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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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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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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27: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話說寶玉在黛玉房中說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不知綠蠟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取笑。那寶玉恐黛玉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睏,身體不好,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

  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喚呢。那襲人待她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揎她,可見老背晦了。」寶玉忙欲趕過去,寶釵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呢!她是老糊塗了,倒要讓她一步兒的是。」寶玉道:「我知道了。」說畢走來。

  只見李嬤嬤拄著拐杖,在當地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兒!我抬舉起妳來,這會子我來了,妳大模廝樣兒的躺在炕上,見了我也不理一理兒。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只聽妳的話。妳不過是幾兩銀子買了來的小丫頭子罷咧,這屋裡妳就做起耗來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妳還妖精似的哄人不哄!」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因她躺著生氣,少不得分辯說:「病了,才出汗,蒙著頭,原沒看見妳老人家。」後來聽見她說哄寶玉,又說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了。

  寶玉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她分辯,說:「病了,吃藥」,又說:「妳不信,只問別的丫頭。」李嬤嬤聽了這話,越發氣起來了,說道:「你只護著那起狐狸,哪裡還認得我了呢?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講,把你奶了這麼大,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扔在一邊兒,逞著丫頭們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哭。彼時黛玉、寶釵等也過來勸道:「媽媽,妳老人家擔待她們些就完了。」李嬤嬤見她二人來了,便訴委屈,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了。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了輸贏賬,聽見後面一片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又值她今兒輸了錢,遷怒於人,排揎寶玉的丫頭。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剛喜歡了一日。妳是個老人家,別人吵,妳還要管他們才是,難道妳倒不知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妳說誰不好,我替你打她;我屋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跟了我喝酒去罷。」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丰兒,替妳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絹子。」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兒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了沒臉,強似受那些娼婦的氣!」

  後面寶玉、黛玉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她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寶玉點頭嘆道:「這個不知是哪裡的帳,只揀軟的欺負!又不知是哪個姑娘得罪了,上在她帳上了。」一句未完,睛雯在旁說道:「誰又沒瘋了,得罪她做什麼?既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認,犯不著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著寶玉道:「為我得罪了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扯人!」寶玉見她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她仍舊睡下出汗。只見她湯燒火熱,自己守著她,歪在旁邊,勸她只養病,別想那些沒要緊的事。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裡一刻還住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盡著這麼鬧,可叫人怎麼過呢?你只顧一時為我得罪了人,他們都記在心裡,遇著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的,大家什麼意思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勉強忍著。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端上了二和藥來,寶玉見她才有點汗兒,便不叫她起來,自己端著給她,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們鋪炕。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玩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啊!」寶玉聽說,只得依她,看著她去了簪環躺下,才去上屋裡跟著賈母吃飯。

  飯畢,賈母猶欲和那幾個老管家的嬤嬤鬥牌。寶玉惦記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朦朧睡去,自己要睡,天氣尚早。彼時晴雯、綺霞、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見麝月一人在外間屋裡燈下抹骨牌。寶玉笑道:「妳怎麼不和她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錢,還不夠妳偷的?」麝月道:「都樂去了,這屋子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屋裡上頭是燈,下頭是火,那些老婆子們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該叫她們歇歇兒了。小丫頭們也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玩玩兒去麼?所以我在這裡看著。」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了。因笑道:「我在這裡坐著,妳放心去罷。」麝月道:「你既在這裡,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兒不好?」寶玉道:「咱們兩個做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起妳說頭上癢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妳篦頭罷。」麝月聽了道:「使得。」說著,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鷨,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她篦。

  只蓖了三五下兒,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兒還沒吃,就上了頭了!」寶玉笑道:「妳來,我也替妳蓖蓖。」晴雯道:「我沒這麼大造化。」說著,拿了錢,摔了簾子,就出去了。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而笑。寶玉笑著道:「滿屋裡就只是她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兒。寶玉會意,忽聽呼一聲簾子響,睛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妳去妳的罷,又來拌嘴兒了。」晴雯也笑道:「妳又護著他了,你們瞞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說著,一逕去了。這裡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次日清晨,襲人已是夜間出了汗,覺得輕鬆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才放了心。因飯後走到薛姨媽這邊閑逛。

  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都是閑時,因賈環也過來玩。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玩。寶釵素日看他也如寶玉,並沒他意,今兒聽他要玩,讓他上來,坐在一處玩。一注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喜歡。誰知後來接連輸了幾盤,就有些著急。趕著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了,若擲個六點也該贏,擲個三點就輸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坐定了二,那一個亂轉。鶯兒拍著手兒叫「么!」賈環便瞪著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么來。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就要拿錢,說是個四點。鶯兒便說:「明明是個么!」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了鶯兒一眼,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妳?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屈,見姑娘說,不敢出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做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瞧不起!前兒和寶二爺玩,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完,連忙喝住了。賈環道:「我拿什麼比寶玉?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著便哭。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又罵鶯兒。

  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景況,問:「是怎麼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著:「兄弟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看待,還有人背後談論,還禁得轄治了他?」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裡。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姐妹叢中長大,親姐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湘雲、黛玉、寶釵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違忤,所以兄弟間亦不過盡其大概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男子,需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賈母不依,才只得讓他三分。

  現今寶釵生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裡,哭什麼?這裡不好,到別處玩去。你天天唸書,倒唸糊塗了。譬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捨了這件取那件,難道你守著這件東西哭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樂兒,倒招得自己煩惱,還不快去呢!」賈環聽了,只得回來。

  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是哪裡墊了踹窩來了?」賈環便說:「同寶姐姐玩來著,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台盤了?下流沒臉的東西!哪裡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這沒意思?」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到耳內,便隔著窗戶說道:「大正月裡,怎麼了?兄弟們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妳只教導他,說這樣話做什麼?憑他怎麼著,還有老爺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妳什麼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玩去。」

  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便趕忙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出聲。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性氣的東西喲!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玩,你愛和哪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和哪個玩。你總不聽我的話,倒叫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魘道的。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裡走,安著壞心,還只怨人家偏心呢。輸了幾個錢,就這麼個樣兒!」因問賈環:「你輸了多少錢?」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說道:「輸了一二百錢。」鳳姐啐道:「虧了你還是個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麼著!」回頭叫:「丰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玩呢,把他送了去。你明兒再這麼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訴學裡,皮不揭了你的!為你這不尊貴,你哥哥恨得牙癢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還窩出來呢!」喝令:「去罷!」賈環諾諾的,跟了丰兒得了錢,自去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玩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連忙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兒走,瞧瞧她去。」說著,下了炕,和寶玉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說大笑的,見了他兩個,忙站起來問好。正值黛玉在旁,因問寶玉:「打哪裡來?」寶玉便說:「打寶姐姐那裡來。」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了絆往,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道:「只許和妳玩,替妳解悶兒,不過偶然到她那裡,就說這些閑話。」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還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

  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兒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妳到底也還坐坐兒,和別人說笑一會子啊?」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妳,只是妳自己糟蹋壞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賤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裡,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活著,好不好?」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麼鬧,我還怕死嗎?倒不如死了乾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寶玉道:「我說自家死了乾淨,別錯聽了話,又賴人。」正說著,寶釵走來,說:「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拉寶玉走了。這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

  沒兩盞茶時,寶玉仍來了。黛玉見了,越發抽抽搭搭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沒張口,只聽黛玉先說道:「你又來做什麼?死活憑我去罷了!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唸,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會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哄著你。你又來做什麼呢?」寶玉聽了,忙上前悄悄的說道:「妳這麼個明白的人,難道連親不隔疏,後不僭先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姐妹,寶姐姐是兩姨姐妹,論親也比妳遠。第二件,妳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從小兒一處長大的。她是才來的,豈有個為她遠妳的呢?」黛玉啐道:「我難道叫你遠她?我成了什麼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妳難道就知道妳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黛玉聽了,低頭不語,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慪的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冷些,怎麼你倒脫了青服披風呢?」寶玉笑道:「何嘗沒穿?見妳一惱,我一暴燥,就脫了。」黛玉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訛著吵吃的了。」

  二人正說著,只見湘雲走來,笑道:「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理兒。」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妳鬧『么愛三』〉了。」寶玉笑道:「妳學慣了,明兒連妳還咬起來呢。」湘雲道:「她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會挑人。就算妳比世人好,也不犯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個人來,妳敢挑她,我就服妳。」黛玉便問:「是誰?」湘雲道:「妳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妳是個好的。」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她。我可哪裡敢挑她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分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妳。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林姐夫,時時刻刻妳可聽『愛呀厄』的去!阿彌陀佛,那時才現在我眼裡呢!」說的寶玉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

  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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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28: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話說史湘雲跑了出來,怕林黛玉趕上。寶玉在後忙說:「仔細絆跌了!哪裡就趕上了?」林黛玉趕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笑勸道:「饒她這一遭罷!」林黛玉搬著手說道:「我若饒過雲兒,再不活著!」湘雲見寶玉攔住門,料黛玉不能出來,便立住腳笑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罷。」恰值寶釵來在湘雲身後,也笑道:「我勸妳兩個看寶兄弟分上,都丟開手罷。」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戲弄我不成!」寶玉勸道:「誰敢戲弄妳!妳不打趣她,她焉敢說妳。」四人正難分解,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

  那天早又掌燈時分,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閑話了一回,各自歸寢,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寶玉送她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時,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自己房中來睡。

  次日天明時,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來。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見她姐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林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史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寶玉見了,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她蓋上。林黛玉早已醒了,覺得有人,就猜著定是寶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做什麼?」寶玉笑道:「這天還早呢!妳起來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讓我們起來。」寶玉聽了,轉身出至外邊。

  黛玉起來叫醒湘雲,二人都穿了衣服。寶玉復又進來,坐在鏡台旁邊。只見紫鵑、雪雁進來伏侍梳洗,湘雲洗了面,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又過去費事。」說著便走過來,彎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香皂去,寶玉道:「這盆裡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兩把,便要手巾。翠縷道:「還是這個毛病兒,多早晚才改。」寶玉也不理。忙忙的要過青鹽擦了牙,嗽了口,完畢。見湘雲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湘雲道:「這可不能了。」寶玉笑道:「好妹妹,妳先時怎麼替我梳了呢?」湘雲道:「如今我忘了,怎麼梳呢?」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散辮子就完了。」說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雲只得扶過他的頭來,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並不總角,只將四圍短髮編成小辮,往頂心髮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髮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有金墜腳。

  湘雲一面編著,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麼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湘雲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麼戴去了。」寶玉不答。因鏡台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因又怕史湘雲說,正猶豫間。湘雲果在身後看見,一手掠著辮子,便伸手來「啪」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過。」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

  忽見寶釵走來,因問道:「寶兄弟哪去了?」襲人含笑道:「寶兄弟哪裡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又聽襲人嘆道:「姐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她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她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

  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寶玉便問襲人道:「怎麼寶姐姐和妳說的這麼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問一聲不答,再問時,襲人方道:「你問我麼?我哪裡知道你們的原故。」寶玉聽了這話,見她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麼動了真氣?」襲人冷笑道:「我哪裡敢動氣!只是從今以後別再進這屋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別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說,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寶玉見了這般景況,深為駭異,禁不住趕來勸慰。那襲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寶玉無了主意,因見麝月進來,便問道:「妳姐姐怎麼了?」麝月道:「我知道麼?問你自己便明白了。」寶玉聽說,呆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嘆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說著,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

  襲人聽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鼾,料他睡著,便起身拿一領斗蓬來,替他剛壓上。只聽「忽」的一聲,寶玉便掀過去,也仍合目裝睡。襲人明知其意,便點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此後我只當啞子,再不說你一聲兒,如何?」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麼了?妳又勸我。妳勸我也罷了,才剛又沒見妳勸我,一進來妳就不理我,賭氣睡了。我還摸不著是為什麼,這會子妳又說我惱了,我何嘗聽見妳勸我什麼話了。」襲人道:「你心裡還不明白,還等我說呢!」正鬧著,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

  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邊抹骨牌。寶玉素知麝月與襲人親厚,一併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裡間來。麝月只得跟進來。寶玉便推她出去,說:「不敢驚動妳們。」麝月只得笑著出來,喚了兩個小丫頭進來。寶玉拿一本書,歪著看了半天,因要茶,抬頭只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著。一個大些兒的生得十分水秀,寶玉便問:「妳叫什麼名字?」那丫頭便說:「叫蕙香。」寶玉便問:「是誰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寶玉道:「正經該叫『晦氣』罷了,什麼蕙香呢!」又問:「妳姐妹幾個?」蕙香道:「四個。」寶玉道:「妳第幾?」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兒就叫『四兒』,不必什麼蕙香蘭氣的。哪一個配比這些花,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說,一面命她倒了茶來吃。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抿嘴而笑。

  這一日,寶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姐妹、丫頭等廝鬧,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著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眾人,只叫四兒答應。誰知四兒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見寶玉用她,她變盡方法籠絡寶玉。至晚飯後,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喜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她們去,又怕她們得了意,以後越發來勸,若拿出做上的規矩來鎮唬,似乎無情太甚。說不得橫心只當她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她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與度外,便推她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了。」

  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姐妹們廝鬧,若直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復好了。不想寶玉一日夜竟不回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得。今忽見寶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轉,便越性不睬他。寶玉見她不應,便伸手替她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她的手笑道:「妳到底怎麼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麼。你睡醒了,你自過那邊房裡去梳洗,再遲了就趕不上。」寶玉道:「我過哪裡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哪知道?你愛往哪裡去,就往哪裡去。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雞聲鵝鬥,叫別人笑。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麼四兒五兒伏侍。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妳今兒還記著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旁風,夜裡說了,早起就忘了。」寶玉見她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妳說,就同這個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清早起,這是何苦來!聽不聽什麼要緊,也值得這種樣子。」寶玉道:「妳哪裡知道我心裡急。」襲人笑道:「你也知道著急麼!可知我心裡怎麼樣?快起來洗臉去罷。」說著,二人方起來梳洗。

  寶玉往上房去後,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至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書一絕云:「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賤南華莊子因。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寫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後往王夫人處來。

  誰知鳳姐之女,大姐兒病了,正亂著請大夫來診脈。大夫便說:「替夫人奶奶們道喜,姐兒發熱是見喜了,並非別病。」王夫人鳳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醫生回道:「病雖險,卻順,倒還不妨,預備桑蟲、豬尾要緊。」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傳與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掃淨室,款留兩個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齋戒,鳳姐與平兒都隨著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作「多渾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今年方二十來往年紀,生得有幾分人才,見者無不羡愛。她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虫又不理論,只是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管了,所以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眾人都呼她作「多姑娘兒」。

  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見過這媳婦,失過魂魄。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兒也曾有意於賈璉,只恨沒空。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她便沒事也要走兩趟去招惹,惹的賈璉似飢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廝們計議,合同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小廝們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渾虫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那賈璉恨不得連身子化在她身上。那媳婦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家女兒出花兒,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髒了身子,快離了我這裡罷。」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吁吁答道:「妳就是娘娘!我哪裡管什麼娘娘。」那媳婦越浪,賈璉越醜態畢露。一時事畢,兩個又海誓山盟,難分難捨,此後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兒毒盡斑回,十二日後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還願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復搬進臥室。見了鳳姐,正是俗語云『新婚不如遠別』,更有無限恩愛,自不必煩絮。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去後,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會意,忙拽在袖內。便走至這邊房內來,拿出頭髮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麼?」賈璉看見著了,忙搶上來要奪。平兒便跑,被賈璉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奪,口內笑道:「小蹄子,妳不趁早拿出來,我把妳膀子橛折了。」平兒笑道:「你就是沒良心的。我好意瞞著她來問,你倒賭狠!你只賭狠,等她回來我告訴她,看你怎麼著。」賈璉聽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賞我罷,我再不賭狠了。」

  一語未了,只聽鳳姐聲音進來。賈璉聽見鬆了手,平兒剛起身,鳳姐已走進來,命平兒快開匣子,替太太找樣子,平兒忙答應了。找時,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兒:「拿出去的東西都收進來了麼?」平兒道:「收進來了。」鳳姐道:「可少什麼沒有?」平兒道:「我也怕丟下一兩件,細細的查了查,也不少。」鳳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別多出來罷?」平兒笑道:「不丟萬幸,誰還添出來呢?」鳳姐冷笑道:「這半個月難保乾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髮、指甲,都是東西。」一席話,說的賈璉臉都黃了。賈璉在鳳姐身後,只望著平兒殺雞抹脖使眼色兒,平兒只裝著看不見,因笑道:「怎麼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這些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不信時,那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一遍去。」鳳姐笑道:「傻丫頭,他便有這些東西,哪裡就叫咱們翻著了。」說著,尋了樣子又上去了。

  平兒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這件事怎麼回謝我呢?」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平兒仍拿了頭髮,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這事來。」賈璉笑道:「妳只好生收著罷,千萬別叫她知道。」口裡說著,瞅她不防,便搶了過來。笑道:「妳拿著終是禍患,不如我燒了它完事了。」一面說著,一面便塞於靴掖內。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賈璉見她嬌俏動情,便摟著求歡,被平兒奪手跑了,急得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難道圖你受用一回,叫她知道了,又不待見我。」賈璉道:「妳不用怕她,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她才認得我呢!她防我像防賊的,只許她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她就疑惑。她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後我也不許她見人。」平兒道:「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她了。」賈璉道:「妳兩個一口賊氣,都是妳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裡。」

  一句未了,鳳姐走進院來,因見平兒在窗外,就問道:「要說話兩個人不在屋裡說,怎麼跑出一個來,隔著窗子,是什麼意思?」賈璉在窗內接道:「妳可問她,倒像屋裡有老虎吃她呢。」平兒道:「屋裡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做什麼?」鳳姐兒笑道:「正是沒人才好呢。」平兒聽說,便說道:「這話是說我呢?」鳳姐笑道:「不說妳說誰?」平兒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說著,也不打簾子讓鳳姐,自己先摔簾子進來,往那邊去了。鳳姐自掀簾子進來,說道:「平兒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伏我,仔細你的皮要緊。」賈璉聽了,已絕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兒這麼利害,從此倒服她了。」鳳姐道:「都是你慣得她,我只和你說。」賈璉聽說忙道:「妳兩個不卯,又拿我來做人。我躲開妳們。」鳳姐道:「我看你躲到哪裡去。」賈璉道:「我就來。」鳳姐道:「我有話和你商量。」

  不知商量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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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話說賈璉聽鳳姐兒說有話商量,因止步問:「什麼話?」鳳姐道:「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麼樣?」賈璉道:「我知道怎麼樣?妳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有主意了!」鳳姐道:「大生日是有一定的則例。如今她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賈璉聽了,低頭想了半日,道:「妳竟糊塗了。現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麼給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樣給薛妹妹做就是了。」鳳姐聽了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麼想來著。但昨兒聽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算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的年分兒。老太太說要替她做生日,自然和往年給林妹妹做的不同了。」賈璉道:「這麼著,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鳳姐道:「我也這麼想著,所以討你的口氣兒。我私自添了,你又怪我不回明白你了。」賈璉笑道:「罷!罷!這空頭情我不領。妳不盤察我就夠了,我還怪妳?」說著,一徑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湘雲住了兩日,便要回去。賈母因說:「等過了妳寶姐姐的生日,看了戲再回去。」湘雲聽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將自己舊日做的兩色針線活計取來,為寶釵生辰之儀。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她穩重和平,正值她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她備酒戲。鳳姐湊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做生日,不拘怎麼著,誰還敢爭?又辦什麼酒席呢。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費幾兩老庫裡的體己,這早晚找出這霉爛的二十兩銀子來做東,意思還叫我們賠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只是累掯我們。老祖宗看看,誰不是您老人家的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您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東西只留給他,我們雖不配使,也別太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呢?」說得滿屋裡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了,怎麼說不過這猴兒。妳婆婆也不敢強嘴,妳和我梆啊梆的。」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訴冤,倒說我強嘴。」說著,又引賈母笑了一會,賈母十分喜悅。

  到晚上,眾人都在賈母前。定省之餘,大家娘兒們說笑時,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之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便總依賈母素喜者說了一遍,賈母更加喜歡。次日,先送過衣服玩物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的,不須細說。

  至二十一日,賈母內院搭了家常小巧戲臺,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戲,崑弋兩腔俱有。就在賈母上房擺了幾席家宴酒席,並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雲、寶釵是客,餘者皆是自己人。

  這日早起,寶玉因不見黛玉,便到她房中來尋,只見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起來吃飯去,就開戲了。妳愛聽哪一齣?我好點。」黛玉冷笑道:「你既這麼說,你就特叫一班戲,揀我愛的唱給我聽。這會子犯不上借著光兒問我。」寶玉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明兒就叫一班子,也叫他們借著咱們的光兒。」一面說,一面拉她起來,攜手出去。

  吃了飯,點戲時,賈母一面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了一齣《西遊記》。賈母自是喜歡,又讓薛姨媽。薛姨媽見寶釵點了,不肯再點,賈母便特命鳳姐點。鳳姐雖有邢王二夫人在前,但因賈母之命,不敢違拗,且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齣,卻是《劉二當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後便命黛玉點。黛玉又讓王夫人等先點。賈母道:「今兒原是我特帶著你們取樂,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兒的唱戲擺酒,為他們呢!他們白聽戲、白吃,已經便宜了,還讓他們點呢!」說著,大家都笑了。黛玉方點了一齣。然後寶玉、史湘雲、迎、惜、李紈等俱各點了,接齣扮演。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齣《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道:「妳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哪裡知道這齣戲,排場詞藻都好呢。」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齣熱鬧,你更不知戲了。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那詞藻中有支《寄生草》,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唸給我聽聽!」寶釵便唸給他聽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搖頭,稱賞不已;又讚寶釵無書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靜些看戲吧!還沒唱《山門》,你就『裝瘋』了。」說的湘雲也笑了。於是大家看戲,到晚方散。

  賈母深愛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的。因問他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了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給他兩個,又另賞錢。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瞧不出來。」寶釵心內也知道,卻點頭不說;寶玉也點了點頭兒不敢說。湘雲便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摸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眾人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像她!」一時散了。

  晚間,湘雲便命翠縷把衣包收拾了。翠縷道:「忙什麼,等去的時候包也不遲。」湘雲道:「明早就走,還在這裡做什麼?看人家的臉子!」寶玉聽了這話,忙近前說道:「好妹妹,妳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她惱。誰知妳不防頭就說出來了,她豈不惱呢。我怕妳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妳這會子惱了我,豈不辜負了我?要是別人,哪怕他得罪了人,與我何干呢?」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望著我說,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別人拿她取笑兒都使得,我說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她說話,她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頭麼!」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妳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壞心,立刻化成灰,叫萬人拿腳踹!」湘雲道:「大正月裡,少信著嘴說這些沒要緊的歪話!你要說,你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進賈母裡間屋裡,氣忿忿的躺著去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找黛玉。誰知才進門,便被黛玉推出來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何故,在窗外只是低聲叫好妹妹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不語。紫鵑卻知端底,當此時料不能勸。那寶玉只呆呆的站著。黛玉只當他回去了,卻開了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裡。黛玉不好再閉門,寶玉因跟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惱,到底為什麼起呢?」黛玉冷笑道:「問我呢,我也不知為什麼。我原是給你們取笑兒的,拿著我比戲子,給眾人取笑兒!」寶玉道:「我並沒有比妳,也並沒有笑妳,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黛玉又道:「這還可恕。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兒,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輕自賤了?她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間的丫頭。她和我玩,設如我回了口,那不是她自惹輕賤?你是這個主意不是?你卻也是好心,只是那一個不領你的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人。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惱她與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呢!」

  寶玉聽了,方知才和湘雲私談,她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怕她二人惱了,故在中間調停,不料自己反落了兩處的數落,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內『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繫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句,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如今不過這幾個人,尚不能應酬妥協,將來猶欲何為?」想到其間,也不分辯,自己轉身回房。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的。一言不發,不禁自己越添了氣,便說:「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了,也別說話!」那寶玉不理,竟回來,躺在床上,只是悶悶的。

  襲人雖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別事來解說,因笑道:「今兒聽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她還不還,與我什麼相干?」襲人見這話不似往日,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呢?好好兒的大正月裡,娘兒們姐兒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樣兒了?」寶玉冷笑道:「她們娘兒們姐兒們喜歡不喜歡,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大家隨和兒,你隨和點兒不好?」寶玉道:「什麼大家彼此,她們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說到這句,不覺淚下。襲人見這景況,不敢再說。寶玉細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站起來,至案邊,提筆立占一偈云:「你証我証,心証意証。是無有証,斯可云証。無可云証,是立足境。」寫畢,自己雖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支《寄生草》,寫在偈後。又唸了一遍,自覺心中無有掛礙,便上床睡了。

  誰知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假以尋襲人為由,來看動靜。襲人回道:「已經睡了。」黛玉聽了,就欲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著,有一個字帖兒,瞧瞧寫的是什麼話。」便將寶玉方才所寫的拿給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為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又可笑又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個玩意兒,無甚關係的。」說畢,便拿了回房去。次日,和寶釵、湘雲同看。寶釵唸其詞曰:「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看畢,又看那偈語,因笑道:「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兒一支曲子,把他這個話惹出來。這些道書機鋒,最能移性的,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存了這個念頭,豈不是從我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個粉碎,遞給丫頭們,叫快燒了。黛玉笑道:「不該撕了,等我問他,妳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

  三人說著,過來見了寶玉。黛玉先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這樣愚鈍,還參禪呢!」湘雲也拍手笑道:「寶哥哥可輸了。」黛玉又道:「你道無可云証,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云: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做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惠能在廚房舂米,聽了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唸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給了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了。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人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什麼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她們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來她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是一時的玩話兒罷了。」說罷,四人仍復如舊。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來,命他們大家去猜,猜後每人也作一個送進去。四人聽說,忙出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了一個,眾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了,一齊封送進去,候娘娘自驗是否。」寶釵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早猜著了。寶玉、黛玉、湘雲、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一併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心機猜了,寫在紙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於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道:「前日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以為玩笑小事,並不介意;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說:「三爺所作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麼。」眾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是什麼?寫道:「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眾人看了,大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是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太監記了,領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一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圍屏燈來,設於堂屋,命他姐妹們各自暗暗的作了,寫出來粘在屏上;然後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

  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地下老婆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兒?」地下女人們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叫他去,他不肯來。」女人們回復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拐孤!」賈政忙遣賈環和個女人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邊坐了,抓果子給他吃,大家說笑取樂。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裡,便唯唯而已。餘者,湘雲雖係閨閣弱質,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鉗口禁語;黛玉本性嬌懶,不肯多話;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

  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他去,好讓他姐妹兄弟們取樂,因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裡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與兒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裡,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的慌。你要猜謎兒,我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受罰。若猜著了,也要領賞呢。」賈母道:「這個自然。」便唸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亂猜,罰了許多東西,然後方猜著了,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後也唸一個燈謎與賈母猜。

  唸道: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會意,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台。」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獻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盒,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姐兒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第一個是元妃的,寫著道: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打一玩物)

  賈政道:「這是爆竹?」寶玉答道:「是。」

  賈政又看迎春的,道: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通。(打一用物)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

  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打一玩物)

  賈政道:「好像風箏?」探春道:「是。」

  賈政再往下看,是黛玉的,道: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兩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打一用物)

  賈政道:「這個莫非是更香?」寶玉代言道:「是。」

  賈政又看道: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打一用物)

  賈政道:「好,好!如猜鏡子,妙極!」寶玉笑回道:「是。」賈政道:「這一個卻無名字,是誰做的?」賈母道:「這個大約是寶玉做的?」賈政就不言語。

  往下再看寶釵的,道是: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

  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紀,作此等言語,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壽之輩。」想到此,甚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只是垂頭沉思。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他身體勞乏,又恐拘束了他眾姐妹,不得高興玩耍,便對賈政道:「你竟不必在這裡了,歇著去罷。讓我們再坐一會子,也就散了。」賈政一聞此言,連忙答應幾個「是。」又勉強勸了賈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覆去,甚覺凄惋。

  這裡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樂一樂罷。」一語未了,只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腳,信口批評:「這個這一句不好;那個破的不恰當。」如同開了鎖的猴兒一般。黛玉便道:「還像方才大家坐著,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兒?」鳳姐兒自裡間屋裡出來,插口說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合你寸步兒不離才好。剛才我忘了,為什麼不當著老爺,攛掇著叫你作詩謎兒?這會子不怕你不出汗呢。」說的寶玉急了,扯著鳳姐兒廝纏了一會。賈母又和李宮裁並眾姐妹等說笑了一會子,也覺有些困倦,聽了聽,已交四鼓了。因命將食物撤去,賞給眾人,遂起身道:「我們歇著罷。明日還是節呢,該當早些起來。明日晚上再玩罷。」於是眾人方慢慢的散去。

  未知次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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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話說賈母次日仍領眾人過節。那元妃卻自幸大觀園回宮去後,便命將那日所有的題詠,命探春抄錄妥協,自己編次優劣,又令在大觀園勒石,為千古風流雅事。因此賈政命人選拔精工,大觀園磨石鐫字。賈珍率領賈蓉、賈薔等監工。因賈薔又管著文官等十二個女戲子並行頭等事,不得空閑,因此又將賈菖、賈菱、賈萍喚來監工。一日燙蠟釘朱,動起手來。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那玉皇廟並達摩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並十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觀園來,賈政正想發到各處去分住。不想後街上住的賈芹之母楊氏,正打算到賈政這邊謀一個大小事件與兒子管管,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可巧聽見這事,便坐車來求鳳姐。鳳姐因見她素日嘴頭兒乖滑,便依允了。想了幾句話,便回了王夫人說:「這些小和尚小道士萬不可打發到別處去,一時娘娘出來,就要應承的。倘或散了,若再用時,可又費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將他們都送到家廟鐵檻寺去,月間不過派一個人拿幾兩銀子去買柴米就是了。說聲用,走去叫一聲就來,一點兒不費事。」王夫人聽了,便商之於賈政。賈政聽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這樣。」即時喚賈璉。

  賈璉正同鳳姐吃飯,一聞呼喚,放下飯碗便走。鳳姐一把拉住,笑道:「你先站住,聽我說話。要是別的事,我不管,要是為小和尚小道士們的事,好歹你依著我這麼著。」如此這般,教了一套話。賈璉搖頭笑道:「我不管,妳有本事妳說去。」鳳姐聽說,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帶笑不笑的,瞅著賈璉道:「你是真話還是玩話兒?」賈璉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芸兒求了我兩三遭,要件事管管,我應了,叫他等著。好容易出來這件事,妳又奪了去!」鳳姐兒笑道:「你放心。園子東北角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種松柏樹,樓底下還叫種些花草兒。等這件事出來,我包管叫芸兒管這工程就是了。」賈璉道:「這也罷了。」因又悄悄的笑道:「我問妳,我昨兒晚上不過要改個樣兒,妳為什麼就那麼扭手扭腳的呢?」鳳姐聽了,把臉飛紅,「嗤」的一笑,向賈璉哼了一口,依舊低下頭吃飯。賈璉笑著一逕去了。

  走到前面見了賈政,果然為小和尚的事。賈璉便依著鳳姐的話,說道:「看來芹兒倒出息了,這件事竟交給他去管,橫豎照裡頭的規例,每月支領就是了。」賈政原不大理論這些小事,聽賈璉如此說,便依允了。賈璉回房告訴鳳姐,鳳姐即命人去告訴楊氏,賈芹便來見賈璉夫妻,感謝不盡。鳳姐又做情,先支三個月的費用,叫他寫了領字,賈璉畫了押,登時發了對牌出去,銀庫上按數發出三個月供給來,白花花三百兩。賈芹隨手拈了一塊與掌秤的人,叫他們喝了茶罷。於是命小廝拿了回家,與母親商議。登時雇車坐上,又雇了幾輛車子至榮國府角門前,喚出二十四個人來,坐上車子,一逕往城外鐵檻寺去了。當下無話。

  如今且說那元妃,在宮中編次《大觀園題詠》,忽然想起那園中的景致,自從遊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叫人進去,豈不辜負此園。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姐妹們,何不命她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寶玉自幼在姐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又怕冷落了他,恐賈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須得也命他進去居住方妥。命太監夏忠到榮府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在園中居住,不可封錮;命寶玉也隨進去讀書。」賈政王夫人接了諭命。夏忠去後,便回明賈母,遣人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簾幔床帳。

  別人聽了還猶自可,惟寶玉喜之不勝。正和賈母盤算著要這個要那個,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呆了半晌,登時掃了興,臉上轉了色,便拉著賈母扭的扭股兒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賈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寶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況你作了這篇好文章,想必娘娘叫你進園去住,他吩咐你幾句話,不過是怕你在裡頭淘氣。他說什麼,你只好生答應著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喚了兩個老嬤嬤來,吩咐:「好生帶了寶玉去,別叫他老子唬著他。」老嬤嬤答應了。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可巧賈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議事情,金釧兒、彩雲、繡鸞、繡鳳等眾丫鬟都廊檐下站著呢,一見寶玉來,都抿著嘴兒笑他。金釧兒一把拉著寶玉,悄悄的說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彩雲一把推開金釧兒,笑道:「人家心裡發虛,妳還慪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寶玉只得挨門進去。

  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裡間呢。趙姨娘打起簾子來,寶玉挨身而入,只見賈政和王夫人對坐在炕上說話兒,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人都坐在那裡。一見他進來,探春、惜春和賈環都站起來。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眼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又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粗糙,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已蒼白。因此,尚把平日嫌惡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分。半晌說道:「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在外遊嬉,漸次疏懶了功課,如今叫禁管你和姐妹們在園裡讀書。你可好生用心學習,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著!」寶玉連連答應了幾個「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邊坐下。他姐弟三人依舊坐下。

  王夫人摸索著寶玉的脖項說道:「前兒的丸藥都吃完了沒有?」寶玉答應道:「還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兒再取十丸來,天天臨睡時候,叫襲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寶玉道:「從太太吩咐了,襲人天天臨睡打發我吃的。」賈政便問道:「誰叫襲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拘叫個什麼罷了,是誰起這樣刁鑽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喜歡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太太如何曉得這樣的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丫頭姓花,便隨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寶玉說道:「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生氣。」賈政道:「其實也無妨礙,不用改。只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詩上做工夫。」說畢,斷喝了一聲:「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罷,去罷。怕老太太等吃飯呢。」

  寶玉答應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釧兒笑著伸伸舌頭,帶著兩個老嬤嬤,一溜煙去了。剛至穿堂門前,只見襲人倚門而立,見寶玉平安回來,堆下笑來,問道:「叫你做什麼?」寶玉告訴:「沒有什麼,不過怕我進園淘氣吩咐吩咐!」一面說,一面回至賈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見黛玉正在那裡,寶玉便問她:「妳住在哪一處好?」黛玉正盤算這事,忽見寶玉一問,便笑道:「我心裡想著瀟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些。」寶玉聽了,拍手笑道:「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妳那裡住。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二人正計議著,賈政遣人來回賈母,說是:「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兒姐兒們就搬進去罷。這幾日遣人進去分派收拾。」寶釵住了蘅蕪院,黛玉住了瀟湘館,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掩書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紈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每一處添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人的奶娘親隨丫頭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至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閑言少敘,且說寶玉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姐妹丫鬟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幾首四時即事詩,雖不算好,卻是真情真景。

  《春夜即事》云:
  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蛙聲聽未真。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夏夜即事》云: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水亭處處齊紈動,簾捲朱樓罷晚妝。

  《秋夜即事》云:
  絳芸軒裡絕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棲鴉。
  抱衾裨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冬夜即事》云: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鷞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
  女奴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

  不說寶玉閑吟,且說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等輕薄子弟,愛上那風流妖艷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讚。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這寶玉一發得意了,每日家做這些外務。

  誰想靜中生動,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發悶。園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哪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想外頭鬼混,卻痴痴的又說不出什麼滋味來。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玩煩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見過。想畢,走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則天、玉環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孝敬寶玉。寶玉一看,如得珍寶。茗煙又囑咐道:「不可拿進園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寶玉哪裡肯不拿進去?踟躕再四,單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方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於外面書房內。

  那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看。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樹上桃花吹下一大斗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花片。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兒,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兒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花瓣,寶玉正蜘躕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紗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來的正好,妳把這些花瓣兒都掃起來,撂在那水裡去罷。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了。」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兒什麼沒有?仍舊把花糟塌了。那畸角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裡,埋在那裡,日久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妳來收拾。」黛玉道:「什麼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了,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瞧,好多著呢!」寶玉道:「妹妹,要論妳,我是不怕的,妳看了好歹別告訴人。真是好文章。妳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過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時,已看了好幾齣了。但覺詞句警人,餘香滿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寶玉笑道:「妹妹,妳說好不好?」黛玉笑著點頭兒。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妳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都通紅了,登時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雙似睜非睜的眼,桃腮帶怒,薄面含嗔,指著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了!好好兒的,把這些淫詞艷曲弄了來,說這些混帳話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二字,就把眼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急了,忙向前攔住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兒罷!要有心欺負妳,明兒我掉在池子裡,叫個癩頭黿吃了去,變個大忘八,等妳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兒,我往妳墳上替妳馱一輩子碑去。」說的黛玉「噗嗤」的一聲笑了,一面揉著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這麼個樣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也是個銀樣槍頭。」寶玉聽了,笑道:「妳說說,妳這個呢?我也告訴去。」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寶玉一面收書,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兒埋了罷,別提那些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協,只見襲人走來,說道:「那裡沒找到?摸在這裡來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去了,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罷。」寶玉聽了,忙拿了書,別了黛玉,同襲人回房換衣不題。

  這裡黛玉見寶玉去了,聽見眾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外,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朵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耳細聽。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再聽時,恰唱到:「只為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妳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正沒個開交處,忽覺身背後有人拍了她一下,及至回頭看時,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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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

  話說黛玉正在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拍了一下,說道:「妳做什麼一個人在這裡?」黛玉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黛玉道:「妳這個傻丫頭,冒冒失失的唬我一跳。這會子打哪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找我們姑娘,總找不著。妳們紫鵑也找妳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了。回家去坐著罷。」一面說,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果然鳳姐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葉來。黛玉和香菱坐了,談講些這一個繡的好,哪一個扎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只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哪裡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去換了衣裳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坎肩兒,下面露著玉色綢襪,大紅繡鞋,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圍著紫綢絹子。寶玉便把臉湊在脖項上,聞那香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以下。便猴上身去,涎著臉笑道:「好姐姐,把妳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妳出來瞧瞧!妳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他,還是這麼著。」襲人抱了衣裳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著?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兒可也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衣裳,同鴛鴦往前面來。

  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只見賈璉請安回來,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見旁邊轉過一個人來,說:「請寶叔安。」寶玉看時,只見這人生得容長臉兒,長挑身材,年紀只有十八九歲,甚實斯文清秀。雖然面善,卻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叫什麼名字。賈璉笑道:「你怎麼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芸兒。」寶玉笑道:「是了,我怎麼就忘了。」因問他:「你母親好?這會子什麼勾當?」賈芸指賈璉道:「找二叔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五六歲呢,就給你做兒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賈芸道:「十八了。」原來這賈芸最伶俐乖巧的,聽寶玉說像他的兒子,便笑道:「俗話說的好,搖車兒裡的爺爺,拄拐棍兒的孫子。雖然年紀大,山高遮不住太陽。只從我父親死了,這幾年也沒人照管,寶叔要不嫌侄兒蠢,認做兒子,就是侄兒的造化了。」賈璉笑道:「你聽見了,認了兒子,不是好開交的。」說著笑著進去了。寶玉笑道:「明兒你閑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這會子我不得閑兒,明日你到書房裡來,我和你說一天話兒,我帶你園裡玩去。」說著,扳鞍上馬,眾小廝隨往賈赦這邊來。

  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問的話,便喚人來:「帶進哥兒去太太屋裡坐著。」寶玉退出來,至後面,到上房,邢夫人見了,先站起來請過賈母的安,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又命人倒茶。茶未吃完,只見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哪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弄的你黑眉烏嘴的,哪裡還像個大家子唸書的孩子?」正說著,只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請安。邢夫人叫他兩人在椅子上坐著。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向賈蘭使個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寶玉見他們起身,也就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還和你說話。」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各人的母親好罷。你姑姑姐姐們都在這裡呢,鬧得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等答應著便出去了。

  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怎麼不見?」邢夫人道:「她們坐了會子,都往後頭不知哪屋裡去了?」寶玉說:「大娘說有話說,不知是什麼話?」邢夫人笑道:「哪裡什麼話,不過叫你等著同姐妹們吃了飯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兒。」娘兒兩個說著,不覺又晚飯時候,請過眾位姑娘們來,調開桌椅,擺列杯盤。母女姐妹們吃畢了飯,寶玉辭別賈赦,同眾姐妹們回家,拜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話下。

  且說賈芸進去,見了賈璉,因打聽:「可有什麼事情?」賈璉告訴他說:「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偏你嬸娘再三求了我,給了芹兒了。她許我說:『明兒園裡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那賈芸聽了,半晌說道:「既這麼著,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娘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賈璉道:「提她做什麼,我哪裡有這工夫說閑話呢。明日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走,必須當日趕回來方好。你先等著去。後日起更以後,你來討信,早了我不得閑。」說著,便向後面換衣服去了。

  賈芸出了榮國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逕往他舅舅卜世仁家來。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鋪,方才從鋪子裡回來,一見賈芸,便問:「你做什麼來了?」賈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要用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節按數送了銀子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日也是我們鋪子裡一個伙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沒還,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犯了,就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小鋪子來買,也還沒有這些,只好倒扁兒去,這是一件。二則你哪裡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要立個主意,賺幾個錢,弄弄穿的吃的,我看著也喜歡。」賈芸笑道:「舅舅說的有理。但我父親沒的時候兒,我又小,不知事體。後來聽見母親說,都還虧了舅舅替我們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是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在我手裡,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飯來,叫我怎麼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的死皮賴臉的,三日兩頭兒來纏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沒法兒呢!」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當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個算計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們大屋裡,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下個氣兒和他們的管事的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兒我出城去,碰見你們三屋裡的老四,坐著好體面車,又帶著四五輛車,有四五十小和尚道士兒,往家廟裡去了。他哪不虧能幹,就有這個事到他身上了?」賈芸聽了嘮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辭。卜世仁道:「怎麼這麼忙?你吃了飯去罷。」一句話尚未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著沒有米,這裡買了半斤麵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道:「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有錢借幾十個,明兒就送了來的。」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芸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了。

  不言卜家夫婦,且說賈芸賭氣離了舅舅家門,一逕回來,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走。低著頭,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把賈芸一把拉住,罵道:「你瞎了眼!碰起我來了!」賈芸聽聲音像是熟人,仔細一看,原來是緊鄰倪二。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飯,專愛喝酒打架。此時正從欠錢人家索債歸來,已在醉鄉,不料賈芸碰了他,就要動手。賈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衝撞了你。」倪二一聽他的聲音,將醉眼睜開,一看見是賈芸,忙鬆了手,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這會子哪裡去?」賈芸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倪二道:「不妨。有什麼不平的事告訴我,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若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賈芸道:「老二,你別生氣,聽我告訴你這原故。」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倪二聽了大怒道:「要不是二爺的親戚,我就罵出來,真真把人氣死。也罷,你也不必愁,我這裡現有幾兩銀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們好街坊,這銀子是不要利的。」一頭說,一頭從搭包內掏出一包銀子來。

  賈芸心下自思:「倪二素日雖然是潑皮,卻也因人而施,頗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反為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就是了。」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既蒙高情,怎敢不領,回家就照例寫了文約送過來。」倪二大笑道:「這不過是十五兩三錢銀子,你若要寫文約,我就不借了。」賈芸聽了,一面接銀子,一面笑道:「我遵命就是了。何必著急!」倪二笑道:「這才是呢。天氣黑了,也不讓你喝酒了,我還有點事兒,你竟請回罷。我還求你帶個信兒給我們家,叫他們關了門睡罷,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事,叫我們女孩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著腳兒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芸偶然碰見了這件事,心下也十分稀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怕他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來要,便怎麼好呢。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可也加倍還得起他。」因走到一個錢鋪裡,將那銀子秤了秤,分兩不錯,心上越發喜歡。到家先將倪二的話捎給他娘子兒,方回家來。他母親正在炕上拈線,見他進來,便問:「哪裡去了一天?」賈芸恐母親生氣,便不提卜世仁的事,只說:「在西府裡等璉二叔來著。」問他母親:「吃了飯了沒有?」他母親說:「吃了。還留著飯在那裡。」叫小丫頭拿來給他吃。那天已是掌燈時候,賈芸吃了飯,收拾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起來,洗了臉,便出南門大街,在香鋪買了冰麝,往榮府來。打聽賈璉出了門,賈芸便往後面來。到賈璉院門前,只見幾個小廝,拿著大高的苕帚在那裡掃院子呢。忽見周瑞家的從門裡出來叫小廝們:「先別掃,奶奶出來了。」賈芸忙上去笑問道:「二嬸娘哪裡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麼尺頭。」正說著,只見一群人簇擁著鳳姐出來了。賈芸深知鳳姐是喜奉承愛排場的,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只問他母親好:「怎麼不來這裡逛逛?」賈芸道:「只是身上不好,倒時常惦記著嬸娘,要瞧瞧,總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你會撒謊!不是我提,她也就不想我了。」賈芸笑道:「侄兒不怕雷劈,就敢在長輩兒跟前撒謊了?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娘來,說『嬸娘身子單弱,事情又多,虧了嬸娘好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麼樣了。』」鳳姐聽了,滿臉是笑,由不得止了步,問道:「怎麼好好兒的,你們娘兒兩個在背地裡嚼說起我來?」賈芸笑著道:「只因我有個好朋友,家裡有幾個錢,現開香鋪,因他捐了個通判,前兒選著了雲南不知哪一府,連家眷一齊去。他這香鋪也不開了,就把貨物攢了一攢,該給人的給人,該賤發的賤發。像這貴重的,都送給親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賤賣了可惜,要送人也沒有人家兒配使這些香料。因想到嬸娘往年間還拿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端陽節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幾倍,所以拿來孝敬嬸娘。」一面將一個錦匣遞過去。鳳姐正是辦節禮用香料,便笑了一笑,命丰兒:「接過芸哥兒的來,送了家去,交給平兒。」因又說道:「看你這麼知好歹,怪不得你叔叔常提起你來,說你好,說話明白,心裡有見識。」賈芸聽這話入港,便打進一步來,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常提我?」鳳姐見問,便要告訴給他事情管的話,一想又恐他看輕了,只說得了這點兒香料,便許他管事了。因且把派他種花木的事一字不提,隨口說了幾句淡話,便往賈母屋裡去了。

  賈芸自然也難提,只得回來。因昨日見了寶玉,到外書房等著,故此吃了飯,又進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散齋書房裡來。只見茗煙在那裡掏小雀兒呢。賈芸在他身後,把腳一跺,道:「茗煙小猴兒又淘氣了!」茗煙回頭,見是賈芸,便笑道:「何苦二爺唬我們這麼一跳。」因又笑說:「我不叫茗煙了,我們寶二爺嫌煙字不好,改了叫『焙茗』了。二爺明兒只叫我焙茗罷。」賈芸點頭笑著同進書房,便坐下問:「寶二爺下來了沒有?」焙茗道:「今日總沒下來。二爺說什麼,我替你探探去。」說著,便出去了。

  這裡賈芸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的工夫,還不見來。再看看要找別的小子,都玩去了。正在煩悶,只聽門前嬌音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呀」。賈芸往外瞧時,是個十五六歲的丫頭,生的倒甚齊整,兩只眼兒水水靈靈的,見了賈芸,抽身要躲,恰值焙茗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抓不著個信兒呢!」賈芸見了焙茗,也就趕出來,問:「怎麼樣?」焙茗道:「等了半日,也沒個人過。這就是寶二爺屋裡的。」因說道:「好姑娘,妳帶個信兒,就說廊上二爺來了。」那丫頭聽見,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從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賈芸盯了兩眼。聽那賈芸說道:「什麼廊上廊下的,妳只說芸兒就是了。」半晌,那丫頭似笑不笑的說道:「依我說,二爺且請回去,明日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替回罷。」焙茗道:「這是怎麼說?」那丫頭道:「他今兒也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又不下來,難道只是叫二爺這裡等著挨餓不成?不如家去,明兒來是正經。就便回來有人帶信兒,也不過嘴裡答應著罷咧。」賈芸聽這丫頭的話簡便俏麗,待要問她的名字,因是寶玉屋裡的,又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倒是,我明日再來。」說著,便往外去了。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爺喝了茶再去。」賈芸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用,我還有事呢。」口裡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裡呢!那賈芸一逕回來。

  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賈芸過來,便命人叫住,隔著窗子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嬸娘別提,我這裡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一起頭兒就求嬸娘,這會子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笑道:「哦!你那邊沒成兒,昨兒又來找我了?」賈芸道:「嬸娘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要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娘嗎?如今嬸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擱開,少不得求嬸娘,好歹疼我一點兒。」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道兒走麼!早告訴我一聲兒,多大點子事,還值得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裡還要種樹種花兒,我正想個人呢,早說不早完了?」賈芸笑道:「這樣明日嬸娘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裡的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不好?」賈芸道:「好嬸娘,先把這個派了我,果然這件辦的好,再派我那件罷。」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線兒!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時候來領銀子,後日就進去種花兒。」說著,命人駕起香車,逕去了。

  賈芸喜不自禁,來至綺散齋打聽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往北靜王府裡去了。賈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去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出來要了領票,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併連對牌交給賈芸。賈芸接來看那批,上批著二百兩銀子,心中喜悅,翻身走到銀庫上領了銀子,回家告訴他母親,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賈芸先找了倪二還了銀子,又拿了五十兩銀子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裡去買樹,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自這日見了賈芸,曾說過明日著他進來說話,這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哪裡還記在心上,因而便忘懷了。這日晚上,卻從北靜王府裡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人被寶釵煩了去打結子去了,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雲又因她母親病了接出去了,麝月現在家中病著,還有幾個做粗活聽使喚的丫頭,料是叫不著她,都出去尋伙覓伴的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寶玉在屋內。偏偏的寶玉要喝茶,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婆子走進來。寶玉見了,連忙搖手說:「罷!罷!不用了。」老婆子們只得退出。

  寶玉見沒丫頭們,只得自己下來,拿了碗,向茶壺去倒茶。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二爺看燙了手,等我倒罷。」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接了碗去。寶玉倒唬了一跳,問:「妳在哪裡來著?忽然來了,唬了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茶,一面笑著回道:「我在後院裡。才從裡間後門進來,難道二爺就沒聽見腳步響麼?」寶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細打量那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鴉鴉的好頭髮挽著兒,容長臉面,細挑身材,卻十分俏麗甜淨。寶玉便笑問道:「妳也是我屋裡的人麼?」那丫頭笑應道:「是。」寶玉道:「既是這屋裡的,我怎麼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一聲道:「爺不認得的也多呢,豈止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水拿東西,眼面前兒的一件也做不著,哪裡認得呢?」寶玉道:「妳為什麼不做眼面前兒的呢?」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只是有句話回二爺,昨日有個什麼芸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今日來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裡去了。」剛說到這句話,只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笑著進來,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出去接。

  秋紋、碧痕,一個抱怨「你濕了我的衣裳」,一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來看時,並沒別人,只有寶玉,便心中俱不自在,只得且預備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房內,找著小紅,問她:「方才在屋裡做什麼?」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裡呢?因為我的絹子找不著,往後頭找去,不想二爺要茶喝。叫姐姐們,一個兒也沒有,我趕著進去倒了碗茶,姐姐們就來了。」秋紋兜臉啐了一口道:「沒臉面的下流東西!正經叫妳催水去,妳說有事,倒叫我們去,妳可搶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嗎?難道我們倒跟不上妳麼?妳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兒我說給她們,凡要茶要水拿東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她去就完了。」秋紋道:「這麼說還不如我們散了,單讓她在這屋裡呢。」二人妳一句我一句正鬧著,只見有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妳們嚴緊些,衣裳裙子別混曬混晾的。那土山上都攔著圍幕,可別混跑。」秋紋便問:「明日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工?」那老婆子道:「什麼後廊上的芸哥兒。」秋紋、碧痕俱不知道,只管混問別的活,那小紅心內明白,知是昨日的外書房所見的那人了。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因玉字犯了寶玉、黛玉的名,便改喚她做「小紅」。原來是府中世僕,她父親現在收管各處田房事務。這小紅年方十四,進府當差,把她派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姐妹及寶玉等進大觀園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點了。這小紅雖然是個不諳事體的丫頭,因她原有幾分容貌,心內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哪裡插得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話,心內早灰了一半。正沒好氣,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房。睡在床上,暗暗思量,翻來覆去,自覺沒情沒趣的。忽聽的窗外低低的叫道:「紅兒,妳的絹子我拾在這裡呢。」小紅聽了,忙走出來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賈芸。小紅不覺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哪裡拾著的?」只見那賈芸笑道:「妳過來,我告訴妳。」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她的衣裳。那小紅臊的轉身一跑,卻被門檻子絆倒。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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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33: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話說小紅心神恍惚,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芸要拉她,卻回身一跑,被門檻絆了一跤,唬醒過來,方知是夢。因此翻來覆去,一夜無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來。有幾個丫頭來會她去打掃屋子地面,舀洗臉水。這小紅也不梳妝,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髮,洗了洗手臉,便來打掃房屋。

  誰知寶玉昨兒見了她,也就留心,想著指名喚她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多心,二則又不知她是怎麼個情性,因而納悶。早晨起來,也不梳洗,只坐著出神。一時下了紙窗,隔著紗屜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見幾個丫頭在那裡打掃院子,都擦胭抹粉、插花帶柳的,獨不見昨兒那一個。寶玉便拉著鞋,走出房門,只裝做看花,東瞧西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遊廊下欄杆旁一個人倚在那裡,卻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近前一步仔細看時,正是昨兒那個丫頭,在那裡出神。此時寶玉要迎上去,又不好意思。正想著,忽見碧痕來請洗臉,只得進去了。

  卻說小紅正自出神,忽見襲人招手叫她,只得走上前來。襲人笑道:「咱們的噴壺壞了,妳到林姑娘那邊借用一用。」小紅便走向瀟湘館去,到了翠煙橋,抬頭一望,只見山坡高處都攔著幃幕,方想起今日有匠役在此種樹。原來遠遠的一簇人在那裡掘土,賈芸正坐在山子石上監工。小紅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只得悄悄向瀟湘館取了噴壺而回。無精打彩,自向房內躺著。眾人只說她是身子不快,也不理論。

  過了一日,原來次日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裡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王夫人見賈母不去,也不便去了。倒是薛姨媽同著鳳姐兒並賈家三個姐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至晚方回。

  王夫人正過薛姨媽院裡坐著,見賈環下了學,命他去抄《金剛經咒》唪誦。那賈環便來到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了蠟燭,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雲倒鐘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剪蠟花,又說金釧擋了燈亮兒。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得來,倒了茶給他,因向他悄悄的道:「你安分些罷,何苦討人厭。」賈環把眼一瞅道:「我也知道,妳別哄我。如今妳和寶玉好了,不理我,我也看出來了。」彩雲咬著牙,向他頭上戳了一指頭,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

  兩人正說著,只見鳳姐跟著王夫人都過來了。王夫人便一長一短問她今日是哪幾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不多時,寶玉也來了,見了王夫人,也規規矩矩說了幾句話,便命人除去了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就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便用手摩掌撫弄他,寶玉也扳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說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的。你還只是揉搓,一會子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裡靜靜的躺一會子去呢。」說著,便叫人拿枕頭。寶玉因就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只向著賈環。寶玉便拉她的手,說道:「好姐姐,妳也理我理兒。」一面說,一面拉她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就嚷了!」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聽見了,素日原恨寶玉,今見他和彩霞玩耍,心上越發按不下這口氣。因一沉思,計上心來,故做失手,將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燭,向寶玉臉上只一推。

  只聽寶玉「噯喲」的一聲,滿屋裡人都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綽燈移過來一照,只見寶玉滿臉是油。王夫人又氣又急,忙命人替寶玉擦洗,一面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一面說:「這老三還是這麼毛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台盤!趙姨娘平時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遂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黑心種子來,也不教訓教訓!幾番兒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一發得了意了,一發上來了!」那趙姨娘只得忍氣吞聲,也上去幫著他們替寶玉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起了一溜燎泡,幸而沒傷眼睛。王夫人看了,又心疼,又怕賈母問時難以回答,急得又把趙姨娘罵一頓!又安慰了寶玉,一面取了敗毒散來敷上。寶玉說:「有些疼,還不妨事。明日老太太問,只說我自己燙的就是了。」鳳姐道:「就說自己燙的,也要罵人不小心,橫豎有一場氣生。」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

  襲人等見了,都慌的了不得。那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的門,便悶悶的,晚間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知道燙了,便親自趕過來。只瞧見寶玉自己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藥。黛玉只當十分燙的利害,忙近前瞧瞧,寶玉卻把臉遮了,搖手叫她出去,知她素性好潔,故不肯叫她瞧。黛玉也就罷了,但問他:「疼的怎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會回去了。

  次日,寶玉見了賈母,雖自己承認自己燙的,賈母免不得又把跟從的人罵了一頓。過了一日,有寶玉寄名的乾娘馬道婆到府裡來,見了寶玉,唬了一大跳,問其緣由,知是燙的,便點頭嘆息,一面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幾畫,口內嘟嘟囔囔的,又咒誦了一回,說道:「包管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災。」又向賈母道:「老祖宗,老菩薩,哪裡知道那佛經上說的利害!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長下來,暗裡就有多少促狹鬼跟著他,得空兒就擰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賈母聽如此說,便問:「這有什麼法兒解救沒有呢?」馬道婆便說道:「這個容易,只是替他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善男信女虛心供奉者,可以永保兒孫康寧,再無撞客邪祟之災。』賈母道:「倒不知怎麼供奉這位菩薩?」馬道婆說:「也不值什麼,不過除香燭供奉以外,一天多添幾斤香油點個大海燈。那海燈就是菩薩現身的法相,晝夜不息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我也做個好事。」馬道婆說:「這也不拘多少,隨施主願心。像我家裡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裡太妃,她許的願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錦鄉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斤油;再有幾家,或十斤、八斤、三斤、五斤的不等,也少不得要替他點。」賈母點頭思忖。馬道婆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長的,多捨些不妨;既是老祖宗為寶玉,若捨多了,怕哥兒擔不起,反折了福氣了。要捨,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道:「既這麼樣,就一日五斤,每月打總兒關了去。」馬道婆道:「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賈母又叫人來吩咐:「以後寶玉出門,拿幾串錢交給他的小子們,一路施捨給僧道貧苦之人。」說畢,那道婆便往各房問安閑逛去了。

  一時來到趙姨娘屋裡,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頭倒茶給她吃。趙姨娘正粘鞋呢,馬道婆見炕上堆著些零星綢緞,因說:「我正沒有鞋面子,姨奶奶給我些零碎綢子緞子,不拘顏色,做雙鞋穿罷。」趙姨娘嘆口氣道:「妳瞧,那裡頭還有塊像樣兒的麼?有好東西也到不了我這裡。妳不嫌不好,挑兩塊去就是了。」馬道婆便挑了幾塊,掖在袖裡。趙姨娘又問:「前日我打發人送了五百錢去,妳可在藥王面前上了供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妳上了。」趙姨娘嘆氣道:「阿彌陀佛!我手裡但凡從容些,也時常來上供,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馬道婆道:「妳只放心,將來熬得環哥大了,得個一官半職,那時妳要做多大功德還怕不能麼?」

  趙姨娘聽了笑道:「罷,罷!再別提起!如今就是榜樣。我們娘兒們跟得上這屋裡哪一個兒?寶玉兒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兒也還罷了,我只不服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了兩個指頭。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起身掀簾子一看,見無人,方回身向道婆說:「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她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馬道婆見說,便探她的口氣道:「我還用妳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了你們心裡不理論,只憑她去倒也好。」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她去,難道誰還敢把她怎麼樣嗎?」馬道婆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本事,也難怪。明裡不敢罷咧,暗裡也算計了,還等到如今!」

  趙姨娘聽這話裡有話,心裡暗暗的喜歡,便說道:「怎麼暗裡算計?我倒有這個心,只是沒這樣的能幹人。妳教給我這個法子,我大大的謝妳。」馬道婆聽了這話拿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妳快別問我,我哪裡知道這些事?罪罪過過的。」趙姨娘道:「妳又來了!妳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著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兒們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妳麼?」馬道婆聽如此,便笑道:「要說我不忍你們娘兒兩個受別人的委屈,還猶可,要說謝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趙姨娘聽這話鬆動了些,便說:「妳這麼個明白人,怎麼糊塗了?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人絕了,這家私還怕不是我們的,那時候妳要什麼不得呢?」馬道婆聽了,低了半日頭,說:「那時候兒事情妥當了,又無憑據,妳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有何難,我攢了幾兩體已,還有些衣裳首飾,妳先拿幾樣去。我再寫個欠契給妳,到那時候兒,我照數還妳。」馬道婆想了一回道:「也罷了,我少不得先墊上了。」趙姨娘不及再問,忙將一個小丫頭也支開,趕著開了箱子,將首飾拿了些出來,並體已散碎銀子,又寫了五十兩欠約,遞與馬道婆道:「妳先拿去做供養。」馬道婆見了這些東西,又有欠字,遂滿一應承,伸手先將銀子拿了,然後收了契。向趙姨娘要了張紙,拿剪子鉸了兩個紙人兒,問了他二人年庚,寫在上面。又找了一張藍紙,鉸了五個青面鬼,叫她併在一處,拿針釘了:「回去我再作法,自有效驗的。」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道:「姨奶奶在屋裡麼?太太等妳呢。」於是二人散了,馬道婆自去,不在話下。

  卻說黛玉,因寶玉燙了臉不出門,倒常在一處說話兒。這日飯後,看了兩篇書,又和紫鵑做了一會針線,總悶悶不舒,便出來看庭前才迸出的新筍。不覺出了院門,來到園中,四望無人,惟見花光鳥語,信步便往怡紅院來。只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遊廊上看畫眉洗澡呢。聽見房內笑聲,原來是李紈、鳳姐、寶釵都在這裡。一見她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兩個?」黛玉笑道:「今日齊全,誰下帖子請的?」鳳姐道:「我前日打發人送了兩瓶茶葉給姑娘,可還好麼?」黛玉道:「我正忘了,多謝想著。」寶玉道:「我嚐了不好,也不知別人說怎麼樣。」寶釵道:「口頭也還好。」鳳姐道:「那是暹羅國進貢的。我嚐了不覺怎麼好,還不及我們常喝的呢。」黛玉道:「我吃著卻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的。」寶玉道:「妳說好,把我的都拿了吃去罷。」鳳姐道:「我那裡還多著呢。」黛玉道:「我叫丫頭取去。」鳳姐道:「不用,我打發人送來。我明日還有一事求妳,一同叫人送來罷。」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她一點子茶葉,就使喚起人來了。」鳳姐笑道:「妳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兒?」眾人都大笑起來。

  黛玉漲紅了臉,回過頭去,一聲兒不言語。寶釵笑道:「二嫂子的詼諧真是好的。」黛玉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的討人厭罷了!」說著又啐了一口。鳳姐笑道:「妳給我們家做了媳婦,還虧負妳麼?」指著寶玉道:「妳瞧瞧人物兒配不上?門第兒配不上?根基兒家私兒配不上?哪一點兒玷辱妳?」黛玉起身便走。寶釵叫道:「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呢!走了倒沒意思。」說著,站起來拉住。才到房門,只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都來瞧寶玉,寶玉和眾人都起身讓坐,獨鳳姐不理。寶釵正欲說話,只見王夫人房裡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了,請奶奶姑娘們過去呢。」李紈連忙同著鳳姐兒走了,趙周兩人也都出去了。寶玉道:「我不能出去,妳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又說:「林妹妹,妳略站站,我和妳說話。」鳳姐聽了,回頭向黛玉道:「有人叫妳說話呢,回去罷。」便把黛玉往後一推,和李紈笑著去了。

  這裡寶玉拉了黛玉的手,只是笑,又不說話。黛玉不覺又紅了臉,掙著要走。寶玉道:「噯喲!好頭疼!」黛玉道:「該阿彌陀佛!」寶玉大叫一聲,將身一跳,離地有三四尺,口內亂嚷,盡是胡話。黛玉並眾丫要都唬慌了,忙報知王夫人與賈母。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裡,都一齊來看。寶玉一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的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一見,唬的抖衣亂戰,兒一聲肉一聲,放聲大哭。於是驚動了眾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並璉、蓉、芸、萍、薛姨媽、薛蟠並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下人等,並丫鬟、媳婦等,都來園內看視,登時亂麻一般,正沒個主意。

  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犬殺犬,見了人瞪著眼就要殺人,眾人一發慌了。周瑞家的帶著幾個力大的女人,上去抱住,奪了刀,抬回房中,平兒、丰兒等哭的哀天叫地。賈政心中也著忙。當下眾人七言八語,有說送祟的,有說跳神的,有荐玉皇閣張道士捉怪的,整鬧了半日,祈求禱告,百般醫治,並不見好。日落後,王子騰夫人告辭去了。

  次日,王子騰也來問候。接著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並各親戚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有荐醫的。他叔嫂二人一發糊塗,不省人事,身熱如火,在床上亂說。到夜裡更甚,因此那些丫鬟不敢上前,故將他叔嫂二人都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著人輪班守視。賈母、王夫人、邢夫人並薛姨媽寸步不離,只圍著哭。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的上下不安。賈赦還各處去尋覓僧道,賈政見不效驗,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總由天命,非人力可強。他二人之病百般醫治不效,想是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去。」賈赦不理,仍是百般忙亂。

  看看三日光陰,鳳姐、寶玉躺在床上,連氣息都微了。合家都說沒了指望了,忙的將他二人的後事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等更哭的死去活來。只有趙姨娘外面假作憂愁,心中稱願。

  至第四日早,寶玉忽睜開眼向賈母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發我走罷。」賈母聽見這話,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裡也受罪不安。」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怎麼見得不中用了?妳願意他死了有什麼好處?妳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都是你們素日調唆著,逼他唸書寫字,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就像個避貓鼠兒一樣。都不是妳們這起小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他,你們就隨了心了!我饒哪一個!」一面哭,一面罵。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裡越發著急,忙喝退了趙姨娘,委婉勸解了一番。忽有人來回:「兩口棺木都做齊了。」賈母聞之,如刀刺心,一發哭著大罵,問:「是誰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來打死!」鬧了個天翻地覆。

  忽聽見空中隱隱有木魚聲,唸了一句「南無解冤解結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不安、中邪祟、逢凶險的,找我們醫治。」賈母、王夫人都聽見了,便命人向街上找尋去。原來是一個癩和尚同一個跛道士。那和尚是怎的模樣?但見:「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有寶光。破衲芒鞋無住跡,腌髒更有一頭瘡。那道人是如何模樣?看他時:「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因命人請進來,問他二人:「在何山修道?」那僧笑道:「長官不消多話,因知府上人口欠安,特來醫治的。」賈政道:「有兩個人中了邪,不知有何仙方可治?」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放著希世之寶,可治此病,何須問方?」賈政心中便動了,因道:「小兒生時雖帶了一塊玉來,上面刻著能除凶邪,然亦末見靈效。」那僧道:「長官有所不知。那寶玉原是靈的,只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今將此寶取出來,待我持誦持誦,自然依舊靈了。」賈政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塊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

  青埂峰下,別來十三載矣。人世光陰迅速,塵緣未斷,奈何奈何!可羡你當日那段好處: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只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惹是非。可惜今日這番經歷:粉漬脂痕污寶光,房櫳日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債償清好散場。

  唸畢,又摩弄了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臥室檻上,除自己親人外,不可令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後,包管好了。」賈政忙命人讓茶,那二人已經走了,只得依言而行。

  鳳姐、寶玉果一日好似一日的,漸漸醒來,知道餓了,賈母、王夫人才放心了。眾姐妹都在外間聽消息。黛玉先唸了一聲佛,寶釵笑而不言。惜春道:「寶姐姐笑什麼?」寶釵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度化眾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妳說可忙不忙?可好笑不好笑?」一時黛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妳們都不是好人!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著鳳丫頭學得貧嘴賤舌的。」一面說,一面掀簾子出去了。

  欲知端詳,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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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34: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話說寶玉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後,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復,仍回大觀園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近日寶玉病的時節,賈芸帶著家下小廝坐更看守,盡夜在這裡,那小紅同眾丫鬟也在這裡守著寶玉。彼此相見日多,漸漸的混熟了。小紅見賈芸手裡拿著塊絹子,倒像是自己從前掉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用不著一切男人,賈芸仍種樹去了。這件事待放下又放不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猶豫不決、神魂不定之際,忽聽窗外問道:「姐姐在屋裡沒有?」小紅聞聽,在窗眼內望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個小丫頭佳蕙,因答說:「在家裡呢,妳進來罷。」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在院子裡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她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是多少,妳替我收著。」便把手絹子打開,把錢倒出來交給小紅。小紅就替她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佳蕙道:「妳這兩日心裡到底覺著怎麼樣,依我說,妳竟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小紅道:「哪裡的話?好好兒的,家去做什麼?」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的弱,時常她吃藥,妳就和她要些來吃,也是一樣。」小紅道:「胡說,藥也是混吃的?」佳蕙道:「妳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麼樣?」小紅道:「怕什麼,還不如早些死了倒乾淨。」佳蕙道:「好好兒的,怎麼說這些話?」小紅道:「妳哪裡知道我心裡的事!」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妳,這個地方本也難站。就像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香了願,叫把跟著的人都按著等兒賞他們。我算年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妳怎麼也不算在裡頭?我心裡就不服。襲人哪怕她得十分兒,也不惱她,原該的。說句良心話,誰還能比她呢?別說她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只可氣晴雯、綺霞她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仗著寶玉疼她們,眾人就都捧著她們。妳說可氣不可氣?」

  小紅道:「也犯不著氣她們。俗話說的『千里搭帳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哪誰還管誰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心腸,由不得眼圈兒紅了,又不好意思無端的哭,只得勉強笑道:「妳這話說的是。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麼收拾房子,怎麼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熬煎似的。」小紅聽了,冷笑兩聲,方要說話,只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走進來,手裡拿看些花樣子並兩張紙,說道:「這兩個花樣子叫妳描出來呢。」說著,向小紅撂下,回轉身就跑了。小紅向外問道:「到底是誰的?也不等得說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著妳,怕冷了不成?」那小丫頭在窗外只說得一聲:「是綺大姐姐的。」抬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小紅便賭氣把那樣子撂在一邊,向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的,因說道:「前兒一枝新筆放在哪裡了?怎麼想不起來?」一面說,一面出神,想了一回,方笑道:「是了,前兒晚上鶯兒拿了去了。」因向佳蕙道:「妳替我取了來。」佳蕙道:「花大姐姐還等著我替她拿箱子,妳自己取去罷。」小紅道:「她等著妳,妳還坐著閑磕牙兒,我不叫妳取去,她也不等妳了。壞透了的小蹄子!」說著,自己便出房來。

  出了恰紅院,一逕往寶釵院內來,剛至沁芳亭畔,只見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從那邊來。小紅立住,笑問道:「李奶奶,您老人家哪裡去了,怎麼打這裡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妳說,好好兒的,又看上了哪個什麼雲哥兒雨哥兒的,這會子逼著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屋裡聽見,可又是不好。」小紅笑道:「您老人家當真的就信著他去叫麼?」李嬤嬤道:「可怎麼樣呢?」小紅笑道:「那一個要是知好歹,就不進來才是。」李嬤嬤道:「他又不傻,為什麼不進來?」小紅道:「既是進來,您老人家該和他一塊兒來,回來叫他一個人混碰,看他怎麼樣!」李嬤嬤道:「我有那樣大工夫和他走!不過告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子,或是老婆子,帶他來就完了。」說著,拄著拐一逕去了。

  小紅聽說,便站著出神,且不去取筆。不多時,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見小紅站在那裡,便問道:「紅姐姐,妳在這裡做什麼呢?」小紅抬頭見是小丫頭子墜兒,小紅道:「哪裡去?」墜兒道:「叫我帶進芸二爺來。」說著,一逕跑了。這裡小紅剛走至蜂腰橋門前,只見那邊墜兒引著賈芸來了。那賈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小紅一溜;那小紅只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好相對。小紅不覺把臉一紅,一扭身往蘅蕪院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賈芸隨著墜兒逶迤來至怡紅院中,墜兒先進去回明了,然後方領賈芸進去。賈芸看時,只見院內略略有幾點山石,種著芭蕉,那邊有兩隻仙鶴,在松樹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著各色籠子,籠著仙禽異鳥。上面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鎘扇,上面懸著一個匾,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綠﹞。賈芸想道:「怪道叫怡紅院,原來匾上是這四個字。」正想著,只聽裡面隔著紗窗子笑說道:「快進來罷,我怎麼就忘了你兩三個月!」賈芸聽見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抬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文章閃爍,卻看不見寶玉在那裡。一回頭,只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對兒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裡頭屋裡坐。」賈芸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

  又進一道碧紗廚,只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著大銷金撤花帳子,寶玉穿著家常衣服,著鞋,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帶笑立起身來。賈芸忙上前請了安,寶玉讓坐,便在下面一張椅子上坐了。寶玉笑道:「只從那個月見了你,我叫你往書房裡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賈芸笑道:「總是我沒造化,偏又遇著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寶玉道:「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賈芸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說著,只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芸嘴裡和寶玉說話,眼睛卻瞅那丫鬟,細挑身子,容長臉兒,穿著銀紅襖兒,青緞子坎肩,白綾細褶兒裙子。那賈芸自從寶玉病了,他在裡頭混了兩天,都把有名人口記了一半,他看見這丫鬟,知道是襲人。他在寶玉房中比別人不同,如今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著,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麼給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裡,又不是客,等我自己倒罷了。」寶玉道:「你只管坐著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麼著。」賈芸笑道:「雖那麼說,叔叔屋裡的姐姐們,我怎麼敢放肆呢。」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致,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那賈芸口裡只得順著他說。說了一回,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甚留,只說:「你明兒閑了只管來。」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出去了。

  賈芸出了怡紅院,見四顧無人,便慢慢的停著些走,口裡一長一短和墜兒說話。先問她:「幾歲了?名字叫什麼?妳父母在哪行上?在寶叔屋裡幾年了?一個月多少錢?共總寶叔屋內有幾個女孩子?」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賈芸又道:「剛才那個和你說話的,她可是叫小紅?」墜兒笑道:「她就叫小紅。你問她做什麼?」賈芸道:「方才她問妳什麼絹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聽了笑道:「她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她的絹子的。我哪裡那麼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她又問我,她說我替她找著了還謝我呢。才在蘅蕪院門口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了,給我罷,我看她拿什麼謝我。」

  原來上月賈芸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知是這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哪一個人,故不敢造次。今聽見小紅問墜兒,知是她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妳,妳要得了她的謝禮,可不許瞞著我。」墜兒滿口裡答應了,接了絹子,送出賈芸,回來找小紅,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打發賈芸去後,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襲人便走上來,坐在床沿上推他,說道:「怎麼又要睡覺?你悶的很,出去逛逛不好?」寶玉見說,攜著她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捨不得妳。」襲人笑道:「你沒別的說了!」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寶玉道:「可往哪裡去呢?怪膩膩煩煩的。」襲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這麼委瑣,越發心裡膩煩了。」寶玉無精打彩,只得依她。晃出了房門,在回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兒,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何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著一張小弓兒趕來。一見寶玉在前,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裡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呢。」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兒的,射牠做什麼?」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唸書,閑著做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磕了牙,哪時候兒才不演呢!」

  說著,便順腳一逕來至一個院門前,看那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正是瀟湘館。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為什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了。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裡裝睡著了。寶玉才走上來,要扳她的身子,只見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卻跟進來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來再請罷。」剛說著,黛玉便翻身坐起來,笑道:「誰睡覺呢?」那兩三個婆子見黛玉起來,便笑道:「我們只當姑娘睡著了。」說著,便叫紫鵑說:「姑娘醒了,進來伺候。」一面說,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鬢髮,一面笑問寶玉道:「人家睡覺,你進來做什麼?」寶玉見她惺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妳才說什麼?」黛玉道:「我沒說什麼。」寶玉笑道:「給妳個榧子吃呢!我都聽見了。」二人正說話,只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妳們的好茶沏碗我喝。」紫鵑道:「我們哪裡有好的?要好的只好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妳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道:「他是客,自然先沏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妳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妳疊被鋪床?」黛玉登時急了,撂下臉來說道:「你說什麼?」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麼?」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兒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寶玉心下慌了,忙趕上來說:「好妹妹,我一時該死。妳好歹別告訴去!我再敢說這話,嘴上長個疔,爛了舌頭。」

  正說著,只見襲人走來,說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罷,老爺叫你呢。」寶玉聽了,不覺打了個焦雷一般,也顧不得別的,疾忙回來穿衣服。出園來,只見焙茗在二門前等著。寶玉問道:「你可知道老爺叫我是為什麼?」焙茗道:「爺快出來罷,橫豎是見去的,到那裡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催著寶玉。轉過大廳,寶玉心裡還自狐疑,只聽牆角邊一陣呵呵大笑,回頭見薛蟠拍著手跳出來,笑道:「要不說姨夫叫你,你哪裡肯出來的這麼快!」焙茗也笑著跪下了。寶玉怔了半天,方想過來是薛蟠哄出他來。薛蟠連忙打恭作揖賠不是,又求:「別難為了小子,都是我央及他去的。」寶玉也無法了,只好笑問道:「你哄我也罷了,怎麼說是老爺呢?我告訴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麼?」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要哄我,也說我父親就完了。」寶玉道:「噯喲,越發的該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雜種,還跪著做什麼?」焙茗連忙叩頭起來。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老胡和老程他們,不知哪裡尋了來的,這麼粗這麼長粉脆的鮮藕,這麼大的西瓜,這麼長這麼大的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羅豬、魚。你說這四樣禮物,可難得不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麼種出來的。我先孝敬了母親,趕著就給你們老太太、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兒的一個小子又來了,我和你樂一天何如?」一面說,一面來到他書房裡,只見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等並唱曲兒的小子都在這裡。見他進來,請安的,問好的,都彼此見過了。

  吃了茶,薛播即命人:「擺酒來。」話猶未了,眾小廝七手八腳擺了半天,方才停當歸坐。寶玉果見瓜藕新異,因笑道:「我的壽禮還沒送來,倒先擾了。」薛蟠道:「可是呢,你明兒來拜壽,打算送什麼新鮮物兒?」寶玉道:「我沒有什麼送的。若論銀錢吃穿等類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寫一張字,或畫一張畫,這才是我的。」薛蟠笑道:「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了。昨兒我看見人家一本春宮兒,畫的很好。上頭還有許多的字,我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原來是什麼〈庚黃〉的。真好的了不得。」寶玉聽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哪裡有個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裡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麼?」薛蟠道:「怎麼沒看真?」寶玉將手一撒給他看道:「可是這兩個字罷?其實和庚黃相去不遠。」眾人都看時,原來是〈唐寅〉兩個字,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個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自覺沒趣,笑道:「誰知他是〈糖銀〉是〈果銀〉的!」

  正說著,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薛蟠等一齊都叫「快請」。說猶未了,只見馮紫英一路說笑已進來了,眾人忙起席讓坐。馮紫英笑道:「好啊,也不出門了,在家裡高樂罷。」寶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會。老世伯身上安好?」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但近來家母偶著了些風寒,不好了兩天。」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來,掛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叫兔鶻梢了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麼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怕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閑瘋了,咱們幾個人吃酒聽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卻有大幸。」

  薛蟠眾人見他吃完了茶,都說道:「且入席,有話慢慢的說。」馮紫英聽說,便立起身來說道:「論理,我該陪飲幾杯才是,只是今兒有一件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實不敢領。」薛蟠、寶玉眾人哪裡肯依,死拉著不放。馮紫英笑道:「這又奇了。你我這些年,哪一回有這個道理的?實在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喝,拿大杯來,我領兩杯就是了。」眾人聽說,只得罷了,薛蟠執壺,寶玉把盞,斟了兩大海。那馮紫英站著,一氣而盡。寶玉道:「你到底把這個不幸之幸說完了再走。」馮紫英笑道:「今兒說的也不盡興,我為這個,還要特治一個東兒,請你們去細談一談,二則還有奉懇之處。」說著撒手就走。薛蟠道:「越發說的人熱刺刺的扔不下,多早晚才請我們?告訴了也省了人打悶雷。」馮紫英道:「多則十日,少則八天。」一面說,一面出門上馬去了。眾人回來,依席又飲了一回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襲人正惦記他去見賈政,不知是禍是福,只見寶玉醉醺醺回來,因問其原故,寶玉一一向她說了。襲人道:「人家牽腸掛肚的等著,你且高樂去,也到底打發個人來給個信兒!」寶玉道:「我何嘗不要送信兒,因馮世兄來了,就混忘了。」正說著,只見寶釵走進來,笑道:「偏了我們新鮮東西了。」寶玉笑道:「姐姐家的東西,自然先偏了我們了。」寶釵搖頭笑道:「昨兒哥哥倒特特的請我吃,我不吃,我叫他留著送給別人罷。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說著,丫鬟倒了茶來,吃茶說閑話兒,不在話下。

  卻說那黛玉聽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至晚飯後,聞得寶玉回來了,心裡要找他問問是怎麼樣了,一步步行來。見寶釵進寶玉的園內去了,自己也隨後走了來。剛到了沁芳橋,只見各色水禽盡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閃灼,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怡紅院來,門已關了,黛玉即便叩門。誰知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偷著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

  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性情,她們彼此玩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見是她的聲音,只當別的丫頭們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門麼?」晴雯偏偏還沒聽見,便使性子說道:「憑妳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進入來呢!」黛玉聽了這話,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她,鬥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若是認真慪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了。真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黛玉心中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必意是寶玉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蔭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

  原來這黛玉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這一哭,那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正是:「花魂點點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因又有一首詩道:「顰兒才貌世應稀,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那黛玉正自啼哭,忽聽吱嘍嘍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哪一個出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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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綵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

  話說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都送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尚望著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紫鵑、雪雁素日知道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著什麼,常常的便自淚不乾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或怕她思父母,想家鄉,受委屈,用話來寬慰。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了,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去理她,由她悶坐,只管外間自便去了。那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無話。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續錦紗羅疊成千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繫了,每一棵樹頭每一枝花上,都繫了這些物事。滿園裡繡帶飄搖,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執、鳳姐等並大姐兒、香菱與眾丫鬟們,都在園裡玩耍,獨不見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難道還睡覺不成?」寶釵道:「妳們等著,等我去鬧了她來。」說著,便撂下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著,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見寶釵問了好,說了一回閑話兒,才走。寶釵回身指道:「她們都在那裡呢,妳們找她們去罷。我找林姑娘去就來。」說著,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兄妹們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不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剛要尋別的姐妹去。

  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將欲過河去了。引得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邊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那亭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橋,蓋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隔子,糊著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只聽說道:「妳瞧瞧這絹子,果然是妳丟的那一塊,妳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個說:「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妳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找了來不成?」又答道:「我已經許了謝妳,自然是不哄妳的。」又聽說道:「我找了來給妳,自然謝我。但只是那揀的人,妳就不謝他麼?」那一個又說道:「妳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叫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妳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妳呢。」半晌,又聽說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就算謝他的罷。妳要告訴別人呢?須得起個誓。」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人,嘴上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只顧說,看仔細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隔子都推開了,就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玩話兒呢。走到跟前,咱們也看得見,就別說了。」

  寶釵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她們豈不躁了?況且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小紅。她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丫頭,今兒我聽了她的短兒,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妳往哪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小紅、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她二人笑道:「妳們把林姑娘藏在哪裡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兒呢!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裡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又鑽在山子洞裡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她二人怎麼樣?」

  誰知小紅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了,也半日不言語。小紅又道:「這可怎麼樣呢?」墜兒道:「聽見了,管誰筋疼!各人幹各人的就完了。」小紅道:「要是寶姑娘聽見還罷了。那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她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怎麼樣呢?」二人正說著,只見香菱、臻兒、司棋、侍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只得掩住這話,且和她們玩笑。

  只見鳳姐站在山坡上招手兒,小紅便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前,堆著笑問:「奶奶使喚做什麼事?」鳳姐打量了一回,見她生的乾淨俏麗,說話知趣,因笑道:「我的丫頭們今兒沒跟進我來。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不知妳能幹不能幹?說的齊全不齊全?」小紅笑道:「奶奶有什麼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要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任憑奶奶責罰就是了。」鳳姐笑道:「妳是哪位姑娘屋裡的?我使妳出去,她回來找妳,我好替妳說。」小紅道:「我是寶二爺屋裡的。」鳳姐聽了笑道:「噯喲!妳原來是寶玉屋裡的,怪道呢。也罷了,等他問,我替妳說。妳到我們家告訴妳平姐姐,外頭屋裡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捲銀子,那是一百二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當面秤給她瞧了,再給她拿去。還有一件事,裡頭床頭兒上有個小荷包兒,拿了來。」小紅聽說,答應著,撤身去了。

  不多時回來,不見鳳姐在山坡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裡出來,站著繫帶子,便起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哪裡去了?」司棋道:「沒理論。」小紅聽了,回身又往四下裡一看,只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小紅上來陪笑道:「姑娘們可知道二奶奶剛才哪裡去了?」探春道:「往妳大奶奶院裡找去。」小紅聽了,再往稻香村來,頂頭見晴雯、綺霞、碧痕、秋紋、麝月、侍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晴雯一見小紅,便說道:「妳只是瘋罷!院子裡花兒也不澆,雀兒兒不餵,茶爐子也不弄,就在外頭逛!」小紅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兒,過一日澆一回。我餵雀兒的時候兒,妳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小紅道:「今兒不該我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霞道:「妳聽聽她的嘴!妳們別說了,讓她逛罷。」小紅道:「妳們再問問,我逛了沒逛。二奶奶才使喚我說話取東西去。」說著,將荷包舉給她們看,方沒言語了,大家走開。睛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就不服我們說了。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沒有,就把她興頭的這個樣兒。這一遭半遭兒的也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好的呢!」一面說著去了。

  這裡小紅聽了,不便分證,只得忍氣來找鳳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在這裡和李氏說話兒呢。小紅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她就把銀子收起來了!才張材家的來取,當面秤了給她拿了去了。」說著,將荷包遞上去。又道:「平姐姐叫我來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哪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她怎麼按著我的主意打發去了呢?」小紅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裡奶奶好。我們二爺沒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裡的姑奶奶尋幾丸延年神驗萬金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裡。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了去。』」

  小紅還未說完,李氏笑道:「噯喲!這話我就不懂了,什麼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笑道:「怨不得妳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向小紅笑道:「好孩子,難為妳說得齊全,不像她們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這幾個丫頭老婆之外,我就怕和別人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嚼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她們哪裡知道?我們平兒先也是這麼著,我就問著她,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算美人兒了?說了幾遭兒才好些兒了。」李執笑道:「都像妳潑辣貨才好。」鳳姐道:「這個丫頭就好。剛才這兩遭說話雖不多,口角兒就很剪斷。」說著,又向小紅笑道:「明兒妳伏侍我罷,我認妳做乾女孩兒。我一調理,妳就出息了。」

  小紅聽了,「噗哧」一笑。鳳姐道:「妳怎麼笑?妳說我年輕,比妳能大幾歲,就做妳的媽了?妳做春夢呢!妳打聽打聽,這些人比妳大的趕著我叫媽,我還不理呢,今兒抬舉了妳了。」小紅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兒了。我媽是奶奶的乾女孩兒,這會子又認我做乾女孩兒!」鳳姐道:「誰是妳媽?」李紈笑道:「妳原來不認得她,她是林之孝的女孩兒。」鳳姐聽了十分詫異,因說道:「哦,是他的丫頭啊。」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兒:一個天聾,一個地啞。哪裡承望養出這麼個伶俐丫頭來!妳十幾了?」小紅道:「十七歲了。」又問名字。小紅道:「原叫紅玉,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只叫小紅了。」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得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說:「嫂子不知道,我和她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裡誰是誰,妳替我好好兒的挑兩個丫頭找使。她只管答應著,她饒不挑,倒把她的女孩兒送給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紈笑道:「妳可是又多心了。進來在先,妳說在後,怎麼怨得她媽?」鳳姐也笑道:「既這麼著,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小紅笑道:「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兒,也得見識見識。」剛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紈去了。小紅自回怡紅院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黛玉,因夜間失寢,次日起來遲了,聞得眾姐妹都在園中做餞花會,恐人笑她痴懶,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了院中,只見寶玉進門,來了便笑道:「好妹妹,妳昨兒告了我了沒有?叫我懸了一夜的心。」黛玉便回頭叫紫鵑:「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一面說,一面又往外走。寶玉見她這樣,還認作是昨日晌午的事,哪知晚間的這件公案?還打恭作揖的。黛玉正眼兒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門,一直找別的姐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自己猜疑:「看起這樣光景來,不像是為昨兒的事。但只昨日我回來的晚了,又沒有見她,再沒有沖撞她的去處兒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隨後跟了來。

  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見黛玉來了,三個一同站著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妳呢。」探春道:「寶哥哥,你往這裡來,我和你說話。」寶玉聽說,便跟了她,離了釵、玉兩個,到了一棵石榴樹下。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沒叫你嗎?」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道:「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來著。」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並沒叫我。」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或輕巧玩意兒,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麼逛去,城裡城外大廊大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致東西,總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器,沒處撂的古董兒,再麼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那些做什麼!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兒,竹子根兒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子兒就好了,我喜歡的了不得。誰知她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兒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幾吊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兩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揀那有意思兒又不俗氣的東西,你多替我帶幾件來,我還像上回的鞋做一雙你穿,比那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妳提起鞋來,我想起故事來了。一回穿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做的?我哪裡敢提三妹妹,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的生日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麼了。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賤綾羅,做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得抱怨的了不得:正經親兄弟,鞋塌拉襪塌拉的沒人看見,且做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你說,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做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衣裳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閑著沒事做一雙半雙,愛給哪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她瞎氣。」寶玉聽了,點頭笑道:「妳不知道,她心裡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聽說,一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她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下賤的見識。她只管這麼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她,但她忒昏憒的不像了,還有笑話兒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買那些玩的東西,過了兩天,她見了我,就說是怎麼沒錢,怎麼難過。我也不理。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她就抱怨起我來,說我攢的錢為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說著,只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別人,且說體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寶玉見不見了黛玉,便知是她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她的氣息一息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嘆道:「這是她心裡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等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她。」說著,只見寶釵約著她們往後頭去。寶玉道:「我就來。」等她二人去遠,把那花兒兜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處。將已到了花塚,猶未轉過山坡,只聽那邊有嗚咽之聲,一面數落著,哭的好不傷心。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哪屋裡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聽她哭道是: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閏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初壘成,樑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樑空巢已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儂此日生雙冀,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正是一面低吟,一面哽咽。那邊哭的自己傷心,卻不道這邊聽的早已痴倒了。

  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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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43: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回 蔣玉函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在一腔無明未曾發洩,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唸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又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有耳東西。」

  那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的不成?」抬頭一看,見是寶玉,黛玉便啐道:「呸!我打量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

  這裡寶玉悲慟了一回,見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妳且站著。我知道妳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撩開手。」黛玉回頭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便道:「請說。」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妳聽不聽呢?」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後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寶玉道:「唉!當初姑娘來了,哪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收拾的乾乾淨淨,等著姑娘回來。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個床兒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頭們都想到了。我想著姐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別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裡,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倒把外四路兒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妹妹,雖然有兩個,妳難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妳是獨出,只怕妳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一番心,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哭起來。

  那裡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光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這般形象,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憑我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就有一二分錯處,妳或是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我都不灰心。誰知妳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兒,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妳說明了原故,我才得托生呢!」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道:「你既這麼說,為什麼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呢!」寶玉詫異道:「這話從哪裡說起?我要是這麼著,立刻就死了!」

  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妳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是丫頭們懶怠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她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說著抿著嘴兒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二人正說話,見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

  王夫人見了黛玉,因問道:「大姑娘,妳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黛玉道:「也不過這麼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兒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疏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子,我也忘了。」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她吃什麼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八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寶玉拍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裡人都笑了。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寶玉道:「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王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兒,明兒就叫人買些來吃。」寶玉道:「這些藥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麼藥就這麼貴!」

  寶玉笑道:「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只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不算為奇,只在群藥裡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年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問寶姐姐。」寶釵聽說,笑著搖手兒說道:「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寶玉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撒謊!」口裡說著,忽一回身,只見林黛玉坐在寶釵身後抿著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著羞他。

  鳳姐因在裡間屋裡看著人放桌子,聽如此說,便走來笑道:「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前日薛大爺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做什麼,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哪裡知道這麼費事!』我問什麼藥?他說是寶兄弟說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不記得。他又說:『不是我就買幾顆珍珠了,只是必要頭上戴過的,所以才來尋幾顆。要沒有散的花兒,就是頭上戴過的拆下來也使得。過後兒我揀好的再給穿了來。』我沒法兒,只得把兩枝珠子花兒現拆了給他。還要一塊三尺長、上用的大紅紗,拿乳缽研了面子呢。」鳳姐說一句,寶玉唸一句佛。鳳姐說完了,寶玉又道:「太太打量怎麼著?這不過也是將就罷例。正經按方子,這珍珠寶石是要在古墳裡找,有那古時富貴人家兒裝裹的頭面拿了來才好。如今哪裡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帶過的也使得。」王夫人聽了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拉的!就是墳裡有,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尸倒骨的,做了藥也不靈啊!」

  寶玉因向黛玉道:「妳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臉望著黛玉說,卻拿眼睛瞟著寶釵。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只問著我!」王夫人也道:「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寶玉笑道:「太太不知道這個原故。寶姐姐先在家裡住著,薛大哥的事她也不知道,何況如今在裡頭住著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後以為是我撒謊,就羞我。」正說著,見賈母房裡的丫頭找寶玉和黛玉去吃飯。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帶著那丫頭走。那丫頭說:「等著寶二爺一塊兒走啊。」黛玉道:「他不吃飯,不和咱們走,我先走了。」說著,便出去了。寶玉道:「我今兒還跟著太太吃罷。」王夫人道:「罷罷,我今兒吃齋,你正經吃你的去罷。」寶玉道:「我也跟著吃齋。」說著,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寶釵等笑道:「妳們只管吃妳們的,由他去罷。」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一趟,她心裡正不自在呢。何苦來?」寶玉道:「理她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怕賈母惦記,二則也想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的是什麼?吃飯吃茶也是這麼忙碌碌的。」寶釵笑道:「妳叫他快吃了瞧黛玉妹妹去罷。叫他在這裡胡鬧什麼呢?」寶玉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可巧走到鳳姐兒院前,只見鳳姐兒在門前站著,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們挪花盆呢。見寶玉來了,笑道:「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寶玉只得跟了進來。到了房裡,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各色上用紗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道:「這算什麼?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怎麼個寫法兒?」鳳姐兒道:「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寶玉聽說,只得寫了。鳳姐一面收起來,一面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依不依?你屋裡有個丫頭叫小紅的,我要叫了來使喚,明兒我再替你挑一個,可使得麼?」寶玉道:「我屋裡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何必問我?」鳳姐笑道:「既這麼著,我就叫人帶她去了。」寶玉道:「只管帶去罷。」說著要走。鳳姐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寶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回來罷。」說著,便至賈母這邊。

  只見都已吃完了飯了。賈母因問道:「跟著你娘吃了什麼好的了?」寶玉笑道:「也沒什麼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因問:「林姑娘在哪裡?」賈母道:「裡頭屋裡呢。」寶玉進來,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剪子裁什麼呢。寶玉走進來,笑道:「哦!這是做什麼呢?才吃了飯,這麼控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並不理,只管裁她的。有一個丫頭說道:「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熨罷。」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它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聽了,自是納悶。

  只見寶釵、探春等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回話,寶釵也進來問:「妹妹做什麼呢?」因見林黛玉裁剪,笑道:「越發能幹了,連裁鉸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寶釵笑道:「我告訴妳個笑話兒,才剛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裡就不受用了。」黛玉道:「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寶玉向寶釵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妳抹骨牌去罷。」寶釵聽說,便笑道:「我是為抹骨牌才來麼?」說著便走了。黛玉道:「你倒是去罷,這裡有老虎,看吃了你!」說著又裁。寶玉見她不理,只得還陪笑說道:「妳也去逛逛,再裁不遲。」黛玉總不理。寶玉便問丫頭們:「這是誰叫她裁的?」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道:「憑他誰叫我裁,也不管二爺的事。」寶玉方欲說話,只見有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呢!」寶玉聽了,忙撤身出來。黛玉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

  寶玉來到外面,只見焙茗說:「馮大爺家請。」寶玉聽了,知道是昨日的話,便說:「要衣裳去。」就自己往書房裡來。焙茗一直到了二門前等人,只見出來了一個老婆子,焙茗上去說道:「寶二爺在書房裡等出門的衣裳,您老人家進去帶個信兒。」那婆子啐道:「呸!放你娘的屁!寶玉如今在園裡住著,跟他的人都在園裡,你又跑了這裡來帶信兒了!」焙茗聽了笑道:「罵的是,我也糊塗了!」說著,一逕往東邊二門前來。可巧門上小廝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將原故說了,有個小廝跑了進去,半日才抱了一個包袱出來,遞給焙茗。回到書房裡,寶玉換上,叫人備馬,只帶著焙茗、鋤藥、雙瑞、壽兒四個小廝去了。

  一逕到了馮紫英門口,有人報與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只見薛蟠早已在那裡久候了,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們,並唱小旦的蔣玉函,錦香院的妓女雲兒。大家都見過了,然後吃茶。寶玉擎茶笑道:「前兒說的幸與不幸之事,我晝夜懸想,今日一聞呼喚即至。」馮紫英笑道:「你們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實。前日不過是我的設辭,誠心請你們喝一杯酒,恐怕推托,才說下這句話。誰知都信了真了。」說畢,大家一笑。然後擺上酒來,依次坐定。

  馮紫英先叫唱曲兒的小廝過來遞酒,然後叫雲兒也過來敬三鐘。那薛蟠三杯落肚,不覺忘了情,拉著雲兒的手笑道:「妳把那體己新鮮曲兒唱個我聽,我喝一壇子,好不好?」雲兒聽說,只得拿起琵琶來,唱道:「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惦記者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唱畢,笑道:「你喝一壇子罷了。」薛蟠聽說,笑道:「不值一壇,再唱好的來。」

  寶玉笑道:「聽我說罷,這麼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個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給人斟酒。」馮紫英、蔣玉函等都道:「有理,有理。」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盡,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個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個字的原故。說完了,喝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薛蟠不等說完,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玩我呢!」雲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麼?這還虧你天天喝酒呢,難道連我也不及?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哪裡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眾人都拍手道:「妙!」薛蟠聽說無法,只得坐了。

  聽寶玉說道:「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眾人聽了,都說道:「好!」薛蟠獨揚著臉,搖頭說:「不好,該罰。」眾人問:「如何該罰?」薛蟠道:「他說的我全不懂,怎麼不該罰?」雲兒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兒的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來,又該罰了。」於是拿琵琶聽寶玉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裡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唱完,大家齊聲喝彩,獨薛蟠說:「沒板兒。」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完了令。

  下該馮紫英,說道:「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說畢,端起酒來,唱道:「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裡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唱完,飲了門杯,說道:「雞聲茅店月。」令完。

  下該雲兒,雲兒便說道:「女兒悲,將來終身倚靠誰?」薛蟠笑道:「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麼?」眾人都道:「別混他,別混他!」雲兒又道:「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薛蟠道:「前兒我見了妳媽,還囑咐她,不叫她打妳呢!」眾人都道:「再多說的,酒十杯。」薛蟠連忙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子,說道:「沒耳性,再不許說了。」雲兒又說:「女兒喜,情郎不捨還家裡。女兒樂,住了蕭管弄弦索。」說完,便唱道:「豆蔻花開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裡鑽。鑽了半日鑽不進去,爬到花兒上打鞦韆。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唱畢,飲了門杯,說道:「桃之夭夭。」令完,下該薛蟠。

  薛播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便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方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做忘八,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著腰說道:「你說的是!快說底下的罷。」薛蟠瞪瞪了眼,又說道:「女兒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麼愁?」薛蟠道:「繡房鑽出個大馬猴。」眾人哈哈笑道:「該罰,該罰!先還可恕,這句更不通了。」說著,便要斟酒。寶玉道:「押韻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們鬧什麼!」眾人聽說方罷了。雲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我就沒好的了?聽我說罷: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眾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雅?」薛蟠道:「女兒樂,一根往裡戳。」眾人聽了,都回頭說道:「該死,該死!快唱了罷。」薛蟠便唱道:「一個蚊子哼哼哼。」眾人都怔了,說道:「這是什麼曲兒?」薛蟠還唱道:「兩個蒼蠅嗡嗡嗡。」眾人都道:「罷,罷,罷!」薛蟠道:「愛聽不聽,這是新鮮曲兒,叫作『哼哼韻』,你們要懶怠聽,連酒底兒都免了,我就不唱。」眾人都道:「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

  於是蔣玉函說道:「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說畢,唱道:「可喜你天生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巧。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唱畢,飲了門杯,笑道:「這詩詞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見了一副對子,只記得這句,可巧席上還有這件東西。」說畢,便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唸道:「花氣襲人知晝暖。」眾人都倒依了完令,薛蟠又跳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並沒有寶貝,你怎麼說起寶貝來了?」蔣玉函忙說道:「何曾有寶貝?」薛蟠道;「這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麼?你們不信只問他!」說畢,指著寶玉。寶玉沒好意思起來,說:「薛大哥,你該罰多少?」薛蟠道:「該罰,該罰!」說著,拿起酒來,一飲而盡。馮紫英和蔣玉函等還問他原故,雲兒便告訴了出來,蔣玉函忙起身陪罪。眾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寶玉出席解手,蔣玉函隨著出來,二人站在廊搪下,蔣玉函又賠不是。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攥著他的手,叫他:「閑了往我們那裡去。還有一句話問你,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兒的,他如今名馳天下,可惜我獨無緣一見。」蔣玉函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兒。」寶玉聽說,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虛傳。今兒初會,卻怎麼樣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將一個玉塊扇墜解下來,遞給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誼。」琪官接了,笑道:「無功受祿,何以克當?也罷,我這裡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才繫上,還是簇新,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說畢撩衣,將繫小衣兒的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下來遞給寶玉道:「這汗巾子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夏天繫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昨日北靜王給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二爺請把自己繫的解下來給我繫著。」寶玉聽說,喜不自禁,連忙接了,將自己一條松花汗巾解下來遞給棋官。二人方束好,只聽一聲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見薛蟠跳出來,拉著二人道:「放著酒不喝,兩個人逃席出來,幹什麼?快拿出來我瞧瞧。」二人都道:「沒有什麼。」薛蟠哪裡肯依,還是馮紫英出來才解開了。復又歸坐飲酒,至晚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寬衣吃茶,襲人見扇上的墜兒沒了,便問他:「往哪裡去了?」寶玉道:「馬上丟了。」襲人也不理論。及睡時,見他腰裡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便猜著了八九分,因說道:「你有了好的繫褲子了,把我的那條還我罷。」寶玉聽說,方想起那汗巾子原是襲人的,不該給人。心裡後悔,口裡說不出來,只得笑道:「我賠妳一條罷。」襲人聽了,點頭嘆道:「我就知道你又幹這些事了,也不該拿我的東西給那些混帳人哪。也難為你心裡沒個算計兒!」還要說幾句,又恐慪上他的酒來,少不得也睡了。一宿無語。

  次日天明方醒,只見寶玉笑道:「夜裡失了盜也不知道,妳瞧瞧褲子上。」襲人低頭一看,只見昨日寶玉繫的那條汗巾子,繫在自己腰裡了,便知是寶玉夜裡換的,忙一頓就解下來,說道:「我不希罕這行子,趁早兒拿了去。」寶玉見她如此,只得委婉解勸一回。襲人無法,暫且繫上。

  過後寶玉出去,終久解下來,扔在個空箱子裡了,自己又換了一條繫著。寶玉並未理論。因問起:「昨日可有什麼事情?」襲人便回說:「二奶奶打發人叫了小紅去了。她原要等你來著,我想什麼要緊,我就做了主,打發她去了。」寶玉道:「很是。我已經知道了,不必等我罷了。」襲人又道:「昨兒貴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著眾位爺們跪香拜佛呢。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說著,命小丫頭來,將昨日的所賜之物取出來,卻是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寶玉見了,喜不自生,問:「別人的也都是這個嗎?」襲人道:「老太太多著一個香玉如意,一個瑪瑙枕。老爺、太太、姨太太的,只多著一個香玉如意。你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和數珠兒,別的都沒有。大奶奶、二奶奶她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兒,兩個錠子藥。」

  寶玉聽了,笑道:「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襲人道:「昨兒拿出來,都是一分一分的寫著簽子,怎麼會錯了呢。你的是在老太太屋裡,我去拿了來了的。老太太說了:明兒叫你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呢。」寶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說著,便叫了紫鵑來:「拿了這個到妳們姑娘那裡去,就說是昨兒我得的,愛什麼留下什麼。」紫鵑答應了,拿了去。不一時回來,說:「姑娘說了,昨兒也得了,二爺留著罷。」寶玉聽說,便命人收了。

  剛洗了臉出來,要往賈母那裡請安去,只見黛玉頂頭來了,寶玉趕上去笑道:「我的東西叫妳揀,妳怎麼不揀?」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丟開,只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麼大福氣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啊玉的,我們不過是個草木人兒罷了!」寶玉聽她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裡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裡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裡動了疑了,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起什麼誓呢?誰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寶玉道:「我心裡的事也難對妳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有第五個人,我也起個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道:「那是妳多心,我再不是這麼樣的。」黛玉道:「昨兒寶丫頭她不替你圓謊,你為什麼問著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麼樣了!」正說著,只見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

  寶釵分明看見,只裝沒看見,低頭過去了。到了王夫人那裡,坐了一回,然後到賈母這邊,只見寶玉也在這裡呢。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和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惦記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此刻忽見寶玉笑道:「寶姐姐,我瞧瞧妳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她,少不得褪了下來。

  寶釵原生的肌膚丰澤,一時褪不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的胳膊,不覺動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她身上,正是恨我沒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又呆了。寶釵褪下串子來給他,他也忘了接。寶釵見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來扔了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絹子笑呢。寶釵道:「妳又禁不得風吹,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裡?」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房裡來著。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寶釵道:「呆雁在哪裡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儿』的一聲飛了。」口裡說著,將手裡的絹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知,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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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44: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話說寶玉正自發怔,不想黛玉將手帕子扔了來,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問:「這是誰?」黛玉搖著頭兒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為寶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給她看,不想失了手。」寶玉揉著眼睛,待要說什麼,又不好說的。

  一時鳳姐兒來了。因說起初一日在清虛觀打醮的事來,約著寶釵、寶玉、黛玉等看戲去。寶釵笑道:「罷,罷,怪熱的,什麼沒看過的戲!我不去。」鳳姐道:「他們那裡涼快,兩邊又有樓。咱們要去,我頭幾天先打發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趕出去,把樓上打掃了,掛起簾子來,一個閑人不許放進廟去,才是好呢。我已經回了太太了,你們不去,我自家去。這些日子也悶的很了,家裡唱動戲,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賈母聽說,就笑道:「既這麼著,我和妳去。」鳳姐聽說,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不得受用了。」賈母道:「到明兒,我在正面樓上,妳在旁邊樓上,妳也不用到我這邊來立規矩,可好不好?」鳳姐笑道:「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賈母因向寶釵道:「妳也去,連妳母親也去,長天老日的,在家裡也是睡覺。」寶釵只得答應著。

  賈母又打發人去請了薛姨媽,順路告訴王夫人,要帶了她們姐妹去。王夫人因一則身上不好,二則預備元春有人出來,早已回了不去的,聽賈母如此說,笑道:「還是這麼高興。打發人去到園裡告訴,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老太太逛去。」這個話一傳開了,別人還可以,只是那些丫頭們天天不得出門檻兒,聽了這話,誰不愛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懶怠去,她也百般的攛掇了去,因此李宮裁等都說去。賈母越發心中歡喜,早已吩咐人去打掃安置,都不必細說。

  單表到了初一這一日,榮國府門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那底下執事人等,聽見是貴妃做好事,賈母親去拈香,況是端陽佳節,因此凡動用的物件,一色都是齊全的,不同往日。少時賈母等出來,賈母坐一乘八人大轎,李氏、鳳姐、薛姨媽每人一乘四人轎,寶釵、黛玉二人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輛朱輪華蓋車。然後賈母的丫頭鴛鴦、鸚鵡、琥珀、珍珠,黛玉的丫頭紫鵑、雪雁、鸚哥,寶釵的丫頭鶯兒、文杏,迎春的丫頭司棋、繡橘,探春的丫頭侍書、翠墨,惜春的丫頭入畫、彩屏,薛姨媽的丫頭同喜、同貴,外帶香菱,香菱的丫頭臻兒,李氏的丫頭素雲、碧月,鳳姐兒的丫頭平兒、丰兒、小紅,並王夫人的兩個丫頭金釧、彩雲,也跟了鳳姐兒來。奶子抱著大姐兒,另在一輛車上。還有幾個粗使的丫頭,連上各房的老嬤嬤奶媽子,並跟著出門的媳婦子們,黑壓壓的站了一街的車。那街上的人見是賈府去燒香,都站在兩邊觀看。那些小門小戶的婦女,也都開了門在門口站著,七言八語,指手畫腳,就像看那過會的一般。只見前頭的全副執事擺開,一位青年公子騎著銀鞍白馬,彩轡朱纓,在那八人轎前領著,那些車轎人馬,浩浩蕩蕩,一片錦繡香煙,遮天壓地而來,卻是鴉雀無聞,只有車輪馬蹄之聲。

  不多時,已到了清虛觀門口。只聽鐘鳴鼓響,早有張法官執香披衣,帶領眾道土在路旁迎接。寶玉下了馬,賈母的轎剛至山門以內,見了本境城隍土地各位泥塑聖像,便命住轎。賈珍帶領各子弟上來迎接。鳳姐兒的轎子卻趕在頭裡先到了,帶著鴛鴦等迎接上來,見賈母下了轎,忙要攙扶。可巧有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兒,拿著個剪筒照管各處剪蠟花兒,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頭撞在鳳姐兒懷裡。鳳姐便一揚手照臉打了個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筋斗,罵道:「小野雜種往哪裡跑?」那小道士也不顧拾燭剪,爬起來往外還要跑。正值寶釵等下車,眾婆娘媳婦正圍隨的風雨不透,但見一個小道士滾了出來,都喝聲叫:「拿,拿!打,打!」賈母聽了,忙問:「是怎麼了?」賈珍忙過來問。鳳姐上去攙住賈母,就回說:「一個小道士兒剪蠟花的,沒躲出去,這會子混鑽呢。」賈母聽說,忙道:「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慣了的,哪裡見過這個勢派?倘成唬著他,倒怪可憐見兒的,他老子娘豈不疼呢!」說著,便叫賈珍去好生帶了來。賈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一手拿著蠟剪,跪在地下亂顫。賈母命賈珍拉起來,叫他不用怕,問他幾歲了。那孩子通說不出話來。賈母還說:「可憐見兒的!」又向賈珍道:「珍哥帶他去罷。給他幾個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賈珍答應,領出去了。

  這裡賈母帶著眾人,一層一層的瞻拜觀玩。外面小廝們見賈母等進入二層山門,忽見賈珍領了個小道士出來,叫人:「來帶了去,給他幾百錢、別難為了他。」家人聽說,忙上來領去。賈珍站在台階上,因問:「管家在哪裡?」底下站的小廝們見問,都一齊喝聲說:「叫管家!」登時林之孝,一手整理著帽子,跑進來,到了賈珍跟前。賈珍道:「雖然這裡地方兒大,今兒咱們的人多,你使的人,你就帶了在這院裡罷,使不著的,打發到那院裡去。把小么兒們多挑幾個在這二層門上和兩邊的角門上,伺候著要東西傳話。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兒姑娘奶奶們都出來,一個閑人也不許到這裡來。」林之孝忙答應「知道」,又說了幾個「是」。賈珍道:「去罷。」

  又問:「怎麼不見蓉兒?」一聲未了,只見賈蓉從鐘樓裡跑出來了。賈珍道:「你瞧瞧,我這裡沒熱,他倒涼快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廝們都知道賈珍素日的性子,違拗不得,就有個小廝上來向賈蓉臉上啐了一口。賈珍還瞪著他,那小廝便問賈蓉:「爺還不怕熱,哥兒怎麼先涼快去了?」賈蓉垂著手,一聲不敢言語。那賈芸、賈萍、賈芹等聽見了,不但他們慌了,並賈璉、賈瓊等也都忙了,一個一個都從牆根兒底下慢慢的溜下來了。賈珍又向賈蓉道:「你站著做什麼?還不騎了馬跑到家裡告訴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和姑娘們都來了,叫她們快來伺候!」賈蓉聽說,忙跑了出來,一疊連聲的要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做什麼的,這會子尋趁我。」一面又罵小子:「捆著手呢?馬也拉不來!」要打發小廝去,又恐怕後來對出來,說不得親自走一趟,騎馬去了。

  且說賈珍方要抽身進來,只見張道士站在旁邊,陪笑說道:「論理,我不比別人,應該裡頭伺候。只因天氣炎熱,眾位千金都出來了,法官不敢擅入,請爺的示下。恐老太太問,或要隨喜哪裡,我只在這裡伺候罷了。」賈珍知道,這張道士雖然是當日榮國公的替身,曾經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如今現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為〈終了真人〉,現今王公藩鎮都稱為神仙,所以不敢輕慢。二則他又常往兩個府裡去,太太姑娘們都是見的。今見他如此說,便笑道:「咱們自己,你又說起這話來。再多說,我把你這鬍子還揪了你的呢!還不跟我進來呢。」那張道士呵呵的笑著,跟了賈珍進來。

  賈珍到賈母跟前,控身陪笑,說道:「張爺爺進來請安。」賈母聽了,忙道:「請他來。」賈珍忙去攙過來。那張道士先呵呵笑道:「無量壽佛!老祖宗一向福壽康寧,眾位奶奶姑娘納福!一向沒到府裡請安,老太太氣色越發好了。」賈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張道士笑道:「托老太太的萬福,小道也還康健。別的倒罷了,只記掛著哥兒,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我這裡做遮天大五的聖誕,人也來的少,東西也很乾淨,我說請哥兒來逛逛,怎麼說不在家?」賈母說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頭叫寶玉。

  誰知寶玉解手兒去了,才來,忙上前問:「張爺爺好!」張道士忙抱住問了好,又向賈母笑道:「哥兒越發福了。」賈母道:「他外頭好,裡頭弱。又搭著他老子逼著他唸書,生生兒的把個孩子逼出病來了。」張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幾處看見哥兒寫的字,作的詩,都好的了不得。怎麼老爺還抱怨哥兒不大喜歡唸書呢?依小道看來,也就罷了。」又嘆道:「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麼就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眼酸酸的。賈母聽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慘,說道:「正是呢。我養了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只這玉兒還像他爺爺。」那道士又向賈珍道:「當日國公爺的模樣兒,爺們一輩兒的不用說了,自然沒趕上;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了罷!」說畢,又呵呵大笑道:「前日在一個人家兒,看見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長的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著哥兒也該提親了。要論這小姐的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倒也配得過。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示下,才敢提去呢。」賈母道:「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裡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如今可打聽著,不管她根基富貴,只要模樣兒配得上,就來告訴我。就是那家子窮,也不過幫她幾兩銀子就完了。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

  說畢,只見鳳姐兒笑道:「張爺爺,我們丫頭的寄名符兒你也不換去,前兒虧你還有那麼大臉,打發人和我要鵝黃緞子去!要不給你,又恐怕你那老臉上下不來。」張道士哈哈大笑道:「妳瞧,我眼花了!也沒見奶奶在這裡,也沒道謝。寄名符早已有了,前日原想送去,不承望娘娘來做好事,也就混忘了。還在佛前鎮著呢。等著我取了來。」說著跑到大殿上,一時拿了個茶盤,搭著大紅蟒緞經袱子,托出符來。大姐兒的奶子接了符。張道士才要抱過大姐兒來,只見鳳姐笑道:「你就手裡拿出來罷了,又拿個盤子托著!」張道士道:「手裡不乾不淨的,怎麼拿?用盤子潔些。」鳳姐笑道:「你只顧拿出盤子,倒唬了我一跳。我不說你是為送符,倒像和我們化布施來了。」眾人聽說,哄然一笑,連賈珍也掌不住笑了。

  賈母回頭道:「猴兒,猴兒!妳不怕下割舌地獄?」鳳姐笑道:「我們爺兒們不相干。他怎麼常常的說我該積陰騭,遲了就短命呢?」張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盤子來,一舉兩用,倒不為化布施,倒要把哥兒的那塊玉請下來,托出去給那些遠來的道友和徒子徒孫們見識見識。」賈母道:「既這麼著,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麼呢,帶著他去瞧了,叫他進來,就是了。」張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著小道是八十歲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還硬朗;二則外頭的人多,氣味難聞,況且大暑熱的天,哥兒受不慣,倘或哥兒中了髒氣味,倒值多了。」賈母聽說,便命寶玉摘下通靈玉來,放在盤內。那張道士兢兢業業的用蟒袱子墊著,捧出去了。

  這裡賈母帶著眾人各處遊玩一回,方去上樓。只見賈珍回說:「張爺爺送了玉來。」剛說著,張道士捧著盤子走到跟前,笑道:「眾人托小道的福,見了哥兒的玉,實在稀罕,都沒什麼敬賀的,這是他們各人傳道的法器,都願意為敬賀之禮。雖不稀罕,哥兒只留著玩耍賞人罷。」賈母聽說,向盤內看時,只見也有金璜,也有玉塊,或有〈事事如意〉,或有〈歲歲平安〉,皆是珠穿寶嵌、玉琢金鏤,共有三五十件。因說道:「你也胡鬧。他們出家人,是哪裡來的?何必這樣?這斷不能收。」張道士笑道:「這是他們一點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擋。老太太要不留下,倒叫他們看著小道微薄,不像是門下出身了。」賈母聽如此說,方命人接下了。寶玉笑道:「老太太,張爺爺既這麼說,又推辭不得,我要這個也無用,不如叫小子捧了這個,跟著我出去散給窮人罷。」賈母笑道:「這話說的也是。」張道士忙攔道:「哥兒雖要行好,但這些東西雖說不甚稀罕,也到底是幾件器皿。若給了窮人,一則與他們無益,二則反倒糟塌了這些東西。要捨給窮人,何不就散錢給他們呢?」寶玉聽說,便命:「收下,等晚上拿錢施捨罷。」說畢,張道士方才退出。

  這裡賈母和眾人上了樓,在正面樓上歸坐。鳳姐等上了東樓。眾丫頭等在西樓輪流伺候。一時賈珍上來回道:「神前拈了戲,頭一本是《白蛇記》。」賈母便問:「是什麼故事?」賈珍道:「漢高祖斬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滿床笏》。」賈母點頭道:「倒是第二本也還罷了。神佛既這樣,也只得如此。」又問:「第三本?」賈珍道:「第三本是《南柯夢》。」賈母聽了,便不言語。賈珍退下來,走至外邊,預備著申表、焚錢糧、開戲,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在樓上,坐在賈母旁邊,因叫個小丫頭子捧著方才那一盤子東西,將自己的玉帶上,用手翻弄尋撥,一件一件的挑與賈母看。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是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一個。」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小些。」賈母道:「原來是雲兒有這個。」寶玉道:「她這麼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她都記得。」黛玉冷笑道:「她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她才是留心呢!」寶釵聽說,回頭裝沒聽見。寶玉聽見史湘雲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將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裡。忽又想到怕人看見他聽是史湘雲有了,他就留著這件,因此手裡揣著,卻拿眼睛瞟人。只見眾人倒都不理論,惟有黛玉瞅著他點頭兒,似有贊嘆之意。寶玉心裡不覺沒意思起來,又掏出來,瞅著黛玉訕笑道:「這個東西有趣兒,我替妳拿著,到家裡穿上個穗子妳帶,好不好?」黛玉將頭一扭道:「我不稀罕。」寶玉笑道:「妳既不稀罕,我可就拿著了。」說著,又揣起來。

  剛要說話,只見賈珍之妻尤氏和賈蓉續娶的媳婦胡氏,婆媳兩個來了,見過賈母。賈母道:「妳們又來做什麼,我不過沒事來逛逛。」一句話說了,只見人報:「馮將軍家有人來了。」原來馮紫英家聽見賈府在廟裡打醮,連忙預備豬羊,香燭、茶食之類,趕來送禮。鳳姐聽了,忙趕過正樓來,拍手笑道:「噯呀!我卻沒防著這個。只說咱們娘兒們來閑逛逛,人家只當咱們大擺齋壇的來送禮。都是老太太鬧的!這又不得預備賞封兒。」剛說了,只見馮家的兩個管家女人上樓來了。馮家兩個未去,接著趙侍郎家也有禮來了。於是接二連三,都聽見賈府打醮,女眷都在廟裡,凡一應遠親近友,世家相與,都來送禮。賈母才後悔起來,說:「又不是什麼正經齋事,我們不過閑逛逛,沒的驚動人。」因此雖看了一天戲,至下午便回來了,次日便懶怠去。鳳姐又說:「打牆也是動土,已經驚動了人,今兒樂得還去逛逛。」賈母因昨日見張道士提起寶玉說親的事來,誰知寶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來生氣,嗔著張道士與他說了親,一口聲聲說:「從今以後,再不見張道士了。」別人也並不知為什麼原故。二則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賈母便執意不去了。鳳姐見不去,自己帶了人去,也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因見黛玉病了,心裡放不下,飯也懶怠吃,不時來問,只怕她有個好歹。黛玉因說道:「你只管聽你的戲去罷,在家裡做什麼?」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聽見黛玉如此說,心裡因想道:「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她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煩惱加了百倍。要是別人跟前斷不能動這肝火,只是黛玉說了這話,倒又比往日別人說這話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臉來,說道:「我白認得妳了!罷了,罷了!」黛玉聽說,冷笑了兩聲道:「你白認得了我嗎?我哪裡能夠像人家有什麼配的上你的呢!」寶玉聽了,便走來,直問到臉上道:「妳這麼說,是安心咒我天誅地滅?」黛玉一時解不過這話來。寶玉又道:「昨兒還為這個起了誓呢,今兒妳到底兒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誅地滅,妳又有什麼益處呢?」黛玉一聞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話來。今日原自己錯了,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的哭起來,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呢!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攔了你的好姻緣,你心裡生氣,來拿我煞性子!」

  原來寶玉自幼生成來的有一種下流痴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我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都只用假意試探,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難道妳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妳?妳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拿這個話堵噎我,可見我心裡時時刻刻白有妳,妳心裡竟沒我了。」寶玉是這個意思,只口裡說不出來。

  那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無聞的,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發私心了。怎麼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呢?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這個金玉的念頭。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妳隨意,我就立刻因妳死了,也是情願的。妳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那才是妳和我近,不和我遠。」黛玉心裡又想著:「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丟開,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遠了。」

  看官,你道兩個人原是一個心,如此看來,卻都是多生了枝葉,將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了。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難以備述。如今只說他們外面的形容。那寶玉又聽見她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逆了己意。心裡乾噎,口裡說不出來,便賭氣向頸上摘下通靈玉來,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麼勞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堅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風不動。寶玉見不破,便回身找東西來砸。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砸那啞吧東西?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

  二人鬧著,紫鵑、雪雁等忙來解勸。後來見寶玉下死勁的砸那玉,忙上來奪,又奪不下來。見比往日鬧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襲人。襲人忙趕了來,才奪下來。寶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東西,與妳們什麼相干!」襲人見他臉都氣黃了,眉眼都變了,從來沒氣的這麼樣,便拉著他的手,笑道:「你和妹妹拌嘴,不犯著砸它;倘或砸壞了,叫她心裡臉上怎麼過的去呢!」黛玉一行哭著,一行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傷心大哭起來。心裡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飲,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出來了。紫鵑忙上來用絹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塊絹子吐濕。雪雁忙上來捶揉。紫鵑道:「雖然生氣,姑娘到底也該保重些。才吃了藥,好些兒,這會子和寶二爺拌嘴,又吐出來了;倘或犯了病,寶二爺怎麼心裡過的去呢?」寶玉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黛玉竟還不如紫鵑呢。又見黛玉臉紅頭脹,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不勝怯弱。寶玉見了這般,又自己後悔:「方才不該和她較証,這會子她這樣光景,我又替不了她。」心裡想著,也由不得滴下淚來了。

  襲人守著寶玉,見他兩個哭的悲痛,也心酸起來。又摸著寶玉的手冰涼,要勸寶玉不哭罷,一則恐寶玉有委屈悶在心裡,二則又恐薄了黛玉,兩頭兒為難。正是女兒家的心性,不覺也流下淚來。紫鵑一面收拾了吐的藥,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輕輕的扇著,見三個人都鴉雀無聲,各自哭各自的,索性也傷起心來,也拿著絹子拭淚。四個人都無言對泣。還是襲人勉強笑向寶玉道:「你不看別的,你看看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該和林姑娘拌嘴呀。」黛玉聽了,也不顧病,趕來奪過去,順手抓起一把剪子來就鉸。襲人、紫鵑剛要奪,已經剪了幾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別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呢!」襲人忙接了玉道:「何苦來!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寶玉向黛玉道:「妳只管鉸!我橫豎不帶它,也沒什麼。」只顧裡頭鬧,誰知那些老婆子們見黛玉大哭大吐,寶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鬧到什麼田地兒,便連忙的一齊往前頭去回了賈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於連累了她們。

  那賈母、王夫人見她們忙忙的做一件正經事來告訴,也都不知有了什麼原故,便一齊進園來瞧。急的襲人抱怨紫鵑:「為什麼驚動了老太太、太太?」紫鵑又只當是襲人著人去告訴的,也抱怨襲人。那賈母、王夫人進來,見寶玉也無言,黛玉也無話,問起來,又沒為什麼事,便將這禍移到襲人、紫鵑兩個人身上,說:「為什麼妳們不小心伏侍,這會子鬧起來都不管呢!」因此將二人連罵帶說教訓了一頓。二人都沒的說,只得聽著。還是賈母帶出寶玉去了,方才平服。

  過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裡擺酒唱戲,賈府諸人都去了。寶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總未見面,心中正自後悔,無精打彩,哪裡還有心腸去看戲,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過前日中了些暑褥之氣,本無甚大病,聽見他不去,心裡想:「他是好吃酒聽戲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為昨兒氣著了;再不然他見我不去,他也沒心腸去。只是昨兒千不該萬不該鉸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帶了,還得我穿了他才帶。」因而心中十分後悔。那賈母見他兩個都生氣,只說趁今兒那邊去看戲,他兩個見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哪一世裡造下的孽障?偏偏兒的遇見了這麼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家兒,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語兒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了。幾時我閉了眼,斷了這口氣,任憑你們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他娘的又不咽這口氣!」自己抱怨著,也哭起來了。

  誰知這個話傳到寶玉、黛玉二人耳內,他二人竟從來沒有聽見過『不是冤家不聚頭』的這句俗話兒,如今忽然得了這句話,好似參禪的一般,都低著頭細嚼這句話的滋味兒,不覺的潸然淚下。雖然不曾會面,卻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正是人居兩地,情發一心了。

  襲人因勸寶玉道:「千萬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裡的小廝們和他的姐姐妹妹拌嘴,或是兩口子紛爭,你要是聽見了,還罵那些小廝們蠢,不能體貼女孩兒們的心腸,今兒怎麼你也這麼著起來了。明兒初五,大節下的,你們兩個再這麼仇人似的,老太太越發要生氣了,一定弄得大家不安生。依我勸你,正經下個氣兒,賠個不是,大家還是照常一樣兒的,這麼著不好嗎?」寶玉聽了,不知依與不依。

  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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