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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杉井光]離別的鋼琴奏鳴曲1[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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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15:47:30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杉井光]離別的鋼琴奏鳴曲1[全文完]
 

內容簡介:
           
          “到了六月,我就要消失了。” 剛轉來我們學校的鋼琴天才——真冬如此宣言。 她不和人親近、也不再彈鋼琴,只是一個人窩在空教室,以飛快的速度彈著電吉他。 有個男生對這樣的真冬很不滿。 小直一向為了大聲聽CD而擅自使用教室,因此想要以貝斯給真冬“好看”並奪回教室。 另一方面,想創立民俗音樂研究社、自詡為革命家的神樂坂響子學姊和小直的青梅竹馬——千晶越走越近,而小直和真冬的關系也越來越密切,但真冬心里卻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當男孩遇見女孩——戀愛、革命和音樂交織成的一段青春記事。 轉自 輕之國度

第一卷
第一章 世界盡頭的百貨公司       第二章 花田  被遺忘音樂的教室      第三章 謊言 便當 變奏曲
第四章 Stratocaster電吉他 紅茶   第五章  觸之曲 掛鎖 革命          第六章 送葬 會議 經費
第七章 毛巾 殺蟲劑 封箱膠帶     第八章 公主 革命家                            第九章 鯨魚 帕格尼尼 戰鬥人員
第十章 火鳥 海的彼岸 藥袋        第十一章 沙漠 心臟                             第十二章 記憶 約定 藉口
第十三章 英雄變奏曲                   第十四章 醫生 鳥誌 答案                   第十五章 Layla 鐵路 失去的一切
第十六章 Lucille吉他 初時的雨   第十七章 培果三明治 春 工務店   第十八章 世界盡頭的百貨公司
第十九章 黑鶇之歌                      第二十章 告別的鋼琴奏名曲              曲目解說         後記

《 本帖最後由 福氣啦 於 2010-4-27 15:4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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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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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7 15:09:34 |只看該作者
曲目解說

    一如往例的曲目解說,難免有些泄漏劇情的地方,還請不要先偷看.

    ●今夜星光燦爛

    賈科莫·普契尼

    哲朗用口哨吹出的曲子,是歌劇托斯卡中最著名的詠歎調,也是意大利最負盛名的歌劇作家普契尼黃金時期的傑作.歌劇中被捕入獄的畫家卡瓦拉多希預知自己終將與戀人托斯卡死別,因而唱出這段絕望的悲歌;已故的男高音帕華洛帝也曾演唱過這首詠歎調.

    哲朗吹的另一首曲子則是莫紮特的歌劇,不過網路上卻找不到任何影音檔.沒辦法,畢竟是冷門的歌劇啊……

    ●Kashmir

    齊柏林飛船合唱團

    四個人一起練團時演奏的曲子,第一集也曾出現過.歌唱部分停止時的管樂合奏實際上是由交響樂團演奏的,這里就請大家當成真冬彈的好了.

    ●E小調第九號交響曲新世界

    安東尼·德弗劄克

    真冬和小直傍晚在橋上聽到市內廣播時播放的音樂.是德弗劄克在美國時寫的曲子,也是他生平最後一首交響曲.特別是第二樂章中有一段古典樂中最有名的旋律,日本人聽到這段音樂應該會立刻聯想起「回家的時間到了」.

    ●TheEndlessEnigma

    艾默生,雷克與帕默合唱團

    千晶進房時小直正在聽的曲子.這首歌收錄于傳說中的鍵盤主奏三人樂團——EL&P的第四張(將展覽會之畫當成第三張專輯來算的話)專輯Trilogy,同時也是該張專輯的序曲,中間部分還穿插了一段相當厲害的賦格.

    EL&P的專輯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張,但由于和前後期異形般的傑作相較之下太過正常,給予極高評價的人似乎也比較少.

    ●HotelCalifornia

    老鷹合唱團

    神樂坂學姊和千晶,小直三人在社團教室練習的曲子.繼之前創下全美唱片史上最佳銷量的精選集後,老鷹合唱團再接再厲制作出收錄HotelCalifornia的同名專輯,不但專輯成為不朽巨作,HotelCalifornia也成了他們最有名的一首歌.據說這首歌其實是在描寫70年代後混亂的搖滾樂界,不知道真實性有多少.第二段副歌結束後,兩把主奏吉他精采的競奏部分幾乎占了整首歌的一半:錄音版本是以淡出效果作結,現場演出時聽說會一直彈個沒完?

    ●D大調第五號布蘭登堡協奏曲

    約翰·賽巴斯蒂安·巴哈

    真冬一個人在音樂科准備教室里彈奏的曲子.大巴哈整合了六首曲子寫成的合奏協奏曲(現在演奏時的規模較小,不似一般的獨奏+交響樂團大編制;獨奏部分也有各種不同的樂器組合),因為是當時獻給布蘭登堡伯爵的作品而得名.明明是合奏交響曲,其中這首第五號卻加入了大鍵琴的獨奏.當時大鍵琴之類的鍵盤樂器通常只作為管弦樂的伴奏之用,因為音量比較小,而且演奏方式也尚未成熟.但巴哈似乎因為剛獲得新型的大型大鍵琴而創作欲高漲,才會寫出如此革命性的協奏曲.也有人稱這首曲子為曆史上第一首鋼琴協奏曲.

    ●到海邊去

    奧田民生

    弘志哥在前往集訓地點的路上播放的曲子.本來是奧田民生寫給帕妃演唱的歌曲,不過他本人也很喜歡這首歌,所以常在個人演唱會上表演.由于木村拓哉曾說到海邊去是奧田民生的作品中他個人最喜歡的一首,也讓這首歌聲名大噪.網路上應該可以找到兩人一起演唱這首歌的影片.

    ●降B大調第二號鋼琴協奏曲

    約翰尼斯·布拉姆斯

    小直在廚房做三明治時想起的曲子.這首曲子堪稱布拉姆斯的傑作,名為鋼琴協奏曲卻由包括諧謔曲在內的四個樂章組成,也因此常被評為加上鋼琴獨奏的交響曲,明明是鋼琴協奏曲,第三樂章一開始卻是一段非常優美的大提琴獨奏.不過布拉姆斯本來就是個愛用這類獨奏的作曲家,他的小提琴協奏曲中也有豎笛獨奏的部分,據說也因此而不受想出風頭的獨奏家喜愛.

    ●He-ManWomanHater

    NunoBettencourt/GaryCherone

    集訓練習時演奏的曲子.曲風橫跨重金屬到放克等多重領域的奇才Nuno(注:極限樂團的吉他手)在發表第二張專輯PORNOGRAFITTI時聲名大噪,而這首歌即是收錄在此張專輯中.前奏部分是客座吉他手DweezilZappa長達一分半的獨奏.

    ●費加洛婚禮

    沃夫岡·阿瑪迪斯·莫紮特

    真冬和千晶兩人決斗時的獨奏曲之一.是莫紮特創作全盛時期的作品,也是歌劇序曲之中最有名的一首.序曲的結構非常簡潔明了,也經常單獨出現在演奏會曲目上.

    ●PandiseCity

    槍與玫瑰合唱團

    真冬和千晶兩人決斗時的獨奏曲之一.收錄于槍與玫瑰合唱團出道首張專輯,同時也是他們的代表作.當時吉他手史萊許Slash還沒有離團啊!由于我把歌詞錯聽成「glassesgreen」,還自以為是地認為天堂城市就是指綠野仙蹤里的翡翠城,結果正確歌詞其實是「glassesgreen」.我真是個笨蛋.

    ●GreenTintedSixtiesMind

    保羅吉伯特

    小直編曲時參考的曲子,收錄于懷才不遇的超級樂團Mr.Big第二張專輯.盡管保羅吉伯特演奏的強烈前奏迷倒了眾多吉他少年,真正引人注目的卻是以一把貝斯獨撐中,低音部的貝斯手比利席翰.

    ●HomeSweetHome

    SIXX/VincentNeil/TommyLee

    集訓歸途弘志哥在車上放的曲子,收錄于不良樂團克魯小丑的第三張專輯,是一首優美的抒情曲.據說創作這首歌的時期,克魯小丑的團員狀況頻傳,有人出車禍,有人嗑藥吸毒,搞得幾乎無心籌備第三張專輯;但最後這首歌還是很受歌迷的喜愛.

    ●伊斯拉美

    巴拉基雷夫

    神樂坂學姊從真冬家里偷出來的錄音帶里錄的曲子.巴拉基雷夫是十九世紀的俄羅斯作曲家,他本身的作品相當稀少,反倒是因為指導過穆索斯基和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等音樂家而廣為人知.

    盡管如此,他的名字還是會隨著這首伊斯拉美而留在作曲家名人榜之上吧.說起「世界上最困難的鋼琴曲」,就一定會提及這首曲子.據說連身為鋼琴家的作曲者本人都彈得不大好.盡管後來又出現許多號稱比伊斯拉美更困難的曲子,但畢竟鋼琴演奏的難易度是無法測量的,所以這首曲子通常還是會被冠上「世界最難」的頭銜,也因此而受人崇敬.

    ●仲夏夜之夢序曲

    費利克斯·孟德爾頌

    小直回家時哲朗正在播放的曲子.這是為了莎士比亞的戲劇(就是有精靈帕克的那出)而寫的劇樂作品,序曲部分先完成後才有劇中音樂的誕生.結局大團圓時演奏的曲子就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古典樂之一——結婚進行曲.

    ●Blackbird

    約翰藍儂&保羅麥卡尼

    真冬的手機鈴聲,這首歌在第一集也出現過.

    ●TheLastResort

    老鷹合唱團

    演唱會的開場曲,正文中已有解說.這是老鷹合唱團的歌曲中我最喜歡的一首,雖然只運用了三個基本和弦,卻單純地打動人心.至于該如何翻譯這首歌最後一小節的歌詞……著實讓我苦惱了許久.

    ●E大調第三十號鋼琴奏鳴曲

    路德維希·范·貝多芬

    貝多芬的晚年達到一種有如悟道的境界,並接連創作出最後三首鋼琴奏鳴曲;E大調第三十號正是其中的第一首.貝多芬是擅長寫華麗變奏曲的名家,但我還是最喜歡第三樂章里那段完全沒有轉調,單純而閃耀的變奏曲.

    ●Desperado

    老鷹合唱團

    集訓結束後,小直以外的三個女生初次在社團教室練習的曲子.西部的破爛小酒吧中,一位阿伯正以有些不客氣的口吻鼓勵隔壁的無用男子——我自認為是這樣的一首歌,但其實還有很多種解讀方式,搞不好是我想錯了也不一定.這應該是老鷹合唱團被翻唱最多次的歌吧.

    ●平均律練習曲集第二冊前奏曲與賦格第一首C大調

    約翰·賽巴斯蒂安·巴哈

    第一集出現的是練習曲集第一冊的C大調,這次則是音樂性更為提升的第二冊C大調.

    一九七七年發射的航海家一號太空船上載著一張給外星生物的訊息唱片,其中便收錄有顧爾德演奏版的這首曲子.而航海家一號如今仍在一百六十億公里之遙的外太空繼續航行.

    這份完全符合數學合理性的美感一定能得到外星人的理解……應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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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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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7 15:09:15 |只看該作者
後記

    關于這個故事里的女主角姥沢真冬,其實是有一個明確的范本人物存在的.論起演奏巴哈作品的名家無人能出其右,而他完美的琴技,孤高的詮釋和特立獨行的種種事跡也廣受世人流傳;堪稱難得一見的鋼琴天才.

    據說他是一位太過美好而顯得遙不可及的人,就連曾和他一起表演過的大指揮家倫納德·伯恩斯坦都說:「從沒看過比年輕時代的他更完美的人.」同為指揮家的朝比奈隆也曾在唱片封面的曲目解說上提到:第一次和那個人見面握手時,只覺得他纖細而冰冷的手感覺就像少女一樣.

    這位鋼琴家名叫葛林·顧爾德,不過很可惜——他是男的.

    據說顧爾德習慣邊彈鋼琴邊哼歌,錄音時也停不下來,不管制作人怎麼說他都依然故我.況且他演奏鋼琴的方式本來就十分特別,一聽就知道是出自他之手.在他剛出道時,這個邊彈琴邊哼歌的習慣似乎也招來不少批判的聲音.

    話說回來,聽說前陣子有一張顧爾德的翻版CD問世——先以儀器分析他的出道作品,再用自動鋼琴以相同方式演奏出來;所以無論是在哪個時間點按下哪個琴鍵,彈奏時的強度和長度,都和原版如出一轍.個人覺得這是唯有鍵盤樂器才辦得到的有趣嘗試,而且音質也相當清晰……當然也聽不到哼歌的聲音就是了.

    相對的,也有人覺得「沒有顧爾德哼歌的聲音聽起來很寂寞」.唉,聽音樂的人就是這麼任性啊!

    聽古典樂常會遇到許多不同的人演奏同一首曲子的情形,每當接觸從未聽過的曲子時,也往往會將「第一次聽到的演奏版本」當成「那首曲子應有的演奏方式」.我第一次聽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就是顧爾德演奏版,後來才知道他詮釋的貝多芬算是極端的特例,據說評價也毀譽參半.

    然而剛開始聽古典樂的我就有如剛孵化的雛鳥,顧爾德對我而言就像是母鳥般的存在.如今聽到其他鋼琴家演奏的月光或熱情,我還是會覺得怪怪的.貝多芬一生共創作了三十二首鋼琴奏鳴曲,其實顧爾德並非每一首都擅長,他本人也明白宣稱有些喜歡有些不喜歡.而其中一首深受顧爾德喜愛的作品,就是降E大調第二十六號鋼琴奏鳴曲告別,也就是「離別的鋼琴奏鳴曲」.

    可惜顧爾德並未錄制第二十六號鋼琴奏鳴曲,就在一九八二年結束了短暫的五十年人生.甚至沒有「告別」——這麼說或許太傷感了.

    這部作品寫到一半時,我突然想到整理了一下堆疊成山的CD,試著分類成演奏者還在世,樂團仍在活動的「健在組」,以及演奏者已過世,樂團已解散的「不在組」.沒想到「健在組」的山還疊不到十張,「不在組」的山已經因太高而崩塌,讓我莫名地哀傷了起來——結果就丟下寫一半的稿子和整理一半的CD,自暴自棄地去睡覺了.總有一天「健在組」將會一張也不剩,而「不在組」的高山也終將崩塌,最後只剩下一片荒蕪的沙漠吧……

    感傷了半天,剛剛在網路上看到「齊柏林飛船一日限定複活演唱會」的新聞,又讓我有了新的想法.第一集也曾提到齊柏林飛船的鼓手Bonzo已經不在人世(新任鼓手居然是他的兒子),盡管如此,齊柏林飛船的音樂卻沒有消失.

    眼前這個時代就連葛林.顧爾德已逝的琴聲都能藉由自動鋼琴複活,聲音也將化為檔案存在于世上的每個角落,並且永遠流傳下去.或許將來有一天也能聽到附帶哼唱的告別呢!

    一九七七年發射的航海象一號太空船上,載著一張給外星知性生物的訊息唱片,其中便收錄有顧爾德演奏版的巴哈平均律練習曲集第二冊第一首C大調.倘若某個星球上經過進化的生命體回收了這張唱片,即使地球毀滅,他的音樂也仍得以存續.這麼一想,沒有「告別」或許才是正確的.

    這次也給責任編輯湯淺大人添了許多麻煩——我不在家時害您找不到人,真是抱歉.買了手機卻放在家里就出門,結果還是聯絡不到.真是非常抱歉.也要謝謝幫我繪制可愛插畫的植田亮大人.此外還要感謝給我機會脫離繭居生活,讓我有力量繼續寫作,賜給我勇氣丟下稿子跑出去打麻將的「野貓會」成員,謹在此向各位致上十二萬分的謝意.

    二AA七年十二月杉井光

座天使(七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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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7 15:08:55 |只看該作者
11.彩虹

    印象中弘志哥說過他跟古河大哥互換角色,組成了一個以嘲笑對方差勁為樂的搞笑樂團,在休息室里實際聽過之後,我不禁暗自吐槽——明明一點也不差勁啊!

    其實我倒還比較喜歡古河大哥的嗓音.根據千晶告訴我的情報,憂郁變色龍的演唱會之所以精彩,似乎也有一部分是因為古河大哥專業級的合聲.

    話說回來,最讓我喪氣的卻是那個鋼琴三重奏加上一把薩克斯風的四人歐吉桑團.在後台自我介紹時聽說他們有人是小學老師,有人是和葉子師傅,有人是建築工,但第一首曲子剛下,就把我腦海中「業余樂團」的印象吹得煙消云散了.這麼厲害的樂手居然只是業余玩玩而已啊?

    「新歌不賣的時候,萬一又聽到歐吉桑們的表演可是會很沮喪哩!」

    弘志哥在我耳邊笑著這麼說.

    所以人家才無視于有兩個專業級樂手的樂團,安排他們當壓軸啊!你們還是小心點吧?

    「不過歐吉桑就是歐吉桑啦!只有一開始厲害,等一下就越來越沒力了.還滿有趣的啦,你就看看吧!」

    看著歐吉桑們連在台上也毫不在意地猛喝威士忌加冰水,結果越到後面越演奏得亂七八糟,還真的挺好笑的.

    或許是顧慮到我們還是高中生的關系,表演結束的慶功宴地點沒有選在酒吧,而是在一般的中華料理店舉行.二樓的座席早就被二十幾個人占據,其中有些應該是本來就在店里的客人:情況一整個莫名其妙,還別說幾個歐吉桑早就喝起來了.鋪著榻榻米的房間里擺著坐墊和矮長桌,不像中華料理店反而比較像旅館,所以大家都放松得有些過頭,甚至有人排起幾張坐墊就躺在上面了.

    慶功宴開始前,弘志哥和其他三個團員突然開始猜拳,搞了半天原來是在決定回程要由誰來開車,意思就是輸了的人就不能喝酒.最後剩下古河大哥和弘志哥一對一決勝負,敗下陣來的古河大哥看起來好像真的生氣了.

    而千晶和神樂坂學姊卻毫不在意這樣的古河大哥,更完全把日本的法律拋在腦後,一個勁兒地喝個不停.喂喂喂,快來人幫忙阻止她們啊!

    「學姊,你是從幾歲開始喝酒的啊?」

    看著一杯接著一杯干掉紹興酒的學姊,我小心翼翼地這麼問她.

    「據說在中古世紀的歐洲,小嬰兒晚上哭鬧時大人都會喂他們喝琴酒喔!」

    ……干嘛拿這種恐怖的冷知識來唬弄我啊!

    「我說響子啊……」坐在學姊旁邊獨酌的弘志哥邊喝邊說道:「找個年紀比我小但比我會喝的女生結婚,讓她照顧我一輩子,這可是我的夢想啊!」

    「真可惜,我已經有心上人了.大概有三個左右.」

    究竟哪些是她的真心話,哪些又是胡說八道,我還是一樣搞不懂.

    「說到這個……!」

    坐在學姊身旁的千晶本來正和歐吉桑們無意義地拚酒,突然「喀!」的一聲放下玻璃杯站了起來.

    「雖然大家好像都不追究了,但我還是覺得不能原諒真冬今天的行為!」

    真冬正在我身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沙拉,聽到這句話時嚇得縮了一下.

    「說得也是呢!居然差一點點就背叛了其他同志,這可是重罪喔!」

    學姊以單膝跪立,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對,對不起!」

    「道歉有用的話就不需要科學特搜隊了!」

    千晶拍著桌子這麼說.真冬嚇得躲到我背後,明明就搞不清楚狀況的歐吉桑們卻沒頭沒腦地跟著起哄:「用身體償還啦!」

    「聽說姥沢同志不明白自己在我心目中有多麼重要啊?」

    「可,可是我……」

    這擺明了就是欺負人.不過這時候插嘴下場一定很慘,所以我只好默不作聲.

    「那……那你們要我怎麼做嘛?」

    真冬泫然欲泣的聲音傳來.這種話不能自己開口啊!千晶以幾乎要一腳跨過桌子的氣勢探過身來,把空的威士忌酒杯放在真冬面前.

    「給我喝!」

    焦糖色的液體咕嘟咕嘟地從玻璃酒瓶中流出.不好吧?那是紹興酒耶?

    「我,我不會喝酒.」

    「沒問題,我幫你加糖.」只見千晶豪邁地在玻璃杯里加了一大堆粗砂糖,我實在看不出來這哪里沒問題了?

    「千晶,你冷靜點,不要陷入歐吉桑模式啦!」

    「不行嗎?反正人遲早會變成歐吉桑的啦!」誰會變成歐吉桑啊?你是女的耶!「真是的,要是這次放過真冬,她下次一定又會這樣差點拆散樂團啦!」

    這跟拆散樂團沒關系吧——喂!給我等一下!我還來不及阻止,一臉絕望的真冬已經拿起玻璃杯憋住氣湊到嘴邊了.

    下一瞬間,真冬立刻滿面通紅地仰躺倒地,引來一陣莫名其妙的喝采聲.拜托,又不是在表演特技!這些醉鬼真是的!

    我背起整張臉都紅透的真冬去洗手間,正要扶著臉色轉為鐵青的她回座位時,差點在走廊轉角撞上某人.我抬頭一看,只見頭巾下一副睥睨的眼神——原來是古河大哥.

    「啊!不……不好意思.今天……呃……辛苦了.」

    「你還要再努力喔!在各方面都是.」

    「好的.」我縮了縮脖子.就在這時,身旁的真冬掙紮著動了一下.

    「……啊,剛才……謝……謝謝你.」

    真冬抬起頭喃喃地對古河大哥這麼說,不明就里的我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

    「他剛才……幫我把電吉他接上音箱.」

    我的視線又回到古河大哥身上.原來如此,所以真冬才會突然出現在舞台上啊.古河大哥用力地皺起眉頭,盯著直一冬的手瞧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你的右手……不能動到什麼程度?」

    「咦……?」

    「看……看得出來嗎?」我比真冬還訝異.

    「一眼就看出來了.別太小看吉他喔!那種彈法是沒有未來的.」

    真冬看著自己的右手,陷入了沉默;接著便鑽過我身邊,打算先回座位.我正要追上去,肩膀卻被古河大哥抓住了.

    「……有,有什麼事嗎?」

    「你打算一直留在那個樂團里嗎?」

    古河大哥皺著眉頭這麼問我,我只能不大自然地點點頭.為什麼這麼問呢?

    「要是為了那個樂團好,你應該先退出.」

    「嗄?什,什麼?」

    「就只有你的程度跟其他人差了一大截!」

    唔哇!雖然我也有自知之明,但被這麼直截了當地指出來還是很沮喪.

    「你自己也知道吧?」

    「我知道.可是……」

    我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張開左手,再握起拳頭後,我抬起頭來看著古河大哥.

    「……這是我的樂團.」

    「是嗎?那就隨便你.」

    古河大哥抓著我的肩膀用力推向座席那邊.正要回去時,背後又傳來一陣聲音.

    「下次找你們的時候要是再出這種狀況,我絕對會揍扁你.」

    盡管被他罵到臭頭,這句話還是令我十分感謝——下次,還有機會.

    「原來還有下次啊,說得真好.」

    突然傳來的聲音讓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走廊上站著神樂坂學姊,學姊身後則是已經醉醺醺的千晶.

    「座席那邊性騷擾得好嚴重,所以我們就逃出來了!」千晶邊說邊跑過來抓住真冬的手臂,嚇了一大跳的真冬差點要轉身逃跑.

    「那麼我們接下來要開反省會.真冬,你想逃也逃不掉喔!」

    「嗚……」

    千晶強拉著含淚的真冬往樓梯方向走去,我仍舊搞不懂她到底是醉了還是清醒的.

    我們四個人占據了通往一樓的樓梯口,開起這次現場演唱的反省會.

    「既然我們是革命團體,要不要來自我批判一下?大家圍著真冬喊出自己的想法那樣?學運之類的活動常常這樣做嘛!」

    「那只是欺負人而已吧!」話說回來,千晶是從哪里學到那種知識的啊?

    「那種方式已經過時了喔!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現代革命家的自我批判要像這樣……」

    「呀啊——!」

    神樂坂學姊突然把真冬的手臂扣在背後,開始搔她的腋下.剛好坐在兩階下的我被掙紮亂動的直一冬猛踹了一腳,差點滾到一樓去.

    「呀——不要!呀——!」真冬在學姊懷中不停扭動.

    「姥沢同志,自我批判還沒有結束,放棄無謂的掙紮吧!」

    「你先住手啦!」

    我忍不住介入學姊和真冬之間硬是拉開兩人,真冬這回則是躲到千晶的背後,而千晶則摸著真冬的頭安慰她.

    「年輕人,你真是缺乏批判精神哪!」

    「你只是想對人家性騷擾吧!」

    「不過感覺很舒服對吧?嗯,當然不是指性的方面啦……」

    學姊突然探出身子看著真冬的臉,這個人還學不乖嗎?我正想開口說說她,卻突然注意到她眼中幽暗的光芒而閉上了嘴.

    她想問的應該只有一件事——現場演唱的感覺很舒服吧?

    學姊的眼神是這麼訴說的.

    我回過頭,看到真冬畏畏縮縮地從千晶背後探出頭,往下盯著自己的右手看了一陣子後微微地點了點頭.

    學姊的聲音好像松了一口氣的歎息,這應該不是我的幻聽.

    「既然如此……」

    學姊站在我們正中間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下.

    「下次,還有機會.」

    最先伸出右手放在那只手上的是千晶.

    我彷佛要蓋住兩人的手般,伸出了自己的手.

    最後,真冬伸出了右手——那一點力氣也沒有,手指還無法順利張開,白皙細瘦且如夢似幻,但對我們來說不可或缺的右手——放了上來.

    慶功宴散會時已經很晚了,幾個酒鬼趁著興致高昂還說要去續攤.超過一打以上的醉鬼有如某種產業廢棄物般被排放在小料理店前陰暗的路上,群聚在一起動也不動.

    「頭好暈……」

    快要熄滅的街燈下,真冬無力地整個人靠在我肩上喃喃自語.雖然她只喝了(說是喝了其實只是含在嘴里就馬上吐出來了)那麼一杯,酒的後勁似乎過了一段時間後又開始作怪了.

    「不舒服嗎?」

    「倒也不至于不舒服.」

    「那真冬也一起去續攤吧!」千晶的無理邀約總算是被拒絕了.

    「我要回家了.」

    真冬背起吉他——應該說是被吉他撐著,踏著蹣跚的步伐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等等,你該不會想走路回家吧?

    「我送你回去啦!騎腳踏車還比較快.」

    「什麼!小直你不去嗎?」千晶不知道在著急什麼.「學姊也說她要去耶?」

    「我不能喝酒啊,而且太晚回家哲朗又要羅嗦了.」

    雖然他不是擔心我而是擔心明天的早餐.

    「喔,這樣啊.」不知道為什麼,千晶笑得有點不自然.「那明天見羅!」

    「嗯,明天——明天是禮拜天耶?」

    就算是暑假期間,社團活動也只能在平日進行.

    「你在說什麼啊?我明天早上回家前會先繞去你家,記得幫我准備茶泡飯之類的嘿!」

    「……好啦好啦!」

    千晶正要跑回三三兩兩開始移動的醉鬼行列,一直抓著我手臂的真冬忽然叫住了她.

    「什麼事?」

    「今天……謝謝你,對不起.」

    「我什麼都沒做耶?」千晶笑著說.

    沒這回事.其實我也想向她道謝.

    因為有千晶在,因為有千晶等著我們——

    「千晶……會不會難過?」

    真冬的這番話讓千晶歪頭不解,我也不禁轉頭望向身邊這張鐵青的側瞼.

    「快去找響子吧!你不是說過,你跟我一樣嗎?」

    「才不難過呢.『不能在一起』還比較讓人難過呢!」

    搞不懂她在說什麼.不過真冬好像聽懂了,因為她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點了點頭.

    「所以你下次要是再擅自搞失蹤,我會拿伏特加灌你喔!」

    「對不起!」真冬嚇得縮了起來.

    目送揮著手跑開的千晶遠去,真冬又很不舒服似的歎了一口氣,好像連站都站不穩了.

    三更半夜騎腳踏車載真冬回家,感覺比傍晚載她去Livehouse時更吃力許多.因為她幾乎整個人靠在我身上,一邊背她的吉他一邊還要背我自己的貝斯,更何況天色又暗看不清楚.

    唯一的好處就是比傍晚涼快.

    我選了一條沒有車輛來往的小路慢慢騎,四周只聽得到蟲鳴聲,遠處傳來的汽車引擎聲,剩下就是腳踏車燈發電機的嘰嘰聲了.

    「直巳……」

    騎到河堤旁的小路時,一直保持沉默的真冬在我背後出聲了.

    「嗯?」

    「那個……我說連手腕都不能動了……是騙你的.」

    「我知道.」

    「你為什麼知道!」

    喂!快住手啊!腳踏車雙載的時候不要用頭撞前面的人啦!堤防邊的馬路上,我和真冬共乘的腳踏車正歪歪扭扭地蛇行著.

    「因為傍晚我載你去表演場地的時候,你一直抓得很牢啊!」

    「啊……」

    「……喂!不要松手啦!掉下去怎麼辦!」

    真危險.這家伙到底想怎樣啦!

    「你明明就知道了,還假裝相信我裝病?笨蛋!」

    這股怒氣來得真是有夠莫名其妙,是怎樣啊?

    正確地說,其實我並不是百分之百確信真冬在說謊,只是覺得或許有那個可能.但不管是真是假,要是當時我沒有強行把真冬帶走,那無論如何所有的可能都會變成零了.

    「這有啊……我說叫你用牙齒彈,那倒不全是開玩笑喔!你這麼厲害,應該辦得到吧?」

    「怎麼可能辦得到!」

    我的背又挨了一記頭捶,真是痛啊……

    「你只要能聽到我彈吉他就好了嗎?」

    「這個嘛……不只是吉他啦,還有鋼琴……這之前不是說過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背後的氣氛突然變得很恐怖,好像有人要掐我的脖子了.

    「其實……我本來不是很喜歡你彈的吉他啦,雖然技巧是很厲害……」

    「別扭!」

    「少羅嗦啦!不過現在已經不能沒有你了……」

    這是之前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心意.

    而真冬又賞了我三記頭捶,才終于開口:

    「你再說一次.」

    「嗯?」

    「現在已經……怎樣?」

    「不能沒有你了……這樣?」她該不會還是沒聽懂吧?「……因為學姊和千晶都也對你彈的吉他……」

    「響子和千晶怎樣都好,你呢?」

    「……咦?呃,我現在很喜歡你彈的吉他啊!總覺得和之前一個人躲起來彈的時候不太一樣,彈奏的方式也變了吧?」

    真冬把額頭靠在我的肩胛骨一帶,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我們已經騎到國道上,再騎一段路穿過天橋下就會經過鐵路:越過平交道之後,真冬家就不遠了.

    「我也是.」

    真冬的呢喃傳到了我的背上.

    「我也喜歡……直巳……的……」

    我在行人穿越道前緊急刹車,真冬的重量在後頭晃了好大一下.

    她……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不對,還是我的幻覺?

    「真冬,我問你……」

    「不要突然停下來!吉他撞到我的腳了.」

    「不是啦……可是……剛才——」

    手機的預設鈴聲在夜半無人的十字路口響起,打斷了我的話.是真冬的電話.她跳下載貨台,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是誰打來的呢?

    「……是日登美打來的.」看了液晶螢幕一眼,真冬立刻皺起眉頭.日登美?是誰啊?我眼著看了液晶螢幕一眼才終于想起來,是松村小姐.

    我們剛表演結束,我就打電話告訴松村小姐已經找到真冬了,請她不必擔心.然而現在卻已經這麼晚了,早知道應該再打一通電話給她的.

    「……喂?嗯……就快到了.目前在快到車站的地方,待會兒馬上就回去了……咦?什麼?怎麼會?」

    真冬的聲音越來越著急,怎麼回事啊?

    掛斷電話把手機塞進口袋後,真冬再次背起吉他,跳上腳踏車的載貨台.

    「快!快點!去哪里都好!」

    「嗄?什麼去哪里都好,已經快到你家了耶?」

    「不要!我今天不想回家.」

    我整個人僵住了.三更半夜的十字路口,真冬從身後緊緊環抱住我——

    還說她不想回家——

    不對,冷靜一點,這應該是……那個……

    「快一點!」

    在真冬的頭捶催促下,我才慢吞吞地踩起踏板,正當腳踏車騎上行人穿越道時,一道汽車大燈的強光突然迎面直射而來.引擎聲呼嘯而至,汽車就在我右前方停了下來.

    看著眼前那輛似曾相識的外國車,我立刻明白了真冬慌亂的理由.駕駛座的車門彈飛似的打開,下車的人正是——

    「現在都幾點了!居,居然弄到這麼晚,還……還跟你在一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到干燒蝦仁怒發沖冠的恐怖模樣,我嚇得差點從腳踏車座墊上跌下來.

    「咦?為什……?呃,您回國了啊?」不是說去波士頓了嗎?

    「我剛剛才到家!」

    唔哇!這時間點也太不巧了吧?真冬緊緊抱著我的身體躲在我背後,我已經分不清是驚嚇是害怕還是疲憊,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正不顧一切地踩著踏板.干燒蝦仁的怒吼沒多久就消失在遙遠的後方,背後只剩下真冬的體溫了.

    夏夜的風拂過耳邊,真冬剛才的話語在風中若隱若現,不過我已經沒心情再問她一次了.言語無法傳達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結果我在附近繞了一圈,最後還是把真冬送回家了.

    至于干燒蝦仁的怒吼,松村小姐的白眼以及兩只杜賓狗的齜牙相向——也不用多說什麼了.

    疲勞遲遲無法消散,整個禮拜天幾乎都被我睡掉了——

    到了禮拜一.

    這是現場演唱結束後的第一次集合.

    嚴重睡過頭的我在上學途中繞進了便利商店,買了幾罐冷飲當作遲到的賠禮.在盛夏的殘酷烈日下,吉他琴盒背帶陷進肩膀的部分整個都被汗水濡濕了,感覺真不舒服.

    好不容易到了校舍後方比較陰涼的中庭,我才終于又活了過來.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音樂.

    是從我們社團所在的教室傳來的.不知道夾著什麼東西,門似乎開了一條縫:沉穩的鼓聲,乾淨的吉他聲和學姊的歌聲從里面傳了出來.

    為什麼要開著門演奏呢?啊,學姊之前好像說過什麼汗濕而貼在身上的襯衫會怎樣怎樣的,拜托不要真的實踐啦!

    我已經走到社團教室前,卻因為聽出里頭正在演奏的曲子而停下了腳步.我絕對不可能聽錯,那是Desperado.

    學姊之前明明說絕對不唱這首歌的.

    我靠在舊音樂科教室的水泥牆邊,專注地探尋學姊的歌聲.

    總覺得自己現在好像能夠了解她的理由了.

    學姊一個人上台唱了這首歌的隔天,她的第一個樂團就分崩離析了.

    雖然理由很哀傷,但這對她來說一定是首特別的歌,所以後來才沒辦法再次演唱.

    至于團員沒到齊時的練習曲一定是老鷹合唱團的歌——我好像也明白是為什麼了.盡管曆經好幾次成員更迭,老鷹合唱團的歌聽起來仍舊十分紮實,即使是由好幾把吉他堆疊而成的曲子,也能在現場演唱的舞台上完美重現.再加上所有團員都是主唱,和聲更是特別渾厚.

    一旦少了哪一個人,那一部分的空洞就特別明顯——他們就是這樣的樂團.

    而學姊正是為了確認這件事,所以才每次都——

    ……等等!真冬這家伙,不要連我的低音部也一起彈啦!這樣感覺很悲哀耶!大家真的有注意到我不在嗎?

    我回想起慶功宴時古河大哥說的話,心情又更低落了.

    『你應該先退出.』

    也許真的只有我一個人在扯大家後腿.不過,我總算能清楚地說出口了——

    『這是我的樂團.』

    我重新背好肩上的貝斯.

    這里有千晶,還有真冬也在.

    只要我走進去,feketerigo就誕生了.不論演唱多麼哀傷的歌,學姊都不再是孤獨一人.

    我再次沉浸在學姊的Desperado歌聲中——爬下欄杆打開大門吧!或許天空正在下雨,但抬起頭來一定會看到彩虹.

    亡命之徒的歌聲未落,我已經握住了門把,正要推開微啟的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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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7 15:08:33 |只看該作者
「抱歉,我還得再休息一下.」千晶的聲音聽起來快哭了.千晶一個人在舞台上奮戰,那我呢?我也可以照辦嗎?但我辦不到.我只能背著貝斯——卻背對觀眾動彈不得.因為這種場面本來就不是獨自一人可以面對的.我望向舞台旁邊,蹲在牆邊的真冬露出沉痛的表情凝視著我,古河大哥和弘志哥在她後面不知在談些什麼,最後弘志哥似乎放棄了,舉起雙手搖了搖頭,最後兩人分別拿起了自己的吉他盒——

    啊——一切都到此為止了嗎?

    好不容易才把真冬帶來這里,結果什麼都太遲了.我發現的時候,跑出去的時候,尋找的時候,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

    就在這時——

    Livehouse里的氣氛變了.

    我的耳朵確實接收到那種變化——微微的一陣風,還有一股力量支撐住快蹲下去的我.

    再次振作起來回過頭面對觀眾,高高低低的蠢動人牆之後,敞開的隔音門映入我的眼簾.站在那里的人影有一頭編成辮子的黑色長發,就像鳥兒的尾翼般翻飛在宣泄而出的的熱氣中.

    靠近門口的幾個客人發現了什麼而回過頭,只看見那個人影大大地擺動手臂,拋出了某樣東西.我勉強接住那在黑暗之中閃爍著光芒筆直越過人海的東西,塑膠摩擦發出的尖銳聲響透過麥克風傳了出去,人海瞬間平靜無波,一陣寂靜隨之降臨.

    「……那是什麼?」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

    「那是誰?」

    「咦?什麼?」

    小小的漣漪此起彼落地傳來,我卻只是盯著手里的那個東西——錄音帶的標簽上清楚地寫著曲名.

    原來如此,是這首歌啊!

    感覺就像——學姊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明白了.

    「……學姊?」千晶發出細細的呢喃.我把錄音帶喂進掛在麥克風下,屬于真冬的錄放音機,按下播放鍵的瞬間,台下的歡呼聲再度響起.人牆自動裂成兩半,那個人居然就從舞台正前方堂堂越過七彩燈光登上了舞台.

    神樂坂學姊一一看了看我,千晶和真冬,接著露出微笑.

    就在這時,鋼琴的旋律響了起來.

    轉動的錄放音機吐出澄透的鋼琴和音,低著頭的麥克風溫柔地將它拾了起來.就連我都立刻明白了,真冬應該也懂的.

    即使在神樂坂學姊的手中切成了一拍一拍的片段,又重新取樣拼湊成另一首歌,還是馬上就能聽出來——那是真冬的琴聲.

    學姊背對觀眾,任由鋼琴旋律在後頸間流動,同時以低沉卻清晰的聲音告訴大家——

    「因為我們的團員——還沒全部到齊.」

    千晶歪頭不解,而真冬則嚇了一跳抬起頭看著學姊.

    的確,feketerigo的團員還沒到齊.因為真冬雖然來了——心卻並不在這里.

    所以——

    「所以就和平常一樣,在全員到齊之前先來首老鷹合唱團的歌熱身吧!」

    看到千晶的眼眸再度恢複神采,學姊轉過身來握住了麥克風:在真冬清脆的鋼琴聲中,我輕輕地埋入了貝斯的和弦.

    接著,學姊的歌聲加了進來——

    Thelastresort

    那是只帶著自己的身體和性命遠渡重洋而來的旅人,沙啞的歌聲.

    Thelastresort是老鷹合唱團收錄在HotelCalifornia專輯里的最後一首歌,也是獻給家園遭到掠奪,玷汙且毀滅的美洲原住民的安魂曲.是一首靜靜交織而成的悲傷歌曲.現在承載這首歌的鋼琴旋律,其實是從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中摘錄出來的,不知道有多少人聽得出來呢?

    恐怕只有我們幾個聽得出來吧.E大調第三十號鋼琴奏鳴曲作品——貝多芬以德文寫著「滿懷深情地歌詠」的終樂章變奏曲.

    學姊到底有多少時間,居然可以做到這樣?從真冬的演奏CD中擷取音源,在不改變節拍的情況下拼接在一起,變成老鷹合唱團的歌.我的確是這麼拜托她的.光用嘴巴說說是很容易,但這個人竟然真的幫我做到了.

    所以現在真冬才會在這里.

    雖然那只是掛在麥克風架上的破爛小機器吐出的,音符和音符的連接組合,我,千晶和學姊卻都在那里找到了真冬.

    真冬應該也找到了吧?找到她在我們心中所在的位置.她什麼都沒有演奏,只是站在遠處聆聽,應該更能清楚地明白——明白自己待在這里的理由.

    進入第二段副歌時,剛硬的鈸聲漸漸淡入,千晶的鼓聲隨之跟進.靜靜搖晃的觀眾席這時已像是顏色有如真冬眼眸的大海,而真冬的琴音正筆直地朝那片大海前進:第四變奏的六連音蕩漾在波浪之上.歌唱部分告一段落時,學姊拿起她的LesPaul吉他,一陣很長很長的吉他與鋼琴的顫音交錯纏綿,進入了第六變奏.

    然而,我的腳步卻在那里停住了.

    真冬的鋼琴旋律即將結束,TheLastResort卻還沒完.轉進G大調之後,印地安人的安魂曲就要成為我們的哀歌了——

    我忍不住祈禱了起來.終于,真冬的琴聲中斷了,只剩下學姊那模仿海鳥鳴叫的吉他琴音和我的貝斯旋律.真冬不見了.我們的聲音突然開了一個名為空虛的洞.

    學姊這時的歌聲,聽起來也像是祈禱——滿是永無止境的希望,讓流血有正當的理由.以命運之名,以上帝之名.無可奈何的,殘酷的歌詞.于是大家都離開了——學姊的歌聲無虛地回蕩在空間里.

    然而——

    忽然建——我發現了,有某個人在那里.在學姊的吉他旋律另一側,千晶緩慢劃進的節奏之上,就在我的身邊.那個聲音太過自然,彷佛自我的貝斯旋律上分枝,向天空無限延伸,溫柔地包覆學姊的LeSPaul琴音.我一邊對著麥克風唱出歎息般的合聲,一邊忍不住眯起眼睛望向舞台的另一側.

    學姊的高眺剪影之後隱約可見金色的光芒,那是沐浴在舞台燈光下閃閃發亮的栗子色發梢.

    一瞬之間,我還懷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畢竟我的耳朵常會聽到不存在的聲音.但幸好那並不是幻覺.學姊唱出了最後的祈禱詞,那是對奪走別人家園的人,家園被奪走的人傳達同等空虛無奈的歌.

    ——他們稱那里為樂園

    我不明白為什麼——

    ——若你說什麼地方是樂園

    就和它吻別吧——

    學姊悠揚的歌聲仿佛被吸進了黑暗里,只剩下吉他琴音綿延不絕;一把吉他的旋律帶出歌曲的余韻,另一把則飛向了遙遠的高空.

    我再次望向舞台另一側,真的不是幻覺——真冬在那里,白皙纖細到有如虛幻的右手正挑撥著Stratecaster吉他的琴弦.她身後的銅鈸躍動,觀眾席的海面也隨之破裂,帶來一陣歡聲雷動.

    之後的事——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光是真冬和學姊兩人纏斗扭打般的吉他獨奏大概就持續了五分鍾,要是我不停下來,這些人可是會沒完沒了.TheLastResort結束後根本沒有時間休息,而且台下的觀眾又開始踏步催促了.

    我們在台上幾乎沒有交談,因為每分每秒都是那麼可貴.兩個月以來累積的點點滴滴在三十多分鍾里一口氣灑下舞台,也許有人會因此溺斃吧.

    一直站在台上消化完所有曲目後,滿身大汗的我們終于被濃密的歡呼漩渦推下舞台.千晶真的連站都站不穩了,幸好學姊即時抱住她才沒有跌倒.

    弘志哥和團員,還有另一個歐吉桑樂團的團員們全都面帶笑容,唯一一個擺著臭臉的人當然就是古河大哥.然而這個唯一的臭臉卻開口了:

    「喂!你們幾個明明只是唱開場的,可是已經有人在喊安可啦!」

    他一臉不情願地指了指舞台——真的耶!拍手和踏地的聲音整齊地傳來,有如地鳴般的聲音.我已經打算就這樣沉浸在令人欣慰的疲勞里了,只能勉強擠出抱歉的笑容回答他:

    「呃……可是時間有限……」

    「少羅嗦啦!快點給我滾上台,不然大樓要塌了!」

    古河大哥從後面踹了我一下,工作人員似乎也沒有要撤換舞台器材的跡象,還一直看著我們——看來已經是非上不可了.

    我不經意地瞥了學姊一眼,她正讓疲憊至極的千晶坐在自己腿上,還對著我說出這種話:

    「不讓相原同志休息一下看來是不行了,就由你們兩個上台吧!」

    我們兩個——我們兩個?我們兩個是指——

    我看了看真冬,她白皙的肌膚泛著紅潮,眼里映著盛夏天空般的顏色.

    「你看,這是我們的團名嘛!」

    學姊拍了拍穿著T恤的千晶胸口,那里印著feketerigo上的標志.

    「所以安可曲當然只有那首歌啦!」

    我還沒反應過來,真冬已經點頭明白了.她毫不猶豫地走上舞台,整齊劃一的鼓掌和踏地聲再次化為細碎的掌聲.看著真冬一點也不害怕地背起吉他,我才想到——雖然領域不同,但這家伙本來就是專業的音樂家,早就習慣上台表演這種事了.

    問題是我做不到.就在我拖拖拉拉的時候,真冬只是瞥了我一眼,接著就光憑拇指和食指撥奏起那首歌——Blackbird.

    這麼一來,我不上台也不行了.

    聚光燈和真冬的臉龐都是那麼耀眼,讓我無心注意自己究竟唱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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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7 15:08:08 |只看該作者
10.吻別

    回到地下室後,我穿過眾多正在准備的工作人員之間奔向PA混音台,對正好站在一旁的弘志哥說:「不好意思,我想拜托一件事.」

    聽完我的說明後,弘志哥露出了彷佛在說「啥?」的表情;但一旁那位綁著頭巾的音控大叔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砰砰地敲著混音台上的錄音器材問我:

    「反正只要算出聲音之間相差幾秒就好了嘛?」

    「呃,是的.還有……請盡量計算得精確一點.」

    「音源拿來,我瞧瞧.」

    「喂,喂喂喂!我還是完全沒聽懂啊?」

    「就算你不懂也沒有人會煩惱啦!」

    大叔接過我的手機後,便迅速地把真冬的留言錄了下來.

    「——哦?這可是令人害臊的告白哪……小鬼,把女人弄哭可不好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完全忘了這回事——居然讓不認識的大叔聽見了真冬痛切的留言,不過現在也沒空顧這麼多了.我正要沖向出口時,手卻被弘志哥抓住了.

    「喂!還沒彩排你是要去哪里?還有,怎麼連響子都不見了?」

    「我就是要去找真冬啊!快放手啦!」

    「你知道她在哪里了?」

    「我正在計算她所在的位置,小鬼,你趕快出發!還得去找地圖吧?」頭巾大叔插嘴說道.

    「真的非常抱歉,我一定會趕在表演開始前回來!」

    我和正在組裝爵士鼓的千晶瞬間交換了一個眼神,接著就往門口飛奔而去.幸好古河大哥人正在休息室里,要是知道讓他知道我們居然把希望寄托在這種蠢事上,一定又要大發雷霆了.

    然而,我們卻不得不這麼做.說不定這一切只是白費力氣,折損的羽翼或許也無法再尋回;就算真是如此,我們也不能就這樣放棄而一蹶不振.

    我飛快地飆著腳踏車,前往位于隔壁市——也就是我家所在的市區里最近的車站.我沖進文具店里買了比例尺最大的地圖,長尺和圓規,離開時稍微瞄了店里的時鍾一眼,已經傍晚五點四十分了.夏季的黃昏一點一點地吞沒了時間,下一站——嗯……應該是區公所吧.怎麼又是區公所啊!我不禁回想起和真冬一起離家出走時的情景,當時我想出來的辦法實在是太蠢了.我拿出手機,連上了區公所的網站.

    ……不對啊?我該打電話問哪個單位啊?騎著騎著我突然在鐵路旁的人行道上停下車,拿著手機愣了好一陣子.話說回來,我連那個傍晚五點的報時音到底該怎麼稱呼都不知道耶!

    快來不及了,一直在這里干著急也只是浪費時間,于是我按下了區公所的代表號碼.

    「呃,你好,我想請問一件事.關于那個……傍晚五點播放的……德弗劄克的音樂……」

    事後回想起來,這個問法實在是糟糕透頂,應該也讓區公所總務管理科的人員非常困擾吧?說什麼德弗劄克的音樂,誰聽得懂啊?

    結果我的電話被轉接到好幾個處室,輾轉之下終于問到了防災科.

    『你說那個音樂啊?那叫防災行政無線廣播啦!』

    電話另一頭似乎是位上了年紀的公務員.

    『萬一發生地震或是火災之類的時候,就是靠那個來緊急廣播啦!固定在每天五點響起的那個也不是什麼鍾聲,是測試廣播唷!』

    咦?原來是這麼回事嗎?我之前都不曉得……

    「唔……呃,那麼……那些擴音器都裝設在市內的哪些地方呢?」

    聽到對方的回答時,我只覺得一顆心都快沉到腳底板了.

    「哪些地方啊……?一共有四十多個地方唷!」

    「四……」

    我真的差點昏倒,但還是勉強擠出話來:

    「那些地方……可以請你全都告訴我嗎?」

    市內所有的消防局,以及幾乎全部的公立學校,還有公園.我在路邊的分隔島上攤開市內地圖,一一標出防災科人員告訴我的擴音器設置地點;標到一半我就有點不耐煩了.沒想到可能的地點居然有這麼多個,真不妙,好像快六點了.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小直?是我.PA大叔把數字估算出來了,叫我打電話告訴你.」

    「為什麼叫你——」我真蠢,因為除了千晶以外沒有其他人可以聯絡我了啊!都怪我事情交代完沒留下聯絡方式就跑掉了.我在地圖旁邊記下三個數字後,千晶又開口了.

    『對了,這些數字是什麼啊?真的有辦法找到真冬嗎?都已經這麼晚了——』

    「不知道,不過……」

    我拿出圓規.的確,已經沒時間了.為了集中思緒,我將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間繼續說道:

    「不過呢,在現在的氣溫下,空氣中的音速大約是每秒348公尺.」

    『……什麼?』

    『語音信箱的留言里,真冬的聲音消失之後可以聽到鍾聲:那鍾聲每天下午五點整都會響一次.」

    忘了是什麼時後,我曾和真冬一起聽到的德弗劄克——新世界交響曲第二樂章,在音速的極限之下產生的輪唱.干燒蝦仁過度疼愛女兒的毛病如今真是令我感激萬分——一般的手機絕不可能那麼清晰地收到市內廣播的聲音,所以這一切都要歸功于干燒蝦仁買給真冬的高階手機.

    「市內所有的擴音器會同時發出廣播,這麼一來,位置越遠的擴音器傳來的聲音就會越慢,對吧?只要計算那些五點響起的鍾聲傳來的時間晚了幾秒,再乘上音速每秒348公尺,就可以知道真冬位在距離擴音器多遠的地方.從剛才那段留言里可以聽到三個鍾聲分別隔了一小段時間傳來,所以——」

    『只……只靠這點線索就能找到她嗎?鍾聲之間的時間差相隔很短耶……而,而且……應該很多地方都有擴音器吧?』

    「嗯.所以接下來就只能相信真冬了.」

    我拿起圓規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又一個圈圈,光憑時間差和音速估算出的數字誤差之大,當然不會那麼僥幸剛好出現三個圓圈重疊在某個區域.盡管如此,還是有一線希望——這些圓圈和那條線的交接點.

    『……你相信她?』

    「因為她出門時帶著吉他,又說她不知道要不要來找我們啊.」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松村小姐告訴我的,真冬最後一次被衛星探測到的位置.

    『知道那些又怎樣呢?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前的事了耶!』

    「所以我的意思就是——假設她離開家之後朝著Livehouse的方向直線前進.」

    除了如此相信之外別無他法.

    我將手指從地圖上真冬家所在之處沿著國道往北推移,GPS最後一次探測到的真冬位置,正好也在這個方向.

    我的手指停在圓規畫出的圈圈重疊之處,只見一條淡藍色的帶子橫貫其下——是河邊.

    真冬會在這里嗎?如果她打算順著路走到臨近的市區,先往北直走到河邊應該很合理:然後再沿著河川往東北方向前進——

    沒錯——不管手機的收音效果再好,能夠那麼清楚地聽到鍾聲,一定是在四周完全沒有任何遮蔽物的環境下吧?

    如果是在河畔——那就說得通了.

    我掛掉千晶的電話,重播了一次真冬最後的留言.不知道是否能聽出水聲之類的聲音,證實我的推測正確呢?無奈手機接收到的聲音實在太微弱,我也只能碰運氣賭賭看.無論如何,那都是一個多小時以前的事了.也許她走累了,停留在某個地方休息:或者還帶著吉他走在從家里前往Livehouse的路途上.

    我只能如此相信.

    把地圖和手機一並塞進口袋後,我踢起腳踏車的腳架准備前進.

    沿著沒有人行道的狹窄小路往西行,一路上不時被急速行駛的汽車超越.這時天空中的烏云已慢慢散開,盛夏的夕陽自晴空微微露臉之處斜射下來.那是宛如充滿了鮮血般赤紅,正要西沉的太陽.

    看到河岸的堤防出現在正前方時,我早已汗流浹背了.我推著腳踏車爬上斜坡,在腳踏車道旁迎著風大口喘氣.

    草皮斜坡下方是無限延伸的河道,因為天氣酷熱而變窄的河面已染上了遠方夕照的顏色.我再次拿出地圖,確認自己目前正位在前往上游的地方.問題是,真的找得到嗎?地圖上三個圓圈重疊的地方只是個數公分大的三角型,實際上卻是如此一望無際.河畔隨處可見躺在草地上的人,帶著狗兒散步的人和練習羽毛球的人,讓我不禁興起這樣的念頭——如果世界就這樣消失在黃昏中,只剩下我和真冬留下來就好了.

    這麼一來,我就一定找得到她了.

    身上的汗漸漸干了,拂過頸項的風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冷.我左手握著地圖,兩腳依然不停地踩著踏板.

    河岸邊沒有什麼明顯的標的物,只有堤防正下方的金屬工廠.地圖上的三角地帶就快到了.前方的河道突然變寬,原本沿著河邊的腳踏車道也因此往旁邊繞了一個大彎;左手邊可以看到棒球場和足球場掠過眼前.

    當腳踏車道繞過大彎再次回到河邊時,我停下了腳踏車.四周的雜草叢生,放眼望向鋪滿鵝卵石的河岸,一陣劇烈的疲勞突然湧了上來,我只好在綠草如茵的斜坡上坐下.

    應該就是這一帶了吧?陣陣涼風漂白了我的腦袋,屁股下冰涼的草地瞬間吸走了那股驅使我行動的奇妙熱氣.

    只剩下不到一小時,看來是找不到了.現實中的世界寬廣得近乎絕望,而我們卻渺小得令人想哭:一旦失去羈絆的兩人根本不可能重逢,只剩下昏暗的夜色毫不遲疑地步步逼近.

    已經回不來了——連系著我和真冬的一切都不會再回來了.

    我拿出手機,徒然確認著語音留言的時間.一切都太晚了,但至少再撥一次電話給真冬吧?然而我卻只聽到空虛的撥號音滴滴答答落在草地上的聲音.我沮喪地將臉埋在兩膝之間,握著手機的手直直垂落草地上,彷佛一刀刀割著自己的手臂般數算著一聲聲的撥號音.

    曾經牽系著我和真冬的——

    音樂.

    音樂——我聽到了.

    我慢騰騰地抬起頭,還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我傾聽著掠過河面的風,撥開手掌中不斷重複的無機質電子音,探尋那若有似無的聲響.

    真的有音樂聲——我的確聽到了.我滑下斜坡上的草地,站在泥土地裸露的河道上,閉眼傾聽著吉他的聲音.綿延不絕的G調開放弦就像小鳥的心跳,乘在其上的旋律宛如探索夜之陰暗的眼眸.

    我聽過那首歌.那是牽系住我倆的,第一首歌.

    Blackbird.

    我蹬著泥土地拔足狂奔——趁著曲音還沒消失,趁著太陽還沒西沉,縱身進入雜草堆中,撥開叢生的高莖一枝黃花,一路踏著其莖干追溯曲音的源頭.

    走到雜草堆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河川將最後一片落日的余暉咬成碎片,靜靜地流走;晚風徐徐拂過我的發際.我四處張望,尋找著那首歌;直到光芒逐漸消失,身邊的一切都沉入深藍夜色之中.

    就在這時,一抹火光掠過了我的視野邊緣.

    遠在上游的地方——一塊因水流沖積而成的沙洲上,有一頭栗子色的長發仍在最後一縷夕陽照耀下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

    我踢散腳邊的小石子往上游飛奔而去.

    「——真冬!」

    聽到我的叫聲,那蹲踞在地上盯著水面的人影突然抬起頭來——沒錯,是真冬.她背上的吉他琴盒剪影往更上游的方向拉得好長好長,手里緊握的手機正響著「Blackbird」的和弦鈴聲.

    「……為什麼?」

    真冬的大眼睛瞪得老大,一直盯著疾奔過去的我喃喃自語.

    「你……為什麼在這里?」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吞了吞口水,撐著膝蓋彎下腰來回答:

    「……廢話,當然是來找你的啊!」

    真冬那紅腫的眼睛再度泛起淚光.

    「……為什麼要找我呢?笨蛋!」

    我實在不知道該生氣,該傻眼還是該笑才好了,所以只好向她伸出手.

    「……走吧!大家都在等你……七點就要上台了.」

    真冬抱著膝猛搖頭.

    「我不能去.」

    「為什麼啦!」

    「因為……我,我擅自失蹤,現在已經沒有臉回去了.就算有我在,也只會讓大家感到困擾吧?」

    我抬頭仰望逐漸染上夜色的天空——光靠言語是無法傳達的,盡管如此——

    我抓起真冬將手指埋在沙中的右手,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如果你的右手也這麼說,你會怎麼想?」

    「什……麼?」

    「你不在我們會很困擾啦!就這麼簡單.如果你不回來,我們就什麼曲子都演奏不了了.」

    「可是……我的手現在……」

    「那無所謂啦!你站得起來嗎?來,扶著我的肩膀.」

    「等,等一下!」

    我硬是把真冬給架了起來.

    「手不能動就用牙齒彈!不然就給我在台上跳舞!我們可是一個樂團耶,也不想想團名是誰取的!」

    「不要擅自幫別人決定!」真冬的眼眸快要沉到海里了.「就算……就算我在場也什麼都辦不到啊!連吉他也不能——」

    「那點小事根本無所謂!就算現在沒辦法彈吉他,你還有鋼琴啊!」

    我用力地握住了真冬的右手腕.

    「你在說什麼啊?」

    「不能沒有你啦!你還不懂嗎?」

    「不懂啦!」

    真冬的眼淚隨著話語散落了一地.

    「集訓之前我不是和你約定過嗎?我可是幾乎把整個人生都賭上去了耶!所以才會說出如果找不到就一切都聽你的那種話.你當時也接受那個條件了吧?那就不要逃避啊!」

    我已經不太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了.

    「這次我也向你保證,你來了一定就會明白.就算沒辦法彈吉他也無所謂,只要在舞台旁聽我們演奏就好.要是這樣還不懂,那我就真的隨便你了,要我一輩子都負責拿帽子幫你收錢也無所謂.所以——」

    就在這時,我再度想起了麻紀老師說的話.為什麼我會因為真冬不在而覺得困擾呢?原因在于我——

    「其實我……本來打算高中三年都不參加任何社團,每天閑散地聽CD度日.就是因為真冬你的出現……因為希望你留在我身邊,才會去買貝斯,改造貝斯,然後不斷練習.可是你卻——總之就是這樣,你不要消失啦!」

    因為真冬的出現,因為希望她留在我身邊.我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到了嘴邊的話語卻仍被喉嚨深處炙熱的呼吸給吞沒了.

    然而,真冬卻以不大穩的腳步靠了過來,抓住了我的肩膀.她抬起頭來以濕潤的眼眸望了我一眼,之後一直盯著我的上臂一帶,以沙啞的聲音說:

    「……笨蛋.笨蛋!」

    「笨蛋就笨蛋吧!你走得動嗎?」

    真冬依舊將目光停在我的手臂上,但是點了點頭.

    沿著腳踏車道往上游方向前進,真冬的體溫就在我背後,她的雙手就環繞在我腰間.腳下的踏板越來越沉重,每前進一段路夜色就更為濃厚;剛才的悸動也還沒完全乎息.我不敢看現在的時間,只能緊緊握住龍頭並不時看著真冬交握在腰際的雙手,確認她還在我身邊.

    真冬就在這里.我現在正要帶她過去.

    但她也只是「在這里」而已,就像她的右手手指一樣.只有形體存在于此,送出的血液無法傳達,所以動彈不得.

    不能這樣就算了.這樣根本不算是樂團.既然如此——

    我和學姊——我們趕得上嗎?

    我不知道.只知道耳邊傳來真冬的氣息.我再次握緊因汗濕而滑開的龍頭,更用力地踩起了踏板.

    抵達Livehouse「Bright」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一樓辦公室玻璃窗和通往地下的樓梯口亮起炫目的霓虹燈,在埋沒甯靜住宅區的黑暗之中特別顯眼.幾個人影在燈光附近徘徊,應該是等待表演開始的客人吧?我在車滿為患的停車場角落停好腳踏車,這才瞄了辦公事的時鍾一眼.已經七點過十分了.我們沒趕上,表演已經開始了嗎?

    「你的腳還好嗎?」

    「可,可以走.」真冬一下子就從腳踏車後座跳下砂石地.

    穿過聚集的客人之間正要下樓時,真冬又停下腳步猶豫了起來,我只好一把拉住她的手.

    「快點!」

    「可是……已經……」

    已經怎樣啦!千晶還在等我們耶!因為我和她說好一定會帶真冬回來.我快步沖下微暗的階梯,樓梯轉角處放著一張小桌子,工作人員正在那里賣當日票券.「啊!兩位……!」一名工作人員正要叫住我們,我立刻大叫:「我們是表演的樂團!」然後拉住真冬的手繼續往下跑.

    就在我推開樓梯盡頭沉重的隔音門那一刻,一陣陣飛散的刺眼光芒伴隨著彷佛要穿透牆壁的激烈節奏迎面撲來.

    往里踏進一步,身後的門扉立即隔絕了駐足不前的我和真冬與外界.濃密的熱氣之中可以看到隨著節拍搖動的人群,大概有幾十個人——不,一百人……或者更多?人群之後那沐浴在聚光燈和七彩燈光之下,揮灑汗水盡情舞動的正是——

    「……千晶?」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聽清楚真冬囁嚅的聲音.的確,那正是千晶.飛舞的白色鼓棒宛如鞭子般劃出了優美而殘酷的弧線,跳躍的金色銅鈸閃爍其間,在白色和金色之間若隱若現的,正是千晶那張火紅的臉龐.不絕灑落的側鈸Shufflebeat之下,落地鼓的律動彷佛自地心深處湧至喉嚨.

    然後——

    千晶看到我了.

    不,她看的不是我.不知為何,我突然清楚地明白了——

    她看的是真冬.

    節奏突然變了.爬上急遽落差之後飛躍而下的兆拍節奏,令蠕動的人群起了一陣騷動.

    「這是……」真冬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也知道這是什麼.He-ManWomanHater,正是真冬和千晶似乎要削去對方的身體般連續競逐了數十分鍾的那首歌.真冬握住我手臂的左手正在蠢動,她正在尋找不存在于那里的六根琴弦,彷佛在回應千晶的呼喚.

    「走吧,千晶在叫我們了.」

    我們從Livehouse牆邊推開人群的後背往舞台方向前進,找到休息室的門後便滾了進去.說是休息室,其實也只是在通往緊急逃生口的走道上放了幾個制物櫃罷了,幾個正在換衣服准備上台的男生肩並肩地擠在一塊兒.一看到我出現,古河大哥二話不說就抓住我的肩膀往牆上推.

    「喂!大成!」弘志哥正要制止他,手卻被他揮開了.古河大哥揪起我的衣領湊了過來,我撞到牆壁的後腦痛得不得了,總覺得他的聲音也特別刺耳.

    「開什麼玩笑啊你這混蛋!你以為現在幾點啦?」

    「……對不……起……」

    「跟我對不起干嘛?要道歉就去找你們家鼓手!她一直靠獨奏撐到現在耶!」

    我從舞台邊望向燈光無情照射下的舞台.千晶她——彷佛要斷掉般不停甩動手臂,攪動著場內的空氣——獨自一個人.

    只有千晶一個人.

    「呃,請問……神樂坂學姊呢?」

    「我才想問你咧!那家伙跑去干嘛了啊?」

    還沒到——表示學姊也沒趕上嗎?舞台上傳來.OpenRimshot(注:鼓棒尖端敲擊鼓皮時尾端同時敲擊邊框)刺耳的音色,落地鼓的下降音逐漸收攏,結束的鼓點淹沒在台下的歡呼聲中.千晶以手指旋轉鼓棒回應台下的歡呼,同時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好像脖子上系著看不到的線般不自然地走到舞台邊,突然倒在我的懷里.

    「……小直,好——慢——喔——」

    「……抱歉……」

    「而且我還有很多話想罵真冬!」盡管軟趴趴地靠在我胸口,千晶還是直瞪著真冬.真冬縮到一旁,拿下了肩上的吉他琴盒.

    「總之先讓我喝一口水吧!」

    千晶接過弘志哥遞過來的礦泉水,一口氣干掉一整瓶.明明臉上的紅潮還沒褪去,她卻急著回到舞台.

    「你想怎樣啊!」

    「得想辦法撐到學姊回來啊!」

    「可以放棄了啦!」古河大哥在我身後丟下這句話.「光靠爵士鼓獨奏熱場撐到現在,你已經盡力了.」

    「我不要!」千晶立刻拒絕.「真冬也快去准備啦,學姊一定會趕回來的.」

    我搖了搖頭.千晶不知道我拜托學姊的事有多強人所難,而真冬則低下了頭,一直盯著自己的右手.

    「算了,我明白了.我自己回舞台!真冬是大笨蛋!」

    「喂!千晶!」

    我追著千晶跑上了舞台,台下的歡呼聲浪立刻從旁邊襲來.看了看舞台下方,視野所及之處是一片因強烈的舞台照明而逆光看不清臉孔的人海.我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千晶她……一直獨自在這樣的地方奮戰嗎?

    隱約感覺到弘志哥還是誰在背後大叫著什麼,但一切都太遲了.我站在舞台上看著台下的一百數十人,他們的血管里已經被千晶注滿了麻藥;就在我前進的方向——舞台上面對觀眾的右前方,AriaProll貝斯正站在琴架上等著我.

    回不去了.我的血管里也被注入了某種物質,感覺好熱.握住貝斯琴頸的那一刻,只覺得有股電流通過般的甜蜜襲來.明明緊張到兩腿發抖,腦袋卻異常清醒.該怎麼辦呢?學姊還沒趕到,真冬也還僵在我身後……要是她們其中一個也在台上就好了.只靠我一個人什麼也辦不到.光是把真冬帶來這里就已經讓我筋疲力竭了.

    「……小直,等等……對不起……」

    千晶從雙大鼓之間探出頭,以沙啞的聲音對我說:

    「我的腳好像沒力了,大概是剛才用力過猛了吧……等我一下,現在這樣沒辦法踩大鼓.啊哈哈,真傷腦筋啊!」

    我懷著絕望的心情看著千晶捶著大腿,背後觀眾的喧囂中開始出現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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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7 15:07:39 |只看該作者
『抱歉讓您久等了.我在小姐房里找不到吉他.找過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沒看到,恐怕是帶出門了.』

    「好,好的!」

    我的回答好像在咳嗽.還連系著——將我們綁在一起的旋律還沒有斷.我急忙道過謝後正要掛斷,松村小姐又說話了.

    『還有……』

    「咦?」

    『我們目前也還在尋找小姐的去向.小姊所持的手機具有GPS功能.』

    「那個——是什麼功能?」

    『可以使用透過衛星采測手機所在位置的服務.』

    啊……我好像聽說過.對了,真冬的高階手機是干燒蝦仁那個愛女成癡的笨爸爸去辦的,不可能沒有開啟那種服務.

    「那麼……也就是說,已經知道她人在哪里了?」

    『不.發現小姐失蹤後我們立刻進行探測,在下午三點發現了她所在的位置.但後來她似乎更改了手機的設定,就探測不到訊號了.』

    我不禁垂頭喪氣.明明沒多久以前她還連登錄電話號碼都不會的啊!可惡.

    「……這樣啊.但是……」

    『但是總比毫無頭緒好.』

    于是松村小姐把真冬兩個小時前的所在位置告訴了我.我在腦海里展開了市內地圖……不行,還是沒辦法.光知道住址根本不曉得在什麼地方.

    『如果有什麼消息,我會再和您連絡.如果您先找到小姐,也請幫我給她一巴掌.』

    「呃,好,好的.非常謝謝你.」

    我連忙掛斷電話.

    「……年輕人?有什麼消息了嗎——」

    我回過頭,發現追著我跑出來的學姊正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而千晶則緊緊地跟在學姊身後.

    「真冬好像帶著吉他離家出走了.」

    一聽到我這麼說,學姊和千晶的表情都稍微緩和了一點點.的確,如果是帶著吉他出門,就還有機會,何況她還帶著手機——

    手機?為什麼要帶手機出門?要做什麼?

    我看了看握在手里的手機.啊!我真是白癡,居然沒發現有電話,而且還是真冬打來的.來電時間是——下午五點前,也就是沒多久以前,我還在地下室的時候.可惡!怎麼老是錯過呢?不對,等等——語音信箱里有留言.我以顫抖的手指按下了播放留言的按鍵.

    雜音——風的聲音,汽車排氣的聲音?還有喀拉喀拉的高亢聲音.就在千晶和學姊兩人不安的視線注視下,聽筒里流瀉出那個斷斷續續的聲音.

    『……是我.對不起.』

    是真冬.是真冬的……聲音.

    『我一直……很迷惘.千晶說要來接我,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逃走.因為我又開始猶豫了.』

    她在猶豫.猶豫著要不要來這里?我以汗濕的手緊握著手機,以免還漏真冬的任何一句話.

    『可是……對不起.我還是……不能去.』

    我只能拚命忍住想大叫的沖動.

    『而且我做了這種事,也不能回大家身邊了……就算沒有我在身邊,直巳……你也無所謂吧?反正有響子在,還有千晶……』

    真冬到底在說什麼啊?開什麼玩笑!大家都在等她耶!如果沒有她,這一切都不會開始,為什麼她就是不明白呢?因為光是言語無法傳達嗎?

    『再加上……我越來越走不動了,右手……現在完全動不了.就算我去了……大概也只會妨礙大家,所以……對不起.』

    語音留言就這麼中斷了.總覺得自己好像快把手機捏爛了,一旁的千晶似乎有些害怕地看著這樣的我.

    右手……動不了?所以就算來了也沒辦法彈吉他嗎?我原以為只要站在同一個舞台上演奏音樂,真冬一定會明白的,但她居然沒辦法彈吉他?

    「小直你還好吧?是真冬……打來的?」

    我用力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她說什麼?」

    「說沒辦法來.說她的右手現在沒辦法動,來了只會妨礙大家.」

    看著千晶越來越陰沉的表情,連我都開始想哭了.這算什麼嘛!到底是為什麼啊?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然後呢?年輕人,你打算怎麼辦?」

    我抬起頭,看到學姊露出驟雨過後般的寂靜表情.

    「怎麼辦?當然是去找真冬啊!」

    或許最後還是找不到她,也說不定趕不上表演,不過這種事根本無所謂.我們是黑鶫鳥,而真冬就是那右邊的翅膀;為了能夠起飛,一定得找到她才行——就算她不能彈吉他也一樣.

    我不斷重複播放真冬的留言,宛如挖掘河底的泥沙般篩選,探尋隱藏在她聲音之後的聲音.應該——應該有什麼可以找到真冬的線索才是.我一定要找到她,然後——

    然後呢?靠言語無法傳達的東西,又該靠什麼再次連結呢?要怎樣才能再次找回聯系我們的東西呢?

    連結我們的,東西——

    音樂.

    我的腦袋里好像也有什麼搭上線了.我回想著耳中聽到的聲音,真冬悲痛的話語中似乎有什麼聲音特別吸引我——對了,是音樂.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了微弱的鍾聲輪唱.

    德弗劄克.

    「……小直?你怎麼了?」

    我將視線從千晶臉上移向學姊.

    「學姊……你說過,只要我開口就會出手幫忙吧?」

    學姊點頭時露出的微笑——就像在說:「我已經等這句話很久了.」

    「不過……我想這是個非常勉強的請求……」

    「是不是勉強——該由我來判斷,而不是年輕人你唷.」

    說得也是.明明有個這麼厲害的人在身邊,為什麼我沒有早點拜托她呢?聽完我的想法後,學姊的臉色一點都沒變,只是抓起我手里握著的手機看了看時間.

    「剩下不到兩個小時啊……但又不能不回家一趟.」

    「果,果然還是沒辦法——?」

    「只要是老鷹合唱團的曲子就可以了吧?」

    我呆了一秒鍾後不停地點頭.她願意幫忙?願意幫我的忙嗎?但真的辦得到嗎?我一邊這麼問自己,一邊卻覺得這實在太——

    學姊甩了甩頭發後拔腿就跑,沒多久便消失在停車場深處;小綿羊的引擎聲一下子就隨風遠去.這個人的行動也太迅速了吧?

    「怎麼了?剛剛那是怎麼回事?學姊跑去哪里了?」

    「千晶,抱歉,現在沒時間詳細說明.」我把雙手放在千晶肩膀上繼續說道:「可能沒時間彩排了,舞台上的准備工作可能也都要麻煩你……對不起,可以請你留下來准備嗎?」

    千晶那還噙著淚水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然後才終于開口:

    「……你要去找真冬?」

    「嗯.不知道來不來得及,但我會把她帶來.」

    「我知道了.」

    千晶點了點頭.

    「你一定要找到真冬.我還有很多話想罵她.」

    我也對她點了點頭.

    我一一數算著接下來非做不可的事項.憑這種方法真的能找到真冬嗎?我不知道.但我想不到其他辦法了,所以只能一試.距離表演時間只剩不到兩小時了——我抬起頭來望著沉甸甸地塞滿烏云的天空.

    我一定要找到——找到同樣身處于這片天空下的真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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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7 15:07:24 |只看該作者
9.黑鶫之歌

    我們即將表演的Livehouse位于隔壁市,座落在甯靜的住宅區正中央.

    由于搭電車前往相鄰的市鎮必須轉車繞上好一段距離,所以我決定騎腳踏車過去.天空烏云密布的星期五——也正是我們正式表演前彩排的日子.

    沿著市區邊界和國道並行的支線道前進,可以看到成排的老舊民宅和地方自治會的倉庫等等.Livehouse所在的建築二樓以上似乎是大樓公寓,一樓則是辦公室.入口前有個很大的告示板,上面密密麻麻地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傳單,三腳架上放置著一塊小黑板,上面以各色粉筆寫著今晚的節目表.

    Livehouse的招牌不大,只以反白的書寫體印著店名「Bright」.

    話說回來,雖然地處這種偏僻的地方,「Bright」在這一帶還算是頗有名氣的店,聽說還有不少樂團和樂迷特地從東京來捧場.

    我抵達「Bright」時還是豔陽高照的下午三點,但大樓旁鋪著砂石的停車場已經停了好幾台大型車.幾位年輕小哥在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附近徘徊,頭上的發型和身上的服裝看來都不像是一般民眾.

    我在那些人之中發現了熟悉的身影,不禁松了一口氣.弘志哥穿著健美身型一覽無遺的黑色薄背心,讓人一眼就看到他手臂上的變色龍刺青.

    弘志哥身邊站著一個長發的男人,他嘴里叼著一根沒點著的煙,寬版的頭巾幾乎把眼睛都遮住了.那背著吉他站立的身影散發出一股危險的氣息,但我總覺得在哪見過他.

    「唷!你來啦?響子已經在樓下羅.」

    弘志哥剛好也發現了我,還好心地招手要我過去.真是得救了,不然我還真沒勇氣獨自走進這種地方.我縮著脖子經過諸多搖滾樂手之間慢慢靠近弘志哥,他突然指著身邊的人對我說:

    「這是古河,我們家的主唱.」

    「我說你啊,每次叫我主唱的時候都在偷笑對吧?少再說什麼好笑主唱之類的冷笑話啦!」

    這位長毛大哥以不像在開完笑的語氣這麼說,還推了弘志哥的肩膀一把.

    「有什麼關系,反正我也是好笑吉他手啊!」

    「你很煩耶!」

    啊……這個人……該不會是?

    「請問……你是TAISE,先生嗎?」

    這麼一來就能解釋為什麼我覺得在哪里見過他了,因為他曾經上過我發表樂評的音樂雜志.那是本正經八百的古典音樂專門志,刊登搖滾吉他手的專訪實在很稀奇,所以我特別印象深刻.

    「那是我在憂郁變色龍里用的名字,現在叫古河大成.」TAISE先生——不,古河大哥一臉不高興地瞪著我.

    「喂,你又不知道我的過去,為什麼會認識大成啊?」

    「咦?啊,因為樂友雜志有一次報導他……」

    「那是古典樂雜志吧?啊,你之前好像有說過喔?大成,這樣不是很好嗎?你又多了其他領域的粉絲啦!」

    「你很羅唆耶!差不多該進去了吧?」

    古河大哥就這麼走下樓梯,弘志哥正要跟著他下樓時,卻被我叫住了.

    「……請問……真冬……來了嗎?」

    「嗯?」

    「就是那個混血兒……」

    「啊!你說最可愛的那個女生嗎?老是氣呼呼的那個?她還沒來喔!」

    「……這樣啊……」

    走下樓梯時,我還是忍不住抬起頭來看著陰翳的天空,呆站了好一會兒.

    結果真冬完全沒來學校參加社團練習,打電話給她也不接;今天……恐怕也不會來吧?

    「你說跟你吵架的就是那個女生嗎?」

    下樓的途中,弘志哥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刺青變色龍的眼睛就在我眼前閃閃發光,害我嚇了一跳支吾了起來.

    「……咦?這個嘛……也不到吵架的程度啦……」

    「這樣啊?那在你猶豫不決的這段時間,我可以對響子下手嗎?」

    「啥……?」

    我差點踩空滾下樓,又聽到後面傳來好幾個人的腳步聲,連忙先靠在牆上穩住身子,然後湊近弘志哥臉旁小聲問道:

    「什麼意思啊?怎麼突然這麼說?」

    「沒什麼啦,只是覺得先確認一下比較好吧.」

    「但為什麼是向我確認?話說回來,弘志哥和學姊……呃,是什麼關系啊?」

    「唔思?你幾歲啦?應該還沒滿十八歲吧?」

    「我才高一而已啦.」

    「嗯……那還不能告訴你.等你長大再說吧!」

    到底是什麼關系啊?真令人介意.

    就這樣,穿過足以進行這段吊人胃口對話的長長樓梯後,眼前終于出現一面堅固的隔音牆.這麼說來我還是第一次來Livehouse,好緊張.

    我跟在弘志哥身後,側身滑進了沉重的店門:混合了煙味,人的汗味和酒味的刺鼻空氣瞬間包圍了我.

    店里的空間明明很寬敞,呼吸困難的感覺卻揮之不去.進門後不遠處零星地擺著幾張圓桌和椅子,再進去則是在紫色和紅色霓虹燈下顯得有些病態的吧台.左手邊是一片未加裝飾的的水泥地,靠里面的地方有個梯型舞台.舞台上似乎正在進行地燈的測試,燈光毫不留情地直接照射著正在台上調整效果器的神樂坂學姊:而千晶正在幫忙搬麥克風腳架.兩人都穿著幾乎快露出肚臍的短T恤配迷你裙,女生穿成那樣站在高出一階的地方其實挺不小心的……不過應該沒問題吧?

    「團員都到齊了嗎?什麼?還沒到齊?」

    一位綁著頭巾渾身是汗的大叔站在舞台旁對著學姊大吼,看來應該是負責調整音響器材的師傅.我連忙跑到舞台旁.

    「年輕人,你在樓上沒看到她嗎?」

    學姊看著地板繼續進行手邊的工作,頭也不抬地這麼問我.她應該是在問真冬吧,但我只能沉默地搖搖頭.

    「這樣啊.」

    學姊回答得毫不在乎.

    而千晶卻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

    「真冬還沒來嗎?我打電話去問問看.」

    「啊,我打就好了.」

    千晶的爵士鼓組調整起來應該是最花時間的吧?我邊這麼想著邊把貝斯交給她,然後拿起手機走出109t.with.mark.爬上曲折的樓梯回到地面上,我才終于有種喘過氣來的感覺.

    不管我打了幾次電話,真冬都沒有接.不知是不是因為之前在語音信箱放狠話造成了反效果,這次連語音信箱都沒有開.我握著電話的手不禁僵住了,「嘟~~嘟,」的撥號音彷佛不小心誤吞的彈珠般滑落喉嚨深處.

    她真的打算一句話都不說,就這樣不來嗎?雖然不知道她到底在不爽什麼,可是……開什麼玩笑啊!

    突然間——我想起一件事,于是打開皮夾找出放在里面的某張名片,再次打開手機撥電話,還好幾次按錯了號碼.

    『……您好,敝姓松村.』

    那聲音就像捏實了的雪般冰冷.那個女的說過,她是負責照顧真冬的人.我回想起姥沢家富麗堂皇的宅邸和目露凶光的杜賓狗,不禁在穿著牛仔褲的大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啊,那個……我是前幾天到府上打擾的……我姓檜川.」

    『您好,日前真是失禮了.請問是關于小姐的事嗎?』

    「是,是的.請問……真冬,真冬同學她……呃,今天是現場演唱的彩排……」

    『中午剛過的時候,小姐帶著吉他蹲在大門口.我實在看不下去,就把她帶回屋里——』

    「咦?那……那現在呢?」

    『現在是躲在房間里不肯出來.』

    我呆立了一會兒,接著一屁股跌坐在砂石地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所以她……本來打算要來嗎?但是這樣我就可以放心了嗎?

    「也就是說……她今天不可能過來了嗎?」

    『踹破房門用手銬之類的銬住她,應該勉強可行.』

    「不,不必了,請你千萬別這麼做.」

    這個人……能不能不要這麼冷靜地說出可怕的話啊?

    『請問——明天是音樂會的正式演出嗎?』

    「嗯?啊,是的.」

    『那麼——』

    松村小姐在電話那頭遲疑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該說什麼.

    『真是不好意思,明天可能要麻煩哪位過來接小姐了.我會先想辦法困住小姐的.』

    ……困住?不是先想辦法說服她嗎?這個人好像真的會拿繩子之類的綁住人家,真是可怕.

    所以——要我負責說服真冬嗎?

    「……好的,那就麻煩你了.」

    「這麼說來,今天的彩排只好由我們三個人上了.」

    回到地下室向其他兩人報告剛才在電話中的對話後,神樂坂學姊沉著地如此回答.而千晶則站在大鼓前,一臉彷佛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里的模樣.

    舞台四周圍著許多相關人士,有穿著藍色制服的「Bright」工作人員,弘志哥他們的樂團成員,以及另一組較年長的表演者:大伙兒忙不迭地確認著燈光和音響設備.雖然109t.with.mark里開了冷氣,卻仍充斥著一股讓人站著不動也汗流浹背的熱氣.

    「年輕人,時間有限,快准備!之後還有其他人要在這里彩排,別拖拖拉拉的!」

    我點了點頭,表情像是喝到很苦的東西;接著便拿起放在琴架上的貝斯.

    真冬不在——我不知道自己該站在舞台的哪里.四個人一起練習的時候,學姊都站在千晶的正前方,我站在學姊的右手邊,而真冬則站在她的左手邊——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從鼓開始,快點!」

    音控人員在PA混音台後方大吼,千晶以沉重的動作踏出16拍節奏,硬是把我的注意力拉進了音樂之中.

    「搞什麼鬼!竟然讓這種團唱開場?」

    就在我們排完第三首歌時,突然傳來一陣大吼.我嚇了一跳轉頭望去,只看到舞台左側的休息室門口——古河大哥正對著弘志哥大發脾氣.

    開場——openingact,也就是在說我們.我們哪里惹到他了嗎?在場的工作人員們也都一臉困擾地遠遠圍觀著那兩個人.

    「不是說了還有一個人沒來嘛!」

    「那算什麼爛藉口!重要的彩排居然搞這種飛機?喂!響子!」

    古河大哥一把推開弘志哥,爬上了舞台,我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差點被盤據在地上的導線給絆倒.

    「我不是說過了?就算是你的團,要是今天的彩排表現讓我不滿意,就不准給我上台.還是你覺得反正只是玩票性質的小型表演,所以看不起我們?」

    古河大哥像瘋狗一樣盛氣凌人——要是今天的彩排表現讓他不滿意,就不准上台——原來他們談過這種條件啊?

    「我的確這麼答應過啊……」只見學姊放下吉他,擦了擦汗後繼續說道:「然後呢?你想怎樣?」

    「不想怎樣!只是編曲聽起來很虛的話還可以笑一笑就算了,現在是怎樣?根本就算是開天窗了吧?」

    「我最喜歡大成了~因為你都會實話實說.」

    「少跟我打迷糊仗!」

    古河大哥伸出手指用力頂著學姊胸前.

    「不過是少了一個人,你應該有辦法在表演的時候靠演奏技巧蒙混過去吧?居然一臉悠哉地只彈自己的獨奏!」

    「沒來的那個人明天一定會出現的.」

    「明明在吵架不是嗎?我剛才聽說了.要是她明天也不來怎麼辦?到現在都沒看到人了,就該抱著她不會來了的覺悟上台啊!」

    「我不要.」

    學姊也用力地推開了古河大哥.我感覺到身後的弘志哥把到了嘴邊的話硬是吞了回去,而我自己也一樣,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也不想思考她可能不會來這件事.」

    「你說什麼……?」

    「所以……雖然這麼說對弘志很不好意思,但要是她沒有來,我們就不上台.」

    「喂,響子!又還不確定——」弘志哥話說到一半,古河大哥就回頭打斷了他.

    「弘志,你別插嘴!」接著他又轉向學姊:「既然你這麼說,那就隨便你!繼續這樣開天窗彩排也無所謂.我不想聽這種會讓耳朵爛掉的東西,先出去了.你們排完再叫我!」

    古河大哥就這樣推開圍觀的工作人員和樂團成員,大步地橫越店內,以肩膀頂開隔音門後出去外面了.

    凝滯而沉重的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

    「……學姊……」

    千晶從爵士鼓組之間勉強擠出了聲音.

    「抱歉,我老是擅自決定……不過,可以照我的意思做嗎?」

    千晶的視線轉向我,我卻沒有勇氣承受,只好低頭看著導線散亂盤據的舞台地板.地燈的光線刺得我睜不開眼.

    「不好意思,我們要繼續彩排.」

    學姊向PA混音台的方向喊道.

    下一首是我的歌,由貝斯部分導入旋律.盡管如此,我的手指卻像黏在弦上般動彈不得.

    萬一真冬沒有來……

    我一直不願意這麼想.

    但她卻真的沒有來——即使在地球繞著太陽轉了一圈後,到了feketerigo首次表演當天的彩排時間,真冬還是沒有出現.

    翌日——

    下午四點,我的手機響起,是千晶打來的.當時我才剛抵達「Bright」,正在停車場的角落停放腳踏車;于是慌慌忙忙地從牛仔褲後的口袋拉出手機.

    「干嘛?怎麼了嗎?」

    千晶還沒開口,我便有種不祥的預感了.

    『真冬她……聽說真冬她失蹤了!』

    千晶邊喘邊講電話,聲音都分岔了.

    「什……?」

    我只聽到「喀鏘」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沙沙地摩擦著牛仔褲的小腿褲管.一時之間,我的腦海里整個空白,連腳踏車翻倒,空轉的前輪弄髒了鞋子都沒察覺.

    「你現在……在哪里?真冬家嗎?」

    『嗯,是松村小姐告訴我的.』

    後來去接真冬的工作落到了千晶身上.由于正式表演時想借用弘志哥的鼓組,千晶幫忙搬運時就搭便車順道去姥沢家接真冬——這是我們原本的計劃.

    可是真冬卻——失蹤了?

    「失蹤了……是怎麼回事?」

    『聽說……好像又離家出走了.』

    哦,原來如此.離家出走啊?又離家出走了嘛.我只覺得自己的腦袋意外地冷靜——原來真冬又不說一聲就消失了啊.

    那……怎麼辦呢?

    『……怎麼辦啊?』

    電話那頭的千晶以快哭出來似的聲音重複著我的思維.

    「總之你先來『Bright』吧,留在那里也不是辦法.何況弘志哥和他們的鼓手也跟你在一起吧?人家還要彩排呢!」

    只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陳舊的錄音.

    掛斷電話後,我思索著該怎麼告訴學姊和古河大哥才好.

    真冬失蹤了.我說的話沒能傳達到她心里.『你自己想辦法』——學姊說過的話又回蕩在我的耳中.但是我試著做了什麼嗎?結果還是像以前一樣,只是站在一旁看著許多事物一一流逝吧?我明明站在離真冬最近的地方,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她了啊……

    「然後呢?要怎麼辦?」古河大哥這麼問道.

    走進地下室,向正在調整麥克風平衡的學姊以及古河大哥報告千晶來電的內容後,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句話.穿著藍色襯衫的工作人員在舞台四周來來往往,彷佛經過熬煮般凝滯而熾熱的空氣中,不時有樂器發出的嘯叫聲流竄而過.

    怎麼辦?居然問我們怎麼辦?這個人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啊!其實我也很清楚自己正感到焦躁不耐.

    真冬不會來了.這還用問嗎?你就直接叫我們下台就好了啊!學姊也是,快點告訴我今天不可能上台表演了啊!

    然而古河大哥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轉頭望著學姊;而學姊也看著他這麼說道:

    「離表演開始還有三個小時.」

    「你白癡啊!」

    古河大哥忿忿地說道,而我也深有同感.學姊是白癡嗎?

    「今天的表演是有預定順序的好嗎!等了半天結果還是沒來怎麼辦?臨時被告知要提前上台可是給我們找麻煩耶!」

    那就干脆點讓我們解脫啊!為什麼要問我們「要怎麼辦」呢?真搞不懂這個人.

    「大成,這些我都知道.可是就算這樣——」

    神樂坂學姊用力地將麥克風壓進胸口,只聽到監聽音響發出「嘰——」的一聲哀鳴.

    「我還是想等.可以嗎?萬一還是造成你們的困擾,我會不惜一切補償你的.」

    「這不是補償不補償的問題!我才不管你們那個團員到底來不來,是說都這種時候了也該要有三個人上台的覺悟了吧?我可以多留一點時間讓你們彩排,要更改演出曲目也無所謂!真搞不懂你們到底在堅持啥啊?」

    「可是……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樂團,所以不能那樣……」

    說這句話的時候,學姊眼中明顯地浮現畏怯的神情.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樂坂學姊居然感到畏怯?實在令我難以相信.

    集訓的那一晚——我在陽台上就隱約有這種預感了.盡管如此,當事實擺在眼前,還是令人難過得快要無法呼吸.

    這個人——就是因為這樣而漸漸失去了曾經一起玩音樂的伙伴.

    所以她現在才會害怕失去真冬,更怕失去feketerigo.

    我實在不忍心看到這樣的學姊,盡管如此,我卻無能為力——

    Livehouse里突然卷起一陣風,我和古河大哥不約而同地回頭,只看到千晶推開大門沖了進來,身後的弘志哥等人則扛著包在棉被里的大鼓.

    「小直,學姊!」

    千晶一路奔跑進來,哭過的眼睛又紅又腫:以噴漆繪制了樂團標志的白襯衫上還留著汗濕的痕跡.

    「真冬,又——又不見了……」

    千晶講到這里就接不下去了.她抓著麥克風腳架,低下頭急促地呼著氣.當時她明確表露出的忿怒,我一直記得很清楚.真冬的吉他和千晶的鼓就像一個人的手和腳般完美地同步,又像是巧妙的輪唱般無止境地延續——集訓當時的情景如今仍曆曆在目.

    盡管如此,真冬還是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

    這算什麼呢?對真冬而言,我們到底算什麼呢?結果不該是這樣的啊!都走到這一步了,怎麼能在這種地方結束?

    「弘志,真抱歉,害你跟著白跑一趟了.」

    看到幫忙把爵士鼓組搬上舞台的弘志哥,學姊隔著千晶這麼說道.

    「這點小事不算什麼啦!倒是你們有沒有聯絡上那個女生啊?」

    我和千晶都微微地搖了搖頭.今天早上起床後,我不抱任何希望地每隔一個小時打一通電話給真冬,但卻只聽到「您撥的電話未開機」,「您撥的電話現在收不到訊號」之類冷冰冰的電子語音.

    「姥沢同志她……現在可能正在趕來這里……的路上.」

    學姊以微弱的聲音喃喃說道,音量小到幾乎要被四周工作人員發出的雜音給吞沒.她真的這麼相信嗎?這個人為什麼死不放棄呢?

    「為什麼要堅持到這個地步呢?」

    聽到弘志哥的疑問,學姊露出了黃昏般的笑容.

    「因為feketerigo是我們四個人的樂團.」

    我實在無法直視那樣的笑容,只好別開臉,一直看著地板的千晶卻緩緩地抬起了頭.

    就在這時,我看見印在千晶T恤胸前的樂團標志——

    「feketerigo」的g上面停著一只小鳥的黑色剪影.

    「那是……」

    千晶察覺了我的視線後揉了揉眼睛,勉強擠出笑容.

    「我,我做了很多件喔.有小直的……也有真冬的.」

    「……鳥?」

    「咦?啊,你說這個?這是學姊設計的.」

    那的確是一只鳥的型狀.

    從頭到直直往後伸展的尾翼都是黑色的——只有嘴喙是黃色的.我認識那種鳥,但也只在照片上看過.在這個國度里恐怕一只都找不到,但我卻知道那種鳥.為什麼?

    我轉過頭望向神樂坂學姊,正好和她四目相對.

    「我沒跟你說過嗎?那是匈牙利文啊.『fekete』是『黑』的意思,『rigo』則是『鶫』;合起來就是黑鶫的意思啦!」

    我突然無法呼吸.Livehouse里的噪音越來越遠,學姊那時候說的話和真冬當時的表情卻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你喜歡這首歌嗎?』

    對于學姊的疑問,真冬點了點頭.

    Blackbird.學姊並不知道,千晶也不會知道.這首歌里究竟隱含了什麼意義,只有我和真冬明白——真冬決定的團名,黎明時分被霧氣沾濕的垃圾場,將我倆牽系在一起的第一首歌.

    feketerigo——

    為什麼要取這個名字呢?為什麼真冬會和我想到同一個名字?

    「——年輕人?」

    學姊的聲音把我拉回Livehouse里令人呼吸困難的空氣中.人的話語聲,踩踏水泥地板的聲音和呼吸聲,銅鈸交錯的金屬聲,玻璃杯撞擊的聲音,麥克風的回授音.周遭紛擾的聲音一如我沉入回憶之海以前,但唯有一個聲音是剛才沒有的.

    那就是我的心跳聲.

    我摸了摸牛仔褲後面口袋里的手機,跑向Livehouse的出入口:側身鑽過只開了一個小縫的門扉,延著又窄又暗的樓梯爬上地面.盡管覺得身後有誰的聲音追了過來,卻沒有時間停下腳步.跑到停車場後,我立刻按下了松村小姐的電話號碼.

    『……您好,敝姓松村……』

    「呃,那個……我是檜川.有一件事……想請教一下.」

    冷靜點,把話說清楚——我如此提醒自己.

    「我想請問一件事.真冬她……真冬同學她……」

    『請說.』

    「——有帶著吉他出門嗎?」

    接下來是約莫兩秒鍾的沉默.

    『請等一下,不要掛電話.我這就去確認.』

    我懷著祈禱般的心情等待松村小姐的回覆.如果真冬帶著吉他離開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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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7 15:06:49 |只看該作者
「喔,這樣啊?那今晚就做沒有蟹肉的炒飯給你吃好了.」

    「小直的貼心真是讓我淚流不止啊!」

    「那連鹽也不要放好了.」

    「為什麼淨說些殘忍的話呢?到底是什麼樣的教育把你教得這麼別扭啊?真想看看是什麼人把你養成這樣的!」

    「還不就是你!」

    本想把他拖到洗臉台的鏡子前,不過實在太累人,還是算了.

    在廚房准備晚餐時,客廳傳來的組曲剛好演奏到那首著名的結婚進行曲,突然讓我真的很想去死.在我心情如此之差的時候還要配合哲朗的心情聽那種充滿喜悅的歌曲?這是為什麼啊!快點轉到送葬進行曲那段啦!

    「為什麼天氣這麼熱還要吃泡菜鍋啦?」

    看到我把晚餐端上餐桌時,哲朗如此抱怨道.真羅嗦,因為煮火鍋比較方便啊!

    「不喜歡就不要吃啊!」我邊盛飯邊瞪著哲朗,只見他已經盛了滿滿一碗的烤豆腐和牛腿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真是拿他沒轍.話說回來,其實我一直很好奇,那個拿啤酒將飯菜沖下肚里的人……味覺真的沒問題嗎?

    「明明是我和美沙子的小孩,為什麼小直的廚藝這麼好呢?」

    「還不是因為你們兩個都不下廚!」

    害我偶爾還會擔心美沙子一個人究竟有沒有辦法好好生活.

    「啊,這樣啊?原來如此,那我明白了.唉呀,我本來還擔心你搞不好不是我的小孩呢!」

    「我有時候也會擔心自己是哲朗的小孩這件事呢!」

    「別擔心,這不是你的錯.」

    「還不都是哲朗你的錯!」

    我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在和他瞎扯什麼了.

    配著鍋底的燉青菜,哲朗喝過日本酒之後又喝起了威士忌.

    「不過呢……我和美沙子都不是因為劈腿或搞外遇而分手的,所以你應該不是她和其他男人生的才對.」

    為什麼這家伙要在親生兒子面說這種話呢?

    「我們那時候也是很恩愛的唷!你也知道嘛,我很不可靠又不會看人臉色,她剛好也不會耍心機,總是直來直往的.」

    「是喔?那很好啊.」

    「因為你跟我很像,所以為了女人的事憂愁煩惱也沒用啦!放棄吧!」

    「我又沒有煩惱——」

    「可是你完全都沒提這次集訓的事耶!如果我興致勃勃地一直追問,你一定什麼都不會說:但這次我什麼都沒問啊!你卻什麼都沒告訴我,一定是做了什麼不能讓爸爸知道的事吧?可惡啊你這混蛋,居然跟三個那麼可愛的女生去海邊別墅住了三天兩夜!為什麼不帶我去呢!性教育要持續進行到十八歲為止啊!」

    我直接把水倒在哲朗頭上,才終于讓他安靜了下來.這家伙有時候敏銳得莫名其妙,真是討人厭.

    結果我還是沒什麼胃口,三人份的泡菜鍋好像幾乎都被哲朗一個人吃掉了.洗完碗後,我拿著裝有麥茶的玻璃杯走回客廳,抱著威士忌酒瓶癱在沙發上的哲朗突然喃喃地開口了:

    「……喂,你知道美沙子決定跟我離婚時說了什麼嗎?」

    「干嘛突然提起這個啊?我怎麼會知道!」

    那個時候我才六歲,根本還分不清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事物.

    「她什麼都沒有說,我也什麼都沒說.」

    難得沒有音樂的客廳里,只有哲朗的話語不干不脆地飄蕩在半空中.哲朗深深陷在我對面的沙發里,一直盯著凝結在玻璃杯外的水珠.

    「美沙子說她不希望讓你聽見我們談那種事,所以最後我們什麼都沒有談.那天我也像剛才一樣躺在沙發上聽孟德爾頌,美沙子工作結束回到家時,正好演奏到結婚進行曲.那個時候啊,我好像看到了一股電流,然後就和她達成共識了.」

    若說是喝醉時的玩笑,哲朗的口吻也未免太清醒了.

    「到了隔天早上啊,就已經變成『印章蓋好了嗎?』

    『那我送去區公所羅!』這樣的情況了.如果是結婚時的情景一定很美好,可惜我們卻是要離婚.啊哈哈哈!」

    一點也不好笑……結果你們兩個都沒想過我該怎麼辦嗎?雖然我大概也猜得到是這樣啦.

    「很多事……是無法靠言語來傳達的.」

    哲朗的一句話讓我抬起了頭.

    「我的工作呢,就好像每天不斷地確認這件事.那些家伙生在距今兩,三百年前,住在地球的另一邊:說著和我們完全不同的言語,過著和我們完全不同的生活——但他們寫的曲子至今依然能撼動我的心.並不是講清楚說明白就能成功,因為言語的力量是無法超越內心的.啊,這句話真是名言耶!下次寫在樂評里好了.」

    「你那是抄襲恰克與飛鳥的歌詞吧!」

    「反正我現在沒有喜歡的女生,也無所謂啦!不過如果又碰上美沙子那種什麼都不說的女生,我應該會有點羨慕有機會做些什麼的小直唷.」

    有機會做些什麼……嗎?這麼說來,我已經不只是單純接受並加以評論的人了啊?可是那又怎樣呢?我這樣又能傳達什麼給真冬呢?

    正想這麼回話時,哲朗已經發出鼾聲了.

    洗完澡回到臥室,我在床邊坐了下來.書桌上放著我的手機,向真冬借來的錄音機就躺在手機旁邊.

    那個時候——我沒有把錄音機交給松村小姐,也沒辦法交給她.

    總覺得要是請人把這個還給真冬,我和她之間就沒有任何牽絆了.

    但又該什麼時候還她才好呢?緊抓著這種東西不放,不就證明了我的確是個沒用的家伙嘛!

    很多事——是無法靠言語來傳達的.

    哲朗是這麼說的.或許真的是如此,真的有很多事無法靠言語來傳達.可是為什麼偏偏挑在這個節骨眼無法傳達呢?離現場演唱只剩不到一個禮拜了耶!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機,打電話給真冬:撥號音響了三聲之後轉進了語音信箱.聽到機械化的留言語音時,我突然火了.

    「……真冬?是我.我想你應該沒忘記,你媽媽的遺物還在我手上.要是再不來練習,我可不知道那東西會變成怎樣喔!還有,排演時也給我出現,不要給大家找麻煩!就這樣!」

    我把想說的話說完之後就掛斷了電話.

    或許我的話無法傳達給她,但我卻不能什麼都不說.

    只覺得整個頭都好熱.雖然已是晚上了,天氣卻依然悶熱:于是我決定上床睡覺.隔了幾分鍾後,我才想起自己剛才在語音信箱里居然說了「你媽媽的遺物」這種話,不禁在木地板上滾來滾去欲哭無淚.人家的媽媽還沒去世啊!我居然說出那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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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7 15:06:34 |只看該作者
8.地球的另一邊

    隔周的禮拜一,我和千晶約好在車站集合,再一起去學校.暑假期間值日的老師有時候不會太早到學校,就算想利用早晨練習也借不到鑰匙.所以千晶只好配合我這個賴床成性的家伙,約了較晚的時間.

    這天早上,教職員辦公室的鑰匙箱里也找不到我們社團練習室的鑰匙.

    「……被學姊拿走了吧?」

    「應該是學姊吧……」

    我和千晶相互確認了一番.周末時我們分別打了好幾通電話給真冬,但她一通也沒有接.

    我倆一起走向校舍後方,剛打開練習室的門,一陣激昂的鋼琴樂句便迎面撲來,令我忍不住搗住了臉龐.

    就在狹窄教室的正中央——我彷佛又看到那架平台鋼琴,以及鋼琴後隨著節拍搖曳的栗子色長發——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的幻影.教室內只見擠在一起的爵士鼓組蹲踞在幽暗的深處,左手邊的迷你音響之前,還有一個編著辮子的黑發背影.

    神樂坂學姊坐在圓凳上聆聽著鋼琴曲,整個人幾乎要趴到喇叭上了.由于她沒有開冷氣,整個室內都籠罩在一股蒸騰的熱氣之中.

    這——這首曲子是——

    「……嗯?早啊,各位同志.」

    回過頭的學姊看起來已經累到極點,卻仍對著我們露出笑容.千晶推開呆站在原地的我進入教室,在爵士鼓組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學姊,你還好吧?看起來沒什麼精神耶……」

    「嗯.我昨天整晚沒睡一直在聽這首曲子,根本沒時間放心休息啊!」

    別一直聽不就好了?我關上門跟著走進教室,並打開了冷氣.

    「這是哪一首曲子?好厲害喔……真的是人類彈出來的嗎?」

    「這首曲子叫伊斯拉芙,是世界上最難的鋼琴曲.」

    「是喔……」

    可是那真的是真冬彈的嗎?她應該沒有發過那首曲子才對啊!

    「這是真冬彈的吧?你是從哪里弄來的啊?」

    「年輕人,只要是姥沢同志演奏的音樂,你真的馬上就聽得出來呢!」

    因為沒有其他人會用這種方式彈啊!雖然這不是我聽過的伊斯拉美中彈得最快的版本,不過……總之她就是能在節奏毫無失誤的情況下,讓人清楚地聽出左手演奏部分上下移動的聲音——畢竟伊斯拉美是首舞曲,或許她這麼彈才是對的.

    「這可是尚未發表的錄音喔!我昨晚潛入姥沢同志家中弄到手的.」

    「你到底干了什麼好事啊!」這已經是毫無藉口可言的犯罪事實了吧?

    「這可不是偷來的喔!我已經是第二次潛入姥沢同志家,這次終于順利找到她的房間啦.只是沒想到她發現我後一怒之下竟拿起這卷錄音帶丟了過來!聽鋼琴曲的時候被別人看到似乎令她很不高興,所以我也沒說什麼就趕快逃離了.」

    「學姊,萬一你被關進監獄,我會帶補品去探望你的.」千晶的眼眶都濕了.

    「謝謝你.在我服刑的這段期間,你可別愛上其他人喔!」

    「嗯!」

    「一點也不好笑!不要再要寶了,小心我真的叫警察來!」

    「唉,年輕人真是一點詩情也沒有啊……」

    這跟有沒有詩情沒關系吧!結果學姊完全無視于我的抗議,自顧自地拿起還接在擴大機上的吉他,以靜音後幾乎聽不出音准的吉他切音輕輕地附和著喇叭中真冬連續敲擊出的和弦——那是令人聽到後身體會跟著蠢蠢欲動的聲音.

    錚——一陣沉重的聲音響起,然後是細碎而短促的三連音;接著千晶的鼓聲也跟了進來,起初是側鈸和小鼓含蓄的節拍.隨著鋼琴旋律進入高潮,學姊的吉他也嘶吼著與其呼應:爵士鼓則隨之變化成以落地鼓為主的熱情節奏.

    原來如此,這樣聽起來的確很有高加索地區民族舞蹈的感覺,十分熱情但有點土.我卸下肩上的貝斯琴盒靠在牆邊,然後一屁股坐在地板的座墊上.只要放著這個樂團的團員不管,她們就可以連續好幾個小時不間斷地即興演奏——除了我以外.不過目前這個情況……可以把真冬也算在內嗎?這實在是個令我難以涉足的領域,這些人都不會累嗎?

    算了,反正是跟著真冬錄下的伊斯拉美演奏,總會有結束的時候吧.我邊想邊呆呆地聆聽著,曲子輕盈地跳過了中間和緩的段落(那可是我最愛的一段啊),直接進入了後半段,然後又重頭開始.等,等一下?這首曲子不是這樣的吧?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沒完沒了的啊?」

    我不禁猛然起身打斷了學姊和千晶的演奏.停下動作的千晶漲紅了臉瞪著我,學姊卻笑了笑關掉了迷你音響.

    「我昨天回家後整晚沒睡,把這首曲子重新取樣之後剪貼了一下,然後讓它不斷重複.這麼一來就可以當作狄斯可舞曲用啦!姥沢同志演奏的曲子節拍都很鮮明,很適合這樣用啊!」

    「你就別搞這些東西,好好睡覺吧?臉色很差耶!」

    「結果根本沒能跟姥沢同志好好談清楚,我怎麼可能睡得著啊!」

    我再次無力地坐回放在地板的座墊上.

    這麼說來,集訓之後有和真冬說上話的……好像只有我一個啊?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明明剩下不到一個禮拜就要現場演唱了……」

    正式表演時間是這個禮拜六.再這麼下去——

    「姥沢同志根本還沒碰那首新歌啊……總之我們先把它錄起來吧!喂,年輕人,該准備一下了,」

    「……啊,嗯.」

    結果我們光錄那一首歌就耗掉了一整天.因為真冬沒出現,也沒辦法確定編曲方式;光是嘗試幾種不同的編排,就把一卷三十分鍾的錄音帶錄滿了.

    「我拿去給她好了.」千晶說道.「這是要錄給真冬的,對吧?」

    「你要拿去嗎?她家除了警備人員之外院子里還有兩只杜賓狗,還是從下水道之類的潛進去比較安全喔!」

    「你真是的!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拜訪人家嗎?」

    「喏,這是Livehouse的地圖.禮拜五有表演前一天的彩排,記得叫她一定要來喔!」

    學姊完全無視于我的存在,徑自把錄音帶,樂譜和Livehouse的宣傳單交給了千晶.而千晶則一直盯著傳單上的Livehouse地圖.

    「所以……到禮拜五之前,她可能一次也不會出現在這里?」

    「嗯……非常可能.」

    「怎麼可以這樣!」

    別說彩排了,她可能連正式表演都不會出現——其實我們三個人心里都有數,只不過大家都絕口不提這個可能罷了.

    我是不是也該跟著去呢?或許拜托千晶一個人去比較好吧……總覺得好像是我惹真冬生氣的.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千晶便糾住了我的衣領:「喂,小直也要跟我一起去喔!」

    「唔……嗯……」

    「你不想去嗎?」

    「只是覺得……去了她可能不肯見我吧?」

    「為什麼?」

    「總覺得我好像哪里又惹到她……大概被討厭了吧?」

    「學姊,我可以揍這個家伙嗎?」

    「要是揍他就能治好遲鈍的毛病,那心理學家都要回家吃自己了.年輕人,你就別羅哩八唆的,老實跟著去不就好了?反正你剛好也有藉口去找姥沢同志啊!」

    學姊瞥了教室角落一眼,我也隨著她的視線望了過去.

    制物架的最下層塞著我的登山包,包包上則掛著我跟真冬借來卻一直沒還她的錄音機.集訓結束後就一直掛在那里沒拿下來.

    「說得……也是……」

    一直待在原地也不是辦法,我只好走過去把登山包拿了起來.

    離真冬家最近的車站雖然也位于市內的邊緣地區,但由于是JR和民營電鐵的轉乘站,所以有不少乘客在此上下車,車站前還有紅磚休閑步道和拱廊式的商店街,而我也為了逛書店而來過這里幾次.不過一離開車站一百公尺左右,路上就看不到什麼行人,只見路邊的房舍漸漸消融在黃昏的暮色里.

    盡管我們抱著可能會迷路的覺悟,結果卻只是白擔心一場.因為真冬家實在有夠大,根本用不著對照地址上的門牌號碼就看到了.

    起初還以為是某個四周種滿針葉樹的公園——但千晶以記錄在手機中的地址對照過附近的電線杆標示後,便說:「嗯,好像就是這里了.」我們好不容易在並排的樹木間找到裝有倒刺的黑色大拱門,拱門內側只看見一座有如美術館的建築物聳立其中.原來干燒蝦仁這麼有錢啊……?

    「啊,院子里真的有狗耶!杜賓狗還挺可愛的嘛?你看,它們在看這里耶!」

    千晶把手伸進大門的欄杆之間,朝著蹲踞在花圃旁的黑影猛揮.你到底是來干嘛的啊?

    然後我們在門柱旁發現了對講機的按鈕.

    「按了之後狗狗會不會突然齜牙咧嘴地往這邊撲過來啊?」千晶這麼問我.

    「怎麼可能!」

    話雖如此,我們還是遲遲不敢伸手去按對講機.如果真冬突然出來應門怎麼辦?我還沒做好心理准備,也不知道見了她到底要說什麼才好.

    「嘿!」結果是千晶按下了對講機.總覺得院子里狗兒的黑色身影似乎動了一下,讓我不自覺地躲到了門柱後面.

    等了一陣子後,對講機中傳出女人的聲音.

    『……喂,請問是哪位?』

    這——不是真冬的聲音,而是一個更為成熟的女聲.

    「呃……那個……嗯……」

    千晶一把推開我的臉,湊近對講機旁:

    「你好,敝姓相原,是真冬同學就讀的高中……社團的同學.因為她今天沒有來參加練習,不曉得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所以來探望她.剛好也有東西要交給她.」

    看著千晶流暢且毫不結巴地講完,不禁讓我有些佩服.雖說來探望真冬是瞎掰的,不過的確有東西要交給她,對方也許會讓我們進去——這或許是千晶以自己的方式見機行事吧.而我在這里又做了些什麼呢?得振作點才行啊!

    『請稍等一下.』

    女子這麼說完後,對講機便沉默了下來.

    「真冬會出來嗎?」千晶喃喃地念著.

    「不知道.」

    話說回來,剛才並沒有提到我的名字,那麼說不定……

    我在門柱底下蹲坐下來,明明太陽已經開始西沉,柏油路面還是熱得燙人.

    突然聽到有人踏著草地走來的聲音,我嚇了一跳站起身來.

    寬廣的庭院里有個人影正往門口走來,是個高個子短頭發的女子,身上還穿著灰色的長褲套裝.她摸了摸靠近她的杜賓狗,讓它們坐下,然後才走到門口.

    「不好意思,讓兩位久等了.」

    那是位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的年輕女子.剪得短短的頭發讓臉型顯得清爽俐落,還戴著高雅的耳環.她是誰呢?說是真冬的家人……又不太像.

    女子從大門旁的小門走出來外面的人行道,向我和千晶行了個禮.

    「您好,我是負責照料姥沢老師和小姐生活起居的人.勞煩兩位遠道而來,可惜小姐她無法出來接見.真是抱歉.」

    「她身體不舒服嗎?」

    千晶一臉擔心地皺起眉頭,靠近女子一步這麼問道.

    「不,雖然小姐交代我轉告兩位她身體不適,但那恐怕是騙人的.」

    盡管態度上彬彬有禮,說出來的話倒是挺直接的.

    「因為姥沢老師太寵小姐了,以至于她一要起性子就什麼都聽不進去.我先在此替她向兩位道歉.另外如果有東西要交給小姐,可以由我代為轉交.」

    突然被用這麼嚴肅鄭重的態度對待,我們到底該怎麼反應才好?當我還在思考時,千晶卻已經老實地交出了Livehouse的宣傳單,新歌的樂譜和錄音帶了.

    「就這樣嗎?她沒有交代其他的事了嗎?」

    千晶詢問時的口吻就像要攀在對方身上了.

    「是的,沒有交代其他的事.」

    「你應該有告訴她我的名字吧?」

    「是的.我對小姐說,有位相原小姐和一位先生前來拜訪.」

    沒有報上我的名字——這樣真冬會知道是誰嗎?是說好像也沒有其他男生會來找她吧?這麼說來……真的是因為不肯見我羅?

    「真冬好歹可以自己接對講機吧?」千晶絲毫不肯退讓.

    「小姐根本不肯離開房間.」

    「那就用筆談!大姊姊,你幫我們轉交給她!」

    「千晶,夠了啦!」

    我抓住千晶的肩膀,把死纏著女子不放的她給拉開,然後低頭向對方道歉:

    「真是非常抱歉.那個……轉交的東西就麻煩你了.還有請轉告她,禮拜五有表演前的彩排,請她下午三點到地圖上畫的地方來.」

    「好的,我一定會轉告小姐的.」

    回答時居然一點微笑也沒有,真是個奇妙的人.而千晶則緊抓著我的手臂「嗚——」地發出狗兒般的低嚎……拜托你老實一點啦!

    就在我拖著千晶往車站方向移動時——

    「請等一下.」

    聽到女子的叫聲正要回頭時,只見她已快步跑了過來.

    「您該不會是檜川直巳先生吧?」

    「……咦?啊,是的,我就是.」

    一旁的千晶一臉訝異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女子.

    「原來如此.很抱歉突然叫住您.如果是檜川先生,小姐倒是經常提到您.」

    真冬她——經常提到我?嗯,干燒蝦仁好像也說過一樣的話,但真的是這樣嗎?

    「……經常提到我嗎?」

    「是的.她說您是個神經很粗,不可靠又多嘴的人,和您在一起時會令人十分生氣.」

    這個人講話還真是有夠直接的啊!

    「沒錯,就是這樣!」千晶突然從旁插嘴.

    「不過,除了不可靠這個說法以外,她也常用在父親——也就是姥沢老師身上.所以我覺得那也許是一種親愛的表現.」

    「啥……?」

    是說……那個……你也不用說那種話來安慰我吧?反正我就是……

    站在垂頭喪氣的我面前,女子突然遞出了一張名片.

    「很抱歉現在才自我介紹,敝姓松村.關于小姐的任何事都可以和我聯絡,請不要客氣.老實說,我也還不太知道該如何和小姐相處:如果有機會和檜川先生以及學校的同學交流,也會讓我比較有信心.」

    松村小姐依舊面無表情地以沒有抑揚頓挫的口吻對我們說話,也遞了張名片給千晶.

    名片上沒有任何職稱或公司行號,只印了「松村日登美」這個名字和手機號碼.這樣完全沒有自我介紹的效果吧?

    『請多多指教.」

    松村小姐行了一禮,轉身回到了宅邸之中.

    「……真是個怪人.」

    千晶邊喃喃自語邊把名片塞進了口袋.

    「不過她應該是有練過的喔!」

    『這樣你也看得出來啊?」

    「嗯,因為她移動時重心一直很穩啊.應該是真冬的貼身保鑣吧?」

    無論如何,以後有個聯絡對象也好,說不定能多少問到真冬的情況.不過距離現場演唱只剩下六天,真的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

    「所以想見到真冬除了先打倒兩只杜賓狗,還要打敗那個人嗎?」

    千晶似乎小聲地說出了可怕的計劃.

    「啊~~真是令人生氣!我從正面突破進去好了!」

    千晶轉身就要往宅邸方向走去,我連忙抓住她的肩膀.

    「你放手啦!我可是柔道初段的高手,沒問題啦!」

    「誰說沒問題啊!」

    訓練有素的杜賓狗可是地球上最強的生物耶!

    「可是真冬這樣真的很過分嘛!」

    千晶突然揪住我的衣領,欺進我兩腳之間使出一記大內割,把我摔在柏油路上.我硬生生地跌坐在地,痛死了……

    抬頭一看,千晶認真地含著淚說:

    「我們明明是樂團的伙伴啊!只聽到兩次吉他切音和四下腳踏鈸,我和真冬就能明白對方接下來要做什麼,而且才一個月就有這種默契耶!有心的話即使連續即興演奏五,六個小時都沒問題,可是真冬竟然……!」

    千晶蹲了下來揍了我的肩膀一下——以無力的拳頭.

    「可是真冬竟然只想到小直,那……那我不是很悲哀!」

    只想到——我.

    千晶突然放松了下來,為了避免她往這邊倒過來,我只好抓住她的雙肩.

    真冬只想到我——真的是這樣嗎?或許真的是這樣吧.明明是我和真冬之間的問題,如今卻演變成feketerigo失去右手而面臨瓦解的狀況——神樂坂學姊殘酷的命運依舊無法改變.

    真的……很悲哀.

    「……對不起.」

    千晶低著頭說道,同時按著我的肩膀站了起來……她在哭嗎?

    「沒事啦,我沒哭.」

    千晶猛搖頭,丟下跌坐在地的我徑自往車站方向走去.我慌忙站起來追上去,卻有點猶豫是否要走在她旁邊.

    「千晶,你沒事吧?」

    「沒事.我可是柔道初段,很強的.」

    這跟那沒關系吧?千晶的聲音開朗得不自然,卻快步走在離我半步之前的地方不肯回頭,讓我無法再跟她多說什麼.

    結果真冬隔天也沒出現在社團教室.千晶和神樂坂學姊熱烈地討論著表演的曲目和上台時要穿什麼,卻完全沒有提到真冬.

    「我還要制作feketerigo的T恤,弄個十件左右.」

    「大家都穿同樣的衣服上台看起來會很蠢喔?」

    「只有我要穿.然後團員一人發一件,剩下的就拿來賣.一件四千圓.」

    「聽起來不錯耶,那來設計LOGO吧?」

    我抱著貝斯坐在教室的一隅,遠遠地望著千晶和學姊莫名興奮地想著T恤的圖案.這團名明明就是真冬取的,為什麼這兩個人可以毫不介意地談論它呢?

    然而就在下一秒,兩人突然安靜了下來,看著入口右手邊,平常都會有真冬站在那兒的擴大機旁邊,露出黯然的表情,害我的胸口也痛了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這兩個人都不碰樂器光聊天,正是因為——

    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有音樂.只要學姊的一個眼色,千晶便會邊轉邊舉起鼓棒,真冬會微斂雙眸盯著手邊的琴弦,接著就是彷佛忘了時間流逝的即興演奏源源不斷地流瀉而出.

    而光是不要被她們拋在後頭,就已經讓我筋疲力竭了.

    如果真冬在排練和正式表演時都沒有出現,該怎麼辦?少了一個人的樂團可不只是四減一等于三而已,而是幾乎趨近于零.真冬明白這個道理嗎?

    我不自覺地將目光停在學姊身上.這個人會像平常那樣想出什麼辦法來嗎?畢竟她常常在我想不到的地方散播奇怪的種子.

    而學姊發現了我的視線後,只是淡淡地笑著對我招了招手.

    我把椅子挪到爵士鼓組旁,坐了下來.

    「有什麼事嗎?」

    「我先跟你說清楚,這次我什麼都不會做.」

    「咦……?」

    千晶非常不安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學姊.

    「呃……」

    她指的是真冬的事吧?不過真冬這個名字真的很難說出口.

    「理由有兩個.第一個理由,如果姥沢同志以後不再來這里,那就是我贏了.只不過這份勝利空虛得令人無奈且感到悲哀就是了.」

    「你說——贏了什麼?」

    學姊看著地面搖了搖頭.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要這樣的結果,因為我的勝利不應該建築在某人的喪失之上.不過這也沒辦法,在身為革命家兼音樂家的同時,我也只是個戀愛的女人罷了.」

    這個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啊?就在完全傻眼的我身旁,千晶拿起鼓棒指著學姊的胸口:

    「學姊你戀愛談太多了啦!」

    「沒辦法,這是我的天性啊!戀愛占了我整個人的八成呢!」

    「剩下的兩成呢?」

    「一成是愛欲,一成是戀慕.」

    「全部都一樣吧!」

    「……多了兩成喔?」

    「還有第二個理由,因為這不是屬于我的戰斗.」不要無視別人的問題就自己把話題轉回去啦!「若是為了自己的勝利,我會不擇手段地在眼前所有可能中埋下種子,等待春天到來.不過這回是你的戰斗.就跟某次一樣,如果你乞求助力,那我伸出援手也無妨,但是我並不會主動做什麼.」

    我的視線從學姊的膝蓋上跌落至地板.

    「……由于我是個沒有詩情的家伙,可以請你用淺顯易懂的言詞說明嗎?」

    其實我有一點明白學姊想說的是什麼了.

    那恐怕是理所當然,也最重要的一件事.學姊結結實實地將雙手放在我肩上:

    「你自己想辦法.」

    學姊的話從我的腳底滲透到全身.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

    「小直弟弟,小直弟弟,我稿子寫完了!快煮飯給我吃!要豐盛一點!」

    一回到家,就看到哲朗飛奔到門口.由于他一副要撲上來抱住我的樣子,我只好先拿鞋子丟過去以策安全.

    「我的喜悅之情可不會因為這樣就受到打擊!」

    客廳方向傳來超大聲的孟德爾頌仲夏夜之夢序曲,那是哲朗完成大案子後一定會聽的曲子.因為他從昨天就被出版社綁架並軟禁起來寫稿,臉上多了深深的黑眼圈和少許的胡渣.

    「……你有好好吃飯嗎?」

    「那些人把我軟禁起來還不讓我叫客房服務耶!害我只能微波蟹肉炒飯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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