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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溫瑞安]風流[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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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25:5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簡介

  本書是《四大名捕戰天王》的第二部,是溫瑞安先生最新創作的武俠佳作。
  劍俠孫青霞被好人誤會,被惡人誣陷為「天下第一淫魔」四大名捕的老二鐵手和京城紫衣女神捕龍舌蘭聯手追緝孫青霞,發現孫青霞是給冤枉的。鐵手與孫青霞乃結義為兄弟,龍舌蘭甚至愛上了他,與他一起逃亡。在逃亡途中,經歷了種種波折,種種危機,他們的感情也經歷了種種波折,龍舌蘭與孫青霞,這「天下第一紫衣女神捕」與「天下第一淫魔」,終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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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26:14 |只看該作者
前言


從暢銷到長銷

                  ——溫瑞安

  過去的小兄弟老遠打從台灣過來深圳「龍頭小築」探我,忽然問了我一句:
  「你甘心嗎?」
  他闡說的大意是:你在馬來西亞九歲開始結義,十三歲開始創文社,十五歲開始辦 刊物,十八歲成立天狼星詩社,二十歲就擁有十大分社成為大馬第一大文藝集團,旋又 在二十一歲在台灣創立「神州社」,四年後成為當地第一大純粹民辦的文學社團,直至 後來蒙冤離台,五年後在港開始辦「朋友工作室」,八九年又再成立跨越地區性的「自 成一派文藝創作推廣合作社」——到今天,所謂「少負奇志」的我,到底甘休嗎?究竟 甘心了沒有?
  言下之意,是提省我:持志不懈。
  謝謝。
  問題是答案。
  我的答案是:
  甘心。
  ——而且滿意。
  滿意是來自知足。
  我為何不滿足?人生在世,舉世滔滔,有幾人能完全控制自己時間的?我可以。有 幾人能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的?我能。有多少人能只跟自己願意交的朋友交往,而可以 謝絕一切不必要的應酬的?我可以。濁世橫流有多少人可以完全無視於別人的臉色做人 的?我行。有多少人既極關心潮流趨向但又完全不受趨向潮流的影響?我是其一。有多 少人能夠隨自己好惡、喜樂,在人生道上恆常遊山玩水、吃喝玩樂,而且能保持:要愛, 便熱烈的去愛;要干,就全力的去幹,快意思仇,隨緣即興,如此悠閒但又很奮發、風 流而不折墮的、遇挫不折、遇悲不傷的過活?我能,我可以,而且我迄今仍完全能控制 這一切。
  我仍熱愛生命,勇於助人;十分自愛(所以自律),敢於戀愛,戀情仍一次又一次 在刀叢裡找到了生命的詩!
  「帝力」於我何有哉?
  而且,我所享有的名聲,已喜出望外,多於我該擁有的;我獲得的支持,包括我的 讀者和我的兄弟、朋友,遠大於我應得的;我得到的利潤,亦遠超於我的付出和耕耘— —可不是嗎?當人家都在怨為何中國作家和藝術創作者不像美國、日本那麼賣錢、那麼 有保障的時候,我卻一直感謝上蒼,何以賜予我那麼多忠心、誠摯的讀者,使我20年前 的作品如《四大名捕會京師》、《白衣方振眉》、《神州奇俠》等作品,仍能一年賣幾 個版、一年又嶄新推出幾個版,以致我每部過去的作品每年都有幾萬元幾萬元的收入!
  別忘了,中國很大,這世上華人很多,何況我不只在一個地區或只出版一次,也不 是一個國家只有一個版本,更不是只用一種文字印行,而我也不只寫武俠小說,更何況 我不止於出版,還有發表、刊登、連載,而且也不是一本小說只登一次——更重要的我 不只寫了一部小說。
  如果以「本」或「部」作計算,迄今「有案可存」的「小說類」大概也有五六百部 吧?
  別的就不多說了。
  對我而言,我從不為「暢銷」寫作,但「長銷」卻常使我意外不已。
  我曾建立過「知不足齋」,顧名思義,不只對生命的種種欲求「不知足」,而是對 求進、求好、求知慾應該「知不足」。
  可是,對「收穫」,我知足。
  知足常樂。
  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剛屆四十,已經「作品集」、「精品集」、「全集」、「作 品系列」等出了十幾套,每套都不少於七八十種(每種有的一兩部,有的十幾部),從 《詩選》、《散文選》、《評論選》到《小說選》,大概給「國」內外選人二三百次吧? 我還能不知足!
  我本來當寫作是個人興趣娛樂,當影響他人為中華文化、俠義精神做點事是天生職 志,我怎麼知道竟會有那麼豐厚的版稅可拿、稿費可取(甚至連冒我名盜我版的也發了 財)、以及有那麼多的好友至交、兄弟讀者為我打氣鼓舞,不惜千里相隨不覺遠、蕭鼓 聲中驚霹靂的與我同進退、共闖蕩、齊甘苦,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滿足。一如我二十二歲時寫下的《黃河》一詩其中三小節:
  ……我還是那不應考而為騎駿馬上京的一個寒生
  秋水成創,生平最樂
  無數知音可刎頸
  紅顏能為長劍而琴斷
  寶刀為知己能輕用
  有女拂袖。有女明燈。有女答客
  沏茶還是茗酒
  為劍可以白衣
  可以飄行千里
  而我正有遠遠的路要走……
  越來越近那吼聲了
  那是沒有終止的沖決
  崩卻原是蒼茫灘上的
  一夫當關,狠命一擊
  氣勢自出,歲月愈久
  我的京試愈垂青史……
  這首詩我不停而寫
  才氣你究競什麼時候才斷絕?
  水聲更近,天涯無盡
  在此訣別,紅顏知音
  那在雁蕩飛躍之君子
  那燭光中仍獨挹清秀的秀顏
  幾時才在明月天山間
  我化成大海
  你化成清風
  我們再守一守
  那錦繡的神州……

  我滿意,但不代表我不再努力。我離百尺竿頭還差豈止十七八步?我還是會好識重 友、自尋快活,情不自禁、無樂不作的走我孤身而不孤獨、寂寞而不冷漠的人生路。

  稿於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三至二十六日連環四天噩耗、衝突、大翻覆,與白靈、家 和、應鐘淒厲面對、親愛共度。
  校於九六年七月三十一日,溫白分訣前夕,仍恩愛逾恆:大使舞刀誰所斬?鐵石心 腸為花柔;多情總被無情傷,你若無心我便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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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27:52 |只看該作者

第01章 樹上的女子

1.要干,便全力去幹


  孫青霞縱橫一世,風流自賞,他自己也沒想到有一日自己居然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他的為人常引人非議。
  惹人罵。
  遭人排擠。
  幾乎所有的誤會與是非,都會與他糾纏個沒了——尤其是一旦扯上了女人,他更是言行敗壞,喪德無恥,禽獸不如的敗類!
  對於這些,他習以為常,也無所謂了。
  一個給人訾罵、詭病慣了的人,一旦聽到讚譽,反而會渾身不自在起來。
  孫青霞便是這樣。
  只不過,因為他的武功高、劍法好,別人罵歸罵,卻都奈不了他的何。
  他依然我行我素、獨來獨往。
  ——我行我素只不過是「世與我相遺」後一種「迫於無奈」的姿態而已,決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炫耀的事!
  他一向如此,仗憑一身武功,一把劍,不須看誰的臉色行事,不需向誰阿諛奉迎的做人。
  ——你不喜歡我,我也不須做討你喜歡的事。
  ——你們要排斥打擊我,我也不願與你們同流合污。
  ——大家不諒解我,也罷,我也不向人解釋,更不求人悲憫同情。
  他獨步天下,孤劍白衣,孤芳自賞,俯仰無愧。
  (人說的且由他說去!)
  (若敢惹我,勝得我掌中劍再說!)
  他縱橫江湖,逍遙自在,無懼無畏,直至今天。
  這一天,他在「不文山」山頭上……
  那時候,溫八無正趕去救援面臨決堤泛洪之災下游的其他鄉民,鐵游夏則趕上「大角山」去撲滅「抱石寺」的火神肆威……
  而他,正要返回不文山去看顧那十幾二十名災民時,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們在再度捲入洪流裡拯救受困災民之際,曾遇上兩次暗算:
  一次因鐵手雙手都在力舉受難者於水面之上,故而硬挨了兩箭;而射向自己的兩矢,卻給鐵手用破空指勁彈飛了,自己才能平安無恙。
  自己便因此事而欠了鐵手一個情。
  大的人情。
  另一次是自己伸出了古琴,全力扳起陷於洪流中的鐵手之時,突然遇上了暗器。
  十九種要命的暗器!
  幸好,溫絲卷及時趕到,及時毒殺了發射暗器的人。
  這次到他們兩人欠了八無先生一個人情:
  救命之情。
  可是,這兩件事合併起來,卻很有些不尋常。
  因為箭矢是來自山這邊的樹林子裡。
  暗器卻射自山那邊的叢林中。
  兩個地方,隔著條滾滾洶洶的決洪一文溪,且發生的時間相隔很近,射箭的人斷斷趕不及在那邊射了箭後又趕過來這一頭放射暗器。
  除非……
  ——至少有兩批殺手!
  對了。
  絕對有兩批以上的敵人!
  發放暗器的殺手雖然已給毒死,但射箭的敵手仍匿伏在那兒,也許是因見鐵手名捕、八無先生加上自己的聲勢浩大,不敢妄動,也許是因為要謀而後動,另覓良機下手…… 總之,敵人並未死盡。
  孫青霞一想到這點,心中便暗加提防,並加快步程,趕上不文山。
  他的責任是要保護那些剛渡過災劫的鄉民,以及仍在昏迷中的龍舌蘭。
  他飛快上山。
  在經過「加落梯」途中,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總覺得山上有些影影綽綽。
  ——本來,山上有人影也是自然而然、理所當然的:那十幾位渡劫餘生的鄉民不就是還留在山上麼?
  由於旭日未升,黎明未明,視野仍不甚分明。
  他也覺得血腥味似乎太重了。
  ——這血腥味是怎麼來的呢?就算剛才曾在「殺手澗」上大開殺戒,留下餘味,但經決堤後的洪水滔滔,怎麼一切還未給沖洗乾淨?
  是以,他心中暗自有了提防。
  生了警惕。
  人生就是這樣:
  你永遠不知道前面會發生什麼事。
  人通常在遇上意外之後,痛悔自己為何不提防一些、謹慎一點,但很少人能反省慶幸:啊,我今天便是因為小心、審慎,所以才沒遭逢意外。
  就像人常為失去的而深覺遺憾,但一向得到的又不懂珍惜一樣:對沒有發生過的不幸從不省覺這已是大幸,而對遇上的波劫卻總歸咎為運氣不好。
  雖然小心不一定就能駛萬年船,但小心加上本領高強、聰敏和幸運,的確能比常人多駛幾年船。
  當然,也許也能多活幾年命。
  未登上「不文山」前,孫青霞便覺得山頭上有幾棵孤瘦的樹,無風自動。
  然而樹上沒有人。
  也沒有鳥。
  只樹下有荊棘處處。
  還有亂草叢。
  曙色昏暗。
  不知怎的,他忽然覺得心情不好起來,還忽然記起一個給他赤條條的吊在樹上的女子:殷色可。
  誰都難免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
  ——有意興飛越就會有心情陰鬱的時刻,正如有陰必有陽,有黑就有白。
  他在心情落落寡合中登上「不文山」。
  山上的血腥味更濃更烈。
  原因是:
  真的有血!
  一地死人!
  救出來的鄉民,全都死了!
  死在「不文山」上!
  孫青霞睚眥欲裂:
  這些是無辜的人,都是貧民、百姓,一向過著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於我何有哉」的歲月,他們何辜?何罪?竟給人全格殺於這清晨的不文山上!
  ——這是誰幹的事!?
  他心裡不覺發出了這一聲狂喊!
  「誰下的毒手!?」
  他也禁不住真的喊出了這一聲!
  也許是他的喊聲太烈、太銳,地上似乎有人動了動。
  又似是誰也沒動,只是他自己心動。
  ——死人又怎會動呢?
  他放下了琴,拔出了包裹裡其中一把刀:
  那是「百忍之刀」。
  刀光白。
  刀色亮。
  在蛤蟆肚皮色般微白的晨光中一映,百忍之刀立即綻出光華來,映亮了眼前的事:
  還有屍!
  ——其中有一具屍首的確隱隱會動!
  這人還未斷氣!
  這位未斷氣的人,身形特別肥碩,手裡還緊緊抓著口布袋。
  孫青霞當然一眼就認出了他:
  麻三斤!
  麻三斤本來一直表現出色,而且是「敦煌刑捕」陳風塵的左右手,可是自洩洪以後,麻三斤在拯救鄉民的行動中,顯得笨手礙腳的,孫青霞和鐵游夏也幾乎把他給遺忘了。
  可是他現在就躺在山頭,且是唯一的活口。
  孫青霞忙蹲下去,視察他的傷勢,一時卻沒發現傷處,只知他氣若游絲,眼睛翻白,似乎傷得頗重。
  他立即為他推操穴道。
  但似乎也沒起多大效用。
  他便改而以一股真氣,輸入他體內,至少,他要他保住性命再說。
  救人救徹。
  正如做事一樣,孫青霞只要幹一件事,便全力去幹,不分心,不後悔,不怕苦,不畏難,是以,他能練成絕世的劍法,也因而建立了個轟動天下同時也毀多於譽的狼籍聲名!
  他現在要做的事,便是要讓麻三斤活回來:
  他發現死屍堆裡不見了龍舌蘭。
  ——這可一引為憂,一以為喜。
  喜的是:龍舌蘭畢竟沒死在這裡。
  可憂的是:龍舌蘭的屍身不在這兒,不見得她就一定沒死,而且,可能正遭受著更大的凶險。
  所以他要盡快救她。
  要救她,就得要先救活麻三斤再說。
  他正催動真氣,源源灌輸於麻三斤體內,這是極損己利人、大傷元氣的做法。
  而且這時候也特別危險。
  ——就像是一個人張口嚼咀的時候,如果那一盤不是食物而是釘子、刀片和針,那柔弱的口腔可經不起這等創傷。
  所以吃東西也得要看分明。
  救人也一樣。
  就在他傳輸真氣於麻三斤體內,要把他救醒過來之際,麻三斤突然怪眼一翻。
  他雙指駢伸,直戳孫青霞雙目,另一手一振,布袋便向孫青霞當頭罩下!
  這攻襲很要命。
  攻的都是要害。
  很明顯的:
  孫青霞要救麻三斤的命。
  但麻三斤卻要他的命。
  他要害他。


2.要放,便輕鬆的放;


  這突襲最要命的是:要人命的人正是要正救著他性命的人之命!
  這不僅是絕招。
  簡直是毒手!
  雙指取目,極速。
  布袋疾罩而下,也快。
  孫青霞與麻三斤本在極近距離,何況正以內力源源輸入對方氣海穴中。
  在這種情形下,就算換作是諸葛先生、元十三限這些頂尖高手,只怕也躲不了這奪命之一擊!
  麻三斤甚至已感覺到指尖將那張俊美臉孔的眼珠挖出來、然後再將之間死在布袋裡的歡快、刺激。
  可是更刺激的事卻發生了。
  就在他雙管齊下即將命中之前一剎,他卻陡地全身一空,然後一墜——
  他給人整個扔了出去。
  像扔棄一口裝滿椰子還是石子什麼的廢棄麻包袋。
  這一摔,他可摔得金星直冒。
  這一來,他一戳一罩,全都落得空。
  他本來已跌得葷七八素的、星轉斗移的,至少得要趴在地上半個時辰撐不起來。
  但卻別看他肥胖累贅,他幾乎是一彈即起!
  因為他知道自己已失了手!
  大敵當前,怎容稍緩!?
  他的身子才結結實實砰地落地,卻已像橡皮球一般的急彈而起。
  可是他才彈了一半,便像冰塊一般凝結在那兒。
  冰封了一般。
  他的臉色也像是快要凍死的人一樣:
  儘管此際正值曙光初現,大地回春。
  可是他一點暖的感覺也沒有。
  雖然他的眼前確是一片光明。
  特別的光明。
  光明來自他的咽喉。
  他喉嚨給人抵住了一把刀。
  一把白亮亮的刀,似吸收了所有的旭日黎明,凝聚於刀鋒上。
  那是「百忍之刀」。
  刀握在一人手裡。
  ——你只要看見他的眼神,就知道這絕對不是個喜歡忍耐的人。
  像這樣一個不能忍耐和等待的人,現在已用刀尖抵住他的喉頭,就算一刀殺了他,只怕也決不會有任何一點的不忍心。
  這個人,劍眉星目,眼眉有若刀裁,鼻很尖挺,臉很白,手很秀氣,也很白。
  當然更白的是他的刀。
  麻三斤幾乎已恐懼得雙眼翻白,他想透出一口氣,但又恐氣未及呼出、吸入,刀已切斷他的喉管,所以他趕忙、匆忙、倉忙、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我……饒命……啊!原來是你!那真是太好了!孫大俠,我剛才遭人暗算,昏迷過去了,給你內力一逼,醒了過來,乍看以為是那些凶殘的敵人,便要自保,把人擊退再說——沒料卻是恩公您!……幸好,孫大俠機敏過人,可沒把你給傷著了,不然,我這輩子都會不安一世……」
  他開始還有點口吃,但很快的便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孫青霞在聽。
  冷冷的。
  靜靜的。
  比他手中的刀還冷。
  眼神也要比他的刀更利。
  講到一半,麻三斤發現孫青霞並沒有把刀收口,心中涼了一截,只期期艾艾的說:
  「……您……您不相信我嗎?……我剛才在這山上,為了維護這些老百姓,跟敵人苦拼一番,以致身負重傷,暈死過去,才會錯以為您是敵——」
  孫青霞將刀尖一挺。
  麻三斤只覺喉頭一寒,立即什麼話都說不下去了。
  還說的下,只兩個字:
  「……饒……命……」
  就算只兩個字,也說得斷斷續續。
  孫青霞望定他問:「你知道你為啥暗算我不著?」
  麻三斤想搖頭。
  但頸又不敢動,只怕喉管給劃開了血口。
  但他又不敢不答。
  所以他只有轉了轉眼珠。
  孫青霞冷笑道:「那是因為你身上發光。一個身負重傷,奄奄一息的人豈會有這樣強烈的氣光?可惜你雖會裝死,身上的光氣卻掩飾不住。如我真以全力灌氣於你,你這殺手一施,我豈有活命之機?」
  然後他把刀稍向後收回一、二分,且問:「你可知道為什麼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嗯?」
  麻三斤這次能夠搖頭了。
  孫青霞冷冷地道:「因為你在『殺手澗』對付和尚殺手時,從未真正出過手殺過凶手;而在『一文溪』救人時,又從未真的盡過力救過人——我一直都不喜歡你這個人。我和鐵手遭受猝襲時,你又去了哪裡?你要是以為我是殺這些老百姓的人才出手,那為何面對面的下手你還認不出是我?何況,一出手就挖眼,不太狠些了麼!?」
  麻三斤越聽越心寒,只囁嚅道:「我……我……您……您誤會了……」
  孫青霞哈哈一笑,「我沒誤會。你若回答得了一個問題,我就饒了你!」
  麻三斤只覺還有一線生機,忙不迭的問:「你問、你問,奴才知無不言,言無不實……」
  孫青霞也懶得聽他胡謅下去,只一字一句、連刀帶刺的問:
  「你剛才叫我做『孫大俠』——你是怎麼知道我是姓孫的?」
  他寒著臉冷著眼瞅著從頭皮發寒到心裡直結冰到了腳底的麻三斤,一個字一個字的再說了一句:
  「——你幾時得悉我就是那個人人皆得而誅之、萬惡不赦的淫魔孫青霞?」
  麻三斤說不出話來了。
  他現在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錯得有多厲害。
  他知道孫青霞是不會放過他的:
  ——孫青霞不是鐵手,鐵手抓到了犯了法的人,會送官行審辦,可是孫青霞不會。
  他的劍就是審。
  也是判。
  就算他手上換了刀,也是一樣。
  可是麻三斤仍有希望。
  因為孫青霞仍有疑問。
  ——這「疑問」未攻破之前,孫青霞未必敢殺他。
  果然,孫青霞問出了這個疑問:
  「龍舌蘭現在在什麼地方?」
  麻三斤聽到了這句問題,才打從心底裡透出了一口氣。
  他知道「討價還價」的時候到了。
  「如果我告訴你,你就放了我?」
  孫青霞想也不想,道:「會。」
  然後他附加了一句:「但,只一次。下回你落在我手上,我一樣殺你。」
  這是條件。
  聽來非常合理。
  麻三斤卻是打從心底裡笑了:他是個多疑的人,自然不見得孫青霞答允了他便會以為一定會守約,但只要這魔星肯跟他交換條件,那麼,其他的人便一定不會袖手旁觀,極可能還會出手救他的了。
  ——因為,匿伏的人已沒有了「退路」。
  所以,他只是要孫青霞一句話。
  這時候,孫青霞忽然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眼前這像一口布袋的胖子,不但不像是肉在砧上給徹底打垮,反而是像正張開了布袋,等君人甕。
  生起這種感覺的主要原因是:
  他感覺到麻三斤體內的「光」又愈來愈濃,愈來愈烈了。
  ——其實只要是活著的人,誰都會有這種「光」,正如「氣」一樣,有的是紫色,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黃色,有的是綠色,有的是雜色,有的是灰色,甚至有的是五顏六色;而每一種「光色」代表了自己的運氣與心緒:例如紅色是代表了當事人的浮躁和剛強,而黑色則表示了厄運和死亡。
  誰的體內外都有這種「光色」,只看有沒有讓人看得出來,自己有沒有感覺得出來而已。
  ——如果麻三斤只是求饒,只在怕死,又怎麼會有這種「陰謀得逞」了的異彩?
  就在這時候,有半聲哀喊,幾乎要比蟋蟀掙動更低、還弱,卻仍是給孫青霞聽見了。
  他馬上辨別出聲音的來源:
  那是女子的哀呼。
  ——就在崖邊的荊棘林裡!
  他疾轉過身去——而就在他轉首的瞬間:正好發現有兩箭正向他射到!
  這箭矢體積小。
  細。
  且幼。
  發射時,竟是無聲。
  也無息。
  ——連風聲也不帶,但依然快、更加速!
  如果孫青霞不是先聽到微響,及時轉身,可能就真的沒發現這兩箭!
  他現在才猛想起:
  為什麼連身經百戰的鐵手也得在急湍奔流裡挨上兩箭了。
  ——因為這箭射得真個防不勝防!
  要不是當時鐵手及時出手,只怕自己也得吃上了箭!
  箭射來!
  孫青霞長身而起,飛鳥投林:
  他不是避。
  而是直掠向那箭射來處!
  ——比箭還迅!
  箭快!
  人更疾!
  這樣下去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
  後果幾乎是馬上發生:
  孫青霞人刀合一,激飛了迎面而來的一矢。
  另一矢射空。
  射空的箭剛好射向麻三斤。
  孫青霞並沒有殺麻三斤:其中理由,可能是因為他仍未肯定確知龍舌蘭的下落;也可能是他太有信心,隨時可以再逮殺麻三斤;亦可能他把殺麻三斤一事,假手於他的同黨;更可能他即時判斷:假如他一刀殺了麻三斤,便已來不及反攻偷襲者而奪得先機!
  ——絕對別小看只一刀就了結一條人命的片瞬之間,高手交手,定生判死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間。
  所以,但凡武林高手愈能把握時間,因為他們比誰都更瞭解一剎片瞬的可珍可貴。
  是以,孫青霞雖沒馬上殺了麻三斤,但對麻三斤而言,危機依然:他在霎時間失去了孫青霞的蹤影,半口氣未舒,一箭已射到他眼前!
  ——那還是他同黨的箭!
  孫青霞擊飛了箭!
  投向山邊!
  掠入荊棘林裡!!
  撲向敵人!!!
  敵人不只一人。
  而是三人。
  三個人都沒想到孫青霞非但沒給箭射死,還能迎著箭衝了過來:
  他們就算有人想到對手能閃開了箭並且反擊,也斷未料到這反擊竟會那麼快、那麼絕、那麼驚人急速!
  三人中,一人正張著弓。
  但沒有箭。
  箭已射出去了。
  他已是一流神箭手,幾乎是在同一剎間已射出了兩支箭。
  他當然就是「叫天王」麾下「四大天狼」中的「天狼神箭」陳路路。
  ——剛才在鐵手身上所著的二矢,也是他伺機下的手。
  可是他現在就沒有得手。
  且失了手。
  孫青霞已至。
  他的手剛還搭在第三支箭上,已不及射出,又無法招架,眼看刀光一閃,只有一策:
  退!
  他一退,首當其衝的便是他的師兄弟。
  查叫天的另一名座下「天狼」:
  ——「天狼劍」耶耶渣。
  耶耶渣當然也沒料到孫青霞會反擊得如此之速。
  本來他手上還箍著一個少女。
  他正捂著那少女的嘴巴。
  那少女上身的衣衫已給扯得七零八落,而他的下身的挎子也早已鬆脫了下來。
  那少女還在掙扎。
  ——大概,那半聲悲鳴就是她喊出來的吧?
  可是他現在已沒有了選擇。
  假如孫青霞先落下來、或停一停、抑或吆喝喊話,這才出擊,他還可以馬上脅持住那小姑娘:雖然她不是個什麼重要人物,但至少也可以讓孫青霞「投鼠忌器」。
  但現在已不能。
  因為沒有機會。
  孫青霞一到,一刀已砍了下來。
  白光一閃。
  當頭斬落!
  刀鋒冷。
  刀意狠。
  刀風厲。
  刀勢猛。
  刀法絕。
  刀勁毒。
  刀氣烈。
  ——這一刀是連同冷、狠、厲、猛、絕、毒、烈一齊一併一道在一剎一瞬一霎間砍向耶耶渣!
  要他的命!
  要命的一刀!
  ——這一刀很要命!
  耶耶渣當然要命。
  他只有放開了那女子,雙手提劍一擋。
  ——他的劍是一把古劍,極重極沉,是戰國時代那一種至少重八十斤以上,斫不死人也可以撲死人、撲不死人也足可砸死的那種純青銅淬煉的古劍!
  使這種劍,當然要天生有臂力。
  事後,耶耶渣猶覺僥倖:
  要不是他當時正好使這把「沉朝古劍」,他是絕對擋不了、架不住那「魔君」這一斬!
  不過,就算他現在也沒擋得住、架得了孫青霞這一刀。
  古劍應聲而斷。
  白光撲臉。
  耶耶渣畢竟已趁這一欄之勢,往後疾退,離開刀光。
  雖然險象還生,他終究仍得以生還。
  事後,孫青霞想起仍覺遺憾:
  要是這一斬,他使的是趁手的劍而不是刀,這只「天狼」還焉有命在?
  孫青霞一出現,就嚇走了陳路路。
  一出刀,便迫退了耶耶渣。
  然而荊棘林裡還有一個人。
  一個光頭的和尚!
  這和尚赤精了上身,在如此涼風送爽的清晨裡,居然滿頭大汗、滿臉油光,頸上還掛了一圈黑砂捕木珠。
  他胯下有一個人。
  一個女子。
  一個昏迷中的女子。
  她仰躺在一截枯木上,衣衫已給剝落了大半,水綠的衫色襯托出白皙的柔肩美乳,乳坡左、右、中間上各有三點鮮亮的紅硃砂痣,映入孫青霞的眼簾,像三點相思的記認。
  那女子已有點醒意,正喃喃自語著,偏著頭似要拒抗那外來的侮辱,以致美麗的臉頰上鋪滿了髮絲,像新娘鳳冠前的流蘇。
  黑流蘇。
  她的衣衫和褻衣已給掀落至腰際,纖腰盈一握,腰下的臍像一個失足的夢,而在那柔和的三角地帶,還露出了一叢幽幽的絨緞一般的毛髮。
  與臉上的黑瀑樣的發恰成對映。
  那是一種觸目驚心的美,尤其是鋪排在那麼雪白晶瑩的女體上,況且她玉靨上還有那一抹艷紅的傷痕未消。
  她醒著的時候是恁地一個英烈女子。
  她昏睡過去的時候比誰都柔弱。
  她是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似乎除了「金花神捕」白拈銀之外,在京師武林六扇門裡,誰也比不上她風頭勁,名聲更火紅。
  但她此際只是一個柔麗荏弱的女子。
  甚至比任何民間女子更柔更弱更無助。
  她當然就是:
  龍舌蘭。
  孫青霞一看,震了一震。
  他是心靈震動,但手依然穩如磐石。
  刀更定。
  刀光更厲。
  刀尖飛出了利芒——
  一刀急刺這和尚!
  這瞬間之變,不容稍緩。
  更不容任何人喘氣。
  孫青霞一上來就將計就計,制住了麻三斤,然後一旦發現了他同夥藏身之地,在對方發動突襲之同時反攻,使陳路路不及放箭求退,而耶耶渣倉急之下也一刀給他迫退,先救了那小姑娘,然後在發現了龍舌蘭受欺凌的剎間,他已向那淫憎發動了攻勢。
  如果他在這些行動中只要稍停,或者想一想才出手,那麼,他的敵人那麼多,而至少有兩個弱女子落在武功高強的敵手手裡,他卻只有一個人,豈能佔得了上風?制得住失機?
  可是他不。
  他一下子就攻入敵陣,打散了他們。
  這幾個行動中,兔起鶻落,所向披靡,只有在乍見龍舌蘭裸體之際是震了一震—— 而且,這種心靈裡頭的震動,他是久久未消,久遠不消的,而且恐怕這一輩子都不會消失的了。
  然而他卻是一個浪子。
  一個「淫魔」。
  他自然見過不少女人的裸體,而且大多是極美麗的女子,極美麗的胴體。
  但卻都沒這一次的震動。
  也未曾有過這般的震動。
  ——事後,他也不明白為什麼?
  何以?
  他的刀快。
  反應更快。
  可是那和尚也非同等閒。
  ——要是孫青霞一闖入荊棘林第一刀便砍向他,他就死定了。
  但不是。
  孫青霞得先解決「天狼箭」,再迫退「天狼劍」,然後才能輪到這和尚。
  不過他最恨這淫僧。
  所以出刀也最狠。
  那和尚雖然正淫興大發,在滿足施手足之肆,正要進一步有所行動之際,便發現敵人已然攻入。
  他立即返身。
  應戰。
  他已算是極快。
  但刀光更快。
  刀已到了他左太陽穴。
  他避不開。
  躲不及。
  甚至連招架的機會也沒有。
  但他畢竟是江湖上早已成名的人物,在這千鈞一髮裡,他只做了一件事:
  一手扼住了龍舌蘭的咽喉。
  刀陡止。
  刀在和尚的額角。
  手筋盡露。
  手就箍在龍舌蘭的頸上。
  一切都靜了下來,刀沒有刺下去,手也沒有再發力:
  只龍舌蘭眼睫毛顫動,似將悠悠轉醒。
  大家都僵在那兒。
  就算是陳路路、耶耶渣也搶救不及:
  那和尚已在刀尖下,臉都白了。
  但他手裡卻有人質:
  一個弱女子。
  孫青霞的眼比刀還利:
  「你就是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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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28:25 |只看該作者
  和尚金魚般的眼轉動著,幾乎要突破眼皮:
  「是。」
  孫青霞道:「枉你還是出家人,卑鄙!」
  和尚道:「既知我名,還不棄刀!」
  孫青霞:「你先放開她。」
  煩惱大師:「你知道我不會。」
  青霞:「那我殺了你。」
  煩惱:「你殺我我就殺她。」
  孫:「好,我收刀一寸,你減一分力;我刀離你頭一尺,你就全把她放下。你守信,我就守約。」
  和尚:「可以。」
  便要動作,孫青霞喝止道:「你若要放,便輕輕鬆鬆的放,休得要使詐,否則——」
  和尚額汗滾滾而下,舐舐干唇,強笑道:「我只怕你說話不算數。」
  孫青霞:「我先收刀,你放人,反正,我刀離得愈遠,你越安全,對你沒有損失。」
  煩惱大師十分煩惱,但反覆思慮,覺得還是「搏得過」,便道:「好,就這麼辦。」


3.要玩,便盡情去玩,


  陽光漸亮。
  天清氣和。
  龍舌蘭微微「噫」了一聲,彷彿也感受到這清晨之美。
  ——但她可有感受到這大好晨曦裡的人性之惡?
  孫青霞收刀。
  一寸。
  刀尖凝住。
  煩惱大師剛才還不覺如何,但而今刀尖稍遠,反而在太陽穴上炸起一陣雞皮疙瘩來。
  孫青霞揚揚刀尖示意。
  煩惱便在手上退了一分力。
  孫青霞凝視著他的手和手背上的筋,再移開了刀:
  一寸。
  煩惱要活命。
  是以又消去了一分力。
  孫青霞再縮刀:
  又一寸。
  刀略輕顫,又白又亮。
  煩惱祛力:
  再一分。
  手微顫,手筋漸消。
  兩人各縮刀卻力,當孫青霞刀離煩惱頭上已八寸之際,突然,發生了一件事:
  煩惱的手陡然握緊。
  他抓住了龍舌蘭的脖子,腳步倒滑,一瀉丈餘!
  這下變化極速。
  且萬無一失。
  ——主要是因為:煩惱見刀已離他八寸,就算孫青霞再急刺過來,他也有把握避得開去!
  ——何況,他手裡畢竟仍有人質!
  所以他已立不敗之境。
  因此他反悔!
  ——跟他煩惱大師斗詐,這乳臭未乾的小子還不夠秤!
  只要他退到安全的距離後,再聯同一惱上人、麻三斤、耶耶渣、陳路路一起格殺這淫魔:他才不信集數大高手之力,還收拾不了這魔星!
  ——個淫魔居然還阻止本上師行淫,這算什麼!?
  (去他的!)
  (本上師要玩便盡情地玩,誰阻我就殺誰!)
  他急退。
  一瀉丈三,左手拎著那半裸女子一揚,擰臉向著孫青霞,哈哈一笑:
  「你奈我何——」
  「嗤」地一聲,刀光一折,破空打至,「卜」地他的眉心印堂處穿了一個洞。
  血洞。
  「噗」地給刺中了一記的煩惱大師,凝結在那兒,甚至忘了發力。
  但刀勁並未穿射到龍舌蘭臉上。
  ——那一丸刀氣,直從煩惱大師額前穿入,並未自後腦透出,故而全未傷害到扣在他身後掌握中的龍舌蘭,便自動消失了,連血也不多流,卻已擊殺了煩惱大師,拿捏得恰到好處。
  煩惱大師著了那一「刀」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竟仍會給孫青霞擊中的!
  ——他不是仍在丈外麼?
  但刀已刺中自己額前!
  他呆在那裡。
  至死不信。
  ——我也會死!?
  他死了。
  他是足足發怔了好一陣子,然後才死的。
  他手中的龍舌蘭身子一軟,萎然落地。
  孫青霞「呼」的一聲,掠了過去,在眾人驚疑中扶住了龍舌蘭。
  龍舌蘭整個人就搭在他的左肩上。
  孫青霞單刀冷對剩下的三名敵人。
  不錯是三名敵人。
  麻三斤並沒有死。
  這人就算沒有過人之能,也有過人之機敏。
  當時他在眼前一空,孫青霞乍然消失之際,他手上的布袋及時一兜,套住了那一箭。
  他的布袋是用婆羅乃的「義薄雲吞」石棉緬綿織就的,不怕刀槍水火,這一箭箭鏃雖利,也穿不透他手上這口布袋。
  但那一箭的餘威,仍裹在布袋裡,擊著了他的胸口。
  麻三斤大叫一聲,仰天摔了個仰不叉,也趁此卻去了四成矢力。
  ——不過,硬挨這一記「鈍箭」,也活叫他受了。
  但他已沒時間去觀察傷口。
  他即時趕了過去荊棘林:
  大敵當前:
  ——還是大家「夾手夾腳」把孫青霞料理了再說!
  可是當他飛身過去,投入荊棘林,卻發現死了一個人:
  煩惱大師!
  而且更發現了一個他情願不信的事實:
  ——孫青霞居然練成了「劍氣飛縱」!
  近二百餘年來,武林中除大俠蕭秋水一人之外,幾乎無人練成「劍氣飛縱」。
  ——「劍氣飛縱」又名「飛仙劍氣」,劍氣離劍而出,百步殺人,千尺取命,萬人中能取敵之首級,等閒事耳!
  (這淫魔居然練成了「劍氣飛縱」!?
  啊!這魔星!)
  ——煩惱大師就這一疏神間,死在「飛縱劍氣」下!
  更可怕的是,這廝不是用劍。
  他手上的是刀。
  他以刀使出了「劍氣」!
  ——這豈不是比以劍使劍氣更艱更難!?
  憬悟到這一點,麻三斤馬上後悔自己為啥要趕了過來,而不是趁隙速離不文山了!
  他本想到:「現在要溜還來得及」,後來卻因為發現了一件事,立即改變了主意。


4.要愛,便瘋狂地愛。


  孫青霞單刀成劍勢獨對三敵。
  胸有成竹。
  以寡敵眾一向是他的本色。
  自信使他美。
  傲慢冷對。
  刀鋒偏。
  劍尖。
  只聽他冷笑道:「你們真不要臉,幾個武林成名人物,卻欺凌一個昏迷、一個弱女子!」
  陳路路怒啐道:「你還有資格來說我等!我呸!」
  孫青霞眉心紅光一現,叱道:「使劍的,你再往那姑娘走近半步,我先取你狗命!」
  耶耶渣立時止了步:
  ——這煞星的「飛仙劍影」,不到他不暗自心寒。
  忽聽麻三斤道:「這樣吧,孫少俠,反正你也沒蝕著什麼,不如,你拿這小村姑恁自去快活吧,我們只要回龍姑娘便是。」
  孫青霞怒道:「做你的春秋大夢!你們幹的好事,我一個都沒打算讓你們活命!」
  麻三斤卻道:「我們也沒殺了你的親人家屬,你恨我們幹啥?不如化干戈為玉帛,大家日後江湖好相見。」
  孫青霞忿然一指道:「他們都是無辜村民,你們也狠心—一加以殘害,為的是啥!?我不替他們報仇,還有誰為他們申冤超度?」
  麻三斤嘿嘿笑道:「你想知道我們為何要殺這些人?」
  孫青霞嘿然道:「你們這種人,一向只為了要一逞獸慾,便不惜滅盡人口也不惜!」
  麻三斤居然道:「猜對了!還有一個理由……」
  孫青霞倒沒看出來這向來他以為是「孬種」的麻三斤,到此地步居然還那麼「定」,便道:「你說也好,不說也好,反正,我都一定宰了你。」
  其實他心裡當然還是想知道的。
  麻三斤沉吟了一下,這才道:「我們殺這些人,還不是……」
  孫青霞不禁問道:「還不是什麼?」
  麻三斤猶豫片刻,然後才道:「——還不是為了你!」
  孫青霞大感意外:
  「為了我!?」
  就在此際,他陡然聞得一股藥味!
  ——緊接著,便是拳風打到!
  這剎間,孫青霞立時反應。
  也立時反擊!
  可是他心中,也難免閃過一絲悔意和頓悟:
  ——難怪麻三斤敢引他對話了,其目的是掩飾自他背後掩近的敵人!
  他旨在分他的心。
  亂他的神!
  ——要不是先有那股藥味,只怕,他現在已著了那一記十分古怪的拳勁了!
  那一拳,打向他的後腦。
  沒有招呼一聲。
  不曾發出聲息。
  這一拳狠狠打來,打向他的要害,要的是他的命。
  ——可是孫青霞的命不是那麼容易、那麼隨便就給人要得去的!
  孫青霞來不及避。
  ——就算來得及避,他也不避,因為他已失了先機,身上還背了一個龍舌蘭,避得了一招,避不了第二招。
  何況,閃、躲、避、逃,一向都不是他的性情——就算他化身為「殺手澗」的「小欠」,他一是因聽了八無先生的勸諭,二是別有圖謀,所以才肯暫時屈就在「崩大碗」裡,但仍然是個「大脾氣的小夥計」。
  一時之氣他也不能受。
  他一向不受人氣。
  ——他就是因為不肯受人的氣,不肯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甚至不肯對他所瞧不起的人客套虛偽,他才會變成了異類,成了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的孫淫魔!
  他是個受不得委屈的人。
  所以對方一拳打來,他一反身,一刀就搠了過去!
  「大忍之刀」,在他手上,成了刀刀進擊,不忍之刀。
  那充滿藥味的一拳,發出一種扭曲的力量,擊向他的腦門——他這遽然返身,就變成砸向他的臉門!
  眼看要著!
  可是,那一刀來了!
  刀說什麼都比手長,何況這一刀來的好快!
  這一刀反溯出拳者的頭。
  ——你打我一拳,我就砍掉你的頭!
  這就是孫青霞的打法。
  也是他一向的作風。
  出拳的人是個額上燒了足足十八個戒疤雙耳招風雙眼發紅牛高馬大的大和尚!
  他這一拳眼看得手,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又一個活生生的人頭給自己打個稀巴爛」的快感,可是,卻倏地削來了一刀。
  他若還要堅持一拳打爛對方的頭,自己頂上人頭得先剩下了半爿!
  他沒有選擇。
  只好收拳,疾退!
  他是想要對方的命。
  但他更想要保住自己的命。
  ——無論是誰的命,都比不上自己的命寶貴!
  何況這兒不止是他一個人出手。
  ——他自己雖未得手,但料定這孫淫賊一樣逃不了毒手!
  下手的確不只是菩薩和尚。
  還有一惱上人。
  一惱一上來就惱。
  因為他已發現煩惱大師死了。
  ——一惱、煩惱、菩薩三人一向在江湖上合稱「三佛升仙,無敵於世」,現在,一個已給人一劍謝了世,剩下的,焉能不怒?豈有不惱?
  所以他和菩薩和尚偷偷掩近孫青霞,發動了攻擊。
  ——惡毒的攻襲。
  儘管同是凶狠的偷擊,但畢竟還是有點不同的:
  菩薩和尚那一拳,還比較「堂堂正正」一些。
  一惱上人卻一蹲身伏了下來,五指駢伸,窺準孫青霞的後腰,俟孫青霞一轉身,他疾地一掌往孫青霞的鼠蹊穴狠狠的戳了下去:
  他的個子很矮,也很小。
  他的服飾很泥。
  他的出手很狠。
  但飄忽。
  所以他一旦蹲了下去,幾與泥塵同色,乍眼間還真分辨不出來。
  ——所以很多人給他殺了,都不知道是誰下的手,如何遭的殃。
  他就是一惱上人。
  他是一惱。
  不過他的敵人是孫青霞。
  ——遇上孫青霞,只怕就沒什麼好惱的了。
  正如一位武林前輩名宿說過的話:死人是不會煩惱的。
  伏屍於地的煩惱大師便是一個絕佳的例子。
  孫青霞忽然飛起了一腳。
  這一腳不是踢向一惱。
  他這時正轉首面向菩薩和尚,他還「沒看見」一惱。
  但他感覺得出,也嗅得著。
  ——那攻向他下盤的一掌,還帶著一股奇特的屎味。
  糞便的臭味。
  他知道這種掌功。
  他聽說過:
  ——煩惱大師洋溢著尿騷味的「壞爪」、菩薩和尚充斥著煮藥味的「對拳」、還有一惱上人發放著屎臭味的「錯拳」,武林中合稱為「拳、爪、掌三絕手;僧、道、禪一叫天」。
  煩惱大師死了。
  菩薩和尚來了。
  ——一惱上人還會遠嗎?
  不遠。
  近在眼前。
  腳下。
  孫青霞感覺到下部遭受狙襲的同時,已知那帶有尿味的一掌絕不好接。
  所以他那一腳不是踢人。
  而是踢刀。
  他肩起龍舌蘭之際,他的長形包裹已落下地來。
  這時,他一腳踢入了包袱,包袱中的狗口神刀,刷地飛了出來,直射一惱!
  毫無疑問的,這一刀對一惱而言,十分意外,也非常要命!
  好個一惱,應變奇急,右手急縮,左手疾起,雙手一拍,已及時夾住了刀身。
  刀尖已微微劃破了他的咽喉。
  他暗襲之時,蹲得低,下手近,是以對方猝施反擊,他幾乎不及應變,給這狗口之刀刺個穿喉過!
  但他應變奇急,卻仍夾住了刀鋒。
  ——不過,狗口之刀的刀尖,仍在他頸上劃了一道,而刀鋒上的鋸齒,也劃破了他的一雙手掌。
  總算,命是撿回來了。
  一惱、菩薩兩人都暗算偷襲孫青霞。
  兩人也都先後遇險。
  ——偷襲得愈卑鄙者,遇危愈險!
  因為他們遇上的是孫青霞。
  孫青霞一向是這樣的人。
  他就是這種人:
  ——人對我好,我對他更好。
  ——人待我壞,我待他更壞。
  ——人以君子待我,我比他更君子。
  ——人用卑鄙手段,我要他自吃其果。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好來好往,血債血償!
  ——你踹我一腳,我踩你尾巴;你切斷我手指,我砍掉你的頭!
  這就是孫青霞和他做人的法則!
  這法則對付卑鄙的敵人,實在非常管用!
  一惱、菩薩二人的攻勢,立時都給孫青霞消解於無形,
  孫青霞也別無選擇。
  因為他肩上還掛了個龍舌蘭。
  他要保護她。
  他不能讓她落入這干淫賊手裡。
  ——說來荒謬的是:淫魔孫青霞居然竭力保住兩個女子的清白,不讓她們落入這些淫賊手裡!
  這簡直是個笑話。
  可是這時誰也笑不出來。
  因為孫青霞跟這一僧一道交手第一招已過,第二招將更凶更險更狠。
  一惱上人掛了三處彩,但他扳住了狗口神刀。
  菩薩和尚雖給迫退,但他在孫青霞未及收回百忍之刀前,已雙袖如槌,緊緊死死的絞捲住了刀鋒!
  孫青霞右手百忍刀不放,向下一俯身,左手已及時抄住了狗口刀,雙手一擰:
  ——敵人若再不舒袖放手,他就要這兩人手斷掌落。
  敵人是武林中的狠將。
  可是他是孫青霞。
  ——你狠,我更狠。
  你毒我絕!
  卻在此時,兩道暗器破空打來,且發出尖銳至極的呼嘯!
  孫青霞馬上警覺了:
  聲音來自前方!
  ——一道暗器打向他!
  另一道暗器更絕:
  打的是他背上的龍舌蘭!
  孫青霞不怕第一道暗器。
  因為他應付得來。
  他怕的是第二道暗器,可是他只要閃身替龍舌蘭避開這第二道暗器,自己就得先吃那第一道暗器!
  發放暗器的人算準了。
  計算十分之絕!
  而且歹毒!
  這還不打緊,更可怕的是,暗器發出了破空銳響,但那兒並無暗器,真正的暗器來自身後,正聲息全無的飛襲而至!
  這是聲東擊西!
  ——這是啥暗器:有聲無影、有影無聲!?
  幸好孫青霞耳聽八方,眼也同時眼觀六路,及時發現。
  看到這種暗器,孫青霞暗裡一震,也心中一動。
  但他已不及細慮。
  他要立即對付、解決這兩道算得奇準也奇絕的暗器。
  他應付的方法是:
  放棄。
  放棄:是世上最簡單的事,也是最不容易的事;是最不負責任的行為,也是最敢承擔後果的態度。
  他放棄的不是人。
  而是刀:
  兩把刀,一左一有,狗口神刀和百忍之刀(儘管他喜愛這兩把刀),他都一齊撒手,一同放棄。
  他不再跟菩薩、一惱奪刀爭鋒。
  他一鬆手,那一僧一道反而在力扯之下,一個把持不住,各自往後退了七八九步不等。
  孫青霞已掙得空出一雙手來。
  他雙手憑空一抓,一上一下,已接住了兩道暗器。
  暗器打不著他。
  也打不著龍舌蘭。
  他沒事。
  龍舌蘭也沒事。
  可是他的雙手卻有事。
  ——中了暗器!
  他抓住那兩道暗器的時候,只覺手心一冰,再看掌心,那還有暗器的影子?
  他心下一凜,知道自己到底還是著了道兒了!
  這時,有人說話了。
  說話的是個女子。
  那女子,在樹上。
  剛才樹上沒有人,現在有了。
  一個樹上的女子。
  她在那個光禿禿的樹上,那樹上就像是突然開了一朵花一般。
  一朵大白花。
  花之風情。
  白的純潔。
  她的唇啟合間像在夢與非夢間開合的兩扇心窗,眼波流轉顧盼,足以在人心頭醞釀醇酒。
  但她的眼神卻不是。
  她眼神很狠。
  很惡。
  很毒。
  ——甚至比她剛剛發出的暗器更歹毒!
  孫青霞一見這個非常少女、十分女人的樹上女子,只覺好像頭上開了三粒椰子五粒木瓜,外加雙耳掛了兩顆西瓜。
  ——總之頭大。
  而且痛。
  因為他知曉那女子是誰。
  他不想遇到她。
  更不願在此時此際遇上她!
  那女子吃吃地笑著,笑得一聲還比一聲狠,像要活生生一口一口的吃了他:
  「怎麼樣?沒想到會在這兒遇上我蘇眉吧?好哇,要愛,便瘋狂地愛;要狂,就盡情的狂!你這回狂得連名動天下的御前紫衣女神捕都敢光天化日擄掠姦淫,果然死性不改,不愧為天下第一淫魔孫青霞!」
  孫青霞望著自己發綠的雙掌,苦笑道:「蘇眉,你死纏不休,真不怕我殺了你?」
  蘇眉格格笑得整棵樹都顫哆了聲來,她還嗲聲嗲氣、黑眸半閉、呵氣若蘭、半呻微吟的用手輕拍著心口說:
  「我怕呀,你來呀,我不怕你殺了我,我還怕你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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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28:58 |只看該作者
第02章 女人的劍


1.最後你還是留了長髮


  看了蘇眉的神情與模樣,在場的人,誰都免不了怦然心動。
  那已不止是一種美。
  而是一種媚。
  入骨的媚。
  嫵媚之美。
  孫青霞歎了一口氣,欲言又止。
  蘇眉玉頰上寒寒的掛了一個婷婷的哂笑:「你原來連話都不敢說了嗎?嗯?我還以為沒你不敢做的呢?你這卻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孫青霞看著他發綠的手掌,連臉都有點發青了,可是他臉上,還是掛著個不在乎的笑,彷彿手不是他的,臉也不是他的,連毒也與他無關。
  不過,這回孫青霞倒是說話了。
  他微蹙著眉心,像感到有點胃痛。
  他說,輕輕的,「不過,最後你還是留起了長髮了,」說到這兒,頓了一頓,以一種哄一個嬰兒睡去般的輕柔,他道:
  「其實這又何苦呢?蘇眉,你還是放不下、忘不了我。」
  他這幾句,說的沒有任何殺傷力,輕若鴻羽。
  唯獨是那掛在樹上、何等犀利、一出手就暗算了孫青霞的女子,聽了,臉色變了,整個人都顫哆了起來,以致她所處那棵樹僅僅剩下的幾片樹葉子,也全抖落下來了,籟籟不已,飄飄而降。
  「你……」她咬著唇,也咬著牙,甚至還在咬著自己的舌尖強忍激動,但她的語音卻像快哭出來了:
  「——你還記得我的長髮!?」
  「蘇眉,你恨我吧?你恨我又對付不了我,所以更恨自己。」孫青霞輕鬆得有點疼惜的說:「何必呢?一個人要是對他沒有愛了,就會連恨也沒有了。我只是一個不值得你喜歡的浪子。我是個不會專心一生只做一件事情的人,何況用情。」
  蘇眉一聽,幾乎轟的一聲,落下樹來,一時平靜得既像萬籟俱寂,也似萬念俱灰,心情已壞到了沒有心情。
  ——要是他動手,她就可以跟他拚命。
  ——如果他罵她,她便可以與他對罵,痛痛快快的把一切抑鬱都宣洩出來。
  可是,沒有。
  他中了她的毒?既不惱,也不氣,亦無驚恐,反而柔聲對她說了這幾句話。
  柔語讓她感動,其語中的無情卻讓她悲慟。
  ——這個男人彷彿連絕情也似是一種贈閱。
  每個人都是愛自己的,但她卻愛上了他,愛上了他就愛不了自己了。
  所以在無盡的夜裡,她焚燒他的名字,但折磨的卻是自己。
  ——他居然還記得自己的那次的落發……
  (可是他的話鋒又似是專攻人的內臟……)
  她噙著淚,不讓它垂落下來,狠著心狠著聲狠狠的說:「你的絕招是把敵意表達為誠意,我上過你的當,我再也不上你的當!你殺了無辜村民,又圖奸龍女捕頭,喪心病狂,令人髮指,今日我們決不能放過你——」
  孫青霞搖搖首,只為這個女子覺得可惜可憾,「你說這種話就有用了嗎?自欺欺人,騙得了人,騙得了自己嗎?」
  他覺得蘇眉已失去常性,他正為這一點覺得可悲。
  他倒不是為自己辯護。
  因為他不在乎。
  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甚至也不在乎自己的看法。
  可是他說了一半,突然發現自己錯了。
  而且恐怕還錯得很厲害。
  很恐怖。
  很萬劫不復。
  因為一把劍已橫在他咽喉上。
  很小巧精緻的劍。
  一把女人的劍。
  孫青霞沒有再動。
  因為他已給脅持了。
  劍已擱在他頸上,只要稍一發力,他就得腦袋分家,命送於這把相當女人的劍下了。
  這把女人的劍,當然是握在一個女人的手上。
  很女人的手。
  秀、巧而纖麗的手。
  擁有這樣女人的手的女人,一定也是個很女人的女人,或者,也是個很女子的女子。
  女人和女子,畢竟是有些分別的。
  ——是誰家的女子,能這般貼近孫青霞,甚至橫一把劍擱在他脖子上,而他猶未覺察?
  是龍家的女子。
  龍舌蘭。


2.天荒地老情已滅


  孫青霞這才省悟:自己實在太大意了。
  ——無怪乎蘇眉會說這種話,甚至是一早麻三斤就這樣說話了。
  這根本是……
  ——那些話是說給正在慢慢、漸漸甦醒中的龍舌蘭聽的。
  他們要剛從昏迷中甦醒的龍舌蘭女捕頭相信一件事:
  她身上衣衫半祛,是因為他要強姦她,甚至還是他殺了所有的鄉民,而這些和尚、道士、箭手、劍手、乃至樹上的女子以及麻三斤,全是來救助她的、保護她的、保住她清白的人。
  龍舌蘭聽了,畢竟是名震江湖的女神捕,她一直仍佯作暈迷,但其實是在等待時機:
  ——等候機會來鉗制自己!
  他已有口難言。
  百口莫辯。
  他失去證人。
  沒有朋友。
  ——甚至證據確鑿,鐵案如山。
  他,只一個人。
  敵人,卻是全部。
  他竟一時大意,受制於她的劍下。
  ——他正救護的人之劍下!
  他的命懸於劍鋒。
  劍在龍舌蘭手上。
  ——由於他肩著龍舌蘭,而今一旦讓她的劍擱在自己脖子上,這就極難以甩脫了:何況龍舌蘭也是武功極高、反應極快的女子。
  劍鋒、刀刃一向都是冷的。
  劍刃刀鋒,本來都帶點冰意。
  可是這把擱在他脖子上的劍,卻不是。
  它就算不是熱的,也是溫的。
  ——這把懷劍想是一直收藏在這姑娘的褻衣內,所以才沒給施暴的煩惱大師搜尋出來吧?
  收藏得這麼隱秘的小劍,想是一個玉潔冰清的女子在生死關頭的最後武器吧?
  那本該是發生在那淫僧正在強行姦污她的時候,她突然一痛而醒,又羞又怒之下,拔出劍來在那淫僧欲仙欲死時一劍殺了他的事。
  不過,那也得要那施行奸肆的人,到頭來仍然沒搜出這小劍,又或因太急色之故,未曾盡褪這姑娘的貼身小衣才有可能保住這把劍。
  可是,而今,這柄很女人的劍,卻用來對付自己,而不是那淫徒。
  那淫徒卻給自己殺了。
  自己卻成了淫賊。
  在這種時候,孫青霞居然還想到這些。
  生起這些聯翩浮想的他,只有苦笑。
  只是,想起而今這柄擱在自己脖子上的劍鋒,在片刻前還緊緊的貼在那姑娘溫熱的身子上,他心頭卻生起了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這溫熱想是這姑娘的體溫,傳到劍身上,再傳給自己的吧?
  這女子的身子好暖。
  ——昏迷的人的身體通常都會比較冷,但他肩著她的時候,卻仍是感到很溫,很熱……
  奇怪的是,剛才他背著她招招拚命、式式搶攻的時候,卻一點也沒生起這種浮想、妙念。
  而今命在劍下,他反而生起了這般想入非非的念頭。
  他這樣想的時候,苦笑漸漸轉為一抹詭笑:彷彿給制住了的不是他,而是她一樣。
  他古怪的笑意使全場的人都以為龍舌蘭並沒有成功的制住他,一時都不敢有異動。
  直至龍舌蘭低聲怒叱:「……你這淫徒,喪心病狂,殺了這麼多無辜的人,你死有餘辜!」
  孫青霞只覺得好笑。
  「我一向都死有餘辜,但也活有餘味就是了。」他滿不在乎的反諷龍舌蘭,「你醒的真不是時候,可謂醒不如睡。」
  龍舌蘭又羞又憤,發現在場人人望著她的身子,眼中透露奇詭的異色,令她無措。這時她身上衣裳有多處已給撕破,白玉凝脂般的胴體,若隱若現,她身在孫青霞背上,若挺直身子,則讓大家都看個清楚;若俯身曲背,就沒那麼招搖,但卻讓這無行浪子佔了便宜。
  她一時伸也不是,屈也不是,相當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但手上的劍卻很穩定:
  ——她畢竟是個大姑娘。
  但她也究竟是京裡第一紫衣女神捕。
  既然她已抓住了這惡名昭彰的淫賊,她就決不讓他脫逃:再尷尬也得把此事辦好、把此賊治罪。
  這兒她沒什麼熟人。
  但至少有一個。
  所以她向蘇眉遙遙招呼道:
  「你有沒有衣服……」
  蘇眉如夢初醒。
  她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緋色披肩。
  龍舌蘭的姿勢仍「半起半伏」在孫青霞背上,她準備在接過披氈之前,先封孫青霞穴道,以免一失神間教他溜了。
  ——她知道這必定是個極其狡獪的人。
  (……竟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幸好有這麼多人在,自己才能幸保——)
  (咦,這些又和尚又道士的,到底是些什麼人!?)
  龍舌蘭簡直恨死了孫青霞,但在她正好起念要封制他穴道之前,孫青霞冷哼了一聲,道:
  「你不如一劍殺了我吧!」
  龍舌蘭奇道:「你知道我要點你穴道?」
  孫青霞淡淡地道:「你總不會放了我。」
  龍舌蘭道:「你寧死都不肯受制?」
  孫青霞道:「死在你劍下,總比落在他們手上的好。」
  龍舌蘭:「你真有骨氣,就不該做出這等獸行。」
  孫青霞:「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是怎麼當女神捕的!」
  舌蘭:「這些鄉民不是你殺的?」
  青霞:「我殺他們作甚?」
  麻三斤突大喝道:「你殺他們,因為他們阻止你強暴龍姑娘!」
  龍舌蘭聽得粉臉一寒,劍鋒已在孫青霞頸上擠翻出一道白痕。
  可是她不喜歡麻三斤。
  她打從一開始就不信任這個人。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因為直覺。
  ——一個靈敏的女子,對男人忽然生起喜歡或厭惡的感覺,純粹是因為直覺:她生氣他,可能因為他看她的眼神;她討厭他,可能也是因為他看她的眼色;她愛上他,純粹可以是因為他沉思的模樣;她離開他,也可能只因為她不喜歡他的沉吟。
  所以她反而向孫青霞問了一句:「你有沒有殺他們?」
  孫青霞立即答:「有。」
  龍舌蘭手中又一緊。
  劍鋒上撩,劍身上已微見血溝了。
  「你為什麼要殺害這些無辜良民!?」
  「無辜?」孫青霞哈哈一笑,用手一指,「我只殺他一個。」
  他指的是死猶凶神惡煞一般的煩惱大師。
  龍舌蘭呆了一呆:「他是誰?」
  孫青霞好暇以整的又用手一指道士:「他是一惱,」又眼掃向另一活著的和尚,「這是菩薩,」
  「你好歹也是個捕快,」然後他好暇以整的反問:「你說那死了的和尚還會是誰?」
  龍舌蘭震詫地道:「煩惱大師!?」
  孫青霞道:「他是煩惱,死了倒就啥煩惱都沒了,但什麼大師、上人,都是狗屁!」
  龍舌蘭奇道:「你跟他有仇?」
  孫青霞傲然道:「他不配跟我結仇。」
  龍舌蘭道:「那你殺他幹啥?」
  孫青霞陡地一笑:「如果我說我是為救你殺他,你信不信?」
  龍舌蘭瞪大了眼:「為我?你!」
  孫青霞臉色一沉:「你不信,我又說來作甚?」
  龍舌蘭手又一緊:「你敢不說?」
  孫青霞怪眼一翻:「你要殺就殺,嘮叨什麼!?」
  龍舌蘭冷笑道:「你本就罪該萬死,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孫青霞頓了一頓,忽道:「好軟。」
  龍舌蘭奇道:「什麼好軟。」
  「我是說你的胸,」孫青霞道:「貼在我背上,好軟,好暖。」
  「你!」
  龍舌蘭劍勢又一撩,臉色飛紅了兩朵驚心的嗔雲,但她反而沒立即下手,卻問了一句:「枉鐵二哥對你那麼看重——你真是無藥可醫!」
  孫青霞冷冷地道:「我本就是我,無論他看不看重我,我還是我。」
  「你還是你?」蘇眉冷笑道:「你還是色魔的你,這點的確一點兒也沒變,到這時候,你還在名動京師的紫衣女神捕面前扮浪子充英雄,討人喜歡討人憐。」
  她解下了披氈,示意菩薩和尚過來取,並轉交予龍舌蘭,一面卻柔聲問:「你以前對我說過天荒地老情不變的那些話呢?現在又跟誰說去了?嗯?」
  「沒有跟誰說過,」孫青霞冷冷的道:「那只是你們幻想出來的,我根本就——」
  他本來想說:「根本就沒有愛過你」這句話,但說了一半,覺得說這種話未免傷人過甚,所以就轉而冷誚地道:
  「天荒地老?情早就滅了。蘇眉,你死了這條心吧,為報仇付出代價,那等於給毒蛇咬了一口的人再趴下去跟蛇對噬,是絕對不值得的。」
  蘇眉聽了,眼裡登時噙住了淚,「孫青霞,我佩服你,你真狠,你比蛇還毒,—— 我不信你就沒愛過我。」
  孫青霞歎了一聲,道:「我是喜歡過你——」
  蘇眉眼睛一亮,孫青霞接著就說:「但那有什麼用,你是那樣的女子,我又是這樣的男人,我和你天生合不在一起,早分到了兩邊。你是你,我是我,你硬把你和我擰在一起,鬧得個折肢斷腿的,何苦?何必!」
  蘇眉恨聲道:「你……你當初奪我劍時,又不那麼說!」
  孫青霞道:「我本來就沒意思要為一把劍鬧得這樣子!」
  蘇眉跺足,淚兒直自玉頰掛落下來:「你若無意我便休,那還罷了——但你為何要這樣對我娘!?」
  孫青霞要說,忽止,四顧,歎道:「算了,她是咎由自取。」
  龍舌蘭以劍脅持著孫青霞,左聽蘇眉一句,右聽孫青霞一句,莫衷一是,但見蘇眉掉下了淚,那淚兒清得似一塊冰,不覺也為她好友心疼,真是我見猶憐,不禁把手上的劍貼著孫青霞的臉頰,又緊了上了一緊,低聲叱道:
  「你這無賴!這樣說話!」
  她要喝止孫青霞出口辱及蘇眉的娘親——而她自己也是因為同情鐵秀男為這淫魔所辱殺,所以才親自追查這案,千里迢迢來到「殺手澗」緝拿孫青霞的;至少,這是她南下的重要理由之一。
  她自不容許這「負心漢」如此放肆——居然命懸於她劍下還說這般無行無恥的話!


3.海枯石爛愛何在


  「這樣說話不可以嗎?」孫青霞一點也不懼怕她手上的劍鋒,「說真話不可以嗎?」
  他反問:「難道一定要說那些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廢話才算話?」
  龍舌蘭想了想,斷然道:「那還是你不對。」
  孫青霞詫道:「又是我不對?」
  龍舌蘭義正辭嚴的說:「你不該先騙了她,才說那些不喜歡她的話。」
  孫青霞笑了一笑,道:「騙她?我幾時騙過她?」
  龍舌蘭正想說點什麼,蘇眉兀然淒笑厲聲道:「好個天荒地老情已滅,海枯石爛愛何在!你說的出,我便做得到!」
  孫青霞只道:「那也由你……」
  龍舌蘭倒有些急了,問:「蘇眉,給我件衣服披一披可好……」
  話未說完,只聽一聲:「給你!」
  鮮紅色的披氈迎面罩下!
  這一剎間,這件披氈直罩孫青霞和龍舌蘭!
  同一時間,白光一閃,一刀已刺入披氈,直搠孫青霞心窩。
  這下變生遽然,龍舌蘭忿於蘇眉跟孫青霞的對話間,不意菩薩和尚實已遊行至她身邊,驟然出手。
  她正叱了一聲:「且慢——!」
  但說時遲,那時快,哪有且慢的份兒?
  氈蓋下!
  刀尖刺入!
  孫青霞大喝一聲,右手已抓住旋轉罩下的披氈,迅速一卷,氈成棍形,捲住了菩薩和尚那一刀。
  那是百忍之刀。
  所以氈棍立即發出裂帛之聲!
  就在這時,孫青霞身形一長,右手一夾,右腳踹出!
  龍舌蘭一時間沒會過意來,她只省覺到對孫青霞想必是要突圍。
  ——在自己的劍尖下還想傷人?還要逃!?
  這簡直是個侮辱!
  所以她在驚亂之下,叫道:「別動——!」
  她的劍順手一捺。
  「嗤」的一聲,劍割入孫青霞右額,劃了一道血口子。
  血如泉湧。
  血流過龍舌蘭的劍身,淌到龍舌蘭的指間,還倒流到龍舌蘭的手背上,彷彿還想自龍舌蘭腕上倒灌到她玉臂上、腋窩裡、甚至直浸侵到她心口那兒去!
  龍舌蘭割了他一刀,也不知怎的,心中一驚,只知把手臂一挺,不讓鮮血倒流上來,卻聽孫青霞一聲悶哼,她定睛看去,才發現一惱大師連人帶刀給他一腳踢飛丈八遠,而孫青霞右手正夾著一隻「晴蜒鏢」:很快的,這支小小的「紅晴蜓」又融化在孫青霞指間。
  她在這一瞬間才明白了過來:
  在剛才的電光石火間,孫青霞已一口氣化解了菩薩和尚、一惱上人和蘇眉的三道暗算。
  最可怕的是:不僅菩薩和尚那裹在披氈裡攻出的一刀,一旦得手,很容易不止殺了孫青霞,也一樣會誤傷了自己,就連一惱上人自下搠了上來的一刀,只要命中,也一樣會把自己和孫青霞胸背對穿而過!
  更要命的是蘇眉的「玉潔冰清」絕招中的「冰清神鏢」,那簡直是向著自己腕部打來,若不是孫青霞出手得快,那一鏢一定直穿自己手腕,打入孫青霞胸內!——這一來,雖然以自己手腕掩飾了飛鏢,但自己一條膀子只怕從此就得廢了,何況蘇眉的「冰清鏢」上淬有厲毒,是人所共知的事!
  ——蘇眉竟這樣對我下手!
  (而我竟這樣向孫青霞下手!?)
  這一下子,龍舌蘭愣在那裡,劍鋒已割入孫青霞的臉肌裡,但她一時抽也不是、插也不是,只呆在那裡。
  敵人也大出意外,蘇眉忍不住叫了一聲。
  那個幾乎被耶耶渣所污的女子也禁不住失聲叫了起來。
  第三聲叫的也是個女子。
  龍舌蘭自己。
  ——她自己臉上曾著了一刀,傷痛未消,卻不知怎的,卻在人家面上也劃了一刀。
  但眼前她所傷的人,卻剛剛為她化解了至少三次殺身之禍。
  蘇眉也沒料到孫青霞不曾著刀,也不中鏢,但卻給龍舌蘭在他臉上劃了一劍。
  ——她在他臉上割了一劍!
  若是傷在蘇眉自己手裡,她可能反覺心涼,但而今孫青霞卻是傷在龍舌蘭劍下,而且是傷在臉上,一下子,他已滿臉血污,蘇眉也不免一陣心弦顫動。
  耶耶渣和陳路路本來要配合一惱上人和菩薩和尚出襲的,但見孫青霞血流技臉,仍一腳踢飛菩薩,一手抵住一惱,更怒目瞪向他們,叱道:
  「都一齊來吧!」
  陳路路和耶耶渣一時反而心怯,不敢動手。
  只聽孫青霞擰首向龍舌蘭叱道:「刺下去啊,一劍要了我的命吧!」
  龍舌蘭嚇得腳都軟了,只見孫青霞血流滿臉,轉頭怒視自己,她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女子,卻不知怎的,心都寒了,右手握的劍顫哆著,左手要封點穴道,卻又不敢,反而身子的重量都挨在他雄厚的肩背上去了,當下又羞又忿、又驚又惶,只慌亂的找立足處:
  「你——!」
  忽聽那村姑少女嚷了一聲:「你別殺他!剛才是他們要姦污你,是他一人作戰救了你和我!」
  龍舌蘭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說:「嚇!?」
  耶耶渣和陳路路一聽,立時要向那村姑少女下手。
  ——他們見孫青霞如此形狀,不敢招惹,但找軟的啃,他們倒向不後人。
  龍舌蘭向蘇眉怒叱道:「蘇眉,有沒有這回事!?」
  蘇眉披著長髮,擰首一甩,在樹上格格狂笑道:「龍舌蘭,這不關你的事!孫青霞,沒想到你還是傷在女人手裡……你的顏貌,算是給這女人毀了!」
  龍舌蘭只覺手足發軟,卻聽那村姑一聲尖叫。
  孫青霞疾地一伸手,已把龍舌蘭手上的劍奪了過來,一矮身,更把龍舌蘭「砰」地摔下地去!
  龍舌蘭沒有掙扎。
  她好像是忘了掙扎。
  不過孫青霞也沒有傷她。
  他奪過懷劍,連人帶劍,急攻陳路路。
  陳路路一見來勢,怪叫退避,不敢再加害那村姑。
  孫青霞一手挽起那村姑,揮劍一格,「叮」地格飛一枚「冰清鏢」,正要前闖,忽然身子打了一個旋,以手支額,暗吼了一聲。
  只聽蘇眉又格格笑道:「毒發了毒發了,我看你還往哪裡逃!還救得了幾個美人!」
  忽聽山腰一聲怪嘯,嘯聲奇特,好像是一頭鷹和一隻犬同時叫了一聲一般,但那明明是一種聲音,而且也明明是人發出來的嘯聲,但聽去又像是一種古怪尖銳的笑聲。
  蘇眉一聽,喜形於色。
  一惱上人和菩薩大師也精神大振,抄刀合攻孫青霞:
  「一笑神捕來了,你死定了!」
  「仇小街來也,酒家看你還往哪兒走!」
  孫青霞目露凶光,劍身忽然嗡動作響,急顫不已,且劍身隱透紅光,上人、和尚都見過他的「劍氣飛縱」,不敢輕攖其鋒,忙避過一邊。
  孫青霞一手抱起村姑,說了一句:
  「小顏別怕,我們走!」
  他知道「一笑神捕」仇小街是個極其厲害的角色,自己要是戰死在這裡,也不過是死了,可是這些人殺人滅口,也一定不會放過小顏的,所以他要帶同這小姑娘一起走。
  上人、和尚雖退開一邊,但陳路路已拉弓搭矢,一弓雙矢,對準孫青霞!
  他要乘機射殺他!
  他用的是箭矢,自然與敵人已拉遠了距離,可先保住自身安全,而他正要趁這惶亂的關頭,縱射殺不了孫青霞,至少,也射死那村姑,亂一亂他的心、挫一挫他的殺氣也好。
  對敵,本來就是無所不用其極!


4.狼行千里


  陳路路引弓搭矢,對準了孫青霞。
  然而他那兩箭一弓,卻不敢發出去。
  因為有一個女子,正以一弓五矢,對準了他:
  只要他向孫青霞發箭,她便先行射穿他五個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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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29:19 |只看該作者
  他是有名的箭手,自然聽說過在京城裡箭法第一的「一花五葉美嬌娘」紫衣女神捕的盛名。
  何況,女神捕而今看來很恨。
  恨得像一隻狼。
  正要從敵人手裡救回自己孩子的一隻狼。
  她的眼神也很狠。
  狠得也似一頭狼。
  正要向敵人發出攻襲的一頭狼。
  陳路路的箭,登時發不下手了。
  也不知怎的,他居然有點怕。
  不只是害怕。
  而是駭怕。
  後來,蘇眉曾經責問過他:「為何你當時不向姓孫的發箭。」
  他的回答是:「我曾向孫淫魔發過箭,可是落了空;我沒接過龍舌蘭的箭,可是她手上至少多我三支箭;一弓二矢,已難命中,但她以一彎五矢成名天下,我只怕……」
  蘇眉點了點頭,沒有問下去。
  因為她知道陳路路說的是老實話。
  孫青霞摟住了小顏,立刻就走。
  蘇眉大叫:「你們別怕他,他已中了我『冰清晴蜒鏢』之毒,他快撐不住了,何況,一笑神捕笑聲既至,馬上就要到了!」
  耶耶渣一聽,覺得立功就是眼前事,抄出腰間一把又古又老又沉又重的春秋時期陣戰用的黃銅劍,一劍就向孫青霞攔腰掃了過去!
  他先前那把劍,名叫「沈戟」,而今這把劍名為「窮血」,一屬戰國一是春秋時之名劍。他身為「叫天王」麾下的「天狼劍」,對劍自然多有收集,素有研究。剛才他與孫青霞交手才一招,便給孫魔星一刀所斷了那青銅打造的「沈戟」,使他更瞭解孫青霞其鋒不可攖,他再使的也只是沉甸甸厚重重的古劍「窮血」!
  這「窮血」至少重逾九十六斤,他一劍攔腰掃去,聲勢驚人。
  他只求把孫青霞攔得一攔、阻得一阻!
  那就夠了。
  ——就算毒力未能使孫青霞應聲而倒,至少仇小街也已登上山頭,將這魔君收拾!
  他一劍攔腰掃去,孫青霞卻掠勢不休,只將身上那把小小的劍迎著古劍一格!
  那把懷劍是龍舌蘭的劍。
  ——一把十分女人的劍!
  這樣一把小小劍,居然敢與耶耶渣的熟銅古劍「窮血」對撼!?
  耶耶渣大喜過望:
  敢情這煞星真是毒氣攻心了!
  他等著結果:
  劍碎!
  腰斷!
  ——他一劍打殺了人人得而誅之但終於伏誅於他手上的孫青霞!
  結果相反:
  斷的是他的黃銅古劍:
  「窮血」!
  一把沉重至極,掄起來威力無邊的古劍,竟給一把十分女人、小巧的劍一切為二。
  這一把小劍,在孫青霞手上使來,竟吹毛斷髮、削鐵如泥!
  劍一斷,耶耶渣轉身就走。
  因為他已二度折劍在此人手裡,且不管此人使的是寶刀,或只是施一把十分女人:輕、薄、短、小的劍,他都決攔他不住的了。
  孫青霞綠了臉。
  紅了眼。
  眉心之間更有一股黑氣上衝。
  他並不追擊。
  他只奪路而逃。
  在這生死關頭,他臂彎裡的小顏卻忽然問了他一句:
  「你何不先逼那樹上的女子交出解藥?」
  聽了這句話的孫青霞,頓了一頓。
  ——這句話顯然打動了他。
  蘇眉臉上也為之變色,她瞪了小顏一眼,就算是這種時候,她的眼色仍美得相當毒。
  毒得相當美。
  可惜,遲了。
  人來了。
  樹很高。
  葉子很少。
  蘇眉就坐在環抱的樹椏上。
  「嗖」的一聲,一人躍了起來,自崖口直升至樹的頂端——還高出了那麼一點,就獨腳立於最高的一枝樹梢上,哈哈一笑,問:
  「可是孫青霞!?」
  這人跟樹椏環抱中的蘇眉、樹下的孫青霞剛好成了上、中、下三層,蔚為奇景。
  孫青霞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對敵的時候,反應快,出手急,攻守從容,可是,而今他一聽這人的笑聲,甚至沒有抬頭,他整個人都繃緊了起來,手握著劍,斜指於地,雖始終沒有舉目,但肅殺之氣,令又想悄悄包抄上來的和尚、上人,都為之止步、退後。
  孫青霞已放下了小顏。
  龍舌蘭一見來人,失聲道:「仇小街!」
  樹上的男子耳朵很尖,眼睛也很利,馬上就招呼道:
  「龍姑娘,你可好?你可老遠跑到這兒來了,可知道你夫婚也天涯海角的追到不文山來麼!?」
  龍舌蘭一聽,伸了伸舌頭,花容變色,悄聲跟孫青霞道: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
  孫青霞皺了皺眉頭。
  龍舌蘭充滿內疚的道:「我是傷了你,但我不能落在這些人手裡。」
  孫青霞冷笑道:「你跟我走,你不怕我毀你容報仇?」
  龍舌蘭道:「你最多在我另一邊臉上再劃一刀……可是「這些事我都目睹了,蘇眉會放過我嗎?」
  孫青霞冷峻地道:「你夫婿都快來了,龍姑娘,你什麼身份?你跟我走,你不怕我奸了你。」
  龍舌蘭一咬銀牙,扶著小顏,毅然道:「你雖然厲害,但若沒有我協助,就斷救不走這位小妹妹的。」
  孫青霞劍眉一剔,叱道:「你——!」
  忽聽蘇眉仰首向樹頂叫道:「仇一笑,快下手,這孫淫魔已著了我的毒!」
  仇小街聽了,就向樹下揚聲道:「龍姑娘,快躲開,別跟這種淫魔同流合污,我不想誤傷了你!」
  龍舌蘭怒目相向,嚷道:「仇捕頭,你別未弄清真相就亂下手——我看這裡頭有問題,案情仍有待稽查。」
  仇小街笑了起來,道:「那好,你叫這淫魔束手就擒吧,我抓住了他,會查明真相、還他個公道的。」
  龍舌蘭轉向孫青霞道:「他說的有理。你不如先讓他……」
  孫青霞咄然叱道:「廢話!給他逮住了,我還有辯白的餘地?你真第一天當捕頭、跑江湖呀!?」
  龍舌蘭想了想,道:「說的也是……」
  仇小街卻都聽著了,放聲道:「龍舌蘭,你少管這事,站一邊去,你夫婿著緊你呢,我可不想誤傷了你得罪他。」
  仇小街這樣一說,龍舌蘭可冒火了,仰首罵道:「仇一笑,你給我聽著:姓任的狗東西,他不是我夫婿,我跟他八輩子打不到一邊去!」
  仇小街格格笑了起來,「那是你家夫妻房裡的事,我仇某人可管不著——只龍捕頭貌美如花,若不是早許配了任公子,連我也不免心動就是了……」
  語態可謂十分輕狂。
  龍舌蘭聽得銀牙咬碎,正要反唇相駁,耳畔卻聽孫青霞以:「蟻語傳音」跟她說:
  「你把我那包袱裡的古琴遞給我。快!」
  龍舌蘭偏垂著首,也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問:「怎麼回事!?」
  孫青霞以「腹語」疾道:「仇小街居高臨下,要施展他的『一瀉千里,搜神一擊』。我的兵器不趁手,難敵他全力一擊。」
  龍吉蘭見他如臨大敵,連剛才她以劍指著他頰頸之際,也未見他如此凝重過,不禁問:「你的絕門兵器就在古琴裡?」
  孫青霞點了點頭,不答話。
  樹上的仇小街卻看出了端倪,喝問:「龍舌蘭,你在幹什麼!?」
  龍舌蘭把頭垂得低低的,把語音也壓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見:「琴裡的東西我拿給你——可是你要帶我一道走。」
  孫青霞氣得用手一抹臉上的傷口,手裡也沾染了血,他用沾血的手指放入口裡,舐了舐,居然似十分滋味,眼裡綻放出野獸般的熾芒。
  龍舌蘭看了,心中難免有些畏懼。
  仇小街又看出了蹊蹺,在樹上喝道:「你們兩個在說什麼!?」
  龍舌蘭仰首退了七八步(已退到孫青霞棄下包袱的所在地),向樹上放聲大喊:
  「死仇一笑,沒你的事,你叫那姓任的去死,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嫁給他!」
  一說完,她一俯身,已抄起了包袱!
  她出手極快!
  但仇小街更快!
  他好像已覷出了龍舌蘭的用意,即時行動!
  「嘯」的一聲,他已自樹頂技尖直射了下來,整個人像一支箭,斜射孫青霞。
  龍舌蘭這時已從包袱裡抽出了古琴!
  但已來不及。
  仇小街已射到了孫青霞身前。
  他手上沒有刀,沒有劍。
  他全身沒有兵器。
  他只有握著右手拳頭,突出一隻手指。
  中指!
  一指叩在孫青霞額上!
  孫青霞這剎那間,兀然抬頭。
  出手一劍。
  仇小街化指為爪,五指如鉤,抓住了那把女人的劍。
  ——那一把曾一招削斷「窮血」古劍的女人之劍,竟給仇小街半招之間奪去!
  同一時間,仇小街左手也擊出一指!
  同樣是緊握著拳,中指折突,叩在孫青霞胸膛上!
  「彭」的一聲,孫青霞背部似穿了一個洞,炸出了一蓬鮮血。
  龍舌蘭驚叫了一聲。
  她這時正遞出古琴。
  然而誰都看得出來,一切已經遲了。
  可是仇小街並沒有乘勝追擊。
  他就像他飛射下來一樣,在空中同一虛線上,倒掠了回去。
  飛過樹,上了頂,再自樹上最高的技尖停了下來,獨腳而立,他還用手一撂垂下的幾絲亂髮,風吹來時,飄飄欲仙。
  ——就像他根本未飛掠過下來,未曾動過了一樣。
  他獨立的姿勢很漂亮。
  他撂發的姿態很優美。
  他,很瀟灑。
  可是著了仇小街一指之叩的孫青霞,則不然。
  他空手。
  劍已給仇小街奪去。
  他捂胸。
  退。
  龍舌蘭這時遞上來古琴,他卻不接。
  他已來不及從琴中抽劍。
  他一手拎起了包袱,刷地拔出了那把「女子神刀」。
  ——那是曾經劃傷過龍舌蘭面頰的刀!
  他舞起了刀花:那就像一名白玉如雪、白雪如玉的裸女胴體,在他手上狂舞飛旋一樣。
  在刀風呼嘯中,他向龍舌蘭疾喝道:「我掩護你,你帶小顏一起走!」
  龍舌蘭喜形於色,即道:「好,附加一個禮品給你:古琴我也一併拎走!」
  於是,她左手扶著小顏,右手抓住焦紅色的古琴,拔腿就撤。
  小顏卻說:「龍姊,這琴我來拿。」
  一手已抓過了古琴,龍舌蘭心道:這「這丫頭好機伶!」
  大家本待趁孫青霞力竭追擊,卻沒料孫青霞雖著了仇小街一擊,還能抖擻神威,刀勢舞得比剛才拚搏時聲勢更強更盛,誰都欺不近去(其實是菩薩和尚要等一惱上人先出手,上人也候和尚先動手;同樣,耶耶渣要讓陳路路先下手,而陳路路也沒那麼笨,他在等耶耶渣先行出擊,余此類推),孫青霞邊舞刀邊護著龍舌蘭急退,蘇眉發了三次鏢,都給打飛了。
  這時,孫青霞邊退邊反擊,護龍舌蘭與小顏翻上不文山,他頰上披血,額上披髮,全身染紅,目露凶光,臉行狠色,全身刀風虎虎,誰碰上了,誰就得死,這時候的他,一點也不瀟灑了,卻反而像一頭狼。
  負傷的狼。
  拚命的狼。
  很狠的狼。
  要行千里呼號萬里的孤獨的狼。
  ——那神情居然跟剛才龍舌蘭與陳路路弓矢對峙時竟十分近似的!
  幾乎一樣!
  但孫青霞狠些。
  龍舌蘭恨些。


5.龍哭萬里


  刀光漂亮。
  漂亮得像一個沒有穿衣服的女人,在孫青霞手裡掌中跳出了一場狂舞。
  但再漂亮的刀光都是無情的。
  ——再漂亮的女人也一樣。
  碰不得,惹不得。
  所以沒有人阻攔得了他們的疾退。
  他們走了。
  蘇眉怒問仇小街:「你為啥不阻止——」
  她沒有問下去。
  因為她看到仇小街嘴邊正淌下了一行血。
  她也看見了仇小街的右手仍緊緊抓住那把很女人的劍——不,是那把十分女人的劍已嵌入他的掌肉之中。
  看來,仇小街所受的傷,只怕不比著了他「搜神一指」的孫青霞輕!
  ——這孫青霞的戰力居然如此之強,能在一招之間同樣讓名動天下、有備而戰的「一笑神捕」負了這般不輕的傷,而他當時手上還沒有任何一把趁手的劍,況且之前還中了毒、受了傷!
  在樹頂上的仇小街,仍沒有下來。
  他不下來,蘇眉就只好上去。
  她飛掠上樹頂,在另一枝椏上立足——許是輕功遠不如仇小街吧,她雖美,但站姿卻遠不及仇小街優美。
  她當然很不服氣:
  ——他可以,我怎麼不可以!?
  可是她左騰右挪,平衡換氣,但始終沒法子站得像仇小街那麼雲停嶽峙,泰然自若 ——而且這是已受了傷的仇小街!
  ——偏偏就是他可以,她不可以!
  這又奈何!
  蘇眉上了樹頂,這才看見仇小街的樣子。
  他還是那個樣貌:
  眉很濃。
  唇很紅。
  ——張本來就很孩子氣的臉,而今成為了大孩子的瞼,卻更俊了!
  他唇邊有血,但瀟灑依然。
  蘇眉說:「你受傷了?」
  仇小街一笑:「我站得高,知道他們往哪兒逃。」
  蘇眉一想到孫青霞未死,就心裡發急,「你不去追擊他?」
  仇小街一笑:「你就這麼急著要殺他,一刻也不能等?」
  蘇眉強笑了一下,道:「我只是不想讓我的好朋友龍舌蘭也給這登徒子騙了——你剛才不也看見了,她對那淫魔如癡如醉哩!」
  仇小街笑笑道:「你真為龍姑娘著想,只不過,我不追,是因為已經有人在追了。」
  蘇眉一時沒意會仇小街說的是「追」(求)龍舌蘭還是指「追」(擊)孫青霞,故而一愣,仇小街撂撂髮梢又道:
  「這就是站得高的好處,至少可以望得遠些——現在追殺的人又回來了。」
  蘇眉這才醒悟仇小街是說認真的:但有人已去追躡孫青霞,她怎麼會全無所覺?卻聽一人漫聲道:
  「一笑神捕,果然臨高望遠,我們一動一靜,都逃不過你法眼。」
  仇小街也哈哈笑道:「我往高處站,是給馬軍師臨風布意,衷心祝禱您能將孫魔星手到擒來——卻不料你回來得這般快!」
  馬龍自不文山頭一株禿木旁現身,洒然慚聲道:「我還是空手而回呢。慚愧慚愧。我本來隨尾跟去,但一路上,發現有三處布毒,恐是老字號溫家的人所為。待破得了毒,姓孫的已走遠了。」
  蘇眉有點發愣:「原來馬軍師早已來這兒了!——軍師不是去追蹤溫八元去麼?」
  馬龍嘿聲道:「我怕是溫八無故弄玄虛,調虎離山,引我們追蹤,卻支開了我們的實力,所以就先請仇捕頭和天狼箭、天狼劍回到不文山來。可是那八元先生簡直精似鬼,追得遠又怕溜了,一俟近就幾乎著了他的毒。我看對方可能已知曉了,既這次主要任命不在此人身上,所以也掉首趕上不文山來。」
  仇小街似在蘇眉面前為馬龍開解道:「我也是再回到樹上來時,才發現馬軍師也回來了。」
  馬龍道:「事實上我也是剛到——剛來得及看見仇清天飛身下掠向孫魔星施展『搜神一指』的英姿!」
  仇小街又一撂垂落下來的長髮:「那馬軍師是目睹我給孫青霞迫回樹上、逼得上樹且掛了彩的狼狽相了。」
  馬龍道:「要是光明正大、單打獨鬥,也只有仇一笑的這一指是真正傷得了姓孫的!」
  蘇眉只覺臉上一陣臊熱,道:「我們都在這兒喝茶聊天起來了!?到底那姓孫的龜孫子還殺不殺!?」
  仇小街微笑向馬龍注目。
  馬龍悠然道:「打鐵趁熱,追人趁快,殺人趁傷。孫青霞負傷不輕,此時不殺他個走投無路,更待何時!只是我要在這兒恭候『叫天王』大駕,而論班輩功力,我們這些人裡,除了仇捕頭,還有誰制得住孫淫魔?」
  馬龍這麼一說,菩薩和尚、一惱上人臉上都顯不忿之色,耶耶渣、陳路路更羞愧低頭。
  仇小街一笑道:「好,我去。」並把嵌入掌肉裡的小劍一拔而出,登時血流如注,仇小街不慌不忙,點了自己手腕幾個穴道,又取了一顆朱紅色的藥丸,連同一包紫色粉末服下,卻把懷劍收於襟內。
  蘇眉見了就加一句:「仇捕頭當然要去——至少為報這一劍之仇,也得走這一趟!」
  仇小街道:「我這就走——但任副刑總來的時候,可由你們侍候他們了!」
  蘇眉一呆:「任副刑總?」
  仇小街露齒一笑,牙齒甚白,笑得甚為好看:「他是龍舌蘭家族許配的夫婿,連同另一名也是姓任的副手,也是從京裡趕到這兒來:他們名為抓拿孫淫魔,其實任公子是怕龍姑娘和那鐵手神捕在一道——哼,嘿,看來他擔心已是多餘的,只不過是弄錯了。鐵手?鬼影也不見一個!龍舌蘭,倒是跟孫淫魔有影皆雙去了!」
  蘇眉還抓不準頭緒,卻聽馬龍吩咐道:「陳神箭、耶神劍、上人、和尚,你們就隨仇捕爺一起去立功吧!」
  一惱上人、耶耶渣、菩薩和尚、陳路路自是對馬軍師的話都唯命是從,仇小街一笑:「人多也好,打不贏他也累死他!」
  然後縱身要走,忽跟蘇眉一笑道:「蘇姑娘。」
  蘇眉也不知怎的,聽仇小街如此柔聲呼她,也不禁心裡怦地一跳,輕聲答:「什麼事?嗯?」
  仇小街笑笑道:「請你以後若沒有我的許可,千萬勿要隨便跳上來與我平起平立— —我喜歡比別人站得高一點,就算男女相好,我也只喜歡處於上風,在——上——面。」
  然後,他一笑。
  笑得甚瀟灑。
  一出手,就在蘇眉下頷摸了一下。
  只摸一下。
  摸了就走。
  只留下一陣瀟灑的風,還有微微顫晃的枝頭。
  蘇眉只覺一陣恍惚。
  半晌,才氣緋了粉靨。
  但仇小街已經走了。
  陳路路、菩薩和尚、耶耶渣、一惱上人都緊躡而去。
  蘇眉氣極了。
  她一頓足,幼枝嫩椏承受不起,斷落下來,蘇後幾乎失足摔倒,但幸好她身形輕靈,半空一個翻身,仍穩穩當當落下,只腳步微微一挫,就輕巧地落在馬龍身邊。
  馬龍伸手要扶。
  蘇眉已經站定,一閃身,讓馬龍挽了個空,且藉意一撂自己的髮梢,卻又省覺自己好像是模仿了仇小街的習慣的動作,便啐了一句,罵道:
  「他以為自己很瀟灑?我啐!他的頭髮已快掉光了!還臭美!」
  仇小街雖然有一張孩子臉,雙眉濃如黑刀,鼻挺唇翹眼有神,但頭髮的確已見稀疏零落,就是因為如此吧,他才會留著較長的頭髮,因為若是禿頭的人只蓄短髮,那禿頂就更顯而易見了。
  馬龍開解似的微笑道:「他只是故意讓你生氣的,——既是如此,你又何必真的著惱?」
  蘇眉仍以手指把弄著發末;忍不住問:「——那任副刑總到底是誰?」
  「啊,這你還不曉得嗎?」馬龍似很有點錯愕,「我相信你必然聽過刑部裡而今當紅的兩個極其厲害的人物吧?」
  馬龍這麼打明瞭一提,蘇眉頓時醒起,「啊,莫不是……」
  馬龍沉重的點了點頭:「對,就是他們兩個:任鶴田和任虎雪……」
  蘇眉詭然接道:「——即是任勞任怨?」
  馬龍緩緩的接道:「任公子當然就是任怨。」
  就在這時,不文山對開的十一寡婦山嶺上,忽然傳來一聲長笑。
  又似是長嘯。
  既似是夜梟哀號。
  又似蒼鷹長峰。
  這嘯笑之聲,混合起來,就似是哭聲一樣。
  ——一頭哭在萬里千年外的龍。
  龍吟!
  馬龍聽了,也神色凝重的說:「仇小街果然是一笑神捕,他已追上孫青霞了。」
  蘇眉遙望十一寡婦山,紅唇嗡動,沉吟不語。
  ——乍聽仇人又落入包圍中的她,怎麼看去,都似欣喜的少,感傷的多。
  她不是一直都很恨他的麼?
  她不是巴不得殺了他的嗎?
  ——那她又何必愁眉不展,鬱結不蘇?
  卻聽馬龍忽揚聲道:「有道是:日出勿提曹操,夜落莫提閻王,這回說人,貴客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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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樹上的男人


1.一種含笑讓步的溫柔


  孫青霞帶同龍舌蘭、小顏翻過了不文山,在他們面前出現的,赫然有兩條路:
  一是往上的路。
  ——十八星山。
  一是往下的路。
  ——這是通往十一寡婦山的小道。
  孫青霞只在兩條岔道上停了一停,怔了一怔。
  然後他立即做了抉擇:
  往下走。
  他決定了就走。
  甚至沒跟龍舌蘭打個商量。
  他也根本不問她的意見。
  這令龍舌蘭很火。
  ——儘管鐵手一向都是個很有主見的男人,但他跟龍舌蘭一道,但凡做什麼事,都必定先徵詢龍舌蘭的意見。
  要是龍舌蘭的看法不一樣,他就一定伴作同意,然後才隨機點化,讓龍舌蘭自己領悟,更好的辦法是怎樣如何。
  鐵手一向為人厚道。
  他對龍舌蘭一向保持了一種:含笑讓步的溫柔。
  他並非與世無爭。
  他還與天下有爭。
  不但爭,而且鬥。
  但他只與惡人爭。
  且只據理力爭。
  ——他的「理」就是俠義的操守。
  對龍舌蘭這樣的女子,偶然她縱無理一些,他也會含笑讓步。
  龍舌蘭也是聰明女子,雖給人寵慣了,但沒有寵壞。
  鐵手讓她,她縱當時未知,但事後總是瞭然於心的。
  她一向受到寵護她的人包圍和嬌縱,她已成功成了習慣,只除了對她的「婚姻大事」之外,她可謂沒什麼不愜意的。
  ——不過那門「婚事」,可非常要命!
  她內裡可是為了這個而「逃」出來的。
  她因而離開了京師,越走越遠,美其名為「跟鐵手名捕出來闖蕩江湖去,抓拿孫青霞歸案」,其實,「逃婚」才是她真正的理由,最重要的目的。
  不過,當她倉皇逃豕之時,卻發現孫青霞問也不問她,就決定了路向,她還是不快得形諸於臉:
  「為什麼不往上走?」
  她偏著首問,且充滿了不信任。
  孫青霞伸手作「請」之意,只說了一句兩字:
  「好走。」
  龍舌蘭冷笑道:「你別以為我誤傷了你,你就可以替我決定一切——別忘了,你還犯了其他滔天大罪,我仍是要抓你歸案的!」
  孫青霞這次說話更乾脆,只一個字:
  「請。
  龍舌蘭嗔道:「什麼意思?」
  孫青霞道:「來抓我呀。」
  龍舌蘭蔑了蔑唇:「這時候,本小姐不想落井下石。」
  孫青霞冷冷地道:「而今在井裡的是你。」
  龍青蘭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有種就不要把話說一半吞一半的!」
  孫青霞道:「你跟那一群狐群狗黨搭上了,除仇清天還算半條好漢外,其他都是畜生。鐵手不知到那兒去了,你不是來了個夫婿麼?快回到他懷裡去吧,江湖雨大風險,不是你這種天真女子可以混得來的!萬一你逢著叫天王,還真吃不了兜著走也走不了呢!」
  龍舌蘭停下步來,叉腰光火,氣虎虎的道:「你算什麼!?其他人都是畜生,就你是好人!?嘿,現在抓你的全都是壞蛋了,你可真會惡人先告狀呀!我夫婿?我夫婿關你屁事!你要和我分道揚鑣,我還沒逮住你呢!劃你一刀,可清得了你對殷色可給你追瘋、朱麗麗遭你毒啞、鐵秀男讓你姦殺的罪孽麼?」
  龍舌蘭每提到一個人,孫青霞就冷笑了一聲,等她說完話,他才冷不防說了一句:
  「那你來抓我啊!」
  龍舌蘭漲紅了臉,狠狠地道:「你以為我不敢?」
  她反手擷下了她背上的小弓。
  在她身旁的小顏,一雙清麗無邪、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二人起爭執,終幾要動武,忍不住悄悄的扯了扯龍舌蘭破了半邊的衣袖,細聲說:
  「姊姊。」
  「嗯?」
  「會不會……」
  「你也別來吞吞吐吐的,有話快說,我立馬便宰了這淫魔!」
  「——既然剛才你也誤會了他要玷污你,會不會其他的案件也……也別有內情呢?」
  龍舌蘭聽得心中一動,但嘴裡卻哈哈笑道:「那有冤情!你這黃毛丫頭,別為這淫魔開脫了!鐵證如山,容不得他抵賴推倭!」
  這時候,忽聽一聲似遠似近、如龍如鷹、若笑若哭、也嘯也嗥的厲音自天際震起、劃破、傳來。
  孫青霞臉色一變:「仇小街功力精深,這麼快就復元了,追來了!」
  龍舌蘭趁機譏笑他:「你怕了吧?」
  孫青霞卻正色道:「仇一笑是個人物,鐵游夏是位英雄——別的我都不怕。」
  龍舌蘭道:「他又沒來,也沒發現咱們——一聲鬼哭神號的你就怕成這樣子,還充什麼淫魔煞星!」
  孫青霞這次卻不跟她爭這口舌之利,只沉重的道:「他已發現咱們在這兒了。」
  龍舌蘭倒是奇道:「何以見得?」
  孫青霞道:「仇小街一向喜歡居高臨下,他的『搜神指』也愈是自高而下,愈能淋漓發揮功力。他是個喜歡立於高峰、站在樹頂上的男人。這兒山多、樹多,他只要往高處一站,要發現咱們行藏還真不難。他已發出呼嘯,顯然是通知其他的人,一齊包抄——」
  他眼神裡充滿了痛苦的鬥志。道:「我要先上十一寡婦山,就是因為這幾方便戰鬥,有利於以寡擊眾——這一場決戰,只怕已免不了的了。」


2.鶴立霜田


  越過了不文山,就是十八星山。
  從十八星山往上走,就到了一山樹,從一山樹,只有一條路:大森林——靈壁—— 長氣河,只要渡過了長氣河,就可從一泥洞進入嵯峨山,到了那兒,就算百萬大軍,也斷截不著孫青霞。
  那是一條越走越荒涼的路。
  自十八星山往下走,就是十一寡婦山,這是一座小丘,但從那兒,可轉人大深林— —此處跟「大森林」極不一樣。「大深林」是有沼澤毒蕈之所在,凶險處處;「大森林」則是鬱鬱無盡的原始樹林——出了深林,便可取到胃園、肚院、肝苑、腸圃四處或其中一地,經定定鎮而入州府,混入平民百姓中,消失無蹤。
  這是一條愈走愈熱鬧的路。
  聽到了仇小街的長笑尖嘯,孫青霞攜著古琴,把剩下的如花緬刀、女於神刀都繫在身上,鐵著臉只急速趕路。
  不過,他走得再快,也得要稍慢下來,等候龍舌蘭。
  龍舌蘭本來輕功極佳,但她是千金小姐之身的俠女神捕,不過,認真說來,她「本行」還是「千金小姐」,當「女俠神捕」還只算是她的「副業」。
  一旦上這種山、走這種路、吃那樣子的苦,她的「本質」、「原貌」可全都露出來了。
  何況,她還要「照顧」小顏同走。
  小顏倒很吃得起苦。
  可惜她卻不諳武功。
  ——這就很吃虧了。
  小顏是個很聰敏的女子,儘管她仍在慌亂之中,但仍很快的就看出了這一點,所以她說:
  「你們把我放下吧,這兒我熟路,躲起來誰也找不著——這樣跟你們一道走,累了你們,辛苦了我。」
  她的提議無效。
  因為龍舌蘭和孫青霞異口同聲的立即反對:
  「你別以為你這樣說,我們就會把你扔在這裡置諸不理。」
  小顏不服氣,「那我可以躲起來!——他們要抓的是你們,又不是我!」
  孫青霞的話要比龍舌蘭不客氣多了:
  「仇小街的可怕之處是在於他的眼力可看透一切,如果正要趕來,那姓任的傢伙就是『鶴立霜田竹葉三』任怨的話,那這個人的鼻子則比獵狗還靈。你躲不過去的。他們能殺掉『一文溪』的鄉民,就斷不會放過你。若給仇小街抓著你還好,但若落在叫天王手下的手裡,或給任勞任怨逮著,那你就會後悔說過這種無聊話了。」
  小顏聽了,眨著一雙靈靈的眼,忍不住問:「那麼多高手追殺你一個,你逃得了麼?要是逃不掉,還逃來作什麼?」
  孫青霞冷哼道:「我天天有人追殺我、緝捕我,我三十幾歲了,也給人追迫了逾三十年,我到今天還沒死。」
  這次,到龍舌蘭忍不住問:「對了,依出道時你就聲名狼藉作計算,你最少也有三十五、六了吧?怎麼看去跟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差不了多少?你易過容吧?有啥美容術?可介紹本姑娘——」
  這回她的話卻給孫青霞喝斷:
  「這是什麼時候了!居然在這關頭問這個!真枉你也名躋神捕之列!」
  龍舌蘭氣得噘起了嘴。
  她真想不跟這大脾氣的老淫魔一道「混」了,可是一想起那溫文、溫柔、溫良如玉的「訂了親、送了聘禮、只未過門」的「夫婿」任霜田,她的心就發毛,毛管悚起,還是寧願跟這身敗名裂的臭脾氣「色魔」急適於這荒山野嶺之地了。
  儘管龍舌蘭對孫青霞的火爆脾氣很是不忿,但她對某件事還是有歉意的:
  「你……臉上還疼不疼?」
  孫青霞的面頰仍在淌血。
  ——龍舌蘭故意讚他樣兒長得年輕,一是實情,二是女性對這種事自然最感興趣,三是她也因誤傷了他而內疚,所以主動說些「欲蓋昭彰」的話來,減輕這心頭負擔。
  可是孫青霞明是不受她這套。
  「——要不要……先止血?」
  孫青霞忽道:「他們追得太近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要在入黑之前予之重挫,並擺脫他們,否則我們過不了今晚。」
  龍舌蘭又問:「如何予以重挫?」
  孫青霞沒答,只匆匆趕路。
  龍舌蘭討了一鼻子沒趣,低聲嘀咕道:「你別以為只有你行,到時候你就會知道姑奶奶我比你還行!」
  小顏側耳聽了,便又霎著水靈靈的眸子問:「姐姐,你有辦法對付追兵麼?」
  龍舌蘭胸有成竹的笑了起來。
  就算在逃亡的時候,她也像一隻鳳凰多於似一隻山雞——雖然是一隻落難的鳳凰,但到底還是鳳凰。
  「到時你就知道誰最行了。」
  她傲傲的說給那全心依賴她的小女孩聽。
  孫青霞急急走嚮往下的路,使龍舌蘭更大惑不解:
  ——若仇小街人在高處,孫青霞一味取道往下走,豈不是更讓仇小街洞悉去向、佔盡上風?
  所以她又忍不住了。
  忍不住問:「你這樣只往下走,仇小街始終站著高處釘死你,你又如何逃得出他的追蹤?」
  她還忍不住追加了一句批評:「你到底懂不懂得逃亡是怎麼一回事?」
  孫青霞還沒回答,卻又聽到一聲尖嘯。
  就像滿山的魈一齊笑了一聲。
  孫青霞聽了,頓足嗟道:「哎,他來得好快——來不及了!」
  他臉上滿是遺恨,遙望向對面山坡。
  龍舌蘭順著他視線望去,才發現這兒已走到谷底了。
  到了谷底,再翻上斜坡,過了一漠霜田,就是另一處山巒。
  山巒起伏,悠悠無盡,似至少有七八座高高矮矮的山頭。
  不過,這段山巒跟原先樹木幽深的十八星山不一樣。
  這些山坡多有石灰岩組成的,多嶙峋怪石,突兀糾立,但坡上卻童山濯濯,就算偶有樹木,亦多枯椏,且長得並不高壯,可能是因長年北風刮削之故吧,難得見出幾片綠葉茂枝。
  龍舌蘭是個聰明女子。
  她忽然明白孫青霞的用意了:
  ——莫不是他想用地形來抵制、消減仇小街的優勢?
  她只想到這兒,就再也想不下去。
  她此際只想吐。
  因為她看到那片霜田:
  霜田已廢。
  春冰未融。
  雪泥滿地。
  在這塊偌大的廢田上,有羽翼略為變灰的鷺茲佇立在牯牛的骸骨、人的斷肢上、甚至有一種類似天山雪蓮的大花,浮沉於冰泥霜田間,錯落盛開期間,在白了頭的蘆葦叢隙望去,竟頗有一種「寒江雪」的意境。
  在這樣一塊毫無生氣的死地上,卻不知何時,來了兩人,就像一早就已「種」在這塊讓人特別感覺到涼、冷、寒、冰意的霜田上,跟這要死不活的荒地雪泥融合在一起、化不開。
  那兩人都仰著首。
  眺望。
  ——正望向龍舌蘭這兒來!
  這兩人,一老一少。
  老的垂頭喪氣、發白鬚灰、困目如睡、猥瑣淫褻,他弓著背,趴在地上,好像正奄奄一息。
  少的斯文、好眉、姣貌、親善得甚至有點害臊,他佇立於霜田,清風徐來,白衣裊動,就像一隻欲飛又止的白鶴。
  龍舌蘭一見到兩人,就像乘坐在大風大浪的船上,那感覺又來了:
  嘔。
  ——一種欲吐的感覺。
  孫青霞立即察覺到龍舌蘭的「不對勁」,然後他也馬上發現那塊霜地上的一老一少,一立一趴的兩人。
  他的瞳孔也立時收縮。
  他沒見過這兩個人。
  但他聽說過這兩人的事。
  他聽到的已太多。
  所以他向龍舌蘭問了一句:
  「是他們?」
  龍舌蘭只點了點頭,呼吸卻急促了起來。
  孫青霞沉住了氣,正色道:「——他們既是來找你的,不一定有惡意。有他們兩人在,諒叫天王的人也不敢將你如何,何況鐵手一定會保護你。如果你要收手,現在正是時候,不然,恐怕就沒有回頭路了。」
  這幾句話,他說的很誠懇。
  但龍舌蘭的回答,很快,也很直接。
  她甚至情不自禁的抓住了孫青霞的手臂,一疊聲的道:
  「不,我不要跟他們回去!」
  「不!我決不落在他們手上!」
  「我寧死也不跟他們回去!」
  孫青霞心中一聲暗歎:
  他明白了。
  儘管他現在的頭,一個比三十一個還大,但他還是深心地明白了:
  明白了傳言可能是真的。
  ——這任勞、任怨二人,是江湖上、也是六扇門裡最心狠手辣的兩個人,而年輕的那個尤勝年長的十百倍。
  ——他們曾殺一個人,殺了足足四十一天,連那個人的至親都再也認不出他是誰,更不知道那居然是一個「人」,可是這「人」偏偏沒斷氣,還繼續「活著」受苦。
  ——他們任意用刑,有一次,對一位忠臣烈士屈打成招,用了五十二種刑法,連朱月明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刑總在場觀察,居然發現有超過七成的刑具他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連像都想像不到的。
  ——這一老一少向以活剝人皮為樂,而且以用刑為好,任何英雄好漢,落到這兩人手上,唯一希望是:有機會自盡。可惜的是,他們總讓你有機會親睹一塊塊的吞食啃嚼自己和親人的肉和骨頭,但卻決不讓你有暈死過去的機會。
  ——更可怕的是,這一老一少所做的事,全有刑部的大官「照著」,不僅皇帝趙佶,連丞相蔡京、太傅梁師成、東南王朱勵、大將軍童貫、御史中丞王黼等權奸佞臣,對這兩人都很信重,讓他們成為打擊異己的先鋒,可是,一旦要依法追究,以律制裁他們,卻發現他們一直在刑部並沒有正式的任職,可是卻可以隨意動用刑部、衙門和六扇門的人手。
  這是兩個相當可怕的人物,就算是朝中的大官也不欲得罪這種人,所以多方結納,刻意奉迎,使這兩個沒有正式官銜的人,卻比朝廷上有正式名位俸祿的文武百官還威風。
  孫青霞長吸了一口氣:
  他也明白了:原來龍舌蘭要嫁的正是這「鶴立霜田竹葉三」的任怨!
  (難怪她也要「逃亡」了!)
  他更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
  他現在不但招惹上「叫天王」那一夥人,連仇小街、鐵游夏、蘇眉各路人馬也在追捕他,而他卻在這時候只怕又惹上了任勞、任怨!
  ——他就像是一頭撞上了鑲了刀耙的門簷!又一手捅進了馬蜂窩堆裡,還一腳踩入了老虎鉗上!
  他現在的處境是: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對方有的是人,而且都是高手,結成一夥,分頭出擊,互相應合,援兵不絕。
  他呢?
  什麼都沒有。
  除了聲名狼藉,還有一身的傷,以及同時要保護兩個女子:
  一個不會武功、完全要他照顧的無辜女子。
  一個雖識武功、但卻惹了更不好惹的敵騎追擊之麻煩女子。
  ——試問這樣一個絕境,他能做什麼?
  他還能做些什麼?
  他唱歌。


3.虎行雪地


  孫青霞居然在這時候,唱起了歌。
  他唱歌的聲音很好聽,乍聽明是三分剛勁,細聆卻蘊有七分憂傷。
  那像是一首軍曲,但卻以萬種柔情流了出來;那本來就是一闕情歌,但又以郁勃難舒的英氣振動了人心。
  就是因為他在哀歌中帶著俠烈的英風,所以覺得他的聲音特別多情;就是因為他在高歌裡流露著無限神傷,是以份外感受他的心志自有一股鬱鬱不得志的壯懷激烈。
  聽到這首歌,使龍舌蘭覺得不似是孫青霞唱的:
  因為他不像是那麼一個憂傷的人。
  ——也不像是一位失意的大俠。
  (他只是個聲名狼藉的淫魔呀,怎麼竟在這絕境裡唱出了令人聽了心裡也為他神傷為它受傷的歌聲來!)
  ——那是什麼歌?怎麼這麼好聽?通常一首歌要多聽幾次才能入耳順口,但這歌一唱,就像是唱出了自己心裡的音樂。
  (這時候的孫青霞,不大像一名淫魔,倒是似一位放唱的詩人,一位行吟的歌者。)
  正疑惑間,只聽孫青霞歌聲一止。向小顏柔聲道:「你跟我走,只有更險,亦是負累,我把他們引開,你找到機會就走。」然後他問了龍舌蘭一句話:
  「你是決定了不跟這姓任的回去?」
  龍舌蘭立即點首。
  孫青霞看了她一眼,峻然道:「我打發他們之後,你立刻帶小顏姑娘走,只要會合上鐵手,諒他們也不敢動你。」
  龍舌蘭氣紅了臉,冷笑道:「你不必千方百計趕我走,跟你在一起,多一刻,我都倒胃。任勞任怨跟我爹娘有交情,我不好當面讓他們難堪,你打發了他們,我走我的路,你少跟著賴纏!你放心,小顏姑娘交我照顧。」
  孫青霞道:「這就好辦。我不怕敵人追趕,只怕女人煩纏。」
  言畢,他挽起焦尾古琴,長吸一口氣,逕自往十八星山和十一寡婦山之間的那一大片霜田走去。
  春意未消冰未解。
  他又哼起了那首歌。
  歌聲清涼,且帶著微微的憂傷。
  他的歌欲斷欲續,似風中的雨,雨中的花落,落花也有溫柔的遠志。
  流水呢?
  ——如果流水絕對無情,這煞星又為何攜同他古舊的琴去面對一位似敵非友、若嗔乍喜的女子之夫婿:那是他的仇人?還是他的情敵?
  霜田寂寂。
  鷺茲掠起。
  遠處依稀有蕭聲。
  行所過處,略聞冰裂微鳴。
  ——畢竟,嚴冬已過,春寒料峭,蘆葦白頭花正好。
  劍在琴中。
  劍是他的膽吧?
  琴在手裡。
  琴是他的心麼?
  龍舌蘭這樣看去,看他走下霜田為自己應敵,不禁有些癡了。
  卻聽小顏也哼起了歌,才惕然一醒:啐!不禁想:幸好自己劃了他一劍,不然,這色魔可不知又迷死多少無辜的。清白的女子了……
  忽又省起:小姑娘哼唱的歌,跟那孫淫魔竟是同一個調子的,莫不是——?
  她留心聽,只聽得兩句:
  笑將剩勇抵天敵
  敢把余忿迫王廷
  龍舌蘭忍不住問:「你怎麼會唱?」
  小顏展顏笑道:「小霞哥常來一文溪,幫這家那家子的忙。他常唱這首歌,聽多了我也會唱幾句。」
  龍舌蘭道:「下邊怎麼唱?」
  於是小顏就唱了下去:
  瞬歿剎亡一息間,
  誰知飲罷遺空筵。
  龍舌蘭愈聽愈感興趣,且把曲子記住了,問:「還有麼?」
  小顏答:「有。但我沒聽清楚,沒記好。他每次唱歌,都好像很傷心、很失意的樣子,我看了心亂,就沒聽清楚歌詞了。」
  龍舌蘭聽小顏這麼說,發現她的視線仍望著孫青霞下山的身形,竟有些癡了,她也不覺為孫青霞的安危而有點擔心起來。
  卻萬未料到,孫青霞一邊唱一邊逍遙自在的走下十八星山,一路洒然的走上霜田,又一直飄然的走向那一老一少,然後:
  他竟禮儀周全的向那像鷺茲和老虎的一老一少的打招呼、拱手、談話。
  談沒幾句話,只見那老的只動了幾動,孫青霞就一矮身竟跪了下去!
  他攜著琴,佩著刀,一路走下霜田,一路暗自運氣,迫住了「蜻蜒冰鏢」之毒力,當走到任勞、任怨身前十步之遙時,他陡止步,輕挾琴於脅下,拱手道:
  「是刑部雙任?」
  老者說:「我是任勞。」
  年少的說:「我是任怨。」
  孫青霞道:「白鶴沖天是為了飛翔,老虎行於雪地是為了覓食,兩位不遠千里而來,是為了抓我吧?」
  任勞咧開了嘴,露出了兩排黃牙:「既知我們來了,你就認命就逮吧。」
  孫青霞忽然重重罵了一句:「又蠢又懶!」
  任勞漲紅了臉,整個人像一隻隨時攫起噬人的虎,咆哮道:「你說什麼!?」
  孫青霞道:「你要抓人,便得下死功夫,你這種嚇唬人的話,只配去嚇唬三歲娃娃。我給人追緝了好些年,抓我的人也很多,說你這種話的人更不少,但不是死了,就是說完了就夾尾巴逃回去叫奶奶去了。」
  他冷誚地道:「一個人蠢,也就罷了,偏又懶惰,以為三言兩語了事,飛鷹走兔就會往肚裡攢,真是蠢入膏肓了。——偏生是蠢人特別懶,聰明人懂得懶,而有智慧的人反而知道不該懶的就不懶:所以像你這種蠢人特別吃虧,難怪給同僚同門騎著受欺、熬著受苦!」
  任勞幾乎氣崩了臉,叱罵:「去你媽的!」
  虎步一跨,只聽霜田一陣裂響,已連左跨右踏換了五步。
  他以虎步迫進,但虎爪卻未攻出。
  這五步看似跨得隨便,但孫青霞立即察覺三件事:
  一,退路都給這五步封死了。
  二,這五步只在任勞身邊七八尺內進退,但卻似縱橫獨步,虎虎生風,這樣一個六旬老人以如此低馬繃筋的游步迫進,如同滑在冰上、翔於虛空一樣,其火侯之老練,可以想見。
  三,他已感覺到臉上一腥——猛虎在撲噬人時,總是讓人撲面腥風。
  ——步已跨出,攻擊即至。
  所以孫青霞立即放下了琴:
  在冰上。
  他一旦將琴置於冰田上,任勞的虎步立即就靜止了。
  也僵住了。
  他沒有立即發出他原要發出的攫擊。
  他沉腰低馬,左虎耳,右虎鋒,只息屏蹲身,峨然不動。
  卻不知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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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30:42 |只看該作者
4.相擊才知相知深


  孫青霞彎腰,俯身,放下了琴。
  他的動作輕,而柔,就像放下的是在他懷裡恬睡的心愛女子。
  面向他的任怨,發現放下琴的他,神容有點奇怪。
  他甚至還蹲了下去,雙手搭在裹著琴的布結上,好像已聽到包裹裡的琴已彈出了樂章。
  他蹲了下去,沒站起身。
  他的雙手放在琴上。
  裹琴布未解。
  他蹲著,腰間的如花緬刀也繞蜷著,女子神刀在背,唯一已出鞘的,許或就只有他的雙眉如刀。
  他臉上還淌著血。
  ——那傷口定必是很痛了吧?
  他臉上也帶著笑。
  ——像聽到一首好曲子聽得人心人肺的那種詭笑。
  單足獨立、飄飄欲仙的任怨,跟沉馬臥身、蟠腿欲攫的任勞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以及心裡的三個疑惑:
  ——他為何要以這個姿勢應敵?
  ——包裹裡究竟是什麼?
  ——他到底想幹啥!?
  在半山上的龍舌蘭和小顏,完全看不到孫青霞的神色。
  但只看到他蹲身於霜田上。
  因為他背向她們。
  所以龍舌蘭並不明白(就算面對孫青霞的任勞任怨也不明白),當即叫了起來:「他幹嗎要向人下跪!?沒種!」
  「是下跪嗎?」小顏狐疑地道,「他是放下了琴之後,就沒起來過吧?」
  龍舌蘭「哎呀」的叫了一聲。
  小顏可給這大名鼎鼎的女神捕嚇了一跳:「怎麼了?」
  龍舌蘭即擔心又憂慮的道:「這兩個姓任的老王八蛋小王八蛋都擅於下毒……會不會這王八淫魔已受制於這兩隻大小王八!?」
  ——在她口裡,這好像是一場各路「王八」大會戰似的。
  小顏喃喃地道:「這兩個人很厲害?」
  龍舌蘭哼哼道:「你沒見過世面。在京城裡,得罪他們的人寧下盡十八層地獄也不願落在這兩人手上。京城之外的正派人家,聽到這兩人在京,也就絕足不入京裡來。」
  小顏若有所思:「難怪小霞哥那麼沉重了,這回恐怕應付不了。」
  龍舌蘭啐道:「什麼大霞小霞的,他姓孫,叫淫魔——你怎麼知道他應付不了?」
  小顏道:「小霞哥……不,孫淫魔……孫哥哥一向灑脫,天大的事,他向來眉不一皺的就扛上了。他常來一文溪,我也常去殺手澗,見慣了,從未見他有過難色,說話一句算一句。今回,他前刻還明說不許我脫隊自行,但一見這兩人就轉了話,暗示要姐姐你帶我先走——我看,這些人真不好對付,像小霞哥也心裡沒準了。」
  龍舌蘭想想也是,但又反覆思忖了一下,這淫魔既已四面楚歌,到處樹敵,幹嗎自己只稍為央了一下,他便義不容辭的去面對這兩名新敵?他跟自己可沒啥過命的交情呀?何況自己剛剛還掛了他一刀!如此百上加斤,著實全無必要,這樣想著,心裡未免有點不是味道:她本就懼怕這任氏雙刑,原想讓這孫淫魔跟這一老一少兩隻妖怪拚個你死我活,反正誰勝誰負她都不操心,可是而今這般一思忖,卻似好像欠了姓孫的半個情。
  小顏仍在揣思:「我看……就算他對付得了這一老一少,也會轉首去面對叫天王一干人,而讓我們有足夠的機會逃走。可是,眼前,這老的、少的,還有那些樹上的男女,已夠不好應付了。」
  龍舌蘭倒發覺這小女孩心思敏捷,十分聰明,有時心細如髮,且妙想連翩,有些事,小顏不說,她還真沒意會到,於是便說:「不怕的。萬一他不是這兩隻老少王八蛋的對手,我可下去幫他一把……」
  說到這裡,突然想到任怨的種種可怕之處,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改口道:
  「我看,你小霞哥那包裹裡有秘密武器,也許可以應付這對天造地設的王八蛋!」
  話未說完,只聞嘯聲又起。
  像一隻巨大的癩蛤蟆,學人類狂笑了一聲,然後就給一隻蠍子塞住了喉頭。
  小顏臉有憂色。
  這回連龍舌蘭都看見了。
  也發現了:
  孫青霞背上仍淌著血。
  ——他曾被仇小街打了一指。
  「搜神指」。
  孫青霞仍蹲在霜田上,沒起來。
  他全身都是空門。
  一身都是破綻。
  他要出擊,不易,首先得變換姿勢,要拔刀,還得先站起來。
  但他現在全身都是讓人攻襲的地方。
  任勞本來一直都盯著眼前這個人的喉嚨。
  不管他一出爪,還是一踹足,眼前這赫赫有名的「淫魔」就再也吸不了一口氣、呼不出一口氣。
  他喜歡抓住人的喉嚨,慢慢發力,看著在他右虎爪中垂死掙扎的人,臉色如何發紫發脹,終於瞪眼吐舌,一寸一寸的死在他手裡。
  那是他的賞心樂事。
  可是,俟孫青霞靠近他身前之後,他的「目標」變了:
  他改盯著他的心。
  ——把這個人的心挖出來,一定是件很好玩的事。
  生挖一個人的心,最有趣的是:一時間,那給剖了心的肉身未死盡,只不過是沒有心了;而手上的心亦未死絕,還會在手裡砰碰砰碰的跳搐著。
  ——然後他的手指慢慢加力搾擠……
  想到這一點,他不由得興奮了起來。
  他之所以改換了「目標」,那是因為他眼尖。
  孫青霞一旦走近,他便發現對方的背部受了傷。
  ——這傷也真奇怪:彷彿是在胸前著了一招,但卻傷在背後。
  既然孫青霞胸背負傷,那麼,這部位便是他的弱點。
  任勞喜歡敵人的弱點。
  ——弱點就是破綻。
  他專攻人的破綻。
  他看到這老大的一個破綻,幾乎得生吞下一大口唾液,才能暫壓抑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奮亢。
  他沒有馬上出手,因為他是任勞。
  「老奸巨猾」的任勞。
  ——這麼厲害的一名敵手,卻掛了那麼大的一個破綻滿街跑,他焉知不是計?
  所以他要「看定了再動手」。
  不料,這一看,卻看出了個大頭佛來!
  敵人的破綻並未消失。
  而是變了。
  敵人竟有千百個破綻:
  滿身都是缺點、破綻!
  ——因為敵人竟在此時此境,蹲了下來!
  一下子,這名敵人的身上,至少有一百一十三處破綻,可以讓他出襲;而他,至少有七百二十四種方式,將對方擊垮。
  破綻太多了,招式也太多了,以致任勞一時不知該選取那一樣,也因此使他一時不敢出擊。
  ——敵人因何如此大意!?是故意的,還是另有殺著?別有妙計?
  所以任勞凝在那裡,不知該發動好,還是該收勢好。
  這可就吃虧了。
  因為敵人看來就只隨隨便便的蹲在那兒,但他卻是沉腰蹬馬,僵在那裡,而且,這種吃力耗氣的架式,是絕對不能耗上太多時候的。
  到這地步,他只有出擊了。
  他的腰一擰。
  像虎。
  如攫。
  他喉頭裡低吼了一聲:
  他是通知任怨,為他掠陣;同時也是徵詢他這個師兄,是否認可他的攻擊。
  然而,他的敵人卻不慌不忙,蹲在那兒,似乎在等著他。
  一直「恭候」著他的攻擊。
  任勞甫動,攔腰,勢即成。
  那是深山猛虎噬人之勢。
  但吊足微立的任怨,卻發出了一聲清越的鶴唳。
  任勞立時不動了,又凝在那裡。
  因為任怨已發聲阻止了他的出擊。
  他一向都聽從這比他年輕三十多歲的「師兄」的話。
  ——因為不聽任怨指揮的人,從來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任勞大半輩子已看了太多人不好的收場,也造成不少人的悲慘收場。
  所以他更希望自己的收場能好上一些。
  因此他對任怨更言聽計從。
  任怨卻笑了。
  像個害羞得芳心如鹿撞的大姑娘,又似位知書識禮的王侯公子,他恭謹的問:
  「孫青霞孫大俠?」
  孫青霞全手搭於裹琴布上,彷彿與琴已隔布交會,渾然忘我,不知有敵。
  任怨一雙妙目,仍往孫青霞身上瞟:「我們此行主要不是要來抓你的,而是受了龍舌蘭姑娘家人的重托,要將龍姑娘請回京去。」
  他笑笑又說:「龍姑娘和鐵手名捕才是不遠千里來抓你的,請你千萬別誤會。在這立場上,我們該是朋友,不是敵。」
  孫青霞這才睜開了半閉的眼:「龍舌蘭的家人千不請、萬不請,卻要托你們兩人來請她回去?你們聲譽好麼?別人不行麼?」
  任怨謙然一笑,斯文地道:「龍家的人都信任我。我跟臨安『龍頭小築』的人有點淵源。」
  孫青霞道:「跟臨安龍頭世家有關係的人很多,他們為啥偏要派你來接龍捕頭回去?」
  任怨也不以為忤,謙遜地道:「因為我跟龍姑娘也很有點關係,她的走,跟我也有點切身關係。」
  孫青霞直問:「什麼關係?」
  任怨有點靦腆的道:「我是她的夫婿。」
  孫青霞的話毫不容情:「如果龍舌蘭真的是你老婆,你老婆溜了,出走七八百里遠,你這才追來向人討,你是怎麼當老公的?」
  任怨的臉上居然有點赧色:「我要是知道了,就算跪下來求她,央她,也不會讓她溜了——天下老婆要溜就溜了,要是讓老公知悉,那還有老婆能溜得成?」
  連孫青霞心裡也得承認:任怨說的是真話!
  ——老公再厲害也沒用,因為老婆溜與不溜,是在於還愛不愛他,要是不愛,老公再出色、再有本領、再愛她也沒有用,因為老婆就算不離家出走,或溜不了,但心也一早就「溜」了。
  孫青霞道:「反正她已決定要離開你,你再找回她也沒有用了。」
  任怨委屈地道:「她對我有一點小誤會,解釋清楚就沒事了,萬望大俠成全。」
  孫青霞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句話你總聽過的吧?飛出籠裡的小鳥不會回來了,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任怨委屈的說:「就算她不願跟我走,那也沒辦法,但她家人有些話,要我轉告她的,她總不能連家人的話也不聽吧?」
  孫青霞居然不為所動:「你的話可以告訴我,我看是不是可以找到她,轉告她。」
  任勞虎吼了一聲,啞聲嘶道:「姓孫的……你,你是什麼東西!你欺人太……!」
  任怨卻溫良謙恭依然:「孫大俠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孫青霞冷笑:「我憑什麼找到她?我又不是她的老公。」
  任怨道:「她本來是不遠千里而來抓你的。」
  孫青霞道:「我怎會束手就逮?憑她?豈抓得住我!」
  任怨:「她不一定能抓得住你,但你卻一定已遇上她。」
  孫青霞怪眼一翻:「你預測要是准,何不改行當看相的!」
  任怨:「是有人告訴我的。」
  孫青霞冷哂:「人告訴你的話就信?」
  任怨:「說話的人很有份量,他說我的眼一隻放著青光一隻放金光我都會信。」
  孫青霞:「他是誰?」
  任怨:「叫天王。」
  孫青霞冷哼:「你信他,我可不信他。我甚至懷疑世上還有沒有真的叫天王。」
  任怨:「但至少有個很有智慧的人物,叫馬龍,他是叫天王的軍師,是他把消息傳達讓我知悉的。」
  孫青霞:「以訛傳訛,更作不得準了。」
  任怨:「就算馬軍師會說謊,有一個人是決不會打誑語。」
  孫青霞:「誰。」
  任怨:「仇小街。」
  孫青霞:「六扇門的人,不是擅說空話,就是喜講假話,不然就盡說大話。」
  任怨:「就算人人都不可信,但我還是相信我老婆就在你那兒。」
  孫青霞彷彿要跟任怨比耐心:「你老婆又不是一粒核仁,我不能把他一口吞下肚裡去、也不能就裹在這包袱裡。」
  任勞再也按捺不住,咆哮了一聲:「——孫淫魔,你這是瞪著眼說瞎話不是——」
  任怨仍制止了他:「她剛才就在你身後,我瞧見了,他也瞧見了。」
  孫青霞回望身後,道:「怎麼我沒瞧見?」
  任怨苦笑了一笑:「請你高抬貴手,把我老婆還給我吧。」
  任勞氣得眉發皆戟,孫青霞依然不領情、不受好:「我說過,你老婆不是珍珠,我可沒把她收起來。你剛才看見的,也許不是她,就算是她,她也不要你了,你總不能老是要賴去糾纏一個女兒家!」
  任怨雙眉一軒。
  一向溫良如玉的他,此際在白皙的臉上,左右頰頦一齊閃過兩道青筋。
  眉心也同時似有一道青氣,往天庭沖了一衝。
  但這種煞氣立即消失了,至少,是馬上給壓抑下來了,只聽他把話說得更慢了,更溫和了,甚至語調裡還帶著濃烈的歉意:
  「對不起,我老婆走的時候,還拿走了我一些東西——一些很重要的事物,她可以不跟我走,但東西總得要還我。」
  孫青霞居然問:「什麼東西?」
  任勞狂吼道:「那不關你的事!?」
  孫青霞卻好暇以整的道:「那也要看是啥東西了?要是龍姑娘取走的是你一萬五千兩黃金,我會考慮先奸了她,再追她說出藏在哪裡,不讓你們染指。」
  任怨這回禁不住冷笑了一聲:「果然是個孫淫魔。」
  孫青霞:「好說,我就是聽不慣你們叫我作大俠,還是叫我做淫魔舒服一些。」
  任怨又展開了孩子一般可愛的笑臉:「人稱我是『刑魔』,你既是『淫魔』,何不交個朋友?」
  孫青霞瞠目道:「你是刑魔,我是淫魔,本就是天敵、對頭,決不是朋友。」
  任怨長吸一口氣,眉心又有點發青:「既不是朋友,那就當我欠你一個情吧。我欠你情,日後好相見,也好做事。現在龍姑娘還跟另一個女子就在你身後的山腰上,你把她叫下來見見我,可好?」
  他這下已索性把話擺明說了。
  他已夠忍耐,夠低聲下氣了。
  他的卑微姿態足以把任勞氣得鼻毛飛上了眉毛,還炸成了花花草草。
  可是孫青霞仍然不承這個情:「此山非我家,此路非我開,此樹更非我栽——就算你見到的人真的是龍舌蘭,她也不見得就跟我是一道的,為什麼要我叫她下來?」
  任勞虎地跳了起來,但見任怨搖了搖頭,他又落了下去,吼道:
  「你真的不叫!?」
  孫青霞漠然道:「要叫,你自己叫去!」然後他附加了一句:
  「你是藉機轉馬起身換氣,別以為我不知,惡人先告狀,掩飾不了狗牙鷹爪豬腸肚。」
  任勞為之氣得一鼻孔吸氣、二鼻孔吹煙,任怨卻依然溫文有禮的說:
  「我可以自己過去看龍姑娘嗎?」
  答案是:「當然可以。」
  「我早就想過去了」任怨帶點幽怨的說,「可是你在這兒,我們誰也過不去。」
  孫青霞笑了:「告訴你一個辦法。」
  任怨乖乖的問:「什麼辦法?」
  孫青霞說:「你殺了我,從我屍身上跨過去!」
  任怨陡靜了下來。
  任勞卻遽然吼道:「我早就想這樣子了!」
  他一個虎躍,就要出擊,卻聽任怨問了他一句:
  「你剛才使的『虎打白雪地,豹爪亂劈柴』之勢,自然要腰載錘倒輦猴,此際腰馬可有點酸累?」
  任勞呆了一呆,收勢,道:「累。」
  任怨笑道:「所以你才藉機彈起。」
  任勞忙道:「我是找更好的角度來對付他。」
  任怨道:「可是他沉膝拗步的蹲在那兒,姿勢迄今全無變換過。」
  任勞道:「他只不過……」忽爾感悟到:眼前這敵手的潛力可駭之處,省覺自己若已貿然出襲的後果,不覺深心惕懼起來。
  「相擊才知相知深,」任怨和氣溫文的笑著,向孫青霞拱手長揖道:「要是大家能不傷和氣不相輕,不動干戈不互擊,就成為相知,那樣該多好……」
  孫青霞微笑。
  他不笑只是冷,但一笑更傲。
  他用手拍拍包袱。
  包袱裡發出應和的清音。
  那確是琴聲。
  琴聲打斷了任怨似還要說下去的衷心之言。


5.貨比貨


  任怨慘笑道:「沒想到你會如此斷然的用琴聲拒絕了我的友情。」
  孫青霞淡然道:「我倆本來就不是朋友,談何交情?」
  任勞依然嘮氣:「老婆是人家的,你憑什麼攔在這兒不讓人過去!?」
  孫青霞愛理不理的道:「我是在攔著人麼?我只是蹲在這兒。我有攔著人不許過去麼?這兒地方大得很,要找老婆,不會跨過去通山放嗓子喊動腳趾追用手指抓麼!」
  任勞一時為之語塞。任怨則道,「可是孫少俠往這兒一蹲,正好伏在要害,沒你允可,只怕誰也過不去,除非……」
  孫青霞微微一笑:「我剛才說過了,殺了我就這兒那兒都去得了。」
  任怨依然氣平、謙沖、而且誠懇:「憑良心說,剛才我五師弟第一記『伏地虎』,跟你這一下『臥地龍』一比,可不成架式……真金不怕烘爐火,高手只怕貨比貨,憑你這一蹲至今,我還真不敢動你。」
  孫青霞道:「我聽了也真感動。」
  任怨似完全沒聽出他嘲諷之意,「不過,可惜……」
  孫青霞道:「可惜老婆你還是要找的,是不?」
  任怨道:「而且,你身上所著的『蜻蜒冰鏢』的毒,每一刻衝擊你經絡一次,現在只怕又已到了發作的時候了吧?」
  他的語氣已漸見鋒銳。
  「何況,你臉上的傷也還真有點刺痛吧?不然,你右眼角也不至縱控不住的抽搐了幾次!你的傷對右眼視力肯定有礙。」
  孫青霞微微笑道:「你真是未出擊已能知敵深,堪稱是我肚裡的蛔蟲。」
  任怨的眼神開始變了。
  像兩支針。
  浸了毒的針。
  他狠狠的從孫青霞臉上的傷,盯到他的胸前,好像還透過他的肺腑,直盯出了他的背項:
  「更且,你背上的傷口,胸前的傷痕,也傷得不輕吧?仇小街的『搜神指』,一向是攝魄搜魂的!」
  孫青霞道:「說的好。你這樣說話,才像是江湖傳聞裡心狠手辣的任霜田任老三!其實,你就一直拖時間在等我身上著的『冰毒』再次發作。」
  任怨赧然道:「我這算心狠手辣?我本來只不過要求你幫一幫我,把我老婆還給我罷了,卻你偏是不肯——我本來看你這一蹲,全身是破綻,佔了絕對劣勢,反使我們不敢出擊,但現在我想通了。」
  他邊說著,春風徐來,他衣袂飄飄,雙袖裊裊,幾似展翅欲乘風而飛,高潔清雅得是天地間一隻白鶴、一張白紙似的:
  「——你會不會只故意用這樣一個不易久持、全是破綻的姿勢來唬住我們,讓我們不敢動手,讓我賠了夫人又折兵,空手而退呢?」
  說到這裡,他又瞇著眼去看孫青霞。
  他飄飄欲仙,俯視下踞伏地的孫青霞。
  他雙目如刀。
  刀鋒冷。
  冷得像已切人孫青霞的肌裡骨內。
  他瞇著刀目,像削入剜進孫青霞心坎裡的用鼻音問了一個字:
  「嗯?」
  孫青霞根本不看他,依然低首,泰然自若,雙眉卻宛如兩道黑色亮劍,靜靜地架住了任怨的兩記眼刀。
  「你要動手就請。」
  ——這就是孫青霞的答覆。
  以後他又似進入忘我的狀態。
  他居然閉起雙目。
  哼著首歌:彷彿包袱中的琴在鳴,他在和著唱一般。
  任怨盯著他,狠得比用錘子把一口釘子敲進木頭裡去還更星火四迸。
  他終於點了點頭,向任勞。
  ——他點頭,就是表示:可以出手了!
  笑將剩勇抵天敵
  敢把余忿迫王廷
  瞬歿剎亡一息間
  誰知飲罷遺空筵
  這就是孫青霞唱的歌。
  他居然在這時候,還能唱歌,而且還能唱這首歌,這樣的歌!
  大敵當前,他隔著包袱撫琴,竟閉著眼唱這樣的曲子!
  這使得本來正要出手,聯手攻擊的任勞、任怨,不禁狐疑了起來:
  這廝在搞什麼鬼!?
  同一個疑問,在半山上的兩個女子也同樣不明不白:
  他們怎麼不交手?不打?還在談得如此相知,孫淫魔甚至還坐了下來、蹲了下來,對著那麼一頭兇猛的老虎、一隻狠毒的白鶴,在覆霜的荒田上撫琴吟風談地說天不成?
  「怎麼光談不打!」龍舌蘭狐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他們結成了老襟不成?」
  小顏聽了,「嗤」了一聲。
  龍舌蘭忽然省覺,奇道,「你這小娘子不知生死,這關頭你還笑得出來?」
  小顏滿目都是笑意。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瞼浮了起來眼裡都漾著汪汪的水,亮亮的希望,春陽一照,臉上白灩灩的,寫上的彷彿是年輕貌美四個字,連龍舌蘭看了,也不覺心裡一動,再看一眼,仍覺不足,又看了一眼,之後就索性看著她,目不轉睛了。
  「我怎麼笑不出來?」小顏仍在忍笑,眸子裡都漾著迷笑,「你大姑娘的這樣說話,我哪能不笑?」
  龍舌蘭指著自己鼻子(她的鼻型很尖、很勻、很柔,雖然比一般女子都顯得大了一些,但看去卻很調和柔美,像一朵處子的乳房),「你笑我?我有什麼好笑的!」
  小顏捂嘴吱格吱咯的笑了起來,又咳嗯咳嗯的強忍了笑,這才道:「你怎麼可以稱他們為『老襟』?那你當自己大姑娘是啥了呀?」
  龍舌蘭嘀咕道:「我這才不管,我聽京裡男人都這樣說話的——就他們說得,我說不得!」
  她有點懊惱(也有點狼狽)的自她剛從敵人手上奪回的箭壺裡抽出五色小箭,張弓搭上,箭鏃對準霜田裡的三個一蹲、一伏、一獨立的人,發狠的道:
  「我才不管:誰要是對本姑娘沒安好心,我管他是老王八小王八還是不老不少色魔王八蛋的,我射他個五大窟窿洞!」
  小顏知龍舌蘭似有點狼狽(也似有點懊惱),同時也給龍舌蘭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就抿住了嘴,不敢再笑了。
  她怕龍舌蘭老羞成怒。
  一個小女孩(尤其是美麗的女子)在春日的碧樹翠峰間忍著乍散乍收的笑意,龍舌蘭儘管是搭弩向霜田上的男人瞄準,但還是瞥見了,發覺了,神迷了。
  她忽然覺得身畔這弱女子、小女孩、這村姑娘居然是美的,而且美得來有神、有態、有情、有趣、有心。
  她更然覺得自己幸運。
  ——幸好她是個女子,不然,她一定會情不自禁的鍾意了旁邊這個小姑娘。
  (這村姑一定是個內心明潔的女子,要不然,怎麼在應敵、逃亡、危機四伏之際,只要她在身邊,就會覺得不是那麼的險、緊張、動魄驚心的呢!)
  她可不是這樣的女子。
  她雖經歷了大風大浪,闖過了大江大湖,也經得起大風大浪,闖得起大江大湖,但還是有時身在危機中仍借然不知(這是她爹爹龍端安對她的評價),又或是無緣無故的神經緊張起來(這是鐵手向她的勸誡);她可沒這小村姑的氣定神閒。
  ——可這小姑娘的氣定神閒是因不知敵人的淒厲可怕。
  她本來還以邀游的心情來辦案,終發現差點受民給好友蘇眉出賣也只一時氣惱,劃了孫青霞臉上一刀也只內疚了一陣子(其實心裡也想過:活該!讓他也像自己一樣,臉上先留下一道疤痕再說!),但任怨一迫近,她就難免風聲鶴唳!
  ——難怪這小姑娘不怕,因為她根本不知任勞任怨、任氏雙刑為何人何物!
  所以不知亦是一種幸福。
  龍舌蘭想到這裡,心中不覺微微有些感歎。
  有時,她也希望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不必知那麼多事,不必做那麼多事,只要端坐家中,等愛她的人來照顧,就能安穩過一輩子。
  可是不行。
  她的心老是要當捕快:因為女子中絕少有出色的捕役,所以盡受欺凌;她要為天下女子一申冤氣!
  她要當名捕當得比鐵游夏還著名——或許,這樣才能唬住任怨,也令鐵手對她另眼相看!
  她要當有名的捕頭才能自由。
  她不想一直呆在臨安龍頭小築。
  她要讓白拈銀、花珍代這些不可一世的女名捕留意:
  她才是能為天下無辜弱女子出頭的女神捕:
  她是龍舌蘭。
  這時候,搭上一弩五矢瞄準三個居心叵測的男人的她,還想著這些瑣事妙念,自然是有點分了心、失了神。
  但她的箭法卻不怕失心分神。
  因為她的箭法本就名為:「三心兩意」。
  一弓五箭,分心游神!
  這本就是龍舌蘭的個性:
  什麼樣的性情就會有什麼樣的招法!


6.人比人


  任勞是人。
  任怨當然也是人。
  雖然他們所作所為,比禽獸還不如,但他們的確是人,這點別無置疑。
  不過,雖同是人,但任勞、任怨有著許多的不同。
  任怨至少年輕任勞三十歲,任勞又老又累。
  任勞有癆病,且一身是傷,一生創傷;任怨全身保存得像一隻深海老蚌殼裡的珍珠,無瑕無疵。
  任勞白髮蒼蒼,皺紋縱橫,比他年齡至少老上十五歲。
  任怨漂亮,男人罕見他那麼美的,有他那麼美也沒他那麼乾淨的,有他那麼乾淨也沒他那麼美的。在京城裡,本來比他瀟灑的武林高手有白愁飛,可惜卻已死了;比他可愛的有王小石,可惜已然離京;也許比他更貴氣的只剩下了方應看,還有比他英武的冷血,比他更冷峻的無情,還有比他更有英雄味的戚少商。
  他至少比他真實年齡看去還年輕上十五歲。
  任勞做事,多遭人詬病,指斥。
  他常得背黑鍋。
  任怨作事,多得人讚賞、恭維。
  ——誰敢要他背黑鍋?他不找你背上黑鍋你已該初一十五朝天上七七四十九炷龍頭大香了!
  任勞苦練武功。
  他的武功都是苦練出來的,所以很扎實。
  但他的武功卻遠不如任怨。
  任怨永遠輕鬆,很少習武。
  可是他卻是任勞的師兄。
  他入門遲,悟性高,出手狠,任勞沒有一樣比得上他。
  就算在六扇門裡,任怨的地位也遠比任勞高。
  而且還高得多了:像蔡京、梁師成、王黼、童貫這些人,眼裡恐怕只有任霜田,從來就沒有他任雪虎。
  這點任勞心裡很清楚。
  ——人比人,氣死人。
  他決定不比。
  不比便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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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31:05 |只看該作者
  他知道這是命定的:他一輩子都不如任怨,他這一生都得給這小師兄騎在他頭上,頤指氣使。
  因為他也確然知道。
  他沒有任怨不可以。
  ——要是沒有這個看去既害臊、又靦腆、像個初出茅廬大姑娘的小師兄任霜田,他只怕早已死了七八年,甚至早就在十七八年前橫死不知何處了。
  所以,他的一切以這心狠手辣的小師兄馬首是瞻。
  許多人,活在世上,不知所措,覺得茫然,想應變,掌握契機,偏偏有時發生的事難如人意,且世事常意外,個人能力有限,故而巴不得能找到個強人可依皈,可信賴、可以委託重望的。
  ——至於自己,只要跟著強的、對的、厲害的人走就是了。
  是以,許多宗教上的大師、政客上的強人、武林裡的宗主、江湖上的霸主,都由是應運而生,也各有許多人跟隨,各領風騷也各苦民生數十年。
  跟隨者看來似乎不夠自主、獨立,可是這樣追隨也有好處:
  因為可以不再用心、用腦去創覓屬於自己的道路,更可以不必負上重責,減輕壓力,隨波逐流的過一世。
  別小看這點好處:人云亦云有時也是一種幸福快活——有些人活了一輩子就敗在有個性這一節上,還真就是辦不到糊里糊塗過一生。
  所以有人曾責難過任勞:為何對任怨那麼個資歷比他低、心胸比他狹窄的、看去像女人還多於像男人的任怨這般言聽計從,其結果是:
  勸的人給整死了。
  有的是給任勞迫死的。
  死得很慘。
  有的是給任怨整死的。
  死的更慘。
  ——任怨之所以知道有人「挑撥離間」,當然是來自任勞向他通風報訊了。
  ——該不該出手對付這孫淫魔呢?
  這時候,任勞最需要的是任怨的意見。
  不,命令。
  有人慣於發令。
  有人則習慣於聽令。
  ——你若硬要聽令的人發令,發令的人聽令,初初還真使人無法適從、難以習慣。
  不過聽慣命令的人若常常有機會讓他發令,他發令多了反而成了習慣了:那時再想要他聽令從命,可真是要他的命也要你的命的事!
  反過來說,慣於發號施令的人,一旦失去了權,自然無法適應,但聽令聽多了,從命從久了,也會漸失去了感覺,變成個唯命是從的人了。
  明白這道理,就會知道將相本無種的道理,同時,也一定能理解,世上的權力為何不太久便得要換一個新天、重新改朝換代、輪流做莊的深層規律了。
  任勞想請教任怨:
  ——要不要出手?
  ——有沒有勝算?
  他當然不能立即便問。
  他只有用他們彼此之間的「方法」來對話:
  ——「密語音波」。
  他們師承於「四分半壇」陳氏兄弟,這一壇弟子,左耳聽的是普通人的對話,右耳聽的是同門所發出來的音波:
  這種聲量,震顫若不是過高,便是過低,是以,只有受過特別訓練的人才能聆聽得到,別的人頂多只見他們嘴皮子微微且急劇顫動,卻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麼。
  這就是陳開心、陳安慰兄弟為何喜歡招收孿生兄弟、孿生姊妹,至少,也要同姓同宗或個性面貌甚為接近的原故:有許多秘密功法,乃非心靈相近、心意相通的人是難以練成的。
  任怨甚至還有一種本領:
  他能透過奇怪詭異的內力,切入別人經脈,倒灌真力,讓對方喉頭顫動,說出他要對方講的話來。
  ——這種無異酷刑,但對迫人招認、屈打成招、製造冤獄、討好佞宦而言,是件晉身封爵的殺手銅!
  可惜任勞還沒這個天份學會這一手「絕藝」;他的師父、師叔「笑殺人」陳開心、「看殺人」陳安慰也沒將這一種「絕技」傳給他。
  卻只傳給了任怨。
  不過,他們之間的秘密通訊方式:「密語傳音」,任勞畢竟是能掌握的。
  ——他畢竟比任怨長數十歲,在運用方面,甚至還比任怨更嫻熟。
  這時,任怨的立足處,很靠近他。
  任怨看去飄飄欲起,宛若仙鶴迎風,任勞一看便知:
  他這個師兄將隨時發動他的攻勢了!
  所以他用「密語」問:
  「為什麼還不下手?」
  任怨神色不變,像個乖、馴、聽話的少年郎。
  「不能。」
  任勞不解:「他中了『冰』之毒,又受了『搜神指』勁,且臉上傷痕仍在淌血,他只在裝模作樣硬充死頂,咱們豈可讓他誑過去了!」
  任怨的回答很簡單:
  「請看足下。」


7.狠對狠


  這兒的「足下」不是尊稱。
  而真的是「腳下」的意思。
  ——「腳下」到底有什麼意思?
  任勞立即「留意」自己的腳下:
  這一留心,可大有「意思」!
  他們立足於霜田:仍鋪著一層殘冰的廢田。
  這層冰不算薄:人踏上去本無失陷之虞。
  這層冰亦不算厚:至少可以透過冰看見田上龜裂的泥塊和凋苔。
  可是,任勞一旦留意起「足下」來,才發覺他們立足之處,冰已「開始」龜裂。
  而且還在迅速「蔓延」,很快就會四分五裂。
  至於任怨那兒,他獨足輕站、迎風微立。所站之處,冰面亦稍有裂紋——但絕對沒有任勞那兒那般嚴重罷了!
  不知從幾時開始,他們腳下的冰層已開始碎裂,但只離開十餘步之遙孫青霞所蹲之處,卻見冰層完整,全無裂痕。
  可是他們立足之處,卻裂得無聲無息,只要一使勁,再用力,就可能全部下塌,人也失足陷了進去。
  ——若有這樣的情形,又如何跟孫青霞這樣的對手為敵!
  敵人原來一早已發動了攻擊!
  ——原來孫青霞早在蹲身撫琴、手搭包袱之際,已把內力透過弦的震動,把任勞任怨處身之地的冰層割裂,只要對手一有異動運勁,就失去了立足之地!
  任勞突然覺得牙痛。
  他每次一旦感應到棘手問題,難以解決之時就會覺得牙齦很痛。
  ——他剩下不到二十六顆牙,但只有七顆算是尚稱完好的。
  其它的都腐了。
  烘了。
  甚至鬆了、搖了、危危乎保不住了。
  人老的牙就是這樣子的!
  他知道自己牙痛的原故:
  ——他一向知道也聽聞孫青霞這淫魔精通劍法,以及另有精嫻的絕招,但從來不知道、甚至沒想像過對方居然也有那麼精強的內力!
  而且精宏得竟到了這個地步、無聲無息蘊布在他們立足之地,像一個又一個的地雷!
  他現在才明白任怨一直不肯出手的原故!
  所以他牙痛。
  他牙痛的時候任怨就頭痛。
  他看見任怨皺著眉,眉上飄浮著青氣,就像青霜剛凝結在他眉峰上。
  這一點,他知道比他年輕三十歲的任怨跟他是相通的、是通的。
  ——他們的心靈出奇的契合,所以才練成了許多合壁的奇招,聯手的絕技,儘管任怨常嫌他老、笑他鈍、一直都看不起,可是這些相通的特點,就是使得當年「四分半壇」陳氏昆仲決心收容他們入門的重要原因。
  任怨頭痛:就像給斧鋮砍劈一樣。
  他很想服藥。
  他懷裡有藥。
  但他不能,也不敢服。
  因為大敵當前。
  這時候,他既不能示弱,更不能分神,甚至完全不可以有一絲鬆懈。
  他頭痛的時候也知道他面對的人有種「痛苦」是千真萬確、十分肯定的:
  一,任勞必然也在牙痛。
  二,孫青霞頰上、臉上和背上的傷,也一定在痛。
  問題是:誰比較能忍痛?
  他倆師兄弟的痛是慣了的,但孫青霞的痛是傷。
  他明白孫青霞是故意拖延時間運氣,一方面以為這樣便能壓制住「冰鏢」之毒,一方面也正利用這僵持的時間把內力收聚於他們腳下,一觸即發,也一觸即殺!
  他知道這一點,也覺察到內力源源自地上佈伏。
  但他仍不敢貿然出手:
  因為他沒有把握,同時他也在拖延時間。
  他雖然發現孫青霞中鏢的情形,不知道「冰」毒攢入對方的準確時間:所以當孫青霞臉上露出痛苦氣色時,他也不知道究竟對方是真的忍痛,還是佯痛?是真的毒發,還是引他出手?
  而這只是錯不得的。
  萬萬錯不得的。
  因為對手也是個狠腳色。
  目下,他們是狠對狠。
  他們雖未出手,但其實已在交手了。
  他們在比:
  狠!
  ——到底誰狠?
  任勞終於發了狠,用「密語音波功」狠狠的問他的師兄:
  「他以內力激裂了我們腳下的冰,不見得就能打倒我們;他雖保持沉腰蹲膝,但不見得就完全不支;他全身都是破綻,不見得那就不真是他的罩門要害!——我們別給他唬住了!」
  任怨(以「密語傳音」)道:「你憑什麼以為他只是嚇唬人?龍舌蘭先前還與他是敵非友,而今他在四面楚歌之際,還敢背這黑鍋,為她賣命——他若無餘力,全沒把握,他敢扛這猛鬼廟在背上走!?若非自身可保之後,就色膽包天,慾火中燒,又何必再跟咱們結這梁子!?」
  任勞(仍以「密語」)反詰:「他要是真有實力,就不必拖延時間,一下來即出手對付咱們了!他又何必一再故意延擱?」
  任怨(仍不會意,只好說破)道:「其實主要不是他在拖延時間,咱們也在拖時間!」
  任勞(不解)道:「我們也拖……!?」
  任怨(以密語):「我是想拖到叫天王或一笑神捕那些人趕來——」
  說到這裡,他開始冷笑(笑聲是無法用「密語」的),臉色很有點不忿:
  「我算錯了。」他說,「那些人也一樣精似鬼,一直遲遲不出現,無非是想我們和這大煞星先拼上一場,就算兩敗俱傷,他們也照樣漁人得利……嘿!」


8.狼對狼


  ——為什麼還不打?
  龍舌蘭一弓五矢,本來瞄準了霜田上對峙的任怨和任勞。
  現在她又多瞄準了一個人:
  孫青霞。
  她看他們在下面好像相交莫逆,聊天說地起來,心底裡不禁又狐疑了起來:
  (莫非三人都有陰謀?)
  ——莫不是那淫魔要出賣她!?
  不知怎的,她對孫青霞總不能完全信任:她本來剛剛為了誤劃了他臉上一劍而生了內疚之意,又為他肯為她出頭對付任怨而生感謝之情,但而今一見此人居然跟那姓任的兩個王八有說有笑,她就怒火中燒!
  甚至覺得給人出賣了。
  所以她所瞄準的目標,又多了一個孫青霞。
  她要射的人再多幾個也不在乎。
  反正,她使的正是「分心箭法」。
  ——她不怕分心,她本來就是在不專心中練成這種箭法的!
  就在心中懷疑之際,卻聽那小姑娘小顏傻乎乎的問了一句:
  「——你們練武的人,是不是在交手之前,都得要裝老虎獅子扮猿猴鷹鷲螳螂還是蟑螂的張牙舞爪一番,來嚇唬對方的呢?」
  龍舌蘭給她問得一怔:
  ——這小女孩真不懂事。
  可是,回心一想:她問得也真有點道理。
  所以,她只好答:「也許是吧。他們殺人要動手前,沒有把握打倒對方,只好比手劃腳一番,讓對手先行怯了,他才好出手打殺,這是所謂心戰猶在交戰之先吧!」
  那小女孩依然迷茫,喃喃地說:「怎麼就不能創出一種武功,不好看但實用、沒巧飾但實際、沒諸多繁枝節葉但乾淨俐落的招式來呢!」
  龍舌蘭真的有點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女孩子家說出來的話。
  ——果然是個村姑,長得再好看,畢竟是個野地裡的姑娘,說話也沒刺刺的,像個野漢子。
  幸好她不諳武功。
  山腰上,龍舌蘭一弓五箭,瞄準霜田上對峙還是對話的三個男人,眼神狠得像一頭小母狼。
  ——如果她也算是頭狼的話,她身伴的小姑娘就像只小狐狸了。
  霜田上那三個男人,仍在以不同的姿態在對埒:
  就像三頭狼。
  ——一老一中一少,誰的爪子、尖齒先咬死了對方,誰就是最狠的狼。
  人恆常如是:馴的受凶的欺侮,凶的是大壞蛋,但最凶的卻又成了大英雄、大人物、甚至是偉大的民族救星、國家領袖。
  否則那也只不過是一隻狼。
  一隻較狠的狼。
  而已。
  任勞仍狠,鬥志仍盛:「就我們二人,也未必鬥他不過,他們不來,這功正好讓我倆獨佔!」
  任怨仍以密語傳聲:「你忘了一件事。」
  任勞道:「龍舌蘭?我注意到了。她是用箭瞄著我們,但她那種『分心箭法』,還分不了三師哥您的神!」
  任怨道:「不是這個——你忘了他的包袱!」
  任勞盯住地上那一口長形的包袱,好一會才道:「可惜我不能過去舐一舐——我只要用舌頭舐一下便知道裡頭有的啥了!」
  任怨繼續以密語道:「也許仇小街就是一眼洞透了裡邊藏的是什麼厲害的秘密武器,所以這才遲遲不敢動手。」
  任勞仍不以為然:「也許在裡邊啥也沒有,只這廝在虛張聲勢。」
  任怨以傳音反問:「——要是萬一真的有呢?你別忘了,至少,這姓孫的有一把長達七尺三寸連劍鍔也尖銳奪人的『朝天一劍』,到現在,還未見他亮出來。」
  這下任勞可有點洩氣了。
  江湖傳說裡,真有這麼一把劍。
  ——那是武林中一把魔劍,聽說是從不肯斬殺女人,但男人遇著了,不飲血是決不空回的。
  傳聞裡使此劍得須劍劍向天開式,不然也得朝天收勢,總共三十三式,劍身用以愛撫女人,劍鋒則殺盡好漢,故白道上怒斥之為「淫魔劍」,黑道上竊德之為「淫情劍」,孫青霞則自稱為「朝天劍」,其招式為「縱劍三十三」。
  的確,而今只見他系刀攜琴,卻未見他身上有劍。
  ——他為何仍未拔劍?
  甚至連劍也不亮!
  ——莫非這才是他的秘密武器,必殺招式!?
  這不到任勞不防、不畏、不生俱。
  所以他也真的有點氣沮。
  偏在這時,卻聽孫青霞懶洋洋的問了一句:「你們商量好由誰先出手未?省得我冰鏢之毒已發作了二十一次,你們還在這裡唇動聲滅的談個不休!」
  任勞只好望向任怨。
  任怨笑了。
  他拍拍手。
  收勢。
  緩緩的,他徐徐地把吊起的一足放落在冰層上,小心翼翼的,溫文仔細(似生怕驚走了一隻蒼蠅)地向孫青霞拱手爽快地道:
  「好。你狠,你強,不管你看得起小弟否,小弟都交定你這個朋友了!」
  他說到這裡,姿勢已全回復到一個普通人毫不戒備的狀態無異,並伸手入襟——可是他的手一插入懷裡,孫青霞放在包袱上的手,突然緊了一緊。
  他的人很高大。
  手卻很小。
  很秀。
  但很乾淨。
  ——像對女人的手。
  且有著漂亮女人的手指。
  纖纖。


9.怕便怕


  這只十分秀氣的手,突然做了一件事:
  做了一件女人絕對做不來的事。
  ——就算是男人,也一樣做不到。
  至少,世上沒有人能做到這事——
  這兩隻手中的一隻,陡然破冰插入地裡,然後一抓、一抽、嘩啦一聲,這白皙纖秀的手已變得滿是泥濘,但已抓住一物,高舉於前。
  那是一尾魚。
  ——泥鰍。
  孫青霞竟透過了半透明的冰層,盯準了泥濘裡遊走存活的一尾泥鰍,一手破冰而入,抓住了它。
  任怨、任勞面面相顧。
  終死了心。
  那條魚仍掙扎於孫青霞手心,任怨已緩緩抽出了他的手。
  他手裡果有一物。
  是一個錦盒。
  他遞給孫青霞。
  孫青霞沒接,只冷眼的看,冷冷的問:「什麼東西?」
  任怨乖乖的回答:「我已放棄去見龍姑娘,現在我唯一希望,便是請求你把這龍家老爹要我交給龍女神捕的東西,交回給她。」
  孫青霞皺了皺眉,仍是那一句:「這是什麼東西?」並緩緩的把仍在他手裡掙動的魚慢慢放回泥洞裡。
  任怨揚了揚手中的盒子:「錦盒。」
  孫青霞酷然道:「裡邊有什麼東西?」
  任怨臉上也現了迷惆之色:「我不知道……我不便打開。」
  孫青霞馬上說:「打開它。」
  任怨訝然:「為什麼?」
  孫青霞冷冷地道:「閣下的惡名遠播,我不能在沒弄清楚到底這是什麼東西之前,便貿然將東西帶在身上,交給龍舌蘭。」
  任怨臉上頓有為難之色,「可是,這是龍端安龍老大重托我的事物,我們不便說打開就打開……孫大俠到這時候仍能破重冰攫游魚,光是這一手,我等已決不敢再有異動了——孫大俠卻還是信不過我!?」
  孫青霞反詰:「我為什麼要信得過你?嗯?」
  「想要我轉交?」然後他還是說了那三個字:
  「打開它。」
  沒辦法。
  任怨只好打開了錦盒。
  錦盒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紙。
  紙上只畫了線:不同顏色、千絲萬條、剪不斷、理還亂的彩線,就似各有一隻形同銜了線的烏鴉在這白紙的空間裡亂飛後所留下來的痕跡。
  上面沒有字。
  也不知什麼意思。
  孫青霞看了,又剔了剔劍眉。
  他看不懂。
  任怨也愁眉深鎖。
  看來他也看不懂。
  「這是什麼東西?」——這句話,這次,孫青霞沒有問出口。
  他只說:「你要我把這交給她?」
  ——「她」,自然就是龍舌蘭。
  「是的。她既捨我而去,變了心的女人,就算給我追回來也沒有用。我們兩師兄弟跟你對峙了半天,儘管你受傷在先,但以蹲身而對我們,渾身是破綻,內力摧冰裂,且能空手破冰抓魚,包袱裡有的是殺手銅,我自知應付不了。在江湖上闖蕩了那麼多年,在刑部亦任事久矣,我不會將背不起的硬扛著走。怕便怕,不要強撐死頂。今天咱倆撤就撤了,旦剩下這張紙片,就有勞閣下了。」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
  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一走,任勞自然也跟著走了。
  一下子,兩人都消失於霜田上。
  孫青霞這才舒了一口氣,只覺金星直冒,幾乎一交坐倒。
  好一會,他仍起不了身。
  因為他的膝,已麻痺了。
  他好不容易才撐起了身子,只聽一陣籟籟響,冰都從他衣縫裡往下掉落。
  ——淡紫色的冰。
  那不是寒冷的水氣在他身上結成了冰,而是「冰毒」。
  他一面應敵,一面把部份「冰」之毒運氣逼出體外。
  他只覺頭暈腦漲。
  但他得要強撐。
  因為更多的敵人已迫近。
  他不好再拖。
  不能倒。
  不能不把握逃亡的契機。
  儘管他很痛:背部傷口反而沒有了感覺,但著了一指的胸前,卻痛得要命。
  龍舌蘭看到任勞任怨走了,也鬆了一口氣。
  她收回了弓。
  插回了箭。
  小顏發現她真有點虛脫了的樣子,才省悟到這名震京師的女神捕對這任氏雙刑可真有點畏如蛇蠍。
  龍舌蘭一直看著孫青霞一路踽踽走回來。
  走上山腰。
  在經過三丈餘外一株最為高大的枯木前(這兒全都是光禿禿的枯樹,只三兩株長得比較高大突出),龍舌蘭忽覺刀光一閃。
  ——孫青霞好像出了刀!
  (又好像是沒出過刀?)
  (他為什麼要出刀?!)
  (附近並沒有敵人呀!)
  (他一定是向我炫耀來了!)
  (哼!)
  龍舌蘭本來心裡還有點感謝他的,現在可更賣少見少了。
  直到孫青霞走到近前時,她才冷哼一聲,問:
  「你還沒死哇?」
  孫青霞停了下來,寒著臉。
  龍舌蘭冷笑道:「你們臭味相投,談得倒挺投契的。」
  孫青霞不理她,只掏出了一張紙片:「這是他要我交給你的。」
  龍舌蘭遠遠瞄了瞄字條,問:「什麼東西?」
  孫青霞一笑,帶點疲憊的說:「這句話我早問過了。你老公說:這是你爹要他交給你的。」
  龍舌蘭偏偏頭,眸子像小貓的眼一般好奇,正要伸手去接,忽聽一聲長笑如長嘯。
  龍舌蘭馬上縮了手,搭上了箭,向上,瞄準。
  孫青霞臉色也變了變。
  他的手也搭在他掛在背上的刀鍔上。
  只聽小顏用春蔥樣般的食指,迎著春陽遙遙指著喊:
  「那人……那人——他又來了!那樹上的男人,他又來了!」
  他又來了!
  那樹上的男人又來了!
  ——那樹上的男人正在樹頂上!
  高高的樹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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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31:46 |只看該作者
第04章 男人的刀



1.殺便殺
  在樹頂上——不,一向喜歡高高在上的,當然就是「一笑神捕」仇小街。
  仇小街在高高的樹梢上,飄飄欲乘風歸去。
  他還跟小顏姑娘單起了一隻眼睛,笑道:「小姑娘,大哥哥可來了,你可想念大哥哥嗎?」
  小顏一時粉臉陡紅起了兩朵絆云:「他……他……」
  一時「他」不下去,還絞著十指低低呢喃了一句:「他還跟我單起了一隻眼。」
  孫青霞鐵青著臉,瞪向那棵枯樹之頂,道:「左眼還是右眼?」
  小顏道:「右眼。」
  龍舌蘭沒好氣的道:「你瞎了不成?」
  孫青霞瞳孔似在收縮:「我眼睛有點痛。」
  龍舌蘭奇道:「左眼還是右眼?」
  孫青霞板起了臉孔:「左眼。」
  龍舌蘭不禁有點關心了起來:「是不是中了任怨之毒?——他可是天下第一大毒物,他是心毒,是以比老字號溫家的高手還毒。」
  孫青霞冷冷道:「我沒事——反正也不關你事。」
  龍舌蘭本也一番好意,無端吃這一句無情話,也氣白了粉臉,咬唇忿道:「好—— 本來就不關我事,你死你事!」
  仇小街卻在那兒漫聲笑道:「看來,你夫婚的擔心是擔對了:只要龍姑娘一出京師,就是潑出去水,收不回來了,他這便親自來追,也追不回來了——只不過,現在看來,鐵手那邊還不見得近了水樓了台,龍大小姐反而對孫淫魔是漫漫情話談不完,真是羨煞旁人也。」
  龍舌蘭給人一氣再氣,她也一惱再惱,遙指罵道:
  「仇小街,你沒來自討沒趣的,這兒沒你的事,滾回去!」
  仇小街仍洒然笑道:「用滾的?我不肥胖,也不夠滾,京師又太遠了,除非龍姑娘肯跟我一齊滾,那我就艷福無邊,滾花了邊也千情萬願了。」
  龍舌蘭斥道:「油嘴滑腔的!虧你剛才還央我跟那姓任的小王八蛋回京去,你這會兒卻連你姑奶奶都敢調笑起來了,不怕給剪了舌根啊你!」
  只聽仇小街道:「那不一樣。」
  龍舌蘭道:「有什麼不一樣:轉個頭兒就頭上開了朵牡丹不成!」
  仇小街笑道:「剛才我勸了你跟任兄回京。我跟他在京裡算是同在刑部任事,只我掛名他不掛,我辛勤些他自在得很而已。再怎麼說,我跟他也是同僚,總不成見同部友好之逃妻也不警告幾句、勸誡一番!」
  龍舌蘭粉臉也揮起兩朵怒紅:「死仇小街,舌尖生瘡嘴巴長疥還站那麼高,小心一跌就仆落到長安街去!」
  仇小街卻迎風笑道:「好說好說,俗語有謂:好人不長命,惡人禍千年。幹我這行抓人的,不把三五百個命硬的命外的不要命的抓去坐個三五千年,還真不願就此嚥氣呢!有次我在廣東一帶辦案,一氣抓了『四分半壇』五六十名弟子,他們都在背後罵我是『仆街』,那是粵語,大意是指:此人壞到該趴在街上死了算了,罵得可也真貼心,哈哈……」
  他提到別人如何替他取綽號、惡名時,居然還高興得什麼似的,笑得合不攏嘴。
  龍舌蘭啐罵道:「果然是個強詞奪理的賤骨頭,叫你『仇仆街』可真沒折辱了你!你既知我是誰人,又與任小王八蛋是份屬同僚,還敢來風言瘋語,豈不自相矛盾!」
  仇小街哈哈笑道:「那不同。大大的不同。我剛才是盡了職,盡了人事,你既然不肯聽勸,一定要紅杏出牆,那就不關我事了。何況他也趕來了,他自己亦請不動你,還給你姘夫打走了,我這局外人那還有置喙的餘地!」
  龍舌蘭這次氣得豎起了柳葉眉兒,罵道:「仇小街,你這活『仆街』的!當心摔死了你!」
  仇小街笑說:「承蒙關心。你也不必否認了:你拖著我盡說些不著邊際的瘋話,無非是讓姓孫的淫魔掙些時候恢復元氣——這點我懂。你這若還不算是真關心他,那倒不是風話,要是鬼話了。」
  龍舌蘭用眼梢去瞄了孫青霞一眼。
  ——敢情在仇小街再出現之時,他體內的「冰毒」正好發作吧,臉色藏青帶藍,胸腹起伏劇烈,十分可怕,還鬧著眼睛,嘴裡唸唸有辭,不似唸經,也不似在咒詛,卻似在圈肚子裡某個人在說話。
  是以她才揚聲跟仇小街對話,先把時間拖著再說:
  ——畢竟,她曾劃了他一刀,而他已三度救過她:一次在「子女殺手」白蘭渡手裡,一次是在淫僧、天狼等人的魔掌中,一次則是剛才:他逐退了任怨任勞。
  她這一眼望孫青霞之際,忽聽「啪」的一聲微響:
  好像有什麼(或類似冰的事物)東西,在孫青霞體內碎裂了。
  然後還有兩個十分奇異的的情形,出現於孫青霞臉上:
  他的眉忽然結了冰屑。
  右太陽穴和左唇上角,忽然(幾乎是不知不覺間,但又十分快速的)長出了兩條肉疣來,紫棕帶灰色的,雖細小狹長如小條小蚯蚓,但仍堪稱十分難看。
  然而孫青霞的臉色卻開朗了。
  氣色也好多了。
  神態也舒緩多了。
  他睜目,吸氣,向樹梢上的人長聲說了兩個字——
  兩個同樣的宇:
  「謝謝。」
  樹上的人笑道:
  「謝我作甚?」
  孫青霞道:「你明知我正迫出『冰毒』,你卻沒趁危出手。」
  仇小街長歎道:「我是想出手,但我沒有把握。」
  孫青霞冷笑道:「一笑神捕仇小街既已佔住了高位、上風,還怕『一洩千里,搜神一指』不能得手麼!」
  仇小街笑了一笑,笑意裡充滿了無奈。
  「我現在是站在樹頂——我確是站得愈高,攻擊力愈強;」他無奈、無所謂也無精打采的說,「可是我所站立的樹,都已給人一刀兩段,我只要一發力,它就會坍倒下來。」
  龍舌蘭詫異的望向孫青霞:
  她現在已明白她剛才為何好像看到刀光了。
  ——果然是有那麼一刀!
  (他竟預先算定了仇小街的落腳處,讓他發不了力、立不了足!)
  孫青霞道:「那你大可以找另一株高樹、另一處高地呀!」
  仇小街苦笑道:「我現在明白你為何要先往十一寡婦山滿山跑了……這一帶山勢不涉,也沒幾棵高樹。」
  他洒然的笑笑,表示他的不在乎,「……寡婦嘛,總是童山濯濯,少了水份滋養,滿目乾枯……」
  孫青霞打斷他道:「高樹沒有,高地還是有的……」
  他用眼珠一轉。
  龍舌蘭隨他視線望去,果見五丈外一處高巖大石,宛似一隻沒有腳的鳥,蹲坐在那兒一樣,高約丈七八,孤伶伶的豎立在丘坡上。
  仇小街笑了:「你要我躍去那『無足鳥石』上?」
  孫青霞好暇以整:「你喜歡居高臨下的啊!」
  仇小街居然伸了伸舌頭:「說實在的,那一塊東西,也真像是我那話兒……我只不過比他小一號而已!」
  龍舌蘭卻不明所以,緊張得一味暗扯孫青霞衣袂:「你幹啥要讓他發現那石!他的『搜神一擊』可不是玩的,你……」
  孫青霞峻然道:「他跳得過去,儘管跳去。」
  龍舌蘭氣得頰上的傷都痛了起來,罵道:「你真不怕死?」
  孫青霞傲然道:「他殺得了我,便讓他殺去!」


2.惡鬥惡


  只聽仇小街又陡地笑了起來,嘖嘖地道:「難怪人說女心向外,我跟小龍女可是多年交情了,而今卻老是幫著外人,我這真枉自充好人了。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龍舌蘭破口大罵:「我去你的!仇小街,活該從高處摔個稀巴爛,狗嘴裡長不出象牙來!你有本領落在本姑娘手裡,我保教你脫下三十二隻牙來!」
  仇小街卻好整以暇:「哦?狗嘴裡若能真長出一隻象牙來,我倒張開嘴巴任你拔牙;要是沒有,你只要噘起小嘴,讓大哥哥我親一親,我只要吮一吮京裡女神捕那小魚兒的丁香舌頭……」
  只聽他嬉皮笑臉,浪語謔言,卻是倏然不見,人影一閃,他已飛身而起。
  他一運力,通的一聲,枯樹應聲格勒勒的坍塌下來。
  就在這時,孫青霞已一聳肩,拔出了刀。
  空氣裡突然充滿了一種氣、兩股味:
  那是藥味和屎味。
  還有殺氣。
  騰騰。
  就在這剎間,極其惡鬥的攻襲已然發動!
  轟的一聲,一塊泥團炸開!
  一人出現!
  一個頭上有十八個戒疤雙耳招風雙眼發紅目若銅鈴高牛大馬窮凶極惡的大和尚,突然出現!
  一出現,就撲向小顏!
  ——他們專撿軟的動手!
  龍舌蘭反應也快,揚弓、扣箭,正要出手,但一劍已刺到她背後!
  劍快。
  可是劍身很粗。
  很重。
  ——一把劍能使得那麼快,已很難得,但把這樣一把九十六斤重的熟銅打造的「長征」古劍,使得那麼疾,那麼速的,只怕已世上少有!
  這一劍刺向龍舌蘭背部,說來便來,毫無預兆。
  龍舌蘭要救小顏,就得先擋開那一劍,但就算架開了這一劍,便來不及救助小顏。
  更可怕的是,啪勒一聲,一棵枯樹裂開,一人在樹幹中陡現。
  此人手上有弓。
  有箭。
  彎弓。
  搭箭。
  弓正拉滿。
  箭瞄準。
  鏃尖炸出銳光。
  ——三支箭頭,均對準了龍舌蘭!
  試問,到這地步,龍舌蘭又如何救人?
  ——怎樣自救!?
  龍舌蘭已自顧不暇。
  可是還有一個人是跟她同一陣線:
  ——一向善於自救、救人、以寡擊眾的孫青霞!
  他拔出了「女子神刀」,尚未發刀,突然,地上冒出了一物,急打他的鼠蹊。
  那是一隻拳頭!
  ——一隻拳頭自然不會無端端自地底裡冒伸出來,除非土地裡早已匿伏了一個人!
  這一拳頂出,屎味大增。
  可怕的是,孫青霞和龍舌蘭同時遽遭奇襲,來襲的人,不僅配合得絕妙詭奇,而且還能近村變樹色、近土則變土色、近火就變火色、近人便能化成人……
  這些奇人是妖精。
  ——這些似妖精的殺手。
  這一拳向孫青霞鼠蹊猛擊。
  孫青霞上正要對付「振翅欲起」的仇小街,心中旁鶩是要左救小顏、右護龍舌蘭,而他自身立足之處,卻突如其來了一隻要他命的拳頭!
  ——那就似是來自地獄索命之手。
  端的是一場惡鬥。
  這時候,反而顯出了龍舌蘭的「三心兩意殺法」,果真名不虛傳。
  她前要救小顏,對付菩薩和尚。
  後要應付耶耶渣的「長征」神劍。
  而且她還要避開或對付陳路路的一弓三矢天狼箭。
  誰也沒有三頭六臂。
  沒幾個人能心分二用。
  不。
  能。
  ——龍舌蘭能。
  她嬌叱一聲,三箭在陳路路發箭之前已射向了他,一弓格扣住了耶耶渣一劍,另外兩箭也發了出去,一射菩薩和尚那肥厚多肉的後額,另一箭居然還倒衝上天,飛射仇小街!
  這一回,是龍舌蘭發了狠。
  發了惡。
  ——京華第一紫衣女神捕龍舌蘭這次是動了真怒。
  (好哇,當本姑娘面前殺淫賊也就罷了,還當我的臉面去傷害一個無辜弱女子!?)
  (——這還像話麼!?)
  (——也真目中無人!)
  所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馬上出手。
  她實行反擊。
  她動怒、發火、實行惡鬥惡。
  ——真要惡鬥,本姑娘還會怕了你們這些宵小之徒乎!?
  不要逼女人翻臉。
  ——女人通常都比男人要面子,所以她們不易翻臉。
  但她們一旦反臉就不認人,管你是天王老子。
  不要讓女人失望。
  ——女人通常都不容易失望,她們常有寄望與期望,放在男人的身上。
  可是她們一旦失望了,就容易絕望,只要絕了她的望,她就會比男人還要絕情。
  不要使女人發惡。
  ——女人總希望保持美麗的顏面,讓你領受她的友善溫柔,可是你一旦令她失了控、一反常態、扯破了臉、破壞了形象,她就會比男人更潑、更惡、更激烈。
  她們甚至不怕賤:所以女人真的全心全意要服侍男人時,絕對要比男人想服侍女人時更令人快樂開心。
  因為她們是女人。
  ——你不能只願意接受她的溫柔如水,卻完全忽略她決堤氾濫時洶湧澎湃的力量。
  龍舌蘭當然是女人。
  ——她還是個很有名、很漂亮、武功造詣上很有兩下子的女人。
  到這時候,這才迫出了這女子的實力。
  她對強大的敵人發出了強大的還擊,而且還心分數用。
  她決非浪得虛名。
  她是名不虛傳。
  ——要名不虛傳,首先就得要名副其實。
  要名符其實,就得要拿出點實力給人瞧瞧。
  ——龍舌蘭現在便是這樣做。
  儘管,她在這樣做的時候,她的身份已開始弔詭了起來:
  她既是京城派來的女神捕,為何又要跟另一個名揚四海的一笑神捕仇小街交手?
  她既是高官望族臨安府龍端安的愛女,為何又要跟得寵於權相蔡京的心腹人馬「查叫天」體系的子弟動起手來?
  她既是千里迢迢為持正義、為友報仇的來捉拿淫魔孫青霞,為何而今又出手救他護他?
  這些,似乎都不太合理,也自我矛盾。
  不過,龍女神捕而今是不管了。
  都豁出去了。
  她雖然是名動江湖的女神捕,可是,她也跟絕大多數的女人一樣:
  處事待人,是論情不論理的。
  ——好惡是一種感覺,而不必作理性的分析。
  跟女人講理,還不如與她論利談情。
  她是龍舌蘭。
  ——誰也不能在未得到她同意、首肯之前,傷害她的朋友。
  何況,她還欠了孫青霞的人情。
  再且,小顏又是個茬弱可憐的村姑。
  再怎麼說,誰也不該趁人之危。


3.毒斗毒


  龍舌蘭一箭射向菩薩和尚。
  菩薩和尚眼看就要得手,鈍粗的指頭眼看就要能及小顏的後頸,忽聞急矢破空之聲。
  他猛回首。
  ——但頭未回已夾住了箭!
  好險!
  陳路路埋伏在中空的樹幹裡,一弓三矢,正對準龍舌蘭的胸。
  那一剎間,他正想到:要不要/該不該/好不好發出這三箭?
  ——那原來使男人色授魂馳的柔美少女的乳房,如果給這三支利箭洞穿,那還有啥興頭?
  ——那本是讓男人指頭迷失周遊且留連其間的處子胸脯,要是如今讓自己三矢射個鮮血淋漓,那是不是有點可惜?
  ——不如先讓自己狎弄把玩、過足了癮之後才……
  他還沒想下去——
  已想不下去。
  龍舌蘭的三箭已到!
  他只有放箭。
  ——他再不及時放箭,洞穿窟窿、鮮血淋漓的可不是龍舌蘭,而是他自己!
  箭對箭。
  矢對矢。
  ——三箭撞落三矢。
  然而龍舌蘭一弓不止發三箭。
  除了對付菩薩和尚那一箭,她還有一箭。
  一箭射向上。
  射向天。
  射向天上的箭!
  ——上面有個仇小街!
  仇小街正自倒塌的枯木一借力,自長天掠過。
  龍青蘭的其中一矢正是射他!
  仇小街冷哼一聲,已接過了箭。
  他接箭的手法十分獨特。
  他是手腕折曲,五指急撮如喙,一手抄住了箭。
  箭在手,人斜落,落在另一株枯樹上。
  那只是棵八尺不到的斷樹。
  他只用以藉力,足尖才那麼一點,他又飛身而起,撲向另一棵較高的枯樹,一面還在吃吃地笑著拋下了一句話:
  「小龍女你好——我千里跋涉,幫你老公來尋你,你卻明著幫外人來用箭射我—— 好,我且記住你這一箭哩!」
  這時際,龍舌蘭已沒功夫睬他。
  因為她已分身不暇。
  她跟耶耶渣已大打出手。
  耶耶渣的劍要割斷她的弓。
  她的弓卻每一招都剋扣住耶耶渣的劍。
  回答仇小街的是一惱上人。
  ——以一聲慘嚎。
  自是無法不慘呼。
  ——對一惱上人而言,那是他生命裡最後一聲呼喚,如同他來世間時那一聲哭喊。
  他沒有選擇。
  孫青霞也不能選擇。
  一惱上人故技重施,突襲他的胯下。
  他只有在一惱上人未擊中他前,一刀已刺了下去。
  刺入土裡。
  拔刀。
  血自刀孔迸濺。
  慘嚎和著血水湧了出來。
  一惱上人從此便真的埋入土裡,永遠也出不來了,噴出的除了那一聲嚎,就是他生命裡的鮮血。
  他葬在自己所挖的洞穴裡。
  喪身於他埋伏的黃土中。
  一惱上人的伏擊十分惡毒。
  可惜他遇上的是孫青霞。
  孫青霞的反擊更毒。
  ——你埋在士裡想殺我,我就要你永埋土中。
  毒斗毒。
  一惱一死,龍舌蘭就遇危。
  她現在是以一敵三,而且都是她自己惹來的。
  耶耶渣向她劍劍搶攻。
  陳路路趁隙向她發箭。
  最可怕的是菩薩和尚:
  他大吼一聲,放棄追攫小顏,回頭鼓袖,虎虎二拳,帶著藥味,擊向龍舌蘭。
  拳可怕。
  拳風更烈。
  最可怕的不是拳或拳風,而是拳到半途,突然很詭異的五指一張,成了掌,掌心竟極弓詭的撒出了一道煙:
  粉紅色的煙——
  ——迷煙!
  迷煙有很多種,但性質卻相同:
  要人失去了拒抗的能力。
  迷煙的性質也容或有不同,但用迷煙的人的本質一定相同:
  卑鄙!
  一惱上人現在所施的迷煙,只有一個字的名字:
  「姣」!
  在江湖上,也有人給這種迷魂煙霧取上了另一個名字:
  ——一見就倒。
  但她不倒。
  龍舌蘭已打得性起,打出了她「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一花五葉神弓小巾幗」的本色和本事及本領還有本性來。
  她弓快,要跟耶耶渣的劍比快。
  對方刺她七劍。
  她還了對方八弓。
  陳路路射她冷箭。
  她的小弓正在應付耶耶渣的劍,她就不以弓發箭。
  而是以手。
  指。
  以指扔矢。
  陳路路向她發了六箭,她卻還了十矢。
  手忙腳亂的是陳路路,左支右紙的是耶耶渣,而不是她。
  她也不怕菩薩和尚的拳頭。
  可是這大和尚打的不是拳。
  而是掌。
  也不是掌。
  而是煙。
  煙是不能招架、閃躲、封格的。
  龍舌蘭遇上了這煙,只有一條路:
  倒。
  可是她卻沒倒。
  因為她已飛了出去。
  ——她把自己「射」了出去。
  她在這十萬火急、生死一髮之間,竟把自己搭在弓上,嗖地一聲,飛射了出去:
  遠離了煙霧。
  也急速的脫離了戰場。
  脫離了危機。
  脫離了煙陣。


4.我想死


  龍舌蘭應變奇速。
  更速的是她的箭法。
  ——她竟把自己張弓射了出去:
  她自己成了箭!
  ——好一支美人箭!
  她突然速離了戰場,菩薩和尚的迷魂煙,卻等於全噴向耶耶渣。
  耶耶渣一劍斬空,忽吃了一臉一鼻一頭的煙。
  他立時屏住了呼息。
  他反應極快。
  但仍來不及。
  他鼻子不吸,但毛孔仍吸收了煙。
  然後他突然變了:
  他大叫了一聲:「我要!」竟去摟住了菩薩和尚。
  他手上還有劍。
  菩薩和尚一驚非同小可。
  他錯步、扭身,讓開了耶耶渣的一抱。
  他避得了耶耶渣的擁抱,卻避不開有一點飛星:
  劍影。
  劍影如一丸。
  甚小。
  極細。
  但飛、快、疾、速,已透過煙幕,到他驚覺時,已「噗」地射入了他眉心裡。
  印堂上。
  他慘叫了一聲——
  ——這時他除了慘叫,還能作什麼?還有什麼可作的!?
  有。
  還有。
  他忽然想到煩惱大師:
  他也是死在這一道劍氣下。
  ——飛縱劍影。
  劍氣飛縱。
  射出「飛縱劍氣」的當然便是孫青霞。
  他再受伏擊,這回下手,可再也不容情。
  他一刀刺死了在土中的一惱大師,還不及滴盡刀身上的鮮血,他已以刀為劍,破空發出了他的劍氣。
  那一道劍氣,即時格殺了菩薩和尚。
  同時,耶耶渣已給那「姣煙」罩住了臉,現在已全身發顫,失了常態,只在那兒扒開了衣襟褲子大叫:「我要死,我想死……」不已。
  ——幸好龍舌蘭躲開了那一陣煙。
  孫青霞也因恨死了這種手段,所以對菩薩和尚百忙中仍破空發出了劍氣。
  他殺了他。
  毫不容情。
  其實,所謂「三佛升仙,無敵於世」的「對拳」菩薩和尚、「錯拳」一惱上人和「壞爪」煩惱大師,本來在佛門道教上,都各有修為,本來都能修成正果,明心見性,自主生死,可惜他們都有妄念。
  他們在修佛的過程中都免不了貪、嗔、癡。
  煩惱大師修得苦悶,他慾火盛,覺得這樣苦行,不若盡情歡娛。所以他索性去「欲樂雙修」,他一旦修這種「雙身法」,便魔強法弱,早已走火入魔,變本加厲,那還有什麼勝妙莊嚴,只是他一日比一日沉淪,一天比一天墮落,從佛門中有修為之行者變成了個色慾大魔了。
  他以為人身就是佛國,除人身之外絕無佛國,是以男女二器就是修煉的菩提,涅梁就是男女合一,是以樂此不彼,為自己的縱情聲色找到了藉口理由。
  菩薩和尚情形與之甚為接近。只不過,這位大和尚除色之外,更好的是權,他前修後修,勤修惰修,早修晚修,修足二十八年,念了二十八年的佛經,卻覺得無啥成就,苦過黃連,惟一旦受蔡京賞識,得以晉見天子,一下子便有諸多賞賜,威風八面,享用不盡,這時他便覺悟:
  修什麼道、念什麼佛都是假的,只有在世榮華富貴才是真!只要討得當權者一個歡喜,勝過再苦修二百八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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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8 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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