的聲音,迴盪在石屋內,甚至從窗口傳出,驚動了所有的族人。

  從白晝到深夜,那些咆哮沒有停止過。

  那聲音逐漸嘶啞,就像是絕望的獸,用盡全力,在呼喚著牠的伴侶,淒厲得讓人不忍聽聞。

  終於,大夫看不下去了。

  他走上前去,看著瀕臨崩潰的金凜,鼓起勇氣,無奈的開口:「族長,她已經不行了,您就讓她安靜的去吧!」

  「不!」

  那聲憤怒的怒吼,震得大夫狼狽的連退數步,被金凜那猙獰的神情,嚇得差點跌倒。

  他的雙手,把她圈抱得更緊,緊緊護衛在胸前。

  「去哪裡?她要去哪裡?」

  他低下頭來,神情慾狂,厲聲警告懷裡的人兒。「收了那枚戒指,妳就是我的妻。我去哪裡,妳就得去哪裡,沒有我的同意,妳哪裡都不許去!聽到沒有?妳哪裡都不許去。」他用顫抖的手,把串在金煉上的戒指,放進她的掌心。

  蒼白的小手,軟弱無力的垂下,再也握不住那枚戒指。

  金凜緊繃的身軀,劇烈的顫抖著,他抱著逐漸冰冷、毫無反應的幽蘭,一次又一次的搖晃她。

  「醒過來!快醒過來,妳還沒有解釋清楚。」

  他搖晃著她。

  「說話啊,我還沒有相信妳。」

  他怒叫著,聲音嘶啞。

  「妳膽敢就這樣放棄?!妳敢?!」

  滾燙的熱淚,滑下深刻的五宮,落在他的手上、她的肩上,他卻渾然不覺,執意要喚醒她。

  在死生之前,愛恨就模糊了。

  或者,更清晰。

  金凜的眼裡、心裡,再也容不下其它,只一心一意的,抱著毫無反應的幽蘭,對著她一再的怒吼、咆哮、威脅、咒罵,甚至哀求。

  他不要她死!

  他不允許她死!

  他不能忍受她死!

  誰來告訴他,他為什麼會覺得這麼的痛?

  為什麼會因為即將失去她而渾身欲裂?

  他不是恨她嗎?

  他恨她啊……

  我愛你……

  她溫柔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響應著他的恨。

  「回來!妳給我回來!醒過來……」

  他的呼喊、命令、詛咒,全都喚不回她任何回應。

  熱淚滾落,一滴滴落在她臉上,卻滋潤不了她已經乾枯的心。

  金凜抱緊了她,把臉埋進她的發裡,發出模糊的號叫。

  始終守在一旁的巴娜,親眼看著金凜瀕臨崩潰,甚至落下淚來。她搗著嘴,心亂如麻,既恐慌又難過。

  這麼多年來,她從沒看過金凜落淚。他始終是那麼果敢、堅決,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打倒他,就連前任族長遇襲過世時,他也沒有落下一滴淚,而是在最短的時間內,統領鷹族出兵,為族長復仇。

  金凜是他們的驕傲、是他們的英雄。

  但,巴娜萬萬想不到,竟會親眼看見,一個即將死去的南國女子,徹底的擊潰了他們偉大的族長。

  恐懼讓她手腳冰冷。

  她聽著金凜那一聲又一聲,語無倫次的咆哮與低喊,看著他難以抑止的淚,她多麼害怕,萬一幽蘭真的死了,族長即使不會跟著死去,只怕也會發瘋吧!

  慌亂的巴娜,只能轉過身,對著丈夫求援。她扯著丈夫的衣袖,急切的催促著:「你再救救她吧!」

  「救不了的。」大夫歎氣。

  「不,你可以的,就像是先前那樣,為她下針,刺激她的穴道……」

  「那只能暫時讓她回過氣來,最多只是再多拖得一天。」

  巴娜哀求著。

  「一天也好!」

  大夫低下頭來,看著妻子,滿臉的疲憊。「妳該知道,那只是讓她多痛苦一天。」

  巴娜咬著唇,抹乾了淚。「就算我自私吧,只要你可以,無論她是不是痛苦,我都希望她能活下去。」

  大夫注視著妻子。

  「巴娜,這樣下去,不只是她痛苦,族長也痛苦。」

  「但是——」巴娜不知所措,慌得沒了主意。

  低沈的聲音,陡然響起。

  「大夫,你一定還有辦法的。」金冽倚靠在門邊,慢條斯理的說道,不知道已經在那裡站了多久。「你也聽到了,那個南國女人不只是個人質,還是我老哥的妻子。這中間,肯定有著我們不知道的隱情。」

  大夫皺起眉頭,看著金凜懷中的幽蘭。

  「您的意思是?」

  金冽走了過來。

  「真相尚未明朗之前,這個女人不能死。」他看著大夫,表情變得嚴肅。「如果我記得沒錯,在你手上,有著能夠延命的奇藥。」他觀察了幾日,才作了判斷,知道保住幽蘭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事。

  大夫的表情,變得萬分謹慎。

  這是鷹族內的秘密,族內的大夫,手中確實擁有奇藥。但此藥珍稀,煉製過程更是艱難,又曠日廢時,往往花費十年的光景,也只能製出幾顆。

  這麼珍稀的藥,通常是為了族長所留,只有在族長身受重傷時,才能夠拿出來使用。

  「把藥拿出來吧!」金冽淡淡的說道。

  「爺!」

  「拿出來吧!」

  「但是,我手邊僅有十顆藥。照這個女人的狀況,這些藥撐不了幾天。」大夫滿臉為難,作夢也想不到,這珍奇的藥物,竟會用在一個南國女人身上。「況且,要是把藥全給了這個女人,往後要是族長,或是您,發生了什麼事——」

  金冽伸手,制止大夫再說下去。

  「不論發生什麼事,都由我負責。」

  大夫躊躇了一會兒,終於明白無法再堅持下去。他只得脫下衣袍,將衣袍的內襯翻出。在衣角處,有一處牢靠的補丁,看來與尋常的補丁沒有差別。大夫拿了刀,仔細的挑開縫線,巴娜跟金冽這才發現,那塊補丁其實是塊皮革。

  皮革是兩片相疊,再用鐵絲絞合。大夫跟金冽借了匕首,然後小心翼翼的一一劃開鐵絲,將皮革攤開。

  皮革上頭,有十個凹痕,凹痕上各有一顆藥丸,色澤嫣紅,還有著淡淡的香氣。凹痕容納了藥丸,也保護了藥丸,當皮革密合時,這些藥丸能保存長達數年之久。

  就連巴娜,也不知道丈夫的身上,竟藏著這些藥。

  金冽微微偏頭,示意大夫上前,用這些藥去救人。大夫拿著藥,咬了咬牙,終於無奈的歎了一口氣,慢吞吞的走到床邊。

  「族長,這是——」

  話還沒說完,迎面而來的重拳就將他揍退。他呻吟著,捂著鼻子後退,絆著破碎的窗框,整個人驚險的往後傾。

  「滾!全給我滾開!」床上的金凜,抱緊丁幽蘭,雙目赤紅的咆哮著。「誰都不准帶走她。」他的神智已亂,把所有靠過來的人,都當成要帶走她的牛頭馬面。

  她是他的!他要守著她!只要他守著,她就不會被帶走!

  金冽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小心那些藥!」

  他飛身撲了過去,及時救了大夫,也救了那些藥,沒讓這些救命奇藥全撒到窗外去。

  挨揍的大夫,也顧不得疼,才剛站好,就收握掌心,小心護著那些藥。

  金冽抓著頭髮,低咒一聲。

  這下子可好了,救命的藥是有了,但是卻喂不進幽蘭嘴裡,她還是只剩死路一條。

  金冽只能走上前去,用最平靜的聲音,試圖說服他的哥哥。

  「哥,聽我說,你必須放開她。」

  回答他的,是狂亂粗野的咆哮。

  「不!滾!給我滾出去!通通給我滾出去!滾——」

  金冽用手撐著頭,只覺得頭痛極了。他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再度看著金凜。

  「你不要逼我,只有——」

  這次,金凜猛地揮拳。

  「該死的!」金冽咒罵著,利落的躲過拳頭。「你這個瘋子,是你逼我的!」他發出一聲狂吼,用盡全力,撞向床上的金凜。

  巨大的碰撞聲以及咒罵聲,在同時間爆發。

  金凜因為那強大的衝撞力,被逼得不得不放手。他揪住弟弟的肩頭,怒吼著回擊,兩個人同時滾到床下去,像是猛獸般纏鬥在一起。

  他們是兄弟,有著相同的背景,甚至受過相同的訓練。他們的肌肉同樣結實有力,但金凜為了幽蘭,已經幾日不吃不睡,這讓金冽佔了上風。

  金凜抓著弟弟,猛地往牆上摔,再揮出一拳,卻被他利落的閃開。金冽發出一聲野蠻的咆哮,半蹲著身子,接著突然衝上前,用臂彎勾住金凜的頸項,成功的把他撂倒。

  兩個男人,同時摔跌倒地。

  只是,金凜是重重跌在石地上,而金冽則是摔在他的胸膛上。

  「該死的,你冷靜一點!」金冽喊叫著。鐵般的拳頭,再度揮了過來,要不是他閃得快,肯定會被揍昏。「金凜,你聽我說!我們要救她!」

  又是一拳。

  「該死!」

  金冽用盡全力,抓起兄長的肩,重重的往地上砸,砸出他胸中的空氣。「我叫你冷靜一點!」

  「放開我!」他吼著。

  金冽吼了回去。

  「可以!」他扼住金凜的脖子,跟他四目相接,一字一句的說道:「等大夫替她餵了藥,救了她之後,我就放開你。」

  言語很慢很慢的,才在金凜混亂的腦子裡起了作用。他不再掙扎,逐漸靜了下來,滿是血絲的眼裡,浮現了懷疑,還有希望。

  「你能夠救她?」

  「是!」金冽剛回答,又猛地搖頭。「媽的,我都被你搞亂了!不是我,是大夫!他有藥能夠救她。」至少,暫時能夠救她。

  金凜轉過頭去,看見巴娜將某種藥丸,仔細研磨成粉,才小心翼翼的拿到床邊。大夫取出銀針,用針尖沾取了藥粉,而後逐一將染了藥粉的銀針,灸入幽蘭的週身大穴。

  隨著藥粉進入她的身體,原本輕淺的呼吸,逐漸變得綿長。

  直到這個時候,金冽才鬆開手,放開了金凜。

  金凜搖搖晃晃的走到床邊,用顫抖的雙手,輕撫著她的發、她的輪廓,雙眼卻矇矓得看不清她的面容。

  「蘭兒?蘭兒?」

  她還是沒有回答,但原本微弱的心跳,的確變得比先前有力些了。

  「她有救了?」他低語問著,視線卻還是盯著她。

  大夫垂首,退到幾步之外。

  「這些藥,能保住她的性命。」

  那麼,一旦等到藥用完了之後呢?

  金凜不敢問。

  他只能注視著床上的小女人,緩緩的爬上床,陪著她一同躺在床上,將嬌小的她納入胸懷,因為感受到她的心跳而顫抖狂喜著。

  金凜圈抱著幽蘭,將臉埋進她的發中。沒有任何人看見,他的熱淚濡濕了她的發。

  直到知道即將失去她的時候,他才醒悟,自己不能失去她。

  只是,這一切都太遲了。




  幾天之後,雷澤回來了。

  他不是獨自回來的,他還帶回了一個人,一個知悉真相的人。

  金凜原本不想離開石屋,但又不願意談話的聲音驚擾了幽蘭。他考慮了一會兒,才決定下樓,在離開之前,還在她的額上,印下輕輕一吻。

  「等我。」他低語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說完,他打開房門,走出了數日不曾踏出的石屋,首度留下幽蘭獨處,下樓去見雷澤。

  大廳裡燒著爐火,驅逐了寒意。

  雷澤站在火邊,上半身赤裸著,他的獸皮衣穿在另一個人身上。那個人坐在爐火邊,雖然穿著獸皮衣,卻仍頻頻顫抖著。

  「爺。」

  瞧見金凜,雷澤恭敬頷首,巨大的身軀上,似乎又多出了不少傷痕。那些傷痕雖然止了血,但仍可以看見紅色的血肉。

  「受傷了?」

  「不礙事。」雷澤聳肩。

  「我要你查的事情呢?」金凜問道,神情顯得疲憊不已。

  事到如今,真相是什麼,似乎已經不再重要。就算幽蘭真的欺騙他,他也不會比現在更痛苦,但,倘若事實並非是他所想的那樣,那麼……

  他覺得全身發冷。

  雷澤沒有吭聲,只是用最輕的動作,為身旁的人掀開蓋在頭臉上的獸皮。一張蒼白的小臉,暴露在火光之下。

  金凜擰起濃眉,注視著那張臉。

  他見過這個女人,但偏又一時想不起來;他記得她的眉目,但又覺得,自己所記憶的該是另外一個人。

  「原來,你是北國鷹族的族長。」她主動開口,聲音平靜。「你認不出我了嗎?我是小珠,蘭姑娘的貼身丫鬟。」她自動說出身份。

  縱然是說出了身份,但眼前這個女人,跟金凜記憶中,那個活潑多嘴、大膽倔強的小珠截然不同。或許,她們的眉目有些相似,但眼中所流露出的神態卻是截然不同。

  這個女人,眼裡只剩一片死寂的灰暗。

  看出金凜的懷疑,小珠伸手,撫著自己憔悴的臉,露出一抹苦笑。「我變了不少,對吧?」這段日子對她來說,實在太漫長了。

  「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也與你跟蘭姑娘有關。」小珠慢慢說道,轉過頭去,伸手指著雷澤。「是你的人,把我從西疆的軍營裡救了出來。自從你被抓進窟牢後,我就被送進那裡。」連她都不記得,自己到底在那可怕的地方,待了多少時日。

  金凜的表情,有瞬間緊繃。直到如今,他才明白,為什麼眼前的女人,會在短短數年內,改變了這麼多。

  「是誰送妳去那裡的?」

  「關靖。」小珠抬起頭來,徐聲說道。「是關靖。」想起那個人,她就不由自主的顫抖。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知情不報。」小珠苦笑。「三年前,他跟蹤蘭姑娘,發現了你的行蹤,也發現你們之間的事。當晚,他先找了我去問話,但我堅持不說,只告訴他,蘭姑娘對你一往情深。」

  金凜緊握雙拳,甚至沒有察覺,指尖已經陷入掌心。有一瞬間,他幾乎想逃走,但他的雙腿卻沉重得無法移動,不許他懦弱的逃避。

  小珠的苦笑,聽來是那麼的苦澀。

  「我知情不報,是大罪。但是,我一直懷疑,我說的那句話,才是觸怒關靖的真正原因。」她閉起眼睛,回想著那個噩夢開始的夜晚。「然後,他聚集了附近的侍衛,甚至用最快的速度,從莫歸城裡調遣精兵,出發前往巖洞。」

  之後的事情,金凜也記得一清二楚。

  無數的士兵,包圍了巖洞,他打倒了一批,就有另外一批湧上,無數的士兵,消耗著他的體力,直到他氣力衰竭,無法再戰,關靖才出手打敗他,捕獲他送往窟牢。

  「這些事情,蘭兒她——」他深吸一口氣,全身僵硬。「她知情嗎?」

  小珠搖頭。

  「不。」

  這個字痛擊著他,教他暈眩地幾乎站不住腳。

  「蘭姑娘完全不知情。這些事情,全是瞞著她進行的。」

  小珠疲累清冷的聲音,繼續傳來,淡淡的迴盪在大廳。那簡單的幾句話,卻比刀劍更銳利,深深刺入金凜的胸口,讓他痛不欲生。他握緊雙拳,直到拳縫滲出的鮮血,一滴一滴的染紅石地。

  相信我……

  她曾這般懇切的哀求著,他卻被仇恨蒙蔽了眼。

  相信我……我愛你……

  她溫柔的聲音在腦海裡迴繞著。

  幽蘭不知情。

  他幾乎無法呼吸。

  一切都是關靖的計謀。

  她與關靖的所作所為無關。

  她沒有欺騙他。

  她始終都在等他。

  凜,相信我。她不斷的告訴他。我愛你。

  而,老天啊,他對她做了什麼?!

  金凜閉上雙眼,只覺得五臟六腑像是都被打碎了。他從未嘗過這樣的痛楚,只覺得自己像是在瞬間老了千百歲,任何輕微的動作,都可能讓他碎為粉末。

  小珠的聲音,平靜得沒有情緒。

  「這些年來,發生了很多事情。每天每天,我無數次的想尋死,只想用死來解脫。」她輕聲說道。「但是,我有預感,關靖的所作所為,遲早會牽連到蘭姑娘。為了蘭姑娘,我不能死。」所以,她才苟活到了今天。

  雷澤的眼角,微微的抽動。

  小珠又說。

  「我很高興,你的人找到了我,我才有機會能告訴你這些。」她露出微笑,表情終於變得輕鬆。「終於,這一切都結束了。」說完,她取下髮簪,筆直的往頸間刺去。

  她的動作太快,連金凜都反應不及。

  離她最近的雷澤,雖然搶在最快的時間,奪下她手裡的簪子,但她死意堅決,早已在頸間劃出一道血口子。鮮血泉湧而出,灑落在石地上。

  金凜疾聲下令:「救她!」

  雷澤抱起小珠,注視著族長,徐緩的點了點頭。

  「我不會讓她死的。」

  說完,他抱著小珠,快步走出了大廳。那巨大的身軀,擁抱著那憔悴的身軀,就像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城牆,牢牢守護著她。




  她不知情。

  這就是真相。

  幽蘭並不知情,她就如同她所說的那麼無辜。

  金凜將臉埋進手中,想起她一次又一次,對他傾訴著、懇求著的神情。而他又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狠狠的羞辱她、咒罵她、傷害她。

  是他,毫不留情的打擊她,直到她眼中的希望,逐漸的消失、熄滅,終於變成一片死寂。

  是他,親手傷害了那個用生命愛著他的女人。

  是他,用言語、用行動,逼得她生不如死。

  是他……是他……是他……

  金凜全身戰慄,因痛苦而低咆著。他在掌中,嘗到溫熱濕鹹,卻分辨不出那是他的血,或是他悔恨的淚。

  他該怎麼面對她?

  他該怎麼告訴她?

  他抬起頭來,絕望的黑眸望著樓上的石屋。

  她會願意,聽他道歉嗎?

  她會願意,聽他懺悔嗎?

  她會……她會……她會原諒他嗎?

  噢,老天,在他對她做盡了那麼多罪該萬死的傷害後,他怎麼還能夠奢求她的原諒?!

  緩緩的,金凜站起身,一步步朝石屋走去。他走得很慢,彷彿每跨出一步,就要耗去他全身的力氣。短短的一段路,他卻走了許久許久。

  他不斷思索著,該要告訴幽蘭什麼。

  他要告訴她,他已經知道真相。

  他要告訴她,他是最不可饒恕的人。

  他要告訴她,他有多麼懊悔、多麼慚愧。

  然後,他還要懇求她活下去。

  金凜走到門前,握住門把。他咬緊牙關,閉眼抵靠在門上,大口大口的吸氣。

  好半晌之後,他終於有勇氣推開那扇門,去面對那個他虧欠了太多太多的女人。

  屋內,空無一人。

  金凜倏地一驚。

  「蘭兒!」他呼吼著,撲向床鋪,掀開獸皮,卻還是尋不到她的身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那麼虛弱,別說是離開石屋了,甚至不可能獨自下床。他焦急的在房內搜尋,卻在窗邊的積雪上,看見了眾多腳印。

  那些腳印,都深陷在雪中,代表著那些人抱著或背著重物。

  金凜衝到陽台,卻看見雪上的鞋印一路延伸出去,紛紛的大雪幾已將其湮滅。

  他衝出去,翻牆而下,試圖追蹤著那些被大雪掩蓋的腳印,但出城沒有幾步,那些腳印便全失了蹤影。

  狂亂的雪,掩藏了來人的形跡。

  他頹然跪倒在地,看著遠方那片雪白的荒原。

  冷風,吹亂了他的發,白雪累積在他的肩頭,他卻仍沒有離開,只是繼續看著遙遠的南方,因為這可怕的事實而無法動彈。

  幽蘭消失了。

  她被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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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3 02:01: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巨大的力道,將她甩上那張柔軟的木床。

  幽蘭慌亂的支起身子,看著眼前的金凜,因為他眼裡的怒火,駭然得無法動彈。他黑髮凌亂,衣衫上滿是血跡,表情猙獰得讓她膽寒,憤怒的咆哮聲震動了石屋。

  「想逃?!」金凜吼叫著,握住她的肩膀,用力之大,幾乎要握斷她的骨頭。他瞪視著她,猛烈的搖晃著。「你想逃?!」

  強大的力道,讓她頭昏眼花,連話都說不完整。

  「不、不是……凜……我沒有——」她試著要解釋,但是他根本不給她機會。

  粗糙的雙手,扣住她的雙手,拉舉過頭。金凜咬著牙,用沈重的身軀,將她壓入柔軟的獸皮。

  「逃啊!」他咆哮著,低靠在她的眼前,神情猙獰得像是隨時要噬人的獸。「我看你怎麼逃!」

  「不,」她喘息著,試圖說出真相。「我沒有要逃走,我——」

  轟!

  金凜一拳,打斷了床柱,嚇得她無法言語。

  「你沒有要逃?」他怒極咬牙,嘲諷的挑起濃眉,很慢很慢的說:「我親眼看見,你自願跟著那個南國人走了。你是自願的、毫不反抗的,甚至是充滿期待的……」那幕畫面,迴盪在他腦中,逼得他更恨。

  恨她。

  卻也更恨自己。

  金凜咬緊牙關,克制著將她扼死的衝動。

  又一次!

  她竟又騙了他一次!

  而他竟這麼愚蠢,竟讓她的眼神、表情,以及柔軟的嗓音,突破了心防,忘了所受過的教訓。

  這一切,都只是她的手段!

  她的無辜柔弱,比任何武器都還要危險。當他知道,她撲身入火,搶救那枚戒指時,他的心的確有些許動搖了。

  烙在她掌心的傷,以及她夜半時吻著他手腕的溫柔,還有那濡濕的淚,都迷惑了他。

  因為愛過她,所以他軟化了,甚至就要開始相信她。

  但,也因為愛過她,當他親眼看見,她頭也不回的預備逃離的時候,所有的愛,全都變成了恨!

  金凜抿著唇,用全身的重量壓著她。

  「凜,你聽我說——」

  他置若罔聞,寬厚的手,毫不留情的挪移到他們之間,粗暴的撕開她單衣的裙

  瞬間,幽蘭全身僵硬。

  不,不會的,金凜不可能是要——

  「凜,不要!求求你,不要這麼做!」她努力掙扎著,卻無法抵抗他的強大。單衣被撕裂的聲音,一再響起,她的心像是落入冰窖。

  「沒有人可以欺騙我。」他冷聲宣佈。

  「我沒有欺騙你。」冷空氣拂上雙腿,她驚慌的察覺到,單衣已經無法保護她。

  金凜的回答,是一聲冷笑。

  「背叛我的人,都要付出代價。」他手上用勁,撕開她的褻褲,然後強行分開她的雙腿,龐大的身軀擠入,逼得她無法併攏。

  嬌小的身子,因為恐懼而顫抖著。淚水湧入眼裡,她試著要逃開,卻只是徒勞無功,稍有任何動作,就會被他牢牢壓住。

  他的堅硬,隔著幾層布料,抵靠著她最脆弱柔軟的一處。

  她全身冰冷,哀求的看著身上的男人。「凜,不要這樣對待我。求求你,相信我……相信我……」

  金凜垂眼睨著她,伸手解開褲頭,釋放了巨大的灼熱。「我相信過你。」他面無表情的,用下體揉著她,像在宣告酷刑的開始。「相信你的下場,是讓我在窟牢裡,整整待了三年。」

  「不———」

  「那與你無關?」

  「凜,不要——」她的眼裡,都是恐懼。

  他視若無睹。

  「我不會再信一個騙子。」他的雙手,握住她的腰,阻止她的退縮,強行將她拉近,俯身貼著她的臉,威脅宣告著:「你是我的!我的奴隸!我的人質!你的主人是我!你死都別想逃離我!」

  在他憤怒的宣示下,他悍然挺腰,進入了她。

  他的巨大蠻橫,與她的乾澀,讓一切成了折磨。

  嬌柔的臉兒,瞬間慘白如雪。在他闖入時,她疼得瑟縮,因為他強悍的進入而痛叫出聲。

  「啊——」

  些許、些許的不捨,一閃而逝。

  金凜更用力的挺進,強迫她接受自己。

  她無助的咬緊唇瓣,小手緊握獸皮,疼痛震驚的淚水滑落蒼白的臉龐。

  狂暴憤恨的怒火,燒灼著一切,讓他壓下想吻去她淚水的衝動,壓下內心深處不捨的溫柔,用最直接的方式,傷害這個傷害了他的女人。他冷笑著,侵犯著她,一次又一次,殘忍的傷害了她。

  躺在床上的幽爾,痛苦不已,卻不再反抗,身子隨著每一次他粗暴的挺進,而猛烈震動著。

  她無法動彈。

  她最愛的男人,正在傷害著她。

  沒有初次的溫柔。

  沒有初次的甜蜜。

  沒有初次的憐惜。

  只有痛。

  痛。

  愈來愈激烈的痛,在胸口蔓延。他釘入她身體的,是一把寬厚而鋒利的刀。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深深的釘入她的心口。

  溫熱的液體,無聲無息的流下她的眼眶。金凜冷酷僵硬的臉龐,在她的眼中,只是個模糊的影子,緊抓獸皮的小手,因為太過用力,不剩一絲血色。

  金凜,一次又一次,傷害著她。

  痛楚從最先的劇烈,逐漸逐漸變得平淡了。她強迫自己,不去感覺、不去思考,才讓那些疼痛稍微減輕了些。

  如果,她能在金凜殺掉她的心之前,先殺掉自己的厭覺,是不是就可以不再害怕他帶給她的傷害?

  萬念俱灰的她,彷彿跌進了無底深淵,嬌小的身子不再反抗,臉色慘白,像是個破娃娃般,任憑這個男人擺佈。

  淚水,滑落。

  而後,漸漸的、漸漸的乾涸了,只留下淡淡的淚痕。




  燭火未亮。

  金凜已經離開,逕自將她留在黑暗中。

  她不剩任何知覺,只是躺在原處,雙眼眨也不眨,望著空氣中其實並不存在的東西。

  雪花,從破碎的窗子,飄進了石屋,落在她的手臂上。

  幽蘭緩緩的撐起身子,看著窗外雪景。純白的雪,像是可以覆蓋一切,遮掩那些傷痛、那些眼淚、那些過往……

  她忍著腿間的疼,走下木床,在深幽的暗夜裡,踏出殘破的窗,赤裸著雙足,踏上陽台上的積雪。

  天際泛起微微的白光,城裡的人們都還在睡。

  她穿著殘破的單衣,站在那兒,看著遠方,大雪掩蓋了所有的一切,將一切都染成了白,教她分不清楚南北西東。

  這裡是哪兒呢?

  她不認得這片雪白,不認得這兒……

  她為什麼在這?為什麼?

  一片冰涼落入眉心。

  下雪了。

  雪花飄落,像是那年那月那日,被海風吹落的紫棠花。

  她在雪中仰起了頭,緩緩的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卻像是誓言,握都握不住,落進掌心裡,就要化了。

  幽蘭佇立在白雪中,瘦弱的身子,在紛紛雪花中,像是一縷隨時要消失的魂魄。

  白雪在她臉上融了,如淚,卻冰冷透心。

  那冷,在身子裡蔓延著,一點一滴的奪去了她的體溫,但她卻不想躲,那寒冷奪去了她的知覺,帶走了心中的痛,所以她還是站著。

  直到那些冰雪,將她心頭那刮骨蝕心的疼痛盡皆麻痺,將她所有的感覺全部帶走。

  終於,她體力不支,緩緩倒臥白雪中。

  雪花落下,一片又一片,一陣又一陣,逐漸掩沒了她。

  她閉上雙眼,夢見了南國、夢見那個巖洞、那個夏季、那個她深愛的男人。她作了個夢。

  她作了個美夢。

  夢中,他與她執手相牽,她懷裡抱著他們的孩子,他跟孩子的笑,沖淡那場誤會,他們之間再也不剩半點陰霾……

  雪花無聲的,覆蓋了她。

  蘭兒。

  她彷彿聽見他的叫喚。

  我保證,永遠不會再傷害你。

  夏季。

  別怕。

  紫棠花。

  這一生,我絕不負你。

  那麼,往後,我就只穿你做的衣裳。

  這是我從不離身的戒指。

  為我收下這枚戎指。

  收下這枚戒指後,就代表你是我的妻了。

  蘭兒。

  蘭兒。

  蘭兒……

  聲音愈來愈模糊,而那些承諾,也像是雪花一般,逐一逐一的消失,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瘦弱的身子,微微一動。

  她的夢醒了。

  美夢,只是夢;美夢,總是要醒。

  她的夢醒了,只剩一片荒涼。而陰霾,還在。

  夢,碎了,支離破碎。當初醉人的甜言蜜語,都變成了刮骨蝕心的毒藥。她睜開眼睛,雪地上只有她獨自一人。

  一切都遠去,逐漸逐漸模糊。

  南國。

  夏日。

  巖洞。

  親吻。

  歡愛。

  她深愛的男人。

  那個男人。

  模糊。

  雪花一陣陣飄落。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

  她在冰冷的雪地上,閉上了雙眼,吐出最後一口溫暖的氣息。




  擔憂不己的巴娜,眼睜睜看著金凜將幽蘭抱回石屋。

  她不敢睡,始終提心吊膽,只能在大廳裡來回走著。她聽見樓上傳來怒吼咆哮,卻不曾聽見幽蘭的聲音。

  半晌之後,當金凜下樓時,他臉上陰沈的神色,嚇退了所有人。他站在火旁,緊抿著唇,全身仍散發著戾氣。

  直到天邊選出晨光,巴娜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擔憂,躡手躡足的,無聲往樓上走去。她親眼看見,發怒時的金凜有多麼可怕,她實在擔心,他會在盛怒之中傷了那個柔弱的小女人。

  門被從外鎖著。

  巴娜打開門鎖,推開房門。她看見凌亂的床鋪,聞見空氣之中有著男女交纏之後,所殘留的氣味。

  凌亂的床鋪上,有著被撕裂的破布,看來像是女人的單衣。巴娜深深歎息,知道她最擔憂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幽蘭,你還好嗎?」她輕聲問著,心中滿是不捨。雖然,對於族長的所作所為,她根本沒有置喙的餘地。但是,這樣傷害一個女人……

  黑暗之中,沒有半點聲音。

  巴娜的手,掀開了獸皮,卻赫然發現,床上沒有半個人。她急忙下床,點亮蠟燭,卻到處都瞧不見幽蘭的身影。

  糟了!

  她大驚失色,匆匆下樓,趕到金凜身旁,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好一會兒之後,才能開口說話。

  「族長,那小妮子她——她——」

  黑眸掃來,在銳利之中,還藏著深深的疲憊。「她怎麼了?」

  「她不見了。」

  高大的身軀,倏地起身。

  「不可能。」門是他親手鎖上的!

  「是、是真的,我進了房,四處都找過了,就是沒見到她的蹤影。」巴娜撫著胸口,嚥下喘息。就連她也想不出,被傷害過的幽蘭能上哪裡去。

  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進她的腦中。瞬間,她臉色刷白。

  「我、我忘了察看窗子。」巴娜的聲音顫抖著。「她會不會——會不會——從窗子——」

  金凜的雙眸一黯,迅速跨步,往樓上奔去。

  他看見了空蕩蕩的房間,跟那扇早先被他摧毀的窗。某種力量,在措手不及的瞬間,牢握了他的心口,他忘了呼吸。

  緩緩的,金凜舉步,朝陽台走去。幾個時辰前,他親手拆了窗框,從陽台上一耀而下,阻止了她的逃離。

  他能從這樣的高度,一躍而下,依舊安然無事。

  那麼,幽蘭呢?

  他一步一步的走了過去,直到要路上陽台前的那一刻,才發現掩埋在白雪下的小小人兒。她雙眼緊閉,面無血色,幾乎被白雪覆蓋。

  他一驚,忙踏進積滿白雪的陽台上,在她身邊蹲下,試圖叫喚她,但她每一寸肌膚都是冰冷的,不剩任何溫度。

  「醒過來!」他伸手,輕拍著她的臉兒。

  沒有反應。

  她像是睡著了,一動也不動。

  「該死,醒來!」金凜咬牙低吼,抱起輕如羽毛的她,將她放回床鋪上。雪塊從她發間、指上,一路掉落粉碎,留下一道雪白的痕跡。

  他握著她的手,卻幾乎探不到她的脈搏。他俯下身,靠在她胸前,只聽見一聲比一聲更無力而緩慢的心跳。

  她快被凍死了!

  「巴娜!」吼叫聲響起,他抓起床上的獸皮,胡亂的摩擦著她全身冰冷的肌膚。

  「巴娜——」他心急如焚的狂吼著。

  焦急的巴娜聽見那聲叫喚,奔跑得更急,匆忙進了石屋。

  「爺——怎麼回事?」她一進門,就看到幽蘭躺在床上,全身青白,僵硬得像個死人。

  「去燒熱水來!愈多愈好!」他吼道,繼續摩擦著幽蘭。

  看見那從窗前散落到床上殘留的白雪,巴娜領悟過來,立刻回身跑了出去,邊朝大夥喊道:「燒熱水!快!」

  腳步聲遠去,金凜頭也不抬,雙手沒有停下來。他脫去她的單衣,抹乾冰冷的雪水,試圖用體溫去暖和她的身子。

  她的體溫愈來愈低。

  她要死了!

  就要死在他的面前了!

  他無法忍受!

  「醒過來!該死的你!」金凜咆哮著,搖晃著她。「給我醒過來!你是我的!就算想死,也要看我准不准!」他怒叫著,雙手握牢了她的雙肩,卻又清晰的感覺到,她的生命就在他的指間一點一滴的流逝。

  幽蘭毫無反應,赤裸的肌膚,因為他不死心的摩擦,終於有了些許血色。只是,她仍昏迷不醒,呼吸也愈來愈微弱。

  她要死了!

  恐懼攫住金凜,他全身僵硬,瞪著眼前的小女人。直到這一刻,他才猛然驚覺,他無法承受她即將死去的事實。

  為什麼會這樣?她對他來說,只是個騙子;只是關靖手下,一個最誘人的誘餌,他甚至為了這個女人,付出最沈重的代價。

  但是,他就是無法看著她死去!

  「巴娜!」金凜再度大吼。

  「來了來了!」巴娜急切的應道,不但提來一桶熱水,甚至還把睡夢中的丈夫挖了起來。她把床單扯下,浸在熱水裡,待溫度不再燙人後,才迅速蓋上幽蘭,而後再將保暖的獸皮,覆蓋在床單上。

  金凜抱著幽蘭,不肯鬆手。巴娜的丈夫,只得皺著眉頭,走上前來,按住幽蘭的脈搏,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他幾乎探不到她的脈搏。

  「她怎麼了?」

  大夫低下頭。

  「呃,受凍過久,已是氣若游絲——」

  「住口!」金凜低吼,另一手抓起大夫的衣襟。「廢話少說,我只要你救活她!」

  「但是——」

  「要是她死了,你也別想活了。」他一字一句的說道,黑眸亮得有如火焚。

  大夫絲毫不敢懷疑金凜所說的話。他跟妻子互看一眼,才先回房去,拿來一個布包,小心翼翼的攤開。

  布包裡頭,是長長短短、光芒閃耀的銀針。

  他抹了抹額上的汗,戰戰兢兢的取出一針,先穩住幽蘭的心脈。接著,再逐一用銀針,刺激她全身大穴,活絡她的血氣,逼退那些寒氣;又要人在房裡生火,以藥氣蒸其脈絡。

  半晌之後,再探她的脈搏,總算稍微回穩。

  「爺,我暫時穩住了她的狀況。」他鬆了一口氣,只覺得擱在脖子上的刀,像是剛剛被挪開。

  「她沒事了?」

  「不,寒氣傷她頗重,五臟可能都有損傷,得再經過一段時間觀察,才能夠下定論。」大夫垂首回答。「她現在身子還冷著,除了保暖之外,最好也讓她喝些熱湯——」

  話還沒說完,金凜已經喊道:「巴娜!」

  巴娜連應也沒應,轉過身子,急呼呼的就往樓下衝。沒一會兒,她就煮好了熱湯,匆匆端了進來。

  「爺,來了來了!湯來了!」她喊著,指尖已經被燙得發紅,才剛踏進門,就往床頭沖,匆匆把湯碗擱下。

  金凜拿起調羹,舀了半匙熱湯,撬開幽蘭的口唇,將溫熱的液體,餵入她的口中。

  熱湯滑入她的口中。下一瞬間,單薄的身子劇烈顫抖,她在昏迷之中,咳出那口熱湯。

  金凜深吸一口氣。

  他不肯放棄,再度舀了熱湯,逼著她吞嚥下去。

  又是顫抖。

  又是劇咳。

  即使昏迷不醒,她的身子還是拒絕食物。她再無求生意志,只是一心求死。

  「不!」他搖晃著她,怒聲咆哮著。「我不允許你死,聽到沒有!醒過來!我不許你死!」他抓住湯碗,將熱場含進嘴裡,而後低下身,執意將熱湯哺進她的嘴裡。

  幽蘭的反應,是更劇烈、嚴重的嗆咳。她咳出的熱湯裡,甚至混著些許的血絲。

  巴娜實在看不過去,膽怯的走上前。「爺,不能這麼灌的,她——」

  「住口!」

  大夫扶住妻子,也硬著頭皮開口。「爺,您再這麼灌她,她會噎死的。」那可怕的景象,讓他這個做大夫的都無法再看下去。

  黑亮的眸子,瞪視著夫妻兩人。此刻的金凜,像是失去理智的獸,神智早已被恐懼與焦慮侵蝕。

  大夫看著他,小心翼翼的開口。

  「爺,我看,這裡就交給我們吧,你先離開,到樓下歇會兒。」

  「不——」

  「爺,我能救她的。」只要金凜不再試圖噎死這個小女人。

  高大的身軀,先是僵硬,許久之後才逐漸放鬆。他低下頭來,看著臉色慘白的幽蘭,因為心中難言的情緒,幾乎就要瀕臨瘋狂。

  「爺。」巴娜也開口勸著。

  深幽的視線,滑過她的發、她的眼、她的唇、她瘦得彷彿輕輕一捏就要斷裂的四肢。就連聰穎如他,在此時此刻,也辨認不出,心中充塞的到底是什麼情緒。

  半晌之後,他才鬆開手,將幽蘭交給巴娜。

  「照顧她。」

  「我會的。」巴娜允諾。

  如火般的眸子,最後再看了那張小臉一眼,而後才轉過身去,大步的離開了石屋。




  一天一夜,過去了。

  巴娜夫婦已經離開,金凜再度回到石屋中。

  幽蘭躺在床上,面無血色,雙眼已經睜開,但那雙眸子裡,卻空洞得像是沒有靈魂,簡直就像是個沒有生命的瓷娃娃。

  他坐在床邊的木椅上,靜靜看著她。

  她被救活了。

  只是,幽蘭已沒了求生的意志,眾人的努力,雖然暫時保住她的命,卻沒能救回她的神魂。她躺在那兒,像是一朵被摧殘過後的花,正在一點一滴的枯萎,眼睛裡不剩半點的光芒。

  他伸手,觸碰她。

  她毫無反應。

  復仇的烈焰,已經烤炙她太久,將她的希望燃燒殆盡。她的肉體與心靈,再也壓搾不出分毫的疼痛,或是一點一滴的淚。

  她的心只剩下一片焦土。

  復仇的心,是種不出花朵的。

  當他心中只存在復仇時,她只能枯萎。

  金凜坐在床前,看著眼前的女人,心中有如火燒。

  這是仇恨。

  他反覆告訴自己:他恨她,恨這個欺騙他的女人,所以他懲罰她、凌辱她,讓她付出慘痛的代價。

  這都是為了仇恨。他牢牢記住這件事。

  只是,親眼看著幽蘭生命流逝,看她因為他的報復而枯萎,他的心裡卻沒有絲毫的快厭。

  只有痛苦。

  報復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嗎?

  看著床上的小女人,金凜的表情,在黎明的光輝中扭曲。

  為什麼復仇不能讓他感到滿足?

  他把臉埋進掌中,像頭落入陷阱的獸,在心中發出痛苦的低咆。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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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3 02:00:1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靜。

  不知是什麼,驚醒了她。

  長長的眼睫,先是輕眨,而後緩緩的、無聲的睜開。如水的眸子裡,有著茫然,以及恍惚,她視線朦朧,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手上的灼熱,蔓延至全身,連續幾天幾夜的高燒,只是讓她更虛弱。她像是作了許多許多的夢,每一個夢裡,都有著金凜的身影。

  離床不遠處,有一扇窗。

  窗外的雪,悄然飄落,像是一朵又一朵凋零的花。

  幽蘭全身虛軟,使不上一絲力氣。她朦朧的視線,在室內遊走,好一會兒之後,才發覺石屋內,並不是只有她一個人。

  幾尺之外,有著一張寬大的石桌。桌上的燭火,照亮羊皮卷宗,黝黑有力的十指翻開著卷宗,偶爾發出沙沙的聲響,一雙漆黑的眸子,被燭火照亮,正在審視著卷宗,處理繁雜的事務。

  這是夢嗎?

  她貪婪的注視著桌前的金凜,甚至捨不得眨眼。

  就算,是夢也好。

  只要見得到金凜,能這麼靜靜的凝望他,對現在的她來說,都是一個奢侈至極的美夢。只有在夢裡,他才是當年的那個他,他們之間沒有那些誤解,那些眼淚,以及心痛。

  燭火搖曳,在那張好看的臉上,閃爍著光與影。她勉強的,稍稍挪移身子,想更靠近些,將心愛的男人看得更仔細。

  軟弱的身子,卻不允許她移動。她的雙手,甚至傳來陣陣的疼,她低下頭,茫然的看著包紮好的雙手,記憶一點一滴的回來了,她慢慢想起那些爭奪、咒罵、圍觀、燒傷。

  原來,這不是夢嗎?她只是痛昏過去了。

  幽蘭再度看向桌邊。

  是了,這並不是夢。

  夢裡的金凜,沒有這麼冷硬的表情;夢裡的金凜,沒有額角的那道疤;夢裡的金凜,鼻骨並不會那樣彎曲,像是遭人毆打過。她夢裡的金凜,眼中是深深的溫柔,總是抵著她的額,用那雙好看的眼睛,對著她微笑……

  溫熱的淚,悄悄滑下粉頰,她卻仍睜著眼,捨不得閉上。要是閉上眼,她就看不到他了。

  燭火搖曳,光影晃晃。

  幽蘭想起巖洞內的點點滴滴。

  這一瞬間,時間彷彿靜止。他與她像是都沒有離開,在這私密的小天地,還是藏著只屬於他們的愛戀……

  驀地,那雙黑眸抬起,像是早已察覺她無聲的注視,靜默的看著她。

  現實排山倒海而來,驚破了她營造的寧靜。她緊縮著雙肩,臉兒蒼白,膽怯的望著他,僵硬的等著他再度惡言相向。

  在我之後,又有幾個男人睡過你?

  想起金凜的指控,她忍不住畏縮。

  關靖可真捨得,肯要親妹妹做娼妓來當誘餌。而你,更是忠心得教我訝異,居然願意為國捐軀。

  你不知情?

  相信?你不配說這兩個字!

  哭泣也是你的手段之一。

  你想念替我暖床的滋味?

  一句又一句指控、羞辱,都深深傷害了她。有某些夜裡,她甚至會因為記起金凜曾說過的惡言,而從夢中驚醒。

  當他起身,緩緩走到床邊時,幽蘭轉過頭去,不讓他瞧見她眼中的淚,脆弱得無法再承受他惡毒的誤解。

  但,金凜只是站在床邊,凝望著她,一句話都沒說。

  靜。

  石屋裡,只有他與她的呼吸。

  灼傷讓幽爾虛弱不已,短暫的清醒,已經耗去她不少體力。她因為疲倦,緩緩閉上眼,但又警覺的睜開。

  金凜還在床邊。

  他會說什麼?

  他會做什麼?

  她忐忑的等待著,神智卻愈來愈朦朧。

  長長的眼睫閉起,又睜開,而後再度閉起,重複了數次之後,倦累吞噬了清醒,她的眼睫沈重得無法再睜開。

  朦朧間,在入夢的前一瞬間,她彷彿感受到,有一隻組糙的大手,緩緩的、輕輕的,甚至微微顫抖的觸摸她的額。那舉止裡,只有純粹的溫柔。

  她在夢中歎息。

  這就是夢了吧?

  只有在夢境裡,金凜的觸摸才會這麼徐緩、這麼溫柔……

  淚水再次從眼角滑落,那只溫柔的手則輕輕的,拭去了它。




  幾日之後,幽蘭終於不再睡睡醒醒。清醒的時間多了,她這才察覺,自己的處境有了極大的變化。

  她被安置在一間石屋內,睡在柔軟的大床上,不但不再需要勞動,就連三餐也有人伺候著,大夫更是不時前來察看她的灼傷,隨時為她換藥,保持傷口的乾淨,就怕她會再度因感染而發燒。

  先前,指揮她勞動的巴娜,倒成了專職照顧她的人。

  端到眼前的三餐,不再是冷硬的肉乾,而是熬得香濃的肉粥。見她食量小,巴娜還不肯死心,努力要她多吃些,才好快些恢復。

  幽蘭不明白,這些灼傷,為什麼會讓她所受的待遇,有了這麼大的差異。巴娜只告訴她,這一切都是金凜的安排。

  金凜。

  她心愛的男人。

  那個正誤解她、恨著她的男人。

  幽蘭心裡忐忑極了,不明白這樣的對待,是另一個折磨的開始,還是他們之間,是否真的出現了某些轉機?

  幾天之後的某夜,她才見到金凜。

  他領著族人去狩獵,凱旋回來的時候,低沈的螺鳴傳遍整座草原。女人們興高采烈接過那些獵物,忙著去煮食與處理,男人們則是圍著火、喝著酒,大聲喧嘩著,討論狩獵途中的驚險狀況。

  大廳內鬧哄哄的,吵雜的人聲就連石屋裡都清晰可聞。

  已經入睡的幽蘭,被聲音吵醒。她在半夢半醒間,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巴娜壓低嗓子說話的聲音,還有一個低沈、沙啞的男性嗓音。

  她驀地醒了過來。

  那是金凜的聲音!

  幽蘭虛弱的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身穿獸皮披肩,滿肩是雪的金凜,在燭火下脫去披肩的景況。巴娜走上前去,接過披肩,仔細的把雪拍乾淨,才將獸皮垂掛在牆角的橫木。

  「凜……」

  那一聲輕喚,讓他全身一僵。

  半晌之後,金凜才轉過頭來,深沈的黑眸裡,收斂著所有情緒,沒有洩漏分毫。

  面對他的注視,幽蘭反而手足無措了。她咬了咬唇,揪握著柔軟的獸皮,再抬起頭來,看向掛著披肩的橫木。橫木是烏木,因為長年使用,漆黑得發亮,寬大的披肩掛在橫木上,分亳不差,就像是量身所造。

  她突然明白了。

  這是金凜的房間,房裡的一切,都是為他所造的,包括她現在躺的大床、蓋的暖軟獸皮。

  纖細的身子,艱難的想撐起來。但她還沒有掀開獸皮,金凜就開口了。

  「別動。」

  「我不該——我不該——留在這邊……」她低聲說道,有些兒慌亂,急欲下床,把這張床、這間房,還給他這個正主兒。

  濃眉緊皺,他再度開口。

  「躺回去。」

  那嗓音裡的堅決,讓幽蘭不敢妄動。她不太確定的縮回手腳,重新躺回床上,水眸理有著困惑。

  金凜深吸一口氣,語氣淡漠。「人質,死了就沒有價值。」

  只是這樣嗎?

  只有這樣嗎?

  她感覺得出,眼前的男人,有了些許不同。雖然,他的表情仍然冷硬、他的口吻仍然淡漠,但是在他眼裡,不再有駭人的銳氣。

  隱約的,她想起陷入昏迷前,那溫柔的撫觸。

  那是夢嗎?

  不是夢嗎?

  她的膽怯、她的恐懼,因為他的些微改變,轉眼就煙消雲散。她雖然不明白,是什麼改變了金凜。但是卻克制不住,在胸口鼓動的希望。

  「凜,我——」她鼓起勇氣開口。

  他卻打斷她。

  「你最好閉上嘴,我的耐性也只有那麼多。」他制止,表情還是那麼冷漠。「你現在只要把傷養好,免得往後落人口實,讓南國人說我鷹族虐待人質。」他背對著她,不去看她的臉、她的眸。

  柔柔的聲音,卻像是春天的籐蔓,悄悄蔓延,圈繞了他。

  「好。」她溫馴的應允,躺進暖暖的床,靜靜凝視著他寬闊的背,竟就想起,當年在巖洞裡,她親手拂過他的裸背,為每一道傷痕抹上藥……

  回憶讓她的臉兒,浮現淡淡的嫣紅。她低下頭來,急忙轉開視線,卻無意間瞧見,烙在她掌心的痕跡。

  鷹眼。

  白嫩的小手,往胸口一摸,卻發現從不離身的金鏈早已不翼而飛,就連串在金鏈上的戒指,也己沒了蹤影。

  「我的戒指呢?」她急急坐起身,小臉煞白、神情慌張,像是遺失了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東西。

  金凜回過頭,擰眉望著她。

  「那是我的戒指。」他強調。

  「但,你已經給了我。」那是他的信物、她的珍寶。

  漆黑的眸子,從幽蘭手心的傷痕,遊走到那張焦急的小臉。

  「那是我的……」不要連那個也奪走。

  他沈默的瞪視著她,黑色的瞳眸收縮著。

  她看著他冷硬的臉龐,無聲懇求。

  他曾想過要將銘戒拿走,但真相尚未明朗,還有太多的謎團,他還不能決定,該怎麼對待她。

  「在床頭。」他沈聲開口,以下巴示意。

  她忙轉頭,看見黝暗的戒指在燭火下發亮。

  幽蘭急忙伸手,將戒指收入掌心。即使它曾燙傷她、曾讓她流淚、曾讓她痛苦,但仍無損於它對她的重要性。

  這枚戒指,是她的珍寶。

  她眼裡的欣喜,讓他衝動的開口。「你為什麼還留著它?」

  清澈的眸子,凝視著他,像是要看進他的心裡。「因為,這是你留給我的。」她看著他,毫無保留、理所當然、輕聲告訴他:「我愛你。所以,它對我而言就很重要。」

  那三個字,在他最不設防時,闖了進來。

  金凜全身僵硬,在面對今生最溫柔的一次偷襲時,竟完全無法動彈。她的眼神、她的溫柔、她的話語,像是最柔軟的水,一滴又一滴,幾乎要滴穿他心上堅硬的鎖。

  偷襲得逞,她還得寸進尺。

  水眸怯怯,卻又有些遲疑。她忐忑不安的,嘗試的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的,輕觸他手腕間,那圈醜陋的傷疤。

  「這是——」她心頭一疼,說不出那座煉獄的名字。「你在……那個時候……留下來的傷嗎?」他是受了什麼樣的折磨,才會留下這麼可怕的傷痕?

  金凜的反應,就像是被火燙著似的。他猛地抽手,迅速離開床邊,就像是躺在床上的,不是嬌柔如水的小女人,而是一個足以吞噬他的獸。

  但在他退開的那一瞬,卻又看見,她眼裡浮現受傷的神情。他知道,他再度傷了她。

  忍住想回到她身邊的衝動,金凜猛然轉身,大步的離開石屋。當門被甩上時,他的身影,也消失在她的視線裡。

  樓下,仍在喧鬧著。石屋裡卻悄然無聲。

  望著那緊閉的門,她收回手,將那枚失而復得的戒指,牢握著,壓在心口。

  雖然他轉身離去,但小小的希望卻在胸中燃起。

  他把戒指還給她了。

  她閉上眼,安慰自己。

  至少,他把戒指還她了……




  金凜在抗拒著。

  他覺得,就像深陷在一場最艱難的戰爭中。他必須抗拒著,那股在心中騷動、翻騰,亟欲碰觸幽簽的渴望;又要抗拒著,在每一次見到她時,她眼中毫不隱藏,幾乎足以溺斃他的柔情。

  有生以來,他首度躊躇不決。

  徘徊在愛恨之間,幾乎要逼瘋他,暴躁的脾氣,讓他像惡鬼一樣,對著每個人怒吼咆哮。愛與恨,是一把兩面刃的刀,每躊躇一次,就像是用刀在身上劃下一道傷痕。

  他是該恨她?

  還是該愛她?

  渡過沈星江的雷澤,沒有傳來任何音訊。金凜變得像是個暴君,嚴苛而專制,甚至不時與金冽起衝突。但是,在幽蘭面前時,他又成了懦夫。

  他無法面對她的溫柔,於是只能逃避。他把石屋讓給她,自己反倒留在大廳裡,每天夜裡不是在處理政事,就是在火堆前踱步,焦慮的抓亂頭髮,滿眼都是血絲。

  只是,再嚴密的防備,終究也會有弱點。

  雪停的那一夜,心慌意亂的金凜,終於敵不過肉體的疲倦,坐在寬大的木椅上,被睡魔誘哄著,閉上了雙眼。

  石爐裡,火焰跳躍著。

  深夜,一道纖細的人影,踏過被火光照亮的石磚,穿過空無一人的大廳,無聲的來到木椅旁邊。

  幾乎在那人出現的瞬間,金凜就醒了。他的雙眼仍閉著,垂落在木椅後的左手,卻已經握住刀柄。

  直到,他聞見了那陣芬芳。那陣比花香更柔、比花香更淡,比花香更讓人難忘的香氣……

  金凜全身緊繃,縱然緊閎著眼,卻更敏銳的察覺到,她的靠近、她的遲疑、她身上的淡淡香氣。

  未被火焰燒灼的指尖,悄悄的、試探的,輕觸著他的發,發現他毫無反應後,才確定他已陷入沈睡。

  軟軟的指,有著輕微的顫抖。

  撫過他的下顎、他的肩、他的手臂,最後來到他的手腕,在那道猙獰的舊傷上徘徊不去。

  她輕撫著那道傷痕,甚至低下頭,在他的傷痕上,印下她的吻。幾滴熱燙的淚,滴落在他的肌膚上。

  他想阻止她,卻又無能為力。

  那柔柔的吻,落到他的發間,像是不願意驚醒他似的,只是輕輕拂過。他聽見了她的聲音。

  「相信我……」那聲音很低很低,卻比千軍萬馬更有力,深深震動了他的心,讓他的防備土崩瓦解。「凜,我愛你,相信我……」




  白雪逐漸積深的那個冬季,幽爾將他的戒指,以巴娜給的紅繩掛回頸間。

  人們對她的態度,也因金凜的態度而改變,除了巴娜依舊會指使她之外,多數的人都從鄙夷冷漠,轉變成些許的畏懼和閃避,不敢再任意欺凌她。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她懷抱著希望,感覺到金凜一點一滴的軟化。

  他的面容仍然冷硬,口吻仍舊疏離。但黑眸之中,不再藏有灼人的恨意,他不願意接受她的撫觸,卻又在深夜,以為她熟睡的時候,悄悄來到床畔,無言的、仔細的,用指描繪她每一根發。

  每一晚,她都聽見歎息。

  每一晚,她都在等待,他即將落下的吻。

  每一晚,她都在失望中睡去。

  愛恨都模糊的邊界,他們像是有機會重新認識對方。白晝裡,她看著他統領鷹族,號令眾人,處事果決,那雙黑眸如此堅定,像是對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存半點疑問。

  只有在看見她時,黑眸裡的堅定,會有所鬆動,洩漏出某些她曾經非常熟悉的熱烈溫度。她的注目,每每都讓他急忙轉開視線,但在她不經意時,總還能發現,他的視線不曾離開過她。

  有某種東西,一點一滴的從他眼裡消失了。同時,也有某種東西,一點一滴的從他眼裡復活。

  幽蘭克制著,不主動開口,不主動接近他。許久前某夜,她曾溜出石屋,趁他沈睡時,靠在他耳畔低語著她最誠摯的希望,以及最無悔的愛戀。第二天夜裡,他卻離開大廳,再也不在那兒過夜。

  他聽見了嗎?

  他是醒著嗎?

  她忐忑的期待著,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會從那雙黑眸裡,看見更多曾迷醉她的溫柔。

  直到那一夜,某個不速之客,闖進了石屋。

  那個人毀了她的期待。也毀了一切。

  當厚重的掌,蓋住幽蘭的口鼻時,她被從睡夢中驚醒。石屋裡幽暗無光,她一時也看不清,是誰搗著了她。

  「安靜!」沙啞的聲音,說著南國的語言,她先前從來不曾聽過。

  幽爾掙扎著,那人的動作卻更快,輕易就制住她。

  「小姐,請放心,我是南國人。」那人壓低聲音,用語恭敬,動作卻大膽得近乎冒犯。「是中堂派我來的。」他低語,才敢鬆手。

  中堂?

  是哥哥?

  幽蘭半坐起身子,詫異的看著,那個貿然闖進來的男人。那人一身黑衣,穿著北國尋常可見的獸皮衣,帽兜壓得很低,雙眼閃爍不定。

  「我是來救小姐的,快,跟我來。」他說道,不由分說的扯住她的手腕,逼得她下了床,連鞋也沒穿,就踉蹌的被拖往房門。

  不,她得留下來和金凜解釋,他好不容易才軟化的。

  「不、不,等一下——」她驚慌的道:「拜託你,我還不能走!你放開我——」

  他猛然搗住了她的嘴,焦急的道:「小姐,你小聲點,要是被人發現,我們就死定了!」

  驚覺這人若被發現,隨時會被殺掉,她不由得安靜了下來,但那人卻再次拖著她往外走。

  「不,等等——你放開我——」她小聲的拒絕,用力掙扎著,卻擺脫不了男人強大的力量,嬌小的身子被硬拉著,離開了石屋。

  寒夜裡,冷意沁人。

  幽蘭只穿著單衣,連鞋都沒穿,就被扯著一路往下走。迎面而來的寒意,讓她瑟瑟發抖,指尖與雙腳,都像是要凍僵似的。

  「我不能走,你回去,你自己回去就好——」她焦急的重申,急著要說服這個男人。「這一切都是誤會,金凜只是誤會我了,我必須留下來,等到誤會解開——」她不能走,要是現在離開,她的期盼、努力,都將化為烏有。

  男人卻置若罔聞。

  他四下張望著,因為她的掙扎,眼中閃過濃濃不耐。

  黑夜,籠罩著這座城。

  幽蘭再度掙扎,那男人卻回過頭來,搶在她開口之前,露出安撫的微笑,輕聲告訴她。

  「小姐,中堂也來了。他正在前頭等著。」他壓低聲音,緊張的告訴她。「你該知道,這裡對中堂來說,有多麼危險,請您千萬噤聲,免得暴露了中堂的行蹤。」

  她果然停下掙扎。

  哥哥來了?

  單純的水眸中,浮現了雀躍,以及擔憂。

  只要哥哥來了,那就代表,一切誤會都將解開。金凜將明白,她並沒有背叛他,他會知道,她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但是,她也擔心,一旦兩人見面,就會產生激烈的衝突。南北兩國,積累了太多仇恨,她最愛的男人,跟最愛她的哥哥,是會殺了對方,還是為了她而握手言和。

  紊亂的思緒,在她腦中盤桓著。

  夜色更深,她被拖扯著,往前方走去,絲毫沒有注意到,在身後的石屋窗口,正有一雙火灼的黑眸,緊緊追隨著她,眼睜睜看著她跟那個黑衣人愈走愈遠。

  城門附近,有一輛篷車等著,外表看起來極為普通,就像是一般旅人的篷車。這樣的篷車、這樣的旅人,每天進出城裡的,不知有多少。守衛或許一時輕忽,就有了可乘之機,讓這個人混了進來。

  「我哥哥在哪裡?」幽蘭輕問,隱約覺得頸背發麻,心中忐忑不已。

  「就在篷車裡。」那人說道。

  太過擔憂關靖的安危,又太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一時忘了該要留心,就在那個男人的幫助下,小心翼翼的走上篷車。她心裡頭,有太多疑問,需要從關靖嘴裡才能得到答案。

  站在石屋窗口的金凜,親眼看見那嬌小的身影,毫不反抗的走進篷車。即使隔著這麼遠,在深夜之中,他銳利的視線,仍能看見那張美麗的臉龐上,充滿著期盼和擔憂。

  她要逃了。

  就在她對他說了那些話之後,她竟然心甘情願的,跟著那個南國派來的男人,頭也不回的逃了。

  凜,相信我。

  那柔柔的嗓音,還迴盪在他耳邊。

  她是那麼無辜、那麼柔弱,甚至滴下淚來,用最溫柔的聲音告訴他。

  因為,這是你留給我的。

  金凜仰起頭,肩頭肌肉資起,雙手捏緊窗框,直到堅硬的木框,在他的手下粉碎。

  我愛你。所以,它對我而言就很重要。

  他緊閉著眼,咬緊牙關,像在承受著最劇烈的疼痛。

  我愛你。

  她說。

  我愛你。

  她說。

  我愛你。

  她這麼說……

  金凜發出獸般的咆哮,聲音震動了整座城。

  假的。

  假的。

  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這個女人再度欺騙了他!

  「落城門!」金凜咆哮著,徒手捏碎了窗框。他反身抽出刀,像頭飢渴的獸,赤紅著雙眼,從窗口一躍而下。

  整座城都騷動了起來,男人們握著武器、舉著火把,用最快的速度趕來。轟隆隆的腳步聲,跟男人們的呼喝,讓地面都為之震動。

  踏進篷車中的幽蘭,還在黑暗中摸索,她先是低喚了幾聲,卻都得不到回應,只能更往裡頭走去,直到她的雙手碰著了篷車最內部的木牆。

  這輛篷車裡,除了她之外,沒有其他人!

  她訝異而困惑,正想轉身走出去時,就聽到那聲如雷般的怒吼。那聲吼叫,淒厲得接近慘叫,聽得她悚然一驚。

  緊接著,火光亮起,男人們的咆哮怒吼,包圍了整輛篷車。

  「下來!」

  「你是什麼人?」

  「留活口,得問清楚!」

  男人們咆哮著,手裡的武器,在火光中閃耀。銜命而來的南國人,眼見事發,立刻就舍下幽蘭,只求能保住小命。

  他跳下篷車,橫手揮出一刀,想要殺出一條路來。

  巨聲的咆哮,夾帶著強大的殺意,從後方逼近,他只能轉過身,硬著頭皮接下攻擊。

  銀光,閃過。

  一刀,一刀,又一刀。

  男人瞪大了雙眼,居然連一招也擋不住。他滿臉驚恐、表情扭曲,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臂、身軀,在那個目光如火的男人刀下,一塊又一塊的削落。

  最後一刀,砍向他的頸項。

  咕咚!

  一顆頭顱落地,在地上滾動著,那驚恐的表情,就像是無法相信,世上有這麼快、這麼狠絕的刀法。

  金凜站在血泊之中,神情如狂。

  四周靜默著,人們舉著火把,看著四散的屍首,以及雙目赤紅的族長。他踏過鮮血,走到篷車旁,一把扯下篷車的遮簾。

  那張柔弱的、美麗的、惹人憐的臉兒,暴露在火光之中,無辜而茫然的望著他。

  「凜?」她伸出手,困惑而膽怯,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表情好可怕。

  金凜看著她。

  就是這張臉!

  就是這個聲音!

  就是這樣的表情!

  金凜扯著唇,露出猙獰的冷笑。

  可笑啊可笑,他竟然又被這個女人騙了!

  怒火燒灼著他的胸口,像是要在那裡燒出一個空洞,許多再度萌芽的東西,一併被怒火燎燒,全化為粉末。他瞪視著眼前的女人,在胸口劇痛時,還能露出微笑。

  「差一點,是吧?」他伸出手,握住她的肩膀,毫不留情的將她拖到面前。

  「只差一點點——」他抵在她的唇上,嘶聲說道,笑容詭異得讓人發寒。

  差一點他就再信了她!

  差一點她就再耍了他!

  差一點,她就要逃出去了!

  「想走,沒那麼容易!」

  金凜憤恨地抓起她,甩在肩頭上,像是扛著貨物一般,頭也不回的往石屋走去,留下圍聚的族人們,在原地面面相覷。

  雪花無聲的落下,覆蓋在散落的屍塊上,也沖淡了滿地的血跡。

  那是那一年,最冷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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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3 01:58:5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第一場大雪,覆蓋了北國大地。

  這場初冬的雪,讓溫度驟降,也將鷹族的石城,染成無瑕的銀白。鷹族的人們,久住北地,早習慣了酷寒,只是多添了一件外裳,就足以御寒。

  然而,嬌弱的幽蘭,卻幾乎抵禦不住。

  刺骨的北風,吹得她瑟縮不已。破舊的衣服,不能暖和身子,每當她的雙手碰著漂著薄冰的井水時,總會感覺到一陣銳利的刺痛。

  瞧她凍得臉兒發白,唇瓣不見丁點血色,巴娜也有些心軟,刻意換了她的工作,讓她離開陰暗濕冷的石階以及迴廊,要她到大廳裡幫忙。

  入冬之後,大廳的石爐裡,就會點起爐火。

  巨大的石爐,堆滿了堅硬的杉木,火焰熊熊燃燒著,每塊木頭都被火苗舔得通紅,爐火日夜都不熄滅,隨時都有奴僕會添入新的柴火。

  火焰的溫度,暖了冰冷的石地,讓幽蘭的膝頭也不再冷得頻頻顫抖。她伏在地上,擰乾破布,遵從巴娜的吩咐,擦淨每一塊石磚。

  大廳裡人來人往,有預備出門去狩獵鹿群的男人,還有忙於處理獸皮,為丈夫或情人準備冬衣的女人。

  除此之外,還有特地繞遠路,故意來到大廳,想來瞧瞧幽蘭的人。

  金凜為了這個奴隸,得罪了狼王的事情,早已在鷹族內傳開。人們心中疑惑著,難免也覺得好奇,要是覦了空,就會繞過來,多瞧她兩眼。

  而族內的少女,對她更有著深深的敵意。

  金凜是她們心中無法取代的英雄。對於金凜,她們心中有著敬畏、驕傲,還有著愛慕。

  因為幽蘭是南國人,少女們就算不知道金凜被囚禁三年的細節,卻也因為她的出身,理所當然就仇視她。在她們眼裡,所有的南國人,都是卑鄙、下流、令人憎恨的。

  自從幽蘭的勞動範圍改為大廳之後,少女們就不時會群眾在角落,不論言語,或是表情,都流露出毫不保留的厭惡。

  就算聽不懂北國語言,她也能察覺到,這些人的惡意。她試圖不去理會,但是那些視線,就像是細針一樣,扎得她肌膚發疼。

  幽蘭垂斂眉目,刻意迴避她們的視線,擰乾破布,沈默的繼續工作著。她彎著腰,微微俯身,衣襟因此微微敞開,露出些許白嫩肌膚。

  一條細細的金鏈,溜出衣襟,緊接著,那枚刻著鷹眼、從不離身的戒指,滾出衣襟,垂落在她的胸前。

  坐在角落,身穿紅衣的少女,瞬間瞪大雙眼。

  「你這個小偷!」尖銳的聲音,震動了所有人。人人面面相覷,看著紅衣少女猛地站起身,筆直朝幽蘭走過去。

  幽蘭抬起頭來,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只見那紅衣少女,才一走過去,揮手就是一巴掌。

  啪!

  她措手不及,眼前一黑,被打得臉兒一偏,狼狽的跌在地上。她搗著頰,不明白是做錯了什麼,會觸怒紅衣少女,讓對方突然變得張牙舞爪。

  紅衣少女瞪著她,伸手探來,一把抓住串在金鏈上的戒指,兇惡的追問:「你這個奴隸,怎麼會有這個?」她一邊問,還用力扯著。

  細細的金鏈,陷進幽蘭的肌膚,勒出一道紅痕。她顧不得疼,匆匆伸出手,扯回那枚戒指,緊握在手心中,警戒的抵靠在胸口。

  她聽不懂紅衣少女的咒罵,但就是不能容許任何人碰這枚戒指。這是金凜親手交給她的信物,是她最珍貴的寶物。

  幽蘭的反應,讓紅衣少女更憤怒了。

  「快把戒指交出來!」她又跨近幾步,扯緊幽蘭的髮辮,用力之大,像是要扯斷髮辮。「交出來!」她伸手去搶。

  「不!」

  蠻橫與粗暴,都沒能讓幽蘭退縮。她緊閉雙眼,蜷著身子,拚死保護那枚戒指,無論如何都不肯交出來。

  「你這個賤人!不要臉的小偷!」紅衣少女咒罵著,尖銳的指甲,在她細嫩的肌膚上,反覆抓了又抓。

  髮辮被扯的痛、肌膚被抓傷的痛,還有陸陸續續落在她身上的踹打。她一聲不吭,只咬著唇辦,全部承受,用最消極的方式,執意保護戒指。

  咒罵聲吸引了其他人,人們群聚過來,有的皺眉、有的好奇,視線落在兩個女人身上。

  「怎麼回事?」

  「發生了什麼事?」

  「喂,先停手吧!」

  「是啊,小心別把她打死了。」

  紅衣少女喘息著,秀目一掃眾人,下巴拾得高高的,大聲宣佈:「這個女人偷了族長的東西!」

  人們靜默著,只是紛紛露出詫異的神情。就連巴娜也被喧鬧吸引,走了過來,聽見了這項指控。

  「是我親眼看到的,她的身上,有族長的鷹眼戒指!」紅衣少女說道,伸手又要去搶,卻無論如何,都掰不開幽蘭的掌心。「該死!你們愣著做什麼?快來幫我啊!」她喊道。

  其他的少女們,直到這時候,才回過神來,紛紛湊了過去,大夥兒七手八腳一塊兒動手。

  有人扯住幽蘭的肩、有人壓住幽蘭的手、有人則是用力的掰開她纖細的指,像是撬開一個鎖般,蠻橫的逼她放手。

  「求求你們,住、住手……」她哀求著,用盡最後一絲力量,卻還是不敵這些少女。「不要!這是我的!是我的!」她苦苦呼喊,但少女們依舊置若罔聞,幾乎要折斷她的指,強迫她張開手心。

  那枚刻著鷹眼、色澤黝暗的戒指,終於袒露在眾人的目光下。

  有人倒抽了一口氣。

  「真的是族長的戒指。」

  「怎麼會在這女人身上?」

  人們議論紛紛,紅衣少女則是滿臉得意。

  「我就說了吧,這女人是個不要臉的小偷!」她用力一扯,扯斷了金鏈,幽蘭卻在這時,猛烈的掙扎,慌亂的喊道。

  「不,還給我、還我,那是我的!是金凜給我的——」

  「你這說謊的賊!」少女揮手,將她再次打倒在地,揚聲罵道:「族長怎麼可能把這個給你?這是鷹族金家的銘戒,歷代族長只會交給夫人的,而你,你只是個奴隸!」說完,她鄙夷至極的朝那張無辜的臉,吐了一口唾沫。

  趴在地上的幽蘭,卻是抹也不抹。她突然街上前來,抓住了少女的手,急著要把戒指搶回來。

  「把戒指還我,那是我的!我的!」

  「你做什麼?放手!」

  紅衣少女抓著戒指,幽蘭扯著金鏈,在拉扯之間,脆弱的金鏈應聲而斷,那枚

  戒指飛出少女的手,在眾人的注視下,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然後落進火紅的石爐裡頭。

  人們發出驚呼。

  「啊!」

  「槽了!」

  「快!找水來。」

  「不不不,去找鐵棍來,快點!」

  眼看戒指落進高溫的爐火,人們亂成一團,在大廳裡嚷著、叫著,忙得團團轉,全都急壞了。

  紅衣少女臉色發白,知道闖了大禍,要是族長的戒指有半點毀損,她這條小命,只怕也保不住了。她恨恨的回頭,猛地揮出手,遷怒到幽蘭身上。

  「都是你害的!」

  這一手,卻落空了。

  纖細的身子,在眾人忙亂時,毫不猶豫的奔上前。然後,她想也不想,撲進火紅的石爐裡。

  通紅的杉木碎裂,火星四進,所有人被她的舉動嚇得目瞪口呆。

  火焰燒灼著她的發、她的衣裳,她卻渾然不覺,伸直了手,才能觸及滾進石爐裡的戒指。

  她用指尖,撥出那枚戒指,而後緊握在手中。

  一股力量把她從火堆裡硬拉了出來,厚重的毯子立刻蓋住她,熄滅了她發上、衣服上的火焰。

  「你在做什麼?!」巴娜嚇得臉色蒼白,顧不得自個兒的手,也被燙著了些許,就忙著確定幽蘭身上的火苗都滅了,才蹲了下來,焦急的察看著。

  這小女人被燙傷了。

  長長的髮辮被火焰吞噬,衣裳也燒得殘碎。她的每寸皮膚,都被燒灼出深淺不一的紅腫,看來沭目驚心。

  而她的手,卻仍緊握著下放。

  微微的焦味,瀰漫在大廳之中,每個人都看得到,她那幾乎被燙掉一層皮的右手,冒著縷縷白煙,而她還緊握掌心,不肯鬆開。

  「這是我的……我的……」

  燒灼的疼痛,讓幽蘭全身顫抖,她緊咬著唇,甚至沒有察覺,眼裡因劇痛而蒙了淚。她用盡所有力氣,將戒指握得更緊,即使再痛,也不放手,就怕會有人,再次想要將戒指奪走。

  這是我從不離身的戒指。

  這是金凜親手交給她的信物,是她最珍貴的寶物。

  蘭兒,為我收下這枚戒指。

  她握得更緊,淚水滑下粉頰。

  收下這枚戒指後,就代表你是我的妻了。

  她不能放手、不能失去這枚它。

  她用顫抖的左手,緊緊包住灼熱疼痛的右手,害怕人們會再次搶走手裡的鷹戒。

  這是他的信物、她的寶物,唯一可以證明,關於那個夏日的點點滴滴,並不是一場幻夢的證據……

  眼看幽蘭的臉色,愈來愈慘白,巴娜心急如焚,伸手搖晃著她。「你在做什麼?快放開啊!放開啊!」

  「不……不要……」她搖頭,虛弱的出聲反抗,小手依舊緊緊握著那枚火燙的戒。

  她不放手。

  她不能放手。

  這是她的寶物。

  這是她僅存的、唯一的……

  黑暗襲來,滿身是傷的幽蘭,頹然軟倒在石地上。

  巴娜抱著昏迷不醒的小女人,心裡猜測,她大概是耐不住劇痛,疼得昏了過去。巴娜的視線,落到她緊握的、受傷的手,心中充滿著難以置信。

  即使是痛昏了,這個小女人,仍舊握著那枚戒指不放。她的所作所為,彷彿就像是把那枚戒指,看得比她的命還要重。

  一個高大的身影,無聲無息的踏入大廳。瞧見圍聚的人群,以及人群圍繞的對象時,那雙剔銳的濃眉,不悅的擰起。

  「怎麼回事?」金凜沈聲問道。「這裡是在做什麼?」

  他的聲音,驚得廳內所有人,立刻轉身,恭敬的垂首。只有那個紅衣少女,一心想要搶功,忍著心裡的膽怯,鼓起勇氣開口。

  「這個女人偷了您的戒指!」

  金凜微微瞇起眼,大步走了過來。他走到石爐旁,垂眼看著昏迷不醒的幽蘭,黑眸掃過她滿身的傷,閃過某種情緒。

  「她怎麼了?」

  「紅娃說,她偷了爺的鷹戒,方才在拉扯中,戒指掉進火堆裡,大夥兒都慌了,這丫頭卻撲進火裡,把戒指撿了出來。」巴娜照實回答,表情卻有著一絲不忍。

  漆黑的眸子,挪栘到她緊握的掌,看見那些灼傷。

  「戒指呢?」

  「她握在手裡。」巴娜說道,聲音略低。「她不肯放開。」

  高大的身軀,有瞬間的僵硬。有某些東西,似乎進碎了冷酷的情緒,漫流在他的眼裡。當他蹲下身來時,巴娜幾乎要懷疑,自個兒是眼花了。

  那一瞬間,她似乎在族長的眼裡,看見了擔憂以及憤怒,還有翻騰的激烈情緒。

  一個男人,只有在非常非常在乎一個女人時,眼裡才會出現那種神情。

  巴娜看著金凜接過幽蘭,低頭注視那張小臉上的淚痕時,心裡隱約猜出,幽蘭的存在,對族長來說,絕對不僅止於是一個人質。

  在眾人的注視中,金凜的手,落在那緊握的掌心上,試圖讓她鬆手。

  那陣焦味,再度傳了過來。

  熱燙的金屬,燒灼了血肉,加上她又握得太緊,只要稍一用力,她的手心就會再度皮開肉綻。

  「族長,這不能硬扯,她的手恐怕是和戒指沾著了,需得另外處理的。」巴娜看不下去,小聲提醒道。

  金凜表情一僵,驀地抱起幽蘭,站起身來。

  「去找大夫來!」

  丟下命令後,他抱著她,轉身往大廳外走去。

  


  入夜了。

  雪還在下。

  石屋裡寂然無聲。

  寬大的木床上,躺著昏迷不醒的幽蘭。她臉色蒼白,連呼吸都輕淺,全身傷痕纍纍。

  金凜坐在床沿,一語不發,黑眸注視著她。

  她瘦了。

  她原本就纖弱,北國的艱困生活,讓她又瘦了一圈。原本豐厚光滑的長髮,被火焰燒得乾枯,一碰就碎成灰,剩下的發,只及她的肩頭。

  黝黑的手掌,無聲的探出,來到她的臉兒旁,彷彿要觸碰她,卻又懸宕著久久不動。

  她的額頭,有著撞傷的痕跡;她的臉頰,有被掌摑後的紅痕;她的頸項還有瘀青,是他數日之前,親手留下的。

  他無法轉開視線。

  她的衣衫殘破,到處被燒得洞穿,肌膚上到處是紅腫的燒傷。其中,傷得最厲害的,是她的手——

  她的手。

  金凜的眼角,微微抽搐。

  軟嫩的掌心,被燒紅的戒指,燙出嚴重的傷。戒指上的刻痕,甚至在她的掌心留下模糊的烙印。當大夫小心翼翼的,打開她的手心時,映入眼中的,是血肉模糊的可怕景況,被撕扯的皮膚,邊緣還有著焦黑的痕跡。

  戒指被取下,巴娜洗淨後,留在桌邊。

  取下戒指的過程中,幽蘭始終昏迷不醒。但是,那瘦弱的身子,偶爾會因為劇痛,本能的抽搐。大夫仔細的處理了燒傷,在她的掌心以及燒傷處,塗抹了藥膏,就無聲的退出石屋。

  這麼嚴重的燒傷,暫時還不能包紮。大夫說,要是治療的時間再晚一點,她的這隻手就要廢了。那枚烙鐵似的戒指,險些就要燒斷她的手筋,如今,她的手雖然保住了,但是卻得休養上一陣子,就算是痊癒之後,也無法再提任何重物。

  為了那枚戒指,她差點賠上一隻右手。

  寬厚的男性指掌,來到她攤開的、滿是燒傷的手心。起先,那隻手懸宕著、靜止著,許久之後,如石刻般的掌,竟有了隱約的顫抖。顫抖愈來愈明顯,而金凜的表情,再也不復冷靜。

  他是那麼恨她。

  深幽的黑眸,陰鬱的瞪著那隻手,心口卻疼痛的收縮著。

  他是那麼恨她。

  那隻手,原來是那般白皙柔嫩,軟如春花的嫩瓣。

  他是那麼該死的恨她。

  金凜握緊拳頭,高大的身軀緊繃著、顫抖著,他閉上了眼,終於對自己承認。

  他是那麼那麼的恨她,但是——他也始終忘不了她。

  羈押在心中的痛楚,就像是利刀般,一次一次戳戮著他,直到他瀕臨崩潰,再也無法以冷淡偽裝。

  「該死的你!」他咒罵著,像是受傷的野獸般,在她床畔,幾不可聞的狺狺低吼。「為什麼要背叛我?」

  床上的幽蘭,仍舊昏迷不醒。但在他記憶之中,那柔柔的嗓音,就像是無形的繩,一圈圈的圍繞著他,再緩緩的收緊,捆縛著他。

  我只知道,三年前你突然失蹤,之後就沒了音訊。

  她說。

  我每日每日,都到巖洞裡等你,直到我病了,被送回鳳城。

  她說。

  不,全凜,你一定誤會了什麼。

  他忘不了她的眼神、她的眼淚。

  關於你說的一切,我全都不知情。

  無辜的眼神,注視著他,坦白而毫無隱瞞。她從未迴避過他的視線,那雙純淨的水眸,只有憂傷、困惑、不解,以及懇求。

  求求你,相信我,我愛你。

  那三個字,就像是釘子一般,重重敲進他的心中。

  我愛你。

  我愛你。

  凜,求求你,相信我,我愛你。

  「該死的你!」金凜發出困獸似的怒吼。

  他明明就恨她,為什麼還會因為她的辯解而動搖?甚至在痛恨的情緒中,還藏了一絲的不確定?

  在窟牢之中,關靖站在他面前,微笑的告訴他,她的溫柔、她的甜美、她的愛戀,全都是偽裝,一切只為了欺騙他,要將他逮捕入獄。

  只是,倘若關靖所說的都是真的,那幽蘭為什麼又要留下這枚戒指?甚至還為了這枚戒指,冒險撲進火爐中?

  金凜伸出手,拿起桌上的戒指,收入掌心中。戒指已經冷了,不再有灼人的溫度。

  這三年來,她始終保存著這枚戒指?

  這代表著什麼?

  金凜收緊了掌心,眼中閃過一絲陰霾。

  這些時日以來,他因為她的背叛,恣意的羞辱她、冷落她,甚至放任鷹族的人們,將她當成奴隸,隨意使喚奴役。

  但是,萬一他錯了呢?萬一他真的誤解了她;萬一她根本沒有背叛他;萬一她真的如她所說,對一切毫無所知,苦等了他三年呢?

  當她的燒傷沭目驚心的展露在他眼前後,埋存在他心中那些深重的恨意,開始有了動搖。

  萬一呢?

  萬一他錯了呢?

  窗外,冷風呼嘯。金凜在石屋中,一次又一次的繞著圈子,被心中的疑惑糾纏著。

  如果,關靖說謊呢?

  如果,幽蘭是無辜的呢?

  他停下腳步,站在床邊,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眼神裡閃過複雜的情緒。這不是一場賭局,而是愛恨之間的分水嶺,他無法判斷,是該信任她的無辜,還是繼續懲罰她的背叛。

  因為這枚戒指、因為她不尋常的舉動,他急切的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說明三年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實還是謊言。

  金凜走到窗口,推開窗扉,冷風立刻灌入室內。天色已黑,漫天的大雪,一陣又一陣的落下,他仰頭對著窗外,發出一聲長嘯。

  尖銳的嘯音,響徹整座城,在雪夜裡傳得很遠很遠。

  片刻之後,門上傳來輕敲。

  金凜開了門,門外的男人那巨大的身軀,幾乎佔去全部的門框。雷澤低垂著頭,門廊上的火把,照亮他臉上、身上的無數刀疤。

  「爺。」

  金凜轉身,徐聲下令。

  「我要你去南國,替我查一件事。」他需要真相。

  雷澤想也不想,只答了一個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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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3 01:57: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即便是個人質,在這座巨大的城裡,也得付出勞力,才能換得每日三餐。

  幽蘭又休養了幾天後,巴娜就嚴厲的告訴她,在鷹族裡可沒有半個吃閒飯的人。看出她細皮嫩肉,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做不得什麼粗活,巴娜拿了塊破布,以及一個水桶給她。

  「從今天開始,你就負責把大廳西邊的石階,給我好好擦乾淨。」巴娜雙手插腰。「先去西邊出口的那口井打水,我在石階那裡等著。」她不耐煩的說道,轉身就走,預備先在一旁,好好監視這小女人。

  幽蘭咬著唇辦,匆匆下床,卻覺得一陣暈眩。她等著那陣暈眩過去,才拿著那塊破布,笨拙的拖著水桶,往外頭走去。

  為了方便做事,巴娜只替她上了腳鎳。兩個鐵扣圈住她的腳踝,中間只有約一步長的鐵鏈,逼得她只能緩慢行走。

  那天,她差點跌進井裡去。

  從小到大,不論何時何地,她都是被捧在掌心呵護,從不曾勞動過。就連提水擦地,別人看來輕而易舉的事情,對她來說,卻是陌生而艱難。

  因為無力,她提不起一桶水,巴娜氣急敗壞的罵著,卻又不能撒手不管,只得耐著性子,先幫她打好水,再教她怎麼擦地,一邊罵一邊教,像是訓練娃兒似的訓練這個新手。

  幾天後,幽蘭終於有力氣,獨自打起一桶水。

  五天後,她學會擦淨石階,人們經過時,終於不再因為水漬而摔倒。

  十天後,巴娜終於認定,她能獨力完成工作,不再跟在一旁指點以及責罵。

  一個月後,幽蘭開始適應這樣的日子。

  起初,這樣的勞動讓她疲累不已,幾乎禁受不住,全身上下那似乎永遠也無法消除的酸痛。每天夜裡,她都累得拾不起手;每日清晨,被拖著上工時,只要邁開腳步,她都覺得全身骨頭會在下一刻垮散。

  但是,她萬萬想不到,適度的勞動,對她病弱的身子,其實有著重大幫助,最初的疲累過去後,她適應了擦拭石階這樣緩慢、重複的勞動,白晝裡食慾變好,連夜裡也睡得更沈。

  她的任勞任怨,就連巴娜也暗自驚訝。

  在柔弱的身子裡,隱藏著強烈的意念。就憑著那股意念,幽蘭撐了下去,堅持不讓自個兒倒下——

  她要見金凜!

  這個念頭支撐著她,讓她在北國的寒夜裡,也能因為懷抱著希望,而感覺到一絲溫暖,蜷著身子睡雲。

  縱然,她被孤立在這個陌生的國度。

  縱然,她被迫成為人質,甚至淪為奴隸。

  縱然,她的雙腳,始終銬著腳鐮,嬌嫩的肌膚,已被冰冷的鋼鐵磨出無數的傷口。

  這些折磨,都無損於她內心的希望。卒苦的勞動中,她刻意遺忘,金凜曾說過的那些惡毒的指控。深烙在她心中,永遠難以磨滅的,是三年多前,他們相遇時的點點滴滴。

  夏日。

  巖洞。

  紫棠花。

  全凜。他曾在她的耳畔低語,以粗糙的指,在她的掌心上,寫下他的名。這是我的名字。

  她忘不掉,他的呼喚。

  蘭兒。

  她忘不掉,他的承諾。

  蘭兒,這一生,我絕不負你。

  這些是她的希望、她的珍寶,是她心中的支柱,牢牢支撐著她,讓她有勇氣繼續等待。

  日復一日,等待像是漫無邊際,身為人質的她,連行動都遭受限制。而金凜是一族之長,三年未歸,如今有太多的事情,等著他去處置,被巴娜呼來喚去的她,根本見不著他,更別提是跟他說上一言半語。

  直到某天黃昏,當夕陽的餘暉,從大地的西方,映射入石窗,將堅硬的石牆,以及她剛剛擦乾淨的石階,抹上橘紅的色彩時,階梯頂端的談話聲,吸引了她的注一忌。

  男人們的談話聲裡,混雜著某個低沈、有力的嗓音。她記得那個聲音,那聲音曾在她耳畔低語著誓言,以及承諾,說盡最甜美的情話;那聲音,也曾經無情的指控她,重重羞辱了她。

  幽蘭跪在石階上,急切的抬起頭來,眼裡充滿了期盼,甚至忘了擰乾手中的破布。男人們踏著石階而下,而走在最前頭的那個人,正是她一個多月來,思念不已的金凜。

  夕陽的餘光,讓那張輪廓深刻的面容分明得有如石雕。他的眼裡映著光,薄唇

  緊抿著,無論舉手投足,都有著王者的權威,當他開口時,每個人都臣服聆聽。

  暗黑色的衣袍,將他的身形,勾勒得更巨大。當他踏下石階,朝她定來時,她的世界彷彿靜止了。

  幽蘭忘了呼吸,注視著金凜逐步的接近。

  她的渴望、思念,在這一刻終於實現,她想張嘴、想解釋,卻無法開口,甚至忘了該怎麼說話,只能怔怔的看著他。

  察覺了她的注目,他黑亮的眸子,淡淡的一瞥,掃過她破舊的衣衫、髒污的雙手,以及腳踝問的鐵鎖。

  未擰乾的破布,滴下幾滴污水,落在石階上,也弄髒了他的靴子。

  他的靴子上,不再有泥,反而有著上好的皮革揉制後的特殊味道,細密的縫線,代表製作者的用心,以及使用者的身份。

  那些污水,在鞋面上顯得格外突兀。

  「你這笨女人,還不快擦乾淨!」有人看見,厲聲開口責罵。

  嚴厲的語氣,驚醒了動也不動的幽蘭。她低下頭,匆忙的伸手,正要用手裡的破布,為他擦去鞋面的污水,卻又察覺,這塊髒污的破布,根本只會抹髒他的靴子。

  她抬起頭,望著金凜,水眸裡有著無助。

  那張嚴酷的面容上,沒有表情。他看著她的眼神,像是在看著腳邊最卑微的生物。

  那直接、無情緒的目光,高高在上,冷冷的睨視著跪在腳邊的她。

  她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她的指甲有著髒污,赤裸的腳踝銬著沈重的鐵鏈,凌亂的長髮被汗水沾濕,黏在頸問、臉上,身上的衣裙更是其他奴僕縫了又縫、補了又補,洗到泛白的舊衣,衣角的縫線還綻了開。她喉頭乾澀,覺得極度的屈辱而困窘。

  在他冷漠幽暗的視線下,她心口一疼,不禁低下頭來。

  「你是聾了嗎?!還愣在那裡做什麼?快擦乾淨啊!」責罵聲再度響起,多了分不耐煩。

  那威嚇的口氣,嚇得她雙肩輕顫,連忙握著裙角,跪在金凜的腳邊,用破舊乾燥的衣裙,擦拭著他鞋面上的污水。

  一待擦淨,金凜跨開步伐,走下石階,頭也不回的離開。那群男人們,追隨著他、簇擁著他,亦步亦趨的圍繞著他。

  高大的背影,在她的注視下,逐漸逐漸遠去,直到他轉身,消失在石牆的盡頭,再也看不見。

  夕陽隱沒,四周漸漸黑了。

  幽蘭跪在原處,一動也不動。堅硬的石階,磨痛了她的膝頭;滲著污水的破布,讓她的十指冰涼,凍得幾乎沒有感覺,除此之外,還有某種寒意,悄俏沁入她胸口。

  這是她首度察覺,時間以及誤會,已在他們之間,劃下一道深深的鴻溝。那道鴻溝,就像沈星江一般,寬廣無邊、深不見底。

  彷彿,水遠都無法跨越。

  


  金凜的歸來,是北國的大事。消息很快傳開,連遠在龍城的女王,都派人前來祝賀,鄰近部族的族長,也陸續前來。每回有賓客到訪,王屋裡的人們,就忙得不可開交。

  幽蘭的工作,不再僅限於擦拭階梯。巴娜指揮著她,就連迴廊也得一併擦淨,要是遇上賓客來訪,人人忙祿不已時,她的工作也相對的增加。

  這回,來訪的是狼族的族長。

  天還未亮,幽蘭就被喚醒,用冰冷刺骨的水擦拭了石階,而後又來到迴廊,跪伏在冷硬的石地上,擰乾破布,擦拭著一塊塊石磚。

  迴廊的盡頭就是大廳。她忙了好幾個時辰,直到腰酸背疼、滿身是汗,好不容易才擦淨了迴廊。

  擰乾破布,她扶著牆壁,艱難的起身,雙腳已經麻木得幾乎失去知覺。瘦小的身子搖晃著,不小心絆著鐵鏈,一時重心不穩,眼看就要摔倒——

  「啊!」她低喊一聲,驚慌伸出雙手。

  纖弱的十指,沒有攀著石牆,反倒湊巧拉住一個男人圍在腰間的氈毯。她驚呼著,跟著那塊氈毯,一塊兒重重摔在地上。

  「是哪個傢伙沒長眼?!」怒喝聲響起,那男人回過頭來,因為被冒犯,氣得臉紅脖子粗。

  跟在他身旁的男人們,也回過身來,紛紛低頭察看。

  粗糙的氈毯飄動,接著,在眾人的注視下,一張楚楚動人的臉兒,怯生生的抬起,她像是落進陷阱的小動物,盈盈的水眸裡,充滿了驚慌與無助。

  原本滿面怒色的男人,瞬間微微一愣,雙眼緊盯著幽蘭,眼裡的怒氣,不知不覺全褪去,被笑意取代。

  他甚至蹲下來,彎著唇微笑。

  「嘖嘖,瞧,哪來的美人兒啊?」他嘴裡嘖嘖有聲,視線像是被黏住般緊盯著她,再也挪不開。「是你扯了我的氈毯嗎?」

  尚未熟悉北國語言的幽蘭,茫然無措的跪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看著這陌生的男人,因為他的笑容,非但沒有放鬆,反倒更為緊張。

  她敏感的察覺出,這男人的笑容裡,有著某種意圖。

  「怎麼不說話呢?」男人又問,湊得更近。

  一旁有人開口了。

  「看這女人的樣貌,不像是北國人。」

  「的確。」

  「鷹族離南方最近,城內有南國的奴隸,也不足為奇。」另一個人說道。

  「是嗎?」那男人玩味的一笑,視線掃過跌坐在地上,那裹在破舊衣衫下,纖細柔弱的身子。裸露的纖足,讓他瞇起了眼。

  「狼王,你該不會是對這南國女人感興趣吧?」隨行的男人裡,有人鄙夷的瞧了一眼。「這女人瘦得像個孩子,全身上下,只怕沒幾兩肉。」

  狼王笑了笑,眼裡閃爍著淫邪的光芒。

  「這你們就不懂了。南國的女人,得好好疼、好好嬌養著,那一身細皮嫩肉,比嫩狐的皮毛,更滑不溜丟。」他放肆的伸手,撫著幽蘭的雙手。「嘖,真是浪費了,這麼嬌嫩的小手,怎麼能做粗活呢?」

  男人的輕薄,以及毫不遮掩的邪惡意圖,嚇壞了幽蘭。她全身僵硬,因為恐懼,所以無法動彈。

  她從未遇過這種事。就算被擄來北國,身處在鷹族的城中,被迫做著勞動,但這裡的人們,始終跟她保持距離,更不曾對她有絲毫的腧矩。

  而這個陌生的男人,卻緊握著她的手,一寸寸拉近她,在大庭廣眾下,就要態意輕薄她。

  「狼王,再怎麼說,這是金凜的城。」隨行的人,不安的出聲提醒。

  「別怕,不過是個奴隸,我只是嘗嘗,金凜不會捨不得的。」他舔了舔唇,一時色迷心竅,捏住她的下顎,就要強吻她。

  「不、不要!」

  她一時心慌,想也沒想,伸手猛地揮去——

  啪!

  清脆的聲音,迴盪在四周。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挨了一巴掌的狼王,緩緩的轉過頭,難以置信這個卑微的奴隸竟敢反抗。他撫著被打的臉,兇惡的瞪著她,笑意早已煙消雲散。

  「打我?」他喃喃自語。

  那恐怖的表情,嚇得她小臉蒼白,雙手後撐,笨拙的頻頻後退,妄想要逃離魔爪。

  狼王卻怒叫一聲,抓住鐵鏈,猛地將她拉回來。

  「媽的,還想逃?!」被奴隸拒絕,甚至反抗的憤怒,讓他覺得受到羞辱。恣意妄為慣了的他,兇惡的下令。「都圍過來!」

  隨從們不敢反抗,只能無奈的互看一眼,就依從了命令,用高大的身軀,遮擋了惱怒的主子,以及那個倒楣的奴隸。

  陰影之中,幽蘭的臉色,變得更慘白。

  狼王伸手,不再憐香惜玉,粗魯的扯住她的長髮,在掌上繞了一圈又一圈。他咧著嘴,獰笑著。

  「我沒嫌你,你卻敢嫌我?」他冷笑著,揚起另一隻手,粗厚的掌心,毫不留情的揮下。

  她被打得偏過頭去。強大的打擊,讓她眼前昏黑,甚至覺得耳裡嗡嗡作響,要不是狼王揪住她的發,她肯定早已摔跌出去。

  劇痛一點一滴,滲進她的身子。她軟弱無力,痛得發出呻吟,卻覺得頭髮再度被扯緊。

  然後,又是一下重擊。

  這一次,幽蘭甚至發不出呻吟。

  痛楚爆發,奪去她所有力量。她緊閉雙眼,無助的顫抖著,聽見男人的咒罵,以及衣裳被撕裂的聲音——

  驀地,銀光閃過。

  當!

  一把鋒利的銀刀射來,精準的穿越過狼王侍從所圍成的人牆,牢牢的插入石牆中。閃著光芒的刀鋒,離狼王的頸項,只有半寸不到。

  「放開她。」

  冰冷的聲音,震動了所有人。

  狼王臉色發白,一動也不敢動。而遮蔽他的人牆,因為金凜的到來,竟無聲的瓦解,人們不敵金凜所散發的氣勢,全都不由自主的後退。

  漆黑的眸子,在掃見那粉嫩的頰上,因為重擊而留下的紅腫傷痕,而略略瞇起。怒火進裂了箝梏,在那雙黑眸裡,燃成燎原大火。

  金凜唇邊的笑意,讓人更覺膽寒。

  「別大驚小怪。她不過是個奴隸!」狼王硬著頭皮,丟下手裡的女人,站起身來,強迫自己,不要因為金凜的目光而畏縮。「而且,她還是個南國人。」他強調。

  「就算是奴隸,也是我的奴隸。」

  金凜彎唇,目光更駭人。

  「只要是在我城裡,就是我的人。」

  他緩緩說道,唇邊帶著客氣的笑,但那銳利冰冷的視線,卻將那些狼族的人,一個一個掃過,然後定在狼王身上。

  「無論是誰,都不許傷了我的人。」

  他臉上雖帶著微笑,但任誰都聽得出,話裡的警告意味。

  氣氛緊繃著,幾乎可以用刀劃開,所有人只覺得頭皮發麻,清晰的感受到金凜全身輻射出強烈的憤怒,以及戰意。

  雖然,以奴隸待客,在其他的部族裡是稀鬆平常的事。但是鷹族紀律嚴明,不僅僅是族人,就算是奴隸,也不受欺凌,這是金凜的原則,從來不曾被打破過。

  狼王來過幾次,自然也知道金凜的原則。

  只是,他一時著迷於幽蘭的美色,又因為被打,而氣昏了頭,才會妄想要就地侵犯她。

  說來說去,是他自己理虧,但是,縱然被金凜撞見,那駭人的怒氣也太不尋常。身為主人,他大可輕描淡寫,開口訓斥奴隸,再遣退她

  就好,根本用不著拔刀相向。

  任誰都瞧得出,金凜對這個奴隸的在乎,遠遠超過了他護衛其他人時的堅定。他的怒火,燒得那麼炙熱,簡直像是個眼見心愛妻子被別的男人輕薄的丈夫。

  找不到台階可下的狼王,有些惱羞成怒了。

  他方要張嘴,好在,一旁的金冽,在這個時候開了口,出來打圓場。

  「狼王,大廳已備妥酒宴。」他從容走上前去,滿臉都是友善的笑,甚至還伸手,熱絡的攬住全身僵硬的狼王。「走吧,好酒好菜,都在那兒等著呢!」

  狼王瞇眼,考慮了一下,終於決定,沒必要為了一個奴隸,跟鷹族為敵。他冷哼一聲,揚手一揮,帶著那群侍從,全都往大廳走去了。

  原本擁擠的迴廊,瞬間冷清不少。

  只剩下軟倒在地上的幽蘭。

  以及握緊雙拳、垂眼注視著她的金凜。

  


  他痛恨她。

  金凜咬緊牙關。

  他更痛恨自己。

  金凜反覆告訴自己,倒臥在地上的,是一個最惡毒的女人。是她背叛了他,將

  他誘入圈套,監禁了三年之久,卻又能在事後裝作完全無知,繼續以那無辜的表情、澄澈的眸子,對著他睜眼說瞎話。

  這三年以來,他無時無刻,不深恨著她。

  但是,當親眼看見狼王輕薄她、痛打她時,憤怒佔據了他的身軀,所有的理智,全數被怒火燃盡。那一瞬間,他幾乎就要揮刀,當場砍下狼王的人頭!

  他深吸一口氣。

  該死!

  他是這麼恨她,為什麼在看到她受欺凌時,卻會覺得無法忍受?

  「凜……」

  軟軟的嗓音,輕喚著他。

  原本倒臥在地上的幽蘭已經清醒過來。劇痛仍在折磨她,頭部遭到痛擊後,她直覺得嘿心、暈眩,極度的下適,但是金凜的出現,讓她渾然忘了疼,眼中再度有了光彩。

  他救了她!

  驚喜在幽蘭心中,如春天的花苗,滋長蔓延著。

  金凜出手,逼退了那個邪惡的男人。他救了她!

  這些日子以來,他的冷淡疏遠,就像是寒風一般,幾乎就要吹熄她心中希望的火苗。直到今天,在她最絕望的時候,聽見了金凜的聲音、看見了他的憤怒,她才又重拾希望。

  金凜半瞇起眼,眼中除了憤怒之外,又添了厭惡。

  厭惡她。

  也更厭惡他自己。

  他走上前,拔出石牆上的刀,不再多看她一眼。

  「謝謝你。」

  她虛弱的聲音響起,迴盪在空曠的走廊上。

  「我只是不想讓那傢伙,弄髒我的城。」他收刀入鞘,語調冷得像是冰,幾乎能凍人。

  幽蘭強忍著不適,搖搖晃晃的起身。那冷酷的說詞,讓她瑟縮了一下,但卻不能讓她放棄。

  「凜,告訴我。」她柔聲要求著,執意要問個清楚。「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有那些誤解。關於你說的一切,我全都不知情——」

  驀地,他爆發了。

  寬厚的掌,瞬間握住她的頸,他巨大的身子,將她抵在石牆上,那雙黑眸灼亮如火,像是要把她燒穿。

  「你不知情?」他厲聲咆哮著,咬牙切齒的重複,恨得簡直想親手扼死她。「你不知情?你不知情?!」

  「我——」

  「你誘惑我,讓我落入陷阱,被捕入牢。你敢說這一切,你都不知情?」金凜怒叫著,猙獰得像是食人的獸。

  嬌弱的嗆咳,從她唇瓣間逸出。頸間的強大壓力,讓她無法呼吸,她被緊抵在牆上,幾乎要嵌進石壁,水眸因為疼痛,湧現濛濛水霧。

  她的柔弱,更加觸怒了他。

  「你敢說你從未和你哥合謀,刻意將我留在巖洞裡,誘捕來救我的族人?你敢說你從來不知道,我這三年都被囚禁著?你敢說你從來不曉得,關靖將前來營救我的族人的頭砍下,扔到我面前?甚至讓我看著重傷的族人,在我面前,活生生的流血至死?」

  他憤怒的咆哮著,每一句話都隆隆的在廊中迴盪,如火一般,燒灼著她。

  「不……」她顫聲開口,淚眼朦朧的看著他搖頭。

  「不?」

  「我告訴你,你可以謊稱不知情,但是,我卻是記得清清楚楚!」他冷笑著,嚴酷的臉龐逼近她,咬牙切齒的道:「三年前,是關靖在巖洞裡圍捕了我,將我逮入窟牢。」

  聽見窟牢二字,幽蘭的臉兒,變得極度慘白。她曾經聽過奴僕們竊竊私語著,關於那座牢獄的可怕傳說。

  窟牢位於鳳城外,在沈星江畔一座由巨岩開鑿、由地上延伸入地下的牢獄。牢內所關的都是北國人。

  那座牢獄,是北國人最深的夢魘。人們都在傳說,窟牢是煉獄。但也有人說,寧可入煉獄,也絕不進窟牢。

  她萬萬想不到,在她苦等的這三年中,金凜竟是身陷在那座可怕的人間煉獄裡。想起他劫擄她的那一晚,手腕之間的傷,那半腐的血肉、潰爛的痕跡,她的心就像是被揪住般疼痛。

  他強大的力道,讓她更痛。

  「在窟牢裡,關靖什麼都告訴我了,一切!」那些回憶,讓黑眸更黝暗。

  關靖沒對他用刑,是因為他是鷹王,一個在北國舉足輕重的人,也是一個有價值的人質。

  但是,關靖對他做的事情,卻比酷刑更可怕千百倍。

  「他沾沾自喜的告訴我,關於那位令他驕傲的妹妹,是多麼忍辱負重,多麼勇敢堅強的面對我這野蠻的北國暴徒,還幫助他誘捕我、欺騙來救我的族人。」

  他憤恨的掐著她,低語著,罔顧她的顫抖,仔細的告訴她。

  「他們每一個,都被砍去了手腳,丟進窟牢之中,我被拖回去時,有些人還活著,你知道嗎?他們還活著!身上爬滿了蛆,在那堆爛泥中,痛苦的呻吟哀嚎,直至死去。而我,卻被鐵鏈銬在牆上,只能看著。」

  「別……別再說了……」

  她淚流滿面的哭著求他,他卻恨聲堅持說下去。

  「你那親愛的哥哥,不對我用刑,卻堅持要讓我活著看我的族人在我面前流盡了血、腐爛、死去,然後化為白骨。到後來,他懶了,只砍了頭扔下來。你知道,這三年以來,有多少人的頭,被扔進我的牢房嗎?」金凜嘶聲低問,將她箝得更緊。

  北國的人,知道他仍活著,前仆後繼的潛來,卻一個又一個被殺。

  他所熟悉的朋友、部屬、生死之交,一個又一個被砍下頭顱,丟人牢房。而被銬在牆上的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發出怒吼,卻無能為力。

  這樣的折磨,逼迫得他幾近瘋狂。

  只是,他沒有瘋。

  為了復仇,他不能瘋。

  巨大的恨意,讓他在腐臭的、暗無天日的牢房裡,咬牙苦撐了過來。直到三年之後,摯友與部屬苦心籌劃,好不容易,才將他從窟牢中救出。

  重獲自由的那一夜,他就去了鳳城,從關家的宅邸裡,劫擄了幽蘭。這一切,全是為了復仇,那三年的折磨,他要在這惡毒的女人身上,全數討回來!

  注視他的那雙眸子,一如三年前,那麼純潔無瑕,無辜得讓人憐惜。

  彷彿,她什麼都不知道。

  彷彿,她正為了他的遭遇而難過不已。

  彷彿,她沒有欺騙他、背叛他,這一切都只是他的誤解……

  該死!

  金凜低咒著。

  她的淚水,滴落在他的掌間,溫柔得幾乎要灼傷他。

  心中一閃而逝的軟化,讓金凜猛地回過神來。他咒罵著自己的愚昧,難以置信,這個女人的故技重施,對他居然仍有影響力。

  他猛地鬆開她的頸,恨聲道:「你可以繼續謊稱你不知情,但休想我會蠢到再次相信!」

  說完,他一甩手,便轉身離去。

  幽蘭淚流滿面的喘著氣,搗著唇,頹然坐倒在地。

  他愈走愈遠,但他所描述的殘忍景象,仍迴盪在她腦海,每一字、每一句,都教她驚駭心痛,恐慌下已。

  看著他憤怒冷漠的背影,她深深知道,自己若不解釋清楚,他絕對會恨她一輩子的。

  不!

  害怕失去他的驚慌和恐懼,讓她重新站了起來,她邁開腳步,追了上去。

  「金凜!你相信我……我愛你……」她在轉角處,抓住了他的手臂。「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真的……」

  他回身再次將她箝到牆上,簡直不敢相信,這女人竟然有臉再說。

  「閉嘴!」他憤恨的威喝著。

  「不……求求你,你相信我……」她伸出手,抖顫的觸碰,他剛硬如石的臉龐。

  那觸碰是如此輕柔,幾乎激起金凜記憶深處的柔情。他既驚且怒,猛然抓住她的手腕。

  「相信?你不配說這兩個字!」

  「凜……」她心一疼,滾燙的淚水再次滑落。

  「哭什麼?哭你無法用同樣的方法,再次欺瞞我嗎?」看著眼前的女人,他黑瞳一黯,猛然用巨大的身軀,緊貼著牆上的她。「啊,我怎麼忘了,哭泣也是你的手段之一。」

  一顆晶瑩的淚珠,再度滴落。

  「不,不是的……」她輕泣著,因為他惡意的欺近,膽怯的避開臉兒。

  他卻下放過她,又逼了過來。

  「不是?不是什麼?哭泣不是你的手段?還是你追上來找我是為了別的?」金凜追問著,不許她躲開,冷冷的佞笑著。「是擔心你的處境嗎?還是說,你想念替我暖床的滋味?」

  幽蘭倒抽一口氣,只能落淚,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反駁。他們之間的美好,竟被他用三言兩語,形容得那麼不堪、那麼……

  低沈的嗓音,再度響起。

  「這麼說來,我該是睡過你的男人中,最好的一個?」金凜的雙手,深陷進她柔軟的腰,刻意挺起下身,用衣衫下的堅硬,惡意揉擦著她的柔軟。「之後被你所騙的那些男人,都無法滿足你嗎?」

  「不,住口!別說了!」她無法再聽下去。

  「是該住口了。」他首度贊同她,粗魯的撩起她的裙子,巨大的身軀,硬擠入她柔嫩的雙腿間。「那就直接來吧!」

  她不敢相信,她心愛男人的所作所為,竟與狼王相似。金凜對待她的方式,就像是在對待最下等的娼妓,在光天化日下,就要對她——

  「不要!」

  痛苦淹沒了幽蘭,她用盡全力,推拒那個強壓著她,撕扯她的衣襟與褻褲,就要侵犯她的男人。

  金凜竟然被她推開了。

  她無法思考,恐懼得無法開口,只能抓住衣襟,遮掩幾乎要外露的盈白酥嫩,像是被追趕的兔子般,頭也不回的逃離。

  金凜沒有追來。他只是站在原處,縱聲狂笑,笑聲裡有著痛恨、嘲諷、憤怒,以及她分辨不出的情緒。

  那可怕的笑聲,就像是冤魂般,一路尾隨著她,縈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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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3 01:55: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風聲。

  夜愈深,風聲愈強,呼嘯著刮過石牆。

  火焰。

  輕盈的火光,在石壁上跳躍,讓室內變得暖和。

  就連幽蘭雙手上,那副沈重的鐵鎖,也因為靠近火堆,而不再那麼冰冷。她獨自一人,被那副鐵鎖鏈在火堆附近,勉強倚著牆坐著,聽

  著石牆的另一面,男人們喝酒喧嘩的聲音,努力保持清醒,不讓黑暗的暈眩再次吞沒。

  第五天了。

  她抬起頭,費力的呼吸著,全身僵硬疼痛著。

  五天前的深夜,她被擄劫上一艘比夜色更黑的船。黑船迎風而駛,驚險的避開沈星江口的無數暗流,在天色大亮之前,就過了南北國的國界,直到正午時分,才泊船登岸。

  岸邊有幾個人,跟十來匹駿馬接應。

  當船靠岸時,岸上的人們發出震天的歡呼,說著她不懂的語言,甚至還流下熱淚,跟離船上岸的男人們,用力擁抱著。

  這些陌生的人們,站在陌生的土地上,說著陌生的話語。而那個她曾經最熟悉,如今卻最陌生的男人,連一眼都不曾再望向她。

  很快的,幽蘭再度被丟上馬,乘船登岸的那些人,換了交通工具,騎上準備好的駿馬,冒著席捲北國的強風,持韁策馬,筆直往更北方前進。

  每一夜,他們都會找到一座碉堡,在碉堡裡過夜。碉堡裡的守衛,會熱烈的歡迎他們,招待最好的酒菜,讓他們飽餐一頓,再好好休息。

  這是第五座碉堡。

  所有人都在石牆的另一端,享用食物與酒。一如先前幾夜,在用餐之前,她就會被鎖在某個地方,滿身傷疤的巨漢,會為她端來食物以及清水。

  她喝了水,卻吃不下任何東西。

  長程的奔波讓她疲累不已,恐懼持續侵襲著她,白晝的冷風,以及入夜的寒氣,都不是病弱如她,所能夠承受的。

  然而,比起這些有形的折磨,金凜的冷酷無情,更教她無法忍受。

  幾年來,她明明是那麼的思念他、那麼渴望再見到他。只是,她作夢也沒想到,他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她眼前。

  他擄劫了她,只憑一人一刀,就殺了府裡所有護衛。他讓她恐懼、讓她驚慌,甚至還故意欺騙她,告訴她金凜已死,用那雙冰冷的眼,笑著看她傷心、看她痛苦。

  她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他就是金凜。

  只有金凜,才知道那處巖洞;也只有金凜,才知道巖洞裡,那些屬於他們之間,有著黑暗、芬芳,以及紫棠花的秘密。

  他,明明就是金凜。但是,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欺騙她?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她?

  全凜死了。他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他帶著冷笑,用仇恨的眼神,注視著她,一字一句的告訴她。

  忘了嗎?他被你哥哥,跟你,一起殺死了。

  幽蘭不明白。

  三年前,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金凜為什麼突然消失?又為什麼突然出現?他們之間的事,為什麼又會跟她的哥哥有關?

  困擾她最深的疑問,則是他全然不同的態度。他曾經如此溫柔地將她捧在手中,如今卻變得這般冷酷、無情。對待她的態度,就像是對待宿世的仇人,充滿了鄙夷的憎惡,以及洶湧的恨意。

  是什麼原因,讓他改變了這麼多?

  是什麼人?

  或是什麼事?

  讓這個曾深愛過她的男人,變得如此恨她?

  她疲倦的閉上眼,卻彷彿還能見到,他那充滿了憤恨的雙眼,狠狠的瞪視著她。

  淚水靜靜的滑下眼角,她撫著疼痛不已的心口,無聲哭著,直到疲倦全面席捲而來,讓她終於下支地沈沈睡去。

  


  寒意,穿透火焰的溫暖,像箭一般射向她。

  幽蘭驚醒過來。

  疲倦讓她在不知不覺間,倚靠著石牆睡去。少量的睡眠,沒有減緩身體上的不適,只是讓她更覺得倦累。

  然而,即使在睡夢中,那股尖銳的恨意,卻仍驚醒了她。驚慌的水眸,在睜眼的瞬間,就看見那雙眼睛。

  石牆另一端,仍在喧鬧著,金凜卻坐在這間窄屋的木椅上,靜靜注視著她。那雙黑眸裡映著火,亮得不可思議,恨意、厭惡,以及駭人的殘酷,都在他的眼底燃燒著。

  他面無表情,但那雙眼睛卻又透露出,他有多麼渴望,想要親手置她於死地。

  恐懼掐住她的喉嚨,她努力了許久,才找回聲音,用乾澀的唇辦,輕喚出那個名字。

  「金凜——」

  他冷冷的打斷她。

  「他死了。」

  她不肯罷休,蒼白的唇輕顫著。

  「那,你又是誰?」

  「一個活著從煉獄回來的人。」

  她不明白,這句話代表著什麼。這五天來,她首次有機會跟金凜獨處,她急切的把握機會,想問清楚來龍去脈。

  「為什麼要騙我?你明明就是金凜。」她半跪起身子,想要接近他,扯動的鐵鎖,卻磨痛了她的手腕,讓她無法動彈。「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懇求著。

  他勾唇,嘴角扯出一個毫無笑意的笑容。

  「事到如今,你還想裝無辜?」

  「不,我沒有。」她急切的否認。「我只知道,三年前你突然失蹤,之後就沒了音訊。」

  他冷冷的看著她。

  幽蘭忍著痛,朝他伸出手,眼中淚光閃爍。「我每日每日,都到巖洞裡等你,直到我病了,被送回鳳城。」纏綿病榻的那段時日,她沒有一日不念著他、不想著他。「告訴我,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變了那麼多?那些傷又是怎麼回事?」她追問著,有太多的疑問,亟需他的回答。

  金凜卻一動也不動。

  他只手撐著下顎,黑眸緊盯著她,對她的懇求,絲毫無動於衷,對她的疑問,更是完全置若罔聞。

  半晌之後,他才緩緩起身。

  幽蘭拾起頭,看著他一步步走近,凝在眼裡的淚,在望著他的時候,無聲無息的滴落。

  他伸出手,用拇指抹去那滴淚。

  她的心跳,像是在瞬間停止了。她仰望著他,心口緊揪著,終於在他那陌生的冷漠態度下,看見一絲她熟悉的溫柔。

  寬厚的大掌,抬起她的下巴。

  然後,金凜緩緩傾身,靠在她耳畔,用最輕柔的聲音,徐聲問道:「告訴我,你為你哥哥當過幾次誘餌?」

  她微微一愣。

  「瞧你這張無辜的臉,跟這些淚,只要是男人,想必都無法抗拒。」他嘖嘖有聲,無限讚歎。「我想,我應該是最幸運的那一個。我雖然也受了騙,但是最起碼,總還拔了個頭籌。」他的視線,無禮的掃過她單薄的身子。

  他的指控,以及話裡的羞辱,讓幽蘭臉色瞬間慘白。

  「男人?誘餌?你……你說什麼?」

  她既不解又困惑,但他低沈的嗓音,說著輕柔的話語,一字一句卻比刀劍更傷人。

  「在我之後,又有幾個男人睡過你?」金凜問著,呼吸拂過她的發。他抓緊她的肩,感受到她的顫抖。「嗯?」她想退開,他卻握得更緊,強而有力的指深陷入她的肌膚。

  「不、不是這樣的——」不敢相信,金凜竟會用這麼惡毒的話指控她,幽蘭驚慌不已的顫聲開口。「我沒有,不是你說的那樣,不是——」

  「我這一輩子,就栽在你們兄妹手上。」他殘忍的捏得更緊,看著那張蒼白的臉兒,露出冷笑。「關靖可真捨得,肯要親妹妹做娼妓來當誘餌。而你,更是忠心得教我訝異,居然願意為國捐軀。南國皇帝有你們關家兄妹,想來還真是三生有幸。」

  她顫抖著,一再被他的話刺傷。只是,她還不肯放棄,強忍著肩上的劇痛,無助的開口。

  「不,金凜,你一定誤會了什麼,我——啊——」聲音消失,她的臉兒變得慘白,險些昏了過去。

  他差點捏斷了她的肩。

  「別白費心機了。」金凜冷聲說道。「我勸你最好死了心,我已經受過教訓,不會再受你的騙了。」

  痛楚,像火一樣燒灼她。

  她卻不肯放棄,在劇痛之中,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低喃著:「凜……」

  他的反應,是狠狠的甩開手,厭惡的站起身來。

  毫無防備的幽蘭,重重的撞上石牆,劇痛讓她頭昏眼花,再也支撐不住的軟倒。溫熱的液體,從額上湧出,漫過她的眼,混合了她的淚,緩緩下滑。

  而金凜,則是在她朦朧的視線中,丟下她獨自一人,逕自關門離開。

  從頭到尾,他下曾回過頭。

  更不曾多看她一眼。

  


  遼闊無邊的大地。

  荒蕪、剛強、冷硬、嚴酷。

  大地的盡頭,是無邊的高山,山頂終年積雪。

  少量的雪水融化後,成為涓涓細流,滋潤部分的上地,長出豐潤青翠的水草,人們逐水草而居,在春秋兩季遷移,趕著成群的牛羊,穿越遼闊的土地,去尋找另一處的牧地。

  嚴苛的大地,有著最嚴厲的條件,軟弱的人注定無法存活,能留存下來的,都是最頑強、悍勇的生命。

  離開沈星江第十二天,在太陽下山前,前方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城。

  高聳的巨岩,環繞著那座城,沈重且寬厚,牆角修得陡峭難攀,牆上有著高高低低、無數的箭垛,垛內都藏著強弓利箭,隨時都處於備戰狀態。

  巨大的城門,是用雪山中生長了千年以上的杉木,再釘鑲了厚重的鐵,連最精銳的軍隊,都無法擊破這座固若金湯的城。

  這座森嚴的巨大城堡,此刻卻敞開城門,人們齊聚在城牆上,或是走出城門,伸長了脖子等著。

  當天邊出現影子時,人們靜默屏息著。

  黑影接近,當牆上的駐衛軍逐漸看清,來人是一隊舉著展翅金鷹的黑色大旗的騎兵時,整座城起了騷動,男人們的呼嘯,女人們的歡呼,共同響徹雲霄,迴盪在草原上。

  等候在城門前的男人,迫不及待的策馬奔出,用最快的速度,奔馳到金凜人馬的兩側,才轉向並行,一面策馬簇擁,一面高聲呼嘯著,慶賀他們的族長終於再度回到這座城。

  當金凜策馬,接近城門的時候,歡呼聲震耳欲聾,人們群聚過來,有的舉手歡呼,有的激動得落淚。

  他翻身下馬,在眾人的簇擁下,踏上屬於他的上地。

  鷹族。

  這是他統領的部族。一支佔領沈星江以北、驍勇善戰的遊牧民族。

  自古以來,他們自給自足,跟其他的部族一樣,效忠北國大地的共主,也就是龍城裡的王者。

  鷹族,是最強悍的部族。百年之前,當戰爭開始時,他們建造了這座城,作為戰爭的基地,族人們拿起武器,落地而居,為北國戍衛著最南方的國境。在歷任的族長率領下,他們浴血死守,不曾輸過一場戰役。

  百年以來,金凜是鷹族最年輕的族長。

  但,卻也是最優秀的族長。

  人們愛戴他、服膺他,當他受困南國時,族裡不斷派出勇士,試圖救回他。他定下的嚴明紀律,讓鷹族的人們,在這漫長的三年內,仍能各司其職,不敢有絲毫鬆懈。

  三年!

  他們已等得太久了,終於,他們的族長,再度回來了!

  人們喧嘩著,搶著跟金凜說話,每一個都激動不已。當部屬們下馬時,更是受

  到英雄式的歡迎,親人們撲上前,與他們擁抱,吻著他們的額頭,流著淚喃喃讚許。

  其中一個男人,手裡還扯著鐵鏈,鐵鏈的另一端,是搖搖欲墜的幽蘭。

  她的雙手,仍被鐵鎖銬著,無法自由行動。當鐵鏈一扯,她就只能被迫往前走。

  眼前的景況,深深震撼了她。

  這座城、這些人們,這些歡呼以及激動,都代表著金凜在他們心目中的份量,有多麼重。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知道,他的身份,是多麼的崇高而重要。

  人們的歡呼,以及偶爾投來好奇疑惑的眼神,在疲累不已的幽蘭眼中看來,都像是在旋轉。她喘息著,累得無法再移動,但鐵鏈又扯動,逼得她只能往前走。

  金凜穿越擁擠的人群,終於走過了城門,踏入了城內。

  巨大的歡呼聲,再度震撼整座城。

  如雷乍響的歡呼,以及她倦累到極點的身子,終於讓她再也無法支撐。她喘息著,直到連喘息都太過困難,金凜高大的背影,在她眼前

  晃動,是那麼巨大、那麼遙遠……

  瘦弱的身子,如凋零的花,軟倒在石地上。

  鐵鏈拉動,扯著昏迷的她,又往前了數尺。鐵鏈上的重量,讓拖著她的那個男人,終於察覺不對勁,舍下未婚妻的擁抱,不耐的轉過頭來。

  看見軟倒在地上的幽蘭,他皺著眉,又扯了幾下鐵鏈。「喂,站起來!」

  地上的女人,雙眸緊閉,一動也不動。他低咒一聲,不情願的走了過去,伸出腳踢了踢她。

  「站起來,別給我裝死!」

  身後的騷動,讓金凜轉過頭去,映入眼中的,就是部屬舉起腳,毫不留情的踢著昏迷不醒的幽蘭。

  黑色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情緒,卻又很快的消失。

  人們靠攏過去,好奇的看著。

  「是不是死啦?」有人問道。

  拖著鐵鏈的男人,聳了聳肩。「可能吧!」他又踢了兩腳。

  另一個部屬,也湊上前來,低頭看了她一眼。

  「這幾天以來,她幾乎什麼也沒吃。」

  站在金凜身旁,三年多來,擔負領導重任的金冽,擰起眉頭,終於忍不住發問。

  「那女人是誰?」他看著兄長。

  金凜面無表情。

  「人質。」

  金冽點了點頭,隱約察覺出似乎有些不對勁,但礙於兄長嚴厲的神色,卻又不好開口。

  分別三年多,金冽感覺到,兄長變了。

  曾經,金凜是個強悍危險卻又克制的男人。當他微笑的時候,連孩子都願意主動親近他。

  而現在的他,卻像是離了刀鞘的刀子,渾身散發毫不掩飾的野蠻殺氣,眼中的厭氣強得讓人恐惻。

  金冽擰眉思索著,長期的監禁與刑求,或許是讓兄長改變的原因,但是——

  他困惑的注視著,金凜回身,大步走了過去,在眾目睽睽下,蹲在那女人的身邊,伸手扣住她的脈門。

  被鐵鎖摩擦得紅腫受傷的肌膚下,脈搏微弱,像是隨時會停止。慘白的臉兒,沒有一絲血色,就連她的呼息,也是出氣多、入氣少。

  「叫大夫來!」金凜沈聲喝道,抱起昏迷的幽蘭,轉身邁步往城內走去。

  他聲音裡的嚴厲,讓眾人不敢怠慢,不一會兒就找到大夫。金冽領著大夫,定進城中最雄偉的石屋,屬於歷代族長,以及親屬所居住的建築。

  「族長呢?」金列問道。

  沈默不語的雷澤,只是伸手朝石屋上一指。

  石屋的最上層,是族長的臥房。

  金冽挑起眉頭,沒多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帶著大夫走進石屋,沿著厚實的石階,來到石屋最上層。

  族長的臥房,寬廣而霸氣,牆邊有著一張鋪著獸皮的木椅。而另外一邊,則是一張紮實的木床。

  為了歡迎金凜回來,房內早已打掃得一塵不染。鋪在床上的,是去年全族所獵到的黑狐的皮毛,所織縫而成的毛毯。

  那個昏迷不醒的女人,就躺在黑狐皮毛上。

  人質。

  金冽在心裡玩味著。

  是什麼樣的人質,會被抱進族長的臥房,躺上族長的床?

  他雙手抱胸,倚靠在門邊,看著大夫走到床邊,先向金凜請安之後,才謹慎的上前,為床上的女人把脈。

  大夫診了一會兒,眉頭愈皺愈緊,半晌之後,才轉過身來,垂首報告:「族長,這位姑娘氣血極虛,脈搏淺浮,恐怕是長年帶病、宿疾難愈。她身子本就虛弱,受不得勞累,更禁不起長程奔波。」

  「然後呢?」金凜冷聲問。

  大夫的頭垂得更低。

  「呃,她病得極重,再加上勞累入骨,又似數日沒有進食,恐已……已來日無多……」

  「來日無多?」金凜瞇眼,笑容更冷。「就算她死了,你也得給我把她治好救活!」

  大夫誠惶誠恐,被他嚴厲的語氣,嚇得幾乎當場跪下。

  「是……是……」

  漆黑無底的眸子,又朝床上的女子望了一眼。之後,金凜轉過身,大步的走了出去,逕自走出石屋。

  金冽看著兄長的背影,直到那高大的背影,從他的視線內消失,他才轉過頭來,看著床上那個病弱蒼白的小女人。

  她是誰?

  他倚靠在門邊,看著那個女人。

  難道,金凜的改變,也與這個女人有關?

  


  大夫費盡心力,日夜照料著,好不容易才將幽蘭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

  她軟弱的睜開眼,首先看見的,是大夫鬆了一口氣的臉。又過了幾日的休養,她較有力氣時,才開始觀察四周。

  這是一間簡陋的屋子,小小的石屋裡,只有一張窄床,牆上有扇窗,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這裡是哪裡?」她擠出聲音,語調仍軟弱低微。

  一個微胖的女人,惱怒的瞪著她,半晌之後,才勉強的開口。「你該待的地方啊!」巴娜不情願的說著南國的語言,就像是那些語言會髒了她的嘴。

  雖然是族長下令,絕對得救活這個女人,但是再怎麼說,也只不過是個人質。巴娜一瞧見,人質竟佔了族長的床,立刻氣急敗壞,親自把這個女人抱來這間小屋子」。

  這是僕人居住的石屋,讓這個人質居住,已經算是優待了。對於她的處置,族長也沒有反對,只是冷淡的點了點頭,就不再過問了。

  既然族長有令,而她的丈夫,就是那個領了命令,非得救活人質的人,巴娜再不情願,也只能幫著丈夫,忙著熬藥煮粥。

  所幸,人救活了,也醒過來了。

  只是,這女人一開口,說的就是南國話,聽得巴娜心裡萬分不悅。

  「你不會說北國話?」

  幽蘭搖了搖頭。

  巴娜的臉色更難看了。「那就給我學!」

  清澈如水的眸子,無辜的望著她,眼中閃爍著懇求。「金凜呢?他在哪裡?」她求著巴娜。「請讓我見他。」

  有那麼一瞬間,巴娜幾乎要答應了。

  只是,她很快的回過神來,在心中反覆警告自己,這個女人可是南國人啊!就算看來多嬌弱、多無辜,她都不能鬆懈,更不能被那柔弱的外表蒙蔽。

  「族長忙著呢,哪會有時間見你?」巴娜硬著心腸,端起一盤食物,扔到幽蘭面前。「你既然醒了,好日子也就結束了。往後,三餐都得吃,就算剩下,我也會親手塞進你嘴裡。」

  石盤裡頭,有著乳黃色的固體跟幾塊烙餅,以及一塊烤過的肉。幽蘭看著那些食物,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取了一小塊乳黃色的固體,小心翼翼的放進口中。

  一陣酸怪如腐的味道,竄入鼻腔,那陣怪味包裹著她的舌頭,她急忙搗著嘴,小臉煞白,幾乎要嘔了出來。

  從小到大,她吃的用的,全是精挑細選的珍品。再加上南北兩國,國情風上不同,這片荒蕪的大地,食物遠此南國貧瘠,人們的主食是酸酪,以及外焦內生的羊肉。

  這些,都不是她能夠接受的食物。

  看見幽蘭只吃了一口,就搗著嘴,一副難以下嚥的模樣,巴娜冷著臉,哼了一聲。

  「不吃?你不想活了嗎?」

  半躺在床上的小女人,身子微微一震。

  是啊,要是她再不進食,肯定又會倒下。這一次,誰也說不準,她能不能再醒過來。

  在南國時,她食慾極差,連帶影響了健康。如今到了北國,面對這些粗糙的食物,她卻鼓起勇氣,嚥下嘴裡的酸酪,再拿起粗糧烙餅,

  艱難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啃著。

  巴娜的話提醒了她。

  她得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再見到金凜。

  他們之間,還有著太多事情,沒有細說分明。縱然他曾經用那麼惡毒的話語,毫不留情的羞辱她,她也堅信著,他一定是誤會了什麼,才會如此誤解她、錯怪她。

  只要是誤會,就有機會解開。

  她必須活下去,尋找機會,再向金凜解釋清楚。

  一切,都還未成定局。她一定能說服他,讓他明白,是誤會橫互在他們之間,她對他的愛戀,沒有一絲更改,更沒有一絲雜質。

  憑著這股信念,她鼓起勇氣,再取了一塊酸酪。

  如酸似腐的怪味,仍舊讓她嘿心。這次,她克制著反胃的衝動,又細啃了一口烙餅,混合著酸酪,一同嚥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氣,堅定的告訴自己——

  她得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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