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08-10-6
- 最後登錄
- 2015-7-29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1901
- 閱讀權限
- 140
- 文章
- 11993
- 相冊
- 3
- 日誌
- 45
狀態︰
離線
|
4.相擊才知相知深
孫青霞彎腰,俯身,放下了琴。
他的動作輕,而柔,就像放下的是在他懷裡恬睡的心愛女子。
面向他的任怨,發現放下琴的他,神容有點奇怪。
他甚至還蹲了下去,雙手搭在裹著琴的布結上,好像已聽到包裹裡的琴已彈出了樂章。
他蹲了下去,沒站起身。
他的雙手放在琴上。
裹琴布未解。
他蹲著,腰間的如花緬刀也繞蜷著,女子神刀在背,唯一已出鞘的,許或就只有他的雙眉如刀。
他臉上還淌著血。
——那傷口定必是很痛了吧?
他臉上也帶著笑。
——像聽到一首好曲子聽得人心人肺的那種詭笑。
單足獨立、飄飄欲仙的任怨,跟沉馬臥身、蟠腿欲攫的任勞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以及心裡的三個疑惑:
——他為何要以這個姿勢應敵?
——包裹裡究竟是什麼?
——他到底想幹啥!?
在半山上的龍舌蘭和小顏,完全看不到孫青霞的神色。
但只看到他蹲身於霜田上。
因為他背向她們。
所以龍舌蘭並不明白(就算面對孫青霞的任勞任怨也不明白),當即叫了起來:「他幹嗎要向人下跪!?沒種!」
「是下跪嗎?」小顏狐疑地道,「他是放下了琴之後,就沒起來過吧?」
龍舌蘭「哎呀」的叫了一聲。
小顏可給這大名鼎鼎的女神捕嚇了一跳:「怎麼了?」
龍舌蘭即擔心又憂慮的道:「這兩個姓任的老王八蛋小王八蛋都擅於下毒……會不會這王八淫魔已受制於這兩隻大小王八!?」
——在她口裡,這好像是一場各路「王八」大會戰似的。
小顏喃喃地道:「這兩個人很厲害?」
龍舌蘭哼哼道:「你沒見過世面。在京城裡,得罪他們的人寧下盡十八層地獄也不願落在這兩人手上。京城之外的正派人家,聽到這兩人在京,也就絕足不入京裡來。」
小顏若有所思:「難怪小霞哥那麼沉重了,這回恐怕應付不了。」
龍舌蘭啐道:「什麼大霞小霞的,他姓孫,叫淫魔——你怎麼知道他應付不了?」
小顏道:「小霞哥……不,孫淫魔……孫哥哥一向灑脫,天大的事,他向來眉不一皺的就扛上了。他常來一文溪,我也常去殺手澗,見慣了,從未見他有過難色,說話一句算一句。今回,他前刻還明說不許我脫隊自行,但一見這兩人就轉了話,暗示要姐姐你帶我先走——我看,這些人真不好對付,像小霞哥也心裡沒準了。」
龍舌蘭想想也是,但又反覆思忖了一下,這淫魔既已四面楚歌,到處樹敵,幹嗎自己只稍為央了一下,他便義不容辭的去面對這兩名新敵?他跟自己可沒啥過命的交情呀?何況自己剛剛還掛了他一刀!如此百上加斤,著實全無必要,這樣想著,心裡未免有點不是味道:她本就懼怕這任氏雙刑,原想讓這孫淫魔跟這一老一少兩隻妖怪拚個你死我活,反正誰勝誰負她都不操心,可是而今這般一思忖,卻似好像欠了姓孫的半個情。
小顏仍在揣思:「我看……就算他對付得了這一老一少,也會轉首去面對叫天王一干人,而讓我們有足夠的機會逃走。可是,眼前,這老的、少的,還有那些樹上的男女,已夠不好應付了。」
龍舌蘭倒發覺這小女孩心思敏捷,十分聰明,有時心細如髮,且妙想連翩,有些事,小顏不說,她還真沒意會到,於是便說:「不怕的。萬一他不是這兩隻老少王八蛋的對手,我可下去幫他一把……」
說到這裡,突然想到任怨的種種可怕之處,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改口道:
「我看,你小霞哥那包裹裡有秘密武器,也許可以應付這對天造地設的王八蛋!」
話未說完,只聞嘯聲又起。
像一隻巨大的癩蛤蟆,學人類狂笑了一聲,然後就給一隻蠍子塞住了喉頭。
小顏臉有憂色。
這回連龍舌蘭都看見了。
也發現了:
孫青霞背上仍淌著血。
——他曾被仇小街打了一指。
「搜神指」。
孫青霞仍蹲在霜田上,沒起來。
他全身都是空門。
一身都是破綻。
他要出擊,不易,首先得變換姿勢,要拔刀,還得先站起來。
但他現在全身都是讓人攻襲的地方。
任勞本來一直都盯著眼前這個人的喉嚨。
不管他一出爪,還是一踹足,眼前這赫赫有名的「淫魔」就再也吸不了一口氣、呼不出一口氣。
他喜歡抓住人的喉嚨,慢慢發力,看著在他右虎爪中垂死掙扎的人,臉色如何發紫發脹,終於瞪眼吐舌,一寸一寸的死在他手裡。
那是他的賞心樂事。
可是,俟孫青霞靠近他身前之後,他的「目標」變了:
他改盯著他的心。
——把這個人的心挖出來,一定是件很好玩的事。
生挖一個人的心,最有趣的是:一時間,那給剖了心的肉身未死盡,只不過是沒有心了;而手上的心亦未死絕,還會在手裡砰碰砰碰的跳搐著。
——然後他的手指慢慢加力搾擠……
想到這一點,他不由得興奮了起來。
他之所以改換了「目標」,那是因為他眼尖。
孫青霞一旦走近,他便發現對方的背部受了傷。
——這傷也真奇怪:彷彿是在胸前著了一招,但卻傷在背後。
既然孫青霞胸背負傷,那麼,這部位便是他的弱點。
任勞喜歡敵人的弱點。
——弱點就是破綻。
他專攻人的破綻。
他看到這老大的一個破綻,幾乎得生吞下一大口唾液,才能暫壓抑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奮亢。
他沒有馬上出手,因為他是任勞。
「老奸巨猾」的任勞。
——這麼厲害的一名敵手,卻掛了那麼大的一個破綻滿街跑,他焉知不是計?
所以他要「看定了再動手」。
不料,這一看,卻看出了個大頭佛來!
敵人的破綻並未消失。
而是變了。
敵人竟有千百個破綻:
滿身都是缺點、破綻!
——因為敵人竟在此時此境,蹲了下來!
一下子,這名敵人的身上,至少有一百一十三處破綻,可以讓他出襲;而他,至少有七百二十四種方式,將對方擊垮。
破綻太多了,招式也太多了,以致任勞一時不知該選取那一樣,也因此使他一時不敢出擊。
——敵人因何如此大意!?是故意的,還是另有殺著?別有妙計?
所以任勞凝在那裡,不知該發動好,還是該收勢好。
這可就吃虧了。
因為敵人看來就只隨隨便便的蹲在那兒,但他卻是沉腰蹬馬,僵在那裡,而且,這種吃力耗氣的架式,是絕對不能耗上太多時候的。
到這地步,他只有出擊了。
他的腰一擰。
像虎。
如攫。
他喉頭裡低吼了一聲:
他是通知任怨,為他掠陣;同時也是徵詢他這個師兄,是否認可他的攻擊。
然而,他的敵人卻不慌不忙,蹲在那兒,似乎在等著他。
一直「恭候」著他的攻擊。
任勞甫動,攔腰,勢即成。
那是深山猛虎噬人之勢。
但吊足微立的任怨,卻發出了一聲清越的鶴唳。
任勞立時不動了,又凝在那裡。
因為任怨已發聲阻止了他的出擊。
他一向都聽從這比他年輕三十多歲的「師兄」的話。
——因為不聽任怨指揮的人,從來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任勞大半輩子已看了太多人不好的收場,也造成不少人的悲慘收場。
所以他更希望自己的收場能好上一些。
因此他對任怨更言聽計從。
任怨卻笑了。
像個害羞得芳心如鹿撞的大姑娘,又似位知書識禮的王侯公子,他恭謹的問:
「孫青霞孫大俠?」
孫青霞全手搭於裹琴布上,彷彿與琴已隔布交會,渾然忘我,不知有敵。
任怨一雙妙目,仍往孫青霞身上瞟:「我們此行主要不是要來抓你的,而是受了龍舌蘭姑娘家人的重托,要將龍姑娘請回京去。」
他笑笑又說:「龍姑娘和鐵手名捕才是不遠千里來抓你的,請你千萬別誤會。在這立場上,我們該是朋友,不是敵。」
孫青霞這才睜開了半閉的眼:「龍舌蘭的家人千不請、萬不請,卻要托你們兩人來請她回去?你們聲譽好麼?別人不行麼?」
任怨謙然一笑,斯文地道:「龍家的人都信任我。我跟臨安『龍頭小築』的人有點淵源。」
孫青霞道:「跟臨安龍頭世家有關係的人很多,他們為啥偏要派你來接龍捕頭回去?」
任怨也不以為忤,謙遜地道:「因為我跟龍姑娘也很有點關係,她的走,跟我也有點切身關係。」
孫青霞直問:「什麼關係?」
任怨有點靦腆的道:「我是她的夫婿。」
孫青霞的話毫不容情:「如果龍舌蘭真的是你老婆,你老婆溜了,出走七八百里遠,你這才追來向人討,你是怎麼當老公的?」
任怨的臉上居然有點赧色:「我要是知道了,就算跪下來求她,央她,也不會讓她溜了——天下老婆要溜就溜了,要是讓老公知悉,那還有老婆能溜得成?」
連孫青霞心裡也得承認:任怨說的是真話!
——老公再厲害也沒用,因為老婆溜與不溜,是在於還愛不愛他,要是不愛,老公再出色、再有本領、再愛她也沒有用,因為老婆就算不離家出走,或溜不了,但心也一早就「溜」了。
孫青霞道:「反正她已決定要離開你,你再找回她也沒有用了。」
任怨委屈地道:「她對我有一點小誤會,解釋清楚就沒事了,萬望大俠成全。」
孫青霞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句話你總聽過的吧?飛出籠裡的小鳥不會回來了,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任怨委屈的說:「就算她不願跟我走,那也沒辦法,但她家人有些話,要我轉告她的,她總不能連家人的話也不聽吧?」
孫青霞居然不為所動:「你的話可以告訴我,我看是不是可以找到她,轉告她。」
任勞虎吼了一聲,啞聲嘶道:「姓孫的……你,你是什麼東西!你欺人太……!」
任怨卻溫良謙恭依然:「孫大俠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孫青霞冷笑:「我憑什麼找到她?我又不是她的老公。」
任怨道:「她本來是不遠千里而來抓你的。」
孫青霞道:「我怎會束手就逮?憑她?豈抓得住我!」
任怨:「她不一定能抓得住你,但你卻一定已遇上她。」
孫青霞怪眼一翻:「你預測要是准,何不改行當看相的!」
任怨:「是有人告訴我的。」
孫青霞冷哂:「人告訴你的話就信?」
任怨:「說話的人很有份量,他說我的眼一隻放著青光一隻放金光我都會信。」
孫青霞:「他是誰?」
任怨:「叫天王。」
孫青霞冷哼:「你信他,我可不信他。我甚至懷疑世上還有沒有真的叫天王。」
任怨:「但至少有個很有智慧的人物,叫馬龍,他是叫天王的軍師,是他把消息傳達讓我知悉的。」
孫青霞:「以訛傳訛,更作不得準了。」
任怨:「就算馬軍師會說謊,有一個人是決不會打誑語。」
孫青霞:「誰。」
任怨:「仇小街。」
孫青霞:「六扇門的人,不是擅說空話,就是喜講假話,不然就盡說大話。」
任怨:「就算人人都不可信,但我還是相信我老婆就在你那兒。」
孫青霞彷彿要跟任怨比耐心:「你老婆又不是一粒核仁,我不能把他一口吞下肚裡去、也不能就裹在這包袱裡。」
任勞再也按捺不住,咆哮了一聲:「——孫淫魔,你這是瞪著眼說瞎話不是——」
任怨仍制止了他:「她剛才就在你身後,我瞧見了,他也瞧見了。」
孫青霞回望身後,道:「怎麼我沒瞧見?」
任怨苦笑了一笑:「請你高抬貴手,把我老婆還給我吧。」
任勞氣得眉發皆戟,孫青霞依然不領情、不受好:「我說過,你老婆不是珍珠,我可沒把她收起來。你剛才看見的,也許不是她,就算是她,她也不要你了,你總不能老是要賴去糾纏一個女兒家!」
任怨雙眉一軒。
一向溫良如玉的他,此際在白皙的臉上,左右頰頦一齊閃過兩道青筋。
眉心也同時似有一道青氣,往天庭沖了一衝。
但這種煞氣立即消失了,至少,是馬上給壓抑下來了,只聽他把話說得更慢了,更溫和了,甚至語調裡還帶著濃烈的歉意:
「對不起,我老婆走的時候,還拿走了我一些東西——一些很重要的事物,她可以不跟我走,但東西總得要還我。」
孫青霞居然問:「什麼東西?」
任勞狂吼道:「那不關你的事!?」
孫青霞卻好暇以整的道:「那也要看是啥東西了?要是龍姑娘取走的是你一萬五千兩黃金,我會考慮先奸了她,再追她說出藏在哪裡,不讓你們染指。」
任怨這回禁不住冷笑了一聲:「果然是個孫淫魔。」
孫青霞:「好說,我就是聽不慣你們叫我作大俠,還是叫我做淫魔舒服一些。」
任怨又展開了孩子一般可愛的笑臉:「人稱我是『刑魔』,你既是『淫魔』,何不交個朋友?」
孫青霞瞠目道:「你是刑魔,我是淫魔,本就是天敵、對頭,決不是朋友。」
任怨長吸一口氣,眉心又有點發青:「既不是朋友,那就當我欠你一個情吧。我欠你情,日後好相見,也好做事。現在龍姑娘還跟另一個女子就在你身後的山腰上,你把她叫下來見見我,可好?」
他這下已索性把話擺明說了。
他已夠忍耐,夠低聲下氣了。
他的卑微姿態足以把任勞氣得鼻毛飛上了眉毛,還炸成了花花草草。
可是孫青霞仍然不承這個情:「此山非我家,此路非我開,此樹更非我栽——就算你見到的人真的是龍舌蘭,她也不見得就跟我是一道的,為什麼要我叫她下來?」
任勞虎地跳了起來,但見任怨搖了搖頭,他又落了下去,吼道:
「你真的不叫!?」
孫青霞漠然道:「要叫,你自己叫去!」然後他附加了一句:
「你是藉機轉馬起身換氣,別以為我不知,惡人先告狀,掩飾不了狗牙鷹爪豬腸肚。」
任勞為之氣得一鼻孔吸氣、二鼻孔吹煙,任怨卻依然溫文有禮的說:
「我可以自己過去看龍姑娘嗎?」
答案是:「當然可以。」
「我早就想過去了」任怨帶點幽怨的說,「可是你在這兒,我們誰也過不去。」
孫青霞笑了:「告訴你一個辦法。」
任怨乖乖的問:「什麼辦法?」
孫青霞說:「你殺了我,從我屍身上跨過去!」
任怨陡靜了下來。
任勞卻遽然吼道:「我早就想這樣子了!」
他一個虎躍,就要出擊,卻聽任怨問了他一句:
「你剛才使的『虎打白雪地,豹爪亂劈柴』之勢,自然要腰載錘倒輦猴,此際腰馬可有點酸累?」
任勞呆了一呆,收勢,道:「累。」
任怨笑道:「所以你才藉機彈起。」
任勞忙道:「我是找更好的角度來對付他。」
任怨道:「可是他沉膝拗步的蹲在那兒,姿勢迄今全無變換過。」
任勞道:「他只不過……」忽爾感悟到:眼前這敵手的潛力可駭之處,省覺自己若已貿然出襲的後果,不覺深心惕懼起來。
「相擊才知相知深,」任怨和氣溫文的笑著,向孫青霞拱手長揖道:「要是大家能不傷和氣不相輕,不動干戈不互擊,就成為相知,那樣該多好……」
孫青霞微笑。
他不笑只是冷,但一笑更傲。
他用手拍拍包袱。
包袱裡發出應和的清音。
那確是琴聲。
琴聲打斷了任怨似還要說下去的衷心之言。
5.貨比貨
任怨慘笑道:「沒想到你會如此斷然的用琴聲拒絕了我的友情。」
孫青霞淡然道:「我倆本來就不是朋友,談何交情?」
任勞依然嘮氣:「老婆是人家的,你憑什麼攔在這兒不讓人過去!?」
孫青霞愛理不理的道:「我是在攔著人麼?我只是蹲在這兒。我有攔著人不許過去麼?這兒地方大得很,要找老婆,不會跨過去通山放嗓子喊動腳趾追用手指抓麼!」
任勞一時為之語塞。任怨則道,「可是孫少俠往這兒一蹲,正好伏在要害,沒你允可,只怕誰也過不去,除非……」
孫青霞微微一笑:「我剛才說過了,殺了我就這兒那兒都去得了。」
任怨依然氣平、謙沖、而且誠懇:「憑良心說,剛才我五師弟第一記『伏地虎』,跟你這一下『臥地龍』一比,可不成架式……真金不怕烘爐火,高手只怕貨比貨,憑你這一蹲至今,我還真不敢動你。」
孫青霞道:「我聽了也真感動。」
任怨似完全沒聽出他嘲諷之意,「不過,可惜……」
孫青霞道:「可惜老婆你還是要找的,是不?」
任怨道:「而且,你身上所著的『蜻蜒冰鏢』的毒,每一刻衝擊你經絡一次,現在只怕又已到了發作的時候了吧?」
他的語氣已漸見鋒銳。
「何況,你臉上的傷也還真有點刺痛吧?不然,你右眼角也不至縱控不住的抽搐了幾次!你的傷對右眼視力肯定有礙。」
孫青霞微微笑道:「你真是未出擊已能知敵深,堪稱是我肚裡的蛔蟲。」
任怨的眼神開始變了。
像兩支針。
浸了毒的針。
他狠狠的從孫青霞臉上的傷,盯到他的胸前,好像還透過他的肺腑,直盯出了他的背項:
「更且,你背上的傷口,胸前的傷痕,也傷得不輕吧?仇小街的『搜神指』,一向是攝魄搜魂的!」
孫青霞道:「說的好。你這樣說話,才像是江湖傳聞裡心狠手辣的任霜田任老三!其實,你就一直拖時間在等我身上著的『冰毒』再次發作。」
任怨赧然道:「我這算心狠手辣?我本來只不過要求你幫一幫我,把我老婆還給我罷了,卻你偏是不肯——我本來看你這一蹲,全身是破綻,佔了絕對劣勢,反使我們不敢出擊,但現在我想通了。」
他邊說著,春風徐來,他衣袂飄飄,雙袖裊裊,幾似展翅欲乘風而飛,高潔清雅得是天地間一隻白鶴、一張白紙似的:
「——你會不會只故意用這樣一個不易久持、全是破綻的姿勢來唬住我們,讓我們不敢動手,讓我賠了夫人又折兵,空手而退呢?」
說到這裡,他又瞇著眼去看孫青霞。
他飄飄欲仙,俯視下踞伏地的孫青霞。
他雙目如刀。
刀鋒冷。
冷得像已切人孫青霞的肌裡骨內。
他瞇著刀目,像削入剜進孫青霞心坎裡的用鼻音問了一個字:
「嗯?」
孫青霞根本不看他,依然低首,泰然自若,雙眉卻宛如兩道黑色亮劍,靜靜地架住了任怨的兩記眼刀。
「你要動手就請。」
——這就是孫青霞的答覆。
以後他又似進入忘我的狀態。
他居然閉起雙目。
哼著首歌:彷彿包袱中的琴在鳴,他在和著唱一般。
任怨盯著他,狠得比用錘子把一口釘子敲進木頭裡去還更星火四迸。
他終於點了點頭,向任勞。
——他點頭,就是表示:可以出手了!
笑將剩勇抵天敵
敢把余忿迫王廷
瞬歿剎亡一息間
誰知飲罷遺空筵
這就是孫青霞唱的歌。
他居然在這時候,還能唱歌,而且還能唱這首歌,這樣的歌!
大敵當前,他隔著包袱撫琴,竟閉著眼唱這樣的曲子!
這使得本來正要出手,聯手攻擊的任勞、任怨,不禁狐疑了起來:
這廝在搞什麼鬼!?
同一個疑問,在半山上的兩個女子也同樣不明不白:
他們怎麼不交手?不打?還在談得如此相知,孫淫魔甚至還坐了下來、蹲了下來,對著那麼一頭兇猛的老虎、一隻狠毒的白鶴,在覆霜的荒田上撫琴吟風談地說天不成?
「怎麼光談不打!」龍舌蘭狐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他們結成了老襟不成?」
小顏聽了,「嗤」了一聲。
龍舌蘭忽然省覺,奇道,「你這小娘子不知生死,這關頭你還笑得出來?」
小顏滿目都是笑意。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瞼浮了起來眼裡都漾著汪汪的水,亮亮的希望,春陽一照,臉上白灩灩的,寫上的彷彿是年輕貌美四個字,連龍舌蘭看了,也不覺心裡一動,再看一眼,仍覺不足,又看了一眼,之後就索性看著她,目不轉睛了。
「我怎麼笑不出來?」小顏仍在忍笑,眸子裡都漾著迷笑,「你大姑娘的這樣說話,我哪能不笑?」
龍舌蘭指著自己鼻子(她的鼻型很尖、很勻、很柔,雖然比一般女子都顯得大了一些,但看去卻很調和柔美,像一朵處子的乳房),「你笑我?我有什麼好笑的!」
小顏捂嘴吱格吱咯的笑了起來,又咳嗯咳嗯的強忍了笑,這才道:「你怎麼可以稱他們為『老襟』?那你當自己大姑娘是啥了呀?」
龍舌蘭嘀咕道:「我這才不管,我聽京裡男人都這樣說話的——就他們說得,我說不得!」
她有點懊惱(也有點狼狽)的自她剛從敵人手上奪回的箭壺裡抽出五色小箭,張弓搭上,箭鏃對準霜田裡的三個一蹲、一伏、一獨立的人,發狠的道:
「我才不管:誰要是對本姑娘沒安好心,我管他是老王八小王八還是不老不少色魔王八蛋的,我射他個五大窟窿洞!」
小顏知龍舌蘭似有點狼狽(也似有點懊惱),同時也給龍舌蘭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就抿住了嘴,不敢再笑了。
她怕龍舌蘭老羞成怒。
一個小女孩(尤其是美麗的女子)在春日的碧樹翠峰間忍著乍散乍收的笑意,龍舌蘭儘管是搭弩向霜田上的男人瞄準,但還是瞥見了,發覺了,神迷了。
她忽然覺得身畔這弱女子、小女孩、這村姑娘居然是美的,而且美得來有神、有態、有情、有趣、有心。
她更然覺得自己幸運。
——幸好她是個女子,不然,她一定會情不自禁的鍾意了旁邊這個小姑娘。
(這村姑一定是個內心明潔的女子,要不然,怎麼在應敵、逃亡、危機四伏之際,只要她在身邊,就會覺得不是那麼的險、緊張、動魄驚心的呢!)
她可不是這樣的女子。
她雖經歷了大風大浪,闖過了大江大湖,也經得起大風大浪,闖得起大江大湖,但還是有時身在危機中仍借然不知(這是她爹爹龍端安對她的評價),又或是無緣無故的神經緊張起來(這是鐵手向她的勸誡);她可沒這小村姑的氣定神閒。
——可這小姑娘的氣定神閒是因不知敵人的淒厲可怕。
她本來還以邀游的心情來辦案,終發現差點受民給好友蘇眉出賣也只一時氣惱,劃了孫青霞臉上一刀也只內疚了一陣子(其實心裡也想過:活該!讓他也像自己一樣,臉上先留下一道疤痕再說!),但任怨一迫近,她就難免風聲鶴唳!
——難怪這小姑娘不怕,因為她根本不知任勞任怨、任氏雙刑為何人何物!
所以不知亦是一種幸福。
龍舌蘭想到這裡,心中不覺微微有些感歎。
有時,她也希望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不必知那麼多事,不必做那麼多事,只要端坐家中,等愛她的人來照顧,就能安穩過一輩子。
可是不行。
她的心老是要當捕快:因為女子中絕少有出色的捕役,所以盡受欺凌;她要為天下女子一申冤氣!
她要當名捕當得比鐵游夏還著名——或許,這樣才能唬住任怨,也令鐵手對她另眼相看!
她要當有名的捕頭才能自由。
她不想一直呆在臨安龍頭小築。
她要讓白拈銀、花珍代這些不可一世的女名捕留意:
她才是能為天下無辜弱女子出頭的女神捕:
她是龍舌蘭。
這時候,搭上一弩五矢瞄準三個居心叵測的男人的她,還想著這些瑣事妙念,自然是有點分了心、失了神。
但她的箭法卻不怕失心分神。
因為她的箭法本就名為:「三心兩意」。
一弓五箭,分心游神!
這本就是龍舌蘭的個性:
什麼樣的性情就會有什麼樣的招法!
6.人比人
任勞是人。
任怨當然也是人。
雖然他們所作所為,比禽獸還不如,但他們的確是人,這點別無置疑。
不過,雖同是人,但任勞、任怨有著許多的不同。
任怨至少年輕任勞三十歲,任勞又老又累。
任勞有癆病,且一身是傷,一生創傷;任怨全身保存得像一隻深海老蚌殼裡的珍珠,無瑕無疵。
任勞白髮蒼蒼,皺紋縱橫,比他年齡至少老上十五歲。
任怨漂亮,男人罕見他那麼美的,有他那麼美也沒他那麼乾淨的,有他那麼乾淨也沒他那麼美的。在京城裡,本來比他瀟灑的武林高手有白愁飛,可惜卻已死了;比他可愛的有王小石,可惜已然離京;也許比他更貴氣的只剩下了方應看,還有比他英武的冷血,比他更冷峻的無情,還有比他更有英雄味的戚少商。
他至少比他真實年齡看去還年輕上十五歲。
任勞做事,多遭人詬病,指斥。
他常得背黑鍋。
任怨作事,多得人讚賞、恭維。
——誰敢要他背黑鍋?他不找你背上黑鍋你已該初一十五朝天上七七四十九炷龍頭大香了!
任勞苦練武功。
他的武功都是苦練出來的,所以很扎實。
但他的武功卻遠不如任怨。
任怨永遠輕鬆,很少習武。
可是他卻是任勞的師兄。
他入門遲,悟性高,出手狠,任勞沒有一樣比得上他。
就算在六扇門裡,任怨的地位也遠比任勞高。
而且還高得多了:像蔡京、梁師成、王黼、童貫這些人,眼裡恐怕只有任霜田,從來就沒有他任雪虎。
這點任勞心裡很清楚。
——人比人,氣死人。
他決定不比。
不比便不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