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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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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馬榮成]驚世少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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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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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4:45 |只看該作者
不錯!降龍神腿要訣確在於以心中戰意御腿,若然戰意不動便威力全無。
    想不到聶風竟可一眼便看透降龍神腿的要訣,獨孤一方亦不由自主脫口輕讚:「答
得好!聶少俠悟性與眼力之高,絕對有資格與犬兒一較高下,只不知你可有此等能耐可
接下犬兒三腿!」說著陡然閃過一旁,還未言明開始比試,獨孤鳴已一言不發突搶先機,
狠狠踢出了他的第一腿——降龍神腿之「見龍在田」!
    降龍神腿,本是無雙城始祖當年自易經卦象中領悟而創,故每招均蘊含天地陽剛之
氣,霸道無匹。
    這一招「見龍在田」不單快,而且狠!聶風本不欲與人爭鬥,但念及天下會若不能
與無雙城結盟,勢必再次掀起腥風血雨,因此亦不容怠慢,全力以赴!
    只見他右腿遽動,閃電間逕使雄霸的風神腿法其中之——風捲樓殘!
    聶風自得傳風神腿法以來,今回還是首次以之與人較量。縱是如此,運腿仍不見生
疏,反之腿風虎虎,直朝「見龍在田」憾去!
    風神腿法實是雄霸半生絕學,就在「風捲樓殘」與「見龍在田」短兵相接之際,聶
風腿影竟似圍繞獨孤鳴腿影而上,直取其腔腹之位,獨孤鳴沒料到他行招居然如此怪異,
迅即撤腿收招。
    這正是「風捲樓殘」此招妙處,在於一個「卷」字訣,雄霸見之亦暗暗稱讚。
    一腿已過,雙方扯成平手。獨孤鳴惱怒自己第一腿竟佔不著上風,忿然躍上半空,
踢出降龍神腿其中一招「龍戰於野」這一招比適才一招更快更狠更辣,對付如此剛猛的
腿招,聶風心知必須以柔制剛,遂不慌不忙使出風神腿法之風中勁草。
    此招剛中帶柔,正好能卸去「龍戰於野」的狠辣勁力,但聽「啪」一聲,腿影交加,
二人又再打成平手,各自分開。
    此時二人已斗至三分教場入口邊緣,邊緣下是一列樓階。獨孤鳴見連續兩招皆給聶
風接下,心頭恨意已達頂峰,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而且若第三腿也給聶風接下的話,
那今日必有辱父命,於是不再細想,暴喝一聲,身形縱上兩丈之高,赫然催運十成功力,
踢出降龍腿法所有招式中最霸道、利害的一式「亢龍有悔」!
    「亢龍有悔」一出,半空中的獨孤鳴彷彿揣換了個人,雙目精光暴射,宛如神龍睜
目,腿未至,氣勢已極度懾人。
    澎湃絕倫的腿勁迎頭壓下,聶風只感到給腿勁壓得透不過氣,此招之霸道凌厲,絕
不能重旋「風中勁草」將其制住,亦絕對不宜硬拚!倉卒之間,聶風遽使鬼虎所傳的的
刁鑽步法,身如旋風急轉,竟飛快轉出「亢龍有悔」腿勁範圍三丈之外。
    正在觀戰的獨孤一方陡地一怔,心忖:「啊!好快的步法!雄霸的弟子居然有此步
法?」
    不!這步法並非雄霸所傳,雄霸自己心知肚明,他亦沒料到聶風的潛質會如此出人
意表。
    聶風已遙遙轉出「亢龍有悔」攻擊範圍之外,眼看獨孤鳴這一腿勢必落空……
    就在此時,一條小身影驀然自梯階踏上三分教場,踏進「亢龍有悔」腿勁範圍之內,
這條小身影正是斷浪!
    只見斷浪雙手端著盤子,盤子上放著兩壺美酒,這兩壺酒當然就是雄霸適才下令要
的「銷魂醉」和「斷愁香」。
    斷浪手捧美酒,倉促之間根本不懂閃避,實際上亦沒有能力閃避,而獨孤鳴也不及
撤招,更何況對他而言,踢死一個賤僕有何大不了?
    眼看斷浪便喪命於「亢龍有悔」之下,聶風情急之下高呼一聲:「斷浪!」
    跟著不作細想,急忙再使急轉步法,一陣風般轉到斷浪身前,生死一發間,逼不得
已踢出風神腿法最雄渾、利害的一式——雷厲風行!
   
                  ※               ※                 ※

    霎時之間「雷厲風行」與「亢龍有悔」兩大勁招正面硬拚,「隆」然一聲,爆出轟
天巨響,儼如九霄雷鳴!
    巨響爆出同時,聶風當場口噴鮮血,可知已給「亢龍有悔」轟至重傷,然而他並沒
有敗!
    因為獨孤鳴比他更不好過,他給雷厲風行震飛已不在話下,半空之中,只見他口鼻
皆在噴血,鮮血橫飛,噴血更多,墮地後更翻滾數周方止,明顯所受的傷比聶風更重。
    這一仗,是聶風勝了!
    但是聶風這一腿本為救斷浪,卻始終未能救得斷浪……
    兩大勁招硬拚所生的強橫反震力,早把斷浪手中兩壺美酒震個滿天飛,更把斷浪震
下梯階,斷浪「哇」的一聲,人便仰後向梯階跌去。
    眼看斷浪即將頭先著地,小腦給撞爆而死,聶風大吃一驚,本想上前把其接著,可
是重傷之下已是寸步難移。
    就在千鈞一髮間,一條人影突縱身撲上,一手接著斷浪,另一手猝使一股柔勁,運
掌一推,便把正要墮到地上的兩壺美酒,穩穩送至獨孤一方幾前,涓滴不濺,運勁之巧
可見一斑。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總在最後一刻才現身的步驚雲!
    想不到他今次終於來對了時候。
    一切皆在眨眼間連環發生,在場所有人愕了一愕,無雙城那班徒眾方才懂得擁上前
摻扶少主。
    但見獨孤鳴居然連站起來的氣力也沒有,徒眾們惟有把他抱起來,看來他受創非輕。
然而他還未致不省人事,他牢牢的盯著正在昂然挺立著的聶風,雙目湧起一股不甘不忿
之色。
    他本是無雙城少年高手中最強的一個,向來身負出腿最快最勁之神功,殊不知今回
會栽在這長髮小子腿上。
    斷浪此時驚魂甫定,這才發現接著自己的人是步驚雲,一怔,道:「是……你?」
    但他亦沒有向步驚雲道謝,只愴惶奔上前視察聶風的傷勢,憂心地問:「風,你……
怎樣了?」
    聶風笑著搖頭,沒有回答。
    其實,他已無餘力回答,他還有氣力挺立,只因一種堅強不屈的意志。
    獨孤一方臉色一片慘白,一來是因驚見於聶風此子竟可大挫無雙城之威風,二來是
因驀地出現了另一名黑衣少年。
    步驚雲靜立原地,猶如一個傳奇。獨孤一方瞧這少年的眼神與掌法,當下也明白來
者是誰,遂問雄霸道:「雄兄,若小弟沒有猜錯的話,這個定是你第二高足步驚雲了?」
    雄霸引以為豪道:「城主眼光異常獨到。」
    獨孤一方掃視步驚雲與聶風一眼強笑道:「雄兄能納得如此徒兒,實令小弟不勝艷
羨。今日,我們無雙城當真心服口服,為守諾言,以後便視天下會為盟兄了!」
    雄霸聞得獨孤一方終於甘願結盟,不禁樂得縱聲長笑。
    「好!城主果然一諾千金!今後這個武林,準會成為我們兩幫的天下!屆時我們定
必有福同享啊!哈哈……」
    有福同享!
    只怕未必!
    雄霸既然晉身江湖爭逐名利,便絕不會僅滿足於與人共享天下。
    他要自己一人獨霸天下!
    只要那一天來臨。
    試問還有誰敢對天下說一句
    問誰領風騷?
   
                  ※               ※                 ※

    終於下雪。
    而且是大雪。
    一夜之間,天下會乍然投入一片白皚皚的雪海之中。
    蒙雪的天下會,彷彿是一個外冷內冷的霸者,冷血冰心,絕對不容世人冒犯。
    斷浪在迷濛的晨曦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盆燙熱的水,踏著濕滑的雪地,朝著天下
會的客廂走去。
    為免被雄霸發現聶風幫他之事,他並沒有披上聶風給他的棉襖。那棉襖,也只得留
待晚上回到小廬中才可享用。
    故此際他還是一身單薄衣衫,人如衣薄,衣如人薄,兩者怎可敵此迎面襲來的風雪,
斷浪遂冷得不住顫抖。
    好幾回,他還差點兒摔倒呢!但仍是緊咬牙根,步步為營,因為了手中捧著的那盆
水,是捧給一個在江湖中舉足輕重的人無雙城主獨孤一方。
    原來獨孤鳴因給聶風轟至五癆七傷,一時間不便於行,故獨孤一方與雄霸結盟後並
沒即時離去,只為讓獨孤鳴能夠稍事歇息一夜,即使翌晨他依舊舉步維艱,也不必為舟
車勞頓而傷元氣。
    斷浪心想:「嘿嘿,這一戰,聶風他也不好過呢!他此時還在我廬上的炕上沉沉躺
著,看來受傷非輕。獨孤鳴,你把聶風害成這樣,可是你自己也身受其受,真是活該!」
    如今無雙城已是出發在即,斷浪好不容易才把水捧到獨孤一方所睡的客廂門前,他
在門外喚了一聲:「城主,熱水來了。」
    但聽門內的獨孤一方「唔」的沉應一聲,斷浪遂輕輕推門而進。
    只見獨孤一方早已端坐窗旁,斷浪低下頭,很卑微地把水捧到窗旁的小几之上,道:
「城主,請抹個臉才動身吧!」
    「任務」完成,斷浪也不多作逗留,立想掉頭離去,誰料獨孤一方突然叫住他:
「你,就是南麟劍首之子——斷浪?」
    斷浪嚇了一跳,他沒料到獨孤一方竟知道他是南麟劍首之子,霎時間滿臉通紅。他
沒有張口回答,僅背著獨孤一方點了點頭。
    獨孤一方嘴角泛起一絲殘酷笑意,故意嗟歎道:「真可憐啊!連南麟劍首之子也要
敬茶敬酒,洗馬喂草,雄霸那也太殘忍了點吧?」
    斷浪聽他語氣似帶嘲諷之意,一氣之下亦不再理會他,逕自向房門步去。
    誰知獨孤一方又道:「白天屈膝人前,晚上暗裡自黏心中傷口,這樣做絕不會得到
任何人的同情與體諒,反會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話柄。斷浪,難道你真的甘心這樣卑賤
地度過一生?」
    斷浪聽後頓時止步,心頭一痛,想:「啊,他……為何如此說?他……到底想幹什
麼?」
    斷浪雖沒有把心中疑問道出,獨孤一方卻似能看透他的心,他道:「斷小子,雄霸
實在太恃勢橫行。老夫雖被逼與其結盟,但亦不忿其對你所為。何況你乃南麟劍首之子,
相信資質決不會比聶風遜色。這樣吧!你不若隨老夫一起回無雙城,讓老夫把你好好栽
培成才,如何?」
    真的嗎?這真的是他的用意?斷浪雖然稚氣未除,也知道獨孤一方此舉並非只為賞
識自己如此簡單,他其實是心有不甘,欲借此事一挫雄霸銳氣!
    然而對斷浪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他沒有理由拒絕。
    可是就在他乍驚乍喜剎那,他驀地記起一個人——聶風……
    不!聶風曾在驚濤駭浪中救他一命,又曾為他向雄霸跪地求情,還跪至滿地鮮血;
更何況,他待他那樣好,事事都照顧他,昨日還為救他而與獨孤鳴硬拚一腿,如今正重
傷在床……
    他怎能在他重傷在床之際,不顧而去?
    不!
    斷浪陡地重重搖頭。
    獨孤一方滿以為斷浪必會搖尾答應,當場為之一愣,詫異問:「你不願意?為了何
故?」斷浪幽幽的道:「為了……聶風!」天地良心,斷浪真的是為了聶風!
    獨孤一方當下恍然大悟,暗忖:「嗯,原來他倆是要好朋友,難怪昨日那聶小子拼
死也要救他了。」思忖之間眼珠子忽地一轉,眼睛隨即成一條細線,搖頭笑道:「斷浪,
你錯了。」
    錯?為朋友留下也算錯?斷浪極不明白,問:「城主,你……為何如此說?」
    獨孤一方睨著斷浪,嘿嘿而道:「像你這種傻子,嘗到別人所給的小小甜頭便朝夕
念著終生圖報,這樣做並不划算啊!就讓老夫告訴你吧!現今的世人一天比一天差勁,
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沒有真情真義了。」
    「但……」斷浪聽後有點迷惘失措,卻堅持道:「聶風……聶風他是真心對我好的!」
    獨孤一方不屑地笑了笑,無情道:「即使有,那也只因為他還年輕、純真,可是人
總會長大的,待得他有天長大成人,要自創一番豐功偉績之時,他便會忘掉你這傻子今
日曾為他而留在天下會了。」
    斷浪愈聽愈不懂出聲,他僅是呆呆的聽著。獨孤一方續道:「到頭來你就會發覺所
謂『情情義義』盡屬虛幻,只有『名利』,才是最實實在在的東西……說名利萬惡、抓
不牢的人,只因他們沒有。」
    獨孤一方說到這裡,驀地以手搭著斷浪的小肩,牢牢的看著他,凝重地說下去:
「斷浪,別再為任何人而拒絕機會!你再不珍惜自己,誰還會珍惜你?來吧!就與老夫
一起回無雙城,老夫保證你一定可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名利!」
    獨孤一方不愧是一個飽經世故,絕頂聰明的梟雄,僅是三言兩語,已蘊含極強的說
服力,更令斷浪那顆弱小心靈深深震動……
    縱是天氣嚴寒,斷浪此時卻滿天大汗,他怔怔看著獨孤一方,私下萬千思潮起伏,
想到自己這一年所受的屈辱,想到名利,想到重振斷家,想到友情……
    隔了許久許久,他的嘴唇終於動了。
    他已有所決定。
    他要對獨孤一方說出一個字,一個答覆。
    那個字是……
   
                  ※               ※                 ※

    二人這番話,想不到竟給一個偶然經過房外的女孩無竟聽見了。
    她很吃驚,因此也來不及等待斷浪的答覆,便已匆匆趕著離去。
    這女孩正是
    孔慈。
   
                  ※               ※                 ※

    「斷浪」「斷浪」聶風驚叫著,嘶喊著,倏地一坐而起,雙目一睜,才發覺自己原
來作了一個可怕的惡夢。
    惡夢之中,他夢見自己的娘親狠心地棄他而去,他夢見聶人王也來不及與他共度余
生便陡地慘死,他夢見鬼虎叔叔為救他而墮下萬丈深淵,還有,最後連斷浪也要走了……
    他拚命的叫住他,可惜斷浪連一聲道別也沒說便轉身而去……
    夢境雖並不真實,然而在其夢中,死的死,生的生,各人最終還是離他遠去,他只
感到異常孤單。
    啊,原來孤單是一種如此令人沮喪的感覺!
    幸而只是一個夢……
    聶風這才發覺自己渾身大汗淋淋,不知是因為適才那個惡夢,還是因為內傷未癒?
心胸還不斷傳來絞心的劇痛,這次受傷,相信也要半個月方能痊癒。
    正處忐忑,倏地,小廬的門給重重推開,一條人影衝了進來。
    是孔慈!只是她胸膛起伏,顯然是跑來的。
    聶風陡地一怔,孔慈甫見聶風,未及喘息,已急著道:「風……少爺,不得了……」
    聶風瞧其面色,心知不妥,忙問:「什麼事?」
    孔慈喘息著,若斷若續道:「斷……斷浪……他……他……」
    甫聞斷浪名字,聶風驀地全身一震,難道……那個惡夢是真的?他急問:「什麼?
斷浪出了事?」
    孔慈點了點頭,終於鼓起一口氣答:「獨孤……一方想把……斷浪……帶走……」
    「轟」晴天霹靂。
    惡夢……
    成真!
   
                  ※               ※                 ※

    一切景物皆在飛快地向後倒退。
    只因為聶風的速度,和他那顆焦灼如焚的心。
    白雪茫茫,聶風拚命強忍著那身未癒的重傷和那股絞心的痛楚,不顧一切地向著天
下第一關縱身馳去。
    乍聞孔慈報訊,他適才已趕往獨孤一方的客廂,可惜卻人去樓空,斷浪與獨孤一方
已蹤影杳杳。
    他惟有再行忍著痛楚,改往天下第一關跑去,望能在他倆離開天下會前,及時趕上
二人。
    濃濃的鮮血不斷自他嘴角一絲一絲滴下,隨著撲面而來的風雪朝後連綿不絕地飄飛,
宛如一段斬不斷的友情……
    聶風愈走愈急,愈走愈傷,但他仍是勉力支撐下去,因為他還要再見斷浪一面,只
為對斷浪說聲珍重!
    他是為斷浪的離去而深覺不捨,卻更為他感到高興,他絕不希望斷浪為了陪伴他而
繼續留在天下會中,像一頭遭人遺棄的小貓小狗般苟且偷生。
    他也希望他會吐氣揚眉,飛黃騰達!
    可是此去再會無期……
    他多麼希望能再見斷浪一面,叮囑他好好保重。
    然而,就在天下第一關冉冉映入聶風眼之際,他當場呆住了!
    不!
   
                  ※               ※                 ※

    不!
    聶風奔至天下第一關前,眼前的情景教他愴惶失措。
    赫見天下第一關除了廿餘名天下會的門眾正在守衛外,並未見任何人影,但……
    雪地之上,卻滿佈無數足印,一望而知,曾有大批人馬經過,莫不是獨孤一方與其
門眾已經離去?
    此時,其中一名天下會眾見聶風怔怔的站在關前出神,不禁道:「風少爺,你面色
看來很差,這裡風雪又猛,你還是回去歇一歇吧!」
    另一名天下會眾也附和道:「是呀!何況幫主嚴禁你踏出天下會半步,如今你如此
接近關隘,恐怕幫主發現的話,會對小人們有一番責難……」
    這個門下的意思,聶風怎會不明?他亦不想因為自己在此久留而誤了這班誠惶誠恐
的門眾,但他還是不禁一問:「獨孤城主已經走了?」
    「走了!他率領無雙城所有門下,於一杯茶時分前已經走了!」
    啊,原來僅差一步!聶風的心一片惘然,他逼於無奈轉身,舉步回走。
    可是剛剛步出身後眾人視野之外時,他終於再難強撐下去,「撲」一聲,仆倒在雪
地上。
    血又自他的嘴角源源淌下,想到斷浪昨夜還徹夜不眠,忙著為重傷的他不住蓋被子,
想到斷浪大吃雞腿時那種天真無邪的饞相,想到斷浪在洗馬餵馬時那孤苦伶仃的背影,
聶風不知為何只感到心頭有一股無法宣洩的鬱悶……
    他惟有抓起一把雪以掌心拚命力搓,就像在搓著雪球,可惜這個雪球始終無法搓圓……
恍如人間無數深深淺淺的友情,搓來搓去,始終還是必須離異,還是無法搓圓……斷浪,
你為何要不辭而別?
    難道……你還不明白,我一直都視你如自己親弟?
    聶風不斷在心中反覆問著同一問題,心緒一時異常紊亂。
    紊亂之間,他陡地聽聞背後傳來一陣「沙沙」的踏雪聲。
    誰?
    他驀然回首……
    風雪翻飛。
    天地迷茫。
    一條矮小的身兒正站在迷茫的天地間一邊瑟縮,一邊在幽幽的看著聶風……
    「浪?」聶風不可置信地低呼:「你……為何還會在此?你不是隨獨孤一方回無雙
城的嗎?」
    斷浪淺笑搖頭:「不,我只是送城主一程而已。」聶風默默的看著斷浪,他的心意,
聶風是明白的。
    他始終沒有離去,他終於作出了他最後的抉擇?
    你為何偏要留下受苦?
    是否,你甘於留下,只是為了一個人?
    一個與你親如兄弟的人?
    聶風終究再難按捺,淚盈於睫,他哽咽道:「浪,你……真傻……」
    斷浪奮力搖頭,眼淚已一串串地滑下他的小臉,他道:「不!我不去,也許只損失
一個機會!我去,卻會損失……一個對我最好的人……」他說著毅然抬首,拚命以小手
抹著自己臉上的淚,繼續說下去:「我還小,也許將來還有不少翻身機會,但……這世
上……對我最好……的人,只得……只得……一個……你,若失去……了便再也……尋
不回……的……了……」說罷終於泣不成聲,一切假裝堅強的武裝崩潰下來,小身兒亦
再難耐嚴寒,昏軟倒下,聶風忙上前抱起他,不禁憐惜地搖頭。
    時來易得金千兩,緣去難尋友半人……
    斷浪說得一點沒錯,翻身的機會還多著,但此去,必再難遇上一個像聶風一樣待他
百般關懷的人,他寧願留下。
    不過,直至很久很久以後,斷浪最後方才發覺,在他一生所遇的無數過客當中,原
來只是一個聶風對他最好,只得一個聶風待他猶如兄弟,他再也沒遇上一個比聶風更好
的人!
    可惜,終於有一天……
    他還是失去了這個對他最好的人。他還是失去了這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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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難為知已難為敵
    「緣」
    魅幻、難測!
    薰神、蝕骨!
    「緣」之為物,時會作弄蒼生,總叫人不願相見的人狹路相逢,願意相見的人又偏
偏生離死別。
    正因如此,不同的人被不同的緣所牽引而走在一起,總會得出不同的「果」。
    就以步驚雲而言,他與劍晨,黑白對立。
    與不虛,神魔難共。
    與黑衣叔叔,難成師徒。
    與其父步淵亭,緣如紙薄。
    與其母玉濃,情恨難辨。
    與霍烈,一別永訣。
    與霍步天……
    恩深,緣淺。
    算來算去,他竟與所有人皆無緣!
    他一直都活在孤單的領域中,從來也不奢望黎明會有一天到來,也從來不願接受任
何人的同情。
    然而,他又會否對別人同情?
   
                  ※               ※                 ※

    「絕對不行!」
    天下第一樓內,霍地響起了雄霸一聲肯定的答覆。
    只見站在樓內的除了文醜醜,還有秦霜、步驚雲與聶風。
    而雄霸這個答覆原來是向聶風而發的。
    但聽得雄霸道:「為師雖因你大挫無雙城銳氣而應承給你獎賞,但並不表示會答允
你任何請求,特別是這個!」
    聶風懇求道:「師父,弟子只希望能偕同斷浪一起回樂山凌雲窟為父立墓,這要求
並不過分,難道也不可以?」
    雄霸以一種極度懷疑的口吻問:「嘿,你素來並不喜歡留於天下會,如此一去,怎
保證你會鳥倦知還?」
    在旁的秦霜見二人僵持不下,插嘴道:「師父,我看風師弟也並非言而無信之人,
而且即使他不回來,我們天下會分壇遍佈神州,總有法子把他找回來的!」
    雄霸堅決道:「縱是如此,為防萬一,也不能讓他離開天下會半步,一旦出了岔子,
誰敢保證?」
    是的!人心難測,萬一聶風與斷浪一去不返,以雄霸向來嚴厲之手段,為他倆保證
的人必定遭殃!
    秦霜雖有意相幫,但此等罪名他實在擔戴不起,也就即時噤聲。
    聶風眼看屢求無效,心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只得低下頭黯然道:「既然師父如此
堅決,那……弟子告退了。」
    他說著轉身,緩緩步出第一樓。
    一直不語的步驚雲靜看著他低首離去的背影,目光中竟猝地閃現一陣異樣神色。
    其實為父立墓,僅是一個很基本的要求罷了,可是連這件事竟然也無法辦到……
    步驚雲也曾目睹聶風在驚濤駭浪中捨身搶救斷浪,這樣的人又怎會言而無信?
    這樣的人理應得到好報的。
    既然蒼天無道,不給他應得的好報,那,滿手罪孽的魔又如何?
    就在聶風剛剛步出第一樓的剎那,步驚雲陡然道:「讓我保證他。」
    此語一出,不獨秦霜與文醜醜大感意外,連雄霸亦有少許變色,不過他依舊氣定神
閒地笑道:「哈哈,驚雲,你是老夫座下絕不留情的愛將,怎麼忽然活得愈來愈像人了?」
    雄霸這句話雖是隨心所發,然而卻一語中的!
    真的!步驚雲愈來愈像一個活人!
    他素來像一個死人,本應對一切毫無感覺,如今又為何挺身而出?
    雄霸續道:「驚雲,你可知道要當這個保證人,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代價?步驚雲心想,別和他說代價,還有什麼比他加入天下會付的代價更可怕?
    他當然不會答,只是等他說下去。
    雄霸朗聲道:「好!老夫就和你打賭!我決定讓風兒與斷浪前赴樂山,不過……我
要你與他倆一起前去,沿路一直監視二人,直至他們返回天下會為止。倘若他倆在半個
月內還沒有回來的話……」
    他說著斜斜一睨步驚雲,獰笑著說出步驚雲將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秦霜與文醜醜一聽之下,兩者皆陡地大駭,吃驚地回望步驚雲。
    只見他默然點頭,無言地答應了這個賭局。
   
                  ※               ※                 ※

    風雲閣本僅得步驚雲獨自居住,後來聶風亦入住風雲閣,雄霸遂把此閣一分為二,
一名「風閣」,一名「雲閣」。
    此刻,步驚雲正赤條條地浸身於「雲閣」內一個偌大的浴池中,四週一片水氣瀰漫,
霎時間,也分不清浸在浴池中的到底是人?是鬼?是仙?還是魔?
    只是無論是人是鬼是仙是魔,一意孤行的他也不想世人過問。
    孔慈正在屏風後為他整理脫下來的衣衫,她忽然好奇地問:「雲少爺,聽說今日風
少爺曾向幫主再請求為父立墓之事,不知幫主答允沒有?」步驚雲微微應道:「答允了。」
    孔慈登時喜形於色,雀躍的道:「真的?那……確是太好了!」
    這陣喜悅是由衷而發的,她是真心的為聶風與斷浪感到高興。
    「我亦會去。」
    孔慈還沒收起笑靨,便即訝異問:「啊,為什麼?」
    「因為要監視。」
    監視?孔慈心想,原來幫主始終對他倆放心不下,只不知為何雲少爺會接受這等無
聊、猜疑的任務?
    遽地,一張字條意外的從步驚雲的衣衫中跌了下來,輕輕墮到地上,發出一絲很輕
微奶輕微的聲音。
    孔慈信手撿了起來,有點好奇,剛想打開一看究竟,誰料池中的步驚雲竟能聽見屏
風後這絲如此細微的聲音,他徐徐道:「別看。」
    孔慈更好奇了,問:「雲少爺,那……是什麼?」
    步驚雲再沒回答,他今日的話已說得太多。
    頃刻滿室不可耐的沉默。
    既然步驚雲如此,孔慈也明白這是自己不應看的東西,惟有把字條放回衣衫內。
    其實,那張字條是步驚雲與雄霸所立的一紙賭約,當中清楚記下了倘若聶風與斷浪
走脫的話,步驚雲將會付出的代價。
    那是一個可怕的代價,本來事不關已,步驚雲根本不該為聶風與斷浪如此做。
    故這張賭約的內容也不容任何人知道!
   
                  ※               ※                 ※

    翌晨,聶風終於得知雄霸已答應讓他與斷浪遠赴樂山一事,雖然不知雄霸為何會突
然改變主意,但亦興高采烈地與斷浪一起收拾行裝,待至中午,便聯袂起行。
    當然缺不了步驚雲。
    聶風與斷浪已有多年沒有踏足天下會以外的世界,故斷浪一直皆樂不自勝,還一邊
走一邊蹦蹦跳跳地高聲笑道:「哇!真開心啊!如今才發覺外面的世界是這樣可愛的!」
    其實外面還不是與天下會一樣是一片白皚皚的雪地。斷浪感到外面更為可愛,只因
心情較開朗而已。
    聶風微笑點頭,然後回頭一望,只見步驚雲雖說與他倆一起前赴樂山,但迄今都沒
與他倆走在一道,僅遠遠的跟在二人身後。
    他始終仍是與所有人保持一段異常遙遠的距離,不知是在提防別人會傷害他,抑是
在提防自己會傷害別人?
    乍看之下,他此際孤身走在雪地上,倒真有點像一個遙不可及的魔神。
    斷浪瞧見他這個樣子,不禁附嘴在聶風耳邊道:「啐!為何他要與我們一起前赴樂
山?他分明在監視我們!」
    聶風道:「浪,雲師兄只是奉命行事,一切都是雄霸的主意。」
    斷浪更不忿道:「那為何雄霸不派秦霜,偏要派他來監視我們?依我看,也許只因
他自動請纓,好回去向雄霸邀功。」
    聶風心知再解釋也不能令斷浪對步驚雲改觀,於事無補,惟有不再搭腔下去。
    樂山位於四川,三人日夜兼程,距離天下會愈遠,雪便愈少,也沒有那麼寒冷,終
於來至樂山一帶……
    樂陽村是位於樂山的一條小村,此處的冬天並沒有呼呼風雪較天下會暖和不少。
    三人走在村內的市集上,但見人潮熙熙攘攘,一片煩囂,好不熱鬧。
    斷浪自出娘胎便居於樂山,雖然並沒居於樂陽村,對此地也異常熟悉,不期然湧起
一陣強烈的親切感。
    聶風眼見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禁回想當初老父退隱歸田,所居的那條村子也是如此,
但願自己有一天也能再次回到那條村子,安安定定、平平凡凡地度過一生便好了。
    三人之中,惟獨步驚雲最不習慣面對此洶湧人潮,不過這些村民似乎也不習慣面對
他,眾人甫與他的眼神接觸便遠遠避開。
    他有一雙可以懾退蒼生的眼睛。
    然而,這雙眼睛卻隱藏著一顆不為人所知、所能瞭解的心。
    這顆心,也不知到何日方會給人從他那個雖生猶死的軀體中挖掘出來,瞧個清楚明
白?
    也許永不會有一天。
    就在此時,距三人不遠的一間破舊石屋突然飛出一條人影,只見一個年約三十的婦
人哭哭滴滴的倒在地上,一個魁梧的粗漢從屋內追出,罵道:「呸!臭婆娘,老子僅是
到小黃家操幾手罷了,你卻整天嚕嚕嗦嗦,煩個不休,待老子好好整治你!」
    原來又是柴米夫妻的故事,但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毒打一個女流,試問誰能坐視?
    不過這粗漢身高竟愈七尺,拳如碗大,一般村民也只好裝作視而不見。
    眼見眾人恍如瞎子,堅決不鋤強扶弱,聶風不由分說搶上前,扶起那婦人問:「這
位大嫂可有受傷?」
    婦人哭著點頭,此時那粗漢見妻子有人相幫,心頭更怒,呲目吆喝:「嘿,小子年
紀輕輕,卻膽敢管我老李的事,是活得不耐煩啦!」
    此時斷浪也跑上前,插嘴道:「你老大一個堂堂男子居然毒打一個毫無反抗的女流,
不害羞嗎?哼!我年紀比他更輕,我也要來管上一把!」
    那個粗漢聽罷更是怒不可遏,發狂般揮舞重拳,便向兩個孩子轟去,喝道:「好!
就讓老子先教訓你兩個小鬼再整治她!」
    拳如雷下,給這粗漢轟中一拳也不是好受的。
    然而他這一拳並沒轟下,因為已有一個人抓著他的手。
    老李大駭回頭,但見來者竟是個黑衣少年,急忙喝道:「小子快放手,否則老子宰
了你!」
    到了此刻他還虛張聲勢,冥頑不醒,步驚雲一聲不作,輕輕一掌揮出,便把他整個
龐大的身軀揮出老遠,翻滾十數周方止。
    那個老李的妻子驚見老李被打,瞿然尖叫道:「哎!你這個小子怎麼打人?來人啊!
這小子無故傷人啊!」
    真是黑白不分,是非顛倒,救人者遭被救者人誣之以罪,天理何在?聶風忙解釋道:
「這位大嫂,我師兄只為幫你……」
    話猶未完,那婦人已瞪著眼,凶巴巴的罵道:「我呸!誰要他相幫?若老李給他打
死,以後誰來養我?」
    接著趕去察看老李,發現他嘴角流出些微血絲又故意尖著嗓子叫道:「來人啊!殺
了人呀!來人啊!」
    這種不知好歹、恩將仇報的事,步驚雲已屢見不鮮,他木無反應地轉身欲去。
    可是那婦人仍在潑辣地大呼小叫,村民們遂好奇地駐足圍觀,於是便有不少人在竊
竊私語:「啊,這傢伙怎麼如此橫蠻無理,還胡亂傷人呢!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是呀!適才我瞧了他的眼睛一眼,差點連尿也給撒了出來,真可怕!」
    「依我看,這種目露凶光的人必定嗜殺成性,或許他真的殺了許多人!」
    「那……怎麼辦?給這種人走進我們的村子,一定永無寧日!」
    「我們快去看皇榜,看看最近有否這樣的一個重犯!」
    「不用看了!我們還是快快合力把他趕出我們的村子吧!」
    眾說紛紜,七嘴八舌,世人許多時候就是如此盲目、無知、野蠻、恩怨不分,頃刻
群情洶湧,紛紛撿起地上的石子便朝步驚雲扔去。
    聶風連忙嚷道:「雲師兄,快避!」
    可是步驚雲恍如未聞,並沒有避開意思。
    他忽然回首一望。
    目光只是狠狠地向眾村民手中的石子一掃,一干人的手登時頓止,不敢妄動。
    霎時之間,還以為這條小村倏地多了許多石像。
    想不到最後竟以這種方法來平息干戈。
    當中可有半點逼不得已?
    「雲師兄……」聶風呆呆的看著步驚雲,他遽然發覺,就在步驚雲掃視眾人之際,
他眼中隱隱閃過一絲無法言喻的悲涼。
    一種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悲涼。
    然而這絲感覺很快便一閃而逝,他猝然轉身,無視所有村民繼續前進。
    明知不應多管閒事,明知世人不會原諒別人,只會原諒自己……
    步驚雲啊!你為何還多管閒事?是否,只為了心中仍未泯滅的一點良知?
    他一天比一天聰明,也一天比一天更看透人性,真是悲哀……
    那個婦人還凶悍地喊著捉人,聶風終於也明白那個老李為何會把她痛打一頓了。
    饒是斷浪對步驚雲並無好感,此際亦看不過眼,他信手撿起一個果攤前的橘子,使
用全勁一扔,便把它擁進那婦人正嘶叫著的血盆大口中……
    把她的臭嘴塞個滿滿!
    聶風與斷浪因要先在村內找工人為兩位先父雕刻墓碑,故並不能及時趕往凌雲窟,
只好投宿一晚。
    但棧內客廂早已供不應求,三人惟有擠在一間小房內。
    房內僅有一張細小的床,勉強可容兩個小孩同睡,步驚雲一言不發便背向聶風二人
睡到地上,明顯表示他不會睡到床上。
    是因為他根本便不喜歡與任何人同睡一床?還是因為……
    樂山一帶雖並不冷,夜來也是寒氣逼人,聶風有見及此,忙拿起床上唯一的被子,
正想遞給他,斷浪訝然問:「風,你把被子給他,那我倆蓋什麼?」
    聶風道:「地面寒冷得很,雲師兄如此睡在地上準會著涼,而且我倆睡在床上,實
在不覺太冷,不如……」
    斷浪搶著道:「嘿,是他自己要跟著來的,自討苦吃,與人無憂!」
    「浪……」聶風低聲叫止他,道:「有時候,真相並非你所想般簡單,一個人的心,
也並非如你所想般簡單……」
    斷浪乍聽之下,不再辯駁,惟有極不願意地跳往床上。
    聶風走至步驚雲身後,俯身輕嚷:「雲師兄。」
    步驚雲沒有回應,仍然背著聶風側身而臥。
    「啊,原來是真的睡著了。」聶風只好把被子輕輕為步驚雲蓋上,跟著便把房內的
油燈吹滅。
    房內登時一片幽暗。
    可是在這片幽暗之中,驀地亮起了兩點寒星。
    那是步驚雲一雙炯炯放光的眼睛。
    他原來並未入睡。
    他只是睜著眼,手中卻在緊抓著聶風為他蓋上的被子。
    腦海,也在不住盤旋著聶風適才的一句話。
    「一個人的心並非如你所想般簡單……」
    說得不錯,他當然並非斷浪所能想像,然而,他心後隱藏的故事,也並非聶風可以
理解。
    也許世上根本就不會再有人像霍步天那樣,能夠理解他的痛苦。
    就連聶風也不能夠!
    想到這裡,步驚雲忽地撥開那張被子。
   
                  ※               ※                 ※

    終於又再重返凌雲窟了。
    聶風與斷浪各自把已刻好的墓碑豎於凌雲窟外,二人深深一揖。
    他倆早把凌雲窟洞內方圓數十丈察視一遍,發覺凌雲窟果真深不見底,若再強行前
進,便永難回頭。
    二人更肯定聶人王與斷帥已死,因為兩老倘若未死,勢必早已去天下會與聶風、斷
浪相見。只不知步驚雲所說的冒火異獸如今又身在何方?會不會仍蟄伏在凌雲窟的深處,
等待下一回「水淹大佛膝」時重見天日?
    想不到經歷一年多的變故,本來是宿敵的兩大絕世高手,一雙兒子居然成為好友,
想真一點,未嘗不是「緣」的作弄。
    聶風亦沒有再去找回當日給他踢進大佛石壁的雪飲。也沒有告訴任何人雪飲所在,
既然絕世刀客已經離世,這柄至寒至凶的絕世寶刀也不應重現江湖。
    步驚雲靜靜的看著二人一片真誠地弔祭先父亡靈,心頭不期然暗泛一陣莫名感覺。
    聶風與斷浪雖成孤雛,然而他倆終也有機會來弔祭先父之靈,步驚雲呢?他多麼希
望能為霍步天、霍烈、以致辭霍家每個人立墓,但在大仇未報之前,如此做只會惹人生
疑,後果堪虞。
    他甚至不能回去拜祭親生父母步淵亭與玉濃。
    可是他並不能改變這個命運,只得忍受它,喜愛它!
    就在步驚雲想得入神之際,突如其來地,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聲極為輕微的叫聲:
「霍驚覺,何必呢……」
    一聲「霍驚覺」,步驚雲渾身陡地一震。
    這個叫聲,輕如在他耳邊低語,卻似乎從委遙遠的地方傳來,似虛還實。叫喚他的
人必是一個內力深厚的人,否則絕難把聲音傳至這裡。
    聶風得冰心訣之助,當然比步驚雲更快聽見這個叫聲,他眉頭一皺,看來亦不敢肯
定,問步驚雲道:「雲師兄,你可聽見一個人在喚著『霍驚覺』的名字?」
    步驚雲並沒回應。
    斷浪功力最淺,大奇,問:「什麼霍驚覺呀?怎麼我一點也沒聽見的?誰是霍驚覺?」
    步驚雲迄今都沒作聲,他緩緩步至大佛膝的邊緣,鳥瞰四周環境,始終無任何發現。
    霍家人早已死絕,這個世上,除了他自己、黑衣叔叔。劍晨、不虛大師及蝙蝠外,
再沒有其他人認識霍驚覺這個人。
    蝙蝠已無舌可語,適才的聲音更非黑衣叔叔等人的叫聲,那麼,這個叫喚他的人到
底是誰?
    這個人不單知道他喚作霍驚覺,他知道霍驚覺已來至樂山……
    誰有這樣深厚的功力可以傳音?誰有這樣通天本領可以知道步驚雲的秘密?
    而且,這個人如此呼喚自己,似乎是想與其一唔。
    步驚雲的額角,此刻亦不免流下了一滴冷汗……
   
                  ※               ※                 ※

    三人從凌雲窟回到樂陽村的時候,已近黃昏。
    金色的夕陽斜照,大地頓時變得一片昏黃,當三人經過村口的時候,陡然瞥見村口
畔原來有一座細小的廟宇。
    每個村子也大都建有廟宇,無甚稀奇,不過這座宙的門前卻是十分有趣,此廟竟然
沒有名堂,僅在門外懸著一個很大的牌匾,上書一個大字「廟」!
    就像那些賣面的地方,永恆都鬧懸著一個「面」字一樣。
    斷浪一看之下,登時樂得大叫:「風,瞧!這座廟的名字很有趣啊!不若我們進去
看看如何?」
    聶風淡淡一笑,接著回望步驚雲,步驚雲不置可否,斷浪立即迫不及待一跑一跳地
走進廟內。
    廟內比其外觀還要細小,且已殘破不堪。由於漸近黃昏,已找不到半個前來參拜的
村民蹤影,但廟內仍是反常地瀰漫著一層刺眼的濃煙,令人也看不清到底神案前供奉著
的是何方神聖。
    滿廟濃煙之中,一個人正坐於廟內一個幽暗角落,似為廟祝,然而三人無論怎樣也
看不清楚此人容貌,只依稀可辨是一個肥腫難分的人。
    那個甫見三人進廟,悠悠道:「在下是這座廟的廟祝,不知三位施主這樣晚前來本
廟,是借宿、求神、問卦,還是看相?」
    此語一出,步驚雲與聶風一同陡地變色。
    因為,這個人的聲音令他倆感到異常震驚。
    那是一個低沉的漢子聲音,本來平凡已極,但,這個聲音竟是適才他倆在凌雲窟聽
到的聲音!
   
                  ※               ※                 ※

    步驚雲自進廟後一直提不起勁,如今雙目反閃過一線光芒,看來,他對眼前漢子的
真面目甚感興趣。
    聶風則感到整件事情異常詭異,他深知來者絕不簡單,不禁全身繃緊,只要來者稍
有異動,一觸即發。
    這個廟祝,似亦猜知二人心意,笑道:「兩位施主何事如此緊張?在下只是問你們
前來本廟究竟所為何事罷了!」
    步驚雲霍然道:「我,要看相。」
    那人笑道:「施主,你要看什麼相?」
    步驚雲道:「真相!」
    語聲未歇,猝然施展配合排雲掌所練的步法「雲蹤魅影」,閃電縱至那廟祝跟前,
誓要把他的真面目瞧個水落石出。
    豈料他不慌不忙,還氣定神閒地笑了笑道:「施主,看相也不用如此著急。」
    跟著身如飛絮,一飄便飄到丈外,身法之快,絕不比步驚雲遜色。
    步驚雲冷冷地問:「你,是誰?」
    這廟祝始終置身在迷濛的濃煙中,不給人瞧見他的廬山真面目,他喟然歎道:「我
是一個洞悉天機的人,可惜,我自己也是一個逃不出天機的人……」
    一旁的聶風終於張口問:「前輩縱能洞悉天機,這又與我們三人何干?」
    廟祝瞥了三人一眼,道:「只因為,你們三人全是悲劇!」
    此語一出,三人當場一愕,那廟祝轉臉望出窗外,道:「我來,正是要盡我最大的
本分,給你們最後的忠告,希望你們將來能夠倖免。」他說著側臉一瞄斷浪,道:「孩
子,野心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要好好節制自己的心,否則,準有一天會失去一些
在你生命中極寶貴的人或物……一字記之曰『朋』,寒夜送炭,莫失莫忘!」
    斷浪傻頭傻腦的,不明所以,正想發問,可是那廟祝已轉臉望向聶風,幽幽的道:
「來如清風,去如清風。孩子,你母離父瘋,自身生性亦過於仁厚,一生為人捨已,你
的宿命是『犧牲』,你最大的本事也是『犧牲』,而且,總有一天,你會為這個世間作
出……」
    他說著頓了頓,滿目痛惜之情,繼續說下去:「最大的『犧牲』!」
    聶風聽後一怔。犧牲?他愈聽愈迷惘。
    斷浪當然不服,嘀咕:「哼!我吉人天相,怎會出事?胡說!」
    那廟祝並沒有再理會斷浪,目光已落在步驚雲身上,步驚雲未待他張口說話,先自
說道:「不用為我占算,我,早知自己命運。」
    不錯!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命運!
    為仇而生,為仇而死。
    但是那廟祝對他這句話置若罔聞,他凝視步驚雲,詭異地說了一句話:「你,是一
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乍聞此語,步驚雲不禁心頭一懍。
    他確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最令步驚雲費解的是,此人怎會知道他另有名字喚作『霍驚覺』,難道……他的
占算真如如許靈驗?他是誰?
    就在步驚雲疑惑之間,那廟祝已在喃喃地說下去:「雲無常定,難為知已難為敵……」
    「孩子,這句話,將會是你一生孤苦的寫照……」
    「你以為你目前的遭遇很悲慘?不!你未來的遭遇更悲慘……你命帶孤星,與六親
無緣,相反與你毫無血緣的人卻會對你百般憐惜,例如你的繼父,例如你將來的心愛紅
顏……可惜他們命薄如絲,與你『情深緣淺』,只成為你終生痛苦的思憶……」
    那廟祝說到這裡,又再詭異地淒然一笑,笑容中滿是唏噓無奈,續道:「而且,我
還知道你目前有一個秘密的心願……」
    步驚雲牢視著他,秘密的心願?難道他指的是……
    復仇?
    「我可以告訴你,你一定能如願以償,只是……」
    他一邊說一邊仰天長歎:「心願了卻的一天,你自己又將如何?又是何苦?又是何
必?唉……」
    他愈說愈玄,聶風與斷浪均大惑不解,只有步驚雲心中有數,他一直都在靜靜的看
著這個對他瞭如指掌的人,掌心已是冒汗。
    斷浪始終對此不服,揶揄道:「嘿,江湖術士,信口開河,根本無法令人相信!」
    那廟祝僅淺淺一笑,道:「是嗎?那我便告訴你們一個預言,以證所言非虛。」
    這下子連聶風也感到興趣了,道:「咦?前輩有何預言?」
    廟祝道:「樂山這帶即將發生大難。」
    斷浪聞言立即嗤笑:「呸!樂山還不是一片昇平,何來大難?風,別信他!」
    那廟祝無視斷浪的嘲笑,一瞄聶風與步驚雲,似是異常急逼,趕緊嚷道:「好了,
老夫所能提點的也只得這些。大難已經臨頭,各自飛吧!」
    語聲未歇,他已拔地而起,「崩」的一聲,衝破屋頂而去。
    變生肘腋,聶風與步驚雲還未明白他此番話,忽聽得週遭傳來「隆隆」巨響。「啊,
這是……」聶風異常震驚地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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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6:26 |只看該作者
他來不及說出這是什麼,也即時知道了這是什麼聲音,因為整座廟宇霍地發生一陣
地動山搖,像是給一根千斤鐵柱一下一下地重重撞擊!
    步驚雲、聶風、斷浪幾科在同一時間向廟內回望,赫見一股凜然天威衝門而進,
「碰」然一聲撼天巨響,當場把整座廟門撞至支離破碎,更直向三人洶湧捲去!
    那人說得一點不錯。
    真的是大難!
    是洪水!
    隆!



第16章 為魔獨我
    不知由哪個時候開始,大多數的世人總喜歡把人生所要走的路劃分為兩大類——正
道、魔道。
    這些人往往就是那些自詡為正道之士,他們最喜歡被群眾歌功頌德,故堅決與魔劃
清界線,狠狠批鬥,誓要剷除魔障方才後快。
    然而歷史不斷提供教訓,人性是極度複雜難解的一回事,誰敢肯定正中不會有魔?
魔中不會有正?
    試問世間。
    誰會為堅守心中認為正確之事而妄顧千夫所指,活得更狠,更盡?
    又有誰能有義無反顧的萬丈豪情,敢對拘泥守正的人暴吼一聲
    為魔獨我?
   
                  ※               ※                 ※

    萬里蒼穹。
    神州蒼生千百年來最懼怕的事物,也許是水。
    水雖然能為大地帶來無限潤澤、生機,滋養萬物,可是它有時也會一反常態,窮凶
極惡,吞噬千萬生靈。
    就像人間無數所謂肝膽相照的友情,一旦利字當頭,總是閃電般反面無情!
   
                  ※               ※                 ※

    「隆」然一聲撼天巨響,水又在發怒了!
    一道無法抵擋的洪水猛地破門而進,步驚雲、聶風、斷浪猶在廟內,廟中又無其餘
出路,三人頓成中之鱉,只有廟頂才是唯一逃生之路。
    然而洪水來勢洶湧無匹,不獨衝破廟門,還同時從外撞裂廟之四壁。廟壁遂再也抵
擋不住在外的洪水,當場全告崩塌,「嘩啦」一聲,洪水立從四方八面湧入,席捲三人。
而本來是唯一生路的廟頂此時竟然破成碎片,大量洪水挾著廟頂碎片,儼如天塌般向三
人重重壓下來!
    斷浪只懂得慌張失措,驚嚷:「哇!這次當真是大難臨頭啊!」
    眼看三人勢必給洪水淹沒,生死存亡間,步驚雲與聶風互望一眼,雙方均知必須聯
手方能脫險。就在五方洪水已侵近他們方圓八尺剎那,步驚雲毅然雙掌齊翻,兩股雄猛
無儔的掌勁直貫左右掌心,打出排雲掌以凌厲見稱的一式「排山倒海」!
    此招一出,掌勢當真勁如排山倒海,頓把其中兩道洪水沖勢稍為遏止,而聶風亦刻
不容緩,同時運腿踢出風神腿之「風捲樓殘」!
    一道腿勁閃電自聶風腿中迴旋而出,儼如龍捲風般把其餘兩道洪水卸開。頃刻之間,
地上四道洪水已然受制一時,但三人仍未能有半分喘息,因為最可怕的一道洪水已從天
而降,壓至三人頭上兩尺!
    千鈞一髮,步驚雲雙掌一合,真氣霍然從指尖射出,猛把頂上的洪水逼開一線空隙,
跟著左右掌迅速攤分,這道真氣居然一分為二,正是排雲掌絕學之「撕天排雲」!
    好一招「撕天排雲」!這招用於步驚雲手中雖未能撕天,卻足可撕水。只見左右兩
道真氣隨著步驚雲的手,硬生生把壓下來的洪水一撕為二,逼於兩旁瀉下,中間更空出
一條尺許寬的罅隙。
    生機乍現,步驚雲立即吐出一個字。
    「跳!」
   
                  ※               ※                 ※

    「砰」之聲不絕於耳,整座廟頓遭洪水轟個支離破碎,瞬間沉沒於怒濤中。
    就在廟內一些碎木樑浮上水面之際,三條身影才飄然落到這些木樑之上。
    步驚雲等人終於在最後一刻死裡逃生。
    三人在飄浮著的木樑上站穩後方才極目遠眺,但見青衣江畔江水滔滔,水漲潮高,
滾滾浪花宛如一條萬里巨龍般洶湧騰動,像要把世間萬人萬物吞噬於其龍口之內,兇惡
已極。
    這條巨龍,想必是岷江、青衣江與大渡河一帶洪水為患所致,所未料到洪水毫無先
兆,突如其來,相信岷江彼岸早已淪為澤國,不少平民慘遭殃及。
    想不到適才那個神秘廟祝所言非虛,樂山這帶果真如言出現大難,但那個廟祝在這
片洪流中已不知所蹤。
    洪流縱猛,但此時湧至樂陽村口,一時間也未能再行侵前。蓋因樂陽村本位於一地
勢較高挺之平原,而村內與村口亦足有半里之遙,故一時三刻之間,洪水仍未能禍及樂
陽村。
    不過瞧洪水蔓延之勢如此急速,相信不消半個時辰,屆時水位暴升,便會把整個樂
陽村吞沒,徹底毀滅!
    聶風急道:「糟!這次洪水猛如千斤,若再如此下去,樂陽村內所有人勢必死個精
光,我們決不能夠坐視。」
    斷浪插嘴:「風,那班村民如此橫蠻無理,我們其實也自身難保,犯不著……」
    話猶未畢,聶風已凜然截斷他的話:「浪,話不應如此說!他們縱有千般不是,畢
竟也是神州一脈,血濃於水,我們一定要趕去通知他們!」
    斷浪但聽聶風語氣居然罕有的凝重,也自知出言輕率,即時垂首噤聲。
    聶風轉臉問步驚云:「雲師兄,救人要緊,希望你別再介懷他們對你所幹的事,不
記前嫌,與我一起助他們一臂之力,如何?」
    他滿腔熱切,步驚雲卻不置可否。聶風見他默無反應,頗覺失望,暗思:世上難道
真的沒有胸襟寬容、磊落的人?
    但目前形勢已不容許他再逗留下去,不禁無奈道:「既然雲師兄執意若此,我惟有
自己去了。」
    說罷即時展身點水而過,直朝樂陽村之方向縱去,身形瀟快絕。
    斷浪在後嚷道:「風,等等我!我也一起去!」
    難得斷浪也深明大義,緊追其後。不過他輕功底子遠較聶風遜色,只好一邊借助浮
在水面那些較為粗大的木碎,一邊跳躍而前。
    可是不及十步,一不留神,便失足誤墮水中。就在此是一人突從後抓著他,把他拉
出水面,再順勢與他一起騰身而起儼如奔雷般向樂陽村馳去。
    飛馳之間,斷浪微側小臉回望,欲看身後的到底是誰,一瞥之下不由得異常驚異。
這個人竟然是步驚雲!
    雖然時近黃昏,樂陽村市集內依舊一片車水馬龍,滿佈擺賣的攤擋。許多婦女猶在
忙著買菜弄飯,但見她們有些背著幼兒,有些手牽稚子,買的買,賣的賣,仍不知大禍
臨頭。
    倏地,一條小身影恍如天神般從天而降,落在市集最擠之處,甫著地即高聲嚷道:
「大家快逃!」
    市集內雖是異常喧嘩,但這叫聲貫注內力送出,眾人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單市集內的人,全村村民也同時聽見了。
    樂陽村僅是一條小村,只得數十戶人居於市集附近,人數並未逾百,如此一嚷,即
使身在屋內的村民,也不禁要探首窗外看個究竟。
    霎時之間,所有好奇、懷疑、訕笑的目光盡移往那個落在市集中心的小身影上。
    這個小身影正是聶風。
    人群之中,已有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漢子排眾而出,走向聶風,極不禮貌地問:
「我是樂陽村的村長,小子!你剛才胡叫什麼?」
    聶風急道:「岷江彼岸已是洪水為患,水勢亦逐漸欺近青衣江這邊,相信不久便會
把這條村完全淹沒,請大家快收拾細軟,趕快逃往高處吧!」
    此語一出,場中婦孺登時湧起一陣恐慌,當中更有不少人在驚呼:「啊!洪水來了!
那……我們怎麼辦?村長,我們該怎麼辦?」
    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那村長見僅是一個小孩說話已令人心惶惶,不由得鐵青著臉,
喝:「大家冷靜點!讓我先問個清楚明白!」隨即瞪著聶風問:「既然樂山一帶有洪水
氾濫成災,那為何本縣的官府並未知會我們?」
    聶風忙答:「這道洪水來得甚至為突然,也許官府也來不及通知你們……」
    「哦?是嗎?」那村長贅肉橫生的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猜疑之色,上下打量著聶風,
厲聲叱問:「那,我問你,小鬼!你並非本村村民,你又為何可以來得及通知我們?你
到底是誰?」
    聶風為之一愕,沒料到自己一番熱心趕來相告,居然會受到如此猜忌、盤問,錯愕
之下也不懂該怎樣回答,只是支吾:「我……我是……」
    驀地,但聽一個聲音自不遠的一間石屋傳來:「不用再說了!我認得他!」
    眾人盡皆回頭一望,只見一個婦人正攙扶著一粗壯漢子從屋內蹣跚步出。聶風一看
之下,心中暗叫不妙,原來那個男的正是步驚雲昨日打傷的粗漢老李,適才說話的人則
是老李之妻,那個恩將仇報的潑辣女人!
    「彪嫂,是你?」眾村民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呼,顯見她在村中的地位不輕。
    卻原來粗漢老地本名李彪,是村中的唯一教頭。他的妻子劉翠當然也懂得丁點兒花
拳繡腿,而且她更是村長的女兒,故時常恃勢欺壓村民,甚至欺壓自己丈夫。其實那次
老李也是忍無可忍下才會對她飽以老拳。
    如今這個潑婦已一步一步的扶著老李接近,她不可一世地指著聶風的鼻子,道:
「我認得這小鬼!他師兄是個魔頭,昨日還把老李毒打一頓,後來給我們其中一些村民
嚇跑了,想必是那個魔頭含恨於心,便派這小鬼造謠生事,妖言惑眾……」
    「不!事情並不是這樣的!請大家聽我說……」聶風慌忙中待要解釋,可惜眾人並
不聽他解釋,人群中已有男丁在附和:「是呀!我也認得他了!這小鬼確是那個魔頭的
師弟,那個魔頭使人一看即不寒而慄,可怕得很!」
    「不錯!今回這魔頭派他的師弟前來胡言亂語,不知有何企圖?」
    「會……是對本村不利?」
    「不會吧?我看他們也只是鬧著玩的!」
    眾人七嘴八舌,不知從哪個時候開始,步驚雲在他們的口中心中,竟然已榮升為
「一代魔頭」。
    眼見眾人水浸眼眉,依舊不知好歹,愚昧無知,聶風心中一陣失笑之餘,亦感不知
所措。
    幸而此時有一手牽兩個幼兒,大腹便便,喚作「祥嫂」的新寡婦,可能因顧慮兒子
們的安危,較為理智,對那村長直言道:「村長,若這孩子只是鬧著來玩的話,這玩笑
未免太大了!我看他神色也很真誠,而且臉上那份著急之情看來也並非裝出來的。所謂
『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倘真的有洪水淹至,我們便不堪設想……」
    此話才屬情理之言,那村長雖對聶風極度懷疑,但村內近百人命若然有失,這等罪
名,誰能擔戴得起?不禁猶豫不決。
    那個潑辣的劉翠有見及此,登時滿臉不悅,盛怒之下,信手便欲把那個直言的祥嫂
推過一旁,豈料使力過猛,竟把她連人帶子一起推跌地上,兩個孩子頓時撞破了頭「哇
哇」哭叫,祥嫂亦覺腹痛如雷,駭然問:「彪嫂,你……」
    劉翠狠狠瞪她一眼,這個女人實是欺人太甚,用力拍著自己心坎,凶巴巴的毒罵:
「呸!你這無知婦人懂個屁!老娘敢以人頭擔保,這小子必定在說慌!若真的誤了大家,
就以老娘的命來償吧?」
    聶風聞言一愣,這個潑婦怎麼愈說愈蠻不講理?竟然弄至人頭擔保這個田地,於她
又有何益?她分明是因一已私怨而在賭氣!
    這還是聶風第一次遇見這種「損人不利已」的人,她罔顧村民生死,異常陰毒。
    然而她那番話聽在一眾村民耳內,他們不期然躊躇起來。
    劉翠見自己一語得逞,面上遂露出一陣小人得志之色。
    就在眾人躊躇之際,陡地,傳來一個令人心寒的聲音。
    「好!就以你的頭來償……」
   
                  ※               ※                 ※

    話猶未畢,半空之中已有兩條人影飛下,其中之一是斷浪,其二是步驚雲!
    聶風乍見步驚雲居然會帶著斷浪追來,為之喜形於色。
    他畢竟也願前來。
    那些村民驟見這個公認的魔頭霍然降至,盡怕得向後倒退數步。
    劉翠仍喋喋不休,叱道:「真沒用!你們怕啥?今日我們就合力把他狠狠教訓一頓
吧!」
    她口中雖不斷慫恿村民上前拚個死活,自己卻沒有踏前半步,相反退得更快。
    步驚雲只是身影一晃。
    他赫然幹了一件令在場所有人側目、正道中人齒冷的事!
    但見他掌影一翻,輕而易舉便以爪緊扣那個潑婦的咽喉。
    他竟然要殺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女流?
    劉翠不愧是教頭之妻,倒還有兩下子,雖然被制,仍能回肘揮掌,虎虎生風,不過
要以之對付身後的步驚雲,未免不著邊際。
    老李眼見妻子受制,情急之下欲撲前攻擊步驚雲,可是他負傷在身,還未撲出,已
仆跌地上。
    劉翠向在村中驕橫自負,幾曾嘗過如此失措?但仍不忘謾罵:「嘿!果然是名副其
實的魔頭,居然連女人也想殺,不過老娘肯定你不敢動手!」
    步驚雲徐徐道:「猜對了,我,不會殺你……」
    劉翠有恃無恐地哼道:「哼!老娘早知你只是頭虛有其表的鼠輩,你殺了我,不怕
全村人把你打死嗎?」
    她太得意了,根本便沒注意步驚雲眼中驀地綻露一絲凶光,但聶風一眼便瞥見了,
他知道師兄將要幹什麼,急道:「雲師兄!不要這樣……」
    但話未說完,赫聽「叻」一聲。
    那是種骨肉被扯斷的聲音!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聲音!
    聲音過後,只見那個劉翠「啊」的一聲倒在地上,鮮血自其左肘如泉溢出,隨著她
在地上痛苦翻滾的身子塗滿了整個地面。她的左臂,赫然給步驚雲硬生生撕斷!
    撕得好狠!
    聶風見步驚雲真的毫不留情地對女流下手,當場大為震駭,連忙搶前替那個劉翠點
了數處大穴,鮮血才緩緩止住,可是劉翠痛楚稍為舒緩,頓把聶風推開,又罵:「滾開!
你……和你師兄……均屬一般貨色,別再……佛口蛇心!」
    聶風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竟給她如此辱罵,一時呆住,斷浪此時卻從後搭著他的肩
膀,道:「風,她是活該的!別再理她!」
    活該?
    她確是活該,村民們可也認為她是活該?
    面對如斯血淋淋、觸目驚心的一幕,村民們俱為之一怔,跟著便是一陣鼓噪。
    劉翠雖平素恃勢,但人們在事發之後,總愛「幫親不幫理」,無論如何也是先為自
己人說話再算,尤其是殘害女流之事,更是難忍,因此人群中已怒吼迭起:「魔鬼!」
    「魔鬼!」
    魔鬼?誰才是真正罔顧村民生命的魔鬼?怎麼他們一點也懂得算清?
    「魔鬼」之聲不絕於耳,步驚雲依舊置若罔聞,右掌依然滴著血,從劉翠斷臂染來
的鮮血。
    大部分村民雖在吼叫低罵,但終究沒有人敢挺身踏前一步,反之更在一步步的向後
退,因為大家早給步驚雲狠辣無情的手段震懾!
    他們退,正是步驚雲的目的!
    無論怎樣解釋也無法令這班村民相信洪水將至,令安於天倫之樂的他們捨棄活了半
生的家,令他們能齊心逃走,但危機已逼近,再不容他們死賴不走。步驚雲惟有犧牲一
個左右村民的潑婦,以斷她的手臂來對他們恫嚇。
    這是下策,一個整天只顧自己聲譽的正道中人所不會、不敢用的下策!
    然而卻是一個最狠、最盡、最有效的方法!
    聶風猶在發呆,也許他只是思索著今日若沒有這個被譽為魔頭的雲師兄,單以自己
一張嘴,能否說服這班村民退走?若村民終究不信他,那……眼前所有男男女女盡會死
於一旦,包括那些猶不知發生何事的孩子……
    這班為數不少的小孩將會為父母們的猶豫不決心書而白白枉送小命!
    想到這裡,聶風忽爾發覺,步驚雲今日成為眾矢之的的魔頭,其實也是為了……
    不過步驚雲看來並不介意自己被視為魔,而且似乎並不太滿意村民們退後的速度,
他們退得太慢了,慢得根本不及逃生。
    因此,步驚雲突又橫眼向眾人一掃,冷冷的吐出一句話:「別惹怒我,要命的就快
逃,否則……」
    他說著側臉一睨地上的劉翠,目露凶光的續道:「將會比她更慘。」
    毫無半點高低仰揚的聲音,沉重而有力的語調,合之而成的這句話,簡直如同一根
用作烙刑的火紅鐵遞至眼前,那種殺一儆百的壓迫力,唬得所有咒罵著、後退著的村民
退得更快。
    即使是那些怕得躲在屋內的村民,也即時扶老攜幼鼠竄而逃。
    眼見所有人盡向後方較高山頭逃去,步驚雲臉上強裝出來的凶光才稍為緩和下來。
    但就在此時,突聞聶風低呼一聲:「糟!」
    步驚雲斜眼一瞄聶風,斷浪也走上前問:「風,什麼事?」
    聶風側耳細聽,他已用冰心訣聽得清清楚楚。只見他的雙目愈睜愈大,大得就像是
他心中的恐懼,他驚叫:「來……不及了!」
    他滿臉憂色地回望步驚雲與斷浪,吐出四個令人聞之心悸的字:「已經……來了!」
    語聲方歇,三人腳下乍現一道巨大無倫的黑影。
    什麼東西能有如此巨大的黑影?步驚雲與聶風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什麼。可是斷
浪還是不由自主地回頭一望。
    赫見三人身後霍然升起一道滔天巨浪,疾向整條樂陽村鋪天砸下!
    水聲隆隆,浪花滾滾,儼如水神之怒!
    一切擋路的樓房、建亦無法再擋,遇水即塌,天翻地覆!
    斷浪又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聲:「哇!」
   
                  ※               ※                 ※

    洪水,淘盡了遍地黃沙,淘盡了農戶們辛苦得來的耕作,淘盡了凡塵眾生……
    淘盡了魔與道!
    巨響過後,僅餘下無法估計的摧毀與死亡!
    整條樂陽村已陷在洪水之下。
    不過,樂陽村的村民並未死絕。就在洪水淹至之際,部分村民已攀至村後山腰高處,
險險避過了這次天劫。
    可惜本是近百的村民,如今僅得三十餘人可以倖免,其中五個,還是步驚雲、聶風
和斷浪在逃生時順勢救起的孩子。
    以他們三人的輕功與力量,在這洶湧的浪濤中,即使拼盡全力,也僅能救得這些。
    眾人如今身處的是山腰一條兩丈闊的狹道,狹道兩旁是筆直危立的險峻山壁,高達
三十丈。眾人根本無法攀上,尚幸狹道盡頭,另有一條依山鑿成的石階,跨山而過,只
要踏過此道通往山上的石階,便能到達山後更為安全之地。
    可是餘下的村民並沒有打算攀過這個山頭再說,因為洪水現已稍為平定下來,他們
都急著打撈親友們浮在水面的屍體。
    每撈起一具屍體,人群中都會傳出連串慘絕人寰的哭聲。頃刻,週遭一片愁雲慘霧!
    屍體當中,亦出現了村長的屍體,他猜疑多忌,誤了村民,本來罪不至死,但既然
死了如此多的村民,他身為村長又怎能不死,以謝天下?
    那個老李及劉翠亦已浮屍於洪水中。
    這個惡女人,若非她心存私怨,罔顧村民安危而信口以頭保證,致拖誤了村民逃去
的決定,也許村民未必不可及時逃生,不致釀成今次慘劇。她最後雖賠上性命,未免太
便宜了些。
    還有,慘死的六十多人中,一半以上都是孩子。
    可憐的孩子……
    聶風拚命以腰帶幫一些老弱的村民撈起飄近山腰邊緣的屍體,撈了一具又是上具,
每具都無法可救,返魂乏術,撈得好不心碎……
    這些屍體,十居其六都是十歲以下的小童,他們的臉蛋還是圓嘟嘟的,可知生前如
何天真可愛,對人世間如何滿懷憧憬。眼見這些撈不完的童屍,聶風雙目忽掉下了兩行
眼淚。
    他終於再也支持不住,跪倒痛哭……
    天啊!為什麼你偏要這樣殘忍,叫這些毫無抵抗之力的村民盡皆葬身在怒濤之下?
他們只是愚昧無知、狐疑不信,為何又要他們無辜的孩子來陪葬?
    這些孩子生在貧苦百姓家,本已賤如草,連吃也沒得好吃,如今連小命也丟了。
    斷浪蹙著眉,輕輕拍著聶風的肩,低聲安慰道:「風……別太。難過,我們……已
盡了力……」
    說到這裡,他按捺不住,熱淚盈眶,淚流不停。
    畢竟,大家都是切肉不離皮的炎黃子孫……
    龍的孩子……
    霎時間,四周只充斥著害怕、絕望、哀傷、痛哭的表情,神州子民千百年來一貫的
表情。
    天地人間,只有一個人親睹這樣慘絕人寰的事,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步驚雲!
    他只是默默的看著那數不清的、給撈了起來的大人和小孩的屍體,又看看那仍未死
的十多個村民,還有那些在雙親屍體呱呱大哭、彷徨無助的小童……
    他依然木無表情。
    在他過去十四年的小命中,他所經歷的悲劇實在太多。
    他太明白,悲哀雖是至情至聖,但,於事無補!
    只有奮勇地生存下去,才是對天意最狠辣的報復!眼前當務之急,並非哀傷、撈屍
痛哭,而是先助村民和小孩脫離險境方為上策。
    他眺望著不遠的樂山在佛,深幸這次洪水雖猛,仍未足以淹過佛漆,否則若那頭冒
火異獸又再現身的話,必會帶來更大的不幸。
    然而此刻黃昏冉褪,夜色漸臨,黑夜即將籠罩大地,屆時,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夜中再逢洪水,將會更為凶險。
    他驀然道:「撈屍、悲痛,並不合時,走!」
    此語甫出,即時引起村民們的極大反應,大家都想不到他會在此時此地說出這樣的
話,就連痛哭著的聶風、斷浪也是一愣。
    聶風訝然道:「雲師兄,我們……好歹也幫村民……撈起所有屍體……才走吧。」
    步驚雲卻斬釘截鐵的道:「誰保證,洪水不會再來?」
    聶風聞言一怔,方才驚覺,若洪水真的再次氾濫的話,就連眼前這數十村民也保不
了。
    可惜那些村民在傷痛親人之死的同時,已經喪失了理智。他們只知道,阻止他們撈
起親友屍體的人,是魔鬼!
    但聽人群中不斷傳來無數自緊咬的牙縫中透出的陰毒無比的同出一轍的詛咒:「魔
鬼!畜生!」
    「你不配做人,願你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頃刻,所有大人的眼睛均燒得如烈火般通紅,大家都把無法宣洩的喪親之痛,化為
莫名之恨,遷怒於步驚雲身上。
    聶風急道:「大家不要衝動!」
    可是根本便沒有人理會他,他們只顧撿起地上的碎石,緊握著,一步一步,逼向邊
緣的步驚雲。
    那十多個小孩也給大人們眼中的野蠻獸性嚇怕了,不約而同地「哇哇」大哭起來。
    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步驚雲早已不得超生,不用他們詛咒。
    他並沒有退,他只想看看這群聲聲喚他為魔為畜的人可以對他怎樣?
    就在雙方緊張欲裂地對峙之際,霍地,村民臉上均露出無限恐懼之色。
    聶風與斷浪也是一臉惶然。
    因為,終於給步驚雲說中。
    第三道洪水來了!
   
                  ※               ※                 ※

    所有村民陡地全部棄石掉頭而逃,孩子們亦在大哭大嚷,步驚雲雖沒回頭,但也聽
聞身後「砰磅」的水聲,他已知道到底發生何事!
    聶風駭叫:「雲師兄,快走!」
    走?走往何處?不錯!以步驚雲、聶風與斷浪的輕功底子,相信要攀躍兩旁數十丈
高的山壁並非太難的事,但,他可以走嗎?
    眼見場中所有村民全都自私地抱起自己的孩子向著狹道盡頭的石階奔逃,不過他們
似乎忘記了一件事……
    還有八個剛死去雙親的孩子,正不知所措、不懂奔跑地顫抖、瑟縮!
    他們全是孤立無援的小童,滿臉涕淚,猶在絕望地哭號:「娘親!」
    「爹!」
    娘親?爹?這群天真的小童又哪會猜到,他們無論如何呼叫,他們浮屍水面的爹娘
已永不能再呵護他們了!
    想不到其餘村民竟能夠狠心拋下這群可愛無辜的孩子,不顧而去,難道真的就這樣
眼巴巴讓他們給洪水吞殺,變為那些浮於水面死不瞑目的童屍?
    不!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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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7:50 |只看該作者
步驚雲太明白,若阻不了今次洪水,縱使是那些在抱頭鼠竄著的村民,他們還未逃
上石階,便已身歿水中!
    想到這裡,一股潛藏的男兒熱血登時沖昏了他的心,他下了一個令人難以相信的決
定!他奮勇轉身!
    只見一道高達三丈的巨浪正翻至五丈之內,儼如一頭饞涎欲滴的凶獸,澎湃絕倫,
但步驚雲臉上毫不變色。
    天!你要世人視我為魔,我不管!
    但你泯滅天良,連這群無辜的孩子也要趕盡殺絕,我便要管!
    如果這就是所謂天意,天意就是絕對的錯,我步驚雲就偏要與天為敵,即使過後世
人仍視我為魔,我亦甘願為魔一生!
    我只要今日能救得這班孩子,一切代價我都甘心付上!
    縱使,為魔獨我!
    步驚雲暴綻一股霸氣縱橫的戰意,直至此時此刻,他甚至連個人仇恨亦忘掉,他不
顧一切,義無反顧地把自己豁了出去,從未試過如此的盡!


     他體內的霍家真氣、排雲氣勁及悲痛莫名的內力一直都是各自使用,不能合一,然
而就在此生死一髮之間……
    雄赳赳的男兒豪情,和那顆急切拯救無辜的心,催使他體內三道不同性質的真氣不
住衝擊、流轉,霍地,他雙目狂睜!
    「啪裂」一聲,他上身衣衫赫然悉數被震破、迸碎!
    奇跡出現了!就在他熱血狂奔之下,三道真氣硬生生給他成功地融合為一,發生他
平素絕對不會有的深不可測的爆炸性內力,蓄勢待發!
    與此同時,浪頭已逼至眼前咫尺,簡直勢如惡龍般向步驚雲吞噬下去。
    步驚雲赤著上身,一身肌肉賁張,雙臂堅如百煉精鋼,臂上每條青筋盡給體內那股
新成的超級內力激至迸血,他不顧痛楚,忿然挺起雙掌!
    來吧!天!
    神州蒼生千百年來害怕的洪水猛獸,就由我一人來擋!
    只要我認為是對的,便沒有任何一物可難倒我步驚雲,包括天!
    即使要把我打進這世界最黑暗最底的地獄,我亦要救他們!
    讓我這個世所鄙視的魔告訴你,到底是人強抑或天強?誰對?誰錯?
    步驚雲豁盡渾身真氣,狠狠向浪頭轟出他畢生的功力,他畢生的苦心,轟出這違抗
天命、足以開天闢地的霸烈一掌!
    「轟隆」一聲震天巨響,當聲地動山搖,天地色變!
    同一時間,天上驚雷暴響,五道紫電疾劈而下,彷彿蒼天已被觸怒,要對這個為救
無辜而抗天的人作出最狠毒的懲罰!
    它要他五雷轟頂!
    怒濤亂翻,雷電亂舞,聶風與斷浪已不懂得走避,聶風只是拚命吶喊:「雲師兄」

第17章 大輪迴  
    天意殘酷如刀。
    洪水兇猛如獸。
    在凜凜天威之下任憑聶風叫破了喉,還是阻不了「天」,阻不了「步驚雲」和將要
發生的一切!
    然而,一切聶風意料之內的可怕事都沒有在此刻發生,因為——就在洪水窮凶極惡
地蓋下,天人即將狠狠拚個你死我活的剎那,忽地「蓬」的一聲,磅礡無匹的洪水竟給
步驚雲那道三合為一的霸烈真氣硬生生撐在半空,猶如一堵數丈高的水牆塞在狹道入口。
    步驚雲赫然扭轉了天意!
    聶風駭見眼前這個難以置信的事實,第一個反應是喜,蓋因步驚雲暫時無恙,第二
個反應是——震異!
    這……這是人的力量嗎?抑或是……
    「魔的」力量?
    在此轉折性的一刻,甚至連聶風亦有點不敢相信是一個真正的人,或許,他其實真
的是「魔」的化身……
    一個投生到世上來走一趟的魔,一生敵視鐵索如山、牢不可改的天意,不惜犧牲自
己救人,卻始終不為世人諒解。
    也許在冥冥之中,所有的神、魔、人甚至萬物,盡皆難逃天意五指五掌,縱然是步
驚雲這次違抗天命出手救這群孩子,也是在天意的安排之中!
    可是,聶風哪會想到,步驚雲此刻能擋此道無儔洪水,只因心頭那股頑強不屈的熊
熊熱血,驅使他三氣合一,意外衝開任、督二脈,方能打出他平日施展不出的超級掌力,
特別是三氣之一的「悲痛莫名」本是黑衣漢子絕學,力量更是匪夷所思,若沒有足夠的
「悲痛莫名」內力支持,儘管三氣合一,也難擋洪水之險!
    不過步驚雲終究是一個活人,血肉之軀雖能擋天威一時,難擋一世,聶風與斷浪但
見步驚雲精赤著上身已因體內過於猛烈的真氣,逼至遍體綻現青筋,每條青筋更在滲血……
    不但青筋滴血,就連步驚雲的七竅,也在源源滴血!
    彈指之間,他赫然變為一個血人,但他依然拚命以雙掌把洪水隔空撐著,直如「一
夫當關,萬夫莫敵」!
    聶風僅是手足無措的愕了愕,迅即便知道自己此際應幹何事,他不假思索便向步驚
雲衝去,道:「雲師兄,我來助你!」
    但步驚雲似乎並不接受他的好意,就在聶風躍近其一丈之內時,他突然鼓起一口氣,
斷續吆喝:「別……過來!」
    聶風一呆,問:「雲師兄,你……」
    危機在即,步驚雲一反過去冷靜低沉的語調,高聲暴然喝道:「你……若想……這
群孩子……陪我們一起死,便……來吧……」
    這句話裡每一個字皆是步驚雲在與洪水搏鬥之間說出,可想而知如何辛苦,聶風聞
言當場恍然大悟!
    不錯!縱使他上前以內力助步驚雲一把,但也僅能多支撐一時三刻,當一時三刻過
去,他們三人還是要死,這群孩子還是劫數難逃!
    而步驚雲豁出一切的心意也就因此白費!
    當前急務,必須先帶起這群孩子為上!
    誰能擔此重任?如今僅得兩個人——聶風與斷浪!
    聶風一念至此,心頭怦然一動,雙目忽爾閃起淚光,有點茫然地對步驚雲道:「雲
師兄……」
    眼見聶風還在猶豫,步驚雲陡地狠狠自牙縫中噴出一柱鮮血及一個急切無比的字:
「走」這個「走」字,吐得如此斬釘截鐵、義不容情,聶風當場渾身一震,他心知自己
必須在此倉卒之間下一個最絕情的決定。
    他一瞄斷浪,但見斷浪亦已經決定了,他的小頭一點。
    走?
    好!
    他驀然狠心的轉身,眼中的淚光已不由自主掉了下來。可是他剛轉身,卻瞿然發現
那群小童竟已站到他和斷浪的身後。
    「你……你們……」聶風只覺訝異,不明所以。
    其中一個孩子抹著眼淚,嗚咽道:「木面哥……哥……是好人,我們不……走!」
    另一個小童也哭著附和:「是啊!他……不是……什麼魔頭,否則……不會拚死……
保護我們啊……」
    其它孩子也異口同聲地嚷:「師塾老師常說,好人會有好報,木面哥哥保護我們,
我們也要保護木面哥哥!」
    想不到成熟的大人們經過歲月的薰陶,並不能瞭解步驚雲的一顆心,而這群孩子每
個也僅是約莫六,七歲的年紀,他們根本不懂世故,卻偏偏最容易看透一個人的真心。
    真是諷刺!
    聶風乍聽這群孩子一片天真之語,淚下更急,就連向來對步驚雲毫無好感的斷浪,
竟也忍不住淌下了淚。
    二人回首向背著他們的步驚雲一瞥,但見他灑滿鮮血的身軀猝然一震。
    他也會為了這群孩子的一片真誠所動?
    他霍地鼓勁暴叫:「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我只為……自己而……抗
天,快滾!」
    他一口氣吐出這麼多話,簡直是他生平最多話的一次……
    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聶風與斷浪驟聞素來不喜言話的步驚雲說了這麼多話,心頭一顫。而就在步驚雲暴
喝之間,他足下兩道強橫氣勁猝然破開地面,一直轟向身後那群孩子,那群孩子頓給他
這股兇惡氣勢唬得散開。
    步驚雲頭也不回,對聶風二人道:「我尚可支持……一盞茶……時分,你倆……該
知道……如何做吧?」
    聶風二人瞧著他渾身的斑斑血跡和那雙仍強撐著洪水的手,兩雙淚眼互望一眼,已
知道已不能再拖誤下去。
    斷浪倏然道:「步驚雲!我一直都對你看不過眼,今日……亦要說一句……我斷浪
真的敬你……是條好漢,對你……心服口服!」
    這句是斷浪由衷所發,但步驚雲並無反應,他的語調又再回復冷漠,僅沉沉吐出一
句話:「別……婆媽!快……帶他們……走!」
    聶風淒然向斷浪使了一個眼色,斷浪隨即會意,二人旋即出手!
    「噗噗」的數聲,所有孩子均被他倆點了大穴,動彈不得。
    孩子們齊聲驚呼:「長髮哥哥,你們……幹什麼啊?」
    聶風二人並沒再答他們,只是含淚把他們分別放到自己兩肩,有些更以手抱著。接
著,聶風再回首一瞥步驚雲寂寞而孤單的背影,哽咽道:「雲師兄,風師弟……會永遠……
記著你的,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找?找什麼?也許連他的屍體也未可找?步驚雲並沒回應。
    「你」字甫出,聶風已挾著孩子轉身,閃電戰般朝狹道盡頭的石階縱去。斷浪無言
一望步驚雲,亦不再遲疑,挾著孩子緊追聶風。
    他倆始終都沒有回首再望,因為,只怕這一回望,又會改變了主意。
    不過,那群動彈不得的孩子猶在哀鳴,他們的口中還是在哭嚷道「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木面哥……木面……木……
    孩子們的哭嚷聲終於遠去,漸漸地,變得微不可聞。
    一直背著聶風、斷浪與孩子們的步驚雲終可吁一口氣。他知道,他們已經遠去了,
甚至已攀過石階,到了彼端較為安全之地。
    而一盞茶的時限亦無情地降臨!
    步驚雲只感到自己的一雙手逐漸麻木,恍如他的身體一樣。
    因為,他所有的力量即將耗盡!
    連他體內的熊熊熱血,他心中的戰意,亦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看著眼前勢將向他迎頭砸下的水牆,步驚雲不由自主惻然一笑,心想:原來到頭來,
這才是他的真正下場?
    這樣一想,洪水又再向他壓下數尺,他雙掌中的真氣也愈來愈弱,他的神智亦開始
有點迷糊。
    迷糊之中,他似乎看見那堵水牆泛現了霍步天那張慈和的笑臉,簡直栩栩如生,這,
是幻覺嗎?
    不但瞧見霍步天的笑臉,他還依稀聽見了自己和他的對話:「爹,驚覺……不孝,
始終未能為你報仇……」
    「孩子,報仇之事並不要緊,你今日犧牲自己救了這麼多無辜不幸的人,爹在黃泉
路上雖然寂寞,也因你引以為榮。」
    「爹不用再寂寞,我快將陪你一起上路。」
    「是嗎?只怕未必……」
    未必?
    步驚雲霍地從片刻迷糊中驚醒,心中閃過一念頭:難道,還有一線生機?
    不!適才的僅是幻覺!他根本便沒有任何生機!
    只因為,他霍地感到筋疲力盡,掌中的真氣亦閃電消失,高達三丈的水牆再無任何
真氣擋路,登時又復張牙舞爪,「隆」的一聲,勢如泰山壓頂般向步驚雲迎頭蓋去!
    步驚雲根本再無半絲力量頑抗,此刻,他甚至比一個初生的嬰兒還要脆弱,洪水又
重如千斤,當場把他擊昏、吞噬!
    「嘩啦」一聲!
    他終於為逆天而行付出了他的代價!
   
                  ※               ※                 ※

    那本來是一雙異常鎮定的手。
    自這雙手跟隨它們的主人來到世上後,便一直協助他完成各樣事情,包括一些它們
不願意幹的事。
    它們知道,曾傷在其主人手下的人簡直數不勝數,且盡屬十惡不赦,死不足惜之人!
    亦只有它們能夠真正明白,每當主人遇上一些無辜的人時,他曾在暗裡幹過什麼。
    可惜,太多的罪,氾濫的血,令它們的主人蒙上「魔」的名銜,也令這雙手變為一
雙══血手!
   
                  ※               ※                 ※

    就在洪水淹沒步驚雲之瞬間,他這雙血手猶在傲然挺立水面,似在為它們主人坎坷
的際遇,向天作出最後的控訴……
    然而這番無聲的控訴,看來也僅得天知、地知、水知和手知罷了,一切不甘不忿不
平,在滾滾紅塵之中,全都無濟於事。不!這個世間,原來還有一個人知道……
    就是他!
   
                  ※               ※                 ※

    他,此刻正站在狹道兩旁其中一面峭壁頂上,他早把適才一切看在眼內,但一直只
是背負雙手佇立,俯瞰著稚子們的哭哭啼啼,他只能袖手旁觀。
    可是,其眉宇間還是隱現憂色,他其實是天下最無奈的一個人。
    因為,他縱然洞悉天機,卻又無法違逆天機。
    眼見生靈塗炭,他只得嗟歎一聲愛莫能助。他知道,若自己忍不住出手對抗天命,
勢必慘遭天譴,相信收場會比步驚雲更為慘淡。
    他猶太人如一尊過江的泥菩薩,自身難保。但是,直至步驚雲為救眾人而給洪水砸
昏之後,這個人雙目陡然閃過一絲憐惜,不禁苦澀搖首,喟然歎息:「正者非正,魔者
非魔,縱使為人豁出性命仍得不著半點諒解。孩子,你若能夠下淚,只怕淚水比這滔滔
洪流還要洶湧吧?」
    啊,聽真一點,他的嗓子竟和步驚雲等人所遇的廟祝一樣,莫非他正是那個面目模
糊的廟祝?
    他盯著步驚雲伸出水面,儼如控訴的手,霍地倒抽一口涼氣,仰天和歎:「罷了!
天若論因果,這孩子所作所為,實是命不該絕。老夫當初立志窮算玄機,也只想為眾生
扶危脫困,像他這樣的人,更是老夫非救不可的人……蒼生啊!請容許我再犯天機一次,
讓我救救他吧!」
    他說著正想縱身躍進洪水救步驚雲,然而就在此際,漆黑的夜空倏地傳來一聲轟心
旱雷!
    「隆」然一聲雷響,他的腳步霎時頓止了。
    他不由得滿臉疑惑,翹首反問蒼天:「天!為什麼你偏不給我救他?」
    蒼天並無任何答覆,他倏覺心血來潮,連忙合指一算,雙目頓時流露一片難以言喻
的悲哀之色。
    「原來如此。」他自言自語地沉吟:「原來螳螂捕蟬,『白』雀在後,原來根本不
必要我出手,唉……」
    他又再度看著步驚雲的手,似要忠告步驚雲一些什麼似的,他歎道:「孩子,你生
命中另一個『她』將要出現了,她將是繼霍步天以後,第二個對你情深義重的人,由眼
前這刻開始,你的命運即將因她脫離正軌,進入大輪迴。」
    可惜,還是如老夫所料,薄命紅顏最後仍是薄命紅顏,她始終還是與你……
    情深,緣淺……
    他說罷已然轉身,彷彿步驚雲的安危,已不須放於心上,已不再是他的責任。
    「唉,天若有情,只怕……天也會……老吧?遺憾的是,為著冥冥中早已不能改變
的安排,蒼天縱然有千般不願,也要對你倆……無情啊……」
    唏噓無限的語聲,隨著他肥腫難分的身影冉冉遠去。
    他終於知道了真正最殘酷的天意。
   
                  ※               ※                 ※

    洪水雖能淘盡一切,但步驚雲的手依舊筆直地屹立於洪水之中。
    就在那廟祝離去之際,奇跡般地,不知從哪裡飛來了一條如絲般軟滑的白練,「嗤」
的一聲,已如一條白蛇般把步驚雲的手緊緊纏繞……
    宛如一段千絲萬縷的情,即將糾纏著步驚雲那顆不動的心,把握著白練彼端那個本
應不落凡塵的「她」……
    月有陰睛圓缺,人有旦夕禍福。
    聶風與斷浪手肩並用,在這個愴惶的月圓之夜,掮著、抱著孩子們一直向前走,也
不知要走往何處,只知愈遠愈好!
    然而正當他們越過石階,攀到山頭彼端之際,遽地,身後傳來了「轟隆」的洪水聲,
他倆肩上和手上的稚子們聞聲又再放聲嚎啕大哭:「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
    可是無論他們怎樣哀號,恐怕木面哥哥永不會有運氣追上來與他們一道走了。
    斷浪一瞄聶風,慼然道:「他……完了。」
    聶風卻沒有回望他,只管一直往向前,足下未停,他淒涼地說了一句:「不,我深
信善有善報,雲師兄……一定不會有事,他……他必會逢凶。化吉……」
    聶風口中雖然這樣說,心中卻並非如此的想。
    他的心其實萬分懷疑:是嗎?真的會善有善報?
    那為何當年鬼虎叔叔拚死救了他父子倆,始終難逃粉身碎骨的結局?
    為何杞柔姑娘癡心苦候鬼虎叔叔十三年,最後還是好夢難圓,含恨而歿?
    人間根本就沒有天理!
    不過,雲師兄向來是一個生命力極為熾盛的人,正如那次,縱使當今刀、劍兩大高
手聶人王與斷帥也要慘遭那頭冒火異獸毒手,雲師兄卻仍可逃出生天,相信這一回,他
也不會如此輕易便……
    聶風如此安慰自己,心頭又再重燃一股希望,他的步履更快。
    因為,他要趕快把這些孩子帶到一個最安全的地方安頓下來,然後再盡快趕回狹道
找步驚雲。
    他只是一直向前走,向前望。
    但為何他不好好向上望呢?
    只要他能抬首向上望一眼,他便會發覺,也會驚訝……
    天上除有一輪圓月,還有兩條快絕的身影如妖魅般閃電掠過。
    不!是三條!
    為首兩條身影一白一青,體態婀娜,衣絲羅裙,長髮,明顯是兩名女子。
    而那條白色身影背後更延伸了一條足有丈長的白練,似是有情,另一端緊緊牽著的
竟是一條鮮血淋漓的身影……
    那正是早已完全失去知覺的——-
    步驚雲!
   
                  ※               ※                 ※

    也不知掠至何方。
    只知這裡已經遠離洪水所能漫延的範圍。
    這裡,是此帶最高的一個山峰,若然洪水能殃及此處,恐怕整個神州大地,也要毀
諸一旦了。
    這一白一青的兩條身影,終於飄然落在這個山峰之上。
    那條白色的身影輕輕把步驚雲放在地上,溫柔地察看著他的傷勢。
    瞧真一點,這條白影原來是個女的,而且臉上由鼻至嘴皆蒙上一層如霧如幻的白紗。
可以說,她一身皆白,恍如一隻白色的——妖魅。
    只有她那頭及膝的烏黑長髮如一個甜蜜的夜……
    還有,她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
    她的眼睛十分年輕,看來只有十四、五歲年紀,然而這雙眼睛的美麗,早在預告著
眼睛的主人將來的驚世絕色。
    迷濛、寂寞的眼珠深處,彷彿暗自隱藏著一個遙遠的夢,一個嚮往得到人間關懷的
夢。
    這絲絲如夢的眼神,竟與步驚雲平常的眼神意外地相似。
    如今這雙蘊含夢想的眼睛,正輕柔地落在步驚雲的臉上。
    她出乎意外地關心,略帶點羞澀,問正站於其身畔的那條青衣人影:「神母,他……
是誰?」
    她雖然親手救了他,但還不知道他是誰。
    那條青色身影原來喚作「神母」,難道她是眾神之母?聽來倒像是那個女人的稱號。
    這個被喚作「神母」的人方才緩緩轉臉看著那個白衣少女,只見青衣人的臉上竟罩
上一個七彩斑讕的面具,使人難辨其真正面目,到底是男是女?










   不過青衣人一開腔便無所遁形,其嗓子聽來是一個成熟婦人。
    她道:「據我所知,他是當今武林一代大幫雄霸的第二弟子,也是此梟雄的第一戰
斗工具——步驚雲!此外,他在天下會徒眾當中,向有『不哭死神』之外號!」
    青衣婦人居然對步驚雲的出處如數家珍,儼然天下事全都瞞不過她似的。她是誰?
她們到底是誰?
    「不哭死神?步?驚?雲?」那白衣少女徐徐的、一字一字的、反覆的念著步驚雲
三個字,像對這個陌生的名字極感興趣,要把它好好記於心上。
    她猝然泛起一片欣賞之色,柔聲輕語:「即使被誤解還堅決犧牲自己救人,不愧是
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子……」
    那青衣婦人乍聽她如斯稱許,有點詫異,道:「你……你不會是對他……」
    白衣少女默無回應,只是滿目憐惜地瞟著步驚雲血淋淋的上身。
    他不單渾身是血,就連他的額亦鮮血淋漓,是給洪水轟打致傷的。
    她不期然撕下適才緊緊系他手臂的白練,一邊小心翼翼的為他的額頭包紮,一邊道:
「他傷勢非輕,也許快要死了,那道洪水當真可怕……」
    話未說完,那青衣婦人已突然截斷她的話,以一種苦口婆心的口吻,說出其不意句
聽來莫名其妙的話:「別忘記,你並不屬於這個鄙俗的人間……」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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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28:21 |只看該作者
白衣少女聞言臉色一變,這句話似乎真的說正她的痛處。
    哦?她為何並不屬於這個人間?
    難道……她根本便不是人?
    她真的只是一隻魅艷、寂寞的妖?
    青衣婦人繼續道:「你適才盲目出手救他已超越了本分,如今還為他包紮,更是極
不應該……」
    是的!白衣少女心中亦明白,她早已超越了自己身份的本分。她本應冷看人間一切
興衰,冷看所有的英雄好漢,然而就在步驚雲命垂毫髮的一刻,她竟然不顧後果地救了
他……
    一切都大大超越了應有的本分,既是如此,索性……
    「神母……」白衣少女忽爾回望青衣婦人,一片懇求之色,道:「他是一個性情中
人,這樣的人死了實太可惜,求求你,就讓我救他一次!」
    青衣婦人默默的凝望著少女那雙「哀怨纏綿」的眼睛,半晌無語,最後張於「唉」
的長歎一聲,轉過臉不再看她。
    白衣少女喜出望外,道:「謝謝你。」
    說著猝地以雙掌輕按步驚雲的胸腹,跟著閉目提氣。
    說也奇怪,片刻之間,只見步驚雲渾身皆在散發裊裊蒸氣,雙唇微微啟動,似已回
復生氣。
    以步驚雲如今所負之傷,即使雄霸親臨替他療傷亦非要一個時辰不可,這白衣少女
看來也僅得十四、五歲年紀,武功居然已至如此驚人境界,實在匪夷所思。
    抑或,她所使的並不是什麼武功,因為她根本便不是人……
    青衣婦人問:「行了?」
    「嗯。」白衣少女香汗淋漓,顯見為把步驚雲救離垂死邊緣,她付出了十分艱巨的
努力。
    「不過,他的頭給洪水當頭轟下,傷得最重,恐怕他縱然痊癒,也會……」
    青衣婦人不給她說下去,先自道:「但那已經不再是你的事了,我們快走吧!」
    白衣少女微微一愣,問:「神母,我倆就這樣把他棄在此荒山野嶺?」
    青衣婦人向她斜眼一睨,反問:「你捨不得?」
    白衣少女低首無語,不敢看她。她臉上蒙著白紗,誰都無法瞧清楚她的臉色。
    青衣婦人道:「他快要醒過來了,絕不能給他知道我倆的存在,因為我倆並不是……」
    並不是人?她沒有再說下去。
    白衣少女還是有點擔心,道:「但……」
    聲音無限低回。
    青衣婦人有點失笑,霍然一把捉著她的手,道:「走!」
    說罷雙足一蹬,立時縱身而起,拉著那白衣少女在灰黯的月夜下飄然飛逸,一片妖
幻迷離。
    到底,二人是人?仰是妖?
    那白衣少女飄身於半空之中,那絲絲羅裙上的白練又如千絲萬縷般隨風飄飛,她仍
不住依依回望地上的步驚雲,如夢的眸子內,竟暗暗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
    一種她絕不該有的情愫。
    聶風終於無法再找到步驚雲!
    他像是突然從人間徹底消失!
   
                  ※               ※                 ※

    這是洪水過後的第三天。
    就在樂陽村十里外的一個大鎮——
    昌平鎮內……
   
                  ※               ※                 ※

    樂山一帶在這數天之內,早因洪水肆虐而淪為一片水國,僅得這個昌平鎮,因地勢
遠較樂陽村等小村為高,且又四面環山,具備天然屏障的保護才能倖免。
    故此,不少原居於樂山一帶僥倖生還的災民,亦惟有捨棄仍浸於洪水下難以收拾的
家園,紛紛逃往昌平鎮,再由此鎮移徒各地。
    一時之間,大大小小的災民盡充斥於鎮內之大街小巷,形同一列一列向前進發的乞
丐,為數亦逾數成,蔚為……
    奇觀?
    不!
    這怎可能算是賞心悅目的奇觀?
    這原是神州子民代代受洪水為患的苦況與悲哀。
    當中包含了無數骨肉分離的血和淚。
   
                  ※               ※                 ※

    街角又翻起了北風。
    凜涼的北風,永遠都像一個絕不留情的判官,不管迎風而來是貧是富,它都照吹無
誤。
    蹣跚地、垂頭喪氣地迸發著的災民,在不得溫飽之餘,更是不住顫抖、瑟縮。
    他們當中有些人,已兩天沒有東西下肚,更有些人染上了疫症。
    面對飢餓和疾病,大人們也還能夠勉強忍受,可憐孩子們……
    「伏」的一聲,在蟻行著的災民當中又有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女童昏倒在地上……
    「啊!玲兒,你……怎樣了?你……別嚇娘親啊!」災民之中,一個中年婦人急忙
抱起昏過了的女孩,一探她的鼻息,但覺她已氣若游絲,慌惶向週遭的災民高聲求救:
「來人啊!我女兒染上了疫症,又很久沒有東西吃了,請你們救救我……的孩子!請你
們……做做好心……嗚……」
    女人嚷到這裡,已然泣不成聲,力歇聲嘶。
    不少災民亦駐足圍觀,可是眾人只是黯然地面面相覷,他們自己染了疫症的家人也
「無藥可救」,根本愛莫能助!
    真是呼救無門!
    就在眾人呆立、手足無措地等候這枯瘦可憐的女孩離世之際,遽地,一條人影從另
一堆災民中搶身而上,毫不猶豫,一掌便抵在女孩背門……
    源源真氣立即自其掌心直向女孩體內貫注,可惜女孩已病入膏肓,她只是微睜細小
的眼睛,看了看那個正使盡全身真氣欲救自己的人,感激地笑了笑,接著回望自己正傷
痛欲絕的母親,虛弱地、喘息地道:「娘……娘……親,玲兒。知道……你很疼我……」
    話聲剛歇,女孩突然渾身一陣絕望的抽搐,雙腿一蹬,當場氣絕身亡!
    適才的一句話,已是她衷心送給母親養育多年的遺言。
    「玲兒!玲兒!你不要……丟下娘親一個人!哇……」
    婦人緊緊抱著自己的女兒放聲痛哭,哭得異常淒厲,可是又有誰可以幫得了她?
    沒有人!縱使是適才竭力搶救那女孩的人,他也不能!
    但見他正怔怔的看著那個女孩漸漸僵硬的屍體,看著那婦人哀痛欲絕的表情,雙目
泛起一片淒愴之色。
    人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生離死別,他太有經驗,太明白了!
    他不忍再看下去,黯然轉身,一頭長髮在呼呼的北風中朝天飛,彷彿是他對蒼天無
言的怨……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聶風。
   
                  ※               ※                 ※

    自把那群孩子安頓在昌平鎮內一座佛寺後,聶風便與斷浪立即折返狹道,希望能找
回步驚雲,哪怕是他的屍體。
    可惜縱然洪水已平復下來,他倆找遍樂山每個飄滿浮屍的角落,步驚雲始終蹤影杳
然。
    唯一的結論,就是他真的死了。
    向來喜歡落淚的聶風亦再沒有淚,只因淚已干。
    茫茫天地,在心灰意冷,漫無目的之下,他與斷浪迷糊地隨著災民一直向前走。
    他方才驚覺,原來有這樣多的災民!
    這批逃難的災民少說也有數萬人,還不計那些堅決留於樂山,矢志重建家園的人在
內。
    想不到一次天災,所帶來的摧毀竟是如此慘重。
    這兩日來,因洪水所帶來的瘟疫已害了不少人命,而且,更有不少人活活餓死。
    聶風終於知道,原來世人並非全只因江湖仇殺而死,原來世人也會餓死、病死,尤
其是小孩子。
    就像適才那個女孩,已經是……
    「已經是第九百三十一個小孩死於瘟疫了。」一直跟在聶風身後的斷浪愴然地道。
    聶風木然地答:「不單只有這九百多個孩子因病而死,還有五百多個父母因把乾糧
留給子女們而餓斃……」語氣仍不免哽咽。
    多日以來,他不斷在災民群中盡力營救,可惜儘管他力竭手倦,始終還是連半條小
命也救不來。
    他的痛心,已非他的表情所能表達,他終於失去了表情。
    死的雖非聶風的親人,然而眼見一具具大大小小的屍體,連半張把他們捲起來執葬
的草蓆也沒有,只要聶風的體內還有半點血,他還是會去救的吧?
    只是他空有一身的武功又有何用?這個時候,那些災民並不需要他的武功啊!
    武功,並不可以充飢,也不能夠根冶瘟疫,他們要的,是糧食和藥!
    只有真金白銀,才可買來糧食與藥!
    他第一次感到,「利」,原來是這樣重要!
    但,誰有如此雄厚的利和財富,可以賑濟這些數以萬計的災民?
    聶風想到這裡,心念陡動,他回首問斷浪:「浪,我倆離開天下會後,今天是……
第幾天了?」
    斷浪想了想,答:「好像是……第十一天……」
    他很聰明,立時猜得聶風在打些什麼主意,他詫異問:「風,你……你不會是要回
天下會吧?」
    聶風點頭:「不錯,我正有此意。」
    斷浪更為焦灼:「但……步驚雲已經死了,我倆犯不著再回天下會,對於雄霸這種
梟雄,我們沒必要守信呀!」
    聶風悵然道:「守信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卻並非我的主因。」
    斷浪惑然:「哦?你還有別的原因?」
    聶風無言地點了點頭,眸子流露一股怏怏不樂之色。
    因為,他心中正暗自為一個決定而躊躇,那是一個令他——異常為難的決定!
   
                  ※               ※                 ※

    步驚雲甦醒的時候,已經是第四天的清晨。
    他甫張開眼睛,便發覺四周全是殘破不堪的牆壁。
    他原來已置身在一石屋之內。
    他想坐起身子,瞧瞧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誰料甫一發力,便感到全身皆痛如刀割,
他根本無法下床。
    驀地,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小兄弟,別太妄動!你全身筋脈盡皆爆裂,還有
十多處骨節給撞脫了,至少也要在床上躺上半個月啊!」
    話聲方歇,兩條虎背熊腰的粗豪漢子已從屋外步進。
    步驚雲定定的看著這兩條漢子,一雙眼睛平素的冷意居然盡失,反流露一片迷惘,
他茫然問:「你們……到底是誰?」
    其中一名漢子答:「我叫武大,他叫武二!」
    漢子一指身畔較矮的漢子續道:「我兄弟倆在此地以狩豬為生,三日前,當我們上
山狩獵時,發現你昏躺在山上,於是便把你救回來!」
    那個武二也插嘴道:「不錯!那時候你傷得很重,我們還以為你死定了,殊不知竟
又會活過來。」
    武大道:「嗯!我們兩兄弟從見過一個人受了這樣重的傷,依然可以不死,而且……」
    他說著一指步驚雲的額頭,問:「是誰給你包紮的?」
    步驚雲霎時間不明所以,只顧撫著包在額上的白煉。
    武二也道:「是呀!還有,小兄弟,你又叫什麼名字?為何會昏倒在山上?」
    名字?雖是如斯簡單的一個問題,步驚雲聞言卻臉色陡變。
    什麼名字?
    他赫然發覺……
    他竟然無法記起自己的名字,亦無法記起自己從何處來,將要回何處去!
    他失憶了!這裡,和洪水氾濫的樂山,彷彿是兩個世界。
    因為,這裡還下著纏綿的雪……
   
                  ※               ※                 ※

    偌大的天下會,在漫天的風雪下,看來一片死寂。
    置於天下第一關兩旁的蒼松,似乎也有點兒倦意,只因他等得太倦了。
    雄霸正坐於關前,秦霜和文醜醜亦分別站於其左右,文醜醜更持著傘子為雄霸擋著
風雪。
    他們在等。
    整個天下會都在等,等著三個人的回歸。
    半個月的限期已至,此刻更是第十五個黃昏。
    只要眼前的夕陽消逝,大家都不用再等了。
    秦霜開始有點急躁,低聲琢磨:「怎會呢?風師弟絕不應是言而無信的人……」
    文醜醜不屑地道:「誰知道啊?也許他臉上的純真,只是一場愚弄我們的戲!」
    秦霜辯道:「不會的!即使他和斷浪如此,雲師弟也應回來交代,我只怕他們三人
遇上了意外……」
    文醜醜道:「我看未必!別忘記雲少爺與幫主所立的賭約,他可能早已畏罪潛逃了!」
    二人雖你一言我一語,然而雄霸始終不發一言。
    因為,答案已冉冉出現在天下第一關的梯階之上。
    在此最後一刻,聶風與斷浪終於及時回來了。
    雄霸雙目綻放一股豪光,他這才咧嘴笑道:「你們果然守信回來了,好得很!」
    跟著橫眼一瞄正低著頭的聶風,道:「驚雲呢?」
    聶風並沒有即時回答,他只是翹首凝視雄霸。
    但是他一雙眼睛內的悲痛之色,似乎已告訴了雄霸一切端倪。
    雄霸簡直難以置信,笑容僵住,他在人前第一次如此錯愕:「難……難道……」
    其實,他也不用再「難道什麼」了,聶風已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秦霜與文醜醜見之亦霍然變色。
    想不到三人此行的結果,不單出乎他倆意料之外,也出乎雄霸意料之外!
    真是一個異常震撼的結局!
   
                  ※               ※                 ※

    這個異常震撼的結局,迅即如旋風般傳遍了天下會每一個角落。
    每個門下心中亦很驚疑。
    這個向被譽為戰無不勝的「不哭死神」,居然會豁出一切,僅為救一群微不足道的
小童?
    他到底為了什麼?
    素來只顧爭名逐利的天下會眾,皆百思不得其解。
    雖然眾人議論紛紛,但雄霸已下了一道嚴令:倘有天下會以外的人問及步驚雲,所
有門下均不得直言其死訊,必須說步驚雲正在閉關苦練,尋求更上一層的武功。
    若有門下膽敢把此事洩露半句,違者——-斬!
    雄霸如此下令,只因近數年間,步驚雲已在江湖中打響名堂,赫赫有名。
    每個江湖人,盡皆聽過「不哭死神」這個可怕的稱號。
    如今天下會仍未獨霸武林,在此時傳出步驚雲的死訊,可謂極不合時。
    一旦給武林中人知道雄霸失去了最大助力,等如給人知道他斷了一條右臂。
    尤其此事若給無雙城主獨孤一方知悉的話,恐防結盟一事有變。
    更甚者,其他門派或會乘其一時勢亂,群起而攻……
    那就非常不妙!
   
                  ※               ※                 ※

    此事確實令天下會亂了一陣子,不過很快便被雄霸操控大局,把一眾門下不安的情
緒安定下來。
    「愚不可及!」
    正是雄霸這種絕情梟雄,對不惜捨身救人的步驚雲,在心中暗暗所下的結論!
   
                  ※               ※                 ※

    花兒不香,月兒不停,人也不再開懷。
    今夜,是一個黯然而不銷魂的夜。
    聶風坐在馬糟畔的小廬門外,已然坐了一個時辰。
    他一直都沒有動,儼如一個木雕的娃娃。
    因為,他心裡正在不斷掙扎……
    他應否去幹革命一件不應該干、卻又義不容辭的事?
    斷浪並沒有陪他一起呆坐,他回來後便要不停地洗馬,這是他的職責,縱使遇上不
如意的事,他還是要被逼如常地生活、工作下去。
    然而此際他也把馬兒們打理好了,他緩緩步至聶風身邊,輕搭他的肩膀,道:「風,
你在回程時已這樣的想了好幾天,如今又是如此的想,你究竟在想什麼?你仍在想步驚
雲嗎?」
    聶風垂首不語。
    斷浪又道:「步驚雲雖為救我們及那群小童而死,令我對他亦大大改觀。不過,風,
他真的已經死了,我們卻仍活著,決不能一生都在想他,蹉跎歲月呀!」
    他此番實屬肺腑之言,自那事以後,斷浪也是衷心的佩服步驚雲。
    聶風幽幽的道:「雲師兄……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只是……我在想著另一些人。」
    「什麼人?」
    「那些災民!」聶風道:「那些災民仍在受著饑寒與瘟疫交逼,還有依舊留在樂山
的災民,我想合共也有十多萬人吧?」
    想到至少有十多萬人流離失所,想到那些孩子餓死。病死的屍體,聶風只感到心頭
惴惴難安。
    斷浪答:「空想並不切實際,我們根本幫不了他們!」
    聶風悒悒而道:「不!是有法子的!只要我……」
    他沒有把話說下去,他霍然看見了一個人正朝小廬步來。
    是孔慈!
    只見她正滿臉死氣沉沉的步近二人。
    聶風並不感到意外,他算準了她在知悉步驚雲的死訊後,必會前來找他們的。
    但他卻未料到孔慈甫一見他,劈頭所說的竟是一名莫名其妙的話。
    她呆呆的道:「我……偷看了。」
    偷看?
    她究竟偷看了什麼?會令她有如此死氣沉沉。靜得可怕的表情?
    聶風正欲相問,孔慈已把一張字條遞了給他;他還未打開一看,孔慈已淒然道:
「我一直都在懷疑,到底……雲少爺為何會答應幫主監視你們?他為何……要接受這個
無聊的任務?難道……他真的如一般天下會眾所說,只想……邀功?直至我知悉他的死
訊後,我不用再懷疑了。我終於忍不住偷看了……雲少爺叫我別看的這張字條,方才發
覺……原來他……他不但……沒有些微……得益,還需要……付出……不菲……代價……」
    她的嗓門已漸沙啞,眼淚也忍不住從她的眸子滑了下來,她淚眼盈盈的瞧著聶風,
十分艱難地完成她猶未說完的話,道:「他為了……你們,與幫主……賭他的……一雙……
眼睛!」
    說罷終泣不成聲。
    「一雙眼睛」四個字恍如霹靂雷霆,狠狠轟進聶風與斷浪耳內,斷浪當場滿臉通紅,
因為他當日也是自以為步驚雲是為邀功才會監視他倆的。
    聶風閃電般打開那張字條,他終於看見了……
    那確是一紙賭約,列明瞭若聶風與斷浪不能及時回來的話,雄霸將要挖下步驚雲的
一雙眼睛,以示他「有眼無珠」,錯看了人。
    賭約上還有步驚雲草而有勁的簽名,可見他簽時如何爽快,如何堅信,如何狠!
    他終究沒有錯看了聶風與斷浪!
    他自己卻反被這世界錯看了!
    聶風的心不禁直往下沉,一雙本已乾涸的眼睛又復濡濕起來,一直在他心頭猶豫不
決的抉擇,就在此刻,他狠狠的決定了!
    孔慈猶在絕望地啼哭著:「為什麼?為什麼雲少爺要……保證……你們?為什麼他
寧願……豁出……性命……也要救那些……孩子?為……什麼啊?他……為什麼……這
樣傻啊?」
    聶風惻然盯著她痛如刀剮的臉,他忽然發覺這個十四歲的女孩,對步驚雲竟已有一
種超越主僕的感情……
    她扳過她的身子,毅然道:「孔慈,難道……你還明白?雲師兄如此做。只因為……
他深信這樣做……不但絕對正確,而且,也是此世生而為人,應該要……做的事……」
    孔慈淚痕披面的看著他,悲慟地問:「應……做……的事?」
    「不錯。」聶風眺著漫天的風雪,十二歲的他居然唏噓起來:「既已生而為人,若
自認為應做的事,即使……死,也還是……會毫不考慮。一意孤行地去幹吧?」
    他言畢瞥了孔慈與斷浪一眼,悠悠的道:「今日,我也恍然明白這個道理,也到了
我該實行這個道理的時候!」
    他說著愀然地轉身,再沒理會斷浪與孔慈,逕自步去。
    斷浪默默的看著聶風遠去,良久良久,眼角陡地淌下了一道淚痕,神色黯傷的道:
「風,我終於明白你要幹什麼了……」
    孔慈訝然問:「斷浪,風少爺……將要幹些什麼?」
    斷浪道:「他,他將要為災民幹一件他不想幹,卻又應該,必須去幹的事。」
    孔慈仍是大惑不解,惟有凝眸目送聶風漸漸遠去的孤單背影。
    他的頭髮猶在風雪中飄揚。
    如雨。
    如絲。
    如恨。
    卻不如意……
    天下第一樓內。
    雄霸正欲就寢,忽地,樓外響起一陣落寞的敲門聲。
    雄霸非常訝異,這麼夜了,還有誰有這樣的膽子敢來騷擾他?
    「誰?」他沉聲問。
    「我。」門外人直截了當的答。
    雄霸當然認得這個聲音,他想不到他竟會這麼夜來找他。
    「門未閂上,進來吧!」雄霸邊答邊把早已鬆馳下來的老臉再度繃緊,眨眼之間,
臉上又復綻露一股不可侵犯的幫主威儀,整裝待發。
    「軋」的一聲,門開處,他徐徐步了進來。
    難怪適才的敲門聲如斯落寞,因為步進的他有一顆落寞的心。
    他是聶風。
   
                  ※               ※                 ※

    「師父。」聶風木然地低喚一聲。
    「唔」雄霸自鼻子裡沉應,問:「風兒,你這樣夜來找為師,所為何事?」
    聶風定定的瞧著他,依舊沒有半絲表情,一字一字的道:「徒兒想和師父做一宗交
易。」
    「哦?交易?」雄霸微微錯愕,定定盯著聶風,嘲弄道:「我的好徒兒,你怎麼突
然變成一個商賈,居然和為師談起交易來了?是了,你到底想交易什麼?」
    聶風平靜的道:「我,需要白銀一百萬兩。」
    一百萬兩?雄霸一雙龍目睜得如銅鈴般大,他的眼睛,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睜得這
樣大。
    聶風答:「不錯,一百萬兩,一兩銀子也不能少……希望這筆銀兩以雲師兄之名……
捐給樂山一帶受洪水肆虐的所有村民!」
    啊!原來他心中所想的……
    還是那些活在水深火熱的災民?
    還是——
    步驚雲?
    這就是他認為應做的事?那不應做的事呢?
    雄霸只認為聶風是個傻子,他狡獪地斜睨聶風,目如鷹隼,問:「你說這是一宗交
易,那你又以什麼來與為師交易?」
    聶風毫不躊躇的答:「我,我自己!」
    「只要你願出這一百萬兩,我便代替雲師兄替你打——鐵桶江山!」
    雄霸一怔,他至此方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太低估聶風。
    他以為他過於愚仁,不懂利害,如今終於知道,聶風比他所想的更懂分析利害。
    目下步驚雲已死,雄霸已失一員大將,聶風要以自己來作談判條件,現在正是千載
難逢的時機。
    為過,如此乘機以自己來交易,為的只是拯救災民,只是報答步驚雲這個死了的人
的相救之恩,在雄霸的眼中,聶風又始終也和步驚雲一樣——愚不可及!
    然而,聶風所提出的,確實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選擇。
    雄霸朗笑道:「呵呵!果真悲天憫人,就連老夫也開始尊敬自己的徒兒了,不過你
可有想過,人間遍地皆是為生計愁苦的人,你幫了一次,幫不了第二次……」
    聶風並不作聲,他只是凜然地看著雄霸,目光中的堅定不移已表露無遺。
    再也沒有哀求,因為這是一宗最公平的交易。
    也是一宗最無奈的交易。
    雄霸一顆素來老謀深算的心在此瞬間,不斷的推詳,琢磨,盤算。
    良久良久,天下第一樓內,最後傳出了一聲豪邁之極的笑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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